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添新岁,恐蹉跎
海洲本就不大,做生意的人又难免应酬。阮春桂在酒局上时常被人隐晦问到婚事,她就搪塞:“1月20号不是好日子,找大师重新算了个良辰吉日。”
“新娘啊…到时你们就知道了,保密。”她说着就举起酒杯,将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阮春桂这人多少有些记仇,下了酒桌又继续给林在堂张罗一个合适的对象。她想好了,她不执着门当户对了,最差就是办个婚礼,婚礼过后寻个由头一拍两散。
这个主意打定了,事情就好办了。这事儿她得跟那个老不死的商量下。
阮春桂去了一趟海洲医院。她跟林在堂一样,十分厌恶去医院。里面的药水味让她头晕心慌,再见着几个重症的,她能一下跌过去。进门前找出口罩,在上面洒点香水,迅速带上,也能应付一阵。
老不死的已经醒了,只是需要进流食。这会儿正靠在床头发脾气,小护士也不理他,只当他是个疯子。见到阮春桂,林褚蓄哼一声:“你还知道来?”
“我不得来给你收尸?”阮春桂不情不愿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我跟你商量个事情:在堂的婚事的确不能儿戏,但这口气也不能就这么咽了。我准备给他找个“临时工”…”
“你这样就不儿戏了?”林褚蓄哼一声:“妇人之见!”
“我好好跟你说,你就给我好好听着!”阮春桂打断林褚蓄:“你懂什么?眼下林家多被动,海洲的商人多精明,这下你让人拿捏住了,往后还做生意吗?你就得摆出个什么都不怕的架势来…那孟家现在兴风作浪仗着什么?不就仗着掌握咱们的几个大客户关系,以为咱们不敢撕破脸么…”
阮春桂这人没什么人情,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就连林显祖都曾说:要是阮春桂是亲女儿,那星光灯饰交给她是顺理成章的事。只可惜她是儿媳,在别人眼里终究是外人。她要这么说,自然也有道理。在海洲的生意场:人捧人高、人踩人低。这把失势了,那自然要被踩几年。
“那你说怎么办?”林褚蓄问。
“我说…”阮春桂还想说什么,扭头瞥见一个姑娘走了进来。姑娘穿着寒酸的长棉服,胳膊上戴着袖套,手背上红红的。她双手各拎一个袋子,里头装着餐盒,到了林褚蓄床前把餐盒一放,就说:“你的素面。”
“我不吃。”林褚蓄撇过脸去:“我不爱吃这破东西。”
“不吃你就饿着吧。”吴裳说。
阮春桂看她侧脸觉得好生熟悉,就问:“这位小姐是?”
“陪护。”吴裳说。她对阮春桂笑笑,一下就猜到了她是谁。吴裳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倘若说是林在堂的朋友,那自然要被盘问一番。那年林在堂曾说:哪怕一只母蚊子从我面前飞过,我妈都会逮住看看姿色、问问家事,今天吸血吸饱了么。
“哪人啊?”阮春桂又问。
“海洲人。”吴裳惦记着阮香玉的饭,就紧着向外走:“我还要送饭去,先走一步啦!”
她走了,阮春桂也抬腿跟上去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总觉得这姑娘那张脸倒像在哪里见过。
吴裳进了病房,对阮香玉说:“姆妈,你的素面和清蒸黄鱼。”医生叮嘱阮香玉多吃些蛋白质,但医院里头订餐太贵,也不算好吃,吴裳就跑回老街面馆开了火给她做,顺带着给林褚蓄做一碗素面。
“我都说了吃个鸡蛋就行…现在想去厕所。”阮香玉翻个身想自己坐起来,但腰部实在是疼,吴裳忙上前帮她。她双臂抱着阮香玉,用尽力气将她提起,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找相对舒服的坐姿,再去为她找鞋。
每一步都疼,阮香玉疼出一身汗,吴裳很心疼,红着眼说:“明天就能好些,医生说一天比一天好。”
母女两个狼狈至极,这时听到有人喊:“阮香玉??”
阮香玉抬起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阮春桂。她愣住了。
海洲有一个偏僻的渔村,叫“远村”。之所以叫远村,是因为它距离城市太远了,人迹罕至的远。远村里的人家都姓“阮”,世世代代都是捕鱼人。阮香玉在年幼时被送回远村去,一直到十几岁才出来。
两个来自于远村的阮姓女子在这里相遇了,一个是锦衣玉食、光鲜夺目的贵妇人,一个是生活拮据、刚做完手术狼狈不堪的可怜人。
阮春桂将阮香玉彻底打量,嘴一撇,切一声:“我以为你早当上凤凰了呢!”
阮香玉没讲话,她知道阮春桂的性格:她从小就刻薄、要强。
“你这是怎么了?”阮春桂又问。
“做手术了。”
“你认识她吗?”吴裳问阮香玉,她察觉到了阮春桂来势汹汹。也对此很意外,因为阮香玉温和善良,从未树敌过。
“是老相识,很多年没见了。”阮香玉说着走进了卫生间,示意吴裳关上门。
阮春桂就在门外喊:“你不要以为关上门就是送客,我不走,我还要跟你叙旧呢!”她抱着肩膀靠在那,声音很大,过往的人忍不住看,她满不在乎:“看什么看?故人相见,别见过啊?”
林在堂很意外竟然在这里看到自己的母亲阮春桂,他上前问:“你怎么在这?”
阮春桂指着关着的卫生间门问林在堂:“那对母女,你认识?”
“哪对?”林在堂问。
“小的给你爸送饭,老的做手术。”
“认识。怎么了?”
