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苦咽·番外
番外·求偶期
孟独墨回家时,林山砚在露台上喂鸟。
他们的阳台很大,就餐区划分成东西两侧,一侧放着黍子小米稻谷之类的吃食,一侧是各类带血的肉条。
林山砚做这种事,颇有天子上朝群臣来贺的荒诞感。
笑隼这品种,领地意识莽得没边。
忙如林检察官,通宵工作之余,睡觉时间还要巡视领地,痛骂所有不长眼的新住民。
——不是领地里不允许有任何活物存在,而是活物们最好都怕他,而且听话懂事。
以至于以前得罪过几只乌鸫,那些黄嘴小黑鸟热衷于喷射攻击,让孟独墨的车受过五六次无妄之灾。
懂事的臣民们例行来领俸禄了。
这里面甚至混了几只戴着脚环的羽裔,青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它们欢快猛吃自助餐。
牛肋条,鹿肉,蛙腿,鸡胸肉,还有鲜鱼和小虾。
譬如苍鹰、伯劳、翠鸟之类的,数量很少,来得有限,三三两两地叼了就跑,和这只不好惹的笑隼属于互不冒犯的关系。
而斑鸠麻雀蓝鹊之类的,热衷于吃面包虫和蛐蛐干儿,也会象征性啄几口谷子。
也不知道是谁家养的小太阳溜出来玩,飞快地吃了几口高粱米,扭头又滑翔着钻进了某扇窗。
孟独墨收敛着自己的气味,远远站着,目光落在那只翘着长尾猛吃的蓝鹊身上。
“……看起来很好吃。”
林山砚明显知道他谈论的不是那把小米。
迷你动物园的君主缓慢地看了他一眼。
“那怎么了。”某人不以为然,反而胃口更好,“我不下手,其他蛇也会一口吃掉。”
林山砚用烤肉夹补了几块带血的牛隔膜,有些烦躁地没有再和丈夫聊天。
他这几天有些异样。
最初,问题出现在过长时间的鸣叫上。
入睡状态变鸟以后,他的意识有时在,有时则是沉进梦里。
直到业主群里某天有人抱怨鸟叫声太吵,才反应过来不对。
[珀景华庭业主群]
业主的猜忌:这附近是有乌鸦窝吗,大半夜还有早上四五点,在那啊啊啊啊啊,啊个没完烦死了
子涵妈妈:会不会是什么机器故障,鸟叫不会那么难听吧,我家孩子都没睡好
AAA批发建材王哥:大惊小怪,这说明小区绿化好(无语
海兰会做题让海兰做:听着像闹鬼……那种毛骨悚然的笑声……每次都是黎明破晓的时候……
林山砚第一时间把家里的封窗措施加固了,确保之后没有再打扰任何人。
但他以前不会这样。
没过多久,家里的打野成果显著增加。
孟独墨打着哈欠起床时,会发现刷牙杯子里泡着新鲜的蛇胆。
有时候,飘窗或者餐桌上会挂着新鲜的战利品。
草蛇,树蛇,各类品种均是开膛破肚,剖得刀口讲究,食用性与观赏性俱佳。
这似乎是一种,家猫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连夜把五只老鼠摆到主人床头之类的行为。
但作为蛇裔,孟警官还是会眉毛一跳。
在林山砚洗脸的时候,他冷静地喊了一声宝贝。
“嗯?”
“我最近,没做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情吧。”孟警官选择友好交流,“两口子过日子,主要还是要多沟通,不要有什么误会。”
林山砚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而他把漱口杯里的蛇胆递了过去。
墨绿色,像一小块冷玉。
“……”
青年勉强能找到解释。
“可能是没吃完,打包带回来了。”
孟独墨温和地说:“好说,家里的冰箱都是你的。答应我,每天一定要吃饱,好吗。”
林山砚笑着踹他一脚。
自助餐持续了三个小时。
某人当皇帝的乐子渐渐消散,便关好了阳台的门,任由它们自行分食,不再续餐。
厨房里有剁肉的轻快声响,孟独墨系着围裙做饭,今晚三菜一汤。
林山砚摸了好一会儿鸽子,洗干净手才凑近了抱他。
他把脸埋在孟独墨的颈窝旁,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
孟独墨随口聊起最近侦破的大案。
嫌疑犯狡兔三窟,但现在智能算法太牛逼了,辅助破案不是一般的好用。
林山砚几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环抱着男人的腰,鼻尖从后颈滑到肩胛骨与背脊,呼吸绵长而温热。
他只是在缓慢地,无法停止地闻嗅着。
孟独墨动作停顿了许久。
“山砚。”
“……?”
“你是不是在求偶期。”
林山砚睁开眼,像是刚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应该,不是吧,”他下意识地说,“我只是在,呃,亲近你?”
“这两个星期,床头日用品的消耗频率是以前的三倍。”孟独墨尝了一口排骨汤,“我不介意,就当是体能加练。”
“如果你身体不舒服,我们随时去OAC的医疗部确认一下。”
林山砚脸皮反而薄了起来。
他把脸埋在爱人的背脊前,依旧没有放开怀抱,也并不肯承认自己很粘人。
哪怕对方在同时处理着两口锅的火候和翻炒。
“应该不会。”他较真地说,“我们都结婚了……我只喜欢你一个。怎么会有求偶期。”
孟独墨反而笑起来。
“你确定?”
鱼头炖豆腐的火候刚刚好。
男人顺手关火,把林山砚搂在怀里,附耳说:“繁育期如果始终不开始……就会卡阶段。”
“听OAC的医生说,有些公鸟也会有产蛋之类的情况……”
林山砚不吭声地掐他。
这种状态还在往更深处推进。
就像一场发烧,总是在不经意间缓慢升温,让人变得糟糕。
他表现得若无其事,在同事面前显得甚至有些冷淡。
但在开会之余,随手给孟独墨发消息。
台上宣讲着无聊的城市魅力评优计划,发言者声音激昂,要求各部门都配合旅游部一起做形象宣传。
孟独墨手机一震,随手点开,下意识掩了屏幕。
然后调整角度,又看了一眼。
是漂亮又纤细的锁骨。
似乎是在淋浴间拍的,还沾着水珠。
林山砚的皮肤一直是几乎没有血色的冷白。
哪怕无心挠一下,都会泛着微红。
孟独墨已经合了手机,还对着旅游宣传的同事颔首致意。
心里却在笑。
难得看你这副模样。
林山砚几乎过了十几分钟,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
他在孔雀开屏。
某人黑着脸想,这求偶期到底还要多久。
他已经脑袋发昏好几次了。
等会议结束,大家约着一起吃饭,两人走在人群中,一前一后。
“都别走啊,好久没一起跨部门聚餐了!”
“今天好想唱歌啊~”
林山砚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老公]:埋头走,不理人?
青年倏然顿步,偏过头去看他。
他们是隐婚。
同事们在聊附近新开的烧烤店,已经那款很火的网红奶茶。
他看着他,突然很想喊一声老公。
哪怕此刻没有任何话要说。
他喉间发出低微的声音,又很快吞下。
孟独墨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还在和其他同事一起往前走。
林山砚被落在了队伍末尾,手机又震两下。
「你看起来忍得很辛苦」
「好可怜啊」
他跟在人群后面,给对方发消息。
[砚]:老公……
他有些不想往前走了。
却在这个时候,那人掉转过来,穿过人群走向他。
林山砚依旧是平日的那副清冷样子。
眸子古井无波,唇色浅淡,只是呼吸不够平缓。
男人走近他,任由队伍把他们两人落下。
人群的距离在不断变远。
“可以喊了。”孟独墨低声说。
林山砚忍着把脸埋在他胸膛里的冲动,轻声道:“老公……”
男人揉了揉他的头发。
“喜欢你。”
“我一直在。”
第62章 肉食·1
翟小莉抱着课件推开门前,深呼吸了一口气。
作为新班主任,她难免有些紧张。
踏入教室的同时,有人轻咳一声,所有人笑着大声说:“老师好——”
年轻的英语老师怔了一下,发觉每一张稚嫩的脸都友善而热情。
她不禁放松了些,飞快地进入状态,向大家介绍自己。
金牌班一共有四十五个学生,十七八岁的孩子,大多数都精力旺盛又荷尔蒙爆棚,正处在挑战欲和求知欲都极强的状态,犹如颇有野性的小狼。
以成年人的视角,她一眼看见所有人无意识的焦点是谁。
第三排,第四列,有个高挑俊逸的男生。
翟小莉追星多年,一度和好友吐槽内娱颜值水平越来越差。
可这学生,玩世不恭又沉稳从容,有种矛盾的出挑气质。
——而且眉眼远胜大多数童星,好看到能让任何老师在人群里一眼锁定他。
她自然地和所有人打招呼,询问道:“学委和纪委是谁?”
那男生抬起手,在她再度看见他时,缓缓站起来。
“老师好,我叫季予霄。”
“你是学委?”
“都是。”
翟小莉点头,示意他坐下。
“我的课代表在哪?”
英语课代表缓缓起身,声音内敛轻微。
“老师好,我是秋璐。”
翟小莉几乎没有看见他。
她甚至是在他站起来好几秒以后,才定位到他在哪。
第一排的最右侧。
秋璐纤瘦修长,比刚才那个学生略矮一点,大概一米七八。
翟小莉看见他的时候,不禁有些担心。
秋璐瘦得不成样子。
他气质清秀,浅笑时睫毛微垂,一看就是非常听话的乖学生。
只是……他白皙的几乎没有血色,下颌线过于清晰。
从下巴到脖颈,都像是皮贴着骨,瘦到有些病态。
翟小莉下意识说:“秋同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啊。”
该不会是重病一场,刚回来上学吧。
话音未落,其他学生都有些起伏。
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像是欲言又止,看起来还有些碰到八卦的兴奋。
翟小莉皱眉道:“怎么了?”
这孩子不会被霸凌了吧。
有女生大大咧咧地说:“老师!秋璐他是胎里素,听说妈妈十几岁就开始吃素了。”
“他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来没有吃过肉!”
翟小莉愣了下,只觉得这种事有点陌生。
……这世界上还真有不吃肉的人?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她自己读高三时都能一顿猛干两碗饭,何况是这帮没事打篮球疯跑的男孩。
吃素这事实在很新鲜,显然其他人也试探玩笑过很多次。
“老师,我们当着他的面吃过红烧肉好多次,他真是一点都不碰。”
“哪里是他喜欢吃素……他偷偷吃肉会被家里打的。”
再往后聊便有些危险了。
老教师叮嘱过,凡是这类事情,尽可能不要和学生的家庭牵扯太深,很多事就算表面干涉了,根骨里还是影响不了一星半点,时代早就变了。
现在家长们动辄向教育局投诉,哪个老师不是辛辛苦苦熬上来的,谁想丢了饭碗。
翟小莉心想,这孩子该不会家里是信佛的吧,宗教话题太危险,私下都没法问。
她很喜欢她的新课代表,但只能关切地叮嘱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继续上课。
原来的邵老师怀孕休假,由她来评讲高三期中试卷。
“第一名……”
翟小莉声音顿了一下:“秋璐,季予霄,一百四十八。”
她重新看向他们两。
仍然是一眼就能找到季予霄,却好几眼才能瞧见秋璐。
“你两是学霸?”
秋璐耸肩,坦荡道:“我是偏科怪。”
季予霄只是看着他笑了一下。
“那也很优秀,这次省调的卷子很难。”
翟小莉继续往后念前十名的分数。
第三名便是一百三十了,差距很大。
第四名,第五名……
她慢慢找到状态,让一整节英语课都专业清晰,和学生们渐渐磨合。
两节连着上完,学生们早已饿得不行,一听见她宣布下课就冲去食堂抢饭。
秋璐没有马上走,先去把成摞的新卷子领了,又去擦黑板。
翟小莉随口问:“不饿吗。”
“习惯了。”秋璐说,“吃饭不重要。”
“……很重要的。”翟小莉再次提醒,“你还在长身体。”
“谢谢老师。”
她转过身收好U盘和教案,发觉空空荡荡的教室里还坐着一个人。
“季予霄,你也不急着吃?”
