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那天,京城飘雪,萧宴宁再次撇开小八和梁靖在宋宅胡闹了半天。


    当时屋外白雪纷飞,房内炭火烧得通红,人和人在一起,暧昧之声响在房内。


    萧宴宁简直是喜欢极了梁靖动情的样子,这人越是坦然直白,萧宴宁越想欺负人。


    这次,萧宴宁愣是哄着梁靖自己想要自己拿,他自下而上地看着梁靖扶着他的腰身自己起伏,四目相对时,梁靖目光澄清,耳垂泛红,而人越是紧张身体崩得越紧……萧宴宁呼吸骤乱,屡屡难以自持,最后干脆翻身占据主动。


    梁靖的双眸因他的失控而泛起笑意,然后更加主动地缠着他。


    在这方寸之间,他们什么都不想,天地之间,目光所及,只有他们自己。


    这原本是很寻常的一天,如果不出意外,往后数年,萧宴宁和梁靖都会这么度过荒唐且闲适的一天。


    做完畅快淋漓的情事,他们相互拥抱着看窗外的冬雪,都是很小很小的事,但两人在一起并不觉得无聊,甚至很想就这么一直下去。


    萧宴宁回宫时,心情颇为愉快,他心想,下次再来宋宅窗外的梅花就完全盛开了。


    不过他刚到宫门,就被太上皇身边的人给截住了,说太上皇急召他前去景安宫一趟。


    萧宴宁还以为天气变冷,太上皇又病了,所以立刻拔腿就往景安宫走,毕竟太上皇的风寒之症前几天才有所缓和。


    眼下天气只会越来越冷,御医也曾交代说,太上皇年纪大了,需要精心养护着。


    到了景安宫,还没见到人,侍卫就把砚喜给拿下了。


    萧宴宁眉头刚刚皱起,侍卫就跪下请罪说自己也是奉了太上皇之命,要砚喜好好反省一番。


    萧宴宁看到这一幕心思飞转,看得出太上皇正处在盛怒之中,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这股怒火是冲着他来的。


    想到这里,他快步走进殿内,殿内并无宫人,只有太上皇和秦太后,而且两人神色都不大好看。


    萧宴宁心头一紧,还未理清情况,只听太上皇沉着脸厉声喝道:“跪下!”


    按照规矩,他不说这两个字,萧宴宁也会给他请安,可见他是气急了。


    秦太后眼中神色也十分复杂,不过她还是伸手轻轻扯了扯太上皇的衣袖,太上皇见萧宴宁一时傻在那里没了动作,一脸怒气腾腾却又压低了声音:“你给我跪下。”


    萧宴宁从善如流地跪了下去,看到太上皇气的连连咳嗽,他忙道:“父皇息怒,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气坏了身体。”


    太上皇指着他,手指发抖,差点没被气晕过去,秦太后瞪了萧宴宁一眼:“你好好回话,别再惹你父皇生气。”这是生平第一次,秦太后罕见地偏袒太上皇而不是向着他。


    萧宴宁心眼多的跟筛子一样,刚才一时可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眼下他大抵能猜测出几分,真要细说,他身上能让太上皇大动肝火的事也没几件,最紧要的那件左右不过是他和梁靖的关系。砚喜受罚,多半也源于此,毕竟在太上皇看来,砚喜是在助纣为虐。


    萧宴宁正思忖着,太上皇的语气带雷霆之势逼问道:“你和梁靖……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萧宴宁垂下眼,第一时间选择装疯卖傻,他道:“儿臣,儿臣不知父皇所指何事……”


    太上皇怒了,他猛然拍了下桌子:“还敢装糊涂!你还要瞒我们到几时?”


    萧宴宁看了皇帝一眼暂时沉默以对,太上皇看着他,心里那是一个气啊。他曾经想过萧宴宁坚持不立后的种种缘由,可能是年少时受了惊吓,他甚至都想过萧宴宁身体有隐疾,人不行,所以没办法强求。


    他万万没想到,他这个好儿子竟然有龙阳之好,是个断袖。


    一想到这些年他和梁靖公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腻歪,太上皇更是胸闷气结。


    怪不得当年梁靖随父兄刚回京,他就梦到被两只鹰啄瞎了眼,他可不就是被萧宴宁和梁靖这两只鹰蒙骗,活活瞎了双眼,没看出两人之间有这样的事。


    “朕会为梁靖赐一门体面婚事,然后便命他携家眷镇守南境,永不还朝。”太上皇压下怒火,冷声道,此事万一传出去,那对帝王对梁靖都没好处。


    萧宴宁骤然抬眸,他眼中闪过一丝戾气:“父皇,那不行,儿臣不答应。”他斩钉截铁道:“梁靖生是儿臣的人,死是儿臣的鬼。他在外打仗时,儿臣就想过,他要是战死沙场,那儿臣就把他烧成灰带在身边,日后同棺而葬,他绝不能成亲。”


    “你这个混账东西,你给我闭嘴。”萧宴宁这话快把太上皇给气晕了,把人烧成灰带在身边和把人挫骨扬灰有什么区别,这心得狠成什么样才能想出这么丧心病狂的办法。


    太上皇站起身来回走动着,他指着萧宴宁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欺人家无父无兄,所以才逼迫他这般?”受时代和认知的局限性,太上皇根本不信一个臣子敢对君王起觊觎之心,那只能是君王欺人太甚。


    而且比起自家儿子,梁靖秉性纯良,战功赫赫,太上皇一想到萧宴宁在这方面仗势欺人就觉得有点对不住梁家,这也是他知道这件事后并未朝梁家发难的缘故。


    萧宴宁却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儿臣对女子本无意,对其他人也无心,如果没有梁靖,儿臣这辈子也就只会一人。”然后他又把自己当初在霍氏面前说的那一套又说给太上皇和秦太后听。


    总而言之,梁靖生也好死也罢,在京城也好,在边境也行,他们就这样了,分不开。要是有人走旁门左道给他用药,他宁愿把自己搞成废人,也不会做对不起良心的事儿。


    太上皇:“……”


    太上皇头次发现萧宴宁性子里的偏执,他一时语塞,竟然有些说不出话。秦太后见状,轻声接过话茬:“小七……”


    这声小七一出,萧宴宁心里也有些发软,秦太后温声道:“小七,你是皇上,出了这样的事,别人只当皇上风流,可梁靖怎么办?你让世人怎么看他?”


    秦太后其实脑子到现在还浑浑噩噩,根本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萧宴宁身上。


    只是想起这些年他和梁靖之间的不同,所有人都以为是儿时的情谊,没想到情谊还是情谊,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不一样了。


    “这些孩儿都明白,但儿臣不打算放手。”萧宴宁轻声道:“儿臣不孝。”


    秦太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萧宴宁眼中的神色,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这般年纪,情真情假还是能分得清。


    那边太上皇开口:“滚。”


    萧宴宁起身,走了两步,他回头道:“父皇,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他向来以为自己行事缜密,无论他穿越或者是重生而来的事实,还是他和梁靖的关系,这些年来他都守得滴水不漏。


    尤其是梁靖,他现在的一切是拿命换来的,萧宴宁想要世人提起梁靖,首先想到的是他平定南疆的赫赫战功,是他救万民于水火的英雄之名。现在南疆有多少百姓为他立长生牌位,若没有梁靖扫清南境的匪患,没有把那些世族瓦解,那些人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要活在炼狱之中。


    正因如此,萧宴宁最不愿梁靖因这段关系遭人非议。他们在一起这么些年,可知道他们关系的人却少之又少,而且萧宴宁能确保知道这些的人不会乱说话。好比砚喜,好比福六等人,萧宴宁可以说,他们就算喝酒喝到不省人事,也绝不会吐露半分。


    至于自己是穿越或者重生而来的事情,萧宴宁更是绝口不提。


    他知道这是意外,是世间罕有的特例,甚至说不定这只是一场梦,然而意外与特例往往意味着不可控的风险。为了避免麻烦,萧宴宁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秘密,他自幼一言一行都很符合当时年龄,便是防着万一。


    萧宴宁到底有着两辈子的记忆,他也曾看过各种想象力丰富的文章,总想着,这世上他能穿越,说不定别人也能,更甚至还有重生之说。若下辈子他因别人重生而命运产生变数,别人不知道他是穿越之人,那事情还能有转圜余地。


    当然这些想法都比较天马行空,却足见萧宴宁性子之谨慎。


    所以他很想知道,太上皇和秦太后到底怎么发现的这事。


    太上皇是没想到他还好意思开口问,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太上皇冷笑:“你猜啊,你不是厉害吗?有本事你猜?”


    萧宴宁:“……”


    秦太后的眼睛不自觉地往内殿瞄了瞄。


    萧宴宁睁大眼,宫人都不在,内殿此时只有在睡觉的小八。


    他难以置信:“小八?”


    他做梦都没想到,这层关系竟然是被小八给戳破的。


    看到他震惊的样子,太上皇心口的郁气终于稍微散开了些许。


    其实萧宴宁在小八面前,从未对梁靖有过于亲密的举动。


    他想和梁靖在宋宅做点什么时,根本不会带小八出宫。只是凡事有意外,前段时间,太上皇病了,萧宴宁心忧太上皇身体,数天没有出宫。


    好不容易等太上皇身体好了起来,梁靖又病了。


    萧宴宁不好把小八留在宫里,于是就带着他去出宫去看望梁靖。


    当然不是御驾亲临,也没有偷偷摸摸爬墙,而是以好友的身份去了梁府。


    其实这些年萧宴宁很少踏足梁府,免得霍氏和梁牧不自在。


    所以当霍氏和梁牧看到萧宴宁带着小八前来,他们有些震惊又不是那么震惊。


    总之心情复杂。


    萧宴宁带着小八去梁靖的院子里,小八看着梁靖脸上因病而泛起的潮红,他担心坏了,还软着声音说希望梁靖能尽快好起来。


    等探视完毕,萧宴宁让砚喜先将小八带出去找梁牧,小八被砚喜抱了出去。


    等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时,萧宴宁看着梁靖虚弱的样子,他上前握住梁靖滚烫的手,俯身将额抵在他额间,低声道:“快点好起来,别让我担心。”


    梁靖咳嗽了几声,嗓音沙哑道:“我很快就会好的,别担心。”


    话是这么说,萧宴宁还是很担心。


    一个不常生病的人,陡然一病,反而好的会慢一些。


    萧宴宁给梁靖擦了擦身体,又喂他吃完药,看着梁靖压抑着难受之情的眼睛,萧宴宁心绪牵动,忍不住把人揽在怀里,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梁靖喊了声宴宁哥哥,推开他,怕传染给他。


    小八这时跑来推门而入,他揉着眼睛道:“皇兄,我困了。”


    听到声音时萧宴宁已经把人松开了,他带小八回宫时,小八都趴在他身上睡着了,萧宴宁也并未多想。


    今天萧宴宁溜出宫,小八没找到人有些伤心。


    被太上皇哄了很久才睡着,等他醒来,看到守在一旁的太上皇脸色有些憔悴,他眼睛一转,用自己的短胳膊短腿爬到太上皇身上,然后费力地抵在太上皇额头上亲了亲,眨着那双和萧宴宁很像的眼睛软萌萌地说:“快点好起来啊,别让我担心。”


    太上皇被他这行为逗得哈哈大笑,他点了点小八的鼻子,话却是对着秦太后道:“小小年纪,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秦太后也笑了,小八看他们笑了,自己也笑了,他有些得意道:“跟哥哥学的啊。”


    说完这话他就从太上皇身上爬下来,玩别的去了。


    留下太上皇和秦太后面面相觑,两人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了。


    第202章


    太上皇和秦太后初时还以为自己听岔了,面面相觑良久,才终于确信彼此都听到了这话,他们的耳朵没毛病。


    两人到了这个年龄,还有什么不明白。如果让萧宴宁这么对待的人能够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众人眼前,那中宫之位何至于空悬这么长时间。现在这情况,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人身份有异,所以萧宴宁和他的关系不能公之于众。


    想到这些,太上皇只觉得额角阵阵抽痛。


    这些年萧宴宁打死不愿意成亲,他性格拧巴的厉害,每次谈及此事颇有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态度。而且因为睿懿太子等人的前尘旧事,太上皇心心中也是心疼和无奈,自然不会用一些阴私手段逼迫他。


    至于秦太后,身边有了小八,就有了新的念想,萧宴宁实在不愿意成亲,她心里是有点不是滋味,但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知现在又蹦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人。


    太上皇本来还想问问小八具体情况,可见幼子那副天真懵懂、全然不谙世事的模样,他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将话咽了回去。一直到小八彻底玩痛快了,太上皇和秦太后才开始旁敲侧击,问他最近跟着萧宴宁出宫都做了什么事儿,见了什么人,有没有遇到好玩的事儿。


    小八根本不知道这是双亲在套话,他道:“我和皇兄就出宫一次,去了梁家,梁靖哥哥生病了,皇兄有些担心。天太冷,我没去别的地方,一直在梁靖哥哥家玩。”


    秦太后开始并未察觉异样,也未多想,只随口又问:“就只去了梁家?”