“你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你究竟有什么事?”林在堂察觉到阮春桂心思乱了。尽管她仍盛气凌人,但她似乎在刻意隐藏什么情绪。
阮春桂盯着那扇门,她倒要看看阮香玉能躲到什么时候!这些年想到阮香玉她就恨得牙痒痒,现在好了,人就在她面前,带着一副可怜相,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阮春桂准备用极尽恶毒的语言来羞辱阮香玉,让她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
门开了,吴裳满头大汗地抱着阮香玉,轻声安抚:“没事没事,我背你到床上去。”
阮香玉疼得浑身是汗,一点多余的力气都没有,手紧紧扒着洗手池。林在堂忙上前去一把搀住阮香玉,把力气借给她。几乎是半抱着将她带到病床上。
身后的阮春桂被阮香玉这个样子吓到,恶毒的语言梗在那,她人也讷讷的。她曾想过她与阮香玉的重逢,两个人应当是旗鼓相当,各有所长,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狼狈困顿至此。
走廊里人来人往,病房里的味道直冲阮春桂的天灵盖,她一时没忍住,冲进卫生间,吐了。
吴裳一边为阮香玉擦汗,一边对林在堂说:“谢谢。”
“小事。”
“你来干什么?”吴裳问。
林在堂就向外走,她跟上去。到了走廊里,林在堂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沓递给吴裳。原是因为他忙完赶到医院,看到了林褚蓄桌子上的素面,知道吴裳一定在尽心尽力照顾他那个扶不上台面的阿斗爹。说好的日结,林在堂不想耽误,就来找吴裳结账。
吴裳只数出三百,剩下的给了林在堂:“你爸今天没对我造成精神损失。”多一分钱也不要。
那头阮春桂在卫生间呕吐,他们俩“交易”完都沉默下来,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核心原因在于他们对两位老人的纠葛并不清楚,但都能看出她们的过往似乎不太愉快。
吴裳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妈刚手术完,不能生气,也受不得委屈。如果你妈要出言不逊,我肯定不客气!”
“你可真厉害。”林在堂说:“你跟我厉害什么?”
“那是你妈,我不跟你厉害我跟护士妹妹厉害吗?”
阮春桂已经出来了,神情气爽,仿佛没吐过,趾高气昂地走到阮香玉病床前,看着无比虚弱的阮香玉嘁了一声道:“你也有今天!”转身走了。经过吴裳的时候上下打量她,最后将目光落到吴裳的脸上。
这一细看,阮春桂的心里不无震动。她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阮香玉,眉目清婉,面庞圆润。是给一碗米汤喝就能痛快活下来的女子。
吴裳被她看得不自在,微微扭过脸去。林在堂则挡在吴裳面前问阮春桂:“你干嘛?别在这里闹啊。”林在堂太了解阮春桂了,她这个神情分别是暴风雨前兆,待会儿就能把屋顶给掀了。
阮春桂哼一声,走了。
林在堂怕她闹事,一直跟在她身后,母子二人一前一后,回到林褚蓄病房的时候气氛有些诡异。
林褚蓄见阮春桂又回来了,很是不耐烦,扭身朝窗外躺着,懒得跟她说话。阮春桂也不说话,坐在小凳上剥橙子,怕脏了她的美甲,扯一张纸垫着。一边剥一边在想着什么,过会儿问林在堂:“你认识刚那姑娘多久了?”
林在堂不想跟阮春桂说实话,就含糊地答:“不久。”
阮春桂冷笑一声,将剥了一半的橙子放下,看着林在堂:“那你刚去人家病房干什么?”
“她帮忙照顾我爸,我去说声谢谢。”
阮春桂撇撇嘴,站起身,扔下一句让林褚蓄好好养病,别回头在酒桌上头一歪喝死了,径直走了。
她走了,林褚蓄这才将身体转过来,手指指着外面嚷嚷:“她翅膀算是硬了!当初要是没有我,她还在国营商场里给人擦皮鞋呢!”
林在堂压根不想听这些,就说:“你那会儿不也是在国营商场里卖灯泡吗?”
林褚蓄被他气得嗝了声,扭过头去。这两年他有些怕林在堂了,也不知怎了,这个儿子小时开朗活泼,长大了反倒愈发阴沉了。
林在堂坐了会儿,感觉到饿了。这一天他去了几个叔伯家谈了分家方案,这会儿已经筋疲力尽了。安顿了一下林褚蓄就准备出去找口吃的。在医院门口又碰到吴裳,她下楼给阮香玉买防滑拖鞋。
见到林在堂就随意打个招呼,林在堂却问她:“忙活一天,吃饭了吗?”
吴裳摇摇头。她从睁眼就开始楼上楼下跑,把吃饭这件事忘在了脑后。林在堂一问,肚子就咕噜噜叫起来。
“走吧,一起吃点。”
“吃什么?”
“都这么辛苦,好歹吃点好的。”
海洲医院去往老街的路上,有海洲第一家西餐,林在堂小时去过。可吴裳忙摇头:“没必要,我不吃。我要吃热乎乎的汤面。”
“罢了,我去给你煮一碗吧。”她接着又说。
这正合林在堂心意,刚林褚蓄床前那碗素面勾起了他的瘾头,他因为林褚蓄没吃放在那,将面泡烂了,心里也骂过他暴殄天物。他对自己的父亲实在是厌恶。
两个人各撑一把伞走进了湿漉漉的海洲。下了两天的绵绵阴雨,冷空气带着海上的潮气,将海洲笼了起来。人只要站在外面两分钟,头上就挂上了细细的小小的水珠。吴裳尽管撑着伞,也沾了这样的潮雾。她的睫毛也湿了,看起来像哭过。
林在堂看她一眼,发觉她的目光也雾蒙蒙的。
“你怎么了?”他问:“遇到什么难事了?”
吴裳摇摇头,笑了:“我在故作深沉呢!”她晃了晃伞,雨水四散,落在林在堂衣服上。笑了一声抬腿跑了,边跑边喊:“快点呀,要成饿死鬼啦!”
