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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肉食·10


    崔梦梅并没有看见客厅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匆匆炒好菜出来,又特意去楼下买了两枚鸡蛋,煎了一并端出来。


    “医生说你身体消耗很大,要多吃有营养的东西。”她把煎蛋推到儿子面前,“吃吧,没事的,妈妈不会怪你。”


    秋璐夹了一筷子蘑菇给她,她即刻吃了,还是关心道:“你如果这几天,身上疼,或者长东西,一定要跟我说。”


    秋璐神色稍霁,又给父亲夹了一块萝卜。


    秋军伟端起碗避开:“不用不用,你吃,我已经抱了!”


    从秋璐进门起,他就尽可能不露痕迹地避着他,如同儿子是从瘟疫窝子里逃灾回来一样。


    秋璐反而笑起来,夹着那块萝卜没有撤回。


    “爸,你这么担心我,我也想关心你。”


    “你以前不是经常给我夹菜吗。”


    崔梦梅察觉到什么,催促道:“孩子给你,你就吃了,一块萝卜而已。”


    秋军伟脸上不想表现出嫌弃,此刻找不到别的说辞,用碗接了,小声说:“本来就是吃饱了……”


    秋璐缓缓吃着面前的清淡素菜,肠胃又叫嚣起来,渴望那些鲜甜的肉。


    他沉默不语,还在思考未来的处境。


    秋军伟见他似乎是驯服了,这才语重心长地教导了起来。


    “那些人跟你讲了吧。”


    “小区里到处都是熟人,你别随便变成鸟飞出去。”


    听见鸟这个字,崔梦梅目光一跳,像是想躲开这些事一样,推了一下他的手肘。


    秋军伟自顾自道:“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玩的好的任何朋友都不行,小孩子都嘴碎,有几个守得住秘密啊。”


    “还有,以后别掉的到处都是羽毛,自己多打扫下家里,洗衣机之前有羽毛,我还以为是什么……”


    “咱家不允许拿鸟的事情当挡箭牌,更不能随便飞出去。”


    他的发言显然刚开了个头,很快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秋璐只是吃了几口,勉强温饱,拿起碗筷起身。


    秋军伟脸色一冷,很不满意:“越发没规矩了!”


    “生病了就可以无视长辈了?以前是这么教你的?”


    “我累了。要睡一会儿。”


    秋璐没有像以前那样道歉坐下,径直去了厨房,洗了碗筷。


    他顺手把藏在储物柜的备用钥匙拿走,回到卧室,反手锁门。


    听见卧室锁门声的时候,夫妻同时抬起头,对视的目光都有些惊愕。


    十七年,这孩子从来没敢锁过门!


    崔梦梅立刻起身帮忙找补道:“儿子,是不是不舒服啊?把门打开吧,免得等会妈妈不好进来照顾你。”


    秋璐平静地说:“不开。”


    “为什么?有事和妈妈说,你别自己闷着啊!”


    秋军伟怒道:“反了你了!话也不听,饭也不吃,还敢锁门!”


    “把门打开,别逼老子发火!”


    秋璐径自换了睡衣,躺进被子里,疲惫到可以无视所有的敲门声和谩骂。


    他困得要命,像是只晃了个神,就变回了白鹭。


    纤瘦的白鸟用细喙推开纱窗,振翅飞向天空。


    它有一瞬间在想,霄霄哥的家就在楼下。


    想飞到他家,哪怕是飞到他的窗前,也只需要几秒。


    他仍不敢以这副面貌相见。


    鬼使神差地,他转身飞向白水泽湿地公园。


    今天是周六,人们都去商场里玩了,公园里空无一人。


    白鹭逡巡一圈,连钓鱼的大爷都没看见,有些生疏地落在浅水间,用修长的脚试探着踩了一下软泥。


    嗅觉与视觉都变得敏感清晰。


    它并不能闻到附近残留的烟味,但一瞥头就能瞧见水草里微动的鱼影,须臾之间脖子一点,便已经轻巧叼住。


    小鱼剧烈挣扎起来,在长喙间扭动蹦跳。


    白鹭叼着它沉默几秒,还是松开了。


    他是什么。


    一只鸟?


    鲜活的兽性变得刺骨,他清楚察觉着自己的饥饿,仍是掉头飞走。


    秋璐飞回家,换回人类模样,把钱包揣进兜里。


    卧室门锁有被砸过的痕迹,父母都不见了,他并不关心他们去了哪。


    他用座机给季予霄打电话。


    对方过了一会儿才接,很快道:“小璐?”


    “叔叔阿姨说你得了急性感冒,这几天病得很重,好点了吗?”


    “嗯。”秋璐简短地说:“有空吗。”


    “有空,”季予霄问,“去哪?”


    “去吃鱼。”


    他们站在了上次那家烤鱼店前。


    服务员小姐姐甚至都没变,笑容很公式化。


    “烤鱼便宜卖了!两人餐只要78块!”


    “荔枝味番茄味,怪味酸汤味,配豆皮海带粉条什么都好吃!”


    秋璐扫了一眼邻桌的分量,说:“要两份,我买单。”


    服务员愣道:“两份双人餐?”


    季予霄眼底有一丝笑意,神色如常道:“按他说的来。”


    两份热气腾腾的烤鱼锅很快端上来,小火烤得汤汁咕嘟冒泡,荔枝和番茄的香气缤纷交织。


    季予霄动筷子很慢,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显得斯文和缓。


    反而是桌子对面,一向柔软如羊羔的秋璐,身上有种罕见的戾气。


    季予霄夹了一筷鱼肚,抿了一口,觉得这家店确实不错。


    汁水充盈,肉质弹牙,味道很有特色。


    他咀嚼时看着秋璐,淡笑道:“生气了也不说话?”


    秋璐恼了好一会儿。


    他唯独在他面前才会有情绪。


    在学校阳光开朗,在家里是乖孩子,也只有在季予霄面前,才会闷闷地不说话,极少时候甚至允许自己流露几分阴沉。


    “你没有问我怎么生病了。”秋璐本来想发火,一开口,声音只显得有些委屈,“你居然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肯吃鱼了。”


    季予霄又夹了一筷子鱼眼睛,垂眸笑着,继续慢慢品尝。


    秋璐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霄霄哥!”


    “你来的路上,是不是等着看我满脸震惊,不可思议。”季予霄笑得不行,“这么多年了,你还不认识我?”


    秋璐一想居然觉得有道理,仍是有些炸毛。


    “……这不算破天荒的大事吗。”少年问完,又有些诚实地想了一会儿,低声说,“可能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很希望有人关注我。”


    “是好事。”季予霄道,“我还以为到你七八十岁那天,叔叔阿姨彻底管不着了,你才会考虑一下这件事——用筷子蘸一小口鱼汤的那种。”


    秋璐气得不行,前者哈哈大笑。


    季予霄身上有种兄长的特殊气质。


    有时候这气质太鲜明,总会给秋璐他们是亲兄弟一般的错觉。


    正如此刻,他换了一双公筷,道:“秋璐,你坐过来。”


    他的吩咐毫无来由,他却愿意听。


    于是搬过凳子,坐到了哥哥的身边。


    公筷挑开鱼腹,掀起鱼头,把每一样都指给他听。


    似温和的兄长,也是纵容他沦陷更深的同罪者。


    “秋璐,鱼眼睛很好吃。”


    “鱼头里有软白的髓,不会腻,但要轻轻吸一下,筷子不一定能拈起来。”


    “这边是鱼翅,连着鱼肚最软的一块肉,脂肪也最多。”


    “鱼泡很有嚼劲,一般在胸口位置。”


    “鱼背鱼尾的细刺很多,但如果是鳜鱼之类的,可以随便吃。”


    秋璐听得认真,季予霄夹一块,他就跟着吃一块。


    温热香软的鱼肉落进肚子里,他一点点地饱了,甚至允许自己吃十分饱,撑着了也无所谓。


    只是突然一愣神,看见季予霄的侧脸。


    下午三点的阳光沾着小麦色。


    少年已经蜕变得成熟从容,混杂着青年特有的俊逸。


    季予霄生得一双桃花眼,眉长唇薄,天生有一副上位者的气质。


    秋璐多看哥哥几秒,移开目光,低着头吃下他夹来的鱼唇。


    季予霄仍在舀锅里的小番茄,平缓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


    “你情绪一低落,我用耳朵都能闻到。”


    秋璐心想这是什么怪比喻,却还是认了。


    他有点嘴硬,但对他什么都说。


    “感觉自己像幼儿园小孩,都快成年了,居然被你手把手教怎么吃鱼。”


    季予霄动作停了几秒,伸手揉他的头发。


    动作很大,像是几乎下一秒就要抱紧他,掌心暖热,久久没有离开。


    “秋璐。”他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片刻后说,“有什么不可以吗。”


    “……嗯。”


    秋璐有好几个瞬间,都以为他要抱着自己。


    他不明白揉头发这个动作,怎么会引发这个错觉,却还是紧紧坐在哥哥身边。


    揉头发也好,笑着训自己也罢。


    他只希望多和季予霄见几面,多看看他。


    这种想法天真又执拗,以至于季予霄用力揉他脑袋时,他都没有象征性躲一下。


    可能有一天,那个秘密被击碎,他们可能会再也做不成朋友。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怪物弟弟。


    可是霄霄哥,我好像只有你了。


    他不出声的想。


    你的世界里有那么多人,你们一起打游戏,出去唱K聚会,烧烤郊游。


    我好像从一开始就和你不同。


    秋璐垂着睫毛,安静了很久,说:“霄霄哥,鱼真好吃。”


    季予霄眨了一下眼,在此刻忽然很想变回白鹭,碰一碰彼此的喙。


    他没学过鸟类的语言。


    他只是很想这么做。


    秋璐再回家时,客厅只亮了一盏小灯,夫妻都坐在沙发上。


    侧卧的门大开着,门锁刚才被锁匠卸除了。


    秋璐换了拖鞋,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崔梦梅就怒不可遏地开口。


    “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激动到直接站起来:“你身上这么明显的肉味,你以为我和你爸会闻不出来,猜不到你去了哪里?!”


    “秋璐,这日子还过不过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秋军伟沉默地站起来,已经开始解裤头的皮带。


    没等他寒声叫他过来跪着,秋璐已经卷起裤脚,当着他们的面按了一下银白脚环上的按钮。


    按钮识别到对应指纹,直接跳转成红色。


    秋军伟动作一滞,怒声道:“你在干什么?!”


    “报警,110。”秋璐笑着说,“我吃了几口肉,我爸妈好像快要疯了。”


    第72章 肉食·11


    秋军伟一时间觉得这孩子在唬人。


    小璐回家以后是有点叛逆——开始锁门了,跑出去吃肉了,但报警?那不是家丑外扬,要和爸妈撕破脸吗。


    他心里想了一圈,觉得不至于,看了一眼孩子脚踝上虚张声势的红按钮,像在看四岁小孩的发光鞋。


    “过来,跪下。”秋军伟用力敲着皮带,铜头拍在手心上两声脆响。


    “今天挨了这顿打,你老实做人,有些事爸妈可以既往不咎。”


    秋璐靠着墙,心里默算着派出所出警要多久。


    至少得十分钟。


    他看着眼前的血亲,眼里没有畏惧,也没再说什么。


    已经什么都不用说了。


    从亲耳反复听见秋军伟怂恿二胎的计划,到目睹他抗拒触碰自己的厌恶,就已经都明了了。


    崔梦梅大哭一声,以为孩子是怕了,认怂了,习惯性像以前一样哀求道:“懂事吧,听话一点,好不好,璐璐?”


    “你要十八岁了,你马上要成年了,咱们不能再像小孩一样——”


    秋璐缓缓看她一眼,反而有些讶异。


    他以前并非懦弱,只是太体恤母亲,不愿意细想某些话。


    用过无数遍的话术今日再听一次,竟然每个字都荒诞又讽刺。


    他甚至有开口询问的念头。


    妈,我做错什么了。


    原来这就叫不懂事。


    跪下来,接受你们的毒打,一声不吭地继续被摆布着,就是你想用眼泪兑换的?