    一旁的太上皇听着小八嘴里一口一个梁靖哥哥,陡然明白了什么。小八是萧宴宁的弟弟,梁靖算他哪门子的哥哥,如果没有萧宴宁默许,梁靖怎么敢让小八这么称呼他。


    以前他就觉得萧宴宁对梁靖过于亲厚了些,他以为是梁靖从小无父无兄,萧宴宁一手把他带大,两人年岁相仿,把他当做弟弟来来看。现在想想,什么弟弟,分明是情之所钟。


    他就说,萧宴宁那性格,对待几位皇兄也很好但也有没有天天放在心上,怎么偏偏对梁靖处处破例。


    原来是两人关系不一般。


    想明白这些的太上皇都快吐血了,他让人把小八带下去,然后和秦太后说起自己的猜测。秦太后是完全没往这方面想,等太上皇说完,她如遭雷劈,那颗心就跟外面的落雪一样,冷的发凉。


    再萧宴宁走进来的前一刻,秦太后甚至想让他回去,这样,她就不用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那个答案了。


    只不过事实就是事实,她和太上皇都很了解这个儿子,在被质问时,萧宴宁垂下眼表情淡淡开口的那一刻,秦太后的头都要炸了。


    后面太上皇和萧宴宁的对话,秦太后心不在焉,她在想为什么会是这样,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头绪。


    而萧宴宁很快就想明白了,想来是梁靖前几天生病,他看到一向坚韧的人因病露出那般脆弱的表情,没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被小八无意中看到了。


    小孩子又没什么坏心眼天真无邪,哪里会知道,自己无意中看到的场面是个秘密。


    想到这个,萧宴宁只想叹气,真要说也是他的错,一时疏忽造就了这样的意外。


    看着萧宴宁满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太上皇在那里嘲讽道:“怎么,如果不是小八发现了,你准备瞒我们一辈子?”


    萧宴宁被喷的有些无奈,他道:“父皇,儿臣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太上皇脸上的笑更冷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自己不敢,你……”


    正在这时,小八从内殿走出来,他还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他先是喊了一声父皇,母后,再看到萧宴宁时,他眼睛一亮,眼中的瞌睡都飞走了,他扑来仰头望:“皇兄,你回宫了?梁靖哥哥又生病了吗?”


    萧宴宁:“……”


    这种情况下,萧宴宁极力镇定,可他还是耳根微热有些羞赧,梁靖今天没生病,他们多日不见,胡闹了一通。


    小八狗屁不懂,太上皇哪里不明白,他冷哼一声。


    小八眨了眨那双很萧宴宁很像的眼睛,他惊奇道:“皇兄,你脸红了……”


    萧宴宁:“……”这个小八,总喜欢胡说八道。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他也不能把小八吊起来打一顿,只能装作无事发生,他看着小八道:“殿内太热了。”


    小八歪了歪头,眼中满是困惑,殿内是有炭火,可热吗?他不觉得很热啊,不过皇兄说什么都是对的,皇兄说殿内很热,那就是很热。


    萧宴宁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脸皮足够厚,他看着太上皇眼巴巴道:“父皇,这是儿臣心里原因所致,和他无关。”


    其实他心里清楚,太上皇并不会把这件事摆在台面上,要不然殿内也不会没有一个伺候的人。


    不过太上皇心里不痛快,萧宴宁不想他把火气都撒到梁家身上,在这样的时代,身为臣子根本无法和帝王抗衡,把太上皇和秦太后的火气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就好。


    太上皇刚才只想质问,现在看到他就烦,他摆了摆手,连个滚字都懒得说。


    萧宴宁麻溜离开了。


    出了殿门,看到砚喜还在地上跪着,萧宴宁快步走上前道:“起来,回宫。”


    砚喜白着脸,他又不是傻子,他是天子身边的贴身内监,就算是太上皇也不会轻易责罚他,今日这一出,景安宫的太上皇明显是恼得狠了。


    能让那位恼成这样,也就一件事。


    回到乾安宫,砚喜请罪,萧宴宁道:“和你无关,回去让御医给瞧瞧,喝点药和姜茶驱驱寒。”


    砚喜见他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


    等砚喜走后,萧宴宁坐在椅子上久久没动。


    这个冬天,他和梁靖可能都见不了面了。


    那厢,小八根本舍不得萧宴宁离开,看到人走,他也想跟着走。


    刚跟了两步,就被太上皇给拦住抱了起来,小八苦着脸泪眼汪汪:“父皇,我想和皇兄一起。”


    秦太后把他接到怀里,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道:“你皇兄还有朝事要处理,等过了这几天你再去。”然后又命人拿了好吃的糕点来。


    小八肚子也有点饿了,他哦了声,想到萧宴宁处理朝事时根本不和他玩,等他闻到糕点的甜香之气,又高兴了起来。


    宫人带着小八去吃东西时,秦太后看着太上皇。


    太上皇坐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一下,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太上皇看着秦太后道:“你说,小七因为被他那几个不争气的兄弟之间的争夺伤透了心,他惧怕成亲惧怕有孩子,所以才会选择梁靖吗?”


    梁靖是臣,不会争夺皇位,梁靖还不会有孩子。


    秦太后:“……”她有眼睛会自己看,从小七第一次说起自己的亲事时,眼里全都是空荡和寂寥,那根本不是一个十几岁孩子该有的眼神,这也是她一直宽容萧宴宁的原因,想着总有一天会有人站在他身边。


    现在终于这个人终于出现了,可这人竟然是梁靖,秦太后一想到这个,心中滋味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


    听太上皇询问,她只觉得糟心透了,于是没好气道:“臣妾怎么会知道原因。不过臣妾想着,皇室家大业大,兄弟之间争夺不休,手段层出不穷。小七心思纯善,被吓到心思扭曲些也正常。”


    太上皇:“……”


    他就是那么一说,这么阴阳怪气做什么。


    ***


    小八把天捅了个窟窿,他自己还全然不知。


    他年龄太小了,很多事想不透也根本没放在心上,等他长大了,某天灵光一闪也许就明白了自己儿时到底做了什么,但现在,在萧宴宁、太上皇和秦太后有意无意的纵容下,他很快就把这些事给忘在脑后了。


    不过小八最近也过得水深火热,最近教导他的老师对他非常严格。每天都要抽查他所学内容不说,还给他留了很多课后要写要背的东西。


    小八觉得自己写字都很好看了,老师还说不行。


    小八找萧宴宁说自己的委屈,萧宴宁微微一笑表示,老师对他严格,那是好事,是看重他,他身为哥哥,也相信小八肯定能做到,甚至比自己做的还好。


    小八被忽悠一通,心明眼亮,更加努力了。


    有时太上皇看不下去,让他少写几张大字,小八义正严词地拒绝了,他要像皇兄说的那样,成为大齐最厉害的宝宝。


    太上皇对这个傻儿子也无语了。


    梁靖一开始并不知道他和萧宴宁的事被太上皇等人发现了。


    他正常上了几天朝,然后某天下朝他被太上皇身边的宫人给拦了下来,宫人告知他太上皇的意思,他被生‘病’了,需要在家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一开始梁靖不明所以,不过他很快就想明白了。


    梁靖心下顿时大乱,本能地想去寻萧宴宁,但刚走一步,他就止住了脚步。


    这是戒备森严的皇宫,这是太上皇的意思,他就算见到萧宴宁又能如何,让萧宴宁选他还是选太上皇吗?


    想到这里,梁靖压下心中的繁乱,恭敬地离宫。


    他看似平静,实际上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浑浑噩噩。


    等看到宫门外熟悉且低调的马车,他脑子才清明起来。


    梁靖走进马车,看到了萧宴宁的笑脸。


    看到他,梁靖心下蓦然一酸,他还以为这辈子都不能再见他了。


    萧宴宁哪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拉过这人坐在身边,也没有编造谎言说太上皇和秦太后不知此事,他直接道:“父皇和母后嘴硬心软,等过了这个年,也就不会管这些事了。”


    梁靖微微松了口气。


    萧宴宁看着他,眼中带笑:“父皇正在气头上,我本来想着让砚喜同你说一声,只是怕你胡思乱想,还是觉得亲自和你说一声才好。”


    梁靖立马道:“你快回宫吧,不要惹太上皇生气。”


    萧宴宁声音温软,含着蛊惑:“可我也想见你啊。”


    梁靖的心被他一句话给填满了,明明是寒冬之月,他的心却一点都不感到冷,他道:“太上皇骂你了吗?”


    萧宴宁笑了,他道:“怎么会,父皇从小就疼我,怎么会因为这点事就生我的气。”再说,现在他是皇帝,又早就和他们打过预防针,太上皇和秦太后心里一时难以接受,可不会做糊涂事。


    梁靖这才彻底松口气。


    第203章


    在小八长大的过程中,萧宴宁除了日常忽悠他之外,还给他狠狠上过几课。


    第一次是在他九岁那年,因为小八是萧宴宁一手带大的,两兄弟之间的感情非常好,小八平时都很黏这个兄长,加上被忽悠瘸了,他是又听话又努力。


    然而,小八终究生于帝王家。他身为皇帝唯一的嫡亲弟弟,加之萧宴宁始终未娶,后宫无人自然没有子嗣,几乎朝堂内外皆知,小八便是未来的皇太弟,是铁定的储君,是未来的皇帝。


    小八身边服侍的人哪怕是经过层层筛选、精挑细选下,这些人对待小八也总不免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恭敬与若有若无的巴结。


    宫里宫外更是没人给他不痛快,众人都在无声无息地捧着他。而且小八的处境和当年的萧宴宁截然不同,一来他在宫里没有和进行他争夺的哥哥弟弟们,没人在他身边虎视眈眈,所以哪怕他再怎么聪明,戒备心这一块没有那么高,二来萧宴宁这个皇帝对他没有那么多猜忌和怀疑之心,对他不会一方面疼爱一方面防备。


    萧宴宁实实在在拿小八当下一任帝王来培养,无论是性格还是学识又或者为人处世方面都对他倾注了无数心血。


    只是由于所处的环境之故,小八从小到大几乎可以说没什么苦恼,他想要的一切东西都很容易就得到了,甚至连皇位都唾手可得。而且小八被萧宴宁养的非常自信,因为没有经受过什么太深层次的打击和挫折,整个人显得又傲气还有点漫不经心。


    如果生在普通人家这是一个很大的优点,可生在帝王家,又是未来的皇帝,那有些优点就可能是非常大的缺陷。不过在小八还年幼时萧宴宁并未出手干预,一个生在皇宫里的人拥有点童年不容易。


    那么几年快乐无忧无虑的时光,应该好好享受才是,毕竟除了这几年,后面还有很多年都要在龙椅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年纪太小,过早被现实碾碎天真,性格也容易扭曲。


    小八很聪明,也见识过宫里一些手段。


    只是有些事他到底没有亲自经历,总有些懵懵懂懂。


    在他九岁那年,萧宴宁见他危机意识不强,心下隐隐有些担忧。


    于是某天萧宴宁同梁靖在一起时,突然道:“孩子长大了,不能整日困在宫里,该见见这天下到底有多大,世上有多少人。”一直被捧着长大,得到东西太过顺利,就会觉得这世界万物都理所当然。


    这对帝王来说是大忌。


    这些年梁靖一直在教导小八强身健体,他在心里一直拿小八当自己的孩子来待,小八也很听他的话。在梁靖听出萧宴宁话里的意思,心下隐隐有些担心,他道:“王爷他还年幼……”


    萧宴宁亲了他一口,然后声音略沉:“梁靖,他都是快十岁的人了,年纪不小了。”在这个时代,有些人十六七岁就开始经营家中生意,有人十六七岁就开始涉足官场。


    小八很聪明,但有些事也需要点透。


    听到这话,梁靖微微一愣,随即有些失神,他想到了自己,他在九岁的时候已经扛起梁家重担了。


    想到以前,梁靖错开眼,他怅然道:“我就是觉得他还小。”


    “我知道你心疼,不过心疼归心疼,他要是看不起自己的未来,那不仅仅是在害他。”萧宴宁道。


    小八要扛的不只是个一家,还是一个国。


    当年睿懿太子九岁时,已经赢得不少朝臣称赞,后来还不是一个疏忽大意就沦落到那样的下场。


    萧宴宁骨子里其实极为冷情冷性。


    他意属小八成为继承人,那绝对有他的私心所在,因为小八继承皇位对他来说最有利。


    秦太后那边嘴上不说心里也会高兴,因为这意味着秦家只要不脑子发昏,那还有数十年的光耀路程可以走。


    可萧宴宁也很冷酷,如果小八承担不起这个江山之重,那他也不会因为血脉之情就强推他上位。


    只是真要走到那一地步,萧宴宁还得费时费力另择新帝人选,此人要有头脑,要聪明,还要能容得下小八和往下退的秦家,还需要能善待梁靖和梁家。


    说实在话,找到这么个人还真有点不容易。


    所以萧宴宁还是希望小八能够争气,他自私,但他不会拿天下百姓的命和前途开玩笑。


    小八可不知道萧宴宁的想法,这天他和往常一样被萧宴宁带着出宫。


    这次萧宴宁特意恩准他跟着梁靖在宫外住上几天,名义上是让梁靖带他见见世面。


    小八当时可高兴了。


    萧宴宁看了梁靖一眼,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等萧宴宁走后,梁靖牵着小八的手,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穷困。


    小八想了下,试着说出心中的答案:“街上那些大冬天里还在卖冰糖葫芦的人是吗?”