林在堂快步跟在她身后,他们绕过行人,走出林立的高楼,走进了老街。
拐进老街,就像拐进了另一个世界。撑着伞的南方姑娘在这样的雨天里,背影都带着忧愁。
香玉面馆上了锈的铁锁象征性地锁,吴裳钥匙捅进去,轻轻一拉,锁就开了。将两扇对开门打开,邀请林在堂进去。林在堂走进去,屋内灯光昏暗,吴裳找出一根用了一半的粗蜡烛点上,将烛泪滴在桌上,蜡烛按上去。火光在他们脸上跳动着,鼻翼的阴影在两边脸上不停切换。
吴裳举起双手假装露出獠牙的女鬼吓了林在堂一下,他真被吓到了,下意识向后闪,她笑了声说:“做饭去喽!”接着麻利地从冰柜里翻出上次剩下的小馄饨,还有两条冰冻黄鱼。
“将就吃吧。”吴裳说:“馄饨素面,清蒸黄鱼。我请你。”
“为什么?”
“因为今天护理你爸,不需要500那么多。你爸今天除了给我摆了两次脸色,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林在堂被她逗笑了。
坐在那里等饭的时候,收到阮春桂的消息,她说:“让那姑娘陪你结婚,怎么样?”
“你别闹。”林在堂回。
阮春桂再没了动静。
林在堂看着吴裳在里面忙碌,香气很快就传了出来。令他意外的是,他听到了爆锅的声音。上前去看,吴裳正在爆炒一份小海鲜,见林在堂来看,就说:“犒劳一下自己,多吃点。”
“好。”
林在堂说着话就走了,等他回来时候,手里拎着一只烧鸡,要为他们再加个菜。吴裳的饭已经上桌,两个人就对坐吃了起来。
他们都很累,根本不想说话,只有喝汤的、吞咽的、咀嚼的细微声音。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心都得到了片刻歇息。
这天晚上,吴裳在医院等来了一个客人,是白天来过的阮春桂。她把吴裳叫到外面去,绕着吴裳走了三圈,将她身上身下打量个遍。吴裳对她这种行为十分抵触,两次要走,都被阮春桂拉了回来。
“咱们做个生意。”阮春桂说。她没用“交易”这个词,而是用了“生意”。
“我一无所有,没有生意可以做。我没有本钱。”
“你有啊。”阮春桂说:“我这人向来不爱费功夫,我就跟你直说了:我为林在堂选了一个良辰吉日结婚,婚期就在后天。雇你来做假新娘,预付款十万,婚礼结束再付十万。如果你愿意再演一段时间,那按月付酬。”
“为什么是我?”吴裳轻声问。
“为什么是你呢?”阮春桂吸了吸鼻子:“这天气真凉啊!为什么是你呢,因为林在堂身边没有合适的人。婚姻大事非儿戏,有钱的不能陪着演戏,愿意陪演戏的,说实话,都不如你。你知道吗?你的面相饱满,虽不至于惊艳,但有大富大贵之相。”
阮春桂说的每一句话都令吴裳震惊。
最令她震惊的是阮春桂付的二十万,恰是她辛苦找到的那份工作的整年年薪。她感觉到讽刺。
“你不需要跟林在堂有任何瓜葛。”阮春桂又说:“我今天在医院,看到你母亲的身体这样,后面想必养家很费钱。你在海洲想找一份像样的工作也需要时间,不如用这二十万换一个喘息。”
“家里没有积蓄是不行的,你知道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攒不到二十万吗?”
吴裳的头脑开始乱了。
阮春桂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困扰她的难题,之前林在堂说要跟她结婚的时候,她觉得受到了侮辱;今天阮春桂说要雇佣她的时候,那种感觉并没有消退。但她心动了。
她也不过二十多岁,没有见过任何巨款。当她拿到二十万年薪的offer时,她喜不自胜,但当她开始计划20万年薪的生活时,发现那也仅仅是能够让日子不那么捉襟见肘,却再难扛任何风险。假如,假如家里再有人生一场大病,她们是没有任何积蓄的。
但如果她一笔拿到这笔钱,又不影响她去做其它工作,那么,她就有了应对风险的能力。
这是她当下能吃到嘴的最大一块蛋糕,天上掉下来的蛋糕。这并不光彩,但没有影响到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她站在那久久不语,年轻的眉眼里透露出了迷茫和挣扎,阮春桂凑近了看她。她把吴裳想象成十八岁的阮香玉,那时她多想看到阮香玉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你再想想。不着急哈。我也希望你行行好帮我个忙,你根本不知道星光灯饰现在乱成什么样。因为这件事,星光灯饰在海洲被人嘲笑。我实在是需要你。”阮春桂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笔和纸,写一个号码给吴裳。“嘶啦”一声撕掉了纸,吴裳的心也跟着颤抖一下。
阮春桂把纸放到吴裳的棉服口袋里,故作可怜地说:“今晚十二点前,无论你什么决定都给我打个电话,倘若不可以,我明天就去找别人。我们必须在25号举行婚礼。”
“你同意的话,我先转款5万。婚礼当天一早转账15万,婚礼结束转账5万。我说话算话。”阮春桂说:“我也算帮同乡一个忙,唯一一点,你不要告诉你姆妈。你姆妈会难过。你可以说你跟林在堂有了感情,反正你姆妈也认识林在堂。”
说完拍拍吴裳的肩膀,款款走了。
阮春桂在商场上历练多年,林显祖自然也没有看错,她确有雷霆手段,唯一可惜的是她不姓林。她这样的人,摆弄二十出头的吴裳简直绰绰有余。
吴裳的大脑一片空白,当她走回病房,阮香玉仍旧在睡着。母亲睡觉皱着眉,吴裳就用指尖轻轻地抚她眉上的褶皱。她鬓角斑白的头发在昏暗的灯下格外刺眼,吴裳一阵心酸,顺手关了灯。
隔床一直在小声说话,接着女儿开始哭泣。吴裳知道,今天医院通知补缴费用,他们拿不出钱了。最后吴裳听到他们说:“算了,出院吧…”
吴裳走到病房外,打给阮春桂,她还没开口,就听阮春桂说:“是吴裳吧?”