    秋军伟见秋璐还在负隅顽抗,怒气冲冲地大步走过来,作势就要狠狠抽过来。


    秋璐已经做好在警察来之前受伤的准备,没想到当皮带高高扬起时,他侧身一步,像在处理电影里的慢动作。


    鹭鸟的动态视力,足以在须臾间捕啄鱼虾,哪怕受水流与日光的双重影响也毫无难度。


    他看秋军伟的动作,仿佛在看一个迟暮的老人,以慢到可笑的速度要来伤害他。


    他仅仅侧了一步。


    皮带挟着劲风大力抽下,没有留半点力道,抽得墙壁都豁然一响!


    崔梦梅跟着吓一大跳,没有阻拦的意思,但也没看清儿子被抽到没有。


    “儿子!你认错吧!”她在一旁无助地哭喊道,“十几年都这么过来了,你现在叛逆是要毁了你自己啊!!”


    秋军伟也没看清,他本以为已经抽到了,却侧头看见秋璐站在旁边,仍是风淡云轻地看着自己。


    少年的凝视显得平和温静,仿佛沾着上位者的怜悯。


    这无形中猛然刺伤了中年男人的自尊,秋军伟涨红了脸,怒骂道:“狗娘养的崽子!!”


    他更用力地举起皮带,誓要把这彻头彻尾的畜生东西打得皮开肉绽——


    “啪!啪啪!啪啪啪!”


    铜头皮带狠厉又飞快地凌空抽下,秋璐仅是略一侧身,只是偏了一下头。


    显得事不关己。


    暴虐的现场有种不合时宜的闲适。


    秋璐第一次明白,为什么人抓不住飞鸟。


    哪怕一只麻雀落在窗前,凭两只手也难以碰到一根羽毛。


    崔梦梅看得目瞪口呆,终于发现儿子连头发丝都没伤着。


    她终于怔怔看向丈夫,没法再扮演那个凄厉哭喊,拼命劝架的角色,而是竭力地找补道:“你别这样——他爸,你好好跟儿子讲讲!!”


    “他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你干什么!!”


    “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秋军伟咆哮道,“挺能耐啊,有本事别躲!狗日的!”


    “你有出息了!你长本事了!门也敢锁,肉也敢吃,老子打你你跟脚底抹油一样!操!!!”


    秋璐抬眸看他,声音清澈又温软,只是说出来的每个字都风格迥异。


    “怎么了,对不准吗?”


    少年笑着看他,恶毒与温柔同时彻底展露。


    “硬不起来,又对不准,想要个二胎会有点麻烦呢,爸。”


    秋军伟彻底疯了:“操——你他妈——”


    崔梦梅这才慌了神,扑过去拦着怕出事:“军伟!!军伟!!!”


    民警在楼道里就听见剧烈的抽打声,以及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男人不堪入耳的谩骂,立刻加快脚步。


    老房子隔音很差,有街坊买菜回家,上楼时也听见了这些动静,看见民警时立刻催促:“您赶紧上去,真怕那孩子出人命!”


    两个民警冲上去敲门,靠后的民警停下询问:“他们经常打小孩吗?”


    “在家里,不知道,”邻居摇头说,“在外人面前,当着我们的面都打过好几次,这孩子命太苦了……爹妈也是狠心。”


    “开门!民警办案!!”


    “配合一下开门!!再不开门就强制破门了!!”


    崔梦梅这边还在拦着丈夫,听清传唤时脸色骤白,急急忙忙冲过去开门,生怕街坊们听见。


    “没事没事,同志你们误会了,我们没打小孩,都没碰着。”


    为首的女警个头高达一米九,一身腱子肉练得很紧实,冷着脸就快步进去,一眼看见秋军伟手里拿着铜头皮带,以及站在一旁的秋璐。


    秋军伟刚才还在发狂,此刻一副涨红了脸的模样,极力辩白道:“你别误会,我抽的都是墙,吓唬孩子教育他呢!”


    “你们看,这皮带上都是墙灰,孩子是我们亲生的啊,我们哪舍得伤着他!”


    崔梦梅一看后面还有两个警察,连请带推的把他们相继领进门,把两扇门关得紧紧的。


    “都是误会,几位同志,我们孩子顽皮,把警报器按了,耽误你们工作了……”


    旁边的小警察快速检查秋璐的情况,汇报道:“高队,好像没事。”


    高警察并不理会,吩咐手下拍摄墙上的痕迹,以及秋军伟此刻的狰狞样子,平和道:“跟我们去趟局子,做笔录。”


    秋军伟本来在竭力忍着气,此刻再也忍不住,吼叫道:“凭什么?!”


    “老子家里的事,管你们什么事!他按按钮你们就出来护着,你们算老几?!”


    “这小子不孝敬父母,浑身反骨,老子就是抽他又怎么了!!”


    高警察轻声问同事:“拍了?”


    “拍了。”


    “暴力胁迫,情绪激动,恐吓谩骂,有袭警倾向,”她简短吩咐:“拷走。”


    秋军伟如野兽般剧烈挣扎起来,奈何三两下被制服住,直接被押了出去。


    崔梦梅彻底慌了,哭着去拦人,被高警官抬手按住了肩。


    “女士,你能冷静吗,”她问道,“如果你也不能冷静配合,现在你也去局里。”


    崔梦梅以为自己也可能被拷走,立刻双手摇晃,再看向秋璐时恨意明显,道:“他爸爸没做什么,你们不该这样——”


    高警官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能配合调查吗?”


    “能,能的……”崔梦梅的声音变小,“警察同志,我是说,你们误会了……”


    “坐。”高警官说完,看了一眼秋璐,后者平缓坐下。


    少年像个局外人。


    父亲被拷走时,他无动于衷。


    方才那皮带显然是要抽得他血肉模糊,他也毫无反应。


    “说吧,有家庭矛盾,还是你爸爸一直都这样?”高警官问。


    崔梦梅再次警告性地瞪视秋璐。


    后者看到母亲的眼神,反而有种轻松的释怀。


    “一直这样。”他说,“小时候,我和他们不喜欢的孩子玩,他们扒光我的衣服,让我在阳台站了一下午。”


    警察重复道:“他们。”


    “嗯。”


    崔梦梅激动起来:“秋璐,你有良心吗?七八岁的事情你也拿出来说?!”


    “这些年,你爸和我是怎么待你的,你有脸说这种话!!”


    “我熬了那么多夜班给你报补习班,你爸爸教你骑车,给你辅导功课,晚上十二点还在给你煮银耳汤!!!”


    秋璐听见这些话,释怀到有些厌烦。


    “警察都在这里,录音录像都开着。”他有些疲倦地说,“你自己说,今天闹成这样,是为什么?”


    崔梦梅倏然收声,高警官问:“为什么?”


    其他两个警察都在证据留痕,同时看向这个矛盾又尖锐的女人。


    “他——”崔梦梅竭力要说出他的罪证,证明自己和丈夫的清白可怜。


    “他身体不好,不能吃肉,我和他爸爸辛苦教育了十几年,陪他吃素,他现在叛逆期来了,顶撞我们,出去乱吃,回家还锁门!”


    “我们只是想好好照顾他,他叛逆了,我们当爹妈的当然要尽量教育!!”


    高警官流露出一丝同情,看向秋璐:“你知道自己肉类过敏吗?”


    “你理解错了。”秋璐淡淡道,“胎里素,不是过敏。”


    其他几人的表情也变了又变。


    崔梦梅的话很有迷惑性,有一瞬间听起来真是委屈可怜——如果忽略一墙鞭痕和铜头皮带的话。


    崔梦梅直接站起来,不管不顾地说:“对,你不可以吃那些脏东西,你爸妈教育你一辈子,你听过吗,你懂事过吗?!你就是这么对你爸的——”


    “坐下。”高警官打断道,“我再问一次,他对肉过敏吗。”


    崔梦梅还要极力辩解,高警官直接重复道:“他对肉过敏吗?”


    女人张着嘴,呼吸从喉管进进出出,挤不出一个字。


    “女士,回答问题。”


    “不过敏。”崔梦梅用一模一样的恨意眼神看着高警官,“你什么都不懂,这是我们家的事。”


    “即便这是你们的宗教信仰,”旁边的警察低声说,“这孩子也完全有选择的自由……”


    崔梦梅已经彻底不想管这些人的说教,看向秋璐厉声道:“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你的肠胃,你的灵魂都干干净净了十几年,你本来是个听话的孩子,你什么时候这样忤逆过爸爸妈妈!!”


    秋璐走了会儿神,瞧见她在对着自己嘶吼,只是看向警察姐姐。


    “我去警局做笔录吧。”他问,“你们那有盒饭吗。”


    “走吧,”高警官说,“今儿晚饭有花生炖肘子。”


    第73章 肉食·12


    坐上警车时,高队问了一句:“需不需要叫个朋友陪着你?或者舅舅小姨之类的亲戚?”


    “不用,”秋璐说,“我自己可以处理好这些事。”


    警察对三人相继做了笔录,秋军伟已经进入麻木状态,问一句说一句,进局子以后就没有太大反应。


    他已经当着街坊的面被拷走了,接下来什么闲言碎语都可能泼上来。


    崔梦梅情绪有些激动,明显不能沟通,还在等他冷静。


    一堆事情忙完,已经是五点五十。


    小警员如约拿了份盒饭递给秋璐,少年打开盖子,花生炖肘子,黄瓜炒蛋,宫保鸡丁。


    他礼貌道谢,问:“我爸妈在哪?”


    “在调解室,不过都不打算吃东西。”小警员没多想,“他们现在情绪平和很多了,等会高队会亲自过来,好好协调你们的家庭矛盾。”


    秋璐想了想,端着盒饭走了过去。


    小警员调头去接待前台来访了,没过半分钟猛然反应过来,再要去拦着秋璐已经来不及了。


    靠,这孩子是不是有自毁倾向啊?!


    年轻警员一路狂奔过去,已经听见咒骂声。


    秋家父母坐在长桌的另一端,看见秋璐出现时就已经有应激般的剧烈反应。


    “你还好意思过来?!”


    “你把你爸妈害成什么样子——”


    秋璐像是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从容坐下,当着他们的面打开了餐盒盖子。


    猪肘被炖得香气扑鼻,胶原蛋白都炖开了,还带着浓烈的奶香。


    崔梦梅脸色骤变,仿佛看见儿子在碰毒粉:“你!你又要干什么!”


    “秋璐!!秋璐你有病吧?!!”


    秋璐低头咬了一口,认真咀嚼起来。


    他第一次吃肘子。


    原来鱼肉和猪肉的口感差别这么大。


    刚咬下去是软的,但又变得很有嚼头。


    浓郁汤汁在不同夹层里做着缓冲,他又咬一口,像是破戒的人重新在认识这个世界。


    小警员已经喊来同事,摁住两个失控的父母。


    “你们这是在犯罪,”秋父咒骂道,“我们教养他十几年,让他清净肠胃每天吃素——你们作为人民警察,居然还公然给他提供肉类!!”


    秋璐在用筷子挑鸡丁,没有抬眸:“是我自愿的吗?”


    “你本来就是自愿的,没有人逼你,你以前有多听话!!”崔梦梅崩溃得大哭起来,“到底是谁要害我们家……我好好的孩子怎么变成这样……”


    高队长还没进门,就已经听见调解室里的混乱吵闹声。


    她用指节敲了敲门板,会议室里骤然安静。


    女人的视线有种职业化的平静。


    “两位,”她说,“你们知道,监护人如果涉嫌虐待罪,是可能被公检法剥夺抚养权的吗。”


    “我虐待他?”秋军伟已经气笑了,“他小时候上学是我接送的,高中了辅导班是我付的钱,不给吃肉就是虐待了,国家哪条法律规定孩子必须吃肉了?!”


    “这是OAC提交给我的体检报告。”高队说,“秋璐被送过去的时候,处在重度营养不良的状态。”


    “肉蛋奶是孩子成长的基本补给,如果你们不能提供,可以申请低保等补贴。”


    “你骂谁呢,”崔梦梅愤怒道,“植物蛋白就不是蛋白了!我们家的规矩和教养是我们家的事情!我吃素二十多年从来没有生过病!”


