第81章
“嘚嘚嘚——”
一名流星马探策马朝晓城城门急速奔来。
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军士第一时间就发现他的踪迹,正要仔细辨认他的面容,却突然发现此人趴在马背上,背后插着数支羽箭。
军士立刻差人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马儿一跃而入,因速度太快无法停下,依旧向前方狂奔而去,背上的人却因失去平衡摔落。
众军士围拢上来,发现地上的人早已死去,双眼却还大睁着,仿佛在临死前刚见过极为可怖的场景。
有人上前摸索着他的前襟,从中掏出一份护卫得极好的密令。
他展开一看,立刻惊恐地朝太守府奔去。
“急报——”
半个时辰后,城中所有将士都聚在太守府中。
所有人乱作一团,连最年长的宫老先生都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自持,拿着密令一遍遍地确认上面的字迹,直到双手发抖嘴唇煞白。
“怎么会这样?烨城城主被人谋杀,柳城竟然在三天之内就将烨城彻底吞并,不去攻打唾手可得的宛城,反倒要越过尧、庄二城,远道前来攻打我们?”
“柳城城主到底答应给尧、庄二城什么好处?竟然让这二城心甘情愿打开城门借道……他们就不怕柳城是在声东击西吗?”
“即使柳城的确只想攻下晓城,可到时候尧、庄二城左右便都被柳城势力包围,他们就不怕柳城来个瓮中捉鳖?郑歇心思想来最深,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
“此事实在太过古怪了!试问天下谁能穿过层层防守,刺杀南地第一大城的城主?!若真有人能做到,为何之前不可能出手,偏偏等到我等安居乐业才动手?”
他们讨论来讨论去,始终没有什么头绪。
连元昉神色也格外严肃,眉眼间以往那种游刃有余的自在感消失不见。
柳城城主是南地最残暴的统治者,之前七年征战中屠城无数,所到之处,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钟情静静听着他们的谈话,和元昉一样,始终一言不发。
这三日时间他们都在一起做接受城外难民的准备,却没想到,反倒是自己城中最先燃起硝烟。
这的确太不寻常了。
若换在以前,烨、柳二城城主都活着,南地最大的两只军队各自为营,即便只是想动一个小小宛城,都要犹豫再三。
而现在,烨城城主离奇死亡,柳城独大,就连跨城攻打他城这样的军家大忌都敢犯。
郑歇可不是省油的灯,蛰伏十几年,最终将扶他上位的世家一一清算,虚情假意,刻薄寡恩,这些形容比他一鸣惊人的名声还要响亮。
柳城城主竟敢与虎谋皮。
谁给他的勇气?
这几日看过的密报一一在脑海中浮现,仍旧找不出线索解释柳城发动这次征伐的动机。
但是心中一个怀疑越来越深刻。
又是这样,每当元昉快要混出点名堂来的时候,就会遭到致命的打击。
之前是因为萧晦迁怒,所以要赶尽杀绝,那这一次呢?
钟情不动声色瞥了眼坐在身边的萧晦,他神色毫无异样,没有丝毫怜悯之情,但也不见幸灾乐祸。
见众人还在争吵,钟情悄无声息从侧殿退了出去。
回到房中,门一关上,他便立刻发问。
“烨城城主遇刺一案,殿下知道多少?”
萧晦推着轮椅的手一顿。
“子弗怀疑是我指使人做的?”
“烨城城主极其怕死,身边护卫无数。密报上说,此人混进城主府,寻到机会杀了城主,心知无法活着逃出太守府,便在护卫发现之前就服毒自尽,没有留下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线索。这分明是死士所为。”
钟情转头,凝视着萧晦,沉声道,“全天下的死士不都在殿下掌控中吗?”
萧晦一步步绕到他身前。
他蹲下来,任由钟情打量,脸上仍旧是一派淡然。
“子弗错了,天下能人异士何其多,孙家不过是武林中一个小小门派而已,遇上我之前一直声名不显。可见江湖中比他们厉害的人大有所在。”
他自嘲地轻笑了一下。
“何况,即使是孙家,也并不真的全然在我掌控之中。他们是人,又不是木偶,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会背着我做他们想做的事情。就好比我竟从来不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假死丹的存在……”
“连当年我家被满门抄斩,宫中暗卫满城中搜寻我的踪迹,我那位好师父都没舍得拿出来呢。”
他说得那样真诚,脸上满是无奈与落寞,让钟情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但很快钟情便在他少见的柔弱神色中清醒过来。
“就算还有其他人也精通龟息与刺杀,可杀掉烨城城主,对他们又有何好处?”
“……”
“撺掇柳城攻打晓城,此时就更加说不通了,倒像只是单纯地在针对元昉。殿下,此时真的与你无关吗?”
“……”
萧晦后槽牙微微一动,露出一个强装良善的微笑,然而双眼都是隐忍的怒气。
“子弗不觉得,这样实在太不公平例外吗?你甚至拿不出任何证据,所有的说辞都不过是你的猜测。就因为我与远方以前有些嫌隙,子弗就这样猜忌我吗?”
他站起来,拂袖转身,声音微微哽咽,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子弗还不知道吧?我留在晓城中已经快有一月余,皇城中那些权贵世家本就不服我,见我太久没去上朝,竟然开始谣传我已经暴毙而亡。他们甚至还想像当年为你下葬那般,也不管棺中尸体是谁,就要为我披麻戴孝。”
“我知道这几日子弗在为收容难民头疼,所以从未将此事告知你,害怕让你徒增烦恼。”
“我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哪里还管得着他元明时?”
他突然回身,眼角通红一片,眼中已经蒙上一层水汽。
“子弗这几日,只要一离开我的视线就与元昉卿卿我我,难道子弗当真觉得我看不见吗?”
他伸手摸了下钟情的脸,指尖头一次这样冰凉,仿佛全身血液都因为这莫大的冤屈而变得冰冷。
“表面上事事以我为主,其实都不过是在应付而已。私底下和元昉眉来眼去郎情妾意,才是子弗发自内心的喜爱。子弗,你向来是君子,但如此偏爱,宠妾灭妻,真的是君子所为吗?”
钟情:“……”
他实在不知道一个如此严肃的政治话题为什么又变成他的家事。
但就算萧晦说得再可怜,钟情依然没有打消对他的怀疑。
他索性直接问道:“子渊曾答应我将元昉放到最后,为何又反悔?若是真的掀起战乱,那些流亡路上丧命的百姓,岂不都是因我而亡?”
萧晦眉眼间楚楚可怜的神色一凝,慢慢消失不见。
“说了这么多,子弗还是不信。莫非只有元昉的眼泪会让你心软,我萧晦的就不行?”
钟情叹气:“跟这个无关。”
“怎会无关?”
萧晦笑了一下,眼泪却突兀地落下一滴。他立刻便抬手擦去,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之前装可怜的时候怎么也挤不下一滴泪来,现在撤下伪装想要开始威逼利诱,倒是哭出来了。
“子弗,你应当知道,我平生最恨的便是有人用你来威胁我。包括子弗你自己。”
钟情心中一沉。
那滴眼泪直直坠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烫得就像一颗刚剜出来的心脏。他心中知道今日萧晦什么都不会承认——这也表明,萧晦绝不会停下他的计划。
“我明白了。”
他深深看了萧晦一眼,自己摇着轮椅转身离去。
萧晦一把拉住车轮。
“你要去哪里?”
“柳城举全城之力攻打晓城,又有尧、庄二城做后援。此战,晓城必败。”钟情的声音依然冷静无比,“只有率城投降,百姓或许还能赢得一线生机。”
“子弗!”萧晦大喝,“皇城中的摄政王就要死了!你便全然不管他吗!”
“大战在即,我自然要与主公共存亡。”
钟情微微回头,嘴角勾起一丝微笑,“至于京城中事,只需殿下一个人回去,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么?”
他手下一用力,车轮从身后人手中挣开,辘辘滚向前方。
萧晦看着自己空荡荡手心里的红痕,心中恨到几欲滴血。他看着钟情离去的方向,看到目眦欲裂,眼眶生疼,几乎要以为里面已经溢出血水来。
伸手一摸,才发现是眼泪。
“好,很好。你竟然为了他伤我……”
他站起身,深深吸了口气,飞身上檐,头也不回地朝另一个方向离去。
*
重新回到议事大殿中,众人已经安静下来,见到钟情去而复返,纷纷投来希冀的目光。
即使钟情戴着帷帽,那些灼热的视线依然穿透纱幔,让他微微不自在地别过视线。
片刻死寂后,他开口道:“此为生死存亡关头,还请诸位听我一言。”
“我曾在勘察晓城地形时,发现两条下山的小道,或许是前朝就被用来做城中人的逃生密道。只是因为许久无人涉足,所以荒草丛生,不被城中现在的百姓启用。”
“我已经差人前去开路,还请诸位替我通报百姓,若他们愿跟主公一同离去,元家军必定拼死护送,生死不弃。若他们想要留下,便请在我等撤军之后,再开城投降。”
众人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惊道:“军师!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军师也束手无策?”
“难道、难道是……”
众臣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却因为惊慌说不出口。
钟情平淡地替他们补道:“是摄政王。”
殿下一片哗然,元昉抬手一压。
他起身,凛然道:“如军师所言,即刻前去告知百姓今日之事!你等若有想要投降者,也可随百姓一同留下!”
他视线慢慢看过殿中每一个人,单膝跪下,低头抱拳。
“元昉征战数年,蒙诸位不弃,屡败屡战。无论今日诸位做出何等抉择,只需从心,元昉绝无怨言。”
他的视线最后落到钟情身上,“军师也是一样。”
钟情撩开一半纱幔,朝他轻轻一笑。
“我自与主公,死生同袍。”
第82章
军令一处,全城瞬间陷入恐慌之中。
晓城地势奇崛,三面环山,只有城门口才是通往山脚最便利的道路。不是没有人尝试过开辟新的路线,只是那些强行发掘出来的道路根本就不能算作路,而是走投无路之下九死一生的无奈之选。
城中百姓世代住在城中,对此再了解不过,可在听到军令后,却有足足三分之二都愿意跟着元家军涉险。
剩下的都是些老人,因为年纪老迈腿脚不便,也因为故土难离,只能含泪忍悲留下,赌即将攻进城中的敌军大将的良心。
离去那日,长街上飘满百姓的悲哭声,穿透层层院墙,连太守府的最深处都能听得分明。
元昉正在拭剑。
听到门外传来的哭声,他手里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彻底停下,连布巾从手中滑落也没注意到。
他怔怔看着剑身上反射的自己的眼睛,突然问道:
“子弗,我是否徒有匡世济民之志,实际并没有半分与此志向匹配的才能?”
钟情翻看密令的手一顿。
“主公为何会这样想?”
元昉低头回道:“我本欲保护他们,却一次又一次害了他们。”
“与主公无关。是因为摄政王刻意针对。”
“我逃难路上,旁人劝我投降时,总会说摄政王是天命所归。我那时总是嗤之以鼻,不相信这世间有什么天命的存在。但现在看来,似乎果真连老天都一次次帮着摄政王。”
他俯身去捡那块布巾,却因心不在焉,捡了两次才捡起来,随后自嘲一笑。
“子弗比我聪明,知天时,懂地利,通人心。不知子弗可能告诉我,这世上真有天命吗?”
钟情心中升起一丝异样感。
身为主角,位面意志几乎将所有成大事者的优良品质都给了元昉。除了超强的身体素质的直觉,还有无论跌落至何等困境都能不放弃的自信心。
以元昉的人设,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主公何必妄自菲薄?萧子渊不过是仗着年长,比你早发家七年罢了。”
元昉摇头苦笑:“这不是正好证明了上天对他的偏爱吗?”
钟情:“……”
主角你清醒一点!
你才是被上天偏爱的那个啊!
