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蛇鸟之吻 > 140-150
    第141章 海囚·8


    薄朝昉把妻子送回卧室,在书房开会到后半夜。


    天光熹微时,他在侧卧勉强睡下。


    身体疲惫到沾枕头就睡着了,意识半醒着,像反复舔舐伤口那样,把晚餐时发生的事,还有过去几年里周绫对姓袁的回避,从头到尾地过了一遍又一遍。


    他对周绫有为数不多的谎言与隐瞒。


    但他直到袁勉桐离开以后,都无法把全部真心宣之于口,哪怕那和暧昧毫无关系。


    半睡半醒时,男人翻身去抱怀里的人,手臂扑了个空,才迟钝地想起今天在睡侧卧。


    他想起袁勉桐做作又刻意的亲昵,喉头只有食物中毒般的恶心,干呕感随之涌起。


    次日九点,薄朝昉前往海洋之心水族馆,参与品牌联名会议。


    这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巨型场馆,在放归白鲸后仍然人流如织,工作日依旧热闹喧嚣。


    馆长对珠宝联名颇为意外,接待时郑重又欣喜,带着他们去看最为知名的环海拱廊。


    海底隧道只是黑珍珠项链般细小的线,人类隔着澄透穹幕,可以窥见海光之间遨游的千万鱼群。


    如同无数滴缤纷颜料被注入了灵魂,深灰,明红,水蓝,草绿,千米海域里四处都飞扬着瑰丽的雾色。


    即便是向来沉稳不迫的下属们,在这一刻都忘我抬头,露出孩童般茫然又沉浸的表情。


    人类渺小黯淡,海底星云流转。


    馆长对他们的表情很满意,自得道:“海底隧道的确是最热门的观景区之一,节假日经常要排队一两个小时,但在隧道尽头,还有更壮丽的景色在等待大家。”


    众人不由得屏住呼吸,同他一起走出略为低矮的水下观景区。


    视线骤然开阔,挑高倏然跃至三十余米的巨型落地水幕前。


    珊瑚礁好似螺旋上升的灿烂花束,万物在深水中央遨游翩跹。


    人们聚集到巨型天幕前,像是在看这世间最盛大的电影。


    即便是薄朝昉,也有一瞬失神。


    “珠宝的确是人类能拥有的,最奢华也最典雅的装饰品,再昂贵也不为过,”馆长笑道,“但我有很多时候,也想是珊瑚礁里的一条鱼,在这样浪漫灿烂的世界里过一辈子。”


    “当然,”有人应和道,“太震撼了,三十多米……我像站在海底,看最高的水面一样。”


    “这里应该有不少艺术家和电视剧都会来采风吧?”


    “对对对,我记得有好几部电影都来这拍过!太美丽了!”


    有下属大着胆子对薄朝昉搭话,“您来这种地方,可能会觉得我们跟一帮小孩儿一样了吧。”


    薄朝昉看着回旋的鱼群,像是隔着浅青色的雨,去看模糊不清的周绫。


    “没有,”他说,“我很喜欢这里。”


    再回家时,宅邸门口意外有人在等他。


    周绫坐在轮椅上,管家和佣人陪同在一边。


    结婚七年,周绫从未这样做过。


    薄朝昉在车内定定看了一眼,先是有不祥的预感,又涌出悬浮的幻想。


    他知道周绫并不爱他。


    这七年都是……各取所需。一想到这个词,火气都在烧灼喉管。


    如今候在这里,是等他回家?


    薄朝昉抬手扶正领带,肩膀紧绷。


    周绫如果要离婚也没什么好拦的。他和他只剩一场荒唐。


    他仍用最渺茫的一丝念头,不自觉地盼望着,那人是在等自己回来。


    车门打开的同一秒,呼吸和心跳都在往下沉,像在等待生活的最终审判。


    周绫扬眸看他,伸手去牵丈夫的手。


    “你回来了。”


    薄朝昉迟疑片刻,快步过去扶住他。


    管家会意地推好轮椅,让两人步伐一致。


    “你特意来门口等我?”


    “……嗯。”


    周绫的身体没有以前那样冰了。


    从前没有化蛇的时候,也因为那场祸事元气大伤,盛夏里仍如一块捂不热的冷玉。


    他握着他的手,此刻发觉对方微微地加重力道,十指交缠着贴紧。


    即便什么也没有说,一种蓦然滋生的依赖也足够被接受感应。


    薄朝昉心意微动,道:“有什么事想和我说?”


    “没有。”周绫许久才道,“太久没有看到你。”


    男人一时压着呼吸,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原谅了。


    从前那些事不该怪他。


    自己耽于工作,只是个冷漠又无趣的丈夫,他们本来就沟通太少,说爱也不真。


    周绫牵紧他,即便十分钟过去了,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薄朝昉试探着碰他的额头,发觉并没发烫,不是生病了。


    但体温比从前要高,人也变得更沉默。


    公司有事,早就过了晚餐时间。


    薄朝昉喝了一盏汤,周绫靠在他的身边,什么都没再吃了。


    他们很少在这里靠得这样近。


    管家其实把轮椅推到不近不远的地方,是周绫出声说,再近一点,我要贴着他。


    管家本人都面露意外,先看了薄朝昉的意思,然后才把周绫推过去。


    十几分钟里,两人都没有说话。


    薄朝昉换作用左手喝汤,右手递给了他。


    后者即刻再度牵紧,如电量耗尽般轻轻缓了一口气。


    用餐结束,男人道:“我陪你上楼休息一会儿?”


    周绫小声说:“你抱我上去。”


    薄朝昉重新看了一眼他的妻子。


    十几个小时不见,怎么判若两人了。


    周绫过去一贯拿捏着分寸,既不会疏离到让薄朝昉看出异样,也不会亲近到黏腻幼稚。


    再复盘时,一切都变成虚幻到可笑的表演痕迹,让人心里炸得怒痛。


    他皱眉不语,仍是弯腰俯身,把轻到几乎没有重量的周绫抱进怀里。


    毛毯随之滑落,青环蛇尾流淌而下,再无半点遮掩。


    周绫不肯面对这条尾巴,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这一刻,青年又真实起来。


    他像是在压抑着某种痛苦,只有在丈夫靠近时才能缓解少许。


    薄朝昉早已注意到他的细微异样,抱他上楼的时候,指腹状似无意地搭在周绫腕侧。


    脉搏比平时要快很多。


    “你生病了吗。”


    周绫摇头又点头,五指抓紧他的衣领。


    这动作示弱意味明显,让人莫名有点心疼。


    “到底怎么了,”薄朝昉吻他的发侧,昨日的生疏已经烟消云散,“我在这,直接和我说。”


    卧室门打开时,周绫压着气息,勉强开口。


    “我进发情期了。”


    薄朝昉动作微顿,先是把他抱到床上稳妥放好,然后再去解西装领扣。


    他低头时,看见腰侧被蹭出一道蜿蜒的湿痕。


    “你还记得,你是人类吧。”男人的声音古井无波,“所以现在完全变成动物了,时间一到,只想着求偶交配?”


    周绫蜷在柔软被褥里,嗅到方才的温情一散而空,气氛变得冷硬危险。


    他已经煎熬了一整天,思考问题都略显吃力,此刻攥着被角,不确定地问:“朝昉……你在生气?”


    男人俯身覆上,掠食般重咬一口他的唇。


    “你以为呢?”


    他终于得到那个等待太久的吻,像沙漠里跋涉数月的旅人般焦渴,即便被怒意冲得像薄荷糖狠烈迸开,也不得其法地抱紧薄朝昉,连蛇尾都蜷在西装裤上,焦躁不安地前后轻拍。


    “催什么?”薄朝昉冷笑,“急成这样,怎么不发短信求我,早点回来摁着你多做几次?”


    还以为他真得想通了。


    还以为他是真的在等自己回家。


    “你在发什么火……”周绫嗓子都是哑的,他没有发觉自己睫毛都沾着水光,神态艶丽到好似醉酒,此刻仍在薄朝昉耳畔低笑呢喃,“不是好喜欢我吗……老公?”


    薄朝昉一巴掌扇到他的蛇尾上,周绫倏然一抖,仍缠紧他不肯放手。


    “别生气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道歉什么,“再亲亲我好不好?”


    “朝昉……朝昉……”


    这个吻变得漫长又疼痛。


    直到两小时后,周绫在浴缸里如梦初醒,终于从燥热里解脱片刻。


    他刚才都在说什么……?!


    而且薄朝昉怎么会变得攻击性那么强,从前说些荤话都是半开玩笑,今天反而——


    男人背对着他淋浴洗澡,气场全然是生人勿近的吃人状态。


    周绫趴在浴缸旁,轻轻喊了一声。


    “老公。”


    薄朝昉呼吸一停,仍背对着他,声音冷得像刀子。


    “没让你爽到?”


    周绫有点疑惑。


    今天怎么跟吃了枪药一样。


    “OAC那边来检查过,”他为难地解释起来,“我本来不想麻烦你,但确实是罕见情况,一般也不会化形期还卡在这就……”


    “我不关心这些。”薄朝昉打断道,“没事我走了。”


    周绫一时怔住,没了声音。


    薄朝昉准备披个浴袍就吩咐佣人进来,一转身时正撞见周绫红着眼睛看他。


    后者压抑着情绪,什么都没再解释,只是难过又惶然地看着丈夫。


    周绫的神态本就有种天然的无辜,此刻忍着泪意,眼尾都泛着红。


    他趴在浴缸旁边,尾巴蜷在水底,默认薄朝昉要走了。


    男人沉默了半分钟,俯身靠近浴缸,用掌心去捧他的脸颊。


    像是触碰最柔软明亮的玉。


    “……我帮你擦头发。”


    第142章 海囚·9


    周绫不肯理他了。


    两人在吹头发的时候都很像两口子,周绫坐不住,重心不稳,习惯了后倾着陷进丈夫的怀里。


    他安分听话,偶尔被吹风机的温度烫到,轻轻皱一下眉,薄朝昉就知道距离太近了,之后都用双指隔着发丝,要烫也是先烫着自己。


    在那十几分钟里,周绫都像一只恹恹的兔子。


    长耳朵,红眼睛,再怎么捉弄都不会发出声音。


    他任由摆布,薄朝昉反而手下留情,只觉得两人始终没有说清楚,但无处开口。


    还能怎么问?你爱我吗。


    薄朝昉问不出口,他心里有愧。


    周绫是为了救他才变成现在这样,本以为是恩爱互补了七年,正如柏拉图说的那样——相爱是两个人找到彼此缺失的轮廓。


    周绫温热明亮,薄朝昉冷寂古板,他们的婚姻实在欢畅美满。


    但根本不是这样,这都是他一厢情愿。


    念头触碰到这一层,这关系就成了一张漂亮斑斓的玻璃糖纸,有轻薄脆响,未必容易碾碎,肉眼可见地布着层叠褶皱,像两个人都没法伸手抚平的许多伤口。


    再把周绫抱回床上时,薄朝昉想,我还是舍不得离婚。


    不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要凑合着过。


    他就是舍不得周绫。


    薄朝昉又气对方无情,又恼自己蠢货一个,思来想去,无名火到处乱蹿,肺腑上都像被蛰了好几下,日夜痛痒交加。


    “我还有事,等会回来。”他说,“等会再喝点燕窝羹?”


    周绫背对着他,第一次什么都不说了。


    男人有点固执地等了十几秒,他的妻子还是一声不吭。


    薄朝昉盯着周绫薄玉般的脊背看了又看,往日修养都按捺不住,想开口吵架。


    你发情期到了,就眼巴巴来门口接我。


    爽完了又一声不吭,话都不和我说?


    凭什么,周绫,我算什么?