    成年人还在撕扯争吵,秋璐在旁边充耳不闻,把一块肘子吃得干干净净,小骨头吐在餐盒盖子上。


    崔梦梅的注意力一瞬间被转移,看见那块猪骨头的时候已经有寻死的念头。


    “你不要再吃了,妈妈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她梦呓般重复道,“秋璐,秋璐,你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你和那些街坊养的脏孩子都不一样——我们一家人都是最纯净的,我们和他们不同,你把筷子放下,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秋璐当着父母的面,咬了一大口肘子。


    “好吃。”他说。


    崔梦梅爆发出尖锐的嚎哭声,秋军伟愤怒地要站起来过去夺筷子,被拦着只能破口大骂。


    他们精心打造的高端生活变得瑕疵明显。


    所有显露于人前的优越感,所有与众不同的上流认知,还有对孩子的精心教养,全都快要变作泡影。


    更可悲的是,居然没有任何人帮他们,没有任何人能懂这种被羞辱的愤怒和痛苦!


    爹在发疯,妈在寻死,孩子在啃骨头。


    小警员尽量保持着冷静,仍觉得这一幕荒诞至极。


    “先处理孩子的问题,”高队看向秋璐,“你想去亲戚家住几天吗,还是先回去?”


    “有很多作业没写,”秋璐说,“笔录做完了,我可以回家了吗。”


    “可以,我让同事送你回去,晚上关好门。”


    “那他们呢?”


    “我们会合理教育,理性劝说,”高队停顿了一会儿,说,“也会评估他们是否对你有虐待嫌疑,在档案里留档相关情况。”


    “如果你有任何要补充的事,随时可以和我们联系。”


    “好。”


    晚上九点,季予霄推门回家,爹在客厅切西瓜。


    “回来了?”季骏招呼道,“今天单元楼里鸡飞狗跳的,可惜你去补课了,也没瞧见。”


    季予霄看了眼正在直播的球赛,见阳台的衣服洗了没晾,顺路过去干活儿。


    “谁家吵起来了。”他懒洋洋道,“三楼的那对又要闹离婚?”


    季骏想了想,把秋家的事悉数说了。


    “后来秋璐一个人回来,还有警员陪着,瞧着连哭过的样子都没有。”


    季骏回忆了几秒,反而不太确定。


    “感觉那孩子……像是长大了很多,没有以前那种怯生生的乖巧了。”


    季予霄内心一顿,面上仍不显露,直到把床单枕套都晾完了,才回到客厅,翻手机检查来电记录。


    他为他欣慰,又有微妙的不悦。


    那家伙再也没来眼泪汪汪地喊霄霄哥了。


    像是什么都能处理好,也用不着他。


    瞧见季予霄皱着眉头,季骏以为儿子在担心朋友,说:“没事,虽然是家庭矛盾调解,但我仔细看了,璐璐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可能下午只是吓到了。”


    “不过我也没问清楚怎么回事,可能是生病耽误了学习,或者一些有的没的。”


    “爸,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问问,”季予霄本来已经想好了说辞,临时停顿几秒,说,“秋叔崔姨今天晚上还回来吗?他们家没事吧。”


    季骏很快打了。


    嘘寒问暖几句,电话挂断。


    “你秋叔高血压进医院了,得住院几天,崔姨在那边陪着。”季骏说,“这两天,小璐吃饭可能要来我们这边,你跟他多用座机聊聊,有事喊我。”


    “嗯。”


    一整晚过去,座机从来没响过。


    季予霄刷了两套卷子,看了会儿比赛,凌晨一点睡不着,又开了把排位。


    他漫不经心地反野,把对面的中路满血杀了,等待回城时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出息了,小璐。


    一声不吭,是不想找我,还是不需要我了。


    他为邵医生的提议而烦躁。


    秋璐始终没有提过变鸟的事,也根本不知道他们本该共享的秘密。


    几天不见,在烤鱼店里还亲昵地喊哥哥,差点被家里暴打的时候又不说话了。


    游戏胜利,季予霄没再看MVP的结算数据,闷着气去找座机。


    电话嘟嘟两声,对面接了。


    “霄霄哥?”


    秋璐的声音一直绵软温和,哪怕是面对暴走状态的班主任,也能三言两语给哄好。


    季予霄本来该是哄人的角色,临时不爽到有点需要被哄。


    少年硬邦邦地问候他:“你去警局了?”


    “嗯。”


    “出事了?受伤没?”


    “还好。”


    季予霄从略不高兴变得特别不高兴。


    秋璐五岁在幼儿园被抢了冰棍,在他面前哭得眼睛红嘴巴瘪。


    十三岁期末没考好被抽了,偷偷打座机委屈半天什么都不说,其实就是想听自己多哄几句顺顺毛。


    这两年都是爷们了也没必要哭哭啼啼的,难受了至少会象征性问两道题,或者约着去楼下走走,也算散心。


    秋璐在看电视。


    那些堆叠的作业一页没碰,只是在用遥控器换台。


    高二以后,他只有在过生日和过年的时候可以看一会儿电视。


    其实电视剧没什么意思,动画也早已不适合他。


    他只是像一只鸟,在认识本该属于他的森林,天空,湖水。


    季予霄的声音,隔着电话有些失真,沙哑又疲倦。


    “不想告诉我这些事?”


    秋璐的眼睛看着电视,像是没听见这个问题。


    他过了十几秒才开口。


    “是。”


    季予霄心里一沉,突然被这一个字烧灼得烦躁起来。


    “为什么?”


    “有些伤疤不想给你看到。”秋璐说,“你已经照顾我太多次了。”


    季予霄沉默着,对面却换了话题。


    “我明天在家做饭,你过来吃吗。”


    少年的指节还在桌面上缓慢敲着。


    他有些猜不透对面的那个弟弟。


    像是信手拿捏的,又或者说,势在必得的,变得有些遥远和不可捉摸。


    “恐怕不行。”季予霄有些冷漠地说,“我明天想吃牛蛙。”


    “那就做牛蛙。”


    “你做?”


    “嗯。”秋璐说,“没什么不可以的。”


    “那明天见。”


    秋璐挂断了电话,季予霄喉头滚动,许久没有放下听筒。


    他其实现在就想见他。


    第74章 肉食·13


    星期天,中午十一点半,季予霄准时赴约。


    都是一栋楼的邻居,他懒得换衣服,穿着睡衣踩着拖鞋就上了楼。


    七楼右侧的门开着,不仅是那扇油漆剥落的防盗木门,连纱门都一并开了。


    青椒洋葱炝炒的香气明快充盈,季予霄迈过最后一阶时,牛蛙刚好下锅,油脂被爆出骤雨般的响声。


    秋璐在炒菜,穿堂风自餐厅跃入楼道,肆意洗刷从前的陈腐气味。


    季予霄站在他的家门前,定定看了几眼。


    他突然明白了父亲昨晚那句话的意思。


    长久以来,秋璐身上都有一种柔软到讨巧的气质。


    老师们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他,任何一家长辈都会对他怜爱有家。


    此刻的牛蛙肉已经被翻炒到有轻微的焦香味,洋葱又甜又呛,更多是一种毫无掩饰的张扬。


    季予霄想,好事,他不演了。


    演了十几年,自保而已,本性都快忘了干净。


    秋璐动作麻利地翻炒装盘,见他来了,示意帮忙端菜。


    番茄炒蛋,干锅牛蛙,还有一道清炒红苋菜。


    有荤有素,卖相好看。


    季予霄来过他家无数次,一个眼神便领会了,自觉地去端菜盛饭。


    “不关门?”


    “很久没有这么开着了。”秋璐看了一眼全力运作的油烟机,也不想扯谎,“想通风,最好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


    “恐怕还不够。”季予霄找了两双筷子,简单冲洗,“你像是想把很多东西都撕开,力道最好大到如同把整扇窗帘都扯落墙壁,然后从七楼扔下去。”


    秋璐过来洗锅,脚步略顿。


    “这么明显?”他收敛了一点,“我现在去关门。”


    “也不用。”季予霄说,“没有哪个邻居会抱怨这个。”


    “秋璐,性子野了不是坏事。”他看着他的眼睛,“总好过自我麻痹。”


    秋璐看向他。


    季予霄穿着灰白相间的纯棉睡衣,错落缀着深灰色的枫叶。


    领口两颗扣子松松垮垮地外翻着,锁骨修长漂亮。


    哥哥比他高,胸膛起伏的轮廓有些明显,头发还没有干透,垂在耳边。


    唯独双眼如同沉水,清透又锐利。


    他像没睡醒的狮子,有侵略感,又有朦胧的温和。


    秋璐的目光落在他的喉结与锁骨,许久才看向厨房外。


    “走吧,吃饭了。”


    “小璐,”他叫住他,“以后有什么事,还是叫我一声,哪怕你能处理好。”


    “为什么?”


    他开口的时候,两人都已在转身往外走。


    厨房过道狭窄,他们谁都没有让开,任由肩膀拥挤着紧抵,如同不允许对方过去。


    秋璐作势要往前走,却被对方的肩骨顶着,不由得看过去。


    他突然觉得季予霄的目光很烫。


    像是落在自己的脸颊上,便如同会烙下什么。


    季予霄似乎要侧身让开空间,却在片刻里靠他更紧,便如同要抱他入怀。


    他对他低语道:“因为我不讲道理。”


    后者有些不清不楚的耳朵红,小声说:“我可以处理好的,哥哥。”


    他不再解释,只是用掌心揉他的发顶。


    显然,做饭教程比高三模拟卷要简单太多。


    虽然是第一次做肉菜,但两人都吃得尽兴满足,说笑着洗碗拖地。


    秋家父母短暂消失的这几天,生活有种不真实的解脱。


    再去秋璐卧室时,季予霄一眼就看见被卸掉的门锁,问他打算之后怎么办。


    “没有几个月了。”秋璐说,“高考以后,我就想搬出去。”


    季予霄本想问一句OAC的事,片刻才想起来,他们还都没有说破过身份。


    他仅是点了点头。


    秋璐用掌心贴上门板的粗糙空洞,怔神几秒,看向季予霄。


    “你在家可以锁门吗?”


    “嗯。从小就可以。”


    “也可以随便吃肉?”


    “嗯。”


    这对话像是没有破戒前,在问鱼肉会是什么味道。


    他用了很长时间,自我说服般低声道:“所以,我没有犯错。”


    我没有要毁掉这个家庭,也没有变得堕落。


    理性从来都是如此想的,只是情感被血缘牵绊着,还没有彻底自由。


    斩断与父母的全部链接,如同要彻底抹杀自己的一部分。


    他暂时还做不到。


    季予霄说:“你爸大概后天出院,到时候未必还能闹腾。”


    “报警是好事,他们会收敛一点。”


    有好几个瞬间,秋璐很想告诉他所有秘密。


    我变成了一只鸟。


    偶尔我会飞出去,不知道你会不会在窗边看见我。


    你会害怕吗。或者觉得恶心?


    我的头发落在掌心,偶尔会变成羽毛。


    我现在好喜欢鱼虾螺蚌,还可以看见紫外线的痕迹。


    某一天,我可以落在你的肩头吗,霄霄哥。


    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笑着道:“有空再一起去趟白水泽公园吧,我很喜欢那里。”


    季予霄抿唇片刻,点了个头。


    周一午餐时间,学生们照例排了长队,慢悠悠地轮到了秋璐。


    大师傅一看见是那个瘦高个,舀了一大勺炒豆芽,招呼道:“前几天是不是生病了?今天多吃点?”


    清瘦白皙的手挡住了餐盘。


    “今天想吃小炒黄牛肉,萝卜烧排骨,炒生菜。”秋璐笑得有些青涩,“谢谢您关心。”


    大师傅直接呆住了:“伢,你终于想开了?”


    “嗯,想通了。”


    秋璐收获了小山般的份量。


    临走前,大师傅在旁边振奋举勺。


    “长身体的年纪,就是要多吃点,不够再来,我请你!!”


    “谢谢!”


    他的同学们很快也注意到这一点,前后几桌都频频侧目,像在看天方夜谭。


    有人直接去跟班主任打招呼。


    “老师老师!秋璐他今天居然吃肉了!”


    翟小莉在喝冬瓜汤,也跟着一愣,由衷地高兴。


    “早该这样了!”