还不等他再想些话来宽慰主角,元昉已经一扫颓唐之意,重新恢复一派轻松的神色。
“子弗不必忧心,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事已至此,再怎么怨天尤人也是无用。”他轻轻一挥手便挽了个剑花,笑道,“我还要带你们走出这里呢。”
虽说已经提前叫人开过路,这条逃生通道的路貌依然十分险峻。
若只有元家军独自逃生,两天时间下山足矣。但军士们一路上扶老携幼,前行的速度大大减缓。第三天的时候,他们才将将走了一半的路程。
第四天,已经可以听见后方追兵的脚步声。
被追上只是时间问题。带着百姓,也不可能另寻隐蔽的办法。
他们只能用血肉硬抗。
在这样险峻的地势上作战,可以想象会是一场怎样的恶斗。而这样的恶斗,在未来的几天内会发生无数次。
钟情很冷静地将军队一分为二,一半继续护送百姓前行,一半留下来布置陷阱。
借着地势的掩护,这些陷阱生过几次效。元家军最拿手的游击战打法,也确实在一开始把柳城军折腾得精疲力尽。
但很快,柳城军改变了行军的方式。
严密的布防让整支军队坚固得如铁桶一般,任凭元家军怎么挑衅勾引,都不为所动。他们安安静静地不断向前行军,甚至抛下沉重的军备,星夜赶路,顺着地上凌乱的痕迹,渐渐逼进前方逃难的大部队。
钟情看到流星马探绘制的阵型图纸时,就猜到后方是何人领军。
丁凛,萧晦手下最得力的大将,能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品行却极为低劣,嗜血残忍,恶名远扬。
这个人曾几次噬主,后来无人再敢招降他,他便自己领兵单干。但他没有身为一城之主的谋略,很快就被萧晦收服。
萧晦素来不在乎名声,手底下什么样的人都有。他自有手段将这些人治理得服服帖帖,所以并不怕他们反噬。
针对这个实力强悍却几次背弃旧主的将才,萧晦的手段就是不放他远征。即使远征,必然亲自跟在后方坐镇。
即使这样,他依然很少会动用丁凛——除非他需要借用这个人的威名,向敌军展示他攻城的决心。
攻城十日,若守城军十日内率城中百姓投降,则降者不杀;若十日内仍不肯投降,那么,城破之日,便是屠城之日。
很显然,萧晦也来了,并且带着他自立为王后便不再展示过的狠心绝情。
与其说这是一场晓城与柳城之间的战争,倒不如说,这是一场钟情与萧晦之间的战争。
他们实在太了解彼此,看到对方这一步用兵,就能推算出后三步的筹谋。
也正因为这样了解,所以彼此都知道,对方没有丝毫手下留情。
和堂堂摄政王的势力相比,元家军的兵力和装备都实在太过单薄。
除了兵卒多上整整五倍,柳城军的将领也比元家军多了两倍。这便导致游击战一旦过于频繁,就会让军中将领连轴转,根本得不到休息的时间。
如此三日过后,整支元家军都人马困乏,频频失误,不能再为后方拖延多少时间。
第三日的夜晚,敌军追上了大部队。
为了掩护百姓,疲惫的元家军不得不围在一条小河前,死守着寸步不让。
一具具尸体倒下,渐渐的将河水都堵塞。水流四溢,带着艳红的血,渗进河岸的泥土之中,将土地染成恐怖的紫色。
不只有兵卒的,还有手无寸铁的百姓的。
这一战直至黎明时分,遍地死尸,猩红的血液盖过日出的光辉,让幸存的人怀疑太阳或许永远不会再升起来。
钟情独自坐在军帐之中。
他身边没有一名军士护卫,元昉勒令留下的所有人都被他赶去前线作战。
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周围响起。
他们像是在搜寻着什么,不时有帐篷被推到的声音响起。脚步声里钟情越来越近,已经能看见刀尖反射进帐中明晃晃的光。
终于有人抬手掀开帘子,见到帐中之人就变了神色。
原本杀红了眼的敌军大将瞬间扑通一声跪下,刚要开口,身后有人已经一剑挥来,砍下他的头颅。
是元昉。
整整三日苦战,就连元昉这样生来就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的人,眼角都浮起一片青黑,眼中尽是红血丝,脸色发黑,嘴唇却煞白。
他奔到钟情身边,将他扛起来便向帐外走去。
帐外的敌军逐渐围拢过来。
他们将元昉团团围住,却迟迟不敢上前动手。面前这人杀了他们太多弟兄,简直就像是一尊魔神降世,让人怀疑他不死不灭,所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远处有人放了一支冷箭,被元昉一剑劈开。
但这就像是一道号令,突然间敌军所有人都将生死置之度外,向元昉攻来,仿佛身后有更恐怖的猛兽在追赶。
元昉剑锋舞得飞快,每一下劈砍都正中要害,几乎将剑用成了大开大合的刀。
即使怀中抱着一个人,那柄剑的压迫感依然十足,在百余个回合之后攻破重围,抢了一匹矮脚马,带着怀中人朝远方奔驰而去。
他们在黑暗中奔了许久,终于在一处破庙前停下。
元昉下马,抱着人藏进那座小小的土地庙中。
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刚把人放下,就一头栽倒在钟情怀中。
钟情按住他的肩膀想将人翻过来,却摸到了一手的血。他撕开元昉的衣服,才发现这一身皮肉遍布伤痕,有些血口已经化脓,形容狰狞地向外翻着皮肉。
他立刻撕下袍角给那些还在不住流血的伤口包扎。
但是更糟糕的是,元昉开始发热了。
他一把握住钟情的手,神志不清地念叨着他的名字。
“子弗……子弗……”
“我在这里。”
钟情一面安抚,一面手中用力,想要挣脱元昉的禁锢。但是元昉即使伤得这样重,看上去像是下一秒就要死去,此刻的力气却依然不是他能抗衡的。
他只能不再动弹,害怕让元昉那些已经凝固的血口再次挣破。
元昉似乎稍稍清醒了些。
“他们要来了……将我交出去。”
他伸手向一旁摸索着,摸到自己的佩剑,喃喃道,“子弗,杀了我。将我的尸体交给摄政王……他为人虚伪,不会为难你的。”
钟情心中一沉。
“主公莫非是要放弃了吗?”他厉声沉道,试图唤醒元昉的斗志,“主公难道忘记曾经答应过我什么?明时,你这个样子,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百姓无辜,受我拖累……我不能再拖累子弗……”
系统的声音突然响起:【不好了!菜精,主角的生命点在持续下降,已经跌破临界点了!他就要死了!】
钟情震惊:【怎么可能?他不是有主角光环,可以金身不死的吗?】
【是啊,就因为他是主角,想做什么都能成功。所以他不想死就一定不会死,若他想死,也一定就会死的啊!】
【……】
钟情看着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那里黯淡无光一片死寂,他突然明白了萧晦发动这场战争的真正用意。
萧晦就是要用元昉最在乎的东西来,逼元昉主动去死。
元昉是一城之主、一军之将,萧晦便要将他赶出城池,让他亲眼见到自己的子民和军士惨死。元昉心怀天下,是仁人之君,萧晦便用这份仁义做要挟,设计元昉用自己的死换他人的生。
若说这场战争是萧晦与钟情之间的博弈,那么,眼下元昉这枚棋子,已经落到萧晦手中。
必须要将这枚棋子重新抢回来!
钟情立刻劝道:
“明时,此战非你之过,乃是摄政王无德。胜败乃兵家常事,民心依旧在你身上,下山后你依然还可以有大把机会重来。”
“明时!你难道忘了吗?之前你每一次落败与部下失散,最后他们都会重新找到你,再次拜入你帐中!仁义之君军如何能抵挡十倍残暴之众,他们不会在意你输过多少次,只会在乎你时候还能是他们的将军!”
“元明时!你振作一点!”
但无论他如何说,元昉的眼中只有一片苦涩。
他久久地凝视着钟情,似乎想要将他的容颜深深刻在心上,好让忘川河也无法消退。
钟情闭口,和他沉默地对视了片刻,忽然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身下的人眼中立刻迸发出惊异神色,不再像之前那样一潭死水。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钟情:
“子弗?”
第83章
蜻蜓点水一样的吻结束后,钟情抬起头。
他轻轻抚摸着身下人凌乱的头发。
“现在,你肯为我活下去了吗?”
元昉的神色有片刻恍惚,随后他像是从突然从美梦中惊醒,露出心酸的一笑。
“子弗,你没有必要这样做。和孙护卫走吧,我知道你喜欢的是他。”
他急促地喘息了一下,又一次提起之前的话题。
“把我的尸体交给摄政王……他承诺过,赏千金封万户侯,就当做是我给你们的礼钱。”
钟情沉默,他凝视着元昉的眼睛,从那濒死的深黑中看出颓唐的绝望。
这是一个异想天开到宁愿自请为妾都要插足于他们感情之中的人。若非已无半点活下去的意志,他绝不会对他们说出这样近似于祝福的话。
“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才肯相信?”
钟情突然伸手一握,“这样吗?”
元昉立刻闷哼一声。身上条条血口翻腾着,像活了过来一般。
一时间他连疼都感受不到了,惊疑不定唤道:“子弗?”
钟情松开手:“不够?”
元昉平息下呼吸,闭眼道:“你不必这样。”
破庙里安静下来,只听见寒风穿堂而过的呼啸声,静得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良久,他听见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感受到那只手在微微发抖,元昉心中泛起难言的苦涩。他正要再劝,睁眼前却猛然感受到一阵粗暴而奇异的束缚感。
只不过是顶端一点点而已,像是被拖进一个温香软玉筑成的陷阱,有些疼,可那疼也是令人迷醉的。
在疼痛传来的一瞬间,素来缥缈的幽香浓郁到几乎能溺死人的地步,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混杂着浓香,每一缕香气都顺着鼻腔达到颅内的神经。
元昉大脑刹那间一片空白。
涣散的七轮六魄逐渐归位后,他才看清面前人的模样。
钟情正坐在他身上,袍摆遮挡住双腿,只在布料缝隙处隐约透出一线白皙如玉的皮肤。
他一只手撑住元昉的肩膀,一只手穿过袍摆。
钟情跪在地上,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额头上已经疼得冒出一层冷汗。
他白着嘴唇看了元昉一眼,手下还在倔强地继续用力。
"如此,够了吗?”
元昉说不出话来,被那一眼看到魂飞魄散。
他的军师,素来是那般高洁清冷的模样,可那朝上飞来的一眼,眼角通红,睫羽微湿,竟然妖异到像是什么勾人的精怪。
破庙里杂草丛生,草尖摩挲着他的脸颊,梁上覆着两三破瓦,可以看见天上墨色的云雾和暗淡无辉的月亮。
这多么像一个志怪的世界。
元昉有些恍惚。
失血过多和强烈的刺激下,他开始想不起一些事情,又另生出一种错觉,就像是再次回到七年前——
他不是什么城主将军,还在靠替人抄书为生,在极冷的冬夜,披一床破被,龟缩在一间狭小的茅草屋里,嘴里含着一只辣椒,呵手看志异小说里的神神鬼鬼,连梦中也是那些滚烫的人间情爱。
对。
这是梦。
不然他那些流血的伤口怎么会不再有任何直觉?
不然他怎么会又一次感受到那辣椒一样疼痛滚烫的欢愉?
已经深到了极限,钟情实在疼到无法忍受,任由身体遂着本能离开折磨自己的异物。
却在彻底离开之前,被人握着腰肢,翻身压下。
一声痛呼压回喉间,手指却深深插入泥土之中,硬生生扯断一片干枯的草根。
缓过来之后,钟情抬手撑住元昉的肩膀,帮他分担一半力量,身下也随着元昉的力道勉力迎合,以免他在无师自通的剧烈挺动中将包扎好的伤口挣破。
他一面忍受着元昉毫无怜惜的动作,一面冷静地回想自己究竟是如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假死被反派拆穿也就罢了,竟然还要帮着主角干自己。
干着干着元昉似乎清醒了一些,被两人之间极近的距离骇得瞬间停下动作。
身下的人一脸虚弱,仿佛马上就要昏迷过去,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击中元昉的心脏,身下的人还没哭,他竟然先掉下泪来。
眼泪砸在钟情脸上,冻得他下意识一瑟。
元昉哭得一塌糊涂:“子弗……我对你做了什么……”
钟情很冷静地回道:“我是自愿的。”
他轻轻动了一下,带着几分暗示意味继续道,“继续。”
元昉还没有回过神:“子弗?”
“没错,我喜欢你。”钟情很干脆地承认,“我移情别恋了。”
“……”
“不来了吗?那就起来——唔!”
浓郁的幽香中,涌动着无法用语言或是别的方式表达的爱意,像是越用力就越虔诚,越能证明自己的真心。
元昉似乎极其兴奋,又极其不安,稍微不被安抚就要挣扎着从梦中醒来。
钟情只能回应着每一句来自元昉的、含糊不清的“我爱你"。
忍无可忍,他用力将身上人推翻过去。
他双眼毫无焦距地看着头顶的房梁,等待身体恢复冷静。
天快亮了,盘旋在头顶的云雾依然是墨色的,但远处已经变得青白,隐隐透出一层霞光。
这个血腥的夜晚漫长得似乎永远也不会过去,但终究还是过去了。
钟情撑着快到极限的身体,勉强坐起来,去看元昉的状况。
一看就是一声冷笑。
做之前这人呼吸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做完后不仅没有因为太过用力挣破伤口出血过多死掉,竟然连发热都退去了。
【统子,元昉身体怎么样了?】
【放心,稳定了。他现在只是太累了需要睡眠,死不了。】
系统刚从小黑屋出来,见到钟情面色不善,半是喜悦半是怜悯地安慰道,【没事的菜精,都是任务,别去在意。】
钟情不语。
不愧是主角,临死前打一炮就能活下来。可他呢,□□一场就差点连腰都直不起来,身中数十刀下一刻就要断气的人仿佛变成了他。
凭什么!