男生说:“不急。”
他似乎在等他。
翟小莉和他们道别后离开。踏出教室门时,她听见黑板擦放下的声音。
那个清秀的课代表笑着说:“霄霄哥,走吧。”
秋璐去食堂时,习惯性带着小绿书。
这种巴掌大的教辅,主打一个短小精悍,各科精华一应俱全,有些人跑操都会捧着背。
食堂师傅已经认识他了,都不用打招呼,一勺白萝卜一勺炒毛豆,再来一勺饭。
“蒸蛋吃不吃!可香了!”大叔招呼道:“鸡蛋算素吧,你还没出家呢!”
秋璐道了声谢,仍没有接。
他坐回季予霄的身侧。
邻桌的饭食才像是这高中应有的水平。
——咖喱牛肉、肉沫蒸蛋、红烧鱼块,以及零星点缀的绿叶菜。
季予霄上第一节英语课就饿了,耐着性子等他把黑板擦完才一起走,此刻吃得很快。
但仍然是一副斯文的样子,毕竟长得太帅,习惯死装。
有女生无意经过他们,会有些惊艳地多看几眼,在发觉秋璐过于清晰的骨相时又愣一下。
季予霄吃了半饱,看向秋璐。
“有必要吗?”
秋璐又翻了一页教辅书,目光逐行读过去。
“我爸妈出门前还在念叨,要随时看书,争分夺秒。”
下一秒,骨节分明的手探过来,把他的书抽走。
“专心吃饭。”季予霄淡淡道,“他们没有在你身上安摄像头。”
秋璐下意识要够那个小册子,被季予霄多盯了一秒,默默低头吃饭。
他的菜,寡淡到喂流浪狗都未必有用。
季予霄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开口说:“就算成绩不好,又怎么样呢。”
秋璐的筷子悬在炒青菜上,许久答道。
“他们会很难过。”
“我不想看见他们不开心。”
前者只能回以沉默。
这些年,他和他是一起长大的。
从同一个幼儿园,到同一所高中,一步步都看在眼里。
秋璐是偏科战士,天赋的长短板都清晰直观。
就算让他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学物理,也未必能考及格。
秋家很舍得砸钱,名师辅导班没有断过,效果平平。
这种父母的执拗像急救时硬要给死人做心肺复苏。
“我补偿你,”季予霄说,“晚上给你补课。”
秋璐显然松了口气。
“多谢,”他揉着眉头说,“我妈每次看见你,脾气都会变得好点。”
放学时,校门口的一溜小摊都冒着烟火气开张多时了。
轰炸大鱿鱼的香气浓郁热烈,钵钵糕看起来小巧可爱,额外诱人。
有些家长等了五分钟就意志动摇,买了一大把边吃边等,吃得嘴角冒油。
季予霄走向烤鸡翅的摊子,秋璐便等在他的身后,不近不远。
现在是晚上九点半,作业早就写完了。
回去也只是加练而已。
鸡翅用蜂蜜刷过,被烤的滋啦作响。
季予霄转身时,有意递到他的唇边。
“来一口?”
秋璐笑着摇头。
职工小区就在几百米外,两人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走着,像短暂自由的囚鸟。
上五楼时,季予霄转钥匙开门,把书包扔了过去。
“爸,给你带了夜宵!”
季父在看球赛,哟呵一声。
“好嘞,小秋,长高了啊!”
秋璐乖乖地说了声季叔叔好。
“我上楼给他补个课。”
“你两要不也坐下来看会儿?”季父把门开大了一点,“劳逸结合嘛,别太累了。”
季予霄去冰箱拿了根葡萄味碎冰冰,一掰两段,习惯性把多的那一段给秋璐。
“走了,拜。”
两人一起去了七楼。
老式房子修建于九三年,如今在一众电梯房里已显得过时又累赘。
六楼的夜灯不亮,秋璐轻轻喊了一声。
“没事。”季予霄说,“看着脚底下。”
听到动静,崔梦梅打开防盗门,隔着纱门看着他们。
看见季予霄时,她并不意外,有些殷勤地打了个招呼。
“霄霄来给小璐补课啦?真是辛苦你。”
她打开纱门,迎他们两人进去,看着季予霄时眼里满是温柔笑容。
“我今天还和你妈说,得给你买双合适的球鞋,原来那双瞧着小了。”
秋璐走在后面,她的目光很慢地掠过那半根碎碎冰,又看向他。
秋璐垂着眼睛往前走。
秋军伟刚加班回来,在端着碗吃饭。
“霄霄来了?”他招呼道,“饿不饿,一起吃点嘛?”
桌上摆着一碟清炒白萝卜,一碟葱拌豆腐,一碟腌咸菜。
季予霄连餐桌都没看,跟他笑着打了声招呼,和秋璐一起进了次卧。
其实学到高三,能复习的东西很有限。
他和他找来近期的卷子,先看错题,又重新构筑知识体系,一点点地补着细节。
学习期间,崔梦梅端着水果和牛奶进来过两次。
每次看见两人都在埋头写题,又或者在认真讲课,便露出满意的眼神。
秋璐听得入神,尽可能地跟着每一个步骤。
他的手腕内侧有些刺痒,虽然刚才喷过花露水了,仍是不舒服。
季予霄看了一眼门外,低声问:“休息一会儿?”
“不用,这题讲完,你回去休息吧。”秋璐抱歉地说,“辛苦你陪我熬这么久。”
他话说到一半,又挠了一下。
指尖掠过皮肤时,顿了几秒。
原本平滑的手腕,多了突出的小刺。
可是在尖锐的触感旁侧,又有什么带绒的小毛。
季予霄说:“秋璐,别硬熬,就到这吧。”
少年咽下异样感,看向对方的眼睛。
“嗯,霄霄哥,明天见。”
第63章 肉食·2
季予霄走了以后,秋璐对着台灯检查手腕。
他皮肤很薄,能轻易看见蜿蜒的暗青色静脉。
但瘙痒处有一根暗刺,伏在皮肤以下,只冒出麦尖般的小刺。
少年有些不解。
是筷子刺吗。
这么深,这么长的一根小刺……什么时候扎进手腕里,先前一点都没察觉。
崔梦梅象征性敲了两下门,推开门时,问他在做什么。
“早点收拾东西睡吧。”
秋璐从抽屉里找来镊子,想把那根异物挑出来。
“手腕好像扎到东西了,不舒服。”
崔梦梅闻声快步过来,轻拍他的肩膀。
“妈给你弄。”
她对着灯,仔细捋着长刺的末端,用指甲轻轻往前推。
“怎么扎这么深……以后小心点。”
那根刺纹丝不动,就像长在了里面。
镊子夹住细小的尖端,使着巧劲往外拔。
秋璐轻嘶一声。
“妈弄疼你了?”崔梦梅道歉,“我小心一点,不行明天去找医生,也怕弄断在里面。”
“不对,妈,”少年皱着眉,用指腹抚过手腕内侧,“这像是长在里面的。”
“怎么可能,”崔梦梅以为他想多了,“早点睡吧,明天妈陪你去。”
次日中午,两人去了学校附近的诊所。
医生一开始以为是有异物卡进去了,打着光拔了两下,发觉不对劲。
“不是,是从里往外长的。”大夫指给崔梦梅看,“这要是异物,卡在他皮肤里这么久,附近早就红了,而且这刺这么长,发炎了很难治。”
“小孩生长激素旺盛,估计是角质栓之类的,给你开支维A酸,别乱抠啊。”
药涂上去以后,凉的发疼。
秋璐没多想,下午继续去上课,按医嘱继续涂药。
周五没有晚自习,可以回家吃饭。
崔梦梅特意炒了豆芽、菠菜,又做了他喜欢的炒豌豆。
秋军伟在抽着烟等吃饭,见儿子回来了,招呼一声:“期中考试分数出来了?”
没等秋璐说什么,他一招手:“给我看,数理化考的怎么样?”
成绩单展开的时候,气氛骤然沉下去。
秋军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看,半晌说:“也就靠着英语语文吊着分,没被淘汰到吊车尾的班里去。”
崔梦梅两手端三个菜出来,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
“孩子高三了,成绩有起伏也正常,别给太大压力,吃饭了。”
秋璐随即去洗手拿碗筷,夫妻对视了一眼,都是不太满意。
但饭间也没再说话了。
食不言,寝不语,从小吃饭不开电视,怕影响消化。
秋璐习惯了这一份寂静。
正是周末,小区楼下有热闹的声响。
有两口子在教小孩学自行车,有老头老太太热火朝天地跳广场舞。
家里只亮了一扇灯,冷白一片,像打翻在地上的鸡蛋清。
秋璐又要舀一勺甜豌豆,伸出去的调羹被筷子挡住。
他抬起头,母亲温和而坚定地说:“只吃七分饱,对身体好。”
秋璐望着那盘青翠的甜豌豆,抿唇不言。
倒是闷头吃饭的秋军伟终于发话。
“你妈说,你手腕上长东西了?”
“嗯。”
“擦了几天药,好点没?”
秋璐沉默了一会儿,展开了手臂。
“更多了。”
餐厅的灯不算亮。
但是夫妻都清晰看见,他的手腕内侧,手肘内侧,都有两三处硬刺般的赘生物。
若说是鸽子身上的羽管,倒有点相像。
但人身上长这东西,明显是皮肤病。
崔梦梅算着他下一次调考的时间,担心道:“右手有吗?”
“也有。”
“你是不是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她严厉起来,“你拿买教辅的钱买那些地沟油炸的肉了?”
“不会的,妈妈。”秋璐说这句话时,有种八岁孩子的稚嫩,他清楚这副神态可以自保,“做错事了会被打,妈妈,我不想被打。”
崔梦梅本来拧起了眉头,见他这副驯服温顺的样子,没再深究他的错处。
秋军伟反而开口解围:“这么瘦,闻着没半点油腥味儿,不像是在外面乱吃东西。”
“明天周六,十二点到三点没有补习班,到时候带你去医院看看。”
次日,再下课时,秋璐在补习班门口一眼看见了季家的车。
他怔了下,眼见着车窗缓缓落下,副驾驶的季予霄还没说话,后座的崔梦梅快声催促。
“走了,上来啊。”
两口子让了让座儿,让秋璐能跟着蹭车。
少年下意识说:“去医院?”
季予霄隔着后视镜看了他一眼。
季骏本来在听体育新闻,抬手把广播关了,问道:“小璐生病了啊,严重不?”
“哪有什么病,”秋军伟笑道,“小孩被蚊子咬了几个包,好几天没好。”
“那等会儿吃完饭,我送你们去看看?”
“不用不用!”
SUV驶向洲际大酒店,门口张灯结彩,还有舞狮在玩绣球。
秋璐本来有些低落,看见舞狮时被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识道:“有谁结婚了?”
“是你邱伯伯的女儿,人家被提前批录取985了,名牌大学。”崔梦梅把红包拍得手心啪啪响,“咱家就没这么好的命啊。”
两家人相继走进酒店,和邱家的人打了声招呼,面上都带着笑。
过去都是老单位里几十年的交情,即便工厂改制,职工小区的人们各奔东西,也早已习惯了集体生活。
季予霄和父亲坐在右侧桌子上,听着大伙儿聊得热络。
谁家女儿新谈了个对象,二十六了都没结婚。
谁家小孩还在读大学就染了头发,人五人六的估计是在外面学坏了。
升学宴被布置得金碧辉煌,邱家父母喜不自胜,还吩咐酒店各处都布置了文昌符、金缎红底的彩带气球,以及各种写满了前程似锦之类字眼的挂画横幅。
人们看得羡慕感慨,又开始感叹时光如梭。
很快到了上菜的时候。
菜式的丰盛也反应了邱家的欢喜雀跃,小到醉虾醉蟹,大到金牌烧鹅,每一样都做得精致体面,一看就不是时兴的便宜预制菜。
“你邱伯伯说,等会儿还有佛跳墙,”季骏跟儿子小声通气,“我最喜欢吃那个,虽然这年头鱼翅都是粉丝,但是汤好喝啊。”
“明白的,”季予霄以为亲爹在点他,“等会儿我多盛一碗,喝不下了给您。”
季骏大笑:“没事,你爹脸皮厚,等会先干三碗。”
正聊着天,季予霄听见有很细微的轻呲声。
是有个婶子在跟朋友使眼色,示意那人看向隔壁那桌。
他坐的位置,刚好斜对着秋璐一家,看得清楚明白。
十几个好菜陆续上齐,别人碗里都摞着鹅腿叉烧东坡肉,只有秋家三人是异类。
“那家人……还吃素呢?”姚婶小声和朋友嘀咕,“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装的,可怜了那孩子……”
“也不知道他们图什么,信佛吗。”另一人接话道,“我交了大几百礼金过来吃席,少吃两块鲍鱼都亏得慌。”
“崔姐从来不信佛,我问过她,她只说这样对身体好,是自律。”
“哎不是,那孩子,出生以后就没吃过肉?”