    季予霄坐直了些,帮他挡开了一半目光。


    “好吃吗。”


    “牛肉原来很有嚼劲……”秋璐被辣的有些额头出汗,“原来食堂的饭这么好吃。”


    季予霄抿了口可乐,把自己盘子里的蛋黄鸡翅夹给他。


    秋璐扒饭的动作一顿,还是接过鸡翅咬了一口。


    他有些走神,没吃两口被呛到,匆匆用纸巾捂嘴。


    季予霄把可乐递给他。


    “喝一口。慢点。”


    秋璐有一瞬间犹豫,侧头时对上季予霄的眼睛。


    后者平静温和,与从前没什么区别。


    秋璐轻嗯一声,说了句谢谢哥哥,喝了小半罐。


    依赖哥哥的感觉很好。


    整个人都会放松下来,什么都不用担心。


    很快有几个同学围了过来,特意看了好几眼秋璐餐盘的菜色。


    “璐宝!你终于肯吃肉了!是谁终于把你劝开窍了啊?!”


    “卧槽,今天是个适合买彩票的好日子!”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生病以后医生给警告了?”


    秋璐想了想,如实回答。


    “没什么,饿了。”


    他在学校没改变什么,但消息一传出去,人缘明显变得更好。


    这个年龄的小孩都会更接纳相似的人,内心不自觉地会愈发亲近。


    虽然仅仅是不到十天的改变,秋璐整个人的气质状态都在显而易见的转好。


    他的头发终于有了光泽,眼睛明润,过于骨相的状态被充盈了少许,流露出浅淡的灵气。


    再下课时,大伙儿都在给他塞小零食。


    “来点牛肉干!”


    “肉好吃吧!给你这个,我最喜欢的猪肉松!”


    “霄哥也来点!嘿嘿下次押题求帮忙!”


    秋璐第一次吃小鱼干,被辣的一激灵,又鲜到不自觉地在嚼嚼嚼。


    他呛了一下,眼睛亮亮地看着季予霄。


    后者自觉地把自己那份清江鱼干推给他。


    “好吃?”


    “好香啊!”秋璐笑盈盈道,“真开心。”


    上课铃响起,季予霄回到自己位置,拧了会儿眉毛,也不知道在生谁的气。


    怎么有人能因为一袋五毛钱的零食就笑成这样。


    以前被折磨那么多年……根本不该那样。


    秋璐真是个笨蛋。


    再回家时,秋军伟已经在看电视了,崔梦梅刚下晚班,在给丈夫做饭。


    钥匙拧动的声音没有引发任何问候,家里冷的如同冰窖。


    秋璐拎着书包去了卧室,任由父母把自己当空气。


    他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锁洞。


    然后从衣柜里拿了个衣架,信手折弯铁丝,把房门卡死。


    崔梦梅端着菜出来,一眼看见紧闭的卧室门,怒从心头起。


    “秋璐。”她重重放下瓷碟,过去推门,却怎么用力都推不开。


    “你——你要逼死你爸妈就高兴了?!”


    “高三了,这么要紧的时候,你到底想干什么!!”


    秋军伟本来疲倦又愤怒,一听见儿子把门锁了,登时扔下遥控器快步走过来。


    “秋璐!把门打开!”


    “你再发疯,我就把整扇门都拆了!”


    “你吃我们的用我们的,有本事别回这个家!”


    秋璐没开门,只是坐在书桌那里,瞥了一眼微微晃动的衣架。


    他站起身,走向了那扇门。


    “我很好。”他想了想,温和道,“昨天我在家做了爆炒牛蛙。”


    “冰箱,菜刀,灶台,锅,是不是都不干净了?”


    “你们要是介意,明天换一套新的吧。”


    秋军伟本来打算一脚踹开房门,一瞬间错愕回头,被两句话搞到彻底崩溃。


    “你用我们家的厨房——我们十几年都没碰过肉的厨房——”


    “断绝关系,明天就断绝关系,我们家没有养过你这样的畜生!!”


    崔梦梅再也顾不上其他,冲到卫生间去找消毒水,神经质地拼命打扫起来。


    “不可以,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少年垂眸笑起来,依旧是听话懂事的样子。


    “吃肉真好啊,妈妈。”


    第75章 肉食·14


    崔梦梅打扫到半夜。


    锅被洗了又洗,锅铲碗筷都被沸水煮了两三遍。


    她还是能闻到空气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肉香,像噩梦,诅咒,是最激烈恶毒的背叛。


    秋军伟一向懒得碰家务,此刻也不得不咒骂着打开冰箱,用消毒水擦了又擦。


    他们暂时顾不上秋璐了。


    家的概念变得抽象模糊。


    秋璐看了一眼门口的衣架,犹豫几秒,打开了窗户。


    他把明天要穿的外套内衣用塑料袋装好,放在了空调外机上面。


    一只白鹭飞入了夜色。


    变成鸟始终会有种不真实感。


    翅膀在风浪中起伏,自身的存在会变得渺小却又有自由的力量。


    他在夜色里穿梭时,并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


    不被父母接纳,也不是人类,不是鸟类。


    目的地似乎只有白水泽公园。


    顺着水泽的气息,白鹭翩飞而去,在夜色下犹如漆黑绸缎里的一抹银线。


    好在那个公园里有很多人工鸟窝,可以用来做临时的栖息处。


    森林与水野变得鲜活可靠,在融入自然的一瞬间,内心的紧绷感也终于得以放松。


    小白鸟逡巡几圈,随意挑了个人工鸟巢,钻进去看里面的构造。


    鸟巢是用木板钉成的,里面铺满柔软的干草。


    并不是席梦思,但睡起来干燥温暖,很舒服。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里能闻到一种陌生却又亲切的味道。


    泛着水烛草特有的,浅淡甜香与清苦,还混杂着似曾相识的洗衣液淡香。


    他分辨不清这印记来源于谁,只是疲倦地睡下,一觉无梦。


    再去上学时,刚好又是月考。


    说来奇怪,他已经因为化形期的事,耽误了接近一周的高三复习课程。


    但再考试时,反而一切都清晰明了。


    秋璐没再回家,两天考完后,还有些神清气爽。


    他吃在食堂,睡在旧巢,洗澡则是借用寄宿同学的浴室,只是说家里的热水器坏了。


    连着几天没有一起回家,季予霄反应平淡,没有多问。


    秋家没有人来学校找过他,仿佛默认已经不需要这个孩子。


    少年看在眼里,安静承受着模糊的断裂感。


    他与这世界的关系似乎越来越淡。


    有朝一日,也许真的只能做一只野鸟,与任何人再无关联。


    成绩一出来,反而前所未有的好。


    从前他偏科严重,英语能考一百四,数学只能考个零头。


    今天数学居然及格了,九十五分。


    数学和理综一块儿提分了接近九十分,排名直接水涨船高,翟小莉看了又看,为他欢欣鼓舞。


    “好事啊,这分数突然从五百出头到了一本线,再冲一把,还能更高!”


    “你这是开窍了呀秋璐,老师真为你高兴!”


    少年有些腼腆地说了声谢谢,继续做卷子去了。


    翟小莉想到之前食堂的事,又想到他身上终于开始浮现的朝气,颧骨与下颌终于浮现的薄肉,由衷地为他松了口气。


    现在还是深冬,长风寒冽,万物凋零。


    如果这孩子终于遇到了第一个春天,那实在很好。


    她决定在晚自习时,给他的父母打个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是父亲接的。


    “您好,我是秋璐的班主任,翟老师。”


    对方显得有些冷淡:“什么事?”


    翟小莉察觉到这股态度,不由得皱眉,但还是说了下去。


    “这次月考成绩出来,小璐进步了接近八十多分,非常优秀。”


    “很快要开家长会了,他会作为进步之星分享经验,我也想提前和你们聊聊,他现在生活和学习上的改变。”


    对面流露出一丝明显的错愕。


    “进步了?”


    “进步了八十多分?”


    电话远处传来快速的脚步声,崔梦梅按开了免提,声音难掩激动。


    “他过一本线了?”


    终于听见明显的在意,翟小莉才觉得这对话的气氛正常了些。


    也许学生家长是习惯了坏消息,所以刚才显得冷淡。


    “是的,本来按小璐的成绩,在金牌班有些勉强,现在他提分八十多,终于过了一本线。”


    父母的声音前后而至。


    “过一本线了?!”


    “他终于能读一本了!!”


    翟小莉说:“我们几个科目老师也交流了一下,分析这孩子进步的原因。”


    “虽然他上周生病,基本没来上课,人也有些憔悴。”


    “但是也许是终于能好好休息几天,从长期紧绷的状态里走出来,松弛一会儿,反而会思维更清晰。”


    她不敢提这个家庭里敏感的词,但还是勇敢地说:“孩子现在在食堂里吃得……更加营养均衡,其实这对大脑发育也很关键。”


    后面再聊什么,秋军伟都没听进去了。


    电话挂断时,他看向妻子,后者也重新变得神采奕奕,明显带着骄傲的神色。


    他们家又有了新的可以骄傲的事。


    从前,吃素是他们家的门面,那也是因为孩子实在拿不出手,只能靠家风来彰显认知。


    可是他们的孩子终于够得上一本了。


    甚至还能考更好的重点。


    秋军伟已经在想,如果孩子考上什么987,那些名牌大学,他在升学宴上和以前那些领导推杯换盏的神气劲儿。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么几天!


    他深思熟虑着,如同最高统治者权衡着资源与政策,半晌深沉地说:“看来用脑过度,还是要吃肉。”


    “我们不吃,”崔梦梅坚定地说,“特殊时期,孩子要吃一点,也不是错。”


    “考完再让他收收心,清清肠胃。”秋军伟正色道,“都高三了,还有五个月高考,给孩子一点小特权,不能算大事。”


    “但他不能不服管。”


    “对。”


    “也不能锁门,我们还是要监督他学习。”


    “更不能顶撞父母!”


    两口子神采奕奕地交流了几句,不约而同地在想谢师宴上自己会怎么措辞发言,以及家长会上被其他家长追问提分心得的时候,得笑而不语地怎么表现。


    如同慈父一样,秋军伟叹了口气,说:“虽然孩子在叛逆期,像个刺猬一样,我们是他爸妈,不能不管。”


    “总让他在季家住着也是耽误别人休息,我们今天去接一次吧。”


    这无疑是很大的让步与褒奖了。


    崔梦梅完全赞同他的说辞,想了想,又看向被撞开的房门。


    “不能再让他从外墙翻出去了,”她仿佛忘了孩子会变成鸟这件事,“太危险了,咱们家在七楼。”


    “明天叫个师傅,把窗户封死吧。”


    “那当然。”


    两口子守在学校门口,等了又等。


    一批批的学生涌出校门,始终不见秋璐。


    季予霄拎着包走出来时,秋军伟快步过去打招呼。


    “小季!璐璐呢?”


    季予霄说:“不清楚,早就走了。”


    “早就走了?”秋军伟愣住,“他这几天不是和你住在一起吗?”


    季予霄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有一瞬间似笑非笑,只是平和地问:“叔叔,他为什么会和我一起住?”


    秋军伟登时止了话头,含糊几句,示意他回家。


    崔梦梅还等在不远处,见秋军伟回来了,有点焦虑地问:“孩子被留堂了?”


    “都几点了还留堂!”秋军伟骂道,“这几天他根本不在季家,不知道出去跟谁鬼混了!”