吴裳讷讷地说:“是…”
阮春桂并不问她的决定,而是说:“我给你转账,你把账号发给我。谢谢你吴裳,谢谢你帮我,合作愉快。”
吴裳站在那里,深呼吸数次,给阮春桂发短信的时候,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掌心全都是汗。她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新的汗水又冒出来。那条消息编辑了十几分钟,最后用指尖狠狠按了一下发送按钮。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又跟着抖了一下。
那头的阮春桂收到消息后嘴角撇了撇,但迅速给吴裳转了账。然后她对林在堂说:“新娘我给你找好了,25号举行婚礼,让我们过个好年。别把这些破事带到年后,不然过年时候宗亲们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你。”
林在堂看到这条消息的一瞬间,下意识走向衣帽间去看那件婚纱。衣帽间里有一个下通到顶的衣柜,那是当初孟若星说要用来放她的婚纱、礼服。此刻婚纱就挂在那里。林在堂又想起那天她试穿婚纱的时候,他内心有着由衷的幸福和喜悦。现在这件婚纱将穿在别人身上了。
“你不问是谁吗?”阮春桂问。
“吴裳。”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有钱,因为她缺钱。”
“那不是刚好?”
“是的,刚好。”
林在堂有一种无力感,对这件事也是悻悻的。他有点意外吴裳竟然答应了阮春桂的提议,但仔细想想,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第二天他和吴裳在医院见面了。
吴裳似乎把这件事已经抛在了脑后,他到的时候,她正看着护士给林褚蓄换药瓶。林褚蓄已经基本痊愈,但如今外面太烦躁,他赖着不出院躲清静,把烂摊子都交给林在堂和阮春桂母子。
“借一步说话吧。”林在堂对吴裳说。
“走啊。”吴裳欢快地跟在他身后,装作对这件事毫不在意,以减轻对自己的问责。
话自然是不能在医院里谈,他们都隐约觉得这件事不光彩,想去一个没人的地方谈。于是一直走一直走,最后走到了香玉面馆。在那个昏暗的屋子里,吴裳又点燃了一根蜡烛。林在堂这才看清,蜡烛是白色的。
两个人都感觉透不过气,不约而同走向门口的位置,最后他坐在门这边,她坐在另一边。
“你要不要试试婚纱?”林在堂终于先开口:“是现成的婚纱,之前定制的。”
“你有尺寸吗?你觉得我能穿上吗?我记得孟小姐很瘦很瘦。”吴裳指了指自己:“我应该比她重10多斤。”
这时孟若星的样子在吴裳脑海中出现,包括她盈盈一握的腰身。
林在堂快速而拘谨地看了眼吴裳的胸部,说:“可能这里会紧一些。其它地方都还好。不知道现在改还来不来得及?”他的眼神没有一丝邪念和冒犯,甚至带着退却。
“能穿上就行。紧就紧些吧。”吴裳说:“没事的。”
“你要先看看吗?”林在堂又问。
吴裳忙摆手:“后天一早不出意外我妈妈要办理出院,从这里折腾回千溪要两三个小时。回去还要弄一下床、枕头什么的,应该没时间特意去试婚纱了。”
林在堂的双肘支在膝盖上,人倾身坐在那,久久看着地面。
“后天我开车接你妈出院吧。”林在堂说:“你不用叫救护车送回去,进千溪的路不太好走,有一两个拐角救护车未必能进。”
“方便吗?”吴裳问。
“方便。”林在堂说:“有什么不方便呢?”
“那谢谢你了。咱们走吧?”吴裳不等林在堂回答,兀自起身去吹灭蜡烛,关了灯。
海洲又下起小雨,阴冷阴冷的。吴裳在棉服里面加了一件羽绒小背心,仍旧觉得心口那里不住地钻凉风。
到了病房门口,吴裳停了一下,换上满心欢喜的模样推开了门,走到阮香玉病床前。
“什么事这么开心?”阮香玉问她。
“姆妈,你觉得林在堂怎么样?”吴裳问。
“林在堂啊…很好啊。”
“那我跟他结婚好不好?”吴裳隐去了假结婚这件事,她想着或许过段时间可以跟阮香玉说她跟林在堂不合适分开了。
“啊?我说他怎么总是来看我,你们恋爱啦?”
吴裳点点头。
“他妈妈能同意吗?”阮香玉说:“他妈妈呀…”
“他妈妈同意的。”
阮香玉看着吴裳,她想,儿女的事呢,就让儿女自己做主。她是知道吴裳真心喜欢濮君阳的,可是濮君阳已经结婚了,而林在堂似乎也不差。阮香玉对林在堂的印象就是很有教养、风度翩翩、相貌很好的男子。
“你们怎么认识的?”阮香玉问她。
“就好几年前啊,她租了肖奶奶的房子,我给他当导游。”
“哦哦,这件事我隐约记得。原来是他。”
“可不!”
吴裳将阮香玉的手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说:“姆妈,我挺喜欢林在堂呢。你看他,长得多好看啊!他还会赚钱!人也很好…”她极力列举十几个林在堂的优点,以向阮香玉证明自己跟他“结婚”是很快乐的。阮香玉安静听她说着,最后闭上了眼睛。她的眼角隐隐发烫,要有眼泪流出来了似的,只得翻过身去,背对着吴裳,摆摆手说:“好啦好啦,妈妈知道你开心了!什么时候结婚呢?”
“他们家人着急,说是过几天就想办事。”
阮香玉什么都懂了,但她什么都没再问,只是说:“妈妈这样,没法出席婚礼呀…”
“没事啊,只是吃个饭。后面我们回千溪办一场,那才是真正的出嫁呢!”