    梁靖笑了下没吭声,那段时间他带着小八几乎走过了京城最破坏最阴暗的地方。


    这期间,小八闻到过垃圾腐烂的刺鼻恶臭,他当场就吐了,然而许多人家竟就毗邻而居,日日生活于此,他亲眼见到无家可归的乞丐蜷缩在寒风中,亲耳听见邻里为争夺一口井水而用最污秽的言语相互辱骂。


    更让小八受不了的是,这个冬天竟有人家为了一点活命的银钱,哭着卖儿女为奴。


    那几天,小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


    后来,梁靖特意在城南租下一处简陋民居,带着小八亲身体验市井生活。


    房子捡漏,可他们房子里仍旧用的是最好的炭火。


    小八看着那些炭火时常走神。


    梁靖告诉他,天下很大,哪怕是在京城都有这样穷困的人,更何况其他地方。


    小八沉默着,书中轻描淡写的“民生多艰”四个字,陡然化作沉甸甸的现实压在他心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梁靖看他很沮丧,便揉了揉他的脑袋说,没关系,皇帝已经在努力让这个世道变得更好,相信小八也一样。


    他们隔壁住着个在药铺当学徒的年轻人,姓甚名谁无人知晓,只知他早年丧父,独自照料着久病卧床的母亲。


    梁靖第一次喉咙不适时,便让小八敲响了隔壁的房门,让他去找那个学徒拿点药。


    小八很听话的去敲了房门。


    许久,一个衣着单薄、面容清瘦、神色戒备的年轻人探出身。他的目光落在小八精致却不显奢华的衣袍上,微微一愣,随即皱起眉头,眼神复杂难辨。


    小八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仍礼貌地说明了来意。


    年轻人看了他许久,最后自嘲般地笑了笑,一言不发,回房给他拿了点润喉丸。


    有那么一段日子,梁靖喉咙隔不几天就上火,加上隔壁的年轻人很面善,小八便成了那扇破旧木门前的常客。


    不过那年轻人一直很沉默,总共也没和小八说过几句话。


    直到小八该回宫了,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次前来,小八忍不住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沉默了,他道:“阿喻。”


    小八歪了歪头疑惑道:“阿喻?”


    年轻人笑了下,神色古怪,他淡淡道:“我没有姓,就叫阿喻。”


    小八离开时,这名换做阿喻的年轻人一直站在门边望着他的背影。倘若小八回头,定会看见他眼中翻涌复杂至极的情绪。


    这天过后,萧宴宁亲自来梁府接小八回宫。


    回宫的路上,小八咬了咬牙问道:“皇兄,阿喻……阿喻他以前是不是姓萧?”


    萧宴宁嗯了声,淡淡道:“他叫萧喻,是康王之子。按辈分,本该唤你一声小皇叔。康王获罪被贬为庶民后,子孙后代也褫夺宗籍,不得再姓萧。所以,他现在是无姓之人。”


    说罢这话,萧宴宁看着小八目光沉静却极具压迫感:“小八,有些事,皇兄哪怕是皇帝也无能为力。你若说话做事不够小心,被人拿住把柄,今日之萧喻,便是你的明日之镜。”


    小八点了点头,其实他明白,梁靖是故意选那个地方租房子,故意让他和萧喻接触,小八又不傻,哪里就那么巧,梁靖的嗓子总是不舒服。


    这几日宫外的生活,是萧宴宁给他的提醒。


    他又不是没有竞争者,若自己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万物皆唾手可得,必将授人以柄。


    再没有坐上皇位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想要成功坐上那个位置,就得谨言慎行。人永远想不到一个在暗处的人会对自己做什么,在一切发生前,他能做的就是防备,想要防备住,就只能谨慎小心。


    而萧宴宁的提醒方式直接成了小八心里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一想到那些散发着恶臭气息的地方,那里神色麻木的人,那些同儿女分离时哭泣的刺耳声音,想到自己有天会落到萧喻那般境地,小八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他的人生路上,这些东西凝聚成了一条无形的鞭子,时刻抽打着他。


    经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小八的性情多少有点变化。


    他本就是萧宴宁带大的人,骨子里难免继承了萧宴宁那份天生的冷情。只是以往这性子被娇养掩盖着,并不明显,此番被现实狠狠刺激过一番后,他行事作风越来越像萧宴宁,而且比起自家皇兄,他还多了三分偏执,他极度不喜欢别人窥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第二次就是萧珩。


    萧珩本就比他年长几岁,在小八十岁时,萧珩已长大成人,他的模样和睿懿太子有几分相像,为人处世也比较得体,朝堂上难免有其他声音。


    第204章


    小八自打被萧宴宁明里暗里教训了一顿后,很快就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和目标。


    对他来说,一些朝臣对萧珩明里暗里的支持是一件很令人不痛快的事。不过他并不会因此迁怒这些人,他这方面和萧宴宁非常像。


    小八自认为还算有自知之明,他达不到那些人的要求,别人对他没那么看重这也很正常。


    不过,他并不想改变自己,他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子挺好,就像萧宴宁说的那样,他又不是金子,做不到人人都喜欢。


    对于萧珩这些侄子们,小八心里就一个念头,真要和他争,不管是谁,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小八可不是萧宴宁,他年纪又小,和几个哥哥都说不上几句话,和这些侄子们更没太多感情。很多时候小八觉得萧珩应该感恩,毕竟坐在皇位上的是萧宴宁,要不然就他那样的身份,能容下他的皇帝还真不多。


    小八也曾听说过睿懿太子的事迹,也知道萧宴宁和睿懿太子的关系不错。小八有时很心疼自家皇兄,别看萧宴宁做事手段很强硬,其实他心肠很柔软。


    萧珩被封昱郡王。


    昱,日光,明亮,有光辉灿烂之意。


    而这个昱郡王还是萧宴宁为萧珩亲自挑选的封号,他希望萧珩有着光明灿烂的未来。


    小八现在明确自己想要皇位,他觉得萧珩最好聪明一点,和他有关的那些暗地里那些波动还是不要闹到萧宴宁跟前。说他天生薄情也好,说他为人冷酷也罢,他可是连睿懿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对萧珩可能不会那么客气。


    萧宴宁对朝堂上一些乱七八糟的涌流完全看在眼里,不过他根本不在乎。


    他不是太上皇,没有那般深的疑心病,不会因几句风言风语和几件事就动摇心神。


    在朝堂之上,只要这个人能用,哪怕他是睿懿太子的旧臣,哪怕这人心里偏向萧珩,只要他肯为老百姓办实事就好。反过来说,一个当官之辈,从身心都支持小八,但就是不喜欢做人事,整天就在那里钻营,一心只会往自己兜里捞银子,那这样的臣子,哪怕他出自秦家,萧宴宁也会第一时间把他打入大牢。


    他对待萧珩的态度一直都一样,他不会刻意去打压萧珩,但也不会任凭别人或者萧珩本人借着睿懿太子残留的势力在朝堂上搅弄风云、兴风作浪。


    别看萧宴宁看似懒懒散散,但他态度一直很强硬。边陲如果发生什么战乱,他第一反应就是让那些边境将士打回去,狠狠重伤敌人,以战止战。


    可他心中所盼着,说到底还是大齐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打仗对于帝王来说不过唇齿之间的几个字几句话,但在沙场之上,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战场上每死一个人,就会有父母失去孩子,妻子失去丈夫,子女失去父亲,一个家从此塌陷,再也不会有完整的那一天。


    萧宴宁愿意打仗,目的是止战。战场拼杀,最终为的是边关无恙、家国太平,为的是让黎民百姓不再惶惶度日,能让万家炊烟不断、都能吃饱饭。


    正因为这些,萧宴宁才格外不能容忍将士们以血肉换回天下太平,而朝中却因一己之私、因皇位争夺而起祸端,甚至一些人为了权势不折手段,酿成不该有的伤亡。


    这样为人处世在萧宴宁看来根本不配为人。


    萧宴宁知道,他是最后见睿懿太子的人,因他走上帝王路时把所有兄弟都拉下马的事情,世人对他对睿懿太子的死有多般猜测。


    这些事萧宴宁都没有放在心上,他能承担起登上帝位的重任,就能承担起这些背后的窃窃私语。


    睿懿太子真正死因,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算少。


    杨太后,睿懿太子妃还有一些东宫旧臣,好比曾经的东宫长史柳明岸等人心里都知道。


    不过他们从不说破,萧宴宁也不会提起。


    这些年因为海事繁忙,大齐的官船出海好几次,每次出海都能收获不少异国奇珍,大齐精美的瓷器、丝绸、茶叶、香料等等都很受他国人的喜爱。


    海事催生海上贸易,海上贸易日益兴盛,陆陆续续有不少他国人千里百远前来大齐进行商贸。


    外来的东西有好就有坏。


    当年睿懿太子败在这些坏的东西上面,这是萧宴宁心口上的一道伤疤。


    所以在得知有人还想复刻当年施加在睿懿太子身上的手段时,萧宴宁的震怒可想而知。


    当年康王被抓,最后无论他在诏狱之中如何狼狈如何哀求、姿态有多么可怜,萧宴宁都未曾替他求过一次情。


    在他看来,能用这种手段陷害兄弟,本就死有余辜,被药物控制的人,哪怕睿懿太子不死,萧宴宁也不能容忍他坐上皇位。神智时常不受自己控制,如何能做帝王,任何人都不能拿黎民百姓的性命不当回事。


    在睿懿太子身上发生过的事,萧宴宁岂会让它再发生一次。


    得到消息后,萧宴宁雷厉风行,迅速控制了意图复刻旧案的平王余孽。


    平王当初被斩之后,他的子孙后代也被贬为庶民,相比较康王后人,他们的境遇更加凄惨……


    其中有些人便贼心不死,总想着报复过去。


    他们因为父辈身边的人知道一些过往辛秘,妄图想拉拢康王后代,只是萧喻一心想过平淡的日子根本不敢应,他们又想拉拢东宫旧臣,打的主意是先把最大的威胁搞定,剩下的各凭本事。


    东宫那些旧臣因睿懿太子之死把他们看做仇人,做梦都恨不得吃了他们,又怎么会合作。


    平王余孽主动作死,这些人选择冷眼旁观,反正和他们无关。


    萧宴宁将所有牵涉此事之人召入宫中,包括小八在内,然后命他们亲眼目睹那些被药毒所控之人的癫狂之态。


    小八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面色发白,心底发寒。


    其实不只是他,包括萧珩在内,都神色凝重,默不作声。


    等众人欣赏够了,萧宴宁才让人把被控制的人拉下去,当场处决。


    他的目光这才看向睿懿太子妃,看向东宫曾经的长史柳明岸。


    睿懿太子死后,他便辞官归隐,这些年一直在府中给萧珩当老师,教导他成才。


    当然柳明岸这些东宫旧臣并未和平王余孽勾结,他们只是不断的在萧珩身边给他灌输一些不该有的思想。


    而睿懿太子妃解不开心中的那个结,一直默默看着事态发展。


    萧宴宁没有成亲,在他们看来,只要萧宴宁没有自己的子嗣,未来谁登上那个位置还不一定,这是一个重回顶峰的好时机。


    睿懿太子病逝时,萧珩都记事了,当时他还是人人称赞的皇长孙。


    萧宴宁登基后,萧珩不管心里怎么想,很快就遮掩了身上所有的锋芒,变得和寻常人一样。


    其实萧宴宁能理解杨太后甚至睿懿太子妃从高处跌下来的失落和痛苦,毕竟如果按照正常情况来说,她们会顺势成为皇太后、皇后,萧宴宁理解但他并不认同,所以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解决掉这些事。


    萧宴宁看着睿懿太子妃,又看向柳明岸:“平王余孽,和你有过联络吗?”