    薄朝昉压着火气,再开口时,声音仍是温柔低沉的。


    “小绫,晚点见。”


    他更加固执地等了半分钟,什么都没等到,大步离开。


    公司董事们再开会时,顶头上司全程顶着阎王脸,一时间都不太敢说话。


    有人擅自主张打价格战去了,这的确能短期内促成多笔订单,但无疑也是降低品牌格调。


    先斩后奏这种事,老高管们都不会做,保命要紧,但新鲜血液难免来了几个莽的。


    都以为这场会议会是狂风暴雨,狗血淋头,没想到处理手段意外地和缓。


    薄朝昉脸色难看,犯事的小高层更是连番检讨,宁可工资绩效全扣,也想在这宝贝岗位上多苟几年。


    总裁只是吩咐了几句后续的善后重点,示意他们继续汇报亚欧两区的合作互通情况。


    董事们以为更猛的发落在后面,心惊胆战一个半小时,直到秘书表示会议结束,才如梦初醒地相继道了声辛苦,挂断视频电话。


    薄朝昉把平板倒扣,揉着眉心,直到此刻都还在分神想着周绫。


    他一心多用惯了,今天变得额外情绪化,一度想回卧室看一眼那人。


    万一在哭呢。


    男人暗火又涌起来,恼那家伙有什么不肯直说。


    七年,有什么事要拖这么久。


    无非是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自己。


    恨意像咖啡的酸苦,无非是爱意的落影。


    他连着许多天都为周绫心烦意乱,但做也做了,吻也吻了,什么都像扬汤止沸。


    他不由得重重呼吸一口气。


    怒意翻涌之际,手机震动了一下。


    薄朝昉即刻打开,心里又扬起微缈的希冀。


    [袁勉桐]: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袁勉桐]:我们以前那么要好,阿昉,我们不该有误会


    还配了个小猫歪头的表情。


    薄朝昉黑着脸把袁勉桐直接删掉,手机砸到大理石桌面上,砰的一声。


    管家守在门外,听见动静时轻敲两下房门,过来为薄朝昉斟茶。


    男人声音冷沉地可怕。


    “我这个月都不想看见周绫了。”


    从来没有。


    周绫从来没有这样晾过他。


    一声不吭,什么都不回应,像是笃定了自己不能拿他怎么办!


    管家其实心底也有点怵,见薄朝昉一副要杀人的架势,立刻道:“一切按您的吩咐。”


    薄朝昉径直无视自己刚才说的话,看着管家道:“明天还是要给他过生日。”


    管家陷入漫长的沉默。


    薄朝昉说:“行程表安排好了吗。”


    “是的,明晚九点,会有预先的按摩诊疗。”


    周绫陷在厚软被褥里睡了一整晚。


    他不清楚薄朝昉回来过没有,只是要下暴雨了,他困得说不出话。


    周绫不怎么使心眼,事到如今,单纯懒得演了。


    他过去职业精神很是优异,既是解语花,也能做小妖精,怎么哄着姓薄的高兴怎么来。


    话都说开,这份扮演工作原来从未存在过,他的本性终于能流露出几分。


    薄朝昉惹到他,他一声都懒得敷衍。


    狗东西,爱跟谁过跟谁过。


    两人都是一身刺,新的一天依旧在冷战,全天连短信都没发过。


    直到午饭结束,闲着没事看今日新闻的时候,周绫才反应过来。


    他今天过生日。


    佣人们一声不吭,管家也像是不知道。


    周绫淡漠地观察了一圈,心里觉得好笑。


    哦,失宠了啊。


    他心态很好,寻思着晚上自己要碗长寿面得了。


    直到晚上七点,薄朝昉依旧没回来,但按摩和检查的程序都提前了。


    管家守在一旁,说:“先生请您去个地方。”


    “不去。”


    管家笑容有点僵,直说道:“拜托您了,去一下吧。”


    周绫见他为难的样子,松口答应了。


    他大概猜到薄朝昉安排了一点什么。


    烛光晚宴,玫瑰红酒?


    两人看会儿星星月亮,像是什么事都能摊开说清,往后好好过日子?


    这念头即刻被打散。


    薄朝昉不是这种性格的人。


    他们两个都不是和事佬,所以一吵架就得是大动干戈,连绵不断地天天记仇。


    宾利驶入夜幕里,只是路径和过往都不一样。


    周绫留神看着,越看越觉得不对。


    这不是去市中心的。


    “怎么,”他终于半开玩笑地开了口,“薄朝昉忍不住,要把我架去郊外埋了?”


    司机跟着笑起来,周绫眉毛一跳,心想坏了,这家伙昨天好像是很生气。


    汽车停在海洋之心水族馆前,管家亲自帮他遮好毯子,把人缓缓推了进去。


    周绫从未来过这里,第一次来是夜场,但看见灯火通明,万物灿烂。


    他不禁感慨,有权有势的确是好事,可以夜间包场这么漂亮的地方。


    还未欣赏太久,管家就把他推到内部的工作人员通道,直到某个池子的边缘。


    “这是先生为您准备的生日礼物,”管家说,“水温可能有点凉,您可以习惯下再往深处游。”


    “两位安全员都和OAC签过保密协议,您感觉不适时,任何时候做手势,他们都会立刻过来带您上去。”


    周绫怔住。


    他原本已经在笑了,此刻才发觉,他不是看客,是来客。


    “我可以下去玩?”


    “是的,”管家以为他在害怕,“鲨鱼等都经过驯化过,而且已经喂得很饱了,请您放心。”


    周绫下意识摇头:“我没有担心这个。”


    我只是没想到……薄朝昉会看见我想去哪。


    他脱下外袍,仅是坐在池边探了下水温,便倏然跃下。


    青环长尾一瞬如虹光般流淌而出,和青年一起坠入三十多米的深海之中。


    从这一秒起,深海里天光璀璨,世界重新被隔绝了所有文明痕迹,只剩云霞般旋转攀升的珊瑚海葵,以及漫游逡巡的大小鱼群。


    他还在不断下坠。


    呼吸轻快绵长,每一次肺部的起伏都会化作珍珠般的细碎气泡,在水中成串飘起。


    柔软黑发向上飘散,蛇尾青环再度泛起银光。


    他一动不动,如同迎接毁灭与死亡那样,保持着入水时的动作,半对折着还在下坠。


    直到背脊碰到迟缓的海龟,有白海豚在不远处打了个转。


    周绫侧过身,第一次感觉他去哪里都可以。


    他在深海之中,便是如履平地,比过去健全时还要更加迅疾灵活。


    没有任何人教过他,但长尾天生就可以加速转向,让他如同飞翔般环游去任何地方。


    他倒悬着,深潜着,漂浮着,又伏在长尾鲨的背上,在图腾般的荧光珊瑚间穿行环游。


    嗅觉可以感知一切,视野不在那么重要。


    他能轻易闻到远处的游鱼里,谁是同类,谁是天敌。


    深蓝明红的光被水流一并揉碎,周绫仰头看了许久遥远的水面,此刻已经到了深水三十米以下。


    他早就看见玻璃穹幕外,遥远又渺小的一个黑点。


    坠落越深,那人就越近。


    他呼出长串气泡,如同披着珍珠银纱的美人般缓步而去。


    薄朝昉站在海色天幕前,无声看着他。


    此刻的周绫是远胜过任何人鱼表演的神迹。


    他妖冶又纯净,蛇尾上的青环泛着幻觉般的华光。


    两人一墙之隔,只是一人如被万物宠爱追随的主宰,一人渺小到永远停在陆地遥望。


    他们伸出手,隔着屏障十指交缠,看不清是谁在蛊惑谁。


    如同又一个带毒的吻。


    第143章 海囚·10


    薄朝昉站在黑暗里,连影子都被虚无吞没。


    是他吩咐过的,游客大厅不用开灯。


    爆米花与消毒水的残留气味交织着,白天这里喧嚣拥挤,无数人举着手机争相拍照,孩子们举着海豚气球跑来跑去,广播讲解声环绕全场,但没有几个人在听。


    大家都在笑着比剪刀手,趴在玻璃旁仰头看群星般逡巡的鱼群,哪怕是鲨鱼翻个肚皮,也能引起一阵小动静。


    薄朝昉只是一个人站在黑暗里,看着近在咫尺的周绫。


    他的背后繁盛瑰丽,如同独自拥有珊瑚构筑的宝石宫殿,所有游鱼海葵都是装饰般的缎带灯盏。


    清透皮肤在水下明亮动人,就连眉目也沾着碎光。


    薄朝昉已经认识周绫九年了。


    他从前觉得周绫像天使,今日再看,更觉得心中空空,找不出更好的词去形容这样的他。


    像天使一样,心脏干净,笑容清澈,他们从来都没有过猜忌心机。


    薄朝昉当然知道周绫是一条带毒的海蛇。


    可海蛇也可以是他的天使,哪怕一个吻就能让人眩晕失控,陷入迷幻的爱意里。


    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只想多看着他一会儿,就像现在这样。


    周绫只是停留了片刻,便自顾自地和海豹一起玩儿去了,像在摸毛绒绒的大狗。


    薄朝昉站在原地,全程都没有离开过。


    他的背影孤独单薄,始终挺直着,不出声地懊悔着。


    薄朝昉的航海,是无尽的商业版图,是不断铺开扩大的市场影响力,和水涨船高的售价和行业地位。


    他年少接班,身边一度资源匮乏到捉襟见肘,即便是袁勉桐这样的珠宝鉴定师也要仔细捧着。


    任何公司挖走一个骨干,都如同致命一击,让他在走钢丝般的生活里雷雨轰鸣。


    后来袁勉桐还是走了,但也熬过去了。


    他的事业航海不断,从西亚到北欧,唯一的锚落在老宅,系在周绫的无名指上。


    他不怎么说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爱,只是固执地希望周绫一切都懂,什么都能明白。


    仰望海天穹幕里飘游的周绫时,薄朝昉呼吸很慢,像是不想吵到对方,哪怕对方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未必能听见。


    他站在三十米之下,有时候目光都无法追随周绫去了哪里。


    被抛在岸边的这一刻,某些共情才终于迟来。


    人很难设身处地地理解自己没有体会过的事。


    周绫被困在老宅七年,即便有管家推着轮椅,名义上可以去任何地方,但也只是过着上流生活的囚徒。


    周绫已经游到高处去了,薄朝昉看了又看,目光找不到他去了哪里。


    过了十几分钟,才终于回落一次,变作青玄色的一个小点,随后又被繁花般的鱼群遮蔽。


    男人仍旧在寻找他的残影。


    他逐渐明白周绫在无数个日夜等待自己的心情。


    他自认为不是那么感情细腻的人,此刻却仿佛被关进深海的囚笼里,从第一年开始重温周绫所经历的一切。


    没有那场事故,周绫可能已经去了外交部,或者依旧留在他的身边,做游刃有余的出色翻译。


    可能早就凭借丰厚薪水购置了房产,又或者辞职去海外留学,如飞鸟般展开双翼,畅游高空。


    这些年的愧疚从未消失过,只是更复杂的情感,那些病态又幽暗的自毁倾向,薄朝昉都克制地避开了。


    他看得见这些都在无尽缠绕着周绫,也一度寄希望于心理医生,但内心深处清楚明白,那场灾难完全毁了无辜之人的一辈子——哪怕周绫从未有过这份责任。


    他的爱人在蓝宝石般澄透的水域里遨游着,他心口发沉,想为对方流泪,但最终一直克制着,如黑暗里压入坚鞘的长刀,锋刃朝内。


    浅淡的光映在男人的侧脸,没有任何表情。


    擦干头发后,周绫接过管家端来的姜茶,意犹未尽地抿了一口。


    真想永远活在这里。


    他喜欢海水里的空气,喜欢能自由行动的一切水域。


    管家说:“先生吩咐过,往后您想过来,提前一天知会就行。”


    周绫怔了一秒,问:“他怎么没来见我?”


