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天边霹雳此消彼长,青紫色网状闪电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最后一下雷霆震怒时整片天空都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一个青筋暴起的巨人,在极力地咆哮。
网状的经脉之外,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刚看清眼前的一切就被吓了一跳。
【我去!何方道友在此渡劫?】
看到天台上的人,它又立刻忘了眼前的情景,欢呼道,【菜精!快过来呀!通道我打开了,主神也过来接你了!】
它身后是一条幽暗的密道,在死门的对比之下显得如此渺小。
钟情朝系统微笑了一下,移开视线继续看向那个巨大的界壁裂缝。
他轻声问:
“在你心中,我就这么渴望做人吗?渴望到连爱人的生命都可以牺牲?”
等待良久都不曾等到身边的人回答,他便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
“好像是这样。”
他起身看着天边惊雷,嘴角最后一丝强装出的微笑也已隐没,眼中无悲无喜。
主神的确也来了。
意识网络附着在青紫色闪电上,从无形变得有形,在明明暗暗的天色之中像牢笼一样困住整个世界。
这画面许多年前他也曾看见过,当人族第一次将主神推上“统领者”地位时,这个由全人族共享的最高意志也像此刻一样,从天空开始,密密麻麻如蛛网般将所有人类连接、同化。
剩下他站在一片被他们抛弃的空白领域之中不知所措。
他便是在那一刻意识到,他将永远不可能在这个位面成为人族。
所以费尽心机、千般算计,只为有朝一日得道飞升破碎虚空,去往其他低等位面,混迹在那里尚且没有被机械覆盖的血肉之中。
他的确渴望做人。
这具由植物细胞千辛万苦裂变而来的人族身体,永恒停驻着一滴属于人族的眼泪。
神界九重天万年罡风不止,仙界白玉京一朝化为废墟,黄泉塌陷、忘川倒流,十殿阎罗踪迹难寻。
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
神会死,仙也会死,只要天道收回眷顾,顷刻就会化成虚无。
只有成为人,才能拥有永恒的灵魂,在轮回转世之中永生。
“我的确渴望做人。”
狂风将袍摆吹得猎猎作响,衣袂翻飞处露出若隐若现一双赤足。钟情来时没有穿鞋,坐在天台边缘时云气舔过脚背的感觉明明就在上一刻,却又遥远得如同前世。
刚跨出半步,脚下幽冥火迫不及待地雀跃着,燃烧得更加盛大。
他收回脚,“但我将幽冥火给你,并不是为了这个。”
“我知道,阿情。”
郁真如在他身前半跪下来,伸手握住他的脚踝,为他穿鞋。
“这份礼物在第一次任务之前就已经开始准备,即使没有幽冥火,我也会将它送给你。黄泉之火,不过让它来得稍微提前了一点而已。”
捉住脚尖的那只手动作如此轻柔,声音也微带笑意,仿佛主人此刻心情开怀,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之言。
“阿情受人族泪水点化,便一千年以茎叶做盘中餐供难民充饥,又一千年以入世历练消解亡魂怨气……阿情,你本就应当得到好报。”
他站起来,揽着钟情的腰,带着他向前一步。
虚空之中幽冥火稳稳接住他们的步履,如同踩在坚硬的砖石上。
“当年阿情拼死从坍塌的地府救回幽冥火,如今幽冥火便引领阿情轮回之路。善有善报,天道轮回,就算在人间也是最动听的故事。”
揽在怀中人腰间的手臂开始化作浮尘,郁真如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看着身前的人,仍旧微笑着,劝道:
“去吧,阿情,别怕。这是你应得的。”
温柔似水的声音编织出一个美妙的梦境,推着钟情下意识向前一步。
又一步。
再一步。
曾经这个梦他遍寻不得,现在却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黑白二色的火焰跳跃如同鬼魅,天际凄风苦雨惊雷阵阵,将脚下的路渲染得极其可怕。但路的尽头,黄泉之水无声流淌,彼岸花乱落如红雨,轮回池平静高悬于世间,仿佛一直都在那里,从未消逝过。
那是一种安宁的、永恒的美丽,美得像是梦想成真。
最后钟情离它只有一步之遥。
他像是突然惊醒般回头看去,不等身后那个模糊虚幻的身影抬袖遮挡自己残破的面孔,他便又转回头去,不错眼地看着界壁之外那汪清泉。
忘川之水,饮下后便能忘却前尘,再多的愧疚、爱恋、纠葛,全都会随风而逝。
似乎没什么好犹豫的,只需要在往前跨出一步,千年追逐就能得偿所愿。
他真的跨出了那一步。
一半身体已经穿过界壁,却在最后一刻,钟情低头,朝脚下看了一眼。
机械义体泛着金属永恒不变的光泽,在阴沉沉风雨中仍旧能刺痛他的双眼。
他在疼痛中无端想起小翠。
那个他强行从郁真如身体里分割出来的、光明磊落天真善良、堪称完美的小翠。
寻求轮回的漫漫长路即将走到终点,他却在这时好奇着开端。
为什么会爱上小翠呢?