钟情掐死元昉的心都有了。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在寂静的清晨分外清晰。
钟情凝神听了两秒,立刻判断出在马匹到来之前,他绝对不可能拖着一双残腿和昏睡过去的元昉从这里逃出去。
他心中并不怎么惊慌。他们在这处破庙里待了一个多时辰,萧晦的人也该找到这里了。
他快速系好腰带,想要伸手去够被元昉扯成碎片的亵裤,却又在一顿之后缩回手。
他连身上凌乱的衣衫都没去整理,只是伸手托起一旁元昉的头,抱进自己怀中。
下一刻,破庙的稻草门就被踹开,天光瞬间照亮屋内,又在瞬间被门外身形高大的人尽数遮挡。
萧晦走进来,看清门内的一切后,将门嘭一声摔上,隔绝外面天光和无数殷切的视线。
钟情就藏在他影子里。
嘴唇微肿,衣衫不整,青丝凌乱,有一缕弯弯曲曲汗湿在脸颊上。脚上丢了一只靴子,从袍摆中露出锋利的脚踝和半截小腿,在房顶漏下稀疏的天光之下,白得耀眼。
他在一点点为怀里的人理顺头发,动作轻缓,柔情无限。
萧晦慢慢走过去,在钟情面前跪下来。
他握住那只光裸的脚。那脚踝如此纤细,轻易就可以被完全圈住,他禁锢着它,然后轻轻拉开,看清了袍摆之下半掩的真相。
那里一塌糊涂,血丝混着白色的浊液流淌着,白皙柔嫩的皮肤趁得其上青紫的手印更加恐怖。
恐怖得萧晦血气瞬间上涌,冲击得眼前一阵发黑。
他握住腰间的短剑,一寸寸抽出来,剑身与剑鞘之间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钟情认出那是七年前加冠之夜他们互相赠送的礼物。
“殿下是想杀他,还是想杀我?”
他微微一笑,“还是将我们一块儿杀了的好。毕竟我们已经约好,死生同袍,共赴黄泉。”
短剑抽出,萧晦的手握住剑柄微微颤抖,最后直直插入泥土之中。
他抬起钟情的下巴,嘶吼道:“为什么!”
钟情垂眼:“我不知道殿下在问什么。”
萧晦泪如雨下。
“是我先认识的你,我们认识了十七年。我们才是青梅竹马,我们之间才最先有生同衾死同穴的盟誓!你认识他不过几个月,为什么你会转而爱上他!?”
钟情现在浑身都痛,痛到心硬得不会对任何人产生怜悯。
他冷淡道:“人总是会变的。殿下变了,我自然也会变。”
“钟情!你个王八蛋!”
萧晦拎起钟情的衣襟,流着泪,从嗓子里硬生生挤出几声带着血沫和哭腔的咒骂。
“我爱了你十年,何曾变过!甚至在床上,我那样怜惜你,害怕你因腿疾难受,从不曾真正对你做什么,可你呢,竟然任由他把你操到流血!”
他松开手,转而拔剑就要刺入元昉胸膛。
钟情不躲不避。
剑尖插入元昉胸膛两分,随即突兀地停住。梦中的人感觉到痛,挣扎着就要醒来,被钟情轻轻抚摸着脸颊再次哄睡。
在如此平静且淡漠的视线下,萧晦的手颤抖到再也握不住剑,哐当一声丢开。
他双手崩溃地插入发间,一下下砸着阵阵作痛的头骨。胸中磅礴的痛苦和愤怒让他几欲哀嚎痛哭,四处漏风的破庙却给不了这样放纵的安全感,只能将所以情绪都压抑回身体,在隐忍地自残中将自己折磨得声嘶力竭。
钟情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手背上滴落一颗水珠,带着微微的热意。
他低头看了一眼,疑惑着这会是来自萧晦和元昉哪一个的眼泪,忽然伸手摸了把自己的脸,摸到一道湿痕。
原来这是他自己的。
他怔怔看着指尖的水迹,从庞大的回忆中依稀辨认出几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这是来自身体还是灵魂的眼泪呢?
他以前也哭过吗?
可他是无情道,他怎么会哭呢?
在钟情的沉默中,终于,萧晦安静下来。
他抬起眼,满头蓬乱的黑发将那双眼睛趁得更像是野兽,一瞬间让钟情怀疑他们又回到了七年前萧家满门抄斩的那个雨夜。
万念俱灰,空无一物,但又远比那个时候来得凶残狠戾——那时他的一切被别人摧毁,现在他可以摧毁一切。
或许毁灭与被毁灭本来就是同一件事。
他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想跟他殉情?”
钟情点头:“求之不得。”
他将元昉轻轻放着一旁,再将地上的短剑捡起来,像七年前那样跪在地上,双手捧剑,奉在萧晦面前。
“我祝陛下江山稳固,千秋万代,社稷永安。”
他微笑道,“吾皇万岁,草民请陛下赐死。”
第84章
萧晦接过短剑。
剑刃贴着钟情脸颊缓缓游移,在咽喉处停顿片刻,最后向上挑起他的下巴。
“子弗想和他殉情……我偏不如你的意。”
他声音已经恢复平静,一双黑眸沉静无波,只有深不见底的地方尚还涌动着什么。
“子弗,你以为你爱的是元昉吗?”
“不。你爱的是书里的圣人、明君。谁是圣人,你就会爱谁。”
他突兀地冷笑一声,眸中闪过一丝阴毒的凶光。钟情曾经见过这样的眼神,在萧晦手刃先皇的时候。
“我不会让他死,我会让他好好活着。”
萧晦凑近面前人的耳畔,一字一句低声道,“我会让你亲眼看到他是怎样烂掉的——”
“就像我一样。”
他将短剑放回剑鞘,捡起钟情遗落的那只靴子,捉住他的脚尖,替他穿上。
然后解下肩上狐裘,裹在钟情身上,将人拦腰抱起,推门而出。
门外众将士没有命令不敢乱动,脚下还停在原地,但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翘首以待。
看见人出来,纷纷双眼一亮,但还是没敢发出任何动静。
上马车之前,萧晦丢下一句命令。
“撤兵。”
他紧了紧怀里的人,道,“不必管里面的人。”
马车一路向柳城驶去。
尽管有完全的减震措施,身下还有萧晦做人肉靠垫,钟情还是被颠得昏昏欲睡。
再次清醒过来时,还未睁开眼睛,一股温热的水汽便扑打在脸颊上。
他睁开眼,看清自己正坐在浴桶之中,朦胧的水雾之中,萧晦正板着脸,用布巾擦洗他身上每一寸皮肤。
他身上痕迹并不多。
元昉那时伤得太重,没有多余的力气吻他,除了脖颈处的牙印和大腿上的手印,他身上没有别的吻痕。
萧晦的手很快就来到钟情身后。
他一开始显然存了怒气,手里的动作并不轻柔。指尖触碰的地方清理干净后,他才意识到那里是如此柔顺。
他稍顿了一下,撩开钟情的湿发。
钟情正低头靠在浴桶边缘上,眉头紧锁,指骨关节因为太过用力拧成白玉小结,在昏黄的烛光下,像裹了一层稀薄的蜜糖。
萧晦一用力,钟情的身体立刻开始颤抖,更是加倍讨好着他,试图用求饶来逃过暴行。
萧晦的动作缓和下来。
他的指尖毫无章法地撩拨着,但这样便也够了,足够引发更加激动地缠绕,足够浴桶中的人无法忍受般的全身轻颤。
萧晦深深凝视着钟情。
这具身体和它倔强的主人是多么不同,会取悦他每一个举动,就好像在深深爱着他一般。
萧晦突然伸出另一只手,覆在钟情脸上。
只要遮住那双冷淡无情的眼睛……
似乎就可以假装身体的主人也在深深爱着他。
他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深爱他的钟情很久很久,然后俯身低头,红着眼对这份深爱回以无比怜惜的轻吻。
清理完后,他抱着人躺倒床上。
从破庙到柳城路途遥远,尽管已经在回来后的第一时间便做了清洗,但还是有些晚了,钟情已经开始低烧。
萧晦在他的额头上盖了一块冰过的帕子,又去用冷水冲凉,然后带着满身寒气将钟情抱在怀里。
从难耐的燥热中得到一丝缓解,身侧的人更深地钻进他怀里。
满心的憎恨怨愤顷刻间尽数丢在脑后,萧晦悲哀地发现,即使这样似是而非的接近,他依然会心生喜悦。
甚至因为这是万般痛苦后来之不易的一丝喜悦,于是便显得更加甜蜜。
他身体僵着一动不动,最后却还是败倒在本能之下,将怀里人更紧地抱住,埋首在他颈间。
“让你跟我走,你偏不听。看被他弄成什么样子……”
这一觉,钟情睡了很久才醒。
从刚得到即将开战的密报那天起,他就没怎么睡过一个囫囵觉。被抱到床上的那一刻,他几乎是疲惫到半昏迷过去。
醒来后,眼皮沉重得怎么也睁不开,手脚也发软,连翻身都没有力气。但是除此以外,身体并没有别的不适,浑身干爽,身下那处还是有些不适,但已经不那么疼了。
系统第一时间察觉,忙不迭问:【醒啦?】
钟情头昏脑涨,听到问话反应了一会儿:【我在哪儿?】
【柳城。萧晦把你带回来的。菜精,还好那个时候你晕了,你是没看见萧晦给你洗澡时候的眼神,特别是他帮你把元昉的……我都怕他一气之下把你洗干净之后捞出来做死。】
【……】钟情无语,【很感谢你提醒我,但是你话也太糙了。】
【我又不是人。咱们系统是这样的,讲究言简意赅。你不也不是人吗,习惯习惯。】
钟情沉默。
他知道系统突然提起这个是为了什么。
这是一步险棋,让萧晦亲眼撞破他和远方之间的关系,会让萧晦相信他为元昉殉情的决心,从而不敢真正对元昉下手,保下主角一命。
但代价显然也会是沉痛的。
都是处男,元昉活烂,萧晦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
见他面色不虞,系统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菜精,你可不能反抗啊。OOC机会已经用掉了,接下来无论萧晦对你做什么,作为深情男配,你都得感恩戴德地接受。】
钟情没有回应,而是道:【给我看一下数据面板。】
系统听话地调出来,钟情看了一眼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之前每次使用OOC机会,人设偏离数值都会濒临临界点,OOC机会的存在只不过是相当于免死金牌。但这一次……统子,你看,偏离数值远远没有之前那么高。】
【还真是。这是为什么?我难道哪里坏掉了吗?】
系统惊慌失措地四处查看数据,0和1被它挥舞得漫天飞扬,倒是逗得钟情终于笑了一声。
【跟你无关,统子。其实之前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深情’是局里的任务,除此以外,这个位面对这个角色也有人设上的规定——忠君,甚至可以说是愚忠。】
这是一个现代社会出生的人无法想象的特质。
钟家从开国以来袭爵,传到钟王爷的时候已经是第八代。
整整八代人,住的是皇族赐予的封地,吃的是皇族发放的俸禄,看的是皇族推崇的学说。他们享受着维护皇族带来的荣耀,用子女与皇族结成坚固的姻亲,荣耀永续的同时,诞生的下一代理所当然也只会继续被这份荣耀绊住手脚。
就是在怎么智慧清醒的人,在这样数百年间的洗脑下,也只会心甘情愿成为皇族手中的一把利刃。
他看的那些圣人书里虽说“民贵君轻”,但民是天下万民,君不过一姓、一家、一人而已,竟然也会被同时放在天平的两端。
孰贵孰轻,显而易见。
【在七年前,萧晦与皇族没有抄家之仇的时候,‘深情’和‘忠君’这两个特质之间是没有矛盾的。但现在,两个特质互相对立。】
【选择深情,便意味着不忠;选择忠诚,便意味着无爱。无论怎么选,似乎都是死路一条。】
钟情坐起来,对这充满矛盾的现状,半是烦恼半是兴奋,眉目间颓唐的神色渐渐褪去。
【我也很好奇,这个角色的下场会是什么。】
*
柳城待了数日,钟情身体稍微好些后,萧晦就立刻带着人回到皇宫。
回到宫中的第一天,钟情就被囚禁在萧晦的寝殿中。
除了上朝的两个时辰,其余时候萧晦都守在钟情身边。他收走了钟情的轮椅和拐杖,迫使钟情无论想要做什么,都不得不求助于他——
除非钟情愿意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膝行。
钟情处于两个原始人设的矛盾中,对萧晦仍旧是爱答不理。
萧晦并不在意,他像是忘了之前种种那般,将钟情照顾得无微不至。
时间像是回到了七年前。
也是如此,少年人善意地藏起同桌所依仗的工具,时时笑着骚扰,以此攻破冰冷的心防。
只是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深沉,不复少年时代。
终于有一日,帮钟情洗过澡后,萧晦并没有直接抱着人睡过去,而是剪了剪床边的红烛,在愈发明亮的烛光下,像解开一份礼物一般,解开钟情腰间的衣带。
钟情默不作声看着他的动作,偏头避过俯身而来的亲吻。
“子渊,你我十年同窗,七年同袍,如今,便要这样折辱我吗?”