吴裳心中五味杂陈,在她不断自责的过程中,她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人其实是很懂自我宽慰的。她已经不愿去想这件事的对与错了,而是在想以后的事。二十万在手,她或许真的可以从容些了。她也因此明白,每一件商品,无论是有形还是无形,都确有其价格。
阮香玉出院那天林在堂真的一早就来了。
他前一晚一直在开会,跟财务团队、律师团队过各种分股、分家的细节,到最后除了工厂和少的可怜的流动资金外,星光灯饰所剩无几了。
他好像都没有吴裳富有了。
他站在阮香玉床前,礼貌地叫:“阿姨,我来接您出院。”
“辛苦你啦。”阮香玉看向林在堂,这孩子其实不坏的,也没有他母亲身上的那股气焰。他沉稳内敛,温文尔雅,像极了他的爷爷。
再看吴裳,放心站在他旁边,任由他推过轮椅,将阮香玉扶到轮椅上坐稳,表现得倒有几分恩爱。林在堂也很有心,排了很久队把车停在了医院停车场。打开车门她们才看到,林在堂将副驾调到了很舒服的位置,还铺了一个软垫,以便阮香玉坐的舒适。
阮香玉不太说话,她因为洞悉了一切,所以觉得此时的自己是女儿身上一件很重的无用的行李。她也不能贸然问起,因为她知道女儿的自尊一定已经经历了一轮拷问。她想,命运果然是有轮回,三十年前她在远村与阮春桂分别,三十年后阮春桂又把她生拉硬拽回身边。
叶曼文就在千溪的村口等着他们,她瘦瘦的身影站成了一幅画。当这三代女人站在一起,好像讲述了一个完整的千溪故事。
林在堂有一种恍惚感,他觉得自己也被扯进了故事之中。
离开前他偷偷把婚纱抱到了吴裳楼上,并跟她说下一天一早,会有车来接她。如果婚纱哪里不合适,她可以随意剪裁。他一直小声说着这些,避免老人听到,这是对吴裳最大的共情了。
吴裳点头,但那婚纱放在那,她并没有去看。
1月25日凌晨三点,吴裳睁开了眼,爬起来洗漱后打开了那件婚纱。倘若这一切与吴裳无关,那么她一定会为这件婚纱心动。这真是一件美丽的婚纱,这是林在堂和孟若星相爱过的证据。
吴裳开始往身上套婚纱。婚纱真的很美,但确实不属于吴裳。胸部、腰身都略紧,勒得吴裳透不过气。她有些气馁地跺脚,听到动静的叶曼文走了进来,站在那看着她。老人的目光很清明,老人的心也很清亮,她什么都懂,但她也什么都没问。因为她在吴裳惊慌的动作和红着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挣扎。
她没有能力干涉吴裳,也没有权利指责她投机取巧。她们原本就是被抛在浪头上随时淹死的千溪人,选择的对错不由她们自己说,要交给时间。
她上前抱住吴裳,说:“我的裳裳真漂亮。”
“可是外婆,这件衣服不适合我,我拉不上后面的拉链。”
“没事,外婆帮你拉。”
怕她冷,给她裹上了一件红色的中式小袄,那是叶曼文大婚的时候穿的。吴裳走下楼,看到阮香玉扶腰站在那。
“姆妈…”
“林在堂也真是,婚纱不上心…”阮香玉故作责备地说。
吴裳忙说:“不怪他,我也没上心。”说完就笑了:“我就是喜欢紧一些嘛,多性感。”
在小小的客厅里,她转了一圈。拖尾扫过桌腿,扫醒了在睡觉的小黄狗。
凌晨四点,一辆小车悄然开进千溪,开进吴裳家的小院,无声无息接走了吴裳。
晨曦初露,海水汹涌,海岸线隐藏在黑暗之中。
第18章 添新岁,恐蹉跎
小车把她带到海洲公馆,那是海洲最好的酒店,酒店外婚礼车队已经就位,吴裳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豪车。林家在这里预留了一间房号为999的房间。
吴裳想起电影《楚门的世界》,她身处一场实景演出中,而观众都在观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化妆师上前为她化妆,一个摄影师为她拍照。她并不自在,总是不经意地闪躲。化妆师脾气很好,对她也很客气,在工作间隙对她说:“以后您的生活免不了参加一些应酬,到时可以找我化妆啊。待会儿我把名片留给您。”
吴裳点头说好。
她自己平常不太上浓妆,她每天犯懒,化妆只是薄薄一层,衬一衬气色就好。这个妆画完,镜中的她像一个华美的妇人。她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现在看着艳,待会儿站在灯光下就刚好。”化妆师说:“您放心,我经验很丰富,绝不会出错。”
“好的。”
宋景来了。
她还打着哈欠,见到吴裳的妆容眼睛睁大了一圈儿。没人的时候她说:“怎么回事,假结婚也要搞这么漂亮吗?”她嘻嘻哈哈的不把这当回事,只当是吴裳临时接了一个兼职。甚至还对吴裳说:以后这样的生意可以经常做。吴裳问她会不会因此看轻自己,宋景推了推眼镜,点她脑门:“你是不是脑子坏掉啦?我为什么要看轻你?”