    崔梦梅来回踱步,不安地说:“那怎么行,那不安全啊……”


    季予霄在远处站定,回头看向那对夫妻的背影,很慢地眨了一下眼。


    他笑容很冷,已是对这两个人无话可说。


    小白鹭窝在鸟巢里,舒舒服服地展开身体。


    他不太习惯鸟类蜷缩的睡姿,反而有些四仰八叉地瘫开翅膀与双腿,像块牛奶小饼干。


    要是能玩霄霄哥的游戏机就好了。


    生日以后,才碰过两三次。


    他再也不用在晚自习以后回家学到深夜,最近每天都睡得很充足,上课再没有困过。


    根本不需要闹钟——


    森林里的鸟鸣,五点半便会起伏着响起,而他每次都是自然醒来,闻着清新的风与湿润的草叶气味,休息到电量满格。


    白鹭翻了个身,忽然听见扑来的风声。


    他倏然一醒,意识到有鸟类飞过来。


    坏了,鸟巢里没有灯。


    森林里早已是浓墨般的黑暗,他什么都看不见。


    果真有飞鸟临近,姿态更像是这个巢原本的主人,须臾间已经站在了鸟巢的门口。


    牛奶饼干还保持着四仰八叉的奇怪睡姿,僵硬而尴尬地看着那团黑影。


    他看不清对方的轮廓,但开始许愿对方不是什么食鸟的猛禽。


    秋璐紧张又有点悲伤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他不出声地祈祷起来。


    行行好,我还在读高三,明天还要考物理。


    那团黑影凝视着它,几秒后振翅离开,没有要讨回鸟巢的意思。


    又过了好几分钟,小白鸟才从被掠食的恐惧里缓过来,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处在过于放飞自我的睡姿里。


    搞不好对方是被这模样吓走的。


    它冒出小脑袋,在漆黑的森林里左右瞄了几眼,又钻了回去。


    这个鸟巢已经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了。


    有熟悉的气味,最舒服的草,和别的巢都不一样。


    月光流泻,映亮了落在洞口的一枚长羽,是刚才那只大鸟留下的。


    小白鸟把它叼起来,对着月光仔细看。


    那是一枚银白色的修长翎羽。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说不出的喜欢。


    第76章 肉食·15


    他做了一个不真实的梦。


    梦里,他快忘记了自己是秋璐,而是一只在白水泽公园破壳的小鸟。


    他的玩伴也是一只修长矫健的白鹭,夏日晴朗,他们倚着荷叶小寐,长尾的翎羽偶尔相碰。


    他总是忍不住逗他,溅开一池的水,叼走对方在观望的小鱼,偶尔啄一下他的羽毛。


    那只更年长的白鹭只是纵容着,哪怕被露珠弄湿脖颈,只是偏一下头,叫声温和悠长。


    他索性试探更多,赖在兄长怀里要吃小虾,长颈厮磨,翅羽交织。


    对方很轻地啄了一下他的喙。


    秋璐猝然醒来。


    他感觉自己脸颊都是烫的。


    再去学校晨读时,那个梦还停驻在脑海里,朦胧又温存。


    课间铃一响,学生们冲向食堂,满眼都是对早餐的渴望。


    “秋璐,”翟小莉喊了一声,“你过来一下。”


    季予霄本准备去买个面包,闻声看了过去。


    “怎么材料费和餐费都一直没有交?”翟小莉以为是他父母太忙忘记了,“前天就在家长群提醒过了,你爸妈都没回我消息,他们有事吗。”


    秋璐怔住:“要交多少?”


    “材料费230,餐费300,”翟小莉叹了口气,“已经拖三天了,你中午回家拿一趟?”


    短暂几秒里,秋璐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父母断供了。


    学杂费,生活费,课本费,一分钱都不会交的。


    除非他认错挨打,低头回家。


    受制于人的感觉第一次清晰到羞耻。


    秋璐正垂眸想着对策,一个信封交到了翟小莉手里。


    “他早上出门太急,忘了拿了。”季予霄随口道,“秋叔让我帮你带过来了。”


    翟小莉习惯了微信转账,点了点信封里的份额确实刚好。


    秋璐骤然松了口气。


    “还好你们住得近,”老师开玩笑道,“再迟交几天,中午岂不是要饿肚子了?”


    “快去吃早饭吧,还来得及。”


    秋璐看向季予霄,肩膀仍是紧绷着,轻轻点了一下头。


    两人离开教室,季予霄没有说破,只是道,“不急着还。”


    秋璐没有上晚自习。他以身体不适提前离开了。


    书包里还有几个硬币,他坐地铁去了OAC,询问有没有兼职。


    邵医生再见到他时,略有些意外。


    面色红润,体脂率终于提高了一些,有十七八岁孩子的明亮朝气。


    第一次救助秋璐时,他变回人类以后怯懦腼腆,浑身散发着一种摆脱不掉的疲倦。


    到了如今,某种精神桎梏被击碎大半,那种被鬼魂纠缠一般的透支感几乎消散不见。


    “有未成年救助金,也有勤工俭学的项目。”他说,“考虑到你还在读高三……”


    “没事,”秋璐已经在填兼职意向表了,“把救助金给更需要的人。”


    他选择翘掉所有晚自习,坐半个小时的地铁去OAC,帮忙录入表格、安抚幼鸟、辅助实验流程、清理保育箱与补水喂食。


    身份证和户口本都在家里,他独自收好现金,在学校,鸟巢,OAC中心往返。


    翟小莉很快发现了异常,询问怎么回事。


    “在打工。”秋璐回答。


    翟小莉露出难以置信到有些愤怒的表情。


    “你……说什么?”


    “我爸妈不允许我锁门,吃肉,做任何他们不喜欢的事。”秋璐平和到抽离地说,“我最近都借宿在朋友家。如果我回去,就会被殴打。”


    “上次他想用皮带,我直接报警了。”


    翟小莉深呼吸一口气,用力揉着头发,确认道:“你爸爸以前经常打你?”


    “偶尔,”秋璐说,“老师,我如果要支付学杂费、生活费,我就需要去打工。”


    “晚自习一定要上吗?”


    现在根本就不是晚自习的问题。


    翟小莉只觉得一切都荒唐到不讲道理。


    ——秋璐绝对是她见过的,最乖的孩子了。


    吃肉,锁门,有个人隐私和选择权,这样都属于违背家长的教育,那还要怎么活?!


    “你这样肯定不行。”她认真地说,“你希望老师怎么帮你?和你家长好好谈谈吗。”


    秋璐说:“效果不大。”


    翟小莉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但还是这么做了。


    一家三口已经有十几天没有见面,而且,很快就是寒假了。


    马上就会是新年,学校放假,各家欢庆,她不能不管。


    秋军伟沉着脸色来到办公室,看见秋璐时,很快要扬起巴掌。


    “我和高警官聊过了。”翟小莉挡在了他和父母中间,“高警官明确说过,如果涉及虐待,你们的监护权随时可以被剥夺吧。”


    崔梦梅到底十几天没见过儿子,每次提心吊胆地想找去学校看看,都被丈夫拦下。


    “看他还能硬气多久!吃我们住我们的,凭什么不听话!”


    再见到儿子,反而像是有些认不出来。


    今日的秋璐,已是平静,沉定,眼神都泛着陌生的洞察感。


    她不愿这样被盯着,别开视线,打圆场般轻声说:“回家吧,早该回家了。”


    “爸妈让你吃肉,让你关门休息,你高三了,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秋璐没吭声。


    翟小莉很不放心学生在外面流浪,说:“秋璐,很快是寒假了,你在同学家住,或者在自己家住,老师都希望你平安健康,也希望你能有稳定的生活,好好备战高考。”


    “如果你担心回去以后被打,老师可以每天给你打一个问平安的电话,有任何危险,老师直接带你去报警。”


    “现在这时间太关键了,别的孩子都少学一个小时就怕少一分,你还额外花时间在外面打工——怎么能这样!”她转头看向那对父母,“基本的生活开支,根本不是你这个孩子该考虑的事!”


    秋军伟臊得要命,想直接辩解几句。


    几百块钱,他哪里拿不出来,根本不是他这个爹的问题!


    两个家长都很是挂不住面子,临场没法面对老师的质问,满腹抱怨。


    说得像他们是什么暴虐成性的疯子一样,谁没事打孩子了!


    但凡儿子服个软,生活费课本费不就都给了吗,怎么这破事就耗成这样!


    “老师,我们平时对小璐很好,不会轻易动手的……”


    崔梦梅没说完,秋军伟反而冷笑了一声。


    “这孩子爱养不养,我求着他回来了?”


    “老子十几年的工资都用来养着他哄着他,他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


    秋璐罕见地动了神色。


    “你,养着我?”


    他清晰又温柔地询问。


    秋军伟愣了下,想起这孩子毒到极点的嘴,紧急反应过来。


    他绝对,绝对不能让这老师听到那些疯话。


    什么二胎,什么硬不硬的……他姓秋的还要在这地方混!


    这些老师,还有班里那些家长,都是附近圈子里的熟人,秋璐一张嘴没遮没拦的,他们全家都得名誉扫地!


    “行了,都是一家人,”秋军伟硬生生地扬了个笑,强行把话题拧到截然相反的方向,“爸爸跟你是有点误会,天气这么冷,很快要下雪了,你一个人在哪个朋友家住,也不跟爸妈说一声,这些天我们都担心坏了。”


    “老师的话你也听见了,不要怕了,回家吧,翟老师说话你还不信吗?”


    “等考完期末,过完年,你好好高考,爸妈都不跟你吵了,好不好?”


    崔梦梅本来还在想着怎么安抚这对父子,临时没反应过来,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两。


    秋璐轻轻点了个头,又变回听话柔软的样子。


    他得回家几天。


    身份证,户口本,以前存的钱,所有想带走的东西。


    他不信秋军伟会转性,但如果真的能在高考前安生几天,他也终于有个地方能安心读书。


    冬风渐起,公园的鸟巢又暗又冷,他好几次睡到一半冻醒,好在没有生病。


    三人再回家时,路上安静到有些讶异。


    秋璐大脑放空,秋军伟心里都是牢骚,只有崔梦梅不安地寒暄了几句。


    直到上楼时,少年才终于在想,回家住也有好处。


    他偶尔能变成白鹭,轻轻敲一下霄霄哥的窗户。


    不知道哥哥喜不喜欢鸟。


    也许那人会用指腹摸摸他的脑袋,喂点小鱼干。


    家里还是熟悉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变。


    他的房间门锁仍是一个洞,上面有铁衣架的划痕。


    “回来了就行。”秋军伟用安抚的语气说,“都别闹脾气了,正事要紧。”


    “你要吃肉就吃,要关门就关,我们不会管你了。”


    秋璐一个人进了房间,语气没有波澜。


    “窗户是怎么回事?”


    “噢,窗户啊。”秋军伟此刻才笑起来,像是输了十几把麻将,好不容易才扳回一局,“太高了,部件老化,不安全,我让人焊死了。”


    他盯着他,语气里都是父亲的仁慈与包容。


    “以后好好读书,想吃肉也随便吃,现在高考最重要。”


    “专心做几个月的人吧。等考完试,再做你那个什么鸟。”


    秋璐静静地看着他,还有他身后躲在角落里的母亲。


    “你也参与了?”他问。


    “不关你妈的事。”秋军伟强调道,“我们已经让步很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秋璐仍看着崔梦梅,内心深处最后对家的一丁点留恋也断了干净。


    他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有些淡漠地在想。


    我的身份证会被藏在哪。


    该走了。


    第77章 肉食·16


    崔梦梅已经明确感觉到家里的气氛变了。


    表面无风无雨,连口角都不再有,孩子听话安静,被封死窗户也不再要求什么。


    她明显感觉到她在失去这个儿子。


    她想了很久,终于挑了个周六,切了盘苹果端了过去。


    “璐璐,还在做题吗。”


    少年只是看了她一眼。


    消失数日再回来住时,他不在家吃肉,不锁门,生活规律安静,任何人都挑不出错。


    崔梦梅端着果盘的手有些发抖。


    她有个荒唐的想法——这孩子已经不把这里当家了。


    不,怎么会呢。


    他们是一家人,血浓于水的家人啊。


    哪家不吵架,哪家的小孩不和父母闹几回别扭?!


    “你先不要坐了,妈妈跟你说几句话。”她说,“你吃口苹果吧,刚买的,洗得很干净。”


    秋璐盖好了笔,说:“你讲。”


    崔梦梅只觉得那股抽离的异样感愈发强烈,她下意识地坐近了一些,温柔道:“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也是爸妈没有处理好。”


    “你想吃肉,其实好好和我们说就行,你看,现在不也能随便吃吗。”


    “璐璐,爸爸妈妈都只在意你,也想陪你好好度过人生最重要的时候。”


    “你想一想,高考从报名到审核,再到录取通知书的发放,多少环节是需要父母参与在场的呀。”


    “那么多表格都需要监护人签名,你总有要回家的时候,对吧。”


    她尽量扬了个笑,不希望这些话被理解为威胁。


    “爸妈都可以是你的后盾,可以是陪伴你的朋友,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吗?”