萧晦毫不动摇,握着钟情的腰沉下去,在突如其来的紧致禁锢下咬着牙压下失守的冲动。
缓过来之后,他才笑道:“子弗莫非忘了,你我已经结为夫妻?夫妻敦伦,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钟情无言以对,只能忍受。
出乎意料的是,萧晦竟然像是生而知之一般,第一次并不算太糟,之后更是一次比一次厉害。
他不知从哪里学来那些花俏的姿势,嘴上征求着钟情的意见,实则根本不听,我行我素的操控着手下被折腾得绵软的身体。
但他动作总是温柔的,有时候钟情在无尽的痛快中会怀疑,萧晦到底是在报复他,还是在讨好他。
但从某一天开始,萧晦开始变得焦躁起来。
钟情不用猜也知道这是为什么——想必,元昉的反应没让他满意。
他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会因为各种原因最后背弃理想,却不知元昉身为主角,本身就是这个位面创造出的一种理想。
如果没有这种理想,他也就不是主角了。
几日后萧晦的怒火证明了这一点。
他下朝后都在寝殿处理政务,时刻把钟情带在身边。即使有臣子求见,也会让钟情坐在屏风后旁听。
再怎么威逼利诱陷入绝境,元昉依然毫不动摇,萧晦被这样的密报气得几次大发雷霆。
暗卫退下后,萧晦掀开屏风,见到的便是悠闲喝茶的钟情。
他顿时怒不可遏,按住钟情的肩将他推倒,不管不顾地吻了上来。
他平静地问了一句:“陛下这是要白日宣淫?”
萧晦被这毫无波动的语气刺了一下,猛然抬头。
他冷眼凝视着钟情,就像在凝视着一个让他受伤至深的怪物。
良久,他冷笑了一声。
“我捉到他了,现在他就在我的私狱里,备受折磨。”他轻轻蹭了下钟情的鼻尖,“子弗,你想要见见他吗?”
“你竟然私设刑狱。”钟情脸上浮起一丝怒气,“放了他!”
萧晦露出一个恐怖的微笑,解开钟情的衣服,握住他的脚踝。
这一次他不复之前那般温柔,每一次都那样重那样狠。
钟情几乎想要呕吐。
萧晦喃喃道:
“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他。”
“但……”
“我有一个条件。”
第85章
钟情皱眉避过他的啄吻。
“什么条件?”
萧晦咬住他的耳垂,轻笑一声后,温柔地呢喃道:
“很简单,只要子渊一句话即可。”
“我要子渊,当着他的面,说一句爱我。”
钟情知道他话外的意思,却故作不解,冷笑道:
“陛下莫非忘了?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在你用着别人假面的时候。”
那段藏头遮面、蹑手蹑脚、低三下气,要看着牢狱里那人脸色偷情的时光,绝对是萧晦此生最屈辱的记忆。
他掐住钟情的手腕,举过头顶,一下一下,像是要把身下的人钉在床板上,像是恨不得把他揉碎,化进自己的血肉里。
可看到钟情咬着嘴唇一声不吭默默承受的模样,他又悲哀地心疼。
他近乎诱哄得地劝道:
“阿情,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只有这一件事求你。只要你答应我,我们就会回到从前。”
钟情终于开口,嗓音中有压抑许久的情|欲和愠怒。
“别这样叫我!”
萧晦脑子里像是有一根弦应声而断,他在即将到达顶端的时候硬生生停下。
回不到从前了。
从前的子弗也不愿听见别人这样亲昵地唤他,唯有他萧子渊是例外,但凡他这样唤他,子弗即使生气也不过是装出来的嗔怪,可爱到让人想把他抱在怀里亲吻。
而现在,同一句话,他只听见了冰冷的厌恶。
萧晦突兀地冷笑一声。
“你想让谁这样叫你?”
他松开钟情的手腕,一只手滑过钟情腰间皮肤,在某一处轻轻研磨,牵起身下人一阵颤栗。另一手则滑到钟情身前,堵住用以发泄的源头。
他看着身下的人一点点被他逼到双眼涣散,连嘴唇都被咬破,溢出一丝血迹,却好似察觉不到疼痛一般,徒劳地挣扎着想要逃离他手指的掌控。
他低头吻去那丝血迹,唇齿间的腥甜让他分不清那究竟是来自钟情的嘴角,还是他自己的心脏。
“你想把这个名字也留给元昉吗?就像把这具身体送上门去给他操那样?”
他手里的动作越来越恶劣。
“阿情,你告诉我,自我们重逢之后,你对我说的哪句话是真的?你说想娶我,写下合婚庚帖,鸳鸯之誓鱼水之盟……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为了元昉施下的缓兵之计?”
钟情全身都被把弄得软成一滩泥泞,但嘴还硬着,道:
“陛下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萧晦的手顿了一下。
“即使是一场算计……阿情,莫非就连一丝真心也没有吗?”
“你不过是一介窃国贼子,当为天下人所诛之,我与你又能有什么真心可言?”
萧晦直勾勾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很刻板的微笑。他终于在钟情面前也开始戴上掌权者那副假面,所有脆弱的哀求都被彻底掩埋,只余下掠夺。
“好吧,阿情心疼他,不愿意伤害他。我也心疼阿情,所以我不会逼你。”
“阿情,我们来打个赌吧。”
萧晦的手轻轻按住钟情光裸的胸膛:“看看究竟是这颗为国为民的心永远占据上风……还是这里……”
指尖向下,渐渐滑到钟情身后。
“……先一步向我求饶。”
*
钟情第一次意识到人类的身体是可以被调|教的。
萧晦不知从哪里学来那些调|教人的手段,一个个用在他身上,勾起他的情|欲,却又总是在关键时候停下,看着他难以忍耐的模样,却不为所动。
好在他不喜欢用道具,勉强保住钟情作为这个角色的最后一丝尊严。
但作为替代,萧晦总是用自己的手,短短几天,便让钟情看到那只手便害怕。
这具身体自幼虚弱,根本经不起这样强烈、频繁的刺激,更何况萧晦这王八蛋还假情假意说为了他身体好,总是不让他发泄……
钟情真觉得自己有一天或许会死在萧晦床上,死因还是令人难堪的“欲求不满”。
终于等到萧晦出门上朝,钟情躺在床上,双眼无神。
【统,下次别在选这种位高权重的古代位面了。深宫里的东西……太可怕了。】
系统也是第一次被关这么长时间的小黑屋,全靠思考统生打发时间,最后思考得生无可恋。
【下次一定选个现代位面。】
【别在来这种青梅竹马人设了!日久太容易生情了!】
【好,我去挑个关系简单些的。】
【还有。】钟情提醒,【人设也别太好,你看你给我挑的这些角色,什么军校唯一Omega教官,什么继承千万遗产的小少爷,这次还是个忠君爱国的高岭之花,说真的,让人爱上的资本的挺大的。】
【好像还真是。】系统想了想,【正好咱们下个位面走白莲花路线。我去求求我那个前宿主,让他把那种又爱哭又娇气没有能力还圣父的那种白莲花角色给你。】
钟情心中升起一丝希望:【真的么?这太好了!】
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一丝奇怪——明明是还未确定的位面,系统怎么描述得这样具体?
但他刚被折腾得头昏脑涨,这一丝疑惑只是一闪而逝,并未引起他当下的重视。
这几日独处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还没来得及稍稍小憩,就听见门被推开,满园花香席卷而来,有人从门外缓缓走来。
钟情嗅着他身上各种花混杂的扑鼻香气,看见他肩头沾上的两片花瓣,这才后知后觉——
春天到了。
萧晦似乎心情很好,脚步格外轻快。
走到床边时,他双膝跪下来,将一个雕刻精美的小盒子推给钟情,笑眼盈盈的模样,就像回到七年前他们还是同窗的时候。
精力旺盛的少年郎也总爱这样,在街上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不论多么小多么寻常,都要费老大力气躲过护卫翻过院墙,只为送给不能常常出门的小竹马。
“阿情,打开看看。”
难得有一次他没有直奔主题,钟情真希望这样的环节越多越好。
但他打开盒盖后,却猝然变了脸色。
盒子里是一条用料珍贵、针脚却粗糙的丝带。
“这是我自己做的。缝的不好,让阿情见笑了。”
钟情下意识就要抄起盒子砸出去,却被萧晦一把握住手腕。
“怎么?阿情不喜欢?”
钟情心中又怕又怒。怕是因为这几天被调教出来的条件反射,怒则是因为萧晦这混账东西居然还没完了!
“萧晦!你究竟还要折辱我到什么时候!”
萧晦慢条斯理、却不容拒绝地替他脱下衣服,见他挣扎不休,解下腰带将他的双手捆起来绑在床头。
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挑起盒中丝带,在钟情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一圈圈绕过某处,然后绑好,扯紧,还系了个花哨的结。
再然后,便是这几日每天都有的流程。
丝带上粗糙的针脚起伏不平,轻轻一动便引起一阵摩挲。
萧晦泄愤似的用力作弄着,语气却愉悦含笑:
“阿情说我折辱你,我怎么折辱你了?我既没有露天席地按着阿情野|战,也不曾把阿情做到满|腿是血。甚至这几日,我都没有在阿情里面……过。”
他被眼前装扮成礼物模样的人刺激得双眼通红,他抬起那只毫无知觉的脚踝,在那里苍白的皮肤上狂热地舔吻。
“这才到哪儿?阿情,你这就受不住了吗?你知道深宫里还有多少手段等着你么?”
钟情自然知道。
他的母亲是出身皇宫的公主,他也是皇族中人,不过在宫中窥见冰山一角,便已知晓深宫那些一辈子不见天日的奴才,为讨主子欢心,可以研究出何等折磨人的方法。
“你竟然用对付奴隶的手段来对我……”钟情声音颤抖着,“萧晦,我是王府世子,若不是随你出征,我早该袭爵。你没资格这样对我。”
萧晦冷淡地一笑:“阿情唤我陛下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什么王侯将相,对一国之君而言,不都是奴隶吗?”
钟情心中生起一丝不安:完了,他好像玩脱了。
他不得不提前使出最后的杀招,微微闭眼后又睁开,悲哀地看着面前的人。
“子渊,你就不怕我寻死吗?”
萧晦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但在这几日的训练下完美地掩藏过去。
“哦?阿情觉得,你还能再得到一颗假死丹吗?”
将人一次次撩拨到极限,然后故技重施再次停下。
他吻去钟情脸上的眼泪,那咸涩的滋味让他也感同身受地察觉到痛。心中越痛,口中吐出的话就越是锋利。
“阿情,你以为这几日元昉只是在监牢中受刑吗?真可惜呀,阿情从来不肯出声,否则门外那人就会知道失踪多日的军师身在何处了。”
钟情残存的理智勉强逼出两字:“……无耻!”
“阿情一日不答应我,他就得一日在门外跪着。”萧晦微笑,“这便是阿情认定的明主吗?听墙角的明主?”
见身下的人已经被逼到神志不清,他哄道:“乖,说一句爱我,马上就给你。”
或许是这诱哄太懂人心,或许是门外那人的存在让他心防失守,钟情神志几近崩溃,几乎是哽咽着哭叫出来。
“……爱你,我爱你。”
萧晦怔住,半晌埋头在钟情颈间,无声地苦笑。
看,这个赌,他还是赢了。
但胸中却痛到像是满盘皆输。
他扬声道:“把人带上来!”
不多时便有人被五花大绑拖上来,这人骨头极硬,浑身是伤,几乎没一块好皮肉,甚至连脸上都被划了一道血口,但他仍旧站得很稳。
身后的侍卫在他腿弯处踢了几脚,都没能让他跪下。
他傲然一笑。
“怎么?摄政王殿下这是终于敢见我了?”
第86章
听到熟悉的声音,钟情浑身一颤。
萧晦立刻便察觉到了,强自忍耐过后,然后抬眼,睨着钟情,万分傲慢地提醒道:
“阿情,刚刚那句不作数的。”
钟情快要崩溃了,想要推开身上的人,却被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王八蛋……你到底还要我怎么做!?”
“你知道该怎么做。”
萧晦轻笑一声,解开缠绕的丝带。他按住钟情的肩膀,在接连数日的折磨后,终于一齐得到解脱。
片刻后,他们的眼神都逐渐恢复清明。
萧晦怜惜地吻去钟情眼角的泪痕,解开他手腕上的束缚,然后握住那双手,轻轻揉捏着因为太过用力而僵硬的指节。
萧晦吻了下他的指尖。
“阿情,君子一诺千金……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钟情别过头,不愿再看他。
为了不发出声音,他已经精疲力尽。
萧晦没有继续逼迫,替他拉好被子后,便起身掀开床幔一角。
他的衣服只堪堪披了一半,露出大片胸膛,眼角眉梢都是餍足后的懒散从容,即使看着此生最恨之人,竟也能保持一种近乎宽容的理智。
这间寝殿很大,从殿中到床榻的距离很远,又有层层的纱幔做掩饰,床中人也不曾并不能看清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但只要看到这样样子的萧晦,一切显而易见。
元昉不屑地冷笑一声:“摄政王殿下的癖好还真是与众不同。”
用不着萧晦发令,身后暗卫已经一脚踢在元昉腿上,想迫他跪下。元昉却用内力绷住身体,那暗卫踢上去后,自己反倒被震得后退两步。
他还要再上,萧晦一抬手,示意他停下。
他讽笑道:“怎么怪起孤来了?我还以为元将军很喜欢听墙角呢。”
元昉眉心一皱:“你趁人之危设下毒计害我,已经是胜之不武,又何必再造谣污我名声?”