吴裳就上前抱住了宋景。
她心里戚戚的,哪怕再乐观的人今天也挤不出一个笑来。宋景是她在这场假婚礼中唯一的倚靠了。
宋景拍了拍她后背说:“漂亮点,一定要漂亮点。毕竟这婚纱这么漂亮!”她扯扯纱尾啧啧一声,林在堂可真舍得花钱。
“哎呀呀!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套首饰!亮闪闪也好美啊!!”宋景的一惊一乍缓解了吴裳心里某种不可说的痛苦。她紧紧拉着宋景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宋景对她咧咧嘴:“我爸妈也来了。我之前不知道,我家也接星光灯饰的生意啊。”
“我也没想到林家是这样发请柬的,几乎整个海洲商会的人都请了。”
“问题是我爸妈又不在商会,我家那个小破工厂,竟然也接到星光灯饰业务经理送来的请柬。”
这就是阮春桂的阵仗了。吴裳想。
后来林在堂到了,他着一身华服,翩翩公子一样。只是阴着一张脸。
他只看了一眼吴裳的婚纱,就扭过脸去。个中滋味并不能为外人道,只是如一把钝刀割肉,有钝痛。偏那婚纱在灯光下闪着,时刻拉扯着他的视线,要他去看去回忆。
宋景见状,就上前打趣:“学长,学长,今日大婚,是不是要给我包个红包?”她伸出双手去,等林在堂拿红包。林在堂就真的拿出一个红包给她,说:“辛苦了。”
宋景心满意足,将吴裳推到林在堂面前,对她眨眼:“我看看,新郎新娘配不配啊?”
他们站在一起,各着华服,相貌上看起来也算登对,只是神情看起来不像一伙人。
宋景看了半天,嘻嘻哈哈,悄悄捅了一下吴裳的腰,催促着该走了。
其余的伴娘和伴郎吴裳都不认识,她在他们眼中读到了玩味。她知道那些人都认识孟若星,其中有一对男女她有印象,海洲下雪那天,在千溪的公交站台前,她看到他们跟林在堂同在一辆车上。
当她拖着婚纱跨过酒店那道高高的门槛的时候,相机发出清脆的拍照声。她听到后面不知小声说了一句:“赝品…”
后面她听不清了,她想人家没有说错,我就是赝品啊。我就是冒名顶替啊。别人结婚是因为爱情,我是为了二十万出场费啊。她挺直了腰板,要把这一天的戏演好。这是演员的基本素养。
手背触到一丝凉,她低下头,恰在这时,林在堂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很凉,应是跟他的心一样凉。冰冷的袖扣贴在她的肌肤上,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林在堂觉得自己的魂灵已经飞走了,任人摆弄。摄像师说“牵手”,他就去牵手。可他的手背刚触到吴裳的手背,就有一股难过涌上来,他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有些用力,依稀在迁怒吴裳。吴裳疼了,就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笑着说:“谋杀啊!”
林在堂回过神来。
从前握孟若星手腕时,总会说:“你也太瘦了,我真怕一不小心把你弄折了。”
现在他握着的是一个陌生的手腕,被握着的人也很僵硬,虽然他们握在一起,但他们都知道,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们拖拽向相反的两边。那股力量是内心的真情。
他爱过别人,她也爱过别人,但此刻他们不得不在一起,结一场滑稽的婚。这是被经济利益操纵的婚姻,经营者们试图用情感的“翻盘”来操控生意上复杂的人心。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真情。
林在堂已经不追求真情,他觉得在与孟若星十年的恋爱中,他的真心早已一点一点给了出去,现在他已没有真心。
早上出门前阮春桂叮嘱林在堂:“你记住我的话,人踩人低、人捧人高,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你挺住了。再过一些年,你会发现感情是人这一辈子最无用的东西。真正成功的商人都能将一切为你所用,包括感情。”
“我好冷。”身边的吴裳说:“我太冷了,赶紧拍完上车吧!”林在堂转过脸去看她,她正咧着嘴在笑,但她的眼睛一点都不开心。她的牙齿也在打着颤,皮肤上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竟没人为她准备一件披肩。
宋景心疼了,说:“别拍了别拍了,拍那么多最后也只是选几张。”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短款羽绒服披到吴裳肩上,催促着:“快走啦,上车啦!别错过吉时啊!”
吴裳也说:“快走吧!”林在堂却用力将她拉回来,对她说:“你就当来玩。就当你来角色扮演。其余的别想了。”
“你在安慰我吗?”吴裳问。
“我在安慰我们俩。”
“别安慰了,我真的要冻死了。”吴裳说:“这个鬼天气,真的适合结婚吗?”
他们同时看向天空,灰蒙蒙的。怎么回事,这场阴雨怎么连绵着不肯走呢?
后来豪车拉着吴裳走过海洲的街道,那阵仗吴裳也没有见过。她只记得阮春桂对她的要求:要笑,一定要微笑。要站直,无论别人问什么,问你是哪家的女儿、有什么来头,你都只管微笑。保持神秘。
她的手掌托着吴裳的脸,轻声说:“第二笔钱已经转了。想想这个,你难道不高兴吗?”
吴裳就真的笑了。
她被动去想:人生第一桶金,来了。我必须得笑。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走过海洲,车辆经过咖啡馆的时候,她看到它挂起了一个毛笔字写就的横幅,内容是:生命是一场恒久体验。街边站着很多人在围观车队,许姐姐整日无聊,自然也出来。她嘴里含着一块巧克力,好像跟别人说着什么。后来吴裳才知道许姐姐在推销自己的咖啡店,她说:“星光灯饰在我这办了一张集团卡,你们也向人家学学。舍得对自己花钱,人生才会更美丽嘛!”