    “先生在车边等您。”管家说,“稍等,头发快吹干了。”


    周绫看着镜子,罕见地希望头发能秒干。


    他很想现在就看见对方。


    薄朝昉抱着大束蓝雪花,看见周绫被推来时仍是有些呼吸不自然。


    “冷吗?”他找不到话题了,像个第一次约会的半大小子。


    周绫摇摇头,也没有伸手要抱。


    “上车吧。”


    薄朝昉为他拉开迈巴赫的车门,管家自觉地去坐后面的宾利。


    轿车发动之际,周绫抬手按下那个香槟色的木钮,隔音横板无声地阖上,让司机什么都听不见。


    薄朝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周绫道:“抱我。”


    男人依言照做,周绫被抱到腿上的那一刻,长尾也游动着攀上他紧实的腰侧,软毯流泻滑落,无人在意。


    他勾着薄朝昉的脖子,半侧着缠吻。


    费洛蒙的爱意一瞬涌来,伴着错乱的呼吸,浓重到能把周绫整个人都笼在里面。


    根本不需要任何天赋,他都知道此刻的薄朝昉在爱着他。


    薄朝昉送来的花在说爱他,做错事的认错表情在说爱他,怀抱的滚烫温度在说爱他,一切都是。


    无数内心的认知重复堆叠,又被费洛蒙加倍释放渲染,周绫再度陷入感官过载的半涣散状态里。


    他已经记不起来他们昨天在为什么闹脾气了。


    那不重要,他只想坐在薄朝昉的大腿上,和这个男人没完没了地接吻。


    “不用忍着,”薄朝昉低声说,“有毒素就放。”


    周绫表情迷离地舔了下虎牙,再接吻时,两人即刻被卷入共感般的幻觉里。


    他的毒肆无忌惮地侵吞着他们两个人。


    每一次舔舐,每一次气息交换,都像是烈火吞噬灵魂般的濒死快感。


    “我喜欢这个礼物……”周绫断断续续地说,“好喜欢你……宝贝……”


    薄朝昉捉着他的蛇尾,把整个人都按进怀里。


    他不出声地吻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唤着。


    老婆,老婆,小绫……


    周绫尝得到薄朝昉的任何情绪,无数爱意里裹挟着痛苦,愧疚,忏悔,混乱。


    他不在乎,只是把这些味道一并咽下,继续享受着对方迷恋自己的每一秒。


    然后十指都陷入男人的头发里,在绵长的吻里发出破碎的低音。


    “不要不理我,好不好?”薄朝昉捉过他的手腕,去吻他的脉搏,他的掌心,“你可以生我的气,和我吵架,但是你不可以装作看不见我,好像我说什么都是空气……”


    周绫被亲得发痒,他没有躲开,只是处在半清醒半醉费洛蒙的状态里,低声问:“真的离不开我吗?”


    薄朝昉,你真的离不开我吗。


    薄朝昉没有回答,却再度用力地把他按紧。


    他的腰与脚踝都被蛇尾缠绕,下颌抵在半干的软发上,心跳如起伏不断的闷雷。


    “我还在生你的气……”薄朝昉叹息着说,“你怎么会从来都不相信我。”


    周绫被压在胸口,又嗅了一会儿费洛蒙。


    他知道自己贪恋着薄朝昉。


    哪怕在没有异变之前,从前每次亲近的时候,他都会闻很久薄朝昉的味道,就好像所有焦躁可以被这样一并安抚。


    是的,他不相信他。他迷恋他,讨好他,却又从来不相信对方会爱自己。


    他自卑又矛盾,还要表现得满不在乎,混乱得可笑。


    这个质问没法回答,周绫仰头亲他的下颌,又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丈夫。


    “还想亲。”


    他的蛇尾在脚踝旁蹭了一下,声音低软。


    “你身上好烫。”


    第144章 海囚·11


    再睡醒时,周绫半抱被子,床边已经空了。


    他们昨天在车上有些过火,以至于回家上楼都是一路抱着,不在乎被旁人看到。


    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十点了。


    用过早餐后,周绫吩咐佣人帮自己更衣,换一套更适合出门见客的打扮。


    他在老宅一向出入自由,即便要去公园集市里漫无目的地逛一下午,管家也只会不近不远地跟在一旁,吩咐随行的佣人们准备好食水纸巾,寸步不离地仔细照料着。


    “今天您打算去哪?”


    “公司。”


    管家一时怔住,关切道:“您有什么急事需要见先生吗?”


    “没有急事,”周绫说,“我只是打算见一面。”


    管家即刻应下,利落安排,又即刻和薄朝昉禀报了一声。


    这实在太过罕见,连薄朝昉本人听见,也问了一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周绫已经七年没有来过公司了。


    薄家从前留下的家业不大不小,一开始在繁华地段的大厦中段租了一层,后来随着薄朝昉把业务发展壮大,又改为在外环线写字楼里连租六层。


    如今早已买下独立产权,整栋楼都物尽其用,从商务性质的楼顶高尔夫球场到员工食堂一应俱全。


    周绫当时出事仓促,无法面对重度瘫痪所意味的未来,最后连工位也是秘书代为收拾的。


    他原本坐在总裁室的不远处,薄朝昉几乎去哪都带着他,从双语核心合同文件的词汇推敲,到连续五个小时的密集谈判,有周绫做最清晰的耳目与口齿,没有哪个老外能钻空子讨便宜。


    只是在那场灾难以后,便都被避开了。


    他绝不肯问公司里是谁取代了自己的工作,在家里看见薄朝昉处理公务,也只会远远避开,保持距离。


    触景伤情,在所难免。


    薄朝昉试探过一两次,明白周绫要强又不甘,徘徊几次,只说那个始作俑者下场很惨,至今半死不活地吊着,绝不会太快毙命。


    时至如今,总裁夫人要亲自来一趟公司大楼,薄朝昉颇为欢迎。


    周绫知道管家会给丈夫打电话,特意说了,让薄朝昉在总裁办公室等着,不用下来接他。


    薄朝昉外套都披上了,意犹未尽。


    “我今天工作不忙。”


    “真不忙。”


    管家哪里听不懂话,陪着笑说,夫人也是怕阵仗太大,引人注目,毕竟您都亲自下楼了,那些高管不众星捧月地过来跟着,道理也说不过去。


    薄总裁微哂:“说得像皇帝上朝。”


    这的确是独属于他一人的商业帝国。


    大楼是两年前买的,距离最繁华的商圈仅有两公里,临近地铁口,还能看到壮丽的,一览无余的江景。


    周绫吩咐车停在大厦外缘,让佣人推着自己慢慢过去。


    他仰头看着,银灰色大厦如刀刃般劈向高空,建筑外形简洁漂亮,带着轻微的压迫感。


    大厦外喷泉淙淙,罗马榕高雅庄重,就连从外缘到大厅的路程也设计如走向殿堂般的完美道路。


    任何人在这里上班,恐怕都会觉得与有荣焉。


    周绫不出声地看了很久。


    他快忘记自己那个小工位的样子了。


    好像摆了几盆多肉,好几个国家的辞典,还有好几本商务合同辞典都夹着乱糟糟的书签。


    他喜欢用两台屏幕,一边放每天由自己做最终审核的文书,另一边偶尔忙里偷闲,看会儿新闻美剧。


    薄朝昉的办公室其实很近,每次那人开门出来时,其他人倏然一静,呼吸都放轻了些,他却会望过去,如果目光相对,就眨眨眼睛。


    那几盆多肉被接回薄家老宅,直至今日也被管家养得爆盆饱满,子子孙孙繁衍地灿烂茂盛。


    只是还未处理完的那些文件,后来停留在哪一页,又最终由谁签了终审名字,再也无从得知。


    “上楼吧。”周绫看着陌生又渺远的大厦说。


    前台早就得了吩咐,知道有贵客要来,看清是坐轮椅的贵客时更加诚惶诚恐,生怕笑容声音不够柔和。


    人们并不知道这个身形单薄的年轻人是谁,只觉得他容貌清秀,眸光像沉潭里的一抹银鱼,说不出的幽然静谧。


    周绫没有再去打扰其他部门的工作,象征性地巡视都没有,他直接去了最高层的总裁办公室。


    现在,薄朝昉不再用和任何角色共享某一层的空间了。


    他在最高的巅峰,可以俯视每一个人。


    男人等在电梯前,见周绫出现,径直示意佣人退下,他亲自推。


    “过来累吗?”


    “还好。”


    见其他人都已离开,薄朝昉用手背碰他的额头,确认体温。


    “你觉得我又进发情期了?”周绫没躲,笑着看他,“这几天是在起伏反复。”


    “进了也无所谓,”薄朝昉低声说,“是我作为丈夫的职责。”


    “不用,你昨晚在车上把我喂得很饱。”


    周绫把准备好的雪顶咖啡递给他,自己也抿了一口,说:“有点化了。”


    “听说你办公室的落地窗像穹顶荧幕一样?”


    “嗯,带你去看。”


    薄朝昉简短地介绍着有关这个公司的一切。


    他坐在周绫的身边,两人抿着咖啡,鸟瞰这座城市从江流到商圈的所有风景。


    一面在有条不紊地重新讲解,一面思路抽离着,在想完全无关的事情。


    也就在今天,在得知周绫要来之前,薄朝昉谈生意时遇到从前的老部下张城。


    张城是在公司彻底稳定后跳槽的,并非像袁勉桐那样骤然釜底抽薪,所以他和张城的关系算好聚好散,再见仍是互相赏识的朋友。


    从前张城跑业务时尽心竭力,没少拉着各部门核对要务,拉通关系,如今再叙旧时,两人也都显得感慨。


    “我是跳槽一年多,才知道您和周先生结婚了,”张城大大方方地送了份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是对情侣腕表,“我早就觉得周先生待您不是一般的好,只是那时候纯直男一个,看不出别的心思,还以为他也是急着升职。”


    薄朝昉接下礼物,道了声谢,问:“他对我很特别?”


    “出那件事之前,”张城流露出惋惜的表情,“周先生也和我们共事了两年,哪怕是如今,我们再接触翻译团队,也有人会提起他,说还是他能力过硬,好几门语言都流利得像母语,也肯带新人,不会把牛逼本事都藏着掖着,做事敞亮。”


    “我以前就觉得周先生特别喜欢您,缅甸血玉那个项目,大伙儿熬了三四天都扛不动了,回家睡觉休息,您留在办公室没走,我是打算在办公室睡会儿接着干,醒了一看,瞧见十几页的新合同全处理完了,周先生在看着街景喝咖啡。”


    “我当时心想,这得是个什么神仙打工人啊,血管里都流着红牛吧,他一个人能干这么多活儿?”


    薄朝昉终于想起来那一刻。


    那只是他和周绫共度过的无数时刻里,不起眼的万分之一。


    “我以为绫哥干完活儿,是等着您点头核收,或者跟您邀功呢,他真是一个人能顶上十个人。”


    “结果您终于打完越洋电话,从办公室里出来,周先生看见您打了个招呼,说咖啡挂门口了。”


    “您喝了一口,他笑了下,然后才下班回家。”


    张城看着薄朝昉的婚戒,轻轻感慨了一声。


    “终成眷属,好事啊。”


    如今的总裁办公室,像冷色大理石雕凿出的权力之巢。


    没有太多温度,辽阔到足够容纳几十人过来开会,从穹顶到六米长的偌大桌面,所有设计都彰显着薄朝昉的权位和身份。


    周绫第一次来这里,他看了许久街景,咖啡也喝了小半。


    “行了,”他平淡地说,“我过来探个班,准备回去了。”


    话音未落,手却被牵住。


    薄朝昉的掌心是烫的。


    周绫的目光沉静和缓,见到什么都没有起伏。


    但他抬起头,却望见薄朝昉的眼眸如沉钝的火。


    能烧熔任何黄金珍珠,能吞噬任何痛苦迷惘,又似乎毫无威胁的,沉闷无声的一炉火。


    男人握紧他的腕骨,不自觉地深呼吸,喉头滚动着,却什么都说不出。


    周绫等待着,薄朝昉也极力斟酌着想说的每一句话,最后用有些干哑的嗓音问:“可以吻你吗。”