“污你名声?”萧晦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大笑几声后道,“堂堂一军之将,一城之主,却甘愿自请为妾……我真不知你这等人还有何名声可言。”
元昉神色一沉:“早听说摄政王手下暗卫无数,没想到竟然连别人床帏密语也要探听。”
他怜悯道,“但凡你还像两年前那般勤政爱民,又何以落到如今这个疑神疑鬼的地步。”
“两年前”三个字刚出口,床幔后面的钟情便睁开眼睛。
他忧虑地看着外面两个模糊人影,心知这个时间点是萧晦的逆鳞。元昉就这样大喇喇说出来,必然招致萧晦报复。
果然,萧晦阴恻恻道:“败军之将,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
两年前——就是他刚刚失去子弗的时候。
如此狠心地用死亡做借口离开他,然后便像是真的转世轮回了一般,将前世青梅竹马的情分抛之脑后,山盟海誓依旧在,对象却换了别人。
而这个人,现在竟然还在他面前狺狺狂吠、满腹炫耀。
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萧晦被妒火灼烧得几乎失去理智。一伸手,就要暗卫悄无声息出现,递上一根长鞭。
他站在几级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元昉,忽而狠狠一鞭甩过去,立刻在元昉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他是真的想毁了这张脸——
一张天生就浩然正气、不屈不挠的脸,一张天生就会比他更得子弗喜欢的脸。
元昉被几人制住动弹不得,索性不再挣扎,硬生生抗下这充满仇恨的几下鞭打。
他面上一派自在,看不出任何痛感。
甚至还能继续开口挑衅:“殿下这疯病多长时间了?听说是因为两年前丢了东西才疯的。怎么?那东西两年都没找回来?”
萧晦更加大力地甩下一鞭,看到皮开肉绽仍然不觉得解气,寒声道:
“元将军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莫非一个月前你丢的东西,现已经找到了?”
元昉神色一变,很快就按捺下来,强自镇定道:“与你何干?”
萧晦冷笑:“我听说此人曾是晓城军的军师,遇见他之前你一事无成,有他相助才能保住晓城。可惜你实在不堪大用,才叫此等人才弃你而去。”
元昉朗声大笑:“他何曾弃我?像你这样的人,自然是不懂我与他之间心有灵犀的情谊。即使流落两地又如何?我与他,依旧是生同衾、死同袍。”
见萧晦迟迟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自己,元昉又是一笑。
“说了这么多,莫非你是想招降他?那你可真是异想天开——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一辈子,也别想得到他。”
萧晦此时心中滔天恨意已经强烈到足以忘记所有约定,他握住腰间短剑,缓缓拔剑出鞘,在下一个瞬间,就要冲过去不管不顾地插进元昉胸膛。
床幔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如此细微的声音,却让殿内冷凝肃杀的气氛为之一滞。
萧晦猛然间恢复理智,将剑刃推回鞘内。而元昉眉心一蹙,心中突然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殿下已经有我常伴身侧。”
床幔被撩开,露出一张元昉无比熟悉的、寻了整整一月的脸。
他怔怔看着那张脸,极度的思念终于得偿所愿,他甚至分不出心思去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片刻后他才会回神,怒道:“萧晦!你竟然敢强抢士子,你就不怕受天下士子唾弃吗!”
他大力挣扎着,不知拿来的一股无穷力气,竟然一下子挣断绑着手臂的绳索,挥开身后暗卫,几步便跨上台阶,被萧晦一剑抵在颈间。
但他并不是因为近在咫尺的剑刃而停下,而是因为看见床上的人走下来,一步一步,从容自在地走到他身前。
“元将军入京已有一月,难道不曾听说吗?钟情,钟子弗,可不是什么寒门士子,而是镇西王和长宁长公主的独子,官拜一品殿阁大学士,岁禄五万石,受良田万顷,赏封邑千户。”
他伸出一根手指,推开抵在元昉颈间的利剑。
“摄政王要招降的不是我,而是你。”
元昉张嘴,竟然已经失措到微微失声。他哑口道:“子弗,是不是他逼你——”
钟情打断他:“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寄情于山水的高士。”
他冷漠道:“我不过是和殿下赌气,这才离宫隐居。嫌得无聊,又看你可怜,才帮你一把而已。”
“元将军,你不会当真了吧?”
元昉失神般看着他,腿后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毫无防备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台阶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却像是听不见一般。
他惊慌地喃喃着问道:“子弗……你在说什么?”
钟情看着他脸上失魂落魄的神色,沉默片刻。
就在这个时候,萧晦突然慢条斯理地转了下脖子。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不过微微扭了下筋骨,殿中烛火熊熊燃烧,烛光随着那张脸的转动而明暗起伏,顷刻间,那张阴森锋利的脸竟然就变了个样子。
变成一个平平无奇、却让元昉记忆尤深、妒忌无比的模样。
钟情亲眼看着元昉眼中情绪从惊疑变作惶恐,再从惶恐变成死寂。
得知这个残忍的“真相”,元昉比他想象的还要备受打击。即使是身处重重包围之下四面楚歌的时候,钟情也不曾见他露出过这样茫然的神色。
钟情本意只是为了在萧晦面前保下元昉姓名,生怕再这样刺激下去,元昉又会像一月前的那晚一样心存死志。
于是将准备好的一通说辞通通放下,只是道:
“良禽择木而栖。殿下受命于天,元将军不可与天争锋。我已在殿下面前为将军你说尽好话……若将军还记得你我当日盟誓,便早日弃暗投明吧。”
他转身不再看地上跪着的人,而是看向萧晦,语气柔婉顺服。
“请殿下将他带走。我不想再看见他。”
萧晦快意地、无声地朝跪着的人微笑。
他看着元昉,做了个口型。
“败家犬。”
*
又是数月过去。
萧晦果然如之前所说,收了折磨人的花俏手段,也不再说那些伤人又伤己的话,就像是回到从前那般,温柔而又热忱地对待钟情。
他的确像是又变回七年前那个少年郎一般,只是要比那个时候还要粘人。
元昉真的降了。
这是钟情想要看见的,听见萧晦轻慢地说起这个消息时,他才真正松了口气。
主角投降于反派固然不是这个位面该发生的剧情,但总比主角死在反派剑下的好。
不欲节外生枝,钟情这几个月格外顺着萧晦。
萧晦也果然如他所愿,给了元昉这个降将应有的待遇,没有暗中给人穿小鞋。
他当然恨不得元昉这个祸害早死早超生,但碍于钟情的面子,也因为他已经沉浸于胜利之中,不再把一个败家之犬视为对手,所以相当宽容地展示出自己的容人之量。
这样的日子平静地过着,钟情静静等待一个改变一切的机会。
终于有一天,他等到了。
不过是给萧晦说了几句软话,就得到通行的令牌,前往藏书阁阅览。
在那里的一条密道中,他见到被幽禁数年的少帝。
或许不该在叫他少帝了,七年前钟情最后一次见他时,他不过是十岁的少年,现在,他已经快十八了。
钟情跪下行礼,叩首道:
“微臣,拜见陛下。”
第87章
少帝上前一步,扶着地上的人坐回轮椅。
那张初初显露出棱角、但仍尚算稚嫩的脸上一派死寂,毫无少年郎应有的意气风发。眼下浮着根深蒂固的青黑,显然被幽禁这许多年并不好过。
他的声音也是低落消沉的,只因故人重逢,稍带了些绝处逢生的欣喜。
“如今……只有世子哥哥还这样唤我。”
在钟情的记忆里,面前的人仍旧是那个总是追在他轮椅后面跑的羞怯小孩。
他放缓声音宽慰道:“虽已写下禅位诏书,但陛下并未退位。您依旧是天子,天下万民仍视您为正统。”
少帝轻轻摇头:“名义上的罢了。”
“陛下是灰心了吗?古有越王勾践十年卧薪尝胆最终灭吴,陛下若不放弃,终有一日天下将拨乱返正,还政于您。”
“我不知还能不能等到那天。”
钟情沉默片刻,忽而道:“若陛下能还朝,是否就能宽心一二呢?”
少帝眼中微亮:“若能还朝,即使只是听政而不能参政,我便也心满意足了。”
钟情轻一点头:“我明白了。”
希望转瞬即逝,少帝犹疑着:“……世子哥哥要做什么?如果世子哥哥要为了我向摄政王委曲求全,那我宁可一生不踏出寝宫一步。”
钟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微微一笑,道:“军中有一人名元昉,现任从四品骑都尉。此人志向远大,光明磊落,对陛下忠心耿耿。待陛下还朝,可暗中与他联系。”
他坐在轮椅上,抬臂低头向少帝行礼。
“臣等着陛下亲政的那日。”
*
钟情回到萧晦寝殿时,萧晦已经在座上等着他了。
见他回来,萧晦倒了一杯茶,笑盈盈推过来:“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钟情不慌不忙道:“国子监。”
他的确去了国子监,不过在那之前先绕道与少帝密谋了一番。
他并不怕有人拆穿他,之前床上某个时候萧晦便答应过从此不再派暗卫监视他。下了床倒也没反悔,只不过宫门各处都加强了守卫,确保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萧晦没有怀疑,反而神色一怔,嗓音都哑了几分:“怎么想到去那里?”
“想起你我曾在监中求学的日子,仿佛还在昨日,没想到竟已经是七年过去。”
钟情低声道,“七年未见,一桌一椅,一草一木,仍似当年。”
萧晦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面前的人因为沉浸在回忆中,连夕阳下的剪影都变得古旧静谧,就像那十年流水般平静无波又惊涛骇浪的时光。
他有些狼狈地别过脸去,生怕自己不小心又红了眼睛,一边故作正常道:
“七年来我时时差人维护,自然不变。”
钟情笑问:“子渊也像我一样,时常思念过去吗?”
萧晦猛地回头,定定看了钟情良久,然后才轻声道:“没人比我更想回到过去。”
钟情轻抿一口茶水,被水流滋润过后的嗓音温柔到像是对情人的爱语。
“现在不也很好吗?子渊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令行禁止,一呼百应,倒是圆了幼时的雄心壮志。不像我,整日无所事事,身子废了,或许连心也快废了。”
这段话,萧晦几乎是屏着呼吸听完,听到最后才后知后觉,说话的人竟真的没有半点讽刺的意味。
换做,之前他胸膛中那颗疑神疑鬼的心脏或许会在这是横插一脚,但方才对昔日同窗时光的追忆已经蒙蔽了他的一半理智,剩下的一半又自动在爱人面前丢盔卸甲,所以他此时心中只有狂喜。
“阿情、不……子弗?”他小心翼翼上前,在钟情面前跪下,伸出手却迟迟不敢去触碰,仿佛面前的人是一场易碎的幻梦,“你、你终于愿意原谅我了吗?”
钟情冰凉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
“先皇无德,本应天人共戮。子渊替天行道,本就无错,何需原谅?”
萧晦还是红了眼眶,眼中蒙上一层水汽,却如同一个在黑暗中摸索良久的人终于得见曙光一般,畅快地笑出声来。
他的眼睛被泪水浸染得越发晶亮:“子弗何必自轻?随我一同上朝吧!你我联手,昔日政通人和的愿景,岂不是指日可待?”
“死而复生,子渊就不怕群臣认为我是妖怪?”
“我看谁敢!”
钟情还是摇头,松开手道:“殿上无君,我去做什么?”
沉默片刻,萧晦低道:“我明白了。”
尽管心中的不安愈来愈强烈,他还是像之前数次面对那些踩着他底线试探的请求一样,满口答应下来。然后求遍漫天神佛,许愿这一刻对方的的温柔能有一丝真情。
“若阿情明日随我上朝,便能看见你想见的那个人。”
腿弯环过一只强硬的手臂,钟情被人腾空抱起,走向床边。
他温顺地伸手搂住萧晦的脖子,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他不认为这是“委曲求全”。
如果因为剧情线的改变,导致主角过早对上反派,以致于无从招架,那么若是提前请出一位主角的帮手,结局又会如何呢?
剧本里的结局是主角消灭反派后,帮助少帝重振朝纲,君臣协力,共创出一个清明盛世。
现在他们提前相遇,无论是对元昉还是对少帝,都是一剂强心针,或许能稍稍扭转现下已经偏到姥姥家的剧情。
第二日开始,钟情果然随着萧晦上朝。
带着一顶帷帽,纱幔撩开一个角落,只有殿上尊贵的君与王才能从那一角里看见他的面容——
就像回到了晓城一样,只是殿上殿下的人换了位置。
终于看见少帝临朝,群臣眼含热泪高呼万岁。他们以为这是摄政王要改过自新的征兆,喜出望外之下拍萧晦马屁时都真心实意了许多。
群臣跪下时,有人慢了一步,在拜倒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是元昉。
他直勾勾看向钟情,钟情亦看着他。但再怎样锋利得宛若实质的目光,在层层珠帘与纱幔之下,也变得稀薄干涩、含义不明。
下朝时萧晦被群臣绊住,钟情便先行一步回了寝宫。
半道上看见一个背影,他停下来。
“将军是在等我吗?”