关于那天的一切吴裳都记不太清了,她只知道自己是一个提线木偶,别人让她怎样她就怎样。仪式隆重而冗长,阮春桂一直盯着她,一旦她懈怠,她就做出某种提示,要吴裳站直、微笑。吴裳都一一照做,她心里默默算着时间,期待着早点结束。
整场婚礼唯一的高潮是那扇紧闭的高对开门开了一个缝,接着孟若星走了进来。她原本想低调,可她看起来不需华服点缀,仍旧熠熠生辉。一身自在轻松,已胜却别人三分。孟若星只得对大家点点头。
林在堂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坐在最后一桌,静静地看着林在堂。当司仪问林在堂是否愿意的时候,他停顿了两秒。这时,爱看热闹的海洲人又都看向了孟若星。
阮春桂的高跟鞋在地上敲出声响,她抱起了肩膀,对吴裳使了个眼色。吴裳懂了。
她忽然深情款款捧住林在堂的脸,将他的目光移向自己,笑着与他对视。这一刻,她看到了濮君阳的眼睛。她儿时憧憬结婚,新郎是濮君阳。十几岁时她在日记里写诗,写的是:
海水奔向月亮
我奔向你
林在堂的脸虚化成了濮君阳,在她意识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亲吻了林在堂的额头。
关于这一幕,现场的海洲人都说:林家最终娶这个不简单,心机太深。林家的媳妇大概率都像阮春桂。诸如此类。总之在他们的描述中,吴裳是一个不屑一切代价换取富贵的蛇蝎女人。没有人喜欢她。
“我愿意。”林在堂说。
孟若星站起身走了。
她猛然想起多年前与好友们一起,他们问她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她说跟林在堂结婚。最后,是她放弃了林在堂。
她觉得这种感觉很怪异,她看着自己的婚纱穿在别的女人身上,自己曾经的爱人对别人说我愿意。这一次她终于知道,林在堂不会回头了。也说不出是后悔还是什么,她只是觉得荒唐。
无聊却盛大的婚礼结束了,吴裳坐在酒店的地毯上,旁边是她脱了一地的婚纱、首饰、高跟鞋。而她脱掉那些负累,终于换回了一身温暖的睡衣。脚很疼很疼。她几乎没有穿过高跟鞋,除了学生时代迫切想要装成大人,踩过一两次高跟鞋外,就再没穿过了。
林在堂被人推了进来,他喝了些酒,但人仍旧清醒。门被关上,他们与这个世界隔绝了。
林在堂也不喜欢这一身舒服。很奇怪,他平时穿西装打领带,并不比这一天的行头轻松多少。然而这一天的衣服真的太“重”了,他觉得那身衣服化身为绳索,将他整个人都绑缚住了,他动弹不得、挣扎不得,越挣扎越窒息。
于是他开始脱衣服,先是那件西装外套,被他丢到了一边。西装叠在了婚纱之上,一切更加凌乱。
吴裳盘腿坐在地上,后背抵着大沙发的边缘,抬头看着他。
“你怕不怕我?”林在堂的眼睛因为喝酒通红了,他的脸也很红,像一个嗜血的怪物。
吴裳抱紧双膝问:“怕你什么?”
“怕我对你图谋不轨。反正今天是我们的婚礼,在别人看来发生什么都是顺理成章。”衬衫扣子终于解开了,他长舒了一口气,颓然坐在地上,向吴裳一样,靠向了另一个沙发。
“我不怕。”吴裳轻声说。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
“你这么相信我吗?”林在堂说:“你为什么觉得我是好人呢?其实我对你不算好的。我从前欺骗你,现在利用你,以后大概率也会不停地利用你。”
“我相信你,你虽然不算好人,但你真心爱着孟若星。尽管你们的感情结束了,但你不会亵渎它。至少现在不会。”吴裳说。
“你从前欺骗我,现在利用我,但是林在堂你有没有发现,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你都付了我报酬。”吴裳用双手挡住自己发热的眼睛:“我十几岁的时候赚的第一笔大钱是你的导游费用,我二十几岁赚的第一笔大钱是跟你假结婚。你是我的财神。”吴裳玩笑道:“财神爷你好。”
林在堂笑了。他说:“你能这么想,真让我意外。”
吴裳则笑了:“我饿了。你们为什么不给新娘准备点吃的呢?”
“酒店可以订餐,你为什么不叫了送到房间呢?”
“那我定点吧。我真的太饿了。”
吴裳从睁眼起就没吃过任何东西,此刻感觉胳膊都抬不起来。林在堂拿起电话,迅速点了餐,顺道叫了一瓶酒。
“你想喝醉是吗?”吴裳问他:“是不是喝醉就能让你好过一点呢?孟若星走的时候你要心碎了。我看的很清楚。”
“你会因此看不起我吗?”林在堂问:“我这么拿不起放不下,优柔寡断。明明是她背叛我,我还要因此难过。”
“说实话,有点。”吴裳转向林在堂,头斜倚在沙发上:“你知道吗?你跟我想象的生意人不一样。我没见过像你这么放不下的生意人。你这样,怎么做生意呢?”
“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人不是动物。”
吴裳耸耸肩:“既然如此,那我就陪你大醉一场吧!”
他们举杯痛饮,眼睛渐渐迷离。
而眼前人幻化成了心里人。
林在堂低声唤着:“孟若星…孟若星…”
醉酒的吴裳一巴掌拍他嘴上:“你给老娘看仔细!我是吴裳,才不是你的那个什么孟若星!”
“你是不是有绿帽癖!”吴裳揪住林在堂的衣领大声喊:“说!你是不是有绿帽癖!”
第19章 添新岁,恐蹉跎
第二天睁眼,他们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下。吴裳的头剧痛,忍不住哼了声。昨天的一切都荒诞的像做了一场梦,吴裳拍着头想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地上的“绿帽癖”林在堂没有任何声音,就连睡觉都阴沉得像一个死鬼。吴裳喊他:“林在堂!林在堂!”
林在堂从睡梦中惊醒,坐起身来看着狼狈的吴裳。
“你帮我拿瓶水,我要渴死了。”吴裳说:“我可能生病了,我喉咙好痛。”
林在堂起身拿水递给她,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她醉酒时候又哭又笑,不让她喝她抢着要喝。一边喝一边叫他“绿帽癖”,叫到最后林在堂急了,手掌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出声。吴裳又在他掌下喊:“杀人啦!杀人啦!破产企业掌门人杀人啦!”