    柳明岸爽快承认了:“有过,但他们是陷害睿懿太子的人,草民不屑和他们打交道。”


    “那为何不报?”萧宴宁语气平淡地询问。


    柳明岸沉默了下,再次看向萧宴宁时,他眼中有泪光闪烁:“皇上可还记得,当初睿懿太子殿下临终曾恳请您扶持皇长孙继位之事?”


    萧宴宁颔首:“那是兄长的最后一个心愿,朕自然记得。”


    柳明岸听闻这话有些激动,很快萧宴宁又平静道:“朕记得又如何?朕又没答应。”


    柳明岸神色一愣,大抵没想到他都成了皇帝,说话还这么不着调。


    萧宴宁望着他目光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他指着萧珩:“朕扶持他上位有什么好处?萧珩当年年幼不懂,你身为东宫长史应该最清楚发生了什么,如今有人欲用同样的手段加害他人,你们冷眼旁观视而不见,竟还敢质问朕为何不扶立萧珩?”


    “他身边聚着你们这等目光短浅、心怀轨念的魑魅魍魉,注定就不该登上皇位。”


    柳明岸等人听到这话,如同雷劈,颓然软倒了身体。


    这些年他们一直想把萧珩推上去,有时都不知道这是为了睿懿太子,还是他们心中的执念。


    而萧珩从萧宴宁口中的只言片语窥探到当年旧事真相,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萧珩深受打击,神色都有些恍惚。


    萧宴宁抬眸直直看向他,语气冷然:“你应该庆幸没有参与这些事中,要不然就算你是兄长唯一的血脉,朕哪怕让兄长断子绝孙,也不会饶过你。”


    这番话如重锤般击在萧珩心头。这些年来,他心中并非毫无念想。


    人人都称赞的睿懿太子是他的父亲,他虽然清楚萧宴宁不会真的害死父亲,但心里同这位皇叔到底有了些许隔阂。而今日之事陡然坦在眼前,让他无比心惊。


    萧宴宁气极,那些东宫旧臣知情不报,罪加一等。


    萧宴宁用实际情况教会小八几件事,居安思危,身处高位,永远不可松懈。看似风平浪静的表面,有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就等着拉他下马,还有就是,想要成为帝王,就要忍受孤独承担责任,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有时也要心生防备。


    事后,小八特意找到萧珩,他年纪比萧珩小,站在那里负手而立:“萧珩,你想和我争那个位置?”


    萧珩还没吭声,小八嗤笑,斩金截铁道:“皇兄从未阻止过你向上,他希望你成才,只可惜就靠着你身边那些人,你这辈子争不了,下辈子也争不了。”


    第205章


    小八不知道萧珩有没有听进去他的那些话,不过从那之后,睿懿太子旧臣确实都老实了起来,萧珩因此病了一场,等他病好之后,把身边的人都遣散了不少,自己行事也越发低调起来。


    小八才不管他是真低调还是故作姿态,只要不让萧宴宁再为这件事烦心,一切好说。而且现在萧珩手里基本上都是明牌,他已经把话摆在那里了,萧珩要是还想继续和他争,他也有应对的方法。


    另一边,萧宴宁借势清理了睿懿太子妃母族一些在朝为官的族人。那些人本来就属于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官员,当官当的格外敷衍,按照萧宴宁的性格,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的臣子。


    只是他毕竟不是一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他的心也是肉长的,在某些时刻难免心存私心,做不到真正的公平。


    以前碍于已故睿懿太子的情分,萧宴宁对睿懿太子妃的那些族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人只要不做结党营私、伤天害理这种越界的事,他们想做个糊涂官那就做个糊涂官。如今既然已经打破平衡,他也就不再容忍。


    在朝臣眼里,昱郡王那边被压制,皇帝借此收拢权柄,一举一动皆挑不出错处。


    可小八却觉得萧宴宁手段仍不够果决,他忍不住对梁靖抱怨道:“皇兄就是心太软了。他们既敢动这般心思,便该承担后果。纵不施以灭族之刑,也当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听了他的话,梁靖许久都没吭声。


    灭族之刑,灭谁的族呢。


    萧珩?那和灭皇室有什么区别。


    小八也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有些过头,他悻悻地哼了声。


    等梁靖和萧宴宁单独相处时,他提起这件事,萧宴宁听到后轻笑两声,摇头道:“小八这话哪是说给你听的,分明是说给我听的。”


    梁靖低低应了一声。


    就像萧宴宁说的那样,话是对着他说的,可小八也是说给萧宴宁听的,要不然以小八的性情也不会在他面前说起这些,这话本就不该对着一个臣子来说。


    “小八这性子,也不知是好是坏。”萧宴宁抓着梁靖的手来回把玩着道。


    小八有些地方很像他,有些地方又很像太上皇。这世上人无完人,萧宴宁不担心别的,就是怕小八坐上皇位之后,眼中容不下一点沙子,到时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


    梁靖理解他话里的深意,便温声道:“王爷性格的确有偏执的地方,却重证据、讲道理,不会轻易被人蒙蔽。”说到底,小八对那些他认为无关之人极为淡漠。真从性情上来说,小八骨子里颇有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的决绝。好在他并非暴戾,而是有一套自己的准则与界限。


    只要不越界,大家都能和平相处,要是有人越界了,他的行事手段大抵要比萧宴宁强横。


    萧宴宁想了下觉得梁靖说得对,自己也太杞人忧天了,只是身在其位,肩上的担子太重,难免思虑过甚。反过来想,小八是他一手带大的人,至少不会是个差劲的皇帝,除非小八比他还能演戏。


    梁靖反握着他的手神色认真道:“难得清闲下来,就不要想朝事了。”


    萧宴宁嗯了声,望着他语气懒散道:“你说得对,不想了。”


    说罢这话,他抬起梁靖的胳膊,在他手腕处咬了一口,本想狠狠咬个痕迹,但真到了下嘴时,也只是比舔|弄重上一些,有着轻微的疼痛。


    梁靖感受着手腕处这抹刺疼,心蓦然平静了下来,这是那年留下来的后遗症。


    当初太上皇知道他和萧宴宁之间的关系,梁靖被迫‘病’了一场,那一次他和萧宴宁有二十三天没有见过面。


    即便萧宴宁第一时间见他告知情况,安抚了他一番,梁靖还是避不可免的担心。


    宫门森严,隔绝了他想要走进去的希望,两人明明都在京城,可就是无法见面。


    梁靖被迫休养的那段时间,梁家气氛很低沉很压抑。


    梁牧欲言又止,霍氏不敢问。


    梁靖不想他们担心,于是把太上皇发现他和萧宴宁有情的事告知二人。


    结果听完之后,霍氏和梁牧更担心了,他们不知道太上皇会不会棒打鸳鸯,也不知道萧宴宁最终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心里也有一种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戚戚感。


    憋了几天,霍氏对梁靖说道:“不管怎么样,娘都希望你过得好。”


    如果和萧宴宁在一起能过得好,那就和萧宴宁在一起。


    梁牧只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你二哥,如果太上皇真要怪罪,那我们兄弟共同承担就是。”


    霍氏和梁牧的态度,让他那颗惶惶不安的心平静许多。


    好在没过多久,萧宴宁派人给他送来了信件。萧宴宁说,一开始太上皇天天找茬,他也不好写信让人送出宫,免得刺激人。那段时间,萧宴宁给他的书信很频繁,有时就是写自己一天在宫里都做了什么,还有吃到了什么比较可口的饭菜,又或者哪道才御膳房没发挥好,味道不如以前……信上写的都是些很琐碎的小事,梁靖却能反复看上许多次。


    从那些字里行间,梁靖甚至能想象出萧宴宁当时的模样,或皱着眉头,或满脸欢喜……


    梁靖原本已做好心理准备,待元宵过后、年节结束、开印上朝之时他才能见到萧宴宁。甚至,如果翻个年头,太上皇心里仍旧不满意,再让他被‘病’一场,那又要半月不见。


    不料那年除夕夜,福六突然敲响了梁家大门,原是萧宴宁刚结束宫中家宴,便抽了空隙出宫来寻他。


    梁靖当时整颗心砰砰往外跳,他同母亲、二哥打了个声招呼就以最快的速度出了家门,看到熟悉的马车时,他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掀开车帘,看到马车上坐着的人,梁靖那颗心陡然落回原处,他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马车帘子刚刚放下,他就扑在萧宴宁身上,狠狠咬住了他的嘴唇。


    那晚,梁靖没有回梁家。


    从除夕到大年初一,他都是和萧宴宁连在一起。


    梁靖根本不让萧宴宁退出去,两人就倾听着彼此的心跳声说着话,然后某个时刻四目相对,就开始疯狂。


    如果不是大年初一还要祭天拜祖,萧宴宁根本不想从梁靖身上起来。


    当然,他回宫给太上皇请安时,得到的是忍耐至极的眼神


    萧宴宁甚至觉得,如果那天不是大年初一,见血寓意不好,太上皇手边的茶杯就朝他头上奔来了。


    经此一事,太上皇和秦太后从萧宴宁的态度上明白了,两人分不开。


    他们也怕萧宴宁做出更糊涂的事,对梁靖的存在也就默认了。


    只是那二十多天的分离,让梁靖心下很空,每每和萧宴宁单独在一起时,总想确认一下这是不是真的。


    萧宴宁见梁靖有些走神,干脆又隔着衣服在他胸口处咬了两口,这两口力道有些重,梁靖抽气着回过神。


    萧宴宁拉着他倒在床上,他的手一边在梁靖身上游走,一边聊天。


    梁靖一心二用,回答错了又或者接不上话,还会受到惩罚。


    等房间里平静下来,萧宴宁和梁靖谈起了未来,他并不避讳死亡。


    梁靖趴在他心口哑着声音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萧宴宁很想说,身为一个将军,这样的想法实在不该。


    但话到嘴边,他只是笑着道:“我比你晚走,你在奈何桥上等我。”


    梁靖嗯了声,他从来不喜欢来论起生死之事,不是畏惧,却也是畏惧。死亡对他来说并不可怕,但他怕一合眼,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


    ***


    一个帝王一直不成亲,众说纷纭,明面上大家得到的消息是皇帝有心病不想成亲,不过也有人认定皇帝不是心病,是身体出问题了。


    小八一直没觉得萧宴宁不成亲有什么问题,主要是他一直接受教育,很少有闲时间想萧宴宁的私事。随着年龄的增长,各方面的阅历也更加成熟起来,就有不那么一天,小八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儿时的场景,那一刻,他蓦然反应过来萧宴宁和梁靖之间的关系。


    小八想明白这些,整个人都傻掉了。


    已经彻底忘掉的记忆出现在脑海里,怪不得当时太上皇和秦太后的脸色那么难看。


    怪不得萧宴宁对梁靖这么特殊,除了儿时一起长大的情分,更多的是私情。


    小八心想,自己真够笨的,别人看不明白的事,他自己竟然也不明白。


    一想到曾有无数次自己非要缠着皇兄一起出宫,而皇兄甩不掉他只能带着他一起出宫的无奈神色,小八只觉得浑身泛起密密麻麻的痒意,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跟着头皮一起飞走,他很想找个地方把自己给埋了。


    那段时间,小八下意识都避着自家兄长和梁靖。


    他那点心思在萧宴宁面前根本不够看,于是在一个艳阳天,萧宴宁把小八召到跟前,直言道:“知道了?”


    小八垂着头,右脚来回搓着地面,闷头嗯了声。


    萧宴宁:“接受不了?”


    小八猛然抬头,急了:“不是。皇兄做什么,臣弟都支持。”


    他对萧宴宁有种盲目的崇拜和信任,皇兄做的一切决定,他都认为是对的。


    哪怕是这种事,小八也觉得萧宴宁没有错。


    小八一想到有人总是在背后蛐蛐萧宴宁不成亲,在那里进行各种猜测,他心里就非常不高兴。


    萧宴宁已做好了一个皇帝该做好的一切,励精图治、心系山河,这些人凭什么指指点点、妄加揣测。


    这种情绪,直接导致了日后小八登基为帝时的一个极其鲜明的态度,那就是朝堂之上,国事政务怎样商榷都行,哪怕那些大臣在他面前据理力争他都不会因此生气,但若有人敢将话题引向他的私事,不管是谁,小八一律严词驳回,一点也不给人留情面。


    这种事怎么说呢,只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萧宴宁看着小八,含笑道:“既然如此,那以后对皇兄的人好一些。”


    小八:“……”


    他眨了眨眼,自己对梁靖不够好吗?