    周绫轻轻点头。


    他被男人打横抱起来,放到鎏银长桌的正中央,被拥吻到喘不过气。


    十指不知道从哪一刻起开始交缠握紧,像蛇尾那样彼此缠绕,犹觉不够。


    薄朝昉与其说在吻他,更多像是渴水的人,在汲取着连他都无法分辨的任何情绪。


    他要周绫看着他,要周绫恨他,要周绫原谅他,又想要永远地,不顾一切地,两个人永远相爱。


    他根本不相信会有永远这样的词,也明白人和人总会有距离,却还是把人不断地往胸膛更深处压紧,就好像逼着两颗心脏都贴到一起,连起伏跳动都能相互感应。


    他说不出周绫到底哪里好,但已经中毒一样,这几年里沉沦太深,又错又痛地完全上瘾。


    他爱得有点疯了,他心甘情愿。


    第145章 海囚·12


    到底还是没回家。


    周绫仍处在飨足的状态,只是见薄朝昉意乱情迷,接个吻都侵略性不加掩饰,也就默许着擦枪走火,反锁了办公室的门,两人在冰冷又撩人的偌大桌台上胡来。


    他出门时猜到可能会这样,但没猜到总裁办公室的沐浴间里也有无障碍设施,浴巾睡袍一应俱全。


    这栋楼从产权转移到如今运行有序,周绫都从未考虑过要来,今日看见那些与家里一致的保护措施时,才发觉薄朝昉一直在等他来。


    周绫有些抽离地想,他又不会过来当总裁,怎么楼里哪里都有残疾人设施。


    他被半抱着洗完头发,全身都被照料得妥帖细致,吹干以后被抱去了休息间。


    “我等会要去江北区开个会,但你在这睡一会儿等我,可以吗。”薄朝昉握着他的手问,“我五点半之前就会回来,想和你一起在外面吃饭,一起回家。”


    周绫的神色有少许茫然。


    “你知道吗,”他说话时,指腹都能感觉到对方沉缓的脉搏,“你现在像……”


    薄朝昉等着后文,哪怕知道这些话可能有冒犯。


    “像刚开始谈恋爱的高中生。”周绫说,“像是什么都很新鲜,哪怕我们已经结婚七年,算老夫老——”


    话头倏然中断,周绫觉得自己冒失了。


    他们并没有七年婚姻。


    是薄朝昉以为情投意合,他以为利益交换。


    他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又会让对方烦闷不悦,垂着眸子不知道是否该道歉。


    但薄朝昉并没有往日的压迫感,只是单手帮忙掖好被角,又去吻他的额头。


    “小绫,”男人在昏暗里看着他,“可以试着喜欢我一点吗。”


    周绫心想你还能再不开窍一点吗,目光看向他们始终交握的手,用食指点了下自己的唇,声音清澈温和,如同予以教导。


    “亲这。”


    再下楼时,薄朝昉的念头还停留在那一个吻上。


    他亲了周绫无数次,食髓知味,从不厌倦。


    距离一拉开,又会涌出一种对狐狸精的无可奈何。


    周绫做什么都驾轻就熟,演了那么多年,薄朝昉把每一幕都在脑海里调取翻阅,还是看不出破绽,至今没找到到底哪里在演。


    他分不清是周绫太擅长此道,还是自己太容易被对方勾着。


    男人盯着电梯屏幕里的数字,无声地想,至少他主动索吻了。


    所以,小绫还是喜欢他的,哪怕就一点。


    真心亲昵和敷衍性质的伪装,一直都难以分辨,反而比生意场上的诸多算计来得复杂。


    秘书小心翼翼地看着薄朝昉紧抿的薄唇,说:“其实那几位法国人很好商量,没外界传得那么死板。”


    薄朝昉看他一眼,秘书即刻闭嘴。


    周绫睡了一下午,醒来时感觉不对,伸手一摸,腿变回来了。


    蛇尾让他去哪都得披着毯子,如今终于变回来,实在有种重新做人的解脱。


    有佣人守在外厅,听见动静便利落地过来,准备了冰镇果汁和现烤的舒芙蕾。


    电影看到一半,薄朝昉推门而入,目光落在丝绸软被旁秀白笔直的长腿上。


    “换套睡衣过来陪我躺一会儿?”周绫问,“我想看完电影再去吃饭。”


    薄朝昉答了声好,换了短款睡衣,又拿来了指甲刀。


    佣人已经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周绫的腿,在很长时间都是没有任何响应的摆设。


    他需要用双手把两条腿搬来搬去,如同照顾并不属于自己的一对木杆。


    薄朝昉坐在床边,帮他把腿挪到边沿,说:“能变回来也是好事。”


    “也有点可惜,”周绫半开玩笑地说,“到最后都不知道怎么打开生殖腔。”


    两人的呼吸同时停了一秒。


    男人抬眼看他,目光如深夜的海。


    周绫呼吸微顿,耳朵尖泛红,很小声地辩解:“我开玩笑的。”


    他还想解释句什么,但又发觉这像自投罗网,心里羞怯。


    薄朝昉没有追问,但安静地看着他,反而像在思索更多。


    周绫有意打断,以一副听话模样伸出十指,示意丈夫帮自己剪指甲。


    这种事当然该由佣人来做,他自己也可以。


    是薄朝昉喜欢做这种伺候人的事,周绫知道。


    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年,很多时候气味相投,两个人都浑然不知。


    薄朝昉想讨好他,取悦他,哄他微笑或流泪。


    他任由对方摆弄,还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努力营业的金丝雀。


    周绫神游地想,OAC的人在电话里说,以后大概率还可以再变过去,而且能自由控制。


    他的指尖纤长轻薄,修剪时响声清脆,偶尔指节也会颤动一下。


    十指边缘都修磨齐整以后,薄朝昉才扶起他的小腿,用掌心托着脚踝,把他的脚掌放在自己的大腿中央


    周绫眸子一紧,无意识地咬唇。


    他感觉到脚踝发痒,脚掌那是温热的。


    他此刻该感觉到狂喜,就好像戴了七年枷锁的人,看到终身锈死的锁孔有轻微松动的迹象。


    但哪怕此刻两人稍微隔着些许距离,他仍在被薄朝昉的气息影响。


    沉郁的,泛着男性荷尔蒙的,足以被解读出许多爱与怜惜。


    他心跳变快,仍不确定着脚掌心的触感,很想轻轻地动一下,但暂时只能让脚趾有微不可见的摇晃。


    从膝盖到大腿,他的脚掌都踩在薄朝昉的身上,这动作的权力感很重,周绫俯视着丈夫,无声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不够清晰,但温软柔软,毫无保留。


    他抽离地想,我居然和这个人结婚了七年。


    虽然不断攒钱存着后路,但也从未有哪个时刻,真的很想离开对方。


    薄朝昉在专注地剪着指甲,有句话酝酿了很久,一直都像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说出口。


    他好像等待了很多年,在医院里,病床前,也可能在每一个凝视的瞬间。


    他想了又想,不确定该郑重还是轻松,该笑还是严肃。


    他只是无数次地想对周绫说出这句话。


    “周绫,”他很少这样喊妻子的名字,此刻因为情绪起伏,又或者是担心惊扰到对方,声音干哑地说,“在那件事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好的翻译。”


    周绫愣住,像每一滴血液都凝固成冰,脑子里轰得一下。


    他的思维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失声痛哭。


    像海啸爆发的那一刻,心防崩解摧毁,所有被忽略无视的情绪爆发性炸开。


    他极少有过这样失控崩溃的状态,以至于薄朝昉立刻扔掉指甲刀,把周绫整个人都抱在怀里,手足无措地拥抱他,轻拍着背,不断地说对不起。


    闸门从未打开过,出事七年了,他们都躲得很远。


    周绫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意识是涣散的,甚至游离在痛哭之外,可是已经哭得身体痉挛,几乎是吼叫般流泪嚎啕,双手死死抓紧薄朝昉的肩。


    像溺水的人,像崩溃的兽,像自我防御的千百枚蛇鳞逆着同时炸开,溅起脏污泥泞的血。


    他哭得痛彻心扉,连指甲都掐进薄朝昉的皮肤里,竭力呼吸着,像在求救又像在哀鸣,许久都无法停止。


    薄朝昉从未见过周绫的这一面,这个人一直表现得温和平静,顺应命运。


    直至今日,直至此刻,两人才好像终于回到那一天的夜晚,在帝国吊灯迸发出代表死亡的璀璨浪潮时,共同感受过的,命运调换所带来的暴风雪交加。


    直到嘴唇尝到咸味,薄朝昉才发觉自己也在流泪,他不住地轻抚着周绫的后背与额发,吻对方的眼泪,吻对方的额头,第一万次两万次地说对不起。


    有些时候薄朝昉觉得自己对周绫的爱完全是卑鄙的,他换走了对方的全部人生与自由,一副功成名就的赢家姿态,根本不配去爱周绫这样的人。


    他觉得自己无耻,又爱得昏头涨脑。


    他满心觉得正因如此,该把事业一路推到最辉煌的地步,让周绫的后半生都平稳健康,永远能获取最顶尖的医疗团队诊疗照料。


    直到过了许久,这场发泄才终于停下。


    周绫哭得几乎失声,直到过度换气的状态终于缓了些,他才握紧薄朝昉的手腕,沉声说:“你再说一次。”


    薄朝昉的嗓子完全哑了,但没有任何犹豫地,盯着周绫双眼,说:“在你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好的翻译。”


    这根本不是为了取悦或讨好对方才想出来的说辞。


    从九年前第一次合作,七年前彻夜抢救,到如今时过境迁,都从来没有变过。


    “你是最专业的,最强悍的,无论是潜台词的听取,俚语的传达,还是晦涩的合同文书,你都永远做得无懈可击。”


    “你一直是不可替代的,对我最重要的部下,没有之一。”


    薄朝昉每说一句话,周绫的眼睛就淌出新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滴答,落在他们交叠的手背与掌心。


    他痛到极致,却终于有种重病初愈时的解脱,宝石般的眼睛里露出颤动的笑意。


    如同幻象退散,今日才被爱意亲吻本尊。


    第146章 海囚·13


    原计划是出去吃一顿很有民族风格的土耳其餐厅,但秘鲁那边有个顶级宝石的切割出了点问题。


    事关三点五亿元的订单,以及文化交流的展览项目,需要尽快定夺,变更后续的设计方案。


    周绫方才情绪发泄得尽兴,示意他去忙就是,晚点一起回家。


    薄朝昉看了一眼电影结尾的滚动字幕,说:“再过十几天,我安排了放年假,和你出去走走。”


    “……嗯。”周绫在用热毛巾敷眼睛,“听你安排。”


    会议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事儿挺大。


    先前挑的红宝石原石预计能剖出七克拉,但在切割到一半时发觉情况不对,至少能剖出十二到十五克拉。


    发了笔横财,但也工作量翻倍。


    这意味着前面的价格和设计方案都要全部推翻,尽快拟定出更完美的结果。


    一场会从下午五点开到十点半,期间薄朝昉只来得看一眼短信,佣人汇报晚饭已经安排过,周绫还在休息室看书。


    他大致安心了些,更加投入地协调着多个利益方之间的争夺叫价。


    十点四十二,秘书过来敲门,面露难色。


    “薄总,OAC的专员找您。”


    多项事务已经陆续敲定,薄朝昉快速吩咐了几句,转身示意秘书把人带到侧会议厅。


    A573没动,表情有些焦躁。


    “您终于出来了,”A573说,“周先生有危险。”


    薄朝昉神色一凛,即刻刷了电梯卡,带他们前往顶楼。


    只需要半分钟不到就能赶过去,他唯恐周绫出事,A573已经拿出海水罐,在电梯厢里用针头注入营养补剂,快速摇匀。


    “大概十几分钟前,环城温感系统检测出这边有异变情况,”A573说,“海蛇体质特殊,我们不清楚他能在干燥状态能活多久……”


    佣人还在外厅守着,忽然看见薄朝昉领着两个人闯了进来,吓得一激灵。


    秘书即刻把佣人请走,着手安排清理所有监控。


    天敌比同类更擅长感知对方的存在,只是环视两圈,A573就在书架底下找到了蜷缩的海蛇。


    它细长蜿蜒,如修饰在高定长裙上的青环缎带。


    O248戴好防毒手套,把小蛇即刻捧入海水罐中。


    瘪瘪的小蛇坠入罐底,有点不清醒地晃了一下脑袋,开始不太灵活地游动。


    它不清楚自己是谁,只是刚才一出生就快被渴死,此刻慢慢恢复活力。


    “看来周先生的化形期,之前因为身体的障碍中断了进程,耽误了一段时间,今天才如其他蛇裔一般开始重组骨骼肌肉。”O248松了口气,准备等小海蛇休息十几分钟再捞它出来体检,“需要提醒您的是,它现在完全出于动物状态,没有任何周先生的记忆、意识,也不一定能听懂您的话。”


    “需要多久?”