元昉没有回头,嗓音嘶哑,像是已经多日不曾休息过。
“群臣皆为你悲哭。钟世子就没有半分动容吗?”
“为我?”
“不是为你,难道还会是为了龙椅上那个小毛孩吗?”
钟情皱眉:“明时,何出此藐视君上之言?”
元昉转身。
多日不见,他变了许多。昔日那些少年英气尽数掩藏,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颓靡,竟然比深宫中幽禁数年的少帝还要阴郁。
但他比少帝多了一分孤注一掷。
“我养了一支私兵。”
“人虽不多,但足以护着我们逃出皇城。城外有我之前的旧部接应,绝不会被他找到。”
他缓步上前,在钟情面前半跪下,殷切地握住他的手,“子弗,我们远走高飞吧。管他什么万岁千岁天子百姓,我们去隐居,从此不再过问世事,不会再有任何人能把我们分开。”
钟情冷淡地抽出手,心中却在抓狂。
他真想摇摇元昉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进了什么水,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这是他一个伟光正的主角能说出口的话吗?
“元将军在说笑吗?我的亲人与朋友皆在皇城,怎么可能随你隐居?何况……子渊乃我至交好友,如今愿改过自新扶持少帝,我自然要留下来辅佐,怎么会弃他而去?”
“他是狼子野心!你莫非看不出!”
“既然元将军看出来了,那为何还要抛弃君主独自享乐呢?”钟情暗示道,“不该也留下来,替天子铲除奸佞吗?”
“你铁了心要留在这里?即使他那样对你——”
钟情打断他的话:“他如何对我,都是我准允的。我与他自幼便情分深重,将军在晓城的时候,不是就已经知道了吗?”
“……”
钟情慢慢挥开他的手,摇着轮椅一点点退出他的怀抱。离去时,还不忘回头提醒道:“还请将军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们今日见过。我不想让子渊误会。”
恍然失神中,元昉膝盖一松,彻底跪下来。
即使在朝堂上拜见君主时,他的脊梁也不曾这样蜷缩过。
他埋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有什么见不光的、该被从前的自己唾弃的思想顺着掌心纹路蔓延。
“好,既然你不肯走……那就只有让他走了。”
*
少帝临朝,但还算不上亲政。
萧晦没有明令,就不会有人敢冒险去试探。故而折子依然一封封送到摄政王桌上,朝堂上议事时,开口闭口征求的都是摄政王的意见。
但也不是没有少帝能参与的政事。
比如少帝的婚事。
这是臣子们唯一敢大着胆子直接向少帝上表的政事,虽说主要内容都是像红娘一样推荐自己觉得合适的皇后人选,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又到换季,钟情生了场小病,几日不曾去上朝。
眼看着快到下朝的时间,殿外传来脚步声,钟情还以为是萧晦提前回来了,抬眼时却看见少帝匆匆而来。
得到允准后,他在钟情床头坐下,替床上的人掖了掖被子,在片刻沉默后,犹疑道:“群臣为皇后人选争执不休。我想知道世子哥哥怎么看呢?”
钟情失笑:“为何问我?这是陛下的家事,应当由陛下自己做主。”
少帝低头不语,半晌,像是下定决心,他抬头凝视着钟情:
“我想要世子哥哥做我的皇后。”
钟情:“……”
钟情:“?”
第88章
“我已经与元将军联系上了。诚如世子哥哥所言,他一心为国,又有雄才大略,有他相助,我想亲政那日当是指日可待。”
少帝声音微沉,数日临朝,他身上的皇家风范像是终于得到解放,眉宇间不仅沉淀下几分稳重,还多了一丝王者的霸气。
“我如今唯一担心的,只有世子哥哥。”
钟情不解:“担心我?”
“我不愿世子哥哥继续替我斡旋于贼子身边。只有世子哥哥离开他,我才能心无旁骛地继续之后的事情。”
“陛下多虑了。连年战乱,我与他的长辈旧友大多失散,但陛下曾是皇太孙,亲眼见过我与他当初的情谊,最该知道他不会伤害我。”
“若他真的不曾伤害你,世子哥哥两年前又为何宁愿假死也要出宫呢?”
钟情心中无声回答:当然因为这是剧本的要求。
他意识到了什么,抬眼问:“陛下是想借封后的名义,送我出宫?”
“萧晦即使再肆意妄为,也不可能对皇后搜身。若哥哥穿上封后的衣服,蒙上盖头,必定能瞒天过海。等萧晦发现哥哥失踪,百寻不得方寸大乱时,哥哥就可混在前来观礼的车队中,趁乱出宫去。”
他当真对这件事已经做了万全准备,钟情提及的各种问题皆对答如流,心思缜密到让钟情都有些刮目相看。
不愧是剧本中笑到最后的赢家,果然有两把刷子。
钟情心中沉吟,说不定……此计还真可行。
元昉已经与少帝联手,战胜反派的那天或许就在眼前。
既然主角这边的剧情在逐渐回到正轨,他这个早就该销声匿迹的路人甲也是时候退场了。
于是钟情拱手恭敬行礼:“微臣遵旨。”
*
皇后的人选很快就敲定下来,是城中一位侯爵的女儿。
萧晦并未阻挠。城中勋贵被他清洗过数次,如今大都是有名无实,不必害怕一个皇后能给少帝带来多么强劲的助力。
有他的默许,礼部流程便走得很快。
祭告天地、临轩命使、纳采、问名、册后,便到了命使逢迎的这一天。
凡五品以上的官员皆入宫观礼,分立两侧等待皇后轿辇到来。
火红仪仗滚滚驶来时,群臣屏息凝神,如同盼望一个奇迹那般,满眼期待地看着这座皇宫的新主人。
但冰冷幽黑的铁甲撕破这一抹绵延的红,将来之不易的期望割裂得七零八落。
“给我搜!”
群臣满目悲愤、噤若寒蝉时,元昉站出来:“皇后仪仗,摄政王岂可冲撞?”
有人当出头鸟第一个发声,其他臣子这才大着胆子跪了一地,劝道:“元都尉说的是啊,殿下切不可惊扰皇后娘娘凤体啊!”
萧晦冷笑,目光如利刃一般划过元昉那张从容不迫的脸。
理智告诉他宫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元昉绝无可能寻到破绽将子弗带走,但除了元昉,还有谁有这般心思和能耐?
他一挥手,立刻便有侍卫手执长刀一左一右横上元昉颈间。
元昉低头看了眼明晃晃的刀身,嘲讽一笑,不再开口。
见他收声,群臣即使心中再怎么扼腕叹息,面上也不敢表露分毫。
暗卫分头各自去搜查凤辇后跟着的随从,和随从手中抬着的十里红妆。撤回来后都对萧晦摇了下头,示意没有看到主子要找的人。
最后一个暗卫也退了回来,带回的答案仍是摇头。
萧晦心中渐渐绝望。
昨天开始人就不见了,他已经找了一天一夜,失而复得、得又复失的恐惧远比第一次还要来的浓烈。
他不敢想象,若子弗心中从未停止过逃离的想法,那之前几个月他们度过的时光又该如何解释?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到头来,竟然只落得个虚与委蛇、分崩离析的地步吗?
他缓步走到凤辇跟前,拔过身侧侍卫腰间长剑,挑开辇轿前红纱的一角。
如此不顾皇家颜面,群臣悲泣,抱着他的靴子阻拦,台阶上的少帝也屈辱道:“北冀王,你怎能对皇后如此不敬?”
萧晦动作一顿,收回手来,就在群臣以为他要回心转意时,突然反手猛然一剑劈下,纱幔飘然落地,露出轿中身着大红礼服的新后。
婚服宽大,看不出裹在里面的人的身形。
萧晦剑尖一点,挑起盖头,下一刻却瞳孔一缩。
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陌生的少女不堪受辱,微微别过头去。
少帝薄怒道:“连皇后轿中也已经查过,北冀王还嫌不够吗!”
群臣也面露责怪,怨他实在做得太过。但当萧晦转过来,看见那双如同看死人一样的眼睛时,他们又纷纷别过脸去,不敢与他对视。
萧晦视线渐渐扫过地上跪倒的黑压压一片人,想起两年前这些人也是这样跪在地上,披麻戴孝、悲哭号泣,阻拦他开棺验尸的脚步。
似乎总是如此,无论子弗待人多么冷淡,多么深居简出不与人往来,人们还是会喜欢他,还是会不遗余力帮他。
萧晦从前有多为这样的特质着迷,现在就有多怨恨。
怨恨所有人都将他蒙在鼓里,怨恨他们的心曾经近在咫尺,现在却像隔着一整个天涯。
他最后阴寒地看了眼元昉,得到对方从容且挑衅地一笑。
他收回视线,头也不回离开。
*
帝后拜堂之后,凤辇驶向寝宫。
辇车经过某处小门时微微一滞,随后继续毫无异样地向前驶去。
钟情坐在辇车中,身穿红衣,手里捧着一方红盖头。
年少的贵女脱下红衣,身着素服,双手将这方盖头奉上。作为交换,她从此不必再受家族束缚,即将拥有新的身份和新的人生。
钟情目送她毫无留恋的背影消失在密道中,心中叹了口气。
这座百年的皇宫中有无数密道,是在修建时就为后代准备的保命符。
萧晦虽占领了这座皇宫的皮囊,却不曾占据它的灵魂。这些隐秘的出入口依然只有最核心的皇族才会知晓。
门帘飞扬时可以看见朱红殿门越来越近,钟情蒙上盖头。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大概萧晦怎么也想不到,他并没有逃出宫去,而是作为刚刚被他搜查过的新后,进了少帝的洞房。
轿辇停下,却迟迟没有落下。
有人掀开门帘,将钟情打横抱起来。
盖头下可以看见他赤红的靴尖,钟情心中疑惑,少帝不是在前殿大宴群臣吗?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那人将他放在床上,站立身侧的宫人突然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扑通一声跪下来。
钟情侧首去看,火红的丝绸遮挡住他的视线,浓烈得像是满目血光。
忽然一根喜秤探进来挑起盖头,血光顷刻散去,暖融融明晃晃的烛光里,钟情看见了一个分外眼熟的人。
元昉。
宫侍被这鸠占鹊巢的人吓得瑟瑟发抖,元昉却像是回到自己家中一样相当自在,大手一挥:“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宫侍只得站起来,奉上把裹了红纸的剪刀,小声道:“盖头已掀,接下来便该是互剪下一缕头发,放入锦囊中,象征永结同心。”
“好寓意。”元昉赞了一声,拿过剪刀干脆利落地刷刷两下剪下自己和钟情的两缕头发,放入锦囊后便擅自贴身收起来。
宫侍犹豫片刻,又端上一碗饺子。
“请皇后用膳。”
元昉一把抢过,道:“他身子不好,我来。”说罢便连吃几个。
宫侍嘴一抽:“生不生?”
元昉还在吃:“生!”
最后一步便是合卺酒。
宫侍倒满六个酒杯后便退下,元昉端起其中一杯,递到钟情嘴边。
钟情别过头去:“你何必这样。”
元昉不理会这句话,收回手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顾自道:“男女婚嫁之夜当行敦伦之礼,可盲婚哑嫁夫妻之间并无情谊,故而合卺酒中都会加入一些暖情的东西,好为小两口助兴。”
他又喝了两杯,将钟情的份额喝完后,才拿起自己的那一部分。
他笑道:“宫里的东西,效用果然非同凡响。”
钟情皱眉问:“陛下何在?”
元昉慢悠悠地饮下杯中酒:“今夜你我新婚,何必问起不相干的人?”
“若陛下是不相干的人,那谁是有关之人呢?”钟情反问,“萧晦吗?”
“你总是把他的名字叫得很好听。可惜晚了。”
元昉饮下第五杯酒,放下杯子后,上前将钟情抱起来,走到窗边,对着天边逐渐消散的夕阳道:
“看见没?他已经出宫去了。拿着一封你亲笔写下的绝交信,追着你的马车,到西北凉城去了。”
“我什么时候写过——”钟情顿住,明白过来,“你模仿了我的笔迹。”
“十七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却连字迹都分辨不出。”元昉哂笑,“子弗,你芳心错付了。”
钟情并没有被他挑拨到。
元昉过目不忘、金身不坏的能力,是类似于这个位面法则一样的东西。只要是法则的之下的存在,都受这法则的制约。
别说反派萧晦,就连钟情自己都不可能分辨得出来。
萧晦被支走,皇城中的主角和少帝便有机会发展自己的势力。见到剧情进一步靠近正轨,钟情自然高兴。
但看着元昉那双正义不再的眼睛,他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丝不详感。
“陛下究竟在哪儿?”