    小八立刻认真仔细地反省了下自己,嗯,单从君臣之仪来说,他对梁靖的态度一直都很得体,甚至因为梁靖对他的教导,他对梁靖还多了几分敬重。


    不过跳出君臣这方面,从兄长的角度来说,他的确做的不够好,他以前最多也就把梁靖看做萧宴宁的知己好友,现在知道了这层更特殊的关系,小八觉得自己对梁靖的态度要更加和善、更加敬重、更加亲近才行。


    毕竟萧宴宁都说了,梁靖是他的人。


    想到这些,小八抬头迎向萧宴宁的目光,信誓旦旦保证道:“皇兄,你放心吧,臣弟知道了。”


    萧宴宁闻言扬了扬眉,他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话,这个小八也不知道在那里脑补了些什么。


    不过这样也好,小八此刻认真的态度,让他心底泛起一丝暖意和开心。


    萧宴宁从来不希望也不愿梁靖因他受委屈,在他看来,无论这委屈来自谁,都是一个结果。


    萧宴宁自认为能处理好弟弟和爱人之间的问题,他能化解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所有芥蒂,但两人之间要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问题,那更好。


    小八萧宴宁唇角不自觉漾开的浅浅笑意,他目光微微一动,悄然移开。


    萧宴宁是他的皇兄,是他最敬重的人,他希望萧宴宁能够开心快乐幸福。如果这份圆满快乐是梁靖带给他的,那他就认同梁靖的存在。


    第206章


    安王是个敢打敢拼的人,东丽有段时间劫过大齐的商船,没等消息传到京城,安王就带人把东丽的船给击沉了。


    那之后,东丽很是安静了一段时间,东丽国主更是多次表示想要派遣使臣面圣。不过萧宴宁对他们不耐烦,有意晾着他们,所以一直并未同意。


    安王这些年在通州的威望很高,边境的老百姓就这样,谁给他们带来和平,他们心里就装着谁。安王在诏狱的经历众人都知道,他身边的副将许轻风也很担心这个。


    随着安王名声越来越盛,许轻风等人曾背着良心对安王说,以后遇到东丽挑衅时,手段要不要缓和一点。毕竟有这么一个小国在周围跳腾着,虽然有点碍眼,可这样朝廷只会更加重视安王,绝不会轻易削掉他手中的权利。


    许轻风等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安王狠狠骂了一顿,能把对手一次性打趴下非要给他机会让他站起来,这纯粹是脑子有病。


    万一中途,对手因为各种原因变强了呢?万一第二次动手时他们大齐的将士因此有伤亡呢?给对手机会,就是给自己带来失望的风险。


    许轻风等人被骂的抬不起头,安王知道他们的担忧,安王对着他们只说了一句,本王信皇上。


    其实这话很空,谁也不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信任有天会不会突然崩塌。可对安王来说,边境百姓最重要,哪怕有天萧宴宁不再信任他,又或者说觉得他在通州威望过甚,那他也会继续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而不会拿边境的将士和黎民百姓的命当筹码。


    后来安王因此事还把许轻风等人给踢回营中当了一年的小兵。


    而让许轻风等人担心的事情并未出现,萧宴宁对安王一直信任有加,从未表现出对安王有一丝防备之意。


    当然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因为皇帝心机深沉,凡事不表现在脸上,至于心中怎么想,谁又会知道。


    但是皇帝真的很信任安王。


    在梁靖杀穿南诏后,萧宴宁曾御驾亲临南疆。


    当时安王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是皇帝太胡闹了,风险未定,皇帝怎么能去前线。


    就算真想到边境看一看,也该等梁靖把南诏旧主的权势给全部清除之后再去。


    那段时间,安王一直很挂念南疆的事,都没怎么睡好觉,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幸好,一切都平安。


    得知皇帝从南疆启程回京的消息,安王还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刚刚吐出去几天,萧宴宁隐瞒了身份,只带了数十名随从,转道来到了通州。


    安王一开始听到有人找他,他还以为是于桑呢。


    于桑离开北镇抚司后,来过通州。


    两人一起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酒,于桑说皇帝能轻易放他离开,肯定是看在安王的面子上。


    安王则挖苦道,要真是如此,皇帝肯定不会放过他,毕竟于桑对他动手时可没留情。


    于桑神色有些无奈。


    安王给他碰了一个,往事已过,毕竟于桑当时的主子是太上皇,很多事他也无能为力。


    不过安王提起这些,就表明自己已经彻底放下了往事,他希望于桑也是如此,脱离那个地方,就开启新的人生。


    等安王出门一看,没看到于桑却看到是萧宴宁,他当时腿都软了。


    安王紧张地把人带回去,他那时甚至差点忘记君臣身份,只想骂萧宴宁一顿。


    皇帝却只是笑了一笑:“回京路上想到同三哥多日未见,就来看一看。”


    安王:“……”想看,以后有的是机会,哪能在途中转道而来,就算前来,也该明诏下旨,他也好提前去迎接。


    只带了那么点人,路上要是遇到一些匪贼,那可如何是好。


    萧宴宁道:“三哥放心,后面还有一队人马跟随。朕只是来看看三哥,不想太过引人注目,就没让他们跟着。”他又不是真的任性至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安王听到这话,心才微微放下。


    安王如萧宴宁所愿,并未声张皇帝到来,好在通州地界见过萧宴宁的人也没几个。


    安王带着萧宴宁在通州逛了几天,皇帝一脸笑意:“此地幸而有三哥在。”


    安王恭声道:“并非是臣一个人的功劳……”


    萧宴宁摆了摆手一脸嫌弃:“三哥,你我兄弟之间就别来这套虚的了,听着假的很。”


    安王看着皇帝面无表情:“也是众将士的功劳。”


    萧宴宁脸上的笑更深了,他点头:“说的好。”


    安王:“……”他摇了摇头,很是无奈,也就是萧宴宁不喜欢往自己身上扒拉功劳。


    萧宴宁在通州的时间不长,毕竟还要快马加鞭赶路和大部队汇合,要不然御驾到京,皇帝却不在,那可要引起混乱了。


    那几天,安王一方面提心吊胆,一方面又有些开心。


    抛开君臣身份来说,萧宴宁根本没有一点皇帝的架子,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两人闲聊了不少东西,还聊起过小八,聊起这个最小的弟弟,两人还想起了以前。安王喝了几杯酒,还提起了萧宴宁小时候的糗事,好比让他们这些哥哥们比赛吃屎的事。


    安王趁着酒意问:“其实臣一直想知道,皇上当时到底怎么想的?”


    萧宴宁:“……”他怎么想,他不过是觉得梁靖年幼无知,口无遮拦,怕有人拿他的话搅弄风云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多的想法。


    萧宴宁干咳几声:“朕那时太过年幼,都忘了。”


    安王看着他红起来的耳垂和不自在的神色,眨了眨眼,哦了声,然后又灌了自己一杯酒。


    安王心想,看来皇帝也知道尴尬二字怎么写的。


    后来安王带着许轻风等人亲自送萧宴宁离开。


    看到皇帝,许轻风等人惊讶的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亲眼看到萧宴宁和回京的人马汇合,等传出皇帝一切平安的消息,安王才带人回去。


    许轻风等人心中满是疑问,他们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皇帝来做什么。


    在修整的路上,安王一边喝着酒一边漫不经心道:“别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皇上就是来看看我。”


    他不知道身边的人相不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


    皇帝只是在回京的路上惦记他的三哥,转道看了看,毕竟山高路远,哪怕是兄弟,想见一面也不容易。


    安王这些年一直守在通州,不过京城要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也会奉诏回京。


    这次是芸太妃病了。


    萧宴宁派人来到通州,接安王立刻回京。


    安王听到消息,以最快的速度把手头上的事务交代下去,然后骑马往京城的方向奔。


    安王对通州也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他生在通州,后来以皇子身份入京,在京城,他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等来到通州,事情多了起来,他才把那段往事给埋在了心底。


    安王在通州目睹了太皇太后的病逝,见证了小八的出生。看到刚出生不久的小八,安王心下颤抖,他都不敢想这么小小的人,要怎么小心养护才能长成顶天立地的人。


    在通州养小八的那段时间,他一方面要对太上皇等人的安危操心,一方面还要哄小八。那段时间,他的心神都被占据了,每天洗漱后倒在床上就会睡着,身体累到极致,连梦都不怎么做了,也想不起京城那些是是非非。


    那次芸太妃随着太上皇下江南,他知道芸太妃主要想看他。


    芸太妃看到他时,自己也跟着高兴。


    而看到芸太妃难得高兴的样子,安王心里却有点不好受。


    跟着太上皇下江南对其他人来说是一件幸事,然而对芸太妃来说,来到了通州,就离家乡很近了。只是再怎么近,也隔着一片海,她的故乡在海那头,站在通州城最高的楼上,使劲儿往远处望,也看不到东丽的一点影子。


    自打到了通州,芸太妃的心情难免有些低落。


    她也想让自己开心起来,只是心不由人,对于东丽,芸太妃很复杂。


    她是东丽人,如今她在大齐扎根,有了自己的孩子。


    芸太妃心里很清楚,自打自己踏上大齐的领土,她就再也回不去了。这么多年,她的父母都已经没了,兄弟姐妹之间多年未见,又何谈有什么感情,而上次东丽使臣故意给安王下套,也让她伤心不已。


    幸而当时大齐的皇帝是萧宴宁,换做太上皇还在位,又或者是任何其他任何人坐在那个位置上,听到东丽使臣那些话,心里恐怕都会有些不痛快。


    从那天起,芸太妃的心彻底死了,她放在心底的故乡,却想用那样的手段害死她的孩子。


    然而人心本来就很复杂,人远在京城也就不想那么多了。到了她这个年龄,再一次离家这么近,心情难免自然有所波动,好在这种情绪很快就能调整过来。


    太上皇这段时间经常让人准备些东丽本土的饭菜和小吃,芸太妃情绪上并没有太多波澜。


    现在最能牵动她情绪的就是安王,只要安王平安无事,就好。


    想到芸太妃病了,安王只觉得自己太不孝了。


    虽然来人说病情不重,可是安王还是忍不住担心,他的年岁在一天天往上涨,芸太妃也一样。


    安王心中着急,用了几天就到了京城。


    京城永远都是大齐最繁华的地方,安王无心欣赏京城风光,入京后,第一时间进了宫。


    还好,芸太妃这场病来势汹汹,可在御医们的诊治下,病情控制住了。


    听到这个消息,安王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下了。


    芸太妃看着他倒是很高兴,母子相去甚远,能见上一面也不容易。


    芸太妃见他连衣服都没换,忍不住道:“你没去见皇上?”