“一口没吃过,听说以前有次去邻居奶奶家,吃了猪油渣炒的青菜,晚上小孩就被拉到单元楼下扇嘴巴子,那时候好像才……七八岁——后来大伙儿都不敢偷偷喂他了。”
“造孽哟,真可怜……”
季予霄任由那些闲言碎语从耳边掠过,目光落在秋璐平放的筷子上。
当下那家人能吃喝的,只有一碟炒生菜,一碗银耳汤。
生菜用蚝油炒过。
崔梦梅找服务生要了三个杯子涮菜,服务生都有点莫名其妙。
“我们这菜不辣啊。”
崔梦梅不解释,那人也就一头雾水的去了。
那桌人都看见了这三人在做什么。
把生菜在白开水里涮了又涮,蚝油都洗干净了,才允许进肚。
左邻右舍互相认识多年,看向秋家人的眼神,有嘲讽,有敬畏,更多的都是不解和怪异。
夫妻两脸上都泛着笑意,有种难以言说的骄傲。
他们二十几年如一日地保护着家里的规矩,与旁人的境界早已天差地别。
秋璐很平静地喝着银耳汤。
莲子发苦,银耳微涩。
八岁那年,被当着一众玩伴,还有叔叔阿姨的面,在单元楼下被抽了十几个耳光以后,他就再也感觉不到肉味了。
就好像身体为了自救,在童年便格式化掉味蕾的一部分,哪怕有朋友故意端着烧烤大快朵颐,他也一丁点香味都闻不到。
——直到醉蟹醉虾一同上台。
有人看得好奇,有人拿筷子尝酒味儿。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眸子睁得很大,在看那些微微弹动的小虾。
最近几天,他的嗅觉都在不断变化,有时候身上发热,像低烧一样。
酒味刺鼻难闻,以前可以忍耐,但现在哪怕隔着老远,都冲得他想远远躲开。
可是虾是腥的。
鲜活的,刚捞起来的,半透明的小虾。
秋璐端着银耳汤,没发觉自己已经五六分钟都没有动弹过。
他不由自主地看着那玻璃碗里的醉虾,饥饿感极不真实地涌上来。
像是已经能感受到,唇齿咬破虾壳时,带着血味和腥味的肉会有多么的柔软可口。
他忽然在想,他从来没有吃过虾……从来没有。
秋璐的肩被轻轻拍了一下。
“跟我过来。”季予霄附耳说。
崔梦梅以为是小孩儿们提前吃好了,要出去玩,大方地允准同意。
在这呆久了也不好,全是诱惑。
秋璐离开座位时,又看了一眼满桌佳肴,以及那微微卷曲,还在弹动的小虾。
他从来没有吃过。
从来没有。
一直走到酒店大堂,他才回过神来。
“霄霄哥,有什么事吗。”
季予霄在玩手机,漫不经心道。
“带你出去吃饭。”
秋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你坐在你爸妈旁边,能正常吃饭?”
季予霄牵过他的手腕,径直往外走。
“旁边就有美食街,带你去吃烤豆腐,还有炒面。”
他牵过他时,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怕那怪病传染,怕对方发现自己有病态的异样。
但季予霄像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他只是牵紧他,大步往外走。
第64章 肉食·3
秋璐被他牵过美食街时,有种下意识的失序感。
他清楚自己被父母压制太深,以至于走过这些烟火缭绕的小吃摊时,都有种无端的做贼心虚。
季予霄吃得很饱,但还是买了一串烤鱿鱼,陪他慢慢往前逛。
“是我带你来的。”他说,“崔姨就算闻到了,也直接说是我要买吃的。”
秋璐饿了很久,即刻去买了炒面,付钱以后又去看远处的炸蘑菇。
季予霄留在原地等面,看见那小贩舀了一勺猪油,放进滚烫发亮的锅里。
莹润珠白的猪油即刻融化,馋人香气即刻迸发。
小贩正要伸手抓面,见这男孩在看他,随口说了句咋了。
“没什么,”季予霄笑着指了下猪油罐子,“这附近老有车,灰尘大,可以往里头放点。”
小贩也怕弄脏了油,说了声谢谢,把瓷罐塞里侧去了。
秋璐捧着炸蘑菇过来,和他坐在一旁的小桌子前吃饭。
他此刻在他面前,才真正放松下来。
不用管什么吃相——哪怕小孩本来吃饭就很文雅,也不用怕吃饱了会被念叨。
青菜炒面实在很香,比家里做过的都好吃。
秋璐几口都快干见底了,象征性吃了几口蘑菇,又用筷子搜刮剩下的面。
季予霄的鱿鱼几乎没有动,只是坐在一侧看他。
他的眼底划过些许情绪,但藏得很好。
秋璐已经吃饱了,此刻把炸蘑菇递给他。
“这家杏鲍菇好好吃,海鲜菇也不错!”
少年伸手夹了几块,突然问:“会难过吗。”
“嗯?什么?”
“有那么多的菜。”他说,“鱼,虾,蟹,烧鹅,牛肋骨。你什么都不能吃,你甚至不被允许多看几眼。”
往常碰到这种问题,秋璐都会笑着说一句,也还好。
他刚刚吃过炒面,像是味觉都恢复了些。
而且,此刻,他和霄霄哥坐在绝不被允许的地方。
这里是父母所谓的地沟油小巷。
实际上,只是灿烂的阳光洒过长街,铺子上成排的鸡腿在翻滚烘烤,红柳枝羊肉串滋滋冒油,有女孩捧着肉松小贝,咬下去时都在笑。
他知道,自己哪怕坐在这里都在犯错。
他没有笑,平静地回忆了几秒,说:“今天饭桌上的虾,闻起来很香,不过我不太喜欢酒。”
季予霄望着他。
秋璐像是原本天然剔透的琉璃盏,被父母压碎了,硬生生凿碎了压实了,变成看不出色彩的砖石。
他像是在劝一个人一点点醒过来,俯身开口。
“虾和鱼,都是很好吃很好吃的东西。”
他凝视着他的眼睛,肆无忌惮地引诱着,哪怕这些是犯错。
“鱼肉是软的,咬上去像一朵云。”
“鱼皮会吸满汤汁的鲜香,鱼肉嫩得几乎不用嚼,用舌头抿一下都会断开。”
“肚皮外侧那块软肉,连着鱼翅,咬下去会有轻微的脆,更多是油脂爆开的香。”
秋璐原本不会听这些话。
如果爸妈在,可能会立刻变了脸色,捂着他的耳朵厉声呵斥。
可在此刻,他很慢地夹了一块炸蘑菇,问:“那虾也很软吧?”
季予霄不自觉地深呼吸,指节压得泛白。
同龄人不该聊这些。
篮球,漫画,游戏,隔壁班的漂亮女孩,下课后去哪吃小炒。
而不是虾会是什么味道。
他像在给一个盲人描绘色彩那样,温和地点头。
“看是活虾还是熟虾。”
“如果是熟虾,咬下去的时候很弹牙,比你吃过的千页豆腐还要有韧劲。”
“基围虾蘸醋吃,壳有壳香,肉有肉香,雪白的肉嚼起来,从牙齿到舌头都是鲜味。”
“活虾没有那么容易断,肉会有牵连感,其实会有轻微的腥味,但生肉的味道……”
他停下了。
秋璐正听得入神,追问道:“原来生肉和熟肉咬起来不一样?”
季予霄缓缓起身,拿过手机和书包。
他的掌心很慢地抚过秋璐的发顶。
柔软的头发像绒羽一样,一寸一寸蹭过他的掌纹。
“走吧,”季予霄说话时,很像他的亲哥哥,“不早了。”
以后你都会吃到的。
一定。
两人回去时,有宾客们陆续下楼出来,也有人在门口抽烟攀谈。
秋军伟在陪前领导聊天,见两个孩子回来了,又陪着聊了几句,才和妻子过去找他们。
“予霄,你爸有事先回去了,等会我打车一起走。”
“好,谢谢叔叔。”
崔梦梅提鼻子一闻,眉毛跳了下。
“你身上怎么有油味儿?”
“我刚才没吃饱,拽着他陪我去吃烤鱿鱼。”季予霄笑道,“阿姨不会生气吧,我也是馋了。”
崔梦梅当即说没有没有,不会的。
四人先后进了出租车,秋军伟坐在副驾,秋璐坐在后排的中间。
主干道在修路,出租车像下水道的老鼠一般撅屁股一扭,钻进了七拐八绕的小路里。
司机开得太快,以至于一路颠簸又转来绕去。
原本狭小的后座,因为三人的左右摇晃而更加拥挤。
中间的位置没有扶手,秋璐双手都紧紧地抓着座垫边缘,还是会有一瞬的突然腾空。
秋父舒适地坐在最宽敞的副驾驶上,在和司机聊国际形势。
“美国现在啊,不像个样子……”
“是啊,之前新闻看了吗,又要打中东了。”
“早就在打了!”
眼看着又要开过一处砂石堆,秋璐抿唇等待着,却突然被搂进了怀里。
修长有力的胳膊圈住了他,把他直接往自己那一侧带。
他下意识地看向他。
季予霄把他圈着,手腕稳稳地搭在肩旁,没有松开的意思。
汽车飞快开过石子堆时,众人又是被猛地一颠,没人能躲得掉。
只是,这一次,他和他在一块。
就算是腾空,也会一起落下。
秋璐屏住呼吸,不自觉地靠近他。
之前崔梦梅怕位置太窄,特意拉着秋璐往左边坐,多留些位置给季予霄。
但在此刻,他和他胳膊几乎都贴在一起。
两个人靠得很紧。
怀抱温暖有力,像混乱潮流里唯一的帆。
再回家时,秋璐刻意走在后面,小声提醒。
“霄霄哥,你回去以后,记得洗手消毒。”
“你生病了?”
“好像是。”秋璐不想隐瞒,“我的手腕,手肘都在长东西。”
最近睡觉的时候,胳膊和腿都会发疼,像是小时候的生长痛。
季予霄眸子一眨,握住他的手腕,查看内侧的赘生物。
崔梦梅走在前面,回头看了一眼,没当回事。
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没少勾肩搭背,不算什么。
小刺一样的尖茬冒在皮肤上,看起来很怪异,还带着白绒毛。
但季予霄没说什么,许久道:“你是缺钙了。”
“记得每天补一点。”
秋璐问:“真的吗?”
“信哥哥的。”少年笑起来,“回家吧。”
季骏在往冰箱里放新买的一扎啤酒,见季予霄回来,打了声招呼。
“晚上去看电影不?那个香港的新片子。”
“随便。”
季予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说:“小璐可能也要变鸟了。”
季骏愣了一下,说:“跟你半年前一样?”