    “至少五天,之前化形期延迟太久。”


    薄朝昉看向空荡荡的床面。


    《达洛卫夫人》只读了三分之一,被倒扣在床头柜上。


    旁边还有大半杯薄荷柠檬汁,看得出只抿了几口。


    周绫像是突然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以某种荒谬的方式完全离开。


    他克制着自己的猜忌和情绪,尽量温和礼貌地询问:“我需要聘请兽医专门照料它吗?”


    “不用,我们之前给您发的应对手册足以应付很多问题,”O248说,“如果您不放心,也可以把它交给我们,代为收容照顾到化形稳定。”


    薄朝昉像是听见了,却又问了一遍。


    “这是周绫。”


    A573觉得奇怪,直接问道:“先生,化形现象的确罕见,但周先生不是之前以蛇尾形态和您相处很久了吗。”


    薄朝昉轻嗯一声,不再解释。


    等OAC的人做完检查,相继离开以后,男人坐在海水罐旁,用手掌抚摸冰冷的边缘。


    一米长的海蛇,在蜷曲状态只有手掌摊开那么大。


    它并没有周绫本人那么美丽,相反,看起来危险、狰狞、不可靠近。


    可又是那么的脆弱。


    它只有食指粗细,如果遇到恶劣的小孩,可能轻轻一拧便会脊柱断裂,即刻丧失任何反抗能力。


    薄朝昉在海水罐旁坐了二十三分钟,偶尔回复确认几条会议结果。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只需要五六天,周绫就会平安回来。


    他的理智成熟稳重,胸口却像被霰/弹/枪轰了两枪,整个人都变得空洞。


    笑着撒娇的周绫,吃东西会呛到的周绫,会喃喃低语,会支着头看书的周绫,忽然不见了。


    海蛇无声地游动着,偶尔把小脑袋探出水面换气。


    它并不理会薄朝昉的存在,漫长的静置里,连目光对视都不曾有过。


    薄朝昉俯身靠近,用指节抵着玻璃壁,低声说:“你理我一下,可以吗?”


    海蛇并听不见,背对着他转着圈。


    管家在老宅等到十一点,等来拎着新鲜海水的多个工人,以及去书房、卧室、花园安置海水缸的专业技术员。


    所有造景一应俱全,氧气泵和多个仪器表都是赛级水平。


    直到十二点,所有无关人员全部结账告退,薄朝昉才抱着一个玻璃桶回到家里。


    他看起来茫然疲惫,像是动脉血被抽干了大半,流露出罕见的失魂落魄。


    管家担心出事,虽然不太敢问,但还是迎了上去。


    “先生,夫人呢?”


    薄朝昉哑声说:“再加几个角度的二十四小时监控,不要让任何外人碰海水缸。”


    “是。”


    周绫在这房子里消失了。


    偌大的宅邸被抽调了许多生活气息,变成某个过于庞大的住所,不适合独自休憩。


    连管家都觉得别扭起来,像是工作环境完全变了,气氛僵滞到呼吸都不太轻松。


    薄朝昉从零开始接触这条小蛇。


    它是很傲慢的动物,未必会听人在说什么,更不会像小猫小狗那样亲昵地贴过来。


    “周绫。”他趴在浴缸旁喊着妻子的名字,“看我。”


    小蛇张开嘴,利落地咬下一大块鳗鱼片。


    它吃得很开心,并不清楚自己其实还是一只人类。


    薄朝昉垮着脸又喂了一大片鳗鱼。


    肥美肉片接触水面时,小蛇探头出水面,想要飞快地把猎物叼走。


    他手指一扬,小蛇咬了个空。


    “看我。”男人固执地说,“叫老公。”


    小蛇恋恋不舍地打量着那一大块儿鳗鱼肉。


    薄朝昉把整条鳗鱼都丢了进去,溅得水花咣当,他独自回到卧室,蜷进被子里,呼吸声放得很轻。


    他觉得自己像是突然重病,又像是受了很重的伤,白天在工作时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受过高等教育的脑袋,能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严重的分离焦虑,以及被骤然放置所造成的巨大不安。


    他是健壮修长的成熟男性,碰巧老婆出差五天,不至于这样。


    薄朝昉埋头嗅闻着周绫残留在被子里的香气,抱着他的睡衣,心口发紧。


    他们以前经常分开,每一次都由薄朝昉来决定离开的时间,以及重逢的间隔。


    他们默认周绫会守在家里等他回来,周绫一直都在。


    幽微的浅香快要完全消散了。


    薄朝昉把脸贴在睡衣的领口,不出声地低唤着妻子的名字。


    他觉得自己脆弱的好笑。


    几天不见而已,整个人都垮了一样。


    猜忌心按下又浮起,像是怀疑一切都是离奇的骗局。


    没有OAC,没有蛇,所有都是周绫为了彻底离开他编织的谎言。


    他不管不顾地想要现在就看见他。


    OAC在凌晨三点半接到电话。


    “先生,”接待员说,“我们预估的是五天左右,现在才过了三十四个小时。”


    “我知道了。”薄朝昉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和,“至少五天,对吗。”


    “请您细心照料,不会花费太久。”


    他给小海蛇布置了六个造景海缸,让它可以在任何楼层,室内或者户外都有愉快的住处。


    但最后却把它养在浴缸里。


    他甚至也想睡在那里面,只要离它再近一点。


    这种放置类似某种漫长的前戏,又可能纯粹是不堪忍受的折磨。


    周绫从前一直都在。


    周绫如果不搭理他,不回应他说的话,他都会焦躁到想要扳过妻子的下巴,先压着亲,再有些发怒地问,为什么不肯理我,不是说好了永远不要这样吗。


    薄朝昉的认知陷入无序的混乱里。


    当他睡醒时,床边空无一人,记忆也开始变得不够确定,妻子到底是逃去国外隐姓埋名,彻底摆脱有他在的世界,还是真的在浴缸里转圈圈,叼着鳗鱼咬来咬去。


    第三天,他预约了OAC的心理医生。


    医生接触过许多个无法接受事实的病例,看着眼前这个矜贵疏离的男人,用三言两语地解释过困境以后,目光略惊讶地停留了一会儿。


    “所以……这里都不是骗局,对吗。”


    心理医生还在打量薄朝昉紧抿的嘴唇。


    “实际上,”她在来访记录上写了几行字,“我觉得,您的困境和蛇鸟异变没有太大的关系。”


    “您的妻子不在身边,所以您崩溃了,是这样吗。”


    薄朝昉想要打断她的分析。


    “我只是客观层面担心,这些事情是某个阴谋,周绫只是想彻底离开这个家。”


    心理医生问:“他消失了几天,您崩溃了,是这样吗。”


    薄朝昉发火道:“这条蛇根本只是海鲜市场里最普通的蛇,它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心理医生问:“您崩溃了,是吗。”


    “……嗯。”


    最后没有开什么镇静类药物,只是得到几个建议。


    他可以给周绫留言,可以给周绫发语音,毕竟对方不是真的消失了,只是过几天就会回来。


    薄朝昉像是终于用他高考七百一的脑子,想起来还有微信这个东西。


    男人点开聊天记录,大部分时候,是周绫在絮絮叨叨地发琐碎的事。


    关于明星的无聊八卦,玻璃花房里闯进来的凤尾蝶,倚在浴缸旁的好看自拍,昨晚的奶油茄子很好吃,明天我们去看电影吧。


    薄朝昉回复地一直很克制。


    嗯。好。知道了。或者什么都不回。


    周绫半真半假地抱怨过几次,用撒娇的口吻,说他至少该回个表情包。


    薄朝昉此刻才感受到这种报应般的尽数反噬。


    他隔着屏幕,隔着浴缸,用笨拙又不自然的语气,给老婆一条接一条地发消息。


    :我来给你喂晚饭了


    :[照片][照片]


    :你刚才差点咬我一口


    :……是海蛇,怎么还冒头透气


    :你吃相好凶,又没有谁会跟你抢


    :老婆你什么时候回来


    :好想亲你


    手机一收,薄朝昉盯着浴缸里的海蛇,思索片刻。


    他这几天心神不宁,把它留在家里的几个小时,总担心有谁会来偷,或者调换。


    他默不作声地记忆着小蛇的青环形状,如同要把鳞片的所有走向也印在脑海里。


    即便它被丢到深海里,他也能从千万条海蛇里找到周绫。


    第四天,薄朝昉带着海水罐出门上班。


    在一众董事和技术骨干面前,男人仍是冷峻从容的总裁,不苟言笑,言行缜密。


    他在开会,应酬,与人交谈。


    同时也隐忍着这场过于漫长的放置。


    他板着脸,三言两语点出活动方案的核心问题,看着下属们慌乱地找补着思路,抽离地想,好久没有听小绫撒娇了。


    小绫很少喊他宝贝。


    他眉眸沉敛,默然接受着所有人的敬畏和憧憬。


    内心却苦闷着,只想见一会儿妻子,哪怕是那个冰冷的海水罐头。


    直到当天夜里,浴室里哗然一声,周绫低声喊痛。


    “我怎么在这儿……”


    下一秒脚步声由远及近,薄朝昉闯了进来,看见湿淋淋地跪坐在浴缸中央的周绫。


    后者还有些涣散。


    “我……在你公司睡着了?”


    薄朝昉什么都没有说,他径直翻进浴缸里,任由湿冷的海水浸透真丝睡衣,不管不顾地贴紧周绫,埋首在对方的颈窝间深吸一口气。


    他手指扣紧周绫的腰窝,摸索着对方光洁的脊背与脖颈,重新确认失而复得的,七年的,他最依赖的人又完整地回到这个家。


    “小绫,小绫……”他断断续续地吻着对方,压抑又解脱,像是忘记自己本该要说些什么,“你牵着我,牵紧一点。”


    周绫握紧他的左手,去碰对方的额头,茫然惊讶。


    "你在发烧?"


    薄朝昉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都浸在冰冷的海水里,像在浴缸里演什么荒谬的戏剧。


    薄朝昉倾身吻他的唇,又去吻他的额头,他的眉心。


    我只要你。


    这世界我只想要你。


    第147章 海囚·完结章


    他们坐飞机去了某个东南亚的私人小岛。


    前一天夜里化形结束,体征检查稳定,膝跳反射轻微。


    第二天便如同私奔般离开了这座城市,直抵阳光明媚的白沙海岸。


    整座岛屿都是薄朝昉的私人所有。


    之前在经济危机时,这样的资产对很多人来说累赘又难以变现,他当时无心购下,却没想到会有实用的这一天。


    “我是说,这岛上的所有人,从商贩到居民,都是签过保密协议,并都收下了非常丰厚的封口费。”


    “所以今后,哪怕你想保留着蛇尾,也不用盖那条毯子,即便是靠那条尾巴走路,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周绫抿了口咖啡,说:“你牵一路了。”


    薄朝昉像没听见,又说:“今晚会有迎接你的烟火,我们一起去海边看。”


    周绫缓慢地喊他的名字:“薄朝昉。”


    男人低声说:“再牵一会儿,你宠我一下。”


    经历两度化形以后,周绫果真能灵活控制自己的变化了。


    他可以把双腿变成蛇尾,也可以借由浴缸或者被褥,变成一条没那么显眼的小海蛇。


    薄朝昉无声地看他试了几次,有点闷闷不乐。


    周绫处在又得到一小部分自由的轻快情绪里,转头瞥向薄朝昉,眼睛一眨。


    “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薄朝昉说:“以后和你吵架,你可以躲在海水缸里不理我。”


    “岂止,”周绫说,“我跳到海洋馆的深海里,和别的海蛇一起钻进珊瑚里,你小心再也找不着。”


    薄朝昉握着他的手腕,隐忍地想着说辞。


    还没想完,周绫拍了下他的手背。


    “笨蛋吗,不惹我不就行了。”


    离开原先的环境,两人都彻底松了口气,没有先前的紧绷感。


    任何人来到热带小岛上都会心情大好。


    天幕旷远澄净,起伏的海水是灵动的蓝绿色,更美妙的是,这里到处都是草木,虫鸣鸟叫,连空气都泛着舒服的暖热感。


    周绫能参与的活动并不多,但也让薄朝昉推着自己在小镇里逛了一圈。


    他出门的频率太少,以至于看到什么都兴致勃勃,看得新鲜又愉快。


    做草编瓦罐的手工艺人,用木杵咚咚咚碾咖啡豆的主理人,摆摊卖烤蚂蚱的当地人。


    他说英语时,声音依旧流畅优美,笑容从容美好,有种历经风霜以后的沉定。


    从下午两点玩到晚上六点,两人听着海浪声睡了一会儿,起床后简单用了晚餐。


    “这次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薄朝昉说,“我想你大概会喜欢。”


    “很巧,”周绫说,“我也拜托管家帮我准备了一个小礼物。”


    两人目光相对,薄朝昉没发觉自己在笑。


    他喜欢周绫送自己的任何东西,一直都仔细收藏着,心情不好时才在独处时拿出来看一会儿。


    “先看看我准备的吧。”周绫从兜里掏出一个毛绒绒的钥匙扣。


    粉白色的毛绒小蛇,眼睛是温柔的玫瑰色。


    他把小蛇递到薄朝昉的面前,捏了下小蛇脑袋。


    熟悉又亲和的声音传出来。


    “薄朝昉,我在这。”


    男人接过礼物,又捏了一下。


    蛇尾巴软和地贴着他的掌纹。


    “薄朝昉,我在这。”


    “管家说,我变蛇的那几天,你很不好过。”周绫说,“我不能保证,以后一定不会再有这种情况,但至少你捏一下小蛇,能听到我的声音。”


    他靠着丈夫的肩,两人一起看窗外遥远的棕榈叶,此刻晚风吹过,宽大的深绿叶面在徐徐摇晃,如起伏的云。


    “你如果不喜欢这句话,我再录别的。”


    薄朝昉低头亲了一下小蛇脑袋。


    “你现在知道我的弱点了,”男人正经地说,“这样以后很难离婚。”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得不行。


    “所以,我的礼物是什么?”