    秋璐看了她一会儿,点了个头。


    话题停在了这里。


    崔梦梅感觉满腹认真都扑了个空,她木讷地看着他,转身走出去关门,长长叹气。


    下午,父母都出去上班以后,秋璐一个人去了白水泽。


    已经下雪了。


    整夜的漫天大雪让整个公园如同披着灰白绒布,积雪厚实,踩上去有沙沙的轻响。


    深冬里,水泽上都是漂浮的碎冰与残雪,再无鸟类的痕迹。


    少年一个人坐在雪丘般倒伏的芦苇前,双手呵气,捂住冻得发红的脸颊。


    许多情绪挤压着往外冲,却又好像从未存在过,他深呼吸着想笑一下,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坠。


    别哭啊,他对自己说。


    可是一旦开了头,所有压抑的痛苦都如决堤般汹涌冲荡。


    秋璐双手捂着脸想要控制自己,只是肩头耸动着,泪痕不绝。


    他还要高考,还要大步离开这里。


    他只是允许自己在这个冬天的无人角落里发泄完。


    大滴泪珠落在雪地上,开出浅灰色的花,没有一点声音。


    他忽然听见有什么踩碎雪粒的轻微响动。


    秋璐维持着哭泣的样子,只是松开了遮住眼睛的双手,在指缝里看见了近处。


    雪光与湖色之间,一只白鹭缓缓向他走来。


    它逆着日光,冷白的长羽披上麦芒般的金丝。


    如雨云,似苔原,瞳眸剔透干净,泛着春日来临前的暖意。


    那只高挑的鹭鸟,走向他的每一步都缓慢笃定。


    仿佛可能被惊扰的,是双手脸颊都冻到发红的,还在不自觉流泪的秋璐。


    它站定在他的面前时,彼此的呼吸便如同磁场相遇一样,须臾里深入契合。


    秋璐定定地看它几秒。


    他已有难以言喻的直觉。


    “季予霄,”他问,“是你吗。”


    白鹭缓缓点头。


    秋璐觉得自己疯了。


    下一秒,他张开怀抱,把那只鹭鸟抱在怀里,把脸深深埋进它的羽翼里。


    他发疯一样的想,这是个多好的梦啊。


    再也不要醒过来了,再也不要。


    羽毛上有雪的浅淡味道,像薄荷。


    还沾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香,与巢穴里的水烛草如出一辙。


    他的手指触碰着它,从脖颈,到额羽,从长翼到尾翎。


    “那天救我去OAC的人是你?”


    “哥,那是你的巢?”


    “你一直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他慌乱又无措地抱着它,抚摸它,像是确认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处锚点。


    你一直在看着我吗。


    你还在我的世界里,我不是怪物。


    鹭鸟安静地陪伴了许久,直到秋璐情绪平静些了,才从附近的鸟巢里叼来备用的毯子。


    秋璐接过毯子席地而眠,仅是几分钟里,便化身为又一只白鹭。


    它纤细可爱,与哥哥相比身形较小,乌黑的眼睛像沾着露水的黑珍珠。


    仅是清鸣一声,它便挣脱开那身校服,纵身飞入长空。


    另一只鹭鸟放声同鸣,振翅同随。


    下过大雪的晴日,天空旷明,好似最澄澈广袤的湖泊。


    小鹭鸟破空而去,踏着冬风振翅长飞,白羽径自裁开缥缈雾气,从湖畔到穹顶,骤升骤落,如同白日里绽着辉光的长尾彗星。


    长羽鹭鸟紧随其后,与他作交织的风,是伴生的星。


    他振翅,便踏着他的轨迹。


    他坠落,便有他一起跃向沼泽与水野。


    彼此都快要分不清,谁是影子,谁是灵魂。


    一并交叠飞去时,绒羽与长翎的落影交织,如同云影落在无尽的水野之上。


    秋璐几乎要忘了自己是谁。


    他只是畅快地穿行而过,如同再无任何束缚的野鸟。


    掠过低矮的芦苇从,穿过成片的水杉森林,还有高如尖塔的枫杨树。


    翅羽点着水面,划出长串涟漪,又随着高飞泛着霜色,一个旋身便扬起骤雨般的雪粒。


    它并不回头,只一声又一声地鸣叫着。


    遥远的水泽林间,陆续有不同的鸟鸣遥相呼应。


    但长羽鹭鸟的回应始终在他身侧,温和从容,带着笑意。


    他们之间再无秘密。


    最后一次下落时,小鹭鸟玩闹般滚到芦苇丛上,打滚几下便沾了一身的雪。


    长羽鹭鸟站在不远处,漫不经心地叼起一尾活鱼。


    它走向它,侧着头,如同询问。


    小鹭鸟还滚在雪堆里,它不太熟练地晃落周身的雪,凑近了看那条还在甩尾的小白鱼。


    它张开长喙,一口叼住,尽数咽下。


    小鱼是腥的。


    细小的鳞片刮过食管,咽下时,如同饮了一口野湖里泛冰的水。


    所有野性在今日都尽数释放,再无禁忌。


    崔雪梅在整理文件时,接到季予霄的电话。


    “阿姨,我是予霄。”少年礼貌地打招呼道,“化学老师给我单独拿了套押题卷子,让我保密自己做,我想私下和小璐讲讲,您看,方便让他今晚来我家住一夜吗。”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再接到这个电话时,崔雪梅反而松了口气。


    现在秋璐天天呆在家里,她却浑身都不自在。


    像是把一块错的拼图硬安进某个位置里,看也不对,碰也不对。


    潜意识地某一处,她也不太想再看见他。


    那孩子沉默着,像没有任何轮廓棱角的死石,根本不是她熟悉的那个璐璐。


    崔雪梅立刻道:“当然可以!辛苦你一直还想着我们小璐,他确实化学不好,你给他讲讲,阿姨回头请你吃饭!”


    “您客气,这卷子确实不方便复印,我明天就要还回去。”季予霄说,“那我等会上楼喊他,晚饭可能就在我家吃了。”


    “好的好的,没问题!”崔雪梅客套道,“辛苦老季了,我明儿过来给你们送水果!”


    挂断电话后,季予霄拎起浴巾一角,给怀里浑身湿透的小鹭鸟擦脑袋。


    “好玩?”


    秋璐完全不想变回人形,索性用脑袋蹭他的手心,耍赖不认。


    电视里放着球赛,季予霄随便换了个台,听着综艺的背景音给他擦羽毛。


    他早已知道自己控制欲强,占有欲高,哪怕秋璐生活在清教徒般严苛的家庭里,也会不留痕迹地一点点带坏。


    只是把秋璐抱在怀里时,他突然发觉,自己想一枚一枚地擦净他的羽毛。


    他没有洁癖,只是此刻在想。


    如果你就这样,一直睡在我的怀里,也很好。


    没有卷子,没有呵斥指责,也不用考虑任何虚无缥缈的前程。


    做我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弟弟,是我同样也深刻依赖的,无法离开的你。


    你只是你自己。


    季予霄果真这么做了。


    小鹭鸟窝在毛巾上,依旧睡姿不太像鸟。


    它半睡半醒,任由他擦拭自己的每一枚翅羽,偶尔会看一眼电视里在演什么。


    指腹掠过它淡粉色的羽管,偶尔轻轻挠一下。


    他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指尖泛着温热,实在很适合照料这样脆弱又漂亮的鸟。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鹭鸟。


    防盗门一响,季骏哼着歌拎菜回家,看见季予霄时刚要习惯性打招呼,一眼看见他怀里的另一只鸟。


    亲爹吓得一抽。


    “嘶——”


    “他睡着了。”季予霄轻声说,"今晚住我这。"


    季骏头皮发麻:“真是小璐啊?”


    “小璐长得跟你这么像??”


    季予霄心情很好地点头,亲了一口睡在自己手腕上的小鸟脑袋。


    季骏用力揉脸,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转头去厨房做饭。


    综艺声被调小了,厨房传来剁虾仁的声响,白鹭睡得放松柔软,像一握雪团。


    季予霄低头了许久,轻声开口。


    “下次换你抱我。”


    第78章 肉食·17


    季予霄做了个噩梦。


    他一眼在梦里看见秋璐卧室那扇被封死的窗户。


    热熔胶与焊枪共同吞噬着所有缝隙,一丝风都逃不出去。


    他梦见秋璐被锁在那间屋子里,有许多双监视的眼睛,盯着任何异变的动静。


    接近十天没有化形以后,秋璐开始长羽毛。


    一开始是额角,然后是眉尾。


    拔不掉,一碰就痛,让他一进教室就被所有人都惊讶地盯着。


    但他的父母还是执意不肯让他化形哪怕一晚,以至于睡觉都守在旁边。


    他的手肘,膝弯,腰侧,都在不断冒出细密羽茬,终于在某一天蓦然失语。


    “抱抱我,好不好。”


    他在梦里听见他问。


    “哥,我说不出话了,也许还有你能听见我,但是……”


    秋璐早已睡成一团,在季予霄的怀里躺得愉快满足。


    变成小鸟的感觉很好,毕竟哥哥的被子是又暖又香的软巢。


    感觉到梦呓与颤动,白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觉是霄霄哥在做噩梦。


    他本来贪恋变鸟的感觉,此刻顾不上那么多,在对方的被子里化作人形,支起身去碰那人的额头。


    “醒醒,”秋璐轻声说,“梦都是假的,眉头别皱那么紧。”


    季予霄被倏然唤醒,一瞬间抽了口冷气,看见月色下的秋璐。


    后者眨眨眼,问:“还好吗,要不要给你倒杯水?”


    话还没说完,他被猛然抱进怀里,五指探入柔软的碎发,用力揉了几下


    秋璐被抱得哭笑不得。


    “我还没穿睡衣,不好吧。”


    不过他并不介意这样。


    哥哥的纯棉睡衣贴在身上,有一丝凉意,很舒服。


    而且,他们很久没有这样抱着了,上一次好像还是小时候。


    季予霄心乱如麻,他的指尖碰过秋璐的眉梢鬓角,确认梦里的那些异兆从未出现,此刻才缓过一口气,却仍然紧抱着,不肯松手。


    “明天给你讲物理。”他冷静地说,“你至少要考580,最好到600。”


    秋璐本来在惬意地享受着哥哥摸头。


    “……?”


    季予霄仍然觉得不够,在黑暗里强调道。


    “我会帮你估分和填志愿,以后我们去一个地方读大学。”


    某人做完决定,终于觉得安全了一点,这才松了手。


    “好了,睡觉。”


    “……季予霄,”秋璐凉飕飕道,“你别告诉我,你梦见我高考出分三百八。”


    前者强行装睡,不吭声了。


    秋璐没再问,心里想,这些话听起来根本没有在商量。


    他反而心情很好。


    季予霄很会演,在任何人面前都一副沉稳大度的样子。


    五岁那会儿,他跟隔壁单元楼的小胖吹泡泡的时候,愣是被季予霄牵回家看了半个小时新闻联播。


    ——那个点,所有台都是新闻联播,哪有放动画片的。


    十几年里,秋璐心里明镜似的。


    他偏偏乐意。


    早上十点半,崔梦梅过来接孩子,瞧见秋璐在埋头做题。


    季予霄像教培主任一样,走出卧室交代了一声。


    “他化学基础补差不多了,物理题型还是没做熟,等这套做完出分,我给他带两本参考书,画了重点回去看。”


    崔梦梅心想难怪别人家小孩考得高啊,这比那些1对1的老师都负责,说话都变得有点敬畏。


    “不急,你看着安排,我等半个小时再来接他。”


    “你先别走。”季予霄顺手拿了纸笔,带上了书房门,“他目前的失分区间,还有生活习惯问题,您了解吗。”


    崔梦梅被摁着讲了四十分钟的课。


    从不能逼着人疲劳学习,到怎么给秋璐从五百四提分到五百八,愣是讲得事无巨细,中间还带重点提问,随时识别走神了没有。


    秋璐拿着卷子出来时,看见亲妈被讲得头皮发麻。


    他晃了晃手里的题:“季老师——”


    崔梦梅如梦初醒:“噢,不早了,璐璐我上去做饭,你好了自己回啊!”


    说完就快速道谢告退,门关得飞快。


    季予霄瞥了一眼,又看向秋璐。


    “你的英语能力已经够裸考六级了,不用写那些作业,以后直接抄我的。”


    “语文写不写随意,数学我会给你额外布置。”


    秋璐小声道:“学委还教人抄作业啊。”


    季予霄拿卷子敲他的脑袋。


    “学委还天天请你吃鱼。”


    虽然不太守规矩,但有些因循守旧的作业被抛开以后,时间管理明显变得轻松许多,再上课听讲时也能快速跟上老师的进度。


    生物老师讲到2021年的真题,用指节敲了敲卷子。


    “关于这个性选择理论,还是有些同学没答出来——这不是讲过很多次了吗?”