“嗯。”季予霄皱眉道,“他的胳膊肘,还有手腕内侧,都有羽刺。”
以前熬夜太狠,连着几天没有休息好,或者太久没有变回鸟的时候,他也长过。
鸟类长羽管本就依赖甲状腺激素和性激素,还需要摄取大量的钙,让羽毛足够硬化。
季骏都快忘了自家宝贝儿子是只小白鸟。
变都变了,也没啥,开心生活就行。
“哦对了!我上次听楼下赵阿姨说,隔壁洪庆街有家三文鱼特别好吃,爸明天带你去。”
季予霄还在皱着眉想事情,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当爹的见他这副样子,也是了然,摸着胡茬跟着担心起来。
以老秋两口子的性子,未必能接受这事实。
如果只是皮肤病,反而还是件好事。
但小璐万一真像霄霄一样能变成有翅膀会飞的鸟,搞不好会被拔光羽毛,硬生生地逼着只许当人。
老季都能想到崔梦梅那把尖利崩溃的嗓子。
这些年,小区里的街坊都和秋家是表面客气,互相是不说破的疏远。
如果不是两个孩子从小玩得好,亲如兄弟,前妻也很喜欢小璐,他原不会接触这家人。
“这是他们家的事。”季骏提醒道,“你别掺和太多。”
“两口子都要面子脸皮薄,自尊心很高,你一句话没说对,很可能秋璐就不能跟你再来往了。”
“季予霄,有时候,你得适当装点傻。他们说是皮肤病,那就是皮肤病。”
季予霄已经在门口站了十分钟,快要忘了自己要换鞋。
他回过神,低头拿出拖鞋。
“爸。”
“哎。”
“妈妈离婚搬出去,是因为不接受,她儿子变成了一只鸟吗。”
季骏第一次听见他这么冷淡又平静地问这个问题。
而且问的时候,就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一样。
现在是十一月底。
五月时,他第一次异变化形,妈妈全程都守在旁边,担心的眼里都是泪。
但到底是在她面前,短暂变成连话都不会说的,人类意识也模糊不清的一只野鸟。
声音呕哑,目光混沌,认不出眼前人是自己的母亲。
七月时,她说有工作调动,一家人吃了个饭,就搬走了。
他没有再问什么。
“你妈妈不是不爱你。”季骏认真地说,“她跟我处得不融洽,工作也不顺心,以后想开了就……”
“你不用瞒着我。”季予霄说,“如果我怀胎十月,辛苦抚养的儿子变成了怪物,我未必能立刻想得开。”
那些恐惧厌恶,不过是因为她是母亲之前,首先是个普通人。
他径直走去卧室,没再为难父亲。
电话拨通以后,OAC的接待员有些惊喜。
“您是季予霄对吗?”
“启星实验中学一直保留着对您的招生邀请,还有几大高校……”
“我不是来问这个的。”季予霄问,“我有个朋友,他可能要变鸟了,但是胳膊肘,手腕,还有腋下,都在长羽刺,这正常吗?”
对面流利地说:“我帮您转接分线,会有专员解答这类问题。”
很快,对侧换了个清冷女声:“您好,请说。”
听过季予霄的描述,对方娴熟地说:“是正常现象,青春期的异变并不稳定,而且异变后还需要维持大量的化形时间,否则激素紊乱以后,可能会有更多类似的异化现象。”
“他们家是素食,从小都是。”
“应该不影响,人体虽然可以通过鱼骨之类的摄入钙质,但奶制品也能稳定提供大量钙质。”
“他们家不碰蛋奶。”
接线员沉默一会儿,没有多问。
“生长羽毛需要大量的钙,就像之前您来OAC中心做体检时,医生的建议一样。最好适当补钙,充分睡眠。”
“好。”
电话挂断时,季予霄坐在床边很久。
他俯身拿起床头柜的三人合照,拇指抚过母亲的笑脸,很久没有挪开。
第65章 肉食·4
秋璐写作业时,没来由地闻到一股焦苦味。
他笔尖微顿,担心是厨房那边有东西糊了。
秋军伟推开房门,手里端着一碗滚烫的药。
“爸给你把药熬好了,”秋军伟说,“趁热喝了,治你这个病的。”
秋璐愣了下,看见他坐到自己面前,把那碗药搁到作业本旁边。
他甚至没有去见过哪个医生,也没有做过任何检查。
“爸,这是……中药?”
秋军伟懒得解释:“都是好东西,赶紧喝。”
这话一出,再问就会不耐烦了。
秋璐静默两秒,说:“谢谢爸爸,我把这套卷子做完就喝。”
他已经看见了,漆黑的汤汁里有不明物体的碎渣,味道又苦又酸,未必会是哪个正经诊所出来的配方。
少年甚至在心里笑了起来,有种奇异的好心态。
……能活到十七岁也是命硬了。
秋军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执拗地说:“我看着你喝。”
他的手碰了下调羹。
“你喝完再做,赶紧的,我给你熬了三个小时。”
秋璐仍是笑着看他。
少年身上有种特殊的乖巧稚嫩,像野外的猫崽为了自保,竭力表现得可爱无害。
“爸爸,”他轻声说,“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了?”
“我最近做错什么事了吗。”
秋军伟张嘴想说什么,但一时间找不到他的错处。
秋璐轻轻握住他的手,甚至表现出几分女孩子般的柔软。
“爸爸,这是你亲手熬的药,我一定会一滴不剩喝完的。”
“等会我会把碗洗干净放回去,您去休息吧。”
秋军伟不太适应地抽回手,这才站起身。
“别学太晚,睡前做眼保健操。”
“好的,爸爸。”
等房间门关上许久,客厅里隐约传来电视节目的声响,秋璐才面无表情地推开窗,把整碗药都泼了出去。
然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刻意把带着药渣残汁的瓷碗放在显眼位置。
十五分钟后,秋军伟再度过来,看他喝了没有。
“把药渣吃了。”
“好。”
“维生素今天吃了吗?”
“还没有。”
秋璐当着他的面拉开抽屉,把一溜小瓶装的维生素拿了出来。
B2,B6,C,D3,K,均是两块五一瓶,每瓶一百片。
他当着他的面把每瓶营养剂都取了一些,用温水吞服。
秋军伟表示满意。
“药渣不要嚼,”他教育道,“原汤化原食,你以后喝药的时候,药渣拿开水再泡一次,全都喝下去。”
秋璐应了。
周日仍是密密麻麻的辅导班。
虽然教育局管得严,但高中附近哪有不见缝插针卖课的。
更何况,父母学生之间,还会像探听谍报那样,鬼鬼祟祟地和朋友互相问。
“老冯家的孩子听说在竞赛班补呢?”
“有个北师大的老师,可厉害了,一般学生拿钱都没法加塞。”
“哎哎,好几个同学都在那个小区补,你知道吗。”
秋璐坐进狭小教室时,空气里有股不通风的霉味。
他把化学参考书拿出来,又在找之前的试卷。
学生们都贪睡,在老师抱卷子过来的时候,基本都在打哈欠。
“先做一下小测,”辅导班老师说,“很快就是——”
门被敲了两下。
“季予霄?”老师看向门口,“找谁啊。”
他知道这个学生,初一到高三都在拿竞赛金奖,哪个老师都喜欢他。
“找秋璐,”季予霄客气地笑道,“有个英语省赛,学校老师想找他过去聊聊,我过来帮他请个假。”
秋璐下意识站起来,辅导老师随即应允:“那你们去吧,讲义我给你留一份。”
两人背着书包离开老旧的居民楼,秋璐道:“翟老师周日也在?”
"不关她的事。"季予霄伸手拦车,“绑你逃课。”
两人一路往东城区走,最后去了市图书馆。
这里是新城区,仿佛即刻能从八十年代踏入科技新社会。
秋璐很少碰到这种事,有些青涩地问:“现在做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季予霄说,“看漫画,写作业,玩手机,发呆。如果你觉得图书馆没劲,我们去黑网吧。”
秋璐见他翻出三本小说,伸手揉了揉眉心。
“这里的沙发好软,”他低声说,“霄霄哥,我睡一会儿。”
季予霄往旁边让了些,让他可以整个人都睡下去。
阳光斜着透下来,像没有重量的暖毯。
秋璐披着校服外套,紧绷的肩头终于松弛下来,打哈欠的声音如同叹息。
修长的指尖掠过他的额头。
“没枕头,硌得慌吧。”
“你睡我腿上。”
秋璐几乎已经在做梦了,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摸索着靠进季予霄的怀里,随即睡得无知无觉。
整个上午,季予霄都在一动不动地看小说。
偶尔抿口果汁,看着窗外,目光追逐着蹁跹飞去的鸟。
他带走秋璐没什么理由。
就是纯粹在带他学坏。
季予霄冷静地想,他骨子里也许就是恶劣的。
哪怕风险不可控,哪怕秋璐从未请求过这些事情。
一觉睡醒,刚好够卡着点回家。
季予霄的手机没有响过,证明那边没人发现异样,辅导老师也没工夫多方确认这种小事。
秋璐睡醒时,脸颊终于泛起健康的红晕,气血终于快要回满了。
他走了几步,悄悄抬头看季予霄的侧脸。
少年瘦削冷冽,虽然成绩名列前茅,但总显得不驯而自我。
唇色很淡,下颌线利落漂亮,整个人挺拔如竹。
“嗯?”季予霄瞥向他。
秋璐还是一副睡饱的飨足样子。
“觉得你特别好。”
季予霄没说话,目光移向了别处。
没走几步,少年不自觉地侧过头。
附近有家烤鱼店。
水箱都摆在外面,透明玻璃里氧气管不断地冒着泡儿,数十条鱼晃悠来去。
大白鲢,鮰鱼,江团,草鱼。
灰黑色的鱼,深青色的鱼,无一不是肚皮肥白,匀称漂亮。
秋璐凝神看着那些鱼,都没有注意到,季予霄在不出声地看着他。
有服务员举着菜单过来快声吆喝。
“烤鱼便宜卖了!两人餐只要78块!”
“荔枝味番茄味,怪味酸汤味,配豆皮海带粉条什么都好吃!”
秋璐说:“不用,我们只是路过。”
“就在这吃吧。”季予霄说,“我想吃鱼。”
秋璐知道他想做什么,随手帮他扶了下书包:“哥,你知道我只会坐在你旁边看着。”
“试一次。”季予霄看向他,“吃一口鱼。不好吃就吐出来。”
他很清楚,他在不厌其烦地引他破戒。
可他就是要这样做。
秋璐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松动,刚要说话,季予霄的手机响起来。
“喂,予霄!我是你秋叔。”
“……嗯。”
“家里座机没人接,你要是看见小璐,帮我跟他说一声,我跟他妈下午才回来,他回家趁热把药喝了。”
“好。”
电话挂断,季予霄看着秋璐说:“走吧,回家。”
秋璐怔了下,还以为他要继续劝自己。
可就像刚才什么话题都没聊过一样,季予霄干净利落地继续往前走,再没提过鱼的事。
秋璐下意识跟上他,目光又落在路边那些食客的桌上。
深秋里长风凉爽,人们一个个吃得额头冒汗。
鱼肉在不同的酱汁汤料里翻滚,融合绽放出不同的香。
被辣椒勾着,被番茄腌着,被荔枝点缀着清冽的甜。
鱼皮如花苞般裹着嫩白的肉,几乎看一眼就能想到,一口咬下去会有多么肥厚爽口。
可是季予霄走得太快了,都不给他看几眼的时间。
隐秘的欲望被不出声的引诱着,秋璐心思单纯,都察觉不到主谋者隐秘的恶意。
他只是以为,霄霄哥急着回家,所以才走路那么快。
季予霄背对着他往前走,却什么都看得见。
秋璐的抿唇皱眉,还有迟迟不肯收回的目光,还有不自觉滚动的喉结。
再坐上车时,秋璐垂着眸子,显得没有刚睡醒时有精神。
季予霄玩着手机,没再跟他搭话。
少年像是能感觉到自己被冷落,轻声说:“霄霄哥,你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季予霄随口说,“烤鱼很难吃,去了也是浪费钱。”
秋璐难得地想要反驳几句。
明明很香,他都闻到了。
他都快要说出口了,又觉得有些荒谬。
他从小连肉都没吃过,凭什么跟哥哥争辩,说什么样的鱼更好吃?