    安王一愣,随即道:“孩儿着急入宫来看望您,还未给皇上请安。”


    “那你先去给皇上请安。”芸太妃忍不住教训他:“你慌什么,我就在宫里,还能跑了不成。”


    她话音刚落,明雀就来了,看到安王,明雀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他恭声道:“王爷,太妃娘娘,皇上说了,王爷刚回京,先好好陪太妃娘娘说说话。等王爷安顿好,皇上再好好和王爷喝上几杯。”


    安王告谢。


    明雀离开后,芸太妃松了口气,她瞪了安王一眼,不过神色很高兴。


    安王陪芸太妃用了午膳后才离开。


    他一身尘土,也没去见皇帝。


    出了宫,安王慢慢朝安王府走去,他走得很慢,但总共也就那么点路,再慢也走到了门前。


    看着安王府的大门,安王一阵恍惚。


    第207章


    安王府的下人因主人回京而又惊又喜,当年安王离京前往通州,只留下了十多人在京。萧宴宁曾想让从内府调过去些人过去维护院子,却被安王婉拒了。


    萧宴宁知道他的心结,也就没有强求。


    这些年安王不在时,安王府的大门都在紧闭着。


    以前的安王府内被打理的精致漂亮,里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如今偌大的安王府只靠着十几个人维护,肯定有疏漏之处,推开门入眼可见的是破败凋零之色,闻到的是腐朽的气息。


    安王每次回府,都有种莫名的窒息感,这种感觉并没有随着岁月的增加而消失,这次也不例外。


    安王很快收敛起心绪,神色自然地往院子里走。


    府上整体有颓废之色,可他的房间天天被人打扫,很干净。


    安王随意洗漱了下就躺在了床上,原以为重回旧地,自己会辗转难眠,但连日的奔波让他的身体陷入了极为疲倦的状态,哪怕心事重重,他躺在那里很快也就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觉并不安稳,又或者自打私藏龙袍的事发生后,他在安王府就没睡过一次安稳觉。


    安王又一次梦到了当年的场景,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就是醒不过来。梦里他从西境被召回京,其实那个时候接到圣旨时他很想抗命,眼瞅着就要把西羌给打趴下,他却要被调回经,如果来接替他的人比较强硬,那还好,如果稍微软弱一下,给了西羌缓和的机会,那将又是一场延缓数年的战争。


    不过最终,安王并未抗命,只是回京的路上,他心里有些悲哀。


    皇子间的争权夺势,让他厌恶。


    不过安王并未表现出来,这些年他一直在边境打仗,安王妃独自一人在京。安王对得起天下,对得起西境黎民百姓,可他愧对王妃。


    回京唯一让他高兴的是京城有安王妃。


    想到安王妃,安王的心情好了不少。安王妃貌美又有才,和人说话时温温柔柔却又十分坚韧。比起她,从小就喜欢耍刀弄枪的安王像是一个大老粗。就连安王自己都觉得他除了有张脸还能看,两人似乎没有任何般配的地方。


    安王也知道安王妃嫁给他时,有不少人在背地里说安王妃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不过就像安王妃说的那样,夫妻关起门过日子,日子过得好不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外人如何猜测随他们就是了。


    安王回京后,把那些不满和责任都放在了心底,夫妻几年没见,他所有心思都在安王妃身上,那段时间,安王妃很高兴,眉眼之间全是笑意。


    安王看到这一幕,心中更加难受。


    他不在京的这些年,安王妃独自一人承受了很多。


    那年冬天来临的时候,安王妃似乎有心思,一直愁眉不展。安王打探不出来,以为她这些年天天呆在府上被闷坏了,所以想法设法带她出府游玩。


    听闻郊外寒梅盛开,引人无数,安王便同安王妃一起前去欣赏。说实话,安王并不觉得梅花有什么好看的,但是看到安王妃开心的模样,他也很开心,他不喜欢安王妃愁眉苦脸的样子。


    虽然中途出现了点小插曲,可并不影响他们赏梅的兴致。


    那年寒冬,安王妃站在梅花下,红梅映雪,远不如安王妃貌盛。


    她在看寒梅,安王在看她。


    一切看似都很美好,当安王妃对着寒梅流眼泪的时候,安王整个人都慌了。


    安王妃看着他说梅花很好,只是只能看一个冬天,一想到只有这么短暂的时间,她就很难受。


    安王安慰她说,没关系,她喜欢,他就把梅树移回安王府,今年花谢但明年花开,他们在王府年年都能看到。


    安王妃点头,泪流落得更急,她只说自己很高兴。


    从二人赏梅结束到私藏龙袍之事发生,也不过短短数日。


    安王记得那天天气极好,当身着盔甲的禁卫踏进安王府时,安王还在练枪,被禁军围困时,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当他看到从房内搜出来的龙袍时,脑子一片空白。


    睡梦中的安王气息突然粗了几许,他挣扎着睁开眼。


    他望着头顶上的帷帐,目光空洞,眼睛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缓缓坐起身,一身冷汗。


    安王靠在床头,有些事他不想回忆,只是梦刚醒,他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当年的画面仍旧残留在脑中,他被禁卫带走时,王府一片混乱,人声很嘈杂,场面一片狼藉。很多场景安王都记不清了,但他永远都记得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安王妃撞在了门前石柱之上。


    安王惊呼着让人去救她,然而她心存死志,根本没给自己留一丝活命的机会。


    安王后来觉得自己真是太粗心了,他回京的那段时间,安王妃数次欲言又止地望着他,可他都没察觉她心里压着千钧重担。


    徐家参合了夺嫡之争,想要推别人上位,就要拉下太子。


    那年他和萧宴宁遇到那母子二人或者就是对他的一场试探。


    他察觉了那孩子面容有异,又联想到有人在此之前弹劾太子德行有亏。出于兄弟之情,他并未声张。


    而他的选择在徐家看来就是站在太子这一边,既不能为他所用,那自然就要被剪除。


    安王其实不想想这些事,可今日他却莫名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安王起身推开窗,落日余晖,夜幕缓缓降临,昼夜在这一刻完成了盛大的交接。


    王府灯火辉明,却仍旧掩盖不了里面的落寞和寂寥。


    看着眼前的一切,安王闭了闭眼。


    王府处处都有安王妃的影子,女子爱美,安王妃也不例外,她喜欢自己漂漂亮亮的样子,可这样的她,决绝而亡时却那般狼狈,血和眼泪顺着伤口染满了脸颊和衣衫。


    这时王府内一阵喧嚣之声,安王从往事中抬眸,有下人匆匆而来禀道:“王爷,皇上、小王爷和定南侯到了。”


    定南侯就是梁靖,当年他从南疆回京,皇帝就下旨封他为定南侯。


    安王听到这话忙起身走了出去,看到人,安王忙去行礼。


    萧宴宁上前扶住他的胳膊道:“三哥,我们私服而来,就不用这么多礼节了。”


    安王本想说句礼数不可废,那厢梁靖对着他恭声喊了声王爷。


    萧宴宁一脸无奈,他看着梁靖语气中略带几分被拆台的抱怨道:“我这边刚说完三哥,你又来这一套。”


    安王愣怔了下,只觉得萧宴宁这话里多了一些说不出的亲昵,但萧宴宁在梁靖面前一向没什么皇帝架子,两人感情又很好,他并未多想。


    那边小八抓着安王的衣袖嘿嘿笑道:“三哥,你回京怎么不去看我?你想不想我?”


    安王看向小八,他笑道:“今日入宫太匆忙,本来想着明天去看你。”


    听闻这话,小八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脸颊处嘴角边浮起一个小小的酒窝:“我就知道三哥想我,我也想三哥了,不用三哥去看我,我来看三哥也一样。”


    安王笑了笑,心想不愧是萧宴宁一手带大的孩子,说出来的话就是好听。


    小八的视线在院子里扫了一圈,他道:“三哥你这府上冷冷清清,幸好皇兄带了酒和厨子来。”


    萧宴宁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本来想给三哥一个惊喜,你非要说出来。”


    “这算什么惊喜。”小八道:“皇兄的酒和厨子难不成还要藏起来?”


    萧宴宁摇了摇头,他看向安王:“三哥难得回京,今日我们兄弟不醉不归。”


    安王一脸认真地规劝道:“皇上明日还要上朝,酒还是少喝一些,省得头疼。”


    萧宴宁:“……”


    萧宴宁长叹一口气挖苦道:“三哥,你这话扫兴的很。”


    安王也很想叹气,他实话实说而已,一旁的梁靖笑了起来。


    酒和厨子都是从以前的福王府带来的,以前那些厨子萧宴宁并未带入宫。


    在王府当差比宫里舒服多了,自由而且没那么多要生要死的事。


    这也没外人,四人就在后院的凉亭内喝了起来。


    小八这年龄不能喝酒,他负责吃菜喝茶。


    安王精神本来一直紧绷着,萧宴宁却很放松,梁靖也是如此。


    不知不觉中,安王也跟着放松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酒喝多了,安王总觉得萧宴宁和梁靖之间怪怪的。


    好比,梁靖就被空了,萧宴宁很自然地拿起酒壶给他倒酒,那动作好像做过了许多次,都习惯了。


    安王眨了眨眼,心中感慨,当年宫里只有萧宴宁和萧安然年龄最小,又因萧安然是小公主,萧宴宁不怎么和她打交道,所以身边也就没什么同龄人,许是身边过于落寞的原因,萧宴宁对梁靖这个同龄的伴读非常放在心上,这些年都是拿他当亲弟弟看待。


    而梁靖对萧宴宁也是如此,一直护着。


    安王又喝了一杯,心想,这样也好,不至于那么寂寥。


    当晚,安王有意喝醉,萧宴宁陪君子,也喝得晕晕乎乎。


    等散席时,小八都睡着了,萧宴宁走路都有些飘,他喝醉后不爱说话,就靠在梁靖身上,脸上挂着得体的笑。


    安王看着他脸上的笑,心想这笑有点假,有点难看。


    梁靖小心地扶着萧宴宁,他道:“王爷,皇上醉了,我送他回去。”说罢这话,他迟疑了下又道:“小王爷睡着了……”


    安王揉了揉额头,他道:“让他在王府睡一夜,你行吗?”


    梁靖则微微一笑道:“王爷放心吧,我没喝醉,会照顾好皇上的。”


    萧宴宁在一旁含笑点头,安王慢半拍地嗯了声,然后看着梁靖把皇帝带走。


    人喝醉了就会麻痹自己,就不会想起一些深埋在心底的痛苦事。


    安王在通州时很少喝醉,一旦回京,他就想把自己灌醉,这次也一样。


    安王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然后心中一个激灵,人突然惊醒,在头疼欲裂坐起身,安王心想,梁靖带萧宴宁离开王府时,宫门已落锁,梁靖身为朝臣,又能用什么办法把人送回宫呢,当时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应该把萧宴宁安置在王府好好休息一晚吗?


    只是安王喝得太醉,脑子成了浆糊,反应也有些迟钝,梁靖和萧宴宁又表现的太过理所当然,他根本没想起这些。


    现在半夜时分,陡然想起,心中一片惊讶。


    虽然知道梁靖不会对皇帝如何,但安王还是惊得满头大汗,他骂了自己一声,第一时间穿戴起身。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要确定皇帝的安危。


    等他急匆匆出了王府大门,站在黑夜中,安王皱起了眉头,他去哪里找皇帝?


    想了想,他眼睛亮了下,然后骑马直奔梁府而去。


    安王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为什么没有去福王府而是去了梁府。


    真要说,可能是喝醉的缘故。


    第208章


    半夜时分,正值好梦中,梁府的大门被一阵急促的敲击声惊醒。


    听闻安王突然到访,梁牧睡眼惺忪地匆忙将人请进府中。


    看到安王的模样,梁牧的瞌睡都没了,本能地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毕竟安王深夜孤身一人前来,衣服穿得都很潦草,墨发微乱,显然这个门出的有些慌张,连仪容都没有注意打理。


    还不等梁牧开口,安王神色凝重,劈头盖脸道:“定南侯可在?皇上可在?”


    他向来稳重,此时梁牧被他急切的语气吓了一跳,本能地回道:“都不在啊。”


    安王听闻这话,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困惑。既然两人都不在梁府,那半夜三更,梁靖会将醉酒的皇上带到什么地方?


    夜风拂面而过,安王因着急狂奔了一路,如今被风一吹,被酒意侵染的脑子似乎都跟着清醒了几分。


    也是,的确不该先来梁府,皇帝不在他那里休息反而夜宿大臣家中是有点说不过去。


    安王定了定神准备去他处寻找,于是对着梁牧道:“深夜打扰了,本王再去福王府走一趟。”


    这个时候梁牧已经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眼看安王要走,一个情急之下伸手抓着安王的胳膊。


    安王拧眉瞅了他一眼,梁牧忙松开手,神色讪讪,他道:“王爷是要寻皇上?”


    安王嗯了声,把今日的情况说了一遍,也讲明不是不信任梁靖,但也表明萧宴宁身为皇帝,不能有半点闪失。


    梁牧听着在心里不停地骂着梁靖真是昏了头,皇帝都喝醉了,让他在安王府睡一晚又能怎么样,非要把人带走做什么,少看一晚上能少块肉吗?