    薄朝昉示意秘书可以进来了。


    秘书是推着小车进来的。


    往常这种车,一般用来装香槟桶或者生日蛋糕,今天则是托着十几本厚厚的文件袋,来得并不轻快。


    秘书把小车停在他们的身侧,鞠躬后离开。


    薄朝昉随意地拿起一本,递给了周绫。


    "这是过去五年的核心合同复印件,大部分是中英双语,少数有法语或西班牙语。"


    等你重新熟悉以后,你随时可以回来。


    周绫接到手里,如同看小说般信手翻开几页,又看向薄朝昉。


    “我们是来度假的。”


    “对,所以做点你喜欢的事,哪怕你想熬夜看。”


    周绫莞尔,凑过去又亲了一下他的唇。


    薄朝昉拿过梳子,在周绫翻阅文件时帮他梳着头发,动作很慢。


    他仍是很有贪欲的人,哪怕妻子就在自己的身边。


    他看着周绫,偶尔还是会涌起错乱的念头。


    多爱我一点,可以吗。


    真的在爱我吗。


    晚风吹拂,有海鸥闻到烤面包丁的香气,大着胆子探头过来。


    周绫拈了两块丢给它,海鸥敏捷地一仰头吞了,又凑近了点。


    “就这么多,”周绫道,“明天再来。”


    海鸥呱呱叫了两声,像是听懂了,转头飞远。


    薄朝昉放下梳子,用十指探入原本梳顺的软发里,指腹徐缓地滑到后颈,按揉力度适中。


    “袁勉桐的事,我之前一直做不到和你说清。”


    周绫显然知道他会聊这件事,此刻半眯着眼,被按摩得又有些犯困。


    “喜欢过也是人之常情。”


    他的后颈被略重地拧了一下。


    “朝昉,”周绫淡声道,“你那几年对他确实很上心,我也不是瞎子。”


    “我在坦陈这些事时,必须要接受一个事实。”薄朝昉说,“我在做生意这方面,很多时候是卑鄙而且油滑的。”


    周绫终于睁开眼睛,与他隔着玻璃窗的倒影相望。


    “你说。”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商人对顾客要热忱慷慨,但对利益永远斤斤计较。


    “你还记得刚接手公司的那两年吗。”


    “资金流永远捉襟见肘,好几次碰到稀缺稳赚的原石,定金都未必能及时打款,每一次都是真实的豪赌。”


    “所以你需要袁勉桐这样的顶级鉴定师。”周绫说,“这一点我很清楚,当时他对你来说,是命脉般的存在。”


    是一次又一次的以小博大,才让不大不小的公司从收支略不平衡,发展到规模不断扩张,后来又有了足够的本钱和设计费用,迎来真正的焕然新生


    八年前,这公司是尾大不掉的老旧品牌,如今已经是明星们争相代言的奢侈新贵。


    “袁勉桐这种人,永远不缺各类有钱人的橄榄枝。”


    “哪怕当时公司各种想法子压低成本,给他的薪水也是行业最高水平,但依旧有各类人想要挖走他,去发展新的珠宝品类,或者聘作家族顾问,把他作为资源完全据为私有。”


    薄朝昉说:“在没有钱的时候,真心便是最便宜的奢侈品。”


    “周绫,我那三年里,确实没法靠钱留住他。”


    “我投其所好,记得他所有的口味,半夜给他送药,逢年过节准备礼物。”


    “我在所有人面前赞扬他,不允许别人反驳他的风险方案,对外给足面子,对内给足里子。”


    “别的富商给不起这个价格。”


    “他们能施舍更高的薪水,甚至是不计成本地买断袁勉桐的才能,但只是为了养一条聪明的狗。”


    “我无法告诉你,那三年里,我在袁勉桐面前卑鄙地扮演着一个真诚又热情的好人。”


    “我几乎每天眼睛一闭一睁就开始看所有项目的资金回流,还有下一笔定金要什么时候打款。”


    “我记不清他到底叫我什么,也不记得你暗中对我的照顾,那时候我发了疯一样工作,只想着赢。”


    周绫沉默了许久,如同在倾听他的忏悔般,说:“你不卑鄙。”


    “袁勉桐未必看不出这些。”


    “他想要被追捧讨好,你想要留住骨干,你们两才是各取所需。”


    薄朝昉在听见这个词时,还是呼吸微沉。


    他很想说,至少我和你不该是这个词。


    我可以和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只剩利益关系,唯独我和你不该是。


    “但是三年后,大概我们结婚后没过几个月,袁勉桐答应了那个德国指挥家的求婚,彻底离开了公司。”


    周绫回到这里,忽然才反应过来。


    “噢,那他真的是心碎了,他这么喜欢你啊。”


    薄朝昉拧着脸看他。


    周绫觉得好笑:“夸你有魅力还不行?”


    “你是一心扑在事业里,他以为在和你齐头并进,以后他就是这个集团的总裁夫人了。”


    “谁想到一转头我们公开结婚,袁勉桐受不了这个打击,扭头去了国外,过了几年养尊处优的上流生活。”


    薄朝昉坐回他的身边,说:“他结婚那天,我抽了一夜的烟,在想该提拔哪个小鉴定师继续做手头的这几笔大单子。”


    “你误会了,以为我对他余情未了,心乱如麻。”


    周绫很慢地嗯了一声。


    两人说开时,都沉默了许久。


    “我们是笨蛋吗,”薄朝昉说,“误会这么多年?”


    “不是。”周绫用冷静到有些残忍的声音,对自己说,“是我在残废以后,什么都接受不了,哪怕是你爱我。”


    “你也一直在愧疚,不是吗。”他看向薄朝昉,眸色清明,“你觉得是你害了我,所以要不计成本地补偿我一辈子。”


    薄朝昉倒了半杯威士忌,冰块摇晃出轻响。


    “是我的错。”他直率地说,“袁勉桐只是这段关系里最不起眼的一个问题。”


    他们其实都看见了,这七年里又当作什么都看不见。


    猜忌,回避,痛苦,恨意,不甘,还有爱。


    即便到了今天,哪怕此刻的周绫能自由行走,那七年也无法追回分毫,他永远亏欠他。


    他每当想要对周绫说出爱意时,都会察觉到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恨意。


    恨自己年轻时不知道提防家人,恨自己居然要靠周绫奋不顾身地救下性命,造成无法改变的惨烈结果。


    周绫抿了口酒,被呛了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


    他不习惯喝烈酒,薄朝昉立刻给他拍背顺气,说不该灌得太急。


    酒像辛辣的刀子,周绫其实没喝出太多香味,只是想借此抒发下情绪,反而呛得有点狼狈,眼睛都发红。


    “你还没听明白吗。”他一边咳一边抬头看薄朝昉,“我爱你,我在对你道歉,对不起。”


    薄朝昉一霎失神,周绫却没有允许他打断自己,还在轻微地咳嗽,却不管不顾地往后说。


    “你知道我有多嫉妒袁勉桐吗。”


    “做你的贴身翻译那两年,你像是永远都在看着他。”


    “是啊,珠宝公司的命脉当然是他那样的顶级鉴定师,我只是个能随时被换掉的翻译。”


    “你对着他笑,你记得他不吃洋葱,你即便结婚以后也要半夜去照顾他。”


    “薄朝昉,我当时真的想报复你们,可是我瘫在轮椅上,什么都做不了。你每次亲我,抱我,我又会被你引诱,我喜欢你亲近我,像是永远都拒绝不了你。”


    周绫说:“所以,你看见我的阴暗面了吗。”


    “我喜欢你太久,直到真的被你求婚,都觉得不应该,不真切,不值得。”


    “薄朝昉,我再说一次,这七年里,我因为我的自私和逃避,没有看见你在爱我。”


    “我很抱歉。”


    他摘下无名指的婚戒,交还到男人的掌心,合上了对方的五指。


    “我不是你熟悉的那个温柔伴侣,我有脾气,小心眼,脾气上来了就是不理人。”


    “你如果还是爱我爱的要命——你听清楚,不是一点点的喜欢,不是时有时无的爱,而是离不开我,每一天都想见到我,你该重新向我求婚。”


    这些话过于直白,以至于周绫在强作镇定时,还没说完便脸颊泛着红晕,声音停顿几次,并不自然。


    他很擅长怼人,反而不会索取爱意,此刻有种在胡搅蛮缠的羞恼。


    “至少我是个很有分寸的伴侣,这几年里,也很照顾你的脾气和喜好,不是吗。”


    薄朝昉怔了几秒,没忍住笑。


    “到底哪里有分寸了?”


    周绫生气:“我之前还不像端庄大度的正室!”


    “你说的是,根本没发现我在打哈欠,一直赖在书房要陪我工作,还在那泡功夫茶,忙了半天。”薄朝昉说,“我都不好拂了你的兴致,在电脑上看了半天纽约时报。”


    “还有一回项目谈崩了,我臭着脸在公司训了一下午,回家时你还撒娇问我……”


    周绫大怒,抓过他的手腕咬了一口。


    不许往后说了!


    薄朝昉把手腕抬高了一些,方便他下口,“哪回不是我在惯着你。”


    周绫不满地磨了磨牙。


    男人终于起身,跪在了他的膝旁。


    重新张开手掌的那一刻,蓝钻的光华重新绽放,火彩熠熠。


    “所以,脾气不太好的周先生,最聪明也最才华横溢的周先生。”薄朝昉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含笑,“正如你说的这样,我爱你,爱得要命。”


    “我离不开你,也希望你也一样,能每天主动牵我的手,说你想我,你也爱我。”


    “我再次问你,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他们的世界暂停几秒,直到周绫低声开口。


    “我愿意。”


    薄朝昉,我愿意。


    我要我们一直相爱,要我们永不分开。


    第148章 海囚·番外


    番外·氧气


    大家喝得都有点醉了,毕竟这是2017年的最后一天。


    斯里兰卡的大单子终于谈成,没等薄朝昉发话,袁勉桐就笑着说请所有人去吃大餐唱K,部门里一片欢呼声。


    薄朝昉看了眼如释重负的人群,思忖片刻说:“元旦多放两天假,1月4号再来上班。”


    众人猛然一静,尖叫声快要掀翻房顶。


    更多人开始掏出手机跟下属说放假的事,以及打听晚上去哪吃点好的。


    袁勉桐笑盈盈道:“薄总吃粤菜吗?”