再回小区时,季予霄没有上楼,朝他晃了下手机,没打算一起上去。
“你回吧,我跟朋友上网去了。”
秋璐站在楼梯口,像是心脏被蓦地吊了一下。
他有些想开口问,你交了新朋友吗,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
霄霄哥,你不是去哪都会问我,要不要一起吗。
少年有些不服气地看着他,愠怒和占有欲不清不楚地滋生起来。
没等秋璐再说话,季予霄很随意地说了声拜,转头就走。
秋璐站在楼梯口,没有追过去。
可他莫名觉得,哥哥身上像是钩着一根鱼线,扯着他的喉头。
霄霄哥已经走得没影了。
他还是站了一会儿,低低地唔了一声。
第66章 肉食·5
翟小莉上课时,后脑勺一向像长着眼睛。
谁在偷偷啃包子,谁在撑着头偷睡,哪怕是在背对着学生写板书,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说过了,上课写作业不是什么好习惯。”
“还有——”
她有些不悦地看向右边。
她的课代表居然在她的课上睡觉。
老师的目光似乎并没有威慑力,那个瘦弱的男生撑着脑袋,似乎以为挡住眼睛就不会被发觉。
她快步走过去,还未训斥提醒,一眼发现不对劲。
“秋璐?”翟小莉俯身道,“你在生病吗?”
她神色一变,用手背快速接触了这孩子的脸颊和额头。
烫得吓人。
“怎么烧成这样?”她立刻道,“来个同学带他去校医院,我现在给班主任打电话说一声。”
有三四个要好的朋友同时站起来,翟小莉见季予霄个子最高,吩咐他带他过去,和班主任沟通清楚以后继续上课。
也许是最近降温时冻着了。
秋璐烧得有些走不稳路,被父母立刻送去了医院,打针吃药轮着来。
医生发觉他烧到四十度的时候,明显有责备的意思。
“这么晚才送过来!脑子也不怕烧坏了!”
“是我们没照顾好,医生,”崔梦梅心急如焚,“我们肯定给他请假休息几天,养好身体再去上课。”
好在打针以后,体温稳定了一些。
秋璐蜷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
崔梦梅几乎一夜都没合眼,每过半个小时给他敷冰枕,量体温,用热毛巾擦拭各处淋巴结。
她连着上了两天夜班,本就有些睡眠不足,也是硬撑着照顾儿子。
丈夫在主卧里鼾声如雷,她独自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守着虚弱的孩子。
原本已经在打瞌睡了,她下巴一点,又醒过来,忽然看见被子边缘处有淡白的羽毛。
女人皱眉,拾起那羽毛,左右环顾。
他们家没有羽绒被,这羽毛只能是孩子从外面带来的。
都高三了,玩心还是这么重。
她拈了下羽毛,莫名心里一跳。
羽根的颜色质地,看着和儿子手腕那的赘生物一模一样。
崔梦梅把羽毛扔进垃圾桶,不愿再想,只觉得这念头有些可笑。
从凌晨两点到四点,她过来了四五趟,量体温时又找到两三枚羽毛。
孩子依旧昏睡着,手边,枕边,脚踝边,都是细白的羽毛。
崔梦梅一枚一枚收走羽毛,竭力忽略着这些事实的突兀感。
次日下午,季予霄过来探望。
“叔叔好,小璐好点了吗?”他隔着纱门打招呼道,“我带了新发的卷子,还有这两天上课的笔记。”
秋军伟也是刚下班,连忙招呼他一起吃饭。
季予霄这次看了一眼桌子。
“发烧两天,挺消耗体力的,小璐今天吃点什么?”
“绿豆芽,最有营养的好东西,”秋军伟一改平日的沉闷,打开了话匣子,“你们生物课学过吗,绿豆芽里有大量的植物活性蛋白,哎,还有苦瓜,烧成这样,小璐是内火太旺,吃这些都可以加快排毒,我今天亲自去菜市场买的!”
崔梦梅端来一盆紫菜汤,笑着说:“不用太担心,昨天烧就退了,今天休养一下,明天应该就可以去上学。”
“发烧也是好事,人在发汗,身体里的热毒都能释放出去,以后只会更健康。”
季予霄笑得客气,说:“您先吃,老师这两天讲了很重要的几个知识点,我过去看看小璐,给他补一下课。”
崔梦梅放了汤,连忙带他过去。
“多亏有你。”
她一边打开卧室门,一边毫不避讳地说:“谁家不喜欢你这样的好孩子啊,好学,上进,懂事,身体也特别好,哪像我们家小璐,从小就一身病,以前还担心他不长个子。”
秋璐病得脸上没什么血色,整个人捂在被子里,见到霄霄哥来了,没力气开口说话。
他垂着睫毛,额头上还有细汗,像是玉器被蛀空内里,只剩一层脆弱的壳。
“我陪他一会儿,”季予霄扶着秋璐坐起来,“您这两天肯定辛苦,赶紧吃一点东西吧。”
崔梦梅由衷松了口气:“太好了,谢谢你。”
等卧室门重新关上,季予霄动作轻缓地给秋璐喂水,脸上没有表情。
他上周日,把秋璐从辅导班偷出来,陪他睡了一上午的觉,养得刚有一点点好气色。
所有不作声的照拂,都在这场病里化为乌有。
他早就试过,让秋璐和自己一起去住校,总能变得外向活泼一些。
秋璐喝了几口水,干枯的嗓子才好了一些。
“霄霄哥,”他的声音有点哑,“我昨天,好像烧到四十一度了。”
“没事。”季予霄完全清楚原因,但不能点破,“人哪有不生病的,我们都陪着你。”
他随手取过冰毛巾,涮洗拧干,却是盖在少年的眼睛上。
有些事,是他执意要做,是他要带坏他。
他无所谓报应。
“我从家里给你带了豆腐。”季予霄温和地说,“你眼睛不舒服,先敷一会儿,我喂给你吃。”
秋璐怔了一下,任由视野被冰凉全部覆盖,摸索着握住他的手。
他有时候真想做他的亲弟弟。
不是季家的生活太好,不是渴望什么其他的好处。
他太喜欢也太依赖霄霄哥了。
就好像,如果他们血脉相连,自己就能更名正言顺地赖在他身边,让距离被血缘绑着,连过年都可以一起吃年夜饭。
客厅里,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崔梦梅去拿了筷子,和丈夫刚开始吃饭。
季予霄听着外面的动静,把背包里温热的保鲜盒拿了出来,舀了一勺清蒸鲈鱼,喂到秋璐的唇边。
“乖,”季予霄说,“吃一点,很快就好了。”
秋璐听话地接了,咀嚼了几下,有些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两人的手掌都干燥微凉,像囚鸟隔着笼子,与另一只飞来的鸟长喙相碰,此刻指节压着指节,传递着混乱的情绪。
他嚼得很慢,使鲜甜的汤汁在唇齿的每一隅流淌。
冰毛巾覆盖着双眼,世界也被掩盖成晦暗的冷雾。
什么都不用看见,什么也不用负责。
“豆腐……真好吃啊。”秋璐轻声说,“我真喜欢豆腐。”
季予霄甚至能猜到,如果他的父母撞破这一幕,可能会直接撕破脸,狠狠地给自己一耳光。
他不在乎。
秋璐如果被锁在房间里,他就爬外墙上来看他。
秋璐如果被带走,他就坐长途汽车去找他。
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只要他吃一口鱼,活得像一个人。
哪怕他们很快就要是同类了。
小半碗的鲈鱼几乎都被吃干净了。
鲜鱼被蒸得刚刚好,有少许的葱香,还有豉油的浓鲜。
鱼肉柔软又饱满,一口咬下去,像是能为干枯的生命注入灵泉。
少年几乎顾不上咀嚼豆腐的味道,他有些执拗地紧握着哥哥的手,不出声地希望他多留一会儿,再陪自己一会儿。
真没出息啊。秋璐心想。
我好像在靠生病粘着他。
季予霄收好餐盒,把两本笔记摊开了摆在他的床头,附耳低声说:“你吃了外面带来的食物,崔姨要是知道了,会担心的。”
秋璐低低地笑了一声。
“我知道的,霄霄哥,我什么都不会说。”
季予霄任由他的指节与自己的手指牵绕在一起,像两棵树的根须毫无章法的纠缠。
“我给你讲一会儿课,你困了就慢慢躺下去,再睡一会儿,好吗。”
秋璐轻嗯一声,忽然摸索着握着他的手,用哥哥的手心,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我还在发烧吗?”他明知故问。
季予霄很慢地摸过他的脸,又去摸他的额头。
怎么会有人笨到撒这样的小谎。
“没有发烧了,”季予霄没发觉自己在笑,再次揉了揉他的发顶,“吃饱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可以在学校见了。”
秋璐本是想骗他摸摸自己的额头,没想到对方给的比预期的还要更多。
他仍是被蒙着眼睛,有些茫然地微微抬头,在被摸头发时看起来有些惶然不安,像是觉得自己要了太多东西。
也许生病也很好。
他幼稚地想。
崔梦梅很快吃完了饭,再去卧室时,看见秋璐靠着枕头坐着,在听季予霄给他念笔记。
“我给你留了饭菜和汤,晚点端过来给你吃。”
她知道这两天孩子病得难受,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宽容一些。
“吃饱了也不要紧,宝贝,你想不想吃个鸡蛋?妈妈去给你买一个水煮蛋吃?”
秋璐笑着摇摇头。
“没事的,妈妈,我听话的。”
崔梦梅呆了一会儿,见他确实退烧了,又在专心听课,掩门离开。
季予霄例行公事地讲了十几分钟,等听见客厅的电视声了,才把书本推开。
“下周六是你的生日,我准备了两个礼物,打算提前给你。”
秋璐呼吸一顿,终于有力气摘下毛巾,眼睛发亮地看着他。
季予霄很喜欢一个古早时期的网络诗人,今年过生日的时候,秋璐居然通过论坛设法找到了她,买到了一本绝版的TO签诗集。
他对他一直很用心,他完全记得。
“我给你买了一台Switch。”
秋璐刚要拒绝,季予霄握紧了他的手,说:“我知道,秋叔他们连电视都很少给你看,更不用说玩游戏,何况现在还是高三。”
“这台游戏机,算是我的所有物。你只能在学校,我的书包里,还有在我家,玩到它。”
“到你读大学以后,它会一直陪着你,哪怕我不在你身边,也能给你一些欢乐。”
秋璐许久才道:“太贵重了,哥,我不能要。”
季予霄并不打算让他继续推辞,说:“第二个礼物,是一个暗号。”
“暗号是两个字,小鱼。”
“秋璐,在任何时候,无论你处在什么境地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
“只要你说这两个字,我就一定会带你走。”
我和你会是同类。
我和你,本来就是同类。
第67章 肉食·6
“海水非不广,邓林岂无枝。”
“我鳞不盈寸,我羽不盈尺……”
早读的声音像嗡嗡的蚊群。
“我将辞海水,濯鳞清冷池。我将辞邓林,刷羽蒙笼枝……”
秋璐读得平缓,忽然后背被戳了一下。
朋友扔了个小纸条过来。
「中午出去一趟,帮老师买东西。——季予霄」
秋璐左手还扶着书,下意识侧身看过去。
季予霄遥遥看他,秋璐点了点头。
午休时间,季予霄拿了字条,先和秋璐去文具店里买了一批礼品,用作班会的月考奖励。
但在买完以后,他带着他往西南方向走去。
“快下雨了。”秋璐说,“远吗?”
季予霄看了一眼灰蓝色的天空。
“至少今晚,或者明天才会下。”他说,“走吧,几百米。”
从学校到他们住的职工小区,大概要走两条街。
但如果只走一条街,往南边拐过去,很快就能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公园。
“白水泽公园……”秋璐跟在季予霄的身后,还未看见水泽,就已经闻到湿润的气息。
“好适合散步的地方,可惜没什么人。”
入口便是长列的石榴树与桂树,只不过季节都过了,只剩散碎的枯败花枝。
往更深处走去,成簇的山茶花反而似几团火一般开了起来,深绿色的水泽杳无尽头,偶尔有钓竿如雀啄般点着水面,惹得涟漪荡漾开,小鱼本伏在水草间睡着,被惊醒时一瞬游远。
秋璐打量四周,大概能猜到这公园怎么是一副荒凉废旧的样子。
整片水泽都是自然湿地,岸边还被政府挂牌,写明了禁渔期,以及严禁水体污染等告示。
这里商业化程度很低,偌大公园里只有一个小卖部,虽然橱窗里放满了东西,但早已掩门不开,商品都落了灰。
已是深秋,水岸的芦苇香蒲半折半伏,化作褪色般的枯黄色块。
枫扬平地而起,织罗成近二十米高的疏密绿墙。
季予霄随意道:“我偶尔会一个人过来待一会儿。”
秋璐随他在一处墙头坐下,吹着湿润微冷的长风,问:“来这做什么?”