    “孔雀,鸳鸯,白鹭,自然界都是雄鸟在求偶时常用外形来传递健康基因的信号。”


    “雌孔雀的灰尾巴很短,雌鸳鸯干脆像只野鸭子,平时都见过吧。”


    “老师,”有女生好奇举手,“前面两个我都知道,白鹭不都是白的?”


    秋璐本来在转笔,动作停顿。


    他一时间有种被点名的不自然。


    生物老师随手上网搜了几张图给大家看,恰好在沉闷的试卷里穿插点科普。


    “白鹭、朱鹮、孔雀,都会在求偶期间换上婚羽,很多婚纱的设计也明显参考了这一点。”


    秋璐抬眸一看,耳朵尖有点烫。


    求偶期的白鹭会长出更为纤长飘逸的软毛,如流苏般装饰着脖颈尾翼,连眼周皮肤都泛着特有的蒂芙尼蓝。


    繁殖羽犹如婚服,两枚长翎缀在脑后,尾羽上疏散如软罗银纱,好似盛开的白昙花。


    他本来想看一眼季予霄此刻的表情,但始终都没有回头。


    他别扭地想,那家伙居然梦见我考不上一本,王八蛋。


    小插曲一晃而过,等从题山卷海里扎个猛子回来,便已经是深夜里晚自习的结束时刻。


    季予霄依旧拎着包等他一起走,两人在校门口满是油香的轰炸大鱿鱼摊位前停留了一会儿,只买了一串,回去的路上轮流啃一口。


    快走到小区时,季予霄把竹签扔进垃圾桶里,随口道:“如果我长了婚羽,到时候给你摸摸。”


    秋璐正在喝水,冷不丁被呛到。


    季予霄一脸自然地看着他:“你上课的时候盯着屏幕看了半天,在寻思什么?”


    秋璐道:“不告诉你。”


    很难想象你这么花哨的样子,像穿了花裙子。


    ……但到时候我肯定要摸摸。


    好在他们最后几个月的高三生活,便一直这么宁静了下去。


    毕竟关系着家庭的未来,秋军伟也怕孩子考砸了没面子,平日里恨不得天天端茶送水,还会主动给秋璐关门。


    家里不吵架,不亲近,不太熟。


    所有人都在等最终的结果。


    从考场走出来的最后一天,学校大门外人声如沸,秋璐走出考场时,有种由衷的解脱。


    不管考得怎么样,终于要走了。


    他没有笑容,但是双肩终于彻底放松。


    出分,录取,然后走向新人生,再不回头。


    像是一群高三孩子用十八年制作了一场盛大的烟花,砰砰砰轰炸三天,生活里的一切又陆续回归寂静。


    父母们都不敢多问,但也会看报纸,竖着耳朵听其他人议论那些他们早就看不懂的卷子。


    “听说这回数学好难?”


    “数学?最难的是作文!那题目好多孩子看不懂,一旦写偏了就少几十分!”


    “哎哎,之后升学宴你们准备在哪儿办啊。”


    “听说老范他们家可舍得花钱了,说不管孩子考多少分,肯定要狠狠庆祝下,让大伙儿都热闹热闹!”


    秋家夫妻也盼着这一天,再去上班逛街打牌时,没少明里暗里地提,自家儿子终于高考完,准备好好庆祝。


    崔梦梅在打麻将时,笑着邀请朋友们到时候都来。


    秋军伟在回老家时都跟亲戚们吹嘘了一通,等着喊他们过来喝酒。


    亲朋好友都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虽然互相未必认识,但说辞完全相似。


    “到时候看吧,最近工作还挺忙的。”


    “呃,我肯定愿意来,但是我婆婆住院呢,真不一定有空。”


    “好好好,哦不对,我那时候陪我闺女旅游去了,记得帮我恭喜小璐!”


    秋军伟在回家的路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事。


    凭什么别人家办个谢师宴就十几桌二十几桌,他们家像是凑不齐几个亲戚朋友。


    中年男人一跺脚,面露嫌恶。


    还能因为什么!


    一帮只能吃肉的货色,看不起他们的全素宴!


    喜欢吃动物尸体也不嫌晦气恶心!


    他加快脚步,朝路边啐了口唾沫,像是嫌弃这小区里连空气都污浊可笑。


    秋军伟猛一推开门,一抬鼻子就闻见浓烈的肉香味。


    他变了脸色,看向厨房里在煎鱼的秋璐。


    “你在做什么?”


    “做饭。”


    “老子早就说了,”秋军伟抬手就扇巴掌过去,“也就考试之前容忍你犯浑几天,还真以为——”


    秋军伟连掌风都没挥出来,手腕瞬秒便被钳住,力道反而更狠,被掐得骨肉生疼。


    秋璐笑起来,声音幽冷。


    “来,打死我。”他温柔地说,“到时候给我上坟的时候就说,你们的儿子是个废物,居然每天想吃肉。”


    秋军伟怒骂一声,想把手挣脱开,却被掐得痛嘶一口气。


    男人居高临下地管教着儿子十几年,早已习惯了对方毫无反抗的能力。


    今天再想反制,竟才发现自己根本拧不过他,反而痛得只想大叫几声赶紧求饶。


    “你——你把手松开!放开我!”


    秋璐再度用力,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都扭曲得不成样子。


    “怎么了,爸爸。”他和蔼地问,“你也有不喜欢的事情吗?”


    第79章 肉食·18


    人会敬畏力量。


    哪怕是来自儿子的力量。


    秋军伟已经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了——


    他的儿子在多次肢体冲突里,变得不可思议地矫健,灵敏,以及力量惊人。


    他绝不肯承认自己体能太差,只能把这种事归咎到秋璐像外星人一样变异上。


    表面什么都不说,每天进门吃饭看电视,出门上班打牌打台球,不和秋璐再有半句废话。


    这倒是考700分都未必能换来的认可,倒是很丛林法则。


    高考出分的那天,两位当事人都没有守在电脑前,而是结伴去白水泽晒太阳。


    雪野的记忆已经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现在是盛夏,阳光炽烈,水波荡漾,到处都是清越婉转的鸟鸣,芦苇如飘浮在草野上的成群绵羊。


    一只白鹭窝在无人的猫爬架上面,另一只则站在水野里啄小虾,任由粼粼湖光晃着眼睛。


    听到脚步声,长羽白鹭率先抬头,看清是自己的父亲。


    季骏一时间还有点没分清哪个是儿子。


    他以紧急做题般的谨慎左右看了看。


    大个儿的是儿子,小巧的那只是璐璐,哎,没错。


    他走向长羽白鹭,招呼道:“予霄!跟你商量一下,你要是乐意就叫一声,不乐意就摇头。”


    后者懒洋洋地叫了一声,把小虾仰头咽了。


    季骏一时间有点恨铁不成钢。


    “家里罗氏虾基围虾要啥有啥,你出来吃这,公园的水多脏啊。”


    季予霄:“……”


    要你管。


    爹也没功夫废话,看了眼附近没其他人,说:“你妈妈想见见你们,可以吗。”


    “她这一年虽然没直接参与你高考,其实你也知道,背后那些水果海鲜,补剂资料,哪个不是她仔细准备的。”


    “以前她怕鸟,也不买化妆品了,天天去看心理咨询,现在已经做好准备了。”


    “但她也说了,如果你生她的气,她完全明白。”


    长羽白鹭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小鹭鸟也听见了,轻轻叫了一声,凑过来给叔叔摸头。


    季骏很喜欢亲儿子和干儿子,但摸头时仍然有种冒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紧张感,很怕被保安指着鼻子骂。


    他摸小鹭脑袋时还是有点父爱泛滥。


    “真可爱啊,怎么长得像小精灵一样,眼睛也好看!来,叔叔再跟你合个照!”


    季予霄凝神想了想,走到镜头里,叫了一声。


    季骏当然明白意思,顺手给兄弟两拍了好几张,小鹭鸟还歪着头看他。


    季骏把照片都发给了季予霄微信,心想夏天真好啊,鸟活得都滋润,这羽毛养得像银缎子一样。


    “你同意了?”


    季予霄颔首。


    “行,”季骏给妻子打了个电话,“来吧,你准备好了就过来。”


    几分钟后,夏茗芸一步步走了过来。


    她是个腼腆又温柔的女人。


    在走过来时,明明是自己还有点害怕,但表现得却像是怕惊扰到那两只鹭鸟。


    秋璐阴差阳错地见证了这一幕,重新见到夏姨时十分高兴,仰头叫了两声。


    难怪之前好久没有看到她,原来是……


    他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夏茗芸没想过儿子会变成如今这样。


    霄霄第一次化形时,狼狈痛苦,哪怕她和丈夫都在尽力安抚他,也仍在毫无头绪地尖声唳鸣。


    此刻的予霄,确实站在雪色芦苇前的成年白鹭。


    平静,飘逸,眼神里流露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疏离。


    她看着他的羽毛,他的长喙,缓缓地跪坐在他的身边,视线与之平齐,任凭长裙被泥泞沾染。


    “是你……”夏茗芸的声音颤动起来,“对不起,那天……那天是我吓到了。”


    “我该知道,那天你也没准备好,你其实也什么都不知道。”


    她试探着抚摸他,又去触碰较小的另一只。


    她的手指抚过它们的额头,又去帮忙梳理它们的长羽。


    柔软的像一朵云,像漂浮在山水之间的气雾。


    是澄澈的,毫无杂质的——正如两个孩子的本来模样。


    “霄霄,璐璐,”她发自内心地赞叹道:“真好……你们现在就像天使一样……”


    也许这不是什么彗星的诅咒,而是命运的礼物。


    这场重逢变得平和安静。


    季骏没怎么参与,更多时间在外头放哨,怕哪个钓鱼的老头过来打搅。


    深拥过儿子以后,夏茗芸说:“我想和你爸爸复婚,如果你也同意的话。”


    季予霄克制地点了点头,眼睛在笑着。


    夏茗芸看向小鹭,由衷地说:“特别要谢谢你,小璐。”


    秋璐眨眨眼:“……?”


    女人揉了下眼睛,垂眸笑起来。


    “还好有你在。也还好你一直陪着他。”


    秋璐呆了几秒,觉得阿姨说反了。


    明明一直是他在依赖霄霄哥的照顾。


    不过被摸头的感觉真好,管他呢。


    季家很快回归了完整的模样,夏姨搬了回去,没事开车带他们去郊区的水田里玩。


    她其实是很活泼的性格,还会拜托他们多捉点泥鳅鳝鱼,晚上叫季骏做顿大餐。


    季予霄有次一不留神,被泥鳅抽了一尾巴,当即大怒,飞回车里变成了满身泥点子的十八岁男孩,拎着抄网就冲了过来。


    秋璐笑得不行。


    他们的高考志愿陆续落定。


    季予霄考了六百五十八,去了浙大。


    秋璐考了五百八十四,去了浙江理工大。


    两者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西溪湿地的附近。


    还有很多个春夏秋冬可以放纵飞翔,掠过溪流,拂过柳稍。


    他们会一起高飞。


    似乎一切都画上了尾声,但并没有。


    秋璐在家里独来独往,虽然没有刻意听过什么,倒也猜出了父母的打算。


    秋军伟好面子又抠门,崔梦梅凡事想赢一头,两人算了又算纯素升学宴能来多少人,最后一合计,干脆别办了。


    还得劝那帮人过来,爱来不来,红包能有几个钱。


    夫妻两清高了一辈子,拉不下那个脸。


    ——再说了,考的能有多好?六百分都没上!


    夏茗芸和崔梦梅打牌时听见这消息,大概能猜出来他们两口子是怎么想的,转头婉转地和丈夫说了。


    季骏感觉不太好。


    “到底是一辈子难得一次金榜题名,要不咱们两家一起办了?”


    “合办感觉会委屈两个孩子……”夏茗芸说,“我先问问小璐的想法,他愿意再跟他爸妈聊。”


    秋璐反而轻快地拒绝了。


    “没事。”他说,“他们会办的。”


    “哎?真的吗。”夏茗芸以为是他们家私下商量好了,松了口气,“你要是有什么要阿姨帮忙的,也尽管说,毕竟你和霄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嗯,谢谢阿姨。”


    秋璐不好面子,但单纯不想让秋军伟好过。


    他只做了一件事。


    简单,但完全戳中要害。


    他去参加了季予霄的升学宴。


    季予霄当然要他来,还留了最近的位置。


    来的都是街坊邻居,生活圈子和秋家的重叠大半。


    大伙儿看到秋璐,都显得有些心疼和过分热情。


    “小璐今天也来啦?听说你考的很好哎!”