    薄朝昉没来由地看了眼还在埋头工作的周绫。


    “等下。”


    他走向周绫,在距离靠近时,喉头不自然地有点发紧。


    “元旦放假到一月四日。”


    过了好几秒,周绫才猛地回过神,习惯性喊了声薄总。


    薄朝昉轻嗯一声。


    “等会出去吃饭,”他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和口吻说,“你想吃什么?”


    周绫还记挂着没处理完的某个术语,迟疑地说:“披萨?”


    必胜客太便宜了,去那吃饭像加班。


    所以他们包了意大利餐厅的整个二层,牛排羊腿千层面渔人派,吃什么都随便点,薄总买单。


    大伙儿并不知道这地方是周绫随口选的,袁勉桐表情不算好看,表情略矜持地切着波龙,同薄朝昉低声回忆在佛罗伦萨吃的便饭。


    “那边的奶酪还是更……纯正一些。”


    薄朝昉挂念着还没谈成的云南那单,回应地很迟。


    不远处,周绫看了许久菜单,说:“我想吃这个歌剧院蛋糕,还有这个,……还有这个布丁。”


    “先生好会点,”服务员笑道,“这都是我们店的招牌特色,每天大厨手工现做的哦。”


    袁勉桐有所意动,靠近薄朝昉更多,小声说:“绫绫点的那个蛋糕好像很好吃。”


    薄朝昉侧眸看他。


    袁勉桐露出有些羞怯的表情,说:“你能帮我问问他,是哪款吗,我也想吃。”


    薄朝昉开口道:“你点了三份?”


    周绫先是看向他,又看到贴在他身边的袁勉桐,目光顿了一刻。


    “怎么?”


    “你品味很好,”薄朝昉吩咐道,“那三款各上十五份吧,大家喜欢的自取。”


    服务员立刻扶正耳麦下单,很快被其他人唤走。


    大伙儿喝得都有些醉了。


    虽然唱K是下一场的活动,不过今晚吃大餐就尽兴得很,气氛没有平日那么严谨工整,人们开始四处八卦,互相吃瓜。


    薄朝昉不苟言笑,人们不会过去攀谈,但袁勉桐性子大方开朗,也开得起玩笑,很快话题就转到他的身上。


    “桐哥也要考虑下终身大事了!”


    “嗐,桐哥在我们公司都是台柱子,他绝对不缺人追!”


    “之前不是有个煤老板哭着喊着要求他去当家族顾问嘛——”


    周绫吃得不紧不慢,觉得餐桌上有点太吵,拿了份小蛋糕去了露台。


    他脚步很轻,消失时没人察觉,人们还在嬉笑着。


    露台的风有种雨后的旷远感,泛着草叶的清甜。


    周绫原本想就着夜风再吃一份,他用脑过度,经常容易低血糖。


    但今晚的夜景太漂亮了。


    皓月当空,夜幕如洗,雨后的天穹深邃澄澈,能看到微闪的星星。


    他看得出神,再一侧身,被薄朝昉吓了一跳。


    “薄总吃蛋糕吗。”周绫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歌剧院递向男人,“咖啡黄油霜很醇厚,这已经是第三块了。”


    薄朝昉凝视片刻,说:“我很少尝试这些。”


    然后接过了贝壳盘,舀了一勺,又慢慢地继续品尝。


    周绫倚着栏杆,姿态放松了许多。


    他的双腿修长笔直,今日虽然穿着工作配的白西服,仍像个闲散从容的公子哥。


    “里面太闷了,我不太习惯。”周绫道,“不过披萨确实很好吃,我尝了四块,谢谢薄总。”


    薄朝昉想,这称呼确实有些冷冰冰的。


    好像他们关系不怎么样,也根本不熟。


    还未开口,袁勉桐推门出来,看见薄朝昉和周绫站得很近,表情意外。


    “朝昉,”他唤道,“等会要大合照了,走吗。”


    “我就不了,”薄朝昉说,“我在这有个电话。”


    “噢,难怪。”袁勉桐又打量了一眼周绫,但没有任何邀请,关门离开了。


    深绿窗帘被吹得摇晃,像飞扬的天鹅翅膀。


    周绫道:“那我先回避一下?”


    “不用。”薄朝昉说,“没有电话。”


    他顿了顿,又说,“我只是想和你在这吹会儿风,把这块蛋糕吃完。”


    蛋糕浓郁柔软,像细腻的诗歌。


    薄朝昉许久没有说话,直到整块吃完,才唤了声周绫的名字。


    “嗯?什么事。”


    薄朝昉看着对方的眼睛,忽然想说,其实你是我们公司最优秀的翻译。


    这个岗位其实被低估了,人们都不知道你有多重要。


    周绫,我很珍惜遇到你。


    他只是看了周绫很久,觉得每个字都直白地让自己不自在,好像夹杂着什么公事以外的陌生情绪。


    青年身形瘦削,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迷人又不自知。


    “陪我再吹一会儿风吧。”薄朝昉说,“我很喜欢这里。”


    周绫的目光亮起来,他温柔地看着他,无声地靠近更多。


    “嗯。”他说,“我也很喜欢和你一起吹风。”-


    再睡醒时,这段回忆仍像在前夜。


    海岛上鸟鸣喧闹,阳光灿烂的发烫。


    周绫和康复师做了一上午的复健练习,勉强能支撑着走一两步,见薄朝昉终于过来,道:“你昨晚开会到四点,还以为你不睡了。”


    “欧洲时差,没办法。”男人把他抱上轮椅,道,“等会吃点烤鱼,一起出海玩会儿?”


    “记得带新鱼竿,”周绫抱着他的脖子,在腾空时还是会下意识勾紧一些,“我看纪录片说,这一带能钓到很漂亮的石斑鱼。”


    “那估计很难。”


    海面如一望无际的青绿琥珀,在桨板划过时雪浪荡开,游鱼们四散远去。


    快艇往更远处驶去,海水色泽不断变深,仍能看到渔夫们的船只,以及盘旋鸣叫的白鸥。


    不知什么时候,船夫去了休息室,甲板上只有他们两人。


    “想潜水吗?”薄朝昉问。


    “好像没有氧气瓶,”周绫环顾四周,“你也一起下去吗?”


    他把他抱入水面。


    几乎是一旋身,青年的双腿便化作修长飘逸的青环蛇尾,在海中的一举一动都曼妙到不真实。


    周绫倒悬着看了一圈珊瑚与鱼群,笑着浮向海面,却在下一秒看见薄朝昉跃入水中。


    男人潜泳的姿势矫健敏捷,但与人鱼般的周绫相比,仍相差太远。


    周绫怔了下,环绕着攀上他的双肩,长尾卷住他的脚踝,侧眸亲了下脸颊。


    他在他的掌心写字。


    “不戴设备?”


    水中日光如粼粼珠影,映得他们皮肤透亮,眼睛里也都是发烫的碎光。


    薄朝昉不言,只是倾身吻他的唇,周绫垂眸张口,让氧气从唇齿渡过去。


    他抱得很紧,哪怕此刻是在深海,也是他最自由的地方。


    缠着丈夫的脚踝,吻着丈夫的唇珠,还要紧拥对方的腰,两人坠入更深的海底。


    在揉碎的光与水浪里,在群星般的鱼群之间,他仍是离不开薄朝昉。


    手牵着手,掌心贴着掌心,连蛇尾都绝不肯放开。


    吻的意义变得有些特别。


    是让对方继续生存的唯一途径,是名正言顺,可以永远都不结束的缠绕与索取。


    周绫着迷于这种感觉,他轻舔着丈夫的舌尖,不自觉地轻哼一声。


    却感觉对方的指腹停留在自己的背脊上,一笔一画,写得平缓温和。


    「我是你的。」


    深海里,薄朝昉的眸子是暗蓝色的。


    他看着他时,像是又回到长风微雨的那个夜里,回到未曾明白心意的那个瞬间。


    周绫定定地看着他,背脊上的触感再度重复。


    指腹上有浅薄的茧,落下时有轻微的烫。


    男人无声地写着,目光郑重,吻未停歇。


    我。是。你。的。


    我已是你的海中囚徒,爱与氧气,长久与共。


    第149章 小鸯·1


    庭院如幽深蛇腹,许久都走不到尽头。


    一路弯折曲回,竹林里灯盏错落,如点着金漆,淙淙流水声里万物侘寂,唯有白砖上朱鹤纷飞,神韵焕然。


    南忆跟在叔父身后,听着陌生的长辈絮絮念叨。


    “你父母走得早,但好在生前帮你定了婚事,又是从小一起玩的,知根知底的,也是万幸。”


    “今天订婚宴,能把这事落定,既是帮你图个大好前程……”那亲戚和旁人对视一眼,还算坦率地说,“也是在帮我们南家的生意起死回生。”


    叔母走在他的身后,听见这话,幽然叹气。


    叔父骤然顿步,不悦道:“你作什么?”


    叔母低声说:“他才二十岁,哪怕和小北关系好,现在结婚也太早。”


    “轮得到你说三道四?”叔父低喝一声,“大喜的日子,再摆这副丧气面孔就滚回去!”


    南忆回头看见女人红着眼,悄然伸手牵她。


    “叔母,”南忆说,“我和小北谈恋爱两年了,他那性子……我知道的。”


    “赶紧走吧,礼物都点清楚送过去了?”旁人又问。


    “早送了,还备了份大礼,”随宴的小辈道,“贺家到底疼小北,特意趁着那个大人物回国,邀请他过来做个媒人,这样不光添了喜头,将来两个孩子有什么事,也是添了联系,能有个指望。”


    叔父身形微晃,努力忍住狂喜的表情,压低声音问:“濮先生回国了?”


    “是,准备了几瓶老酒,两盒雪茄,还有一套汝窑的茶具。”


    “谁教你办的事!”叔父骂道,“打发叫花子呢?赶紧把我书房那副明代的山水画取来,再找你舅爷把那块限量表讨来,他闺女刚从瑞士带回来的那块,就说是送濮先生的!”


    小辈有点哆嗦地点了个头,慌忙退了。


    叔父不够放心,又给老宅的管家打了电话,再三叮嘱,然后才匆匆道:“等会见了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有数吗。”


    南忆轻轻点头。


    一行人停顿再三,终于走向宴会大厅。


    这地方是贺家的私产,八千平米的旧式园林做得幽深大气,平日里招待宾客,节庆往来,都是按古籍仿的宋宴,色味双绝。


    南家虽然也阔绰过几十年,但祖上基业并不显赫,对常人来说日子已是富贵,但在这种圈子里,只能算是名头都不响的小门小户。


    直到踏入宴会厅时,暗如重雾的视野才挑了道明光,自穹顶落到三十人大桌的正中央。


    那株自日本引来的鱼川真柏,在偌大厅堂里显得深沉舒展,剔透碧色很是招眼。


    南忆看着众人分散着坐在外缘,距离太远,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是有些拘谨地一一道好。


    贺重北矜贵地坐在母亲右侧,见恋人迟来,既不起身问候,也不招手让他来坐,握着茶盏又抿了一口,不由得皱眉。


    “淡了。”


    “新茶还没到,你倒是品得出来。”贺母道,“小忆二十岁了,怎么还是一副内向样子,见了人都没个笑?”


    贺重北眼里显得无奈。


    “说好听点是柔软听话,难听点就是木讷。”他道,“你也指望我跟他订婚?图什么?”


    贺母给了个警告的眼神,贺重北才放低了声音:“玩几年算了,不行吗。”


    “你身份特殊。”贺母说,“一般人没法接受。”


    “我特殊?”贺重北冷笑道,“你怎么不知道其他人也可能是鸟是蛇?那场彗星辐射的全世界都在变异,说不定那些个少爷千金没一个逃得过!”


    “小北!”贺母压着他的声音道,“先定下来,今后至少有个后备,别的以后再考虑!”


    “那行,”贺重北摊开手心,“法拉利钥匙给我,我开去学校。”


    “你疯了?生怕你爸不打你?!”