    梁牧心思飞转,他望着安王神色慎重道:“其实皇上就在梁府,只是已经歇下了,不便打扰。”


    安王:“……”


    安王拧起俊挺的眉峰,神色冷肃:“你以为本王是三岁孩童吗?”拿这种拙劣的谎话来忽悠他。


    梁牧:“……”


    梁牧心中暗自叫苦,他就知道安王不会信,毕竟他自己都不信这话,可他能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安王前去福王府,到时找不到人,安王不疯才怪。他都不敢想,到时会是怎样的局面。


    梁牧心下着急,他看了看天色,只能硬着头皮信誓旦旦道:“王爷,这些年皇上一喝醉就喜欢四处走走看看。这天快亮了,臣拿性命担保皇上绝对不会有任何闪失。王爷不如先回去等一等,等早朝时分,皇上必然会出现。”


    安王:“……”他自然相信梁家不会起歹心,只是不见到皇帝本人,他终究难以安心。不过听梁牧这意思,萧宴宁喝醉了似乎很活泼,还喜欢乱跑。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染上的毛病,等他见了萧宴宁一定要好好劝慰他一番。


    不过梁牧既然这么说了,他稍稍放下心,也不再继续为难人,只说道:“本王信你。”


    梁牧:“臣观王爷酒意未消,臣送王爷回府。”他得看着人回去,这样安王就不要绕道去福王府了。


    安王松下心神,也察觉自己太过慌张,有些失礼,于是便同意了梁牧相送之情。


    翌日,安王一方面让人送小八回宫,自己则早早上朝,看到皇帝正常临朝,他才彻底安下心。


    等下了朝,安王特意入宫面圣,看到皇帝脸色因宿醉而眼下泛青,安王道:“臣昨晚喝得太醉,未能亲自送皇上回宫。半夜醒来,想到此事后怕不已,原想着皇上可能会在福王府歇息,前去请安时却不见圣驾,臣甚是担心。”


    安王后半夜都没睡,神色略带几分憔悴,眼中也满是担忧。


    萧宴宁看着他顿了下笑道:“昨晚朕喝得太醉,有些走不动路,梁卿怕福王府那些下人服侍不周,便带朕在梁府休息。只是事发突然,朕又不愿惊动梁府中人,让他们惶恐,所以并未声张,也忘了让人告知三哥一声,让三哥担心了。”


    萧宴宁觉得自己这话没毛病,但不知为何他越说安王的神色越诡异,他话说到后面,被安王那诡异的眼神看得都有些气虚。


    等皇帝说完,安王沉默半晌,语气艰难道:“臣前往福王府之前,先去了趟梁府……”


    萧宴宁眨了眨眼,又眨了眨,耳根微微发烫,脸颊泛热,酒喝太多真是伤脑子。也是,以安王的性子,福王府没见到他肯定要四下寻找,梁府也是必须要去的地方。


    如今,话被揭穿,萧宴宁只能干巴巴地哦了声:“是,是吗?”


    安王也很不自在,他看着皇帝的表情,心道如果有可能,萧宴宁估计都想长翅膀飞走。


    安王也干干地说了句是的。


    四目相对,一片寂静。


    不想皇帝太过尴尬,安王深吸一口气决定找补一下,他道:“臣听梁大人说,皇上醉酒之后喜欢四处走动……”


    与此同时,萧宴宁也开口道:“朕就是一喝醉就会睡得很死,不想被人打扰……”


    双方话音未落,殿内气氛静得连出气儿声都能听到。


    这时,砚喜前来禀告,说是梁靖求见。


    萧宴宁喉咙不适,干咳了几声:“让他进来。”


    梁靖进殿后敏锐地察觉到房中诡异的气氛,第一时间放轻了脚步。


    “微臣参见皇上,参见王爷。”


    萧宴宁到底脸皮厚,脸上还在泛热,语气已经和往常一样,他道:“不必多礼。”


    梁靖起身,三人六目,面面相觑,却又都不开口说话。


    梁靖看看萧宴宁,又看看安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安王看看梁靖,又看看萧宴宁,最后视线和梁靖撞在一起,两人同时一愣。


    这场景,萧宴宁无奈,他朝砚喜挥了挥手,砚喜十分有眼力劲儿地退出大殿,顺手关上了殿门。


    人醉酒之后头难免会不舒服,萧宴宁本来就有点难受,这场面跟审问现场一样,他也是绷不住了,他干脆坐下,揉了揉额头道:“三哥、梁靖,坐下说话。”


    那二位和门神一样,站在那里没有动。


    梁靖和萧宴宁在一起多年,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不舒服,梁靖到底没忍住:“皇上,让人备点醒酒汤吧。”他就是因为担心萧宴宁的身体才入宫的。


    别看萧宴宁平日子稳稳重重,可一旦身体有哪里不舒服,性格就会变得有点黏糊。


    萧宴宁从小就不喜欢别人服侍自己,平日里多喝两杯就喜欢枕在梁靖腿上,让梁靖给他揉着额头缓解不适。


    昨天喝了那么多酒,肯定很不舒服。


    莫名停顿了下,梁靖又道:“皇上昨晚和王爷都喝了不少酒,让宫人多备些。”


    萧宴宁嗯了声,一副懒散之态,他望着梁靖,眼神温和语气温软:“我喉咙疼,懒得高声说话,你去吩咐砚喜一声。”


    梁靖听闻这话一怔,而后领命而去。


    等他离开,安王看着萧宴宁欲言又止。


    萧宴宁对梁靖说,你去吩咐砚喜一声……这话让他的心不停地在颤抖。


    砚喜,那可是司礼监掌印,是贴身服侍萧宴宁的太监,平日里就连那些内阁大臣见了砚喜彼此都得相互恭维一番。到了梁靖这里,萧宴宁用词却是吩咐。


    梁靖以什么身份吩咐司礼监掌印?定南侯的身份吗?


    真要从身份上来说,安王都吩咐不动砚喜,这全天下也只有皇帝自己能吩咐砚喜。


    安王越想脑子越清醒,心越慌,萧宴宁对人说话是难听了点,也不大顾及别人的面子,但他绝不会用错词。


    所以,刚才那话萧宴宁其实是说给他听的。


    在萧宴宁心里,梁靖和他一样是能吩咐砚喜的人。


    想明白这点的安王绝望地闭了闭眼,不提皇帝和梁靖之间的那点儿时情义,今日就算中宫有主,她也不敢吩咐砚喜。


    安王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并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但心底猜测太过惊悚,他实在没能很好地控制脸上的表情。


    安王常年在军营,最是了解营中情况,营中将士因各种原因私下相互结为契兄弟的不在少数。


    这种私事,只要不影响战况,安王自然不会管。


    皇帝和梁靖一直未成亲,但他从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一来,萧宴宁和梁靖相处时十分坦荡,萧宴宁从小就护着梁靖,一直护到大,谁会闲着没事往这方面想。


    二来有关二人身体情况有着各种流言,安王不觉得萧宴宁身体有问题,但他知道萧宴宁重感情,不成亲怕是真应了那条被兄弟间的争夺伤透了心的传言,心结问题,除了他自己,谁都没办法解开。


    至于梁靖,身为红遍朝堂内外的天子近臣,这些年想和梁家结亲的多了去,只是都被霍氏出面婉拒了,后来就隐隐传出梁靖在战场受过伤的消息,霍氏又是这样的态度,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不再提起梁靖的婚事。


    最后,安王自己都没有再成亲,他习惯了一个人,萧宴宁和梁靖不成亲,他也没觉得有多奇怪。


    于是很多事自然而然地给忽略了。


    怪不得昨晚梁牧的神色那般古怪,想来是知道这些情况又不好说,只能在那里和他胡说八道,还真是为难梁牧了。


    安王脸色来回变换了数次,最后他憋出来一句:“皇上,臣在家中喝过醒酒汤了,臣……告退。”


    萧宴宁都做好了被询问的准备,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他愣了下,随即笑道:“朕还以为三哥有话要问呢。”


    安王神色认真:“可是两情相悦。”


    萧宴宁点头:“自然。”


    安王第一次没有顾及君臣之礼,他定定地看着萧宴宁:“那就是了,作为兄长,臣认可且支持皇上的一切决定。从人臣来说,皇上有些任性了。臣斗胆问一句,如果没有八弟,皇上当如何?”


    皇帝这一任性,可不只是牵扯到他一人,还有他背后的族亲。


    安王问的实在,萧宴宁回答的也诚恳:“没有小八的时候朕都想好了,朕会好好养身体,争取活个百儿八十岁,到时熟悉的在乎的人人差不多都没了。朕呢就从宗室中挑选个人品性格都上上佳的人出来,至于他孝不孝顺,朕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也无所谓。”


    安王:“……”


    这想法太过超前,安王听得很是震撼。


    就算是寻常人家,也会想法设法有自己的子嗣,把家业拱手让给旁人这事一般人都干不出来。


    更何况这不是几间铺子,几亩地,这是整个大齐。


    安王能说什么,安王只能朝萧宴宁拜了拜,然后出宫。


    他看似镇定其实脑子里很乱,他需要静一静,好好消化消化眼下的情况。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很早呀~


    第209章


    安王离开时,看到了在殿外等候的梁靖。


    梁靖并没有真的去吩咐砚喜做什么事儿,萧宴宁刚才那些话里的意思他心知肚明,暗示安王二人的关系是一方面,支开自己是另一方面。梁靖清楚,萧宴宁一直从心眼里尊重安王,可能是怕他接受不了两人的关系,万一场面失控,他不想自己在场。


    可梁靖也不想萧宴宁独自面对安王,所以一直没走远。


    安王看着梁靖,他眼中并未有太多情绪,而是轻声道:“这条路不好走。”说罢这话,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他是皇上,你和他之间你处下风,如果此事被发现,那些御史会骂你,史书上也会抹去你的功绩,只说你是佞臣。”


    这话梁靖听过无数遍,他还是语气坚定地对着安王道:“我明白,我不后悔。”和萧宴宁在一起这些年,他有时睡梦中惊醒都要确定这是不是一场梦,又怎么会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而心生退意。


    他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才换来萧宴宁的那颗心,他会好好护着的。


    安王本能地笑了下,道:“本王想到了。”梁靖跟着他打了几年仗,他清楚这人的性子,认定的事只会一直向前看。


    安王抿了抿嘴,又道:“本王说这话可能有些偏心,皇上的肩上扛着整个大齐,有时做事难免会身不由已,若哪天你们之间有争执,你多多体谅他一下。”


    梁靖神色一凛,他郑重其事地说道:“王爷放心,我都知道……皇上要是知道王爷这番话,心里肯定会高兴。”在这段关系,帝王本就处在强势中,每个知道他们关系的人,都会想到他在史书上留下不好的名声。


    而梁靖很开心安王对萧宴宁的这份偏心。


    安王该说的都说了,他朝梁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他对萧宴宁有一定的了解,萧宴宁看似很好说话的一个人,其实骨子里很强势,防备心也很强。他和梁靖在一起,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除去梁靖的身份性别,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经历很多事,彼此知根知底,在一起相互扶持着,也挺好。


    ***


    安王又在京城呆了七天,等芸太妃的身体彻底好了之后,他才上折子请旨离京。


    折子递到御前,萧宴宁便把人召到了宫里。


    萧宴宁看着安王指了指案几上的折子道:“三哥,太妃的病情刚好,你不在京城多留几天?”


    安王:“母妃已经好了,也是她一直在催促臣回通州。”说起这些,他也有些无奈,在芸太妃眼里,京城就是安王的伤心地,远不如通州自在。


    萧宴宁点了点头,他道:“我听御医说,太妃也是太过思念三哥引起的心病。”除此之外,也有年纪的原因,安王在诏狱那些年,几乎要了芸太妃半条命。


    安王笑道:“是臣不孝了,以后臣多多回京,也省得母妃惦记。”


    萧宴宁:“你一年能回来几趟?父皇说,芸太妃是东丽人,这些年一直对京城的水土不服。父皇已经准奏,这次让你带芸太妃回通州,通州离东丽近,在那芸太妃也可以好好休养身体。”


    安王在他说到半途中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但听到确切消息他还是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太上皇准奏,这根本就是萧宴宁自己的意思。


    他身为一个掌握着兵权的王爷,芸太妃就是牵制他的利刃,如今,萧宴宁却选择让他带芸太妃离京,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安王嘴唇颤抖,他有无数话想说,可到了这种时候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萧宴宁看他这样摆了摆手:“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三哥就不要动不动就跪下了。”


    安王本来还真有意谢恩,听闻这话,他无措了一会儿,然后他望着皇帝笑了,笑得眼睛有点酸。


    萧宴宁看着他也笑了:“芸太妃年纪大了,坐车远不如坐船来的方便,三哥觉得呢?”


    安王:“皇上说的是。”


    萧宴宁:“那三哥回去准备准备。”


    安王定定看了萧宴宁一眼:“臣,谢皇上。”


    萧宴宁:“你我兄弟,不用说这些。”


    确定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安王在府上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过是几件衣服几件兵器。


    不过这晚,安王在院子里站了许久,这是一个阴天,看样子还会有雨。


    夜风吹拂着人的衣摆,安王缓缓推开了偏殿的房门,房门咯吱一声,门上的灰尘簌簌而落如果落雪。


    安王喉咙里吸了一些灰尘,不由自主地干咳了几声。


    偏殿内本来装饰的很好看,如今里面却一片凌乱,蜘蛛网随处可见。


    安王看着房内的一切,神色有些哀伤。他出诏狱之后,亲自把安王妃的东西一点一点挪到这里,然后他亲自关上了这扇门,这些年再也没打开过。


    说他对安王妃一点怨都没有,那怎么可能,在诏狱时,刑罚落在身上,安王仿佛死了。


    但要说有恨,也不多。


    安王有时也会想,如果当初安王妃把徐家有意陷害的消息告诉他,他会怎么做?