    “浙江工业大学?哦哦,很棒!啥时候办升学宴,阿姨给你包个大红包!”


    毕竟是讨厌他爸妈,这孩子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一直懂事又招人喜欢。


    开席时,季予霄随手给秋璐夹了一筷子鲈鱼。


    有同桌的宾客脸色登时变了,张口就要拦下来,生怕秋家人知道以后和季予霄拼命。


    下一秒,秋璐吃得干干净净。


    别的桌子都说笑喧闹,主桌一瞬间寂静到掉根针都听得见。


    不是——不是?!


    小璐肯吃肉了!?


    没看错吧,还是说他偷偷在吃,咱们都装没看见就行!!


    一众睁圆的眼睛前,秋璐倾身上前,夹走一大块椒盐排骨。


    “这个好吃!”他咬了一大口,满足道,“好香啊。”


    季予霄道:“没校门口那家给的油足。”


    “小璐啊,”有个婶子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你现在敢吃肉了?”


    “也不是不敢,”秋璐笑道,“高三读书那会儿,身体实在撑不住,家里就让放开吃了。”


    大伙儿简直是同时松了口气,生怕他被那对爹妈打个半死不活。


    席面的气氛登时快活起来。


    “好啊好啊!”


    “我跟你说人活着就要吃肉!”


    “难怪气色这么好,人也长得出挑!”


    秋军伟和崔梦梅坐在侧桌,冷不丁碰到一群朋友亲戚过来敬酒。


    “嫂子,不瞒你说,看见小璐吃肉我才松了口气——”


    “他这么大了,蛋白质,脂肪,那肯定都得有啊!”


    “你两也别对自己要求那么高了,我跟你说,女人身上那些胶原蛋白,那苹果肌,吃了肉才好看啊,嫂子你现在太清瘦了!”


    “哥!你是不是早就开始吃了,哈哈哈哈哈哈!!”


    秋军伟和妻子对视一眼,此刻才有股毛骨悚然的恐惧。


    来不及了。


    再解释什么都来不及了。


    算天算地,没算到那混球小子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干这种事情!!


    秋军伟几乎要尖叫出声。


    我没有,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一筷子肉都没吃过。


    我单身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同样吃素的媳妇,生了胎里素的儿子,我本来跟你们这些人都不一样!!!


    崔梦梅的僵笑已经快绷不住了,机械性地应和着众人的话。


    “对,我们肯定要给小璐办的!”


    “欢迎你们都来,都来啊!”


    只是指甲都快掐断了。


    第80章 肉食·19


    秋璐一眼瞥见了父母那边的动静。


    他夹起一筷子醉虾,想起去年的自己,只是笑了笑。


    秋军伟被架到高处,最后不得不办了一场升学宴,肉菜想法子删了又删,餐厅经理直接呛了过去。


    “您要是还没想好,也不用急着下订金。”


    “这段时间生意太好了,确实不缺客人。”


    “急什么!”秋军伟恼道,“又没说不在你这里办!”


    到了设宴的那一天,一家三口还是齐整和气地上台致辞。


    崔梦梅临场有些激动,诉说起自己这些年对孩子的爱护照拂,以及即将送别他去外地读书的不舍。


    秋军伟对着稿子洋洋洒洒地读了五分钟,尽是些冠冕堂皇的废话。


    宾客们早已习惯了这套流程,都在玩着手机等开饭,没有几个人真的在听。


    轮到秋璐,只说了几句话。


    重点在最后一句。


    “高三上学期,我都只考了四百八十三,如今能以这样的成绩顺利毕业,我要感谢爱我、照顾我、保护我的每一个人。”


    台下照拂过他的老师亲友都遥遥举杯执意,而半生不熟的客人们则是登时坐直,显然对这件事有了更大的兴趣。


    多少?


    半年前还是四百多分,现在直接提分一百?!


    尖子生考七百都不奇怪,脑子一学就会,本来也是极少数的佼佼者。


    但是差生怎么能快速提分——这事太关键了。


    秋家是终于考完了,今儿到场的还有多少要高考的家庭!


    秋璐放下话筒时,许多视线才终于凝聚过来,带着诧异,与炽热的求知欲。


    果不其然,宾客们比初时单纯来混个饭的态度要热情太多。


    给秋崔二人敬酒的不在少数,好些人直接凑过来问,还特意要现场加个微信以后常联系。


    “你们是不是认识特别好的老师啊!提分这么高!”


    “军伟哥,咱都是老同事了,分享一点教育心得,别藏着啊,我多敬你几杯!”


    “是怎么补课的,唉我家孩子也是四百多分,快急死我了。”


    秋璐几乎没吃几口,就坐在父母的中间,也被无数或羡慕或惊叹的询问包围。


    秋军伟俨然是他的新闻发言人,以仅有的文化水平硬扯。


    “高考嘛,说到底,还是心态。”


    “我跟你们说,有时候,真不是老师的问题,也不是要补课才有用。”


    他很少被追捧到这样的高度,姿态模仿着那些侃侃而谈的教育家。


    崔梦梅虽然笑容羞涩,也没少发表高见。


    秋璐又被问了几圈,没听亲爹在说什么,有些青涩地笑了一下。


    “半年前吧,我没忍住吃鱼了。”


    围在秋家父母旁边的人们一瞬安静。


    他笑起来落寞又愧疚,说:“确实在补充营养以后,感觉思维变快了,记忆力也开始恢复。”


    “但是我还是辜负了爸妈长期以来的期望,也很感谢他们容忍我到现在。”


    人们面面相觑,眼神彻底变了。


    哦,症结在这。


    这孩子差点被养废了。


    难怪这个爹半天放不出一个屁。


    他们家连肉都舍不得买,还肯给孩子报什么名师冲分班?也是想多了。


    周围的气氛全然变了。


    秋家两口子本来还被簇拥着,追问着,俨然是成功养育孩子的优秀父母。


    刚才那些让人飘飘然的热情问候一刹那都中止消失,有人直接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崔梦梅不自然道:“不,不是什么大事。”


    “也不用道歉的,璐璐……”


    方才还想借用笔记的黄姨直接笑了一声。


    “你家孩子,搞不好本来能上浙大啊。”


    其他几个经常打麻将的街坊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话。


    “崔姐,别人家的小孩都是小学开始补营养,肉蛋奶,那中医西医都提倡多吃,你纯吃素菜让孩子长这么大,大脑营养能跟上吗,就靠那点维生素片?”


    “是啊军哥……你家孩子搞不好也能上浙大的,他小时候跟霄霄不是一样聪明吗。”


    秋军伟方才还被众星捧月,此刻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急于找补道:“孩子以前是偏科,英语拿过好几次奖呢!我们从小就给他补数学!”


    “那是,”又有个哥们乐呵道,“多吃点排骨搞不好早就补上了。”


    大伙儿哄堂大笑。


    秋军伟心急如焚,急得什么话都憋不出来。


    他和妻子刚才还是被所有人羡慕的对象,怎么突然都一副可怜他两的脸色了。


    怎么,肉就是灵丹妙药,你们家孩子吃那么多肉也没上清华北大!


    秋璐此刻才意识到气氛不对,轻轻道:“是不是我说错话了,爸。”


    他显得柔弱又低微,垂着脑袋说:“我给叔叔阿姨赔不是了,今天希望大家都吃好喝好,不要不开心。”


    孩子懂事的让人心疼。


    人们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相继明夸暗贬地损了几句秋军伟,回自己位置上专心吃席。


    什么菜啊,真抠。


    秋璐没吃几口,照例和季予霄出去吹风。


    季予霄递给他两粒香草薄荷糖,瞥了一眼:“情绪很投入,不像演的。”


    秋璐还维持着低眉顺眼的小可怜模样,轻声喊了句霄霄哥。


    两人同时沉默两秒,没忍住一顿狂笑。


    他们约好了很多事。


    要一起考研,四年后去一个大学读书。


    他们会一起去OAC打工,季予霄攒点出去旅游玩乐的钱,而秋璐不打算花家里的一分钱,自己慢慢还助学贷款。


    每一项都在缓慢兑现。


    杭州是个很适合水鸟舒展灵魂的地方。


    入学没两天,两人甚至没在学校里逛两圈,摸清楚有几个食堂,几个篮球场,在OAC登记完信息就相继飞去了西溪湿地。


    绿水清波如上好的琉璃仙境,被日光映得光华流转。


    乌篷船略有摇晃,两岸樟柳繁盛葱郁,织罗成青绿色的梦。


    游客们藏在观鸟亭里,远远望着那些纷飞的鸟群。


    白鹳,水雉,杜鹃,黄鹂。


    数百种鸟类栖息在这片天堂般的湿地公园里,享受着接近十万公里的清澈河流。


    撞入那结界般的湿润水汽时,秋璐就已经想天天睡在这里了。


    比起大学六人间的拥挤不便,这里简直是自由到——


    他被某只白鹳瞪了一眼。


    某人一秒躲到哥哥后面,抱怨性质地叫了一声。


    几只高大的红嘴白鹳无声地看了过来,像不会眨眼睛的怪物。


    季予霄催促了一声,两人掉头就飞,发现这公园里的地盘真是被瓜分的干干净净。


    好些白鹭都有公用的群聚区,他们也不算熟。


    秋璐拿翅膀拍了下哥哥。


    安心做人算了,毕竟食堂也很好吃。


    他们的大学生活陆续开始。


    两人最后都选了建筑系,一来方便互相蹭课,二来写作业时还能凑在一块,对这门学科都很感兴趣。


    只是从此刻起,想要每天再见,便没有从前那么方便了。


    新朋友,新的社交圈子,新的不同见闻,让距离一点点变远。


    打工一个月后,秋璐约季予霄去西溪湿地散步。


    两人都穿着牛仔裤和宽松外套,走在垂柳长桥前,像什么小美人鸟偷偷上岸做人。


    糕团又软又糯,很是好吃。


    “我给你带了一个礼物。”秋璐把系着缎带的盒子递给他,“谢谢哥陪我。”


    季予霄咬了一口糕团,没有接。


    “需要这么客气吗。”他问。


    “你接不接。”秋璐说,“不接我送上铺那哥们了。”


    季予霄看他一眼,这才擦干净手,当着他的面把盒子解开了。


    盒子里放了两样东西。


    新款的电动剃须刀,和一支做工漂亮的羽毛笔。


    秋璐本来想笑着说几句漂亮话,见他先拾起的是那支羽毛笔,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们都是鸟。


    他们都分辨的出来,这是谁的羽毛。


    季予霄没说话,拾起笔轻轻嗅了一下。


    秋璐盯着他,不自然道:“干嘛。”


    “怎么了?”季予霄问,“不是你送给我的吗。”


    秋璐想说,可是你明明知道那是我的翎毛。


    你都没有帮我梳过毛。


    虽然鸟类之间用长喙做这种动作,跟亲来亲去也没什么区别。


    他一时间有点羞恼,词不达意地说:“收起来吧,我们去吃葱包桧。”


    季予霄说:“我会每天用这些礼物的,我很喜欢。”


    “知道了。”


    青年看着他笑起来,有些无可奈何地纵容。


    “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没有。”


    “想要什么回礼?我也给你做一支羽毛笔好不好?”


    秋璐心想我送你才不要任何回报呢,但很诚实地点点头。


    那以后……上课可以摸哥哥的羽毛了。


    他已经是一副被安抚的样子,季予霄反而走近更多,问:“那回头,我变成白鹭,你自己挑要哪一根?”


    秋璐仔细想了一下,摇头拒绝。


    “我舍不得。”他低声说,“我会翻来覆去地挑,舍不得拔,也舍不得剪。”


    季予霄从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羽毛钥匙扣,递到他的面前。


    “行了,送你。”


    秋璐怔住几秒,用力亲了一下这个礼物。


    “霄霄哥最好了!”


    季予霄看在眼里,心里叹了口气。


    知道亲羽毛,不知道亲我。


    也是个没开窍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