    “买了不开图什么啊,”贺重北不耐烦道,“濮伯送的成人礼,我爸还管不着他。”


    南忆站在叔父身侧,见贺重北始终没有看向自己,默然去坐了末席。


    叔父迟疑着看过去,以为贺家那孩子会亲亲热热地过来打个招呼,转头见南忆已经去坐下了,才问道:“你们关系不是挺好的?怎么今天像陌生人一样。”


    “听说要订婚以后就这样了。”南忆笑道,“他不乐意。”


    叔父恼道:“他以前可没少追在你屁股后面跑,你不会已经跟他上过床了?”


    南忆脸色一白,被羞辱到有些说不出话,嗓子干哑道:“我没有。”


    叔父叹气,径直去和那些人打招呼。


    到底是两个男孩子,能结婚也古怪。


    哥哥当年要是生个闺女,现在想法子生米煮成熟饭,也不会这么费劲。


    众人还在寒暄叙旧,有贺家的人快步赶过来,一瞬间所有人都噤了声。


    “濮先生来了!”


    人们接二连三地起身,像雨后疯涨的竹笋,要么摆弄头发,要么端起笑容,大厅里安静到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只见有两个助理快步开道,四五个贺家人拢在前后,那男人大步流星地出现在门口。


    眸色幽沉,气态威重,高挑健壮正值盛年。


    南忆无声看着,心想这男人好像也才三十岁,怎么所有人都这么怕他。


    远处贺母伸手一掐,贺重北抓着钥匙就站起来,脆生生喊了声濮伯。


    濮冬泓轻嗯了声,见所有人都敬畏站着,颔首道:“都坐。”


    直至贵客落座,众人才接连入席,美味佳肴流水般传至席间。


    莲房鱼包,滴酥鲍螺,江鳐炸肚,松叶蟹酿橙。


    贺父见到这远房亲戚也是喜不自胜,先是攀起两家的交情,说起辈分间的趣事,又一一介绍这些都是厨子的家传绝学,是改良后的新菜。


    宴席渐入佳境,一众人推杯换盏,贺母看准时机,恰到好处地提起两个孩子的事。


    “濮先生,”她有些难为情,流露出母亲的慈和担忧,“小北的事,还是多谢您费心。”


    “他高三异变的时候,您在国外,还托人给OAC打了招呼,我们当时都吓坏了。”


    “这好几年下来,我本来以为,我和他爸爸可能也得受这罪,偏偏是这孩子一个人扛了下来……”她抹眼泪道,“好在还有小忆陪在身边,跟他能有个伴,不会被外人指指点点。”


    “您这是什么话!”席间有人放声道,“两孩子是佳偶天成,鸳鸯一对!”


    这话一出,众人登时大笑起来,频频点头。


    “是啊,哪有这么稀罕的事,这是老天爷开眼,搞不好还是前世就有缘分。”


    “小北是鸳鸟,小忆是鸯鸟,哎呀,听着都美满幸福,不是坏事!”


    濮冬泓看着哄笑的众人,先瞥向嬉笑得意的贺重北,又去看另一人。


    也许是这宴席太恢弘庞大了,他的目光绕了两圈,才在最末的位置,看到垂眸喝茶的南忆。


    二十岁的南忆,和十五六岁时好像并没有区别,身形样貌仍如少年。


    纤薄安静,沉默着忍耐一切。


    很久以前,他们见过一面,并未有过更多交集。


    贺母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儿子变成异类,又一向性格乖张,没个正形。


    哪家权贵知道底细以后,都绝不会容忍自家孩子与贺家往来,再生个半人半鸟的怪婴。


    她心里发苦,面上还要笑着敬酒。


    “今天有濮先生来,是喜上加喜,也想托您见证两个孩子订婚。”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吉祥话已经搁到嘴边。


    濮冬泓却没有看她,反而是抿了口酒,对贺重北说:“你手腕上那链子,是小姑娘送的吧。”


    贺母脸色一白,场间气氛也变得凝重僵硬。


    贺重北没料到濮伯一眼看见这链子,下意识抓抓头发,陪笑道:“大学同学送的!还挺好看!”


    “这是限量的情侣手链,”濮冬泓身后的秘书冷声道,“贺少爷男女不忌,成日逃学,绩点1.9,昨晚搂着小明星在酒吧闹事,报的是濮先生的名头,对吗。”


    贺母狠狠剜了儿子一眼,贺重北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忙不迭起身斟酒。


    “您千万别误会,昨天都是那人抢我场子——”


    叔父猛地一推南忆,催促道:“你帮着圆几句,这时候还不说话!”


    “你爷爷从前对我多有指点,我很感激。”濮冬泓说,“这些年,我给贺家留面子,也是感念老先生的知遇之恩。”


    “如今贺家股权变卖大半,几十口人坐吃山空,瞧着是窘迫难堪。”


    他尾音一沉,露了厉色。


    “没想到还有来卖孩子的!”


    叔父汗流不止,起身辩白道:“您误会,这两孩子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谈恋爱都快两年了,绝对不是我们逼着——”


    “是你们逼的。”南忆说,“我不和他出去约会,你们就抽我掌心小腿,威胁要把我扫地出门。”


    “我不陪他出去通宵喝酒,你们就骂我狼心狗肺,这些年白白养我。”


    他扬起头,笑意浅淡。


    “叔父,我爸的遗产,到底还剩多少?”


    叔父大怒道:“这是你发疯的时候吗,你胡说些什么!!”


    贺母发觉事态不对,起身维护道:“绝对不是这样,孩子今天也是着急了,才说这些糊涂话……”


    “南忆,你过来。”濮冬泓轻声道,“我今天为你做主。”


    第150章 小鸯·2


    南忆逆着光望向那个人,他嗓子发干,此刻连指尖都在颤动,身体仍不受控制地,逆着恐惧走向他。


    他甚至分不清这是福还是祸。


    即便这个人可以救他于水火,也可能只是另一隅更深不见底的悬崖。


    十几步的距离,走得他心口发涨,暗道自己也真是疯了。


    那人要为他做主。


    他连对方的名字都印象模糊,只清楚所有人都在仰视那个人。


    哪怕贺重北的父亲大那人两轮,此刻也噤若寒蝉,瞳孔发颤。


    南忆没走几步,叔父急了:“南忆!你恨我对你严加管教,竟然能说出这些诋毁自家的混账话!”


    “回来!现在就跟我回去!”


    眼见南忆脚步不停,叔父登时要冲过去拽人,见旁侧的壮硕保镖侧身半步,登时又缩着脖子坐回去,脸上满是懊丧。


    直到真正靠近那个人,南忆才第一次看清濮先生的容貌。


    人的气质往往与年龄无关。


    这个男人像是自穿骨惊沙的极境里独活至今,周身似散着暗沉的血色。


    人们不敢与他对视,即便是飞快地看一眼道好,往往也会偏移目光向别处,再刻意找些温和亲近的话题,用来冲淡内心莫名的不安感。


    可南忆偏要盯着他看。


    青年的一双眸子如含着江南烟雨,清柔明净,仿佛从未被任何苦难折没过本心。


    他看着濮先生时,男人也回以凝视。


    蓦然心里一跳,南忆竟感觉自己像是被对方拢进怀里,即刻触及几分父兄般的可靠安心。


    他发觉自己脸颊发烫,原本渴求解脱的心思有了异样。


    男人深邃冷峻,好看到居然让他有了别的遐思。


    濮冬泓仅是无声地注视着他,在南忆走来时,身侧宾客立刻让出位置,在这压抑气氛里飞快告退,唯恐惹火烧身。


    这是仅次于主位的显眼位置。


    南忆看向众人,贺重北脸上青一道白一道,贺母贺父更是恨得失态,偏生还硬要挤出一副好说话的和蔼模样。


    他没想过今天会是这样的走向。


    “濮先生。”他轻声说,“是我失礼了,对不起。”


    “坐。”


    南忆眸色微颤,纤长睫毛轻垂,片刻后听话坐下。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明日的命运会怎样了。


    可偏生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仍冒出几分不该有的意乱情迷。


    黑鸢尾的阴冷药香与焚香的宗教感搅缠在一起,如中世纪血色未褪的绞刑架,吊着他的呼吸无法解脱。


    南忆不自觉地又嗅了一次,被男人的荷尔蒙气味击中到有些意识涣散,下意识坐得双肩发紧,背脊笔直。


    他表现出一副澄净温顺的乖孩子模样,可是已经呼吸发紧,耳尖滚烫。


    哪怕对方什么都没有做。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南忆的青涩反应被濮冬泓尽收眼底,却像是未曾发觉任何异样。


    席间众人各怀鬼胎,此刻或惊或怒,也没看出其中微妙。


    濮冬泓伸出手掌,掌心徐缓摊开。


    南忆露出窘迫又无措的神色,像是觉得自己会错意了,仍鼓起勇气把手伸过去。


    下一秒,他被男人握紧右手,如同捉住鸯鸟的纤薄羽翼。


    南忆倏然一颤,如同已在掌心被烙了印迹。


    “婚事,我不同意。”


    “这孩子太可怜,我带走了。”


    南忆抬起头,无声看他。


    事态实在混乱失序,所有人都无法预测到底会再发些什么。


    他却在想,这个人喊他孩子。


    濮冬泓无意多留,起身便往外走,手并没有松开,像是笃定南忆会跟着自己一起逃出去。


    青年果真紧随他的脚步,走得急促解脱。


    “南忆!”贺重北骤然起身道,“你算什么人,你跟着他走?!”


    “你跟我谈了恋爱,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突然有反骨了,这算什么本事!!”


    “我们贺家对你一直没少照顾,我妈更是把你当亲儿子疼爱,你要点脸!”


    南忆还未说话,身侧男人已是轻声吩咐道:“把贺家在南京的港口撤了。”


    “是。”


    贺重北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下一秒被父亲扇翻在地。


    贺父怒骂:“是你这不知廉耻的狗东西坏了事,还不赶紧道歉!”


    贺母放声悲哭:“怎么是重北的错,明明——”


    厅内方寸大乱,南忆已被带出庭院外,只能依稀听见几句哭喊谩骂。


    濮冬泓松开牵他的手,任由手下为自己点烟。


    “你已经满二十岁,是成年人了,不需要任何监护人。”


    “今天救你出来,只是顺手人情,我并不认识你父母,也没有旁的交情。”


    南忆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没有发觉男人在一寸寸地凝视着他。


    像无意间在暴雨里救下一只绒毛湿透的雀鸟,略作照拂后变了心思,并不打算就此放手。


    贺家的几个长辈已经冲出来,想追在濮冬泓的身后告饶几句,却被保镖拦在走廊里,全然靠近不了半步。


    这幽深庭院原本都是贺家的私产,此刻反而变作濮冬泓的领地,无人敢放肆半分。


    男人抽了口烟,眸色晦暗不明。


    “你现在有两条路。”


    “我可以做你的养父,又或者是养兄。”


    这话一说出口,登时变了意味,两人俱是清楚其中的光明磊落,却听着很不干净。


    濮冬泓资产无数,资助落魄学生也是常事。


    南忆轻轻阖眼,胸口又闷又烫。


    “你现在听从南家安排读了金融,但其实拿过CPhO的金牌,是不可多得的物理尖子。”


    “我考虑过帮你转学,但C大应用物理系本就是国内顶尖。如果你愿意,可以转专业重读。”


    男人清楚,接下来的每个字都是冒犯越界。


    他本可以选择更文明和蔼的表达方式,反而偏不如此。


    “我会插手你的人生,干预你的选择,某种意义上,我会做你的父亲,你的哥哥。”


    “另一条路,是我借你五十万。用途随意,利息4.6%,十年内还清。”


    “拿走这笔钱,我们再不相干。”


    南忆抬眼看他,思绪再三起伏。


    他对濮先生一无所知,在对方面前如同透明。


    这样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会敞亮干净,未必会有好结局。


    还没有等他下定决心,男人又再度开口。


    “但你要知道一点。”


    “如果你选择了第一条路,其他人都会私加揣测,议论我和你的关系并不清白。”


    他们站得很近。


    近到听得见身后的嘈杂动静都消散干净了,只剩间或几声虫鸣。


    此刻弦月当空,长风如水,原来是个再好不过的良夜。


    南忆清楚,现在该说几句乖巧的话,表达出许多的感谢,以及对今后的郑重认真。


    可是鬼使神差地,他捧起男人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濮先生的手背。


    如同羔羊自愿走入陷阱,哪怕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