    他若按照本性告诉皇帝,徐家必然满门抄斩,他和安王妃哪怕感情再好,两人也回不到过去了,而选择把父母兄弟姐妹亲手送到断头台的安王妃一辈子也安然不了。


    他如果选择袒护徐家,那势必要和徐家成为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太子并不昏庸,那样的情况下帮助别人夺嫡,势必要杀害无辜,安王哪怕再喜欢安王妃,他心里也过不去这一关,两人还是回不到从前。


    那时,左右为难的应该会是他。


    安王妃做出了选择,也是替他做出了选择。


    别人已经列好队,就等着他们选择哪条路,他们本身什么都没做,然而形势逼人。


    他们至始至终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安王看着房内的一切,视线最终落在凌乱不堪的梳妆台,他曾在梳妆台前为安王妃画过眉,她也曾为他束过发。


    如今似乎还能从这些凌乱的痕迹中看出当时禁卫抄家时的场景。


    被人粗暴抽开的首饰盒,里面的首饰少一些,不过等他出了诏狱,那些东西被人陆陆续续还了回来,一些首饰有了损伤,那些所谓保管首饰的人被皇帝狠狠责罚了一番。


    也许没人能想到一个背负着谋逆罪名的皇子有天还能从诏狱中走出来,所以有人就胆大地倒卖起首饰来。


    而他,命硬。


    安王随手拨弄了下梳妆台上的灰尘,灰尘拂去之后还留下浅浅的一层,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铜镜被灰尘掩盖,已经看不清里面的人脸了。


    安王看着满屋子熟悉的东西,他看了许久,看到双腿发麻,双手不由自主地撑在台面上,他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安王睁开眼。


    他把能烧掉的东西都拿到府门前一件一件地烧了,包括那张梳妆台,东西被点然后,火苗冲天而起。


    旁边香炉里点着香,香炉旁放置着安王妃徐锦绣的牌位。


    熟悉的东西一件一件烧成灰,安王的心空了一块又一块。


    又或者他的心本来就空了,只是迟了多年才被察觉。


    等所有东西化成灰烬,安王缓缓站起身。


    这次他要带芸太妃离京,这次离京他应该很久都不会回来了。


    所以他选在安王妃自尽的地方烧这些东西,这些都是她喜欢的,都给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上飘起了细雨。


    安王在雨里站了一会儿,随从走上前为他撑起伞:“王爷,明日还要启程离京,回去吧。”


    安王嗯了声。


    这一夜,安王听着雨声,一夜未睡。


    翌日,雨歇云出,云阔天高,有微风。


    随从说是个航行的好天气。


    安王心想,的确是个好天。


    看到芸太妃时,他什么都不想了,亲自扶着芸太妃往船上走。


    这期间,芸太妃一直抓着安王的胳膊,安王知道她表面镇定,可浑身都在颤抖。


    直到船缓缓离开京城,芸太妃那颗提着的心才真正放下,她拧了安王一把道:“我真的离京了?”


    安王龇牙咧嘴:“母妃,是真的,孩儿这胳膊很疼。”


    “疼就好,疼说明不是在做梦。”芸太妃白了他一眼道。


    她望着泛起波澜的江面,神色有些恍惚,上次坐船还是同太上皇一起,这次却是和安王。


    船加快速度时,芸太妃朝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离开那里。


    真的像是在做梦。


    年轻时的种种仿佛随着倒退的水波都留在了京城。


    “母妃,外面冷,回房休息吧。”头天夜里下了雨,今天晴天,但多少有点潮气儿。


    芸太妃年纪大了,身体刚好,还是要多注意。


    芸太妃笑了,眼睛亮晶晶的,眉眼间仍旧看出当年的风采:“我身体没那么弱,多看一会儿,没事儿。”


    安王嗯了声,他和芸太妃站在一起,迎风而立。


    阳光洒落在江面之上,水里仿佛流淌着金色光芒,水波晃悠,晃花了人的眼睛。


    两岸青山不断后退,清脆的鸟声响彻山林。


    旭日东升,又是新的一天。


    第210章


    季洛清还很年幼的时候,被人拐卖,逃跑的途中,他的脚崴了。


    季选,不,他身边小小的温知舟一直背着他在雪地里逃。


    季洛清让他把自己找个地方藏起来,让他去报官,温知舟一言不发就带着他逃,东风呼啸,他一身冷汗。


    得救之后,季洛清心里就一个想法,他这辈子一定会护着温知舟,护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那年除夕,季选,不,温知舟偷了季洛允和温允往来的书信,想要找机会替温家翻案。


    在被追杀时,季洛清帮了他一把。


    那时季洛清不知道温家和义勇侯府之间有那么深的仇恨。


    季洛清把他送出侯府时,温知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朝他拜了一拜,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当晚季洛清被义勇侯押着跪在祠堂里抽打时,他听到义勇侯说,他会把全家给害死。


    义勇侯看着笔直跪在地上的他掩面而泣,他说自己用规矩把季洛清养成了方方正正的君子,却也把人养傻了。


    季洛清不明白,他哑着嗓子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义勇侯一脸死寂,并未回答。


    其实那些年季洛清隐隐听说温知舟身份有异,联想到当年大哥在温允叛国投敌时去过一趟西境,他猜测自己身边的这位义兄和温家有关。


    这种事大家很有默契地没有提,所以当年除夕夜他想破了头,也没想到义勇侯府会和西境那场血淋淋叛国投敌的战争有关。


    义勇侯府犯下的是谋逆之罪,按罪当诛全族,因侯府出了个驸马,他们全族被流放南岭。


    从京城到南岭路途遥远,都是一群靠着侯府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苦头的人,一路上死的死,伤的伤,最终到达岭南的人并不多。


    这期间季洛清很沉默,一场滔天变故,在家门倾覆的那一刻就已注定。在一切尘埃落定时,大哥季洛允因得知真实情况后因愧对知己好友,在侯府被抄家之日拔剑自尽而亡。父亲吊死在天牢,母亲得知此事随父亲离去。


    他们前往南岭的这一路,每天半夜都有人在偷偷哭泣,声音压抑充满害怕和不安。起初有家人病逝,众人既惊又惧,他们痛哭流涕,后来死去的亲人太多,怨气越来越重,这些人对着季洛清爆发了,如果有可能,他们甚至想打死季洛清。


    如果当年不是季洛清放走了温知舟,他们这些人何至于落到这种下场。


    “季洛清,你为了一个外人,害死父母兄长,害了我们整个季家,你猪狗不如。”


    “谋害西境数万人性命的是你父母,我们又没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我们为什么要和你们一起死,你还我父母命来……”


    “你这个畜生,你怎么不去死……”


    压抑已久,各种各样的污言秽语朝着季洛清喷来,这些人本来都是读书郎,昔日吟风弄月、诵读诗书,如今咒骂起来,与市井泼皮并无二致。


    也是,眼瞅着命都快没了,还要那些斯文脸面有什么用。


    不过这些人的辱骂声并未持续太久,很快被押送他们的衙役给制止了,衙役们甩着鞭子,鞭梢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扬起一片呛人的尘土。衙役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说道:“都嚷嚷什么,还以为自己都侯府的主人呢?再不老实有你们好受的。认清自己的身份,你们是犯人,老老实实的赶路,要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衙役发火,没人顿时噤声,他们不敢再吭声,就那么蜷缩着相互挨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得一丝虚幻的安全。


    他们不再怒骂季洛清,可那一道道投向季洛清身上的眼神充满了愤懑和怨毒。


    季洛清一直很沉默,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这一路上并不是没有更腌臜的事,他们中的那些女眷们常被几个衙役以淫邪的目光打量,如同势在必得的货物。


    都是犯了死罪的人,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至于京城里的驸马,因此事遭受了皇帝的厌弃,以后也就废了,所以衙役们就算把人凌辱了,也不怕会遭受报复。


    季洛清把身上的碎银子都拿了出来,衙役们掂量着,目光中流露出不屑。


    高高在上的贵族子弟,一旦落魄,还不是照样得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不知是那些银子起了作用,还是别的原因,最终那些衙役并没有真的动手。


    到了南岭,天已寒,他们这群人十不留三。


    一大家子,零零散散只有数个人活了下来,而活下来的人彻底麻木了。


    他们是重刑犯,需要服苦役。


    苦役苦役,自然是很辛苦的徭役。


    南岭有铁矿,男子采矿、女子被贬为奴。


    好在那些侯府女眷会一些针织,也学会了舂米,并未被强制给人做奴仆。


    季洛清在铁矿山上采铁矿。


    矿上活很重,每顿饭都吃不饱,一个动作慢就要被抽打。


    季洛清没干过这些活,也挨过鞭子,不过他咬牙坚持了下来。


    矿山上一个月,季洛清已经不是京城贵公子的模样了,他那些一起活下来的堂兄弟,因受不了矿山上的苦楚,和人起冲突,差点被废。


    有时季洛清听着其他人的诅咒,他们说,他为什么不去死。


    季洛清有次洗脸看着水里的容颜,他也曾问过自己,为什么不去死。


    好像没什么理由活着,也没什么理由死。


    不过很快,季洛清得到了矿监税使汤善的赏识,在矿山做起了书算。


    书算的活可比采矿轻的多。


    又过了一段时间,季洛清被汤善从矿山调了出来,让他去书院帮忙。


    按理说季洛清是朝廷重犯,没办法解除奴役身份,编入当地的户籍,成为平民,也做不了教书郎。只是汤山爱惜人才,季洛清曾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才子,加上当地有些地方的百姓愚昧不堪,汤善有意教化当地百姓,所以才出了这么一招。


    季洛清也没推辞,接受了汤善的好意,日子就那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时间恍恍惚惚走着,这期间季洛清听到过很多消息,太子病逝,七皇子成了太子,又过了些时日,皇帝退位,梁靖协助七皇子登基为帝……季洛清也没想到走到最后的会是萧宴宁,不过这些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义勇侯真正的死因也在那场争斗中找到了,有人想让他闭嘴,所以他选择自尽了。


    不过这些并不能改变什么。


    时间一天天走着,突然有那么一天,季洛清听到了温知舟的名字。


    温知舟跟在梁靖身边,他跟着梁靖一起去对抗那些土族,和梁靖一起去剿匪。


    一开始只是零星听到,后来温知舟越来越有名,他会打仗,又敢拼,学问又好,走到哪里都有人谈论。


    因为梁靖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所以在得知矿山上那些监工拿矿工不是人时,梁靖把这些事上奏皇帝,皇帝很快下旨把矿山上的官员里里外外都换了一遍。


    汤善因为没那么恶毒,并未在此行列。


    听到这些事,季洛清很平静。


    离书院不远处有座寺庙,季洛清有时会在寺庙内呆上半天,听着那些经文,心里都宁静了。偶尔一些将士也会去寺庙求平安符,在寺庙他们也会说起营中事,谁谁立了功,谁谁受了伤,谁谁人缘好,谁谁得重用……


    然后就是和南诏的战争。


    那场战争持续了两年,季洛清听到过温知舟受伤,有那么几次,他差点命丧战场。


    每每听到这些消息,季洛清心道,寺庙里的平安符大抵没用。


    一朝改变命运,季洛清这些年都在失眠。


    其实他一直知道,当年流放途中,温知舟一直在暗中跟着他们。


    所以那些衙役才没敢对季家那些女眷出手,流放途中,他们这些人是无能为力,可是温知舟不一样,他是温家独苗,皇帝备受看重,没人会和他过不去。


    到了南岭,季家那些女眷没有被强制分配给人做奴仆,季洛清之所以能很快从采矿中脱离出来,也是温知舟在暗中出了钱出了力。


    要不然他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汤善知道他是谁,又何必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安顿他。


    这些季洛清心里都明白,可就像季洛清离京前对着季洛河说的那些话一样,因父亲之过,西境死伤数万人,数万人的血流淌在一起,能形成一条小河。义勇侯府灭了温家满门,当年温家最遭恨时,祖坟被撅,里面尸骨被暴晒抽打。


    面对这些,温知舟如何能不恨,他想要还温家清白,想要义勇侯府付出代价。


    对此,季洛清无话可说。


    他和温知舟之间隔着太多鲜血,隔着太多的东西,这辈子两人哪怕同在南疆,却再也不会见面。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所以,哪怕季洛清知道温知舟就在寺庙山下,也只当做不知。


    哪怕温知舟知道他在书院,也不会推门而入前去看他。


    这辈子命运弄人,心有千千结,如果人有轮回,希望他们的父母下辈子都清清白白,到时大家都没了这辈子的记忆,那时要是能够相遇,彼此没了血海深仇,他们到时再相识一场。


    作者有话说:


    古代部分马上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