元昉笑了一下,喝下最后一杯酒,将钟情按倒在床上。
他慢条斯理解开身下人婚服腰间的系带,带着几分懒洋洋的醉意道:
“少帝暗弱,不足以托付政事,朝中怎可一日无摄政王?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从衣襟中掏出虎符在手中抛玩,“只有手里有兵,即使一介乞丐出身,也能弄个摄政王当当。”
“并且比萧晦当得更好。”
元昉凑近钟情颈间,在幽香和酒香中啄吻了一下他的耳垂。
“萧晦也不过只是把持超纲、清洗世家、幽禁少帝而已,而我还会比他多一个罪名。”
“比如……”
“逼|奸皇后。”
第89章
两人份的暖情酒,在元昉身上展现出远超两倍的效用。
他原本就精力旺盛,此刻更是兴奋无比,从傍晚折腾到黎明,依旧还有大把精力无处挥霍。
钟情已经晕过去好几次。
再一次醒来,还未睁眼就感受到身后人汗津津的怀抱。
他心中无比后悔,早知道就不该逞强拒绝那三杯合卺酒。
加倍的□□,再加上正处于不知节制的年纪,让元昉简直是没完没了。
第一缕天光撒进窗格的时候,元昉终于停下。
他撩开钟情面颊上打湿的黑发,痴迷地看着那双沾了泪水变得沉重微垂的睫毛。
他喃喃道:“阿情这样漂亮,难怪每个人都喜欢你。”
钟情睁眼,眼底情绪就算在被强迫的时候,也不及此时愠怒。
“别这样叫我。”
“可是萧晦便这样叫过你。”
元昉重重一动,“怎么?一个窃国贼子叫得,我却叫不得?”
钟情冷淡地看着他:“你与他有什么分别?不都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吗?”
被拿来和平生最恨的人作比较,元昉眸光一凝,却没有动怒。
他微微一笑:“萧晦此人平生作恶多端,只有一件事,换我也会这么做。阿情难道不知当年萧家为何会被抄家吗?”
钟情没有在床上聊别人的癖好,并不想理会他。但元昉的手坏心思地逗弄着,他无从躲避,不得不开口应付道:
“当年在国子监,他与太子起了争执。先皇睚眦必报,又贪图萧家财富,让人栽赃萧家通敌。罪名定下后,萧家财产充公,男丁斩首,女眷流放。”
“阿情就从来没问过,为何他会与太子起争执吗?”
“不知。”
钟情喘了口气,拍开他的手,“他不肯告诉我。”
“那我来告诉阿情——”
“他将太子暴揍了一顿。因为他听见太子与侍从闲聊,说镇西王世子钟子弗,色如春花,身如弱柳,若有朝一日继承大统,必使子弗为……”
“……天子禁脔。”
元昉目不转睛盯着钟情的眼睛。
他才没有那个善心去帮情敌说好话,说出这个真相不过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炫耀罢了。但看到那双灰色瞳仁中透出的意外和动容,他心中却升起一丝不平和嫉恨。
他又重重地动了一下,“这就感动了?阿情可知,换做我,同样会为你做出这样的事。”
他附在钟情耳边一字一顿道:“我不过晚来一步而已。”
钟情推开他的脸:“前太子心思龌龊,你又能好得到哪里去?难道,你现在没有把我当禁脔对待吗?”
元昉被推开也不恼,赖皮狗一样继续凑上去舔吻身下人的锁骨。
“阿情太漂亮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好喜欢,我从前说宁愿给你做小也要和你在一起,我是认真的。谁能想到你和他之前竟然是这种貌合神离的关系,可见上天待我不薄。”
“阿情,谁都会被你迷住的,不单是我,也不单是萧晦。你以为少帝是真的感怀你从前对他的关爱,才愿意以牺牲自己的婚事做代价,帮你从萧晦身边逃出来吗?你以为孙家那个世子爷,是真的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才将祖传的假死药献给你吗?”
“你若真的听信他们的甜言蜜语……阿情,你就会像现在困在我身边这样,被困在他们身边。”
钟情没有说话。
他的心思仍旧被那个掩盖七年的真相所占据,分不出太多精力应付元昉的话,连反抗都少了许多,任由元昉兴致勃勃地探索他的身体。
这是一具由深情和忠诚两种属性组成的身体。
七年前萧家被抄,深情属性大过了忠诚属性,所以他跟随萧晦一同出城,七年征战,不曾分离。
七年后萧晦废帝,忠诚属性便大过深情属性,所以他假死出宫,两年时间对萧晦避而不见。
而现在,那场惨案的真相终于被他得知,深情的那一部分人格又会重新压倒忠诚的那一部分人格,尤其是在确认废太子荒淫无道、绝非明君的情况下。
弯弯绕绕的剧情想得他头痛欲裂,偏偏身后的某物又开始兴奋起来。
钟情咬牙忍受着,这一次却怎么也不肯晕过去。
到了该上朝的时候,元昉神采奕奕穿上朝服便走,钟情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系统终于从小黑屋里放出来,第一句话便是惊天动地的哀嚎:
【菜精!完蛋了!主角黑化了!他成反派了!】
钟情:猜到了。
【怎么办怎么办这个世界完了啊!菜精你牛,你真牛,我带宿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主角黑化的。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菜精!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主角黑化有多危险!主角成了反派,就代表这个位面没有主角了!主角缺位,这个位面会变得残缺!残缺位面是会被封锁的!】
钟情温声道:【我知道。上个位面不就是因为主角缺位导致被封的么。】
系统气急:【但上一次我们在位面之外,这一次,我们在位面之中!要是位面被封,你我都出不去了!】
钟情沉默。
系统急了一会儿,也渐渐安静下来。
【菜精,你变了。】它感叹道,【我还记得第一个位面你以为要被封在小世界里的时候,可着急了。现在你居然一副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钟情笑笑,还是没有说话。
他闭上眼睛,疲惫到极致的身体终于得到放松。
但一颗心却始终紧绷着,连在梦里也都是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其实他早就知道答案。
主角缺位,意味着主角可是是任何一个人。
剧本上说,主角会杀了反派。
所以,杀了反派的那个人,就会是主角。
可是……谁能杀了一个金身不坏、受位面法则保护的反派呢?
*
元昉成长得比钟情想象的还要快。
他生来就很有将才,没想到处理起政事来也这般得心应手。
很显然,之前他在晓城那副老大粗的模样,多少有几分是装出来都钟情开心的。
在朝臣面前,他脾气要比上一任摄政王萧晦好很多,尤其是一张生来带笑的好脸,很是讨喜。
他的手段也不像萧晦那般激进,说是休养生息就是休养生息,之前定下的那些苛刻律法一概都改了,也不像萧晦那般仇视世家,对勋贵动辄打骂。
但他的风评却比萧晦还要差上许多。
又一个激烈的夜晚过去,钟情伏在枕头上,感受着身后的人还在意犹未尽地抚摸着他腰间的皮肤。
钟情轻声开口:“元昉,你当真不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说你的吗?”
“怎么不知?”
元昉声音听上去竟然还有些高兴,“不就是说我夜宿椒房,秽乱后宫么。”
钟情无言。
元昉实在太不要脸了,出入皇后宫中从不避着人,有时候深夜遇到紧急政务,竟然就那样衣衫不整地出去接见朝臣。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之前在干什么!
连萧晦都知道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打掩护呢!
钟情喘了口气,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估计他连拄拐走路都难。
“我要去凉城。”
元昉动作一顿,一张笑面上带了些危险的情绪。
“阿情,你说什么?”
“我要去西北凉城。”钟情重复一遍,继续道,“还有,你没资格这样叫我。”
元昉脸色完全沉下来:“阿情忘了吗?萧晦就在凉城,你不是一直很想从他身边逃走吗?”
“我想要逃离的,从来就不是子渊。我们青梅竹马,我爱他。”
钟情冷淡却坚定地说道,“我想要逃离的,仅仅只是摄政王而已。”
元昉静静地盯着他,钟情亦与他对视,不躲不避。
“我真高兴你将他从摄政王的位置上赶下去。我该谢谢你,你让他又重新变回了我的子渊。”
他软下语气,“明时,你想要的现在都已得到了。天下万民都仰仗你鼻息,只需振臂一呼,便可登临大位。我亦是万民之一,所愿不过回到西北凉城,与子渊了此残生。明时,殿下,难道您不允吗?”
这样柔顺的姿态,这样温婉的语气,却激得元昉双目通红。
“你竟然说,我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
他怒喝,“钟子弗!你眼里只有萧子渊,就半点也看不见我吗!我想要什么,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
“若殿下还有半点良心,感念我曾几次救你与水火之中,便请殿下放了我吧。”
“是,你的确几次救过我。尤其是最后一次……在那间破庙里……”元昉冷静下来,按住身下人的肩,逼问,“那一次你坐在我身上的时候,难道眼里看到的也是他吗?”
“殿下误会了。”钟情淡淡道,“那次晓城之战,为我一人折损晓城数万兵民,我不过是替子渊赎罪而已。”
“误会?呵,好一个误会。”
时隔多日,元昉又一次体会到第一次在龙床上见到钟情时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
刻意遗忘的屈辱感再一次被回想起来,他捏住钟情的下巴,满怀恶意地说:
“既然阿情与他这样情深义重,我当然应该成全,但阿情身体不好,怎么去西北那样的苦寒之地?倒不如我赐下一道赦令,让萧晦回来……”
“然后亲手杀了他,让你从此死了这片痴心!”
第90章
暴力抢夺而来的政权,若得不到臣子和百姓的认可服从,终究是来得快,丢得也快。
萧晦入京两年,不过因为几个月时间不在朝,京中就发生数次政变。
最后一次不管不顾追着那封伪造的绝交信前往西北凉城,更是让元昉抓到机会,夺下禁军把控皇城,即使萧晦后来幡然醒悟,却也为时已晚。
但对同样是用暴力和诡计偷来政权,并且上位不过短短数月的元昉来说,所面对的何尝不是同样的危机?
好不容易才把萧晦赶走,现在放他回来无异于引狼入室。
元昉明知这一点,却还是颁下了赦令。
这是一场针对萧晦的鸿门宴,但又何尝不是元昉的呢?
“萧晦率军到了城外。我让他独自前往宫中赴宴,他答应了。”
元昉拍拍手,立刻有宫人呈上一个木盘。
似乎知道那盘中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宫人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钟情的神色。
木盘中有一个白色的玉瓶,和一卷明黄的圣旨。
两样东西钟情都再眼熟不过。
圣旨是萧晦逼迫少帝写下的退位诏书,玉瓶是朝臣偷偷送给他用来毒杀萧晦的鸩毒。
“选一个吧。带去今晚的宴会,送给它们的主人。”
元昉好整以暇地笑着,指尖在两物当中一点,“少帝,萧晦。阿情,你只能保一个。”
钟情抬头看了眼元昉。
不愧是曾经的主角,连给他出的题目都和世界意志一样——忠诚还是深情,要如何选择?
钟情垂眼看着托盘里的东西。
宫人在瑟瑟发抖,宛如捧着一个烫手山芋。
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选择诏书,就意味着他将被迫在宴会上宣读诏书,逼少帝退位;选择毒酒,就意味着他必须在宴会上亲自鸩杀萧晦。
萧晦那样聪明,一定已经猜到宴非好宴,会加倍小心谨慎。
但若是钟情亲自端过去的酒,他就一定会喝。
真不愧是天生的对手,连攻击对方的方式都那么相像——萧晦要他当着元昉的面承认另有所爱,元昉要他当着萧晦的面送去毒酒。
一个路人甲,手里却掌控着这个位面两根支柱的生死。
钟情心中忽然跳出一个大胆到可笑的念头:
如果他真的能决定他们的生死,那他与世界意志又有什么区别?
与真正的主角,又有什么区别?
钟情伸手拿起那卷明黄诏书,在元昉猝然变色、嫉恨到扭曲的视线中,放下诏书,拿起一旁的玉瓶,收入袖中。
元昉终于恢复像方才一样轻松的笑意:“阿情,你选得很对。今夜过后,我们就会像从前一样。”
这话有些莫名的耳熟。
想起还有谁也说过这句话时,钟情指尖莫名一痛,手中圆润的瓶身在那一瞬间竟然锋利得宛如一把尖刀。
连他们的企盼都那样相像……
竟都以为,只要让对方消失,就能解决一切横在他们面前的问题,就能让一切都回到美好的初见。
*
在这场宴会上,钟情终于恢复自己原本的身份,作为镇西王世子,而非皇后,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但元昉的姿态太自然太亲昵,仅仅是亲自走下台阶抱着他上座这一个举动,就够许多人猜到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少人面露悲愤,却又不敢开口。
并非是畏惧元昉威势。元昉不像萧晦那样睚眦必报,但同样对臣子的劝诫充耳不闻,甚至还会在他们忍不住破口大骂的时候笑着鼓励两句——这简直比萧晦的酷刑还让这些旧臣无可奈何。
让他们真正为难的,是钟情的尊严。
窃国的新王坐在上首,失势的皇帝却屈就下座。
眼下的情形已经大逆不道到应该有谏议大夫出来撞柱死谏,但每当视线落在新王身侧的人身上时,迈出去的那一只脚就会情不自禁的收回。
所以,这一场人人心思各异的宴会,竟然就这样顺利无阻地进行下去。
宴会上歌舞不休,君臣和乐,让人恍惚中以为真的回到二十年前的太平盛世。
直到黄门一声通报——
“北冀王到!”