他是一个好人、圣人,有作为人所有的优点。
钟情爱这样像人的小翠,以为只要爱上“人”,就能让自己也更像“人”。
他不敢去爱除了小翠以外的别人,他害怕背叛和抛弃。他已经受够了这种感觉,在人世游荡的千年之中,越是伪装得天衣无缝就越觉得与他们格格不入。
但因他而生的心魔会永远爱他顺从他,就像一个机器执行一段指令,人心易变,机器却永恒不变。
机器……
钟情用力闭上眼,忽而轻笑。
他现在才意识到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他自以为爱上一个永恒的人,爱上的却是僵硬如机器的幻影;他自以为追寻一份永恒的爱,这爱却也是托生虚幻之中、机械的爱。
世间最仇恨机器的人,却被机器编织的美梦困在原地,对真正的爱人视而不见,如入魔障。
他猛然睁开眼睛。
叶绿素用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合成的灰色瞳仁在那一瞬间陡然变作金色,雷霆风雨也像是被这金芒震慑,俱是一顿,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铁青色的厚重云层破开,仿若天边开启了一道大门,太阳自门后跃出,环绕它身边的所有温控卫星全部失灵。
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和热,在一息时间内跨过千万光年的路途达到这个星球。光束穿过意识网络落在地上,分割得细碎的光斑中无数纤尘飞舞。
每一粒尘埃都带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种子在这生命的气息之中生根、发芽。因为扎根在空气之中,它们无依无靠,随风漂浮,用尽全力开出花朵后便被和煦春风吹作满城飞絮。
香甜飞絮之中是遍地抬头仰望的人族,花瓣落下蒙蔽了他们电子的眼瞳,血肉与机械连接的地方开始生出温热的酥麻感,像是有是什么东西在死而复生。
有人呆立着没有动作,也有人一把扯下冰冷的机械义体,然后看见曾经被他们亲手抛弃的断臂残肢长出新的血肉。于是他们奔走相告,在花雨中彼此触碰,第一次用肉眼欣赏旁人的微笑,第一次用双手感知旁人的体温。
蜿蜒而过的藤蔓很快攀爬上被他们丢下的机械义体,工厂变作温室,城市变作雨林。
心魔破。
生门开。
阳光普照之下,万物疯长。
钟情像来时一样后退一步,重新回到界壁之内。世界那头,忘川之水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沉闷叹息,黑色不详的时空缝隙逐渐闭合。
钟情静静看着这道死门消失在朗朗晴空之中,如同在告别一段唾手可得的完美命运。
然后他转身,脚下轻轻一动,便已出现在天边那座枯死的竹林之中。
满地凋零的竹叶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传递漫山遍野,植物根系拼命汲取着来自土地的力量,在黑暗与蒙昧之中向天空攀爬。
锋利的竹笋顶破土层,笋衣层层剥落,竹节一寸寸膨胀延伸。
竹枝探出,竹叶展开,茎干逐渐硬化,眨眼之间无数翠竹便在满地枯黄死寂之中新生。
那些枯竹死而不倒,一片竹海便分作黄绿两色。静止时好似水火不容泾渭分明,风起时又好似你中有我,密不可分。
死去的枯叶摩擦着新生的嫩叶,沙沙声时而柔婉含糊,时而沙哑粗粝,宛若一支生与死的奏鸣曲。
钟情站在一地枯叶与笋衣之中,嗅着生命初始时无比清新的芳香,听见身后传来某个人的脚步声。
于是他转身,朝那人毫无顾忌地微笑。
那笑容如雾里看花穿林打叶而去,几乎是立时便让来人怔住。
良久,神魂归位,方才能缓缓开口:
“为什么?”