季予霄已经在仰头看那些横遮天幕的乔林了。
“看鸟,睡觉,做什么都不会被人打扰。”
少年仰头随他一起望去,竟有几分代入飞鸟的视角。
“那么高的地方,也不知道飞不飞得上去,上面风景一定很好。”
季予霄伸手指给他看。
“诶?”秋璐这才注意到那些高杈上的巢,“居然会有鸟把家放在那么高的地方。”
他们逗留了一会儿,很快返回了学校。
秋璐没有多想,下午再上课时,偶尔会看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
也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他最近困得厉害。
在家读书时,父母隔几十分钟就会突然进来一次,哪怕看不进去,也得硬撑着。
越是睡眠不够,骨骼关节都会细密的疼,那些奇怪的刺倒是突然都没有了。
放学回家时,他想起那个生日礼物,和季予霄半开玩笑地说:“好想吃小鱼啊。”
“炸得金黄酥脆的那种,听说连刺都会很好嚼。”
刚说到一半,秋璐伸手掩了哈欠,说:“熬不住了,我回家就要睡一会儿,有什么卷子都明天再说。”
季予霄的神色变得复杂。
他好像想了很久,停在远处不肯往上走。
“秋璐,”季予霄难得连名带姓地喊他,“你来我家睡吧,睡完再过去。”
“我等会打电话解释,说在给你辅导作业,顺便找两本以前的笔记给你带回去。”
秋璐失笑:“睡个觉而已,不会被揍的,哥你放心。”
他刚要走,被季予霄拽住手腕,后者深呼吸一口气,难以解释更多。
“我不放心。”
两人刚要对话,楼上传来开门声。
秋军伟隔着纱门遥遥喊道:“小璐,刚才瞧见你进楼了,怎么还没上来?”
“噢——有个作业没记清楚,已经问了!”
秋璐轻快地拍拍季予霄的肩,说:“明天见!”
季予霄目送他走远,屏住呼吸在想,不要是今天。
居民楼外,已经有沉闷的雷声。
秋璐回家时,几乎没说什么话,简短解释了一句身体不舒服,先睡了,卷起被子就睡。
快要下暴雨了,空气里弥漫着不均匀的潮热。
他残存的意识感受着这份黏腻的不舒服,不断地想起来洗个澡,却始终沉陷在被子里,睡得意识渐沉。
崔梦梅出差去了,家里只有秋军伟在。
他担心儿子是又发烧了,推开卧室门一看,窗户紧闭着,儿子睡得很沉,喊名字都没反应。
秋军伟即刻用手背碰了一下他的额头,怕体温不准,又即刻去隔壁房间翻找医疗箱。
“璐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不行的话爸跟你秋叔叔借车,我们去医院。”
秋军伟拿着体温计快步走进儿子的房间,却看见原本鼓起来的被子陷了下去,儿子已不见踪影。
他愣在原地,骤然间霹雳骤闪,窗外霎如白昼。
轰鸣雷声接二连三地爆裂炸开,几乎要盖过被褥里微弱而凌乱的鸟叫声。
秋军伟整个人都在发抖,却还是哆嗦着往前,左手仍攥着体温计。
“秋璐?璐璐?”
“你不要吓爸爸——你在哪?”
他一手掀开被子,背羽凌乱的小鹭凄厉地叫了一声,惊惶地想要飞起来。
水银体温计坠落于地,碎得不成样子。
秋军伟的背脊完全贴在衣柜侧面,竭力提高声音。
“璐璐,你在哪藏了一只鸟?”
“你在厕所是不是,你过来,爸爸不跟你生气。”
白鹭几乎还不会用翅膀,也无法控制自己过于纤长的腿,在床单上仓皇地挣扎着。
秋军伟再次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像从噩梦里猛然惊醒般,冲向了客厅。
“秋璐!秋璐!儿子,你去哪里了!”
他打开自己的卧室,打开厕所门,甚至打开了家里的每一处柜子,又去看门口的钥匙少了没有。
六神无主之际,门外响起敲门声。
“叔叔,是我,”季予霄说,“小璐的作业本我拿混了,过来跟他换一下。”
秋军伟只感觉自己在什么不可名状的鬼片里,先是猛地往后躲,又冲过去给季予霄开门。
“秋璐不见了,”他崩溃又急切地说,“是不是去找你玩了?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雨,他能去哪?”
季予霄已经猜到了,面上不动声色地说:“叔叔,我没见到他,他刚才不是说困,急着回去睡觉吗?”
“对,他在睡觉,他本来在睡觉,”秋军伟慌乱到不知道怎么解释,又希望是自己累狠了有幻觉,万一儿子同学过来看一眼,什么事都没有,赔个笑脸糊弄两句也好,“是不是在卧室,我没搞清楚?”
季予霄没再接话,快步往卧室走。
他一眼看见他,那只瘦小到羽毛都有些稀疏的白鹭。
秋军伟看见季予霄的反应,再看向那只鸟,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你不要胡说!!”
“你什么都不要胡说!!”
“我不知道这只鸟是从哪来的,这么晚了,外面下这么大的雨,秋璐也该懂点事,不知道一天天在干什么!”
季予霄深呼吸一口气,竭力保持地平静一些。
“您的意思是,璐璐刚才还在这里睡觉?”
秋军伟已经没法保持冷静了。
他前一秒还摸过昏睡的儿子额头是否发烫,只是找个体温计的功夫,儿子不见了,家里多了只怪模怪样的鸟——说是鸟,羽毛就那么几根,跟怪物有什么区别?!
“你说会不会是穿越了,”秋军伟突然以冷静到诡异的语气说,“刚才我过来看他的一瞬间,外面打雷了。”
季予霄有种不好的预感,下一秒就看见秋军伟抓起衣柜里的空衣架,猛然要抽向那只鸟。
“哪里来的怪物,老子——”
季予霄几乎是本能般扑过去,单薄的衬衣直接被抽得沁出血痕。
他顾不上钻心的疼痛,吼道:“你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秋军伟骂道,“老子杀一只鸟你也要管,这里是我家!!”
说罢便是要不管不顾地扑过来继续施暴,季予霄一手抓起弱小的鸟,竭力要往回跑。
秋军伟用力把他撕扯回来,如同要毁灭自己照顾儿子不周的罪证。
“你认识这只鸟?!这鸟是你和秋璐偷偷养的?”
“秋璐在哪里,我问你秋璐在哪里!!!”
季予霄骂道:“你睁开眼睛看清楚,这就是秋璐!”
秋军伟听见意料之内的话,反而更加一个字都不信,笃定地要给玩心太重的儿子一个教训。
高三了,还在养鸟,还把野物藏在家里,下这么大的雨还不知道跑去哪里疯去了!!
该死,都活腻了,就没有一个省心的东西!!
季予霄要带鸟回家,秋军伟索性又高高扬起手臂,要当着他的面抽死这只野畜。
少年后背的伤还在渗血,耳听见外面雷电轰鸣,发疯般地去推开窗户。
来不及了,根本带不出去,秋军伟只要打两下,这只幼鸟就会再无气息。
他的右胳膊还在被秋军伟用力扯着,左手推开窗,把那只幼小的白鹭举到唇边。
“去我家,懂吗,”季予霄竭力地要救他,“秋璐,醒过来,去我家,就在楼下!”
又一声雷鸣响来,秋军伟没听清季予霄在说什么,只看见他开合的嘴唇。
他手中的那只白鹭如在垂死中惊醒一般,竟用尽全力张开翅膀,如被放生的风筝一般,逆着雷雨高飞而去。
季予霄双眸睁大,一把推开秋军伟,用最快速度跑回自己家。
季骏等在门口,见他狂奔向自己的房间,忧心忡忡道:“怎么样了,小璐还好吗?”
来不及解释了。
他要去救他。
数秒后,一只背部带血的白鹭长声厉啼,飞身跃入暴烈的雨夜。
第68章 肉食·7
暴雨几乎要击碎所有的光。
季予霄从未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在白鹭本就受限的夜间视力里竭力寻找完全失控的那只白鸟。
他清楚知道,那只白鹭此刻没有任何来自秋璐的意识,就像他从前化形期时一样。
它只是在还未学会使用双翼的情况下,在被扼杀的恐惧里极力飞走,哪怕窗外是电闪雷鸣的暴雨夜。
季予霄长啸一声,一侧身看见隐约的白光。
他看清了。
暴雨浇透了他们的羽毛,飞行在这样的天气里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但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他,用一模一样的鸣叫声予以提醒和安抚。
刚才在走进那个卧室时,季予霄也是一愣。
他从前没有想过,秋璐会变成鸟。
更没有想过,这世间蛇鸟种类成千上万,他们却刚好是同一种。
他是白鹭,他也是白鹭。
来不及想更多了。
更为修长矫健的那只白鹭逆雨而去,任由后背的血迹被冲淡成红痕。
病弱细瘦的小白鸟已是强弩之末,见到它时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它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只是为了活命才如同燃烧自己一般竭力往外飞。
一见同类,小白鸟再也支撑不住,如断线风筝般下坠。
它并没有摔在尖石钢钉遍布的废料堆里,而是被兄长的背脊稳稳托住。
它载着它,背着它,没有再回家的方向,而是一路飞去了白水泽。
季予霄清楚,一旦带秋璐回季家,大概率就会被秋军伟蹲个正着,两个人都未必能活命——哪怕OAC的工作人员已经赶到现场。
那人,不,那家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两只白鸟栖在湿地保护区的人工鸟窝里。
季予霄以前玩票性质地在枫杨木的最高处搭过半个巢,连稳定性都未必可知,更别说遮风挡雨。
何况,他未必有能力载着他飞那么高。
人工鸟窝虽然只有两三米高,但也选址清晰,足够应付公园里的流浪猫。
季予霄从未这么专注地先做一只鸟。
明天的事都来不及管了。
早读,月考,数理化,学校老师的盘问,还有根本不存在的请假条。
他现在和他就只是两只白鹭,两只竭力一起活下去的水鸟。
此刻,秋璐化身的小白鸟几乎在昏迷边缘,有气无力地发出一丝气音。
季予霄抬起长腿,看见自己的脚环处有蓝光频闪,是OAC的人在定位追踪。
他想都不想,张开双翼将他抱紧,用自己的体温护住秋璐。
鸟羽一旦被大雨浇透,便如同蓬松的蒲公英绒毛尽数贴伏。
他用胸口的温度温暖着他,连自己都隐约能感觉到彼此体温的滚烫。
秋璐,秋璐。
季予霄不出声地祈求着。
活下来。
熬过今晚,你的人生还有很久。
有手电筒的光遥遥照过来,呼唤道:“季同学!你有意识吗!”
季予霄烦躁但穿透力极强地回应了一声。
有四个救援者快步赶到,见他们躲在人工鸟屋里,隐约松了口气。
“秋璐也在是吗?已经有工作人员去和他家长接触了——”
季予霄厉声长鸣,如同警告。
“我明白你的意思,”羽裔救援者道,“我们今晚先带秋璐回工作中心,他需要尽快回复体温、补充营养,你全程可以陪在旁边,现在我们可以靠近你们了吗?”
又有闪电在远山劈下,轰鸣声里,一只强健有力的近成年白鹭飞出洞口。
它已经双翼湿透,眼神锋利而戒备,在看清他们手中的软毯和保温箱时才乘风而下。
洞口里传来低微的呼唤声。
季予霄飞入软毯里,片刻后变回人类模样。
“快救他。”少年嗓子很哑,“我提前报备过,他长期素食,重度营养不良,而且现在应该也在惊恐状态。”
三个救援者训练有素地过去救鸟,剩下的一人看见软毯上隐约的血迹。
“你受伤了?秋军伟袭击了你们?”