群臣纷纷扭头朝门外看去。
曾经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的摄政王,现在却为了赴宴,不得不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侍从的搜身。
有人唏嘘几声,连少帝的神色都有几分恍惚。
腰间长剑被卸下,侍卫还想继续摸索,被萧晦一瞪,顿时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元昉笑道:“北冀王曾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不必如此严查。放他进来,赐座!”
萧晦毫不客气,在少帝对面大马金刀坐下。
他果然不去动桌上的菜肴瓜果,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钟情,像是要把他们分别的这许多日子都在这一时半会儿中补回来。
元昉耐着性子和众臣假惺惺谈了会儿话,半晌后,才好似不经意间提起:“北冀王怎么不动筷?莫非是今日菜品不合你心意?本王这里倒是有好酒一壶……”
他将酒壶推给钟情,双眼却看着萧晦,眼底有深不可测、意味深长的笑意。
“还请北冀王上前来领赏。”
萧晦被这轻描淡写的侮辱气得一张俊脸几近扭曲,但看到钟情拢袖倒酒时的优雅姿态,满心怒火又顷刻间抛之脑后。
他站起来,走上殿前,在钟情面前双膝跪下。
他贪婪地看着那张脸。
钟情倒好酒后,还没来得及举杯,萧晦已经在极尽的思念与爱恋中全然失去理智,恍惚间竟提前伸出手来接。
钟情很慢地举杯,在即将递到萧晦手中时,却忽然避开,随后仰头欲一饮而尽。
“嘭——”
瓷杯相撞、瓷片碎裂的声音震耳欲聋,群臣噤若寒蝉,乐伎舞姬纷纷跪倒,不知发生了何事。
钟情手中已经空无一物。
脚下的碎瓷中酒液四溢,浮着一层不正常的绿沫。
元昉掐住他的下巴,用力擦去他嘴角处沾上的一滴酒液。寒声道:
“阿情,你还真是贪心呢。又想要萧晦,又想要少帝……你以为自尽就能保下他们两人吗?不,你若死了,我会将他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来给你的轮回道铺路。”
钟情吃痛,皱了下眉,萧晦立刻道:“你给我放手!”
元昉侧过头,冷笑一声,突然暴起,抽出一旁侍卫腰间的长剑,朝萧晦劈过去。
萧晦反应极快地往旁边一翻,反手将另一个侍卫制住,夺走佩剑后,便和追上来的元昉对砍起来。
他们很有默契地远离首座,来到席间。剑光缭乱、衣袂翻飞之中,众人纷纷逃散。
孙世子趁乱上前,就要将钟情一起带走。
钟情却推开他的手:“还请世子为我疏散宫侍朝臣。不必担心我。”
孙世子劝不动,只得答应下来,离开时一步三回头,带着还想留下的人一同离去。
殿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钟情静静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事。
剧本上写,主角与反派在皇宫中进行最后的决战。反派已经被连续的失败折磨得身心俱疲,而主角却势如破竹,最后一剑刺透反派胸膛,结束了他作恶多端的一生。
但他所看见的萧晦,还远远不到那样狼狈的时候。
即使元昉黑化,依然受法则保护,但萧晦却在满地狼藉之中,硬生生和他打成平手。
最后一剑落下时,两股力道在空中互相制衡,谁也不能真正胜过谁。
僵持之下,他们同几乎时弃剑,过于猛烈的力道让双剑腾飞出去,远远落到别处。
剑柄脱手的那一刻,他们又几乎是同时撩开长袍,拔出腰间佩剑,朝对方冲刺而去。
最后,元昉拔出刺入萧晦心口的长剑。
剧痛之下,萧晦却连看也不看一眼杀他之人。他捂住汩汩流血的胸膛,转身朝点上的人跪爬过去。
“阿情……”
“阿情……看看我。”
十几级台阶,他在最后一步的时候失去所有力气。
他拉住钟情的袍角,眼中滑落两行血泪。
“求求你,阿情……看我一眼。”
但是直到血液变得冰凉,泪水开始干涸,钟情也不曾回头。
眼中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他害怕自己一低头,又会掉下那让他陌生的东西来。
袍角上传来的力道倏地消失,钟情终于离开坐席。
他踉跄着跪在地上,捧起萧晦的头,合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取下萧晦手里的短剑,轻声开口:
“这是我送给他的加冠礼物。”
元昉阴郁地冷笑,拾级而上,手中长剑滴落一路血水。
“阿情莫非忘了?我这把剑,也是你送给我的加冠礼。”
两把剑,无论是短是长,都被受礼者珍重地时刻带在身边。却也正因为一短一长,在最后的决斗中打破僵持的平衡,如此巧合地就将剧情扭转到正轨上。
钟情细细摩挲着剑口处的刻字。
那是他曾经一笔一划亲手刻上去的两个字——
子、渊。
世界意志这样偏爱元昉,竟然借着他的手杀了萧晦。
但这还不是正轨。
元昉已经黑化,成为新的反派。这个位面失去主角,或许再过两天,就会彻底沦为残缺位面,被完全封锁。
去哪里找一个新任主角呢?
要怎样才能杀掉这个金身不坏的新任反派呢?
钟情突然握住剑柄。
元昉眼神一凝,脚下仍旧不疾不徐:“怎么?阿情真要为他殉情?”
他露出一抹嗜血的微笑,“若阿情死了,我立马送少帝下去见你。”
钟情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朝他笑了一下。
那是很温和很仁善的一个笑,没有丝毫阴霾,就像是真的回到了初见的时候。
元昉被晃花了眼,回神看见钟情已经提剑横上自己脖颈时,顿时惊得什么也顾不上,飞快奔去拦下。
“阿情!”
胸膛处骤然一凉。
他低头看去,才发现那柄短剑已经穿透他的身体。
“哈、哈哈哈哈……”
他突兀地笑了几声,笑声中混着含糊的血水。
他一根一根拨开钟情的手指,握着他的手抚上伤口。
那里竟然没有心跳。
“阿情,若你曾有一次躺在我怀中的时候听过我的心跳,就该知道……我的心脏异于常人,生在右边。”
他拔出那柄短剑,伤口处血液喷溅的同时,口中也溢出大股鲜血。
即使这样,他仍然跪得笔直。
“若我也死了,谁还能分得清阿情是为谁殉的情?梁谌和宫师会将你我合葬……阿情,你再也摆脱不了我了。”
钟情抬手抚摸着他眼角被萧晦划出的那道伤疤。
即使是萧晦这般充满恶意嫉恨的一刀,依然不减损他半分俊美,反倒更添几分不羁的英勇。
“谁说我要为你们殉情?”
钟情轻轻道,“忠臣只殉主,我自然只为陛下而死。”
“是吗?”元昉竭尽全力在剧痛下微笑,“那阿情会如何做呢?”
“自然是将乱臣贼子的首级悬于东门,以震世人。然后辅佐少帝,继承爵位,光耀门楣。”
“阿情会长命百岁吗?”
“若窃国贼子都已诛尽,我自会无忧到老,长命百岁。”
“好……好。”
元昉握住钟情的手,带着他一同拢上剑柄,朝自己心脏的真正所在扎下去。
一剑。
又一剑。
再一剑。
到最后,短剑哐当一声砸落地板,一身血衣的人双手垂落,无力地靠在钟情肩上。
他闭着眼睛,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就像只是睡着了。
钟情感到一股充盈的力量从他们交握的手中传递到他的身体,原本因为主角缺位而萎靡的位面重新开始急速运转。
任何人都可以是主角。
只要他能杀了反派。
但是没有人能杀掉一个金身不坏的反派,除了他自己。
长久的死寂后,大门“嘭”一声被撞开。
带人闯入的孙世子骤然停步,看着面前的情形陷入怔忪。
他慢慢走上前,既怕浑身是血的两位摄政王突然睁眼,又怕坐席上埋首枕在臂弯里的人永远沉睡。
长靴落地时不知踢到什么,发出一声刺耳的动静。
座上的人终于抬头,眼眶微红,瞳仁湿润,像是刚刚恸哭一场。
但他面色是如此平静,视线落在孙世子身后,朝一脸怔愣地少帝道:
“恭喜陛下,国贼皆以覆灭。从此,陛下便可亲政了。”
*
剧本上写,反派死后,主角尽心尽力扶持少帝,在朝期间享尽权力荣华,四十年后才告老还乡。
但这样的日子,钟情只替元昉过了两年。
两年后他的弱症变本加厉,虽没让他缠绵病榻,却是药石无用,油尽灯枯。
那是朝中君臣最灰暗的日子,眼睁睁看着年轻的丞相一天天苍白下去,却无法挽回半分。
他们连上朝讨论议事的时候都下意识放轻声音,害怕惊扰到那似乎风吹就会倒的人。
下朝时钟情终于开口。
“诸位留步。”
他环视着殿中臣子,全都是他在这两年间殚精竭虑精挑细选出来的,对大齐忠心耿耿,两袖清风心怀百姓的忠臣。
他捂嘴轻咳一声,在宫侍的搀扶下起身,朝殿下拱手行礼。
群臣亦回礼,连年迈的宫师都弯下了腰。
“陛下……就托付给你们了。”
群臣惶恐,满目悲切:“丞相……”
但是殿上的人已经重新坐回轮椅,闭上眼睛,不再回话。
良久,少帝踉跄着走下龙椅。
他伸手探了下丞相鼻息,顿时跪地,痛哭不已。
群臣心中猜想被证实,也纷纷拜下,抬袖拭泪。
满城缟素,七日不绝。
七日后灵车出宫,披麻戴孝的百姓追在灵车后面,黄纸漫天,挽歌不断,一路送到陵寝外。
他们哀叹着敬爱的丞相从此便要一人孤枕长眠于冰冷的地下,却不知那里已经躺着两具棺材,睡着两个在生前斗得你死我活的人。
钟情看着自己的皮囊被装入棺材,躺在那两人之中,与他们合葬。
他的灵魂却跟着系统的带领,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界壁,回到系统空间。
【成功了!成功了!菜精,你居然真的做到了!】
系统既兴奋又担忧,【天哪菜精,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啊!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会想到把主角取而代之的!你就不怕万一元昉不肯把支柱转移到你身上,这个位面不仅会奔溃,你还会在这之前先被世界意志抹杀的!】
钟情闲闲道:【总比把积分输给审判者强。】
【……】系统心悦诚服,【我看你很有做赌徒的潜质。】
钟情没理它。
双倍积分到账时,提示音响了好一阵子,听得他心花怒放。位面世界里的遭遇和情绪在这一刻顷刻间忘却,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为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去冒杀头的风险。
没办法,他们植物成精就是这样,记性不太好。
他双眼放光问道:【快!下一个任务是什么!我要大干一场!】
【呃……】系统目光躲闪,【那个、菜精,跟你商量个事儿,下个位面你就当休假怎么样?】
【什么意思?】
【就是我那个白莲花部门的前宿主嘛,之前不是托他帮你找一个简单的、没竹马的白莲花位面么。他刚犯了点事,被审判者抓起来关大牢了。但是已经创建的位面角色不能无缘无故消失,所以审判者严查他社交关系,查到最后一位联系人是我。刚好你刚赢了他两倍积分,这不抓壮丁就抓到你身上了嘛。】
钟情不语。
系统赶紧补充:【但是菜精你放心,这个位面绝对满足你要求,又简单、又没竹马、人设还是那种讨人嫌的圣父白莲花,你绝对可以轻松完成!】
【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说我就当是休假?】
系统心一横,把剧本递过去:【你自己看吧!】
钟情接过来,翻开第一页,看到一半就抬起头,幽幽问:
【你知道植物是没有眼泪的吗?之前每一场哭戏,我都是掐着自己大腿疼哭的。】
系统嗫嚅:【我知道。】
钟情微笑:【那么请你告诉我,下一个位面,我要如何胜任一个爱哭鬼?】
系统自知理亏:【这样吧菜精,虽然这种简单的C级位面积分不多,不过我可以给你再赞助一半,这样加起来也有一个A级位面这么多了呢。】
钟情脸上的笑立刻变得真心实意:【统子哥你也真是的,干嘛这么客气呢?去帮我多买点眼药水。】
系统屁颠屁颠地去跑腿,钟情则继续翻阅剧本。
除了人设是个对藤菜精来说比较难的爱哭鬼白莲花以外,其他的倒还真如系统所说,是一个很简单的位面。
这种简单不仅体现在世界观上,还体现在人物关系上。
整个剧本所有剧情都只是一档音综,节目结束、分出胜负后,剧情也随之结束。
这是一个双男主的故事,新人配音演员在节目上与老牌演员“撞音”。因这相似的声音,他们两人都遭受过非议和质疑。但最后他们都从这样的桎梏中走出,用这相似的声音,各自闯出不一样的天地,彼此也称为惺惺相惜的好友。
作为里面一个垂涎男主美色、死缠烂打跟着一同上了音综,却在节目上频频被边缘化的白莲花炮灰,相较主角们戏份可就简单多了。
没有青梅也没有竹马,甚至没有亲人,从小就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十四岁的时候因病失去百分之九十五的视力,也从此失去所有朋友。
举目无亲、又穷困潦倒的他,和主角唯一的关系是——
他是新人男主参加节目一跃成名之前的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