钟情歪头笑道:“很意外吗?我亦只差一道劫数便能成神。怎么?只许竹子放火,不许藤菜点灯?”
“你破了心魔劫。”
“是。”钟情轻抚胸膛,“心魔劫。”
“或许我们真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吧,所以什么都要反过来。你以死殉道,我以杀证道;你度过心魔劫的时候我勘破情劫,你度过情劫的时候,我却勘破心魔劫……我们之间好像总是错位了一步。”
“就这一步错位,害我们之间纠缠了这么久,却总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不过好在,最后一步,我走对了。”
风还未停歇,满山竹海的涛声却在顷刻间止息。
郁真如声音颤抖,似乎不敢置信。
“怎么会对了呢……死门关闭,阿情,你难以再寻到轮回的机会。”
“可我不想做人了。”
“……”
“现在的我,只想和你一起苟且偷生。”
“……”
“等到随便哪日,天道发疯追杀我俩,再一起逃命。逃到天涯海角避无可避时,就手拉手一同化作虚无。”
“……不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呢?”
钟情失笑,上前搂过他的脖子,让他贴近自己的胸口。
“我不会再恐惧了,郁真如。因为我也有心了。”
生门之下万物生长,他胸口处的纸牌亦化作真正的血肉,融进这具植物细胞裂变而成的身躯之中。
他静静等待身前人埋首听着这颗新生心脏的跳动,忽然感到衣襟传来温热的湿意。
他退开一步,看着面前人抬头时潮湿却仍在努力微笑的眼睛,突然觉得满山遍野在千万年前就已经变异成木质的竹干,又瞬间退回曾经柔嫩的茎叶。
像野草一样卑微、弱小的茎叶。
于是钟情捧起面前这棵野草的脸颊,怜惜地亲吻下去。
亲吻之中弱小的草叶变作有力的臂膀,将他紧紧箍住,让彼此紧密相缠。
“阿情。”
这棵蛮荒时代弱不禁风的杂草轻声唤着。
“我想为你开花。”
窒息的亲吻让钟情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回神后顿时一惊:
“不是吧郁真如你还要寻死?你有完没——”
最后一个字哑然失声。
他怔怔看着面前的竹林,看见这里一半枯死的竹根之上冒出无数竹荪蛋。
白色菌蛋见风就长,然后从顶端裂开一条小缝。蛋衣卸下后菌柄伸出,菌盖撑开,伞盖之下逐渐垂落雪白的菌裙。
就像无数破壳而出的雪白花瓣。
钟情看着这花开满地的鲜美蘑菇们,良久才开口问道:
“它们……就是那株杂菌?”
郁真如微笑点头。
“竹荪寄生在枯竹之上,所以枯竹亦能开花。阿情,竹花已开,这一世,你仍然要爱我了。”
“郁真如,你这个傻子。”
钟情好笑地看着他,笑着笑着却又不知为何滑下眼泪。
“我会生生世世爱你。”
无数蘑菇破土而出,无数菌蛋绽开花蕾。
他们在花海之中长久地拥抱、亲吻,像是要将错过的光阴都统统补全。
“郁真如你别开了。”
钟情在亲吻的间隙中喘息着开口,“蘑菇已经够多了,我想吃几个你生的蛋。我还没吃过竹荪蛋呢。”
舌尖被轻轻一咬,像是在惩罚他的不解风情。
然后他们相视一笑,紧紧相拥,静静聆听彼此的心跳。
因为曾是没有心的妖,他们浪费了很多很多时间,彼此误解逃避,将无可自拔的爱恋也变作无可救药的怨憎。
但也幸好他们是妖。
或许仅有一世光阴,可这一世,他们来日方长。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