“嗯。”季予霄的目光很有穿透力,“你们贸然把他送回那个家,下场就是死,明白吗。”
“这件事,我们会尽可能提供你们最大化的帮助,你也有失温症状,快上车吧。”
救援者基本都是三十多岁的壮年,直到把一人一鸟都相继救上车,才暗暗抹了把汗。
难为这么小的孩子拼命护着另一个孩子。
季予霄看着确实高挑又成熟,做事很有分寸,对没有血缘的朋友能奋不顾身。
但他也才十七岁,只是比秋璐大半岁。
SUV快速驶向OAC中心,季予霄抱着热姜茶抿了几口,目光始终落在暖箱里的白鸟身上。
后者被关在狭小笼子里,虽然体温在缓缓回升,但仍然疲惫又慌乱,还在寻找刚才的同类在哪里。
“你们去过秋家了?”
领队刚和秋家那边的同事打过电话,脸色并不太好。
“嗯,很棘手。警察正在出面调解。”
秋家便是他们接触的,常见的否认事实型的家庭。
OAC几乎每天都要处理类似的异变案件。
哪怕是万里挑一的概率,数千万的大城市也会有相当多的异变者。
未成年人的事务被放在最高等级,成年人大部分能尽快接受现实,并且配合OAC的检查登记。
但很多家庭会极其激烈地咒骂、否认、抗拒,甚至试图殴打工作人员,哪怕孩子就是在他们面前,变成了一只毫无人类意识的鸟类。
人们能承受的世事无常实在有限。
工作人员上门时,秋军伟并没有开门,没有听他们的任何解释,径自报警。
警察很快收到OAC的电话,从公安局那边抽调了同事过来协调。
但哪怕警察来了,秋军伟也坚称眼前的所有人都是诈骗人员。
他完全能猜到他们是来宣布什么的。
他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认。
他的儿子不可能变成一只畜生,那是他和妻子含辛茹苦抚养了十几年的,很快就要高考,要迎来人生新篇章的大活人。
——他儿子去哪里了,到底去哪里了?!
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车里很安静,哪怕季予霄坐在最后一排,也能听见那人的汇报。
“领队,现在我们开车去警局了,秋先生什么都听不进去,所有人去警局做现场调解。”
“好,注意态度措辞,我们这边先救治当事人。”
装着小白鸟的暖箱很快送到了医疗中心,医生接过箱子快步往检查间走时,那只虚弱到几乎发不出声音的鸟激烈挣扎起来。
季予霄立刻道:“它在害怕,我可以过去吗。”
医生面露难色,反而是领队开了口。
“这两个关系接近亲兄弟,你让他进去吧。”
医生有些犹豫地点了头。
“行吧,回头我跟你都要写份报告,还要让这个小孩签一份保密协议。”
“嗯。”
医生示意助理给季予霄消毒换外套,打开了写着外人勿进的防护门。
季予霄跟着他们走进去时,像是走进什么科幻电影的拍摄现场。
救助中心的入口很小,像普通医院的小科室。
但再往里走,单是大厅就接近一个半足球场,两侧墙壁都放置着监护饲养箱。
左侧是成排的蛇,小有拇指粗细的盲蛇,大有十余米长的蚺蟒。
右边更像动物园——无数种鸟类在休养治病。
麻雀栖在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也有长尾山鸡极力想离开这里,很是焦虑地啄咬着锁头。
“秋璐也要关在这里?”
他问。
察觉到季予霄的情绪,医生快速道:“这些病患,有些因为变鸟太久,已经完全丧失了人类意识,我们还在想办法重新唤醒。”
“都是特殊病人,你不用担心,秋同学情况还好,疗养个三五天,确认生命体征稳定就可以离开这里。”
医生想到刚才电话里的叮嘱,片刻又道:“他的家庭可能接受能力有限,如果情况不好,我们也希望他能留到化形期完全结束,能自主控制异变再走。”
季予霄的掌心扶在暖箱旁,能感觉到小白鸟在用长喙轻轻敲击。
他低声说:“我在。你别怕。”
十几分钟里,小白鸟的羽毛基本都烘干了。
人类姿态时,秋璐本就瘦的皮包骨头,有些难以掩饰的病态。
现在变作了白鹭,也几乎不像这个品种,如同接近凋零的败花。
白鹭原是仙气凛然的存在。
在古书里,它原是太乙救苦天尊化身之一的坐骑,更是出没于蓬莱云海,不染淤泥。
道师倾慕它的高洁出尘,文人追捧它的贤德隐逸,写过无数词句几欲自比。
——振鹭于飞,于彼西雍。
我客戾止,亦有斯容。
季予霄亲眼看见它被医生用橡胶手套重新捧出来。
羽毛凌乱稀疏残缺,长腿瘦得如同枯枝。
它奄奄一息,宛如徘徊在生命的尽头。
“秋璐……”
他唤着他的名字。
你不该活成这副样子。
你该是最自由的鸟。
小白鹭被做了周密的检查,先是打了几支针剂,又被喂过了很好消化的肉汤。
护士拧开营养剂时都香得闻了好几下。
三文鱼,磷虾,还有肉泥,伙食真好啊。
它勉强恢复了一些神智,在笨拙地啄咬着喂肉汤的勺子。
饿得不管不顾,恨不得能撑死自己。
医生在旁边看着,见心跳值也逐渐平稳,说:“还好,再养一两天,就可以喂小鱼了。”
季予霄站了许久,说:“我能陪他睡在这里吗?”
医生都快忘了这孩子也是鸟。
他习惯性看了一眼季予霄的脚踝,说:“你是什么品种?”
“异类可能会引发一些应激反——”
“我也是白鹭。”季予霄说,“我和他,一模一样。”
医生愣了下,像是很难相信。
“那我给你们换个大点的恒温箱。”
深夜里,一只白鹭飞入囚笼里,依偎着另一只白鹭卧好。
长羽如无瑕的屏障,也是温暖的软被。
它们脖颈紧贴,双翼交缠,就此沉沉睡去。
第69章 肉食·8
OAC在第一时间联系了秋家父母。
崔梦梅原本在邻城出差,问询哭着赶回来,再三和警察确认这事的真伪,又两只手抓着OAC的医生不放。
“难道是因为吃素——”她剧烈地摇着头,“我吃素几十年,不可能的,我就没有羽毛,我根本没有变过鸟。”
“是因为那场彗星之夜,”工作人员再次重复道,“2012年12月末的那场彗星雨,直接辐射了地球上的所有人,不管是哪个国家都在陆续出现异变者。”
“目前官方还处在保密状态,但每个当事人都会得到最大程度的适应性协助。”
崔梦梅仍是双手攥着医生的袖子,无视对方不舒服的神态,追问道:“是不是那天如果我们躲在地下室,躲在防空洞里,就——”
“女士,我们谁都不能回到过去,而且按这场辐射影响的范围程度,防空洞也未必能挡住多少。”警官完全理解她的崩溃,转头看向远处。
秋军伟已经抽烟很久了。
昨天晚上,他说什么都不信警方和OAC官员的说辞,今天在妻子来派出所以后,更是一言不发。
副所长示意警员把秋军伟带回来,一行人重新在调解室碰面。
OAC官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忍着疲惫微笑解释。
“异变过的孩子,我们有优秀的学校可供深造,而且——”
“我们不去。”夫妻异口同声道。
“请不要误会,”OAC官员说,“这不是那种聋哑学校,是与各大优秀大学联办的省级重点高中,无论是费用还是师资都……”
“不去。”秋军伟再次打断道,“不用说了,我们的孩子在现在的高中过得很好。”
他仿佛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深沉道:“是不是要定期打针,控制住这种变异,之后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会遗传吗?”
旁边年轻一点的OAC协调者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昨天晚上讲了两遍,今天又讲了一遍,怎么还是跟完全没听过解释一样。
“不,不用打任何针剂,但孩子需要适应身体的变化,维持变鸟与变人的时间,不能在某个身份里停留太久。”
“由于他还是未成年人,激素水平很不稳定,度过化形期以后仍然有可能在学校失控……”
秋军伟仿佛又陷入某些权衡里,不再说话了。
崔梦梅终于问出了这对父母早该问的话。
“他在哪里?”
“他还好吗?”
协调者立刻道:“他目前还没有恢复意识,在我们的疗养中心接受看护辅助,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度过化形期。”
崔梦梅不想在警局多呆,立刻起身道:“我要去看他。现在就去。”
“当然可以。”
夫妻走出警局,等待他们开车过来时,秋军伟把崔梦梅拽到了角落里。
“你考虑过吗。”他盯着她。
崔梦梅以为他在说学校的事,皱眉说:“总觉得那地方不太安全……”
“不,我是说,”秋军伟几乎是痛快地说,“再要一个。”
崔梦梅一瞬脸色煞白,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瘦弱的身体微微摇晃着。
秋军伟却落定了长痛不如短痛的主意,双手扶住妻子的肩头,和颜悦色地哄着:“你没事,我没事,只有小璐被辐射了,不是吗。我们还年轻,本来要二胎也没什么。”
“他是我们的大儿子,我们当然要管一辈子——但你不想再要一个健康的,完全是个人的孩子吗?”
崔梦梅几乎要反手给他一耳光,她重重抿唇,目光先是看向警局的标识,又看向开来的OAC公务车,面无表情地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秋璐一夜生死未卜,都不知道飞去了哪里,有没有受伤,她一定要看看他。
与此同时,医生快速敲响玻璃缸,两只白鹭一瞬惊醒。
“季予霄,你先出来,我有事要和你说。”
季予霄即刻变回人身,由于昨晚接近四点没睡,此刻神色还有些困倦。
医生却以严肃而不容反驳的语气说:“请你立刻和我过来。”
他把少年引去了楼上会议室,那地方距离医疗中心很远。
季予霄皱眉问:“秋璐的检查结果有问题?”
“不,”医生说,“我们有别的事要处理。”
H527会议室被验明指纹打开,季予霄一眼看见父亲坐在里面。
后者也是忧心忡忡,见到他时下意识确认有没有受伤。
“都请坐,”医生说,“自我介绍下,我叫邵师,是负责秋璐的主治医生,也是本地未成年档案组的核心顾问。”
“我昨晚已经告知过你父亲,你们都平安无事,过来接受观察保护。”
“今天突然叫你们过来,也是为了同样重要的事——秋璐的父母要过来探望他了,你应该回避。”
少年十指交缠如塔,屏息许久,道:“我不可以在现场?”
“我,以及我方部门对你的建议是,最好不要。”
邵师平缓点头。
“你没有名誉和社交层面的犹豫,足够可以看出你对朋友的在乎。”
“但是季同学,你还是身份保密的未成年人——哪怕你能力出众,性格成熟,也未必能抵抗其他成年人的恶意。”
季骏原本坐在桌子的另一侧,与儿子遥遥相对,此刻深呼吸着起身,走到他的身边,用力地握住儿子的手。
季予霄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其他人,对我的恶意?”
“我们已经处理过很多类似的案件了。”邵师说,“有母亲与女儿相继异变,父亲失控指责,说是母亲感染了女儿,导致两位当事人都情绪崩溃。”
“至于邻里、朋友、同事之间互相察觉到异变者身份,引起的争执撕扯也不下数千起。”
“季予霄,如果秋家父母在探望儿子时,一眼看见你在他们旁边,哪怕你是以人类的状态出现,未必也能躲开猜忌防备。”
“你在保护他以前,优先考虑的必须是自保——很遗憾地说,这也是成年时必学的一课。”
季予霄原本觉得这些提点都荒唐可笑,此刻随着理智回笼,一点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可以不管不顾地怎么爽怎么来,可是他还有父母。
如果他当着秋家夫妻的面,变成白鹭带走秋璐,他的爸爸妈妈会遭遇什么样的指控冒犯,以及整个小区都会爆发的丑闻……一切都难以想象。
季予霄原以为父亲早该说点什么了。
建议,提醒,警告,否定。
但季骏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调整着情绪,握紧他的手。
“你们看见秋璐的身体状态了。”季予霄尽可能冷静地说,“我可以躲远一点,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也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演好任何剧本。”
“但是他再这样活下去,会死,会活生生地被那两个人操控折磨到死,你们明白吗?!”
邵医生等他完全说完,又顿了一会儿,才说:“我理解。”
“虽然国内目前没有未成年人收容制度,除非刑事犯罪,一般很难强制更改监护人,但OAC作为特殊机构,是可以持续保护秋璐,直到大学毕业的。”
“前提是,他本人申请,并签署多个协议。”
“他至少还要三四天才能恢复人类意识,由于身体已经在崩溃边缘了,我们评估过,他不能承受最低剂量的紧急异变针。”
季骏此刻才终于道:“先回家吧。”
“予霄,我们和秋家,本质还是两个家庭。”
“你回家以后,好好考虑一下你的未来,以及秋璐有多急切地想要切断和父母的关系。”
季予霄冷声道:“知道了。”
少年再走出会议室时,内心情绪难以排解。
秋璐怎么可能刺激他的父母。
他只肯把刀尖对着自己,十几年里温驯听话,宁可自毁也不肯看父母发火流泪。
至于切断关系……彻底摆脱秋家……
季骏许久没有牵着季予霄这么久,却始终没有松开。
一米八的大高个,和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昨晚秋军伟被警察找上门时,一度情绪失控地过来敲季家的门,叫骂到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听见了动静。
季骏只说孩子淋雨生病了,始终没有开门。
他清楚,即便不告诉儿子这些事,以季予霄的通透,转念便会猜到。
季予霄走了很久,直到坐上车才问:“妈妈最近联系过你吗。”
“嗯,每周都有。”季骏说,“她从来没有放弃过你,她只是在害怕,还没有缓过来。”
“我不信,”季予霄明着说,“把手机给我看。”
季骏想都不想,把自己的手机丢给他:“密码你知道,你妈生日。”
季予霄抬手接住,把通话记录和微信聊天都一条条看了过去。
「小霄还好吗?」
「记得提醒他带伞,要下暴雨了」
「最近带他吃鱼了没有?」
「白鹭……也是很好看的鸟。」
「我又做噩梦了,心理医生说,有些情绪就像感冒,没什么。」
「我很想你们。」
……
季予霄把手机压在胸口,半晌说不出话。
季骏很慢地说:“邵医生个人的建议是,哪怕在秋璐面前,你都不要暴露自己。”
“风险太大了,予霄,你也只有十七岁。”
“可我和他是同类。”
少年握着手机,指节用力到泛白。
“他是我唯一的同类。”
第70章 肉食·9
秋璐醒了。
以他的状态,本来可能要多昏迷几天,此刻再恢复视野时,身体也在长期发烧的剧烈酸痛里。
他睁开眼时吓了一跳,世界的色彩已如万花筒般绚烂到有些冲击。
一抬头,修长的喙出现在视野里,胳膊也变作双翼,每个关节的使用方式都变得十分陌生。
秋璐几乎控制不好站立的稳定,他发觉自己被关在某个大玻璃箱里。
玻璃箱贴墙放置,周围的环状结构还有无数个这样的玻璃箱,中央则是四面屏幕,循环播放着科普说明。
他有些惊愕地叫了一声,由于声带结构改变,已经说不出人类的话。
情况诡异到像怪诞的梦,可他此刻完全清醒,还能一眼看见远处的父母。
中年夫妻背对着他,似乎在争执什么。
秋璐叫了几声,但微小的啼鸣淹没在其他鸟类慌乱的大叫里,根本无人在意。
他逐渐镇定下来,尽量理解大屏幕里的科普内容。
彗星之夜,基因异变,化形期,羽裔,蛇裔。
像什么抽象的科幻电影设定。
根据屏幕的指引,他很快找到了饲养箱右侧的一列按钮。
蓝色是申请出箱,绿色是需要医疗,白色是希望来访者回避,红色是紧急求救。
秋璐刚要用长喙按下蓝色按钮,希望尽快变回人类模样,和父母相见,远处的争执声倏然变大。
“秋璐已经十六岁了,你有没有想过,家里再要一个孩子,对他意味着什么?明眼人都知道,是他爸妈不要他了,还要再生一个!”
“你管别人想什么,”秋军伟烦躁道,“哪怕是个女儿,也好过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们走吧,这臭得要命,跟花鸟市场有什么区别——你能想像我们的儿子是这种东西吗?”
白鹭的长喙停滞在半空中,有些不可思议地缓缓转过头,看向父母的背影。
“我比你更难过,刚才我敲那个玻璃缸,可是它连我是谁都认不清楚!”秋军伟拽着妻子,逼她转过身,再看一眼那只白鸟,“这是我们的儿子,你能接受吗,这是我们的儿子?!”
“我跟你才四十出头,大龄生育是有风险,也好过后半辈子指望一只鸟再养老!”
白鹭怔怔地看着他们。
它开始无声无息地流眼泪。
“你先想清楚现在的事情好不好,”崔梦梅红着眼眶说,“邵医生说了,再过两三天,他可能就恢复意识了,慢慢能变回人,像以前那样生活,那个新学校是省重点,我们搬家,带着他过去,去都是那种孩子的学校,没有人会瞧不起他!”
“搬家?”秋军伟说,“你觉得老街坊会怎么想?你觉得咱们以前的同事邻居会说什么?”
“突然要转学搬家,是咱们家发横财了,还是秋璐他成绩一下子变好了,省重点也抢着要?”
“你听我的,我们先回去,这只鸟多久能变回咱们儿子还另说,现在要紧的是,你回去检查身体,我们好好准备,”秋军伟把她搂在怀里,强硬又温和地说,“换做别的男的,搞不好直接在外面养个小的,挑个年轻姑娘再生,你看我都没考虑过,我只要你一个。”
崔梦梅还在看着白鹭的方向,却是很慢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人知道她妥协于哪句话。
他们似乎又要走过来,打算再打量一下变成鸟的秋璐。
长喙敲下了白色按钮。
他绝不要如动物园里的展品一样,被他的父母予以凝视。
智能墙板上立刻有对应编码指令亮起。
不远处的工作人员一愣,快速拦住了他们。
“不好意思,探访时间到了,请二位先回去吧。”
崔梦梅的脚步比丈夫停得更快。
“我根本不敢看。”她压抑地说,“活生生的孩子,快要一米八的大高个,健康又活泼的孩子……怎么会……变成……”
秋军伟反而引导着她,哄劝着想让她多看一眼,早点死心。
“明天不一定来,你再看看他?”
他们很快离开了。
确认来访者离开以后,工作人员即刻来到饲养箱前。
“你醒了?”
白鹭缓缓点头。
工作人员温和道:“你希望出来透下气,变一会儿人类吗。”
出乎意料的是,白鹭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
他的身体在苦熬着。
化形期间的困意,让他的清醒时间很短。
何况变成人以后,要面对的事实,也已经锋利到残忍了。
他的父母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得出了再生一个的结论。
白鹭缓缓蜷在巢穴里,任由高烧感蔓延过身体的每一处关节,混沌地想着。
父母甚至可以更换他们的孩子。
这个不够好,下一个再试试。
可孩子永远不能,更是从不会考虑,要改换父母。
保育员快步过来,为他更换了饮水,又放了一碟肉。
鳕鱼像洁白的雪块,虾肉红润明亮,看着很新鲜。
白鹭有些麻木地看过去,它先是碰了碰水,再抬头时,目光在肉上停留了很久。
某些亲情浇筑的信条,哪怕毫无道理,苛刻陈腐,他也守了十七年。
都像个笑话。
白鹭生涩地张开长喙,叼住柔软的鱼肉,仰头吞下。
肉混着血滑过喉管时,某些执迷的东西也一并被击碎。
它开始不管不顾地吃肉。
便如同还是刚化形时那只意识混沌的鸟。
他饥饿地,绝望地,焦急到想要靠这些东西塞满内心的空洞一般,大口大口地吞肉。
根本没有任何障碍。
吃肉不会下地狱,不会被传染恶病,更不会伤害任何人。
他要活着,他只是想要活着。
保育员不得不打开玻璃箱的侧门,安抚它慢一点,不要吃得那么急。
“你的肠胃还没有适应,吃太快了也会痛的,慢慢来……”
白鹭低头叼住最后一块,有水珠溅到长羽里,像不被看见的眼泪。
秋璐再度沉睡了一天半,身体状态才完全好起来。
他很快掌握了化形的技巧,再变成人时,气色反而比从前好一些。
邵医生一度建议他多修养一段时间。
“大部分成年羽裔的化形期都需要七到十天,你不用对自己要求太高,学习的事现在没有那么重要。”
“不用了,谢谢你。”秋璐说,“我想尽快适应好,然后回家。”
他说到家的时候,脸上没有笑容。
邵医生并不多问,安排其他人给他做登记检查。
少年话很少,内敛沉默,被抽血时都没有什么反应。
“我是怎么得救的?”
“你在暴雨夜意外地飞了出去,OAC察觉到你的异样,尽快救走了你。”
“你的父母并不太能接受你的异变,”邵师拿出了相关条例的复印件,“为了保护未成年人的生命安全,在多方核对监护人不能尽责抚养,且本人愿意断绝关系的情况下,OAC可以承担你大学毕业前的学费、基本生活开支,以及踏入社会时的所有必要证件。”
“一旦签署,不能回头,所以也需要慎重考虑。”
秋璐安静地看完所有文件,并没有签。
“一直有效?”
“嗯,哪怕是你大四的最后一年,也可以随时联系我们。”
“我只想回家看看。”
“当然可以。”邵医生说,“你的生命体征基本平稳,虽然还有贫血、营养不良等情况,也可以慢慢调整。”
“秋璐,从今往后,任何因你身份所引发的问题,都可以来找我们。”
“好。”
他没有选择让父母过来接他。
甚至是一个人坐地铁离开,从新区到了老城区,独自走了回家的路。
他不再是纯粹的人类了。
是异类,不是人,也不是鸟。
霄霄哥如果知道了,也会选择换一个朋友吗。
秋璐低头触碰着手腕,发现那些羽茬都已经消失了。
脚踝处的异样已如影随形。
他回到家时,铁门没有关,油烟的味道从纱门传了出来。
崔梦梅在专心炒菜,秋军伟拿着啤酒在旁边说笑。
“后来老钱家的三儿子,去美国读博士了!”
“他生老三的时候都五十岁了!”
崔梦梅无奈笑道:“老钱也是够能折腾的。”
秋军伟眼见啤酒见底,晃悠着要去冰箱再拿一瓶,冷不丁看见纱门外站着个人。
秋璐站在纱门外,轮廓已融入楼道的黑暗里,存在亦如同幻觉。
“小璐?!”他差点没拿住瓶子,“你,你怎么回来了?你好了?!”
崔梦梅听见动静,拎着锅铲就跑过来,难以置信道:“璐璐!!”
“你变——”她快速止住话题,一把打开门把孩子拽过来,把两扇门都关严实了才上上下下碰了碰孩子的胳膊大腿。
是人,有胳膊有腿,哪里都没缺。
秋璐说:“我出院了。”
秋军伟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片刻后又变得和蔼:“那边给你爸妈打过电话了,一听说你要回来,我们给你炒了好几个菜呢!”
秋璐不戳穿任何谎言,安静地换鞋洗手,像是如平常一样放学回家。
他仍在缓慢适应白鹭所带来的四色视锥细胞增生。
世界的色彩变得光怪陆离,所有的紫外线都有痕迹。
儿子没有说话,秋军伟追在后面说:“我们这两天可担心你了,你妈天天都在哭,我也是说,花多少钱都要治好儿子,不行咱们去北京,去大医院看看!”
“宝贝,明天不急着上学,爸爸陪你出去走走,啊?”
秋璐一回头,秋军伟下意识后退半步。
秋璐伸出手,像是要碰一下父亲的脸。
秋军伟转身就往厨房走,笑道:“饭已经好了,爸给你盛,你快坐。”
少年缓缓笑了起来。
他的眼眸剔透又清澈,温度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