她专挑刺痛林在堂的话说,根本不管林在堂死活。很奇怪,到最后,林在堂适应了。吴裳再如何嘲讽他,他也不会生气了。他只是为自己辩解一句:“我不是绿帽癖。如果我是绿帽癖,我就不会分手了。”
“只是吴裳,人都是有感情的。我的理智告诉我分手了,我的情感还需要适应。就像你对你的濮君阳,是叫濮君阳吧,你真的放下了吗?”
“所以不要嘲笑我了。”
“好吧。”吴裳用最后一点理智拍了拍他肩膀,而后陷入一场烂醉。
吴裳将那瓶水一饮而尽,又跌回床上。她知道自己真的生病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富人在冬天结婚也要穿无袖婚纱,好像他们都是钢铁之躯。
但她没再跟林在堂说自己不舒服。婚礼结束了,后面的事该怎么安排尚不清楚,她现在只想回千溪。她惦记着阮香玉。
强撑着爬起来,跟林在堂抢用一个卫生间洗漱。两个人同时站在镜前,在镜子里看到对方的感觉很怪异,林在堂退到了一边。
吴裳撑着台面感觉自己要死了,一张脸惨白惨白。林在堂终于察觉到她不对:“你不舒服?”
“结婚太累了。”吴裳抱怨:“又冷又累。”
“你是不是发烧了?”
“是。”
“待会儿去餐厅吃点东西,然后我送你去医院。”林在堂说。
“我不去医院,我要回千溪。”
“那我就送你回千溪。”
“你不工作吗?”
“我现在的工作就是打架。”林在堂说:“跟各种人打架。少打一会儿死不了,反正已然这样了。”
林在堂实在能称得上是一个好人。有些人的教养和对别人的体恤是深入骨髓的,林在堂就是这样的人。这样就注定了他对任何一个与他有关的人都会如此,这不是什么特殊的关照,但用在他们疏离的关系中足够了。林在堂骨子里是很骄傲清高的,所以他的教养也显得清高。
“那好吧,谢谢。”
吴裳从没在高档酒店餐厅吃过饭,当她走进去,看到那些亮晶晶的餐具,几百种食物漂亮整齐地罗列着,面档冒着热气,工作人员在忙碌着。
一时之间她不知该吃些什么了,于是拿了两块小蛋糕坐下。林在堂也吃不下,只叫了杯咖啡,拿了些生冷和水果,安静地吃着。
“等我病好了,你请我来这吃一顿!”吴裳扬起笑脸:“今天真是时机不好,赶上我胃口不好的时候!下次你看我会不会光盘!”
她实在是一个热情善良的人,此刻也不忍林在堂这样消沉,没话找话来逗他。
林在堂就说:“好,下次请你的好朋友宋景一起。昨天她很辛苦,也没顾上请她吃饭。”
“那她可要开心坏了。她可喜欢你了,她说你是我们最好看的学长。可是我不记得你了。真奇怪。”
“你只记得你的青梅竹马。”林在堂说:“你整天说我像他,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像。我明明…”林在堂的声音越来越低:“比他好看…”
他整个人都恹恹的,即便说笑话也半死不活,任吴裳怎样都哄不好,最后吴裳干脆住嘴,吃过了饭就要回千溪。
上车前林在堂忽然对她说:“婚纱和礼服你处理一下吧?”
“我怎么处理?扔了吗?”吴裳想到那件昂贵的婚纱实在有些心疼:“你看我把它卖给影楼可以吗?或者租给影楼?”
林在堂低低嗯了声:“那我先带回公司,你找好影楼后告诉我。”
“行。”
吴裳怕林在堂心疼,回千溪的路上还在说:“要么…你再想想?这件婚纱实在昂贵,租出去有些可惜了。万一你下次结…哦不对,你下次真结婚的时候,新娘才不会穿这件。”
“租吧,我不会改主意。”
到了千溪,将车停在院门口,林在堂从后备箱拿出了很多东西。吴裳有些意外,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说我不能空手来。那大多是昂贵的补品,还有两条丝巾。吴裳拦住他不肯要,他低声跟她讲道理:“你想想你是怎么跟你妈说的?现在我在她们眼中是女婿。女婿上门空手好吗?”
吴裳并没想到这一层,此刻林在堂的好变得具体,让她很感动。
“谢谢。谢谢你林在堂。”
“不客气。也谢谢你,吴裳。你帮了我大忙。”林在堂很真诚:“说实话,如果没有你,我现在的境况应该更差。”
林在堂拎着东西向里走,小黄狗跟在他脚边,一直仰着狗脸咧着嘴巴看他。小黄狗虽然小,但却是很会看家的,逢人路过都要叫几声。但林在堂来这几回它都没叫,甚至不停对林在堂摇尾巴。林在堂就放下东西,伸手摸摸它:“你好,又见面了。”
小黄汪一声,林在堂又说:“好的,下次我给你带吃的,我记得了。”
“你跟狗也能聊到一起?”吴裳在一边插科打诨。
叶曼文听到动静出来,看到林在堂的一瞬间,老人的神色微变,但仍旧笑着迎了出来。
“在堂来啦?”叶曼文说:“隐隐觉得你会来,所以早起就去切肉、杀鸡、买鱼,今天在家里吃顿便饭再走不迟。”
林在堂并没推脱,跟着叶曼文走了进去。
“下次回家不要带东西了。”叶曼文说:“家里除了吴裳胃口好,我们吃东西都是三两口,扔了怪可惜的。”她说的是“回家”,林在堂听进去了,没觉得有什么别扭。事实上这里的确更像一个家。
吴裳进门就猛灌热水,支着耳朵听他们讲话。她很怕林在堂说错话,好在他很有分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心里清楚。吴裳跑去看阮香玉,看到她正费力地下床想要去跟林在堂打个招呼。
“你别动!”吴裳说:“让他来看你。”
阮香玉就躺回去,一双眼盯着吴裳。她不知女儿昨天是否受了委屈,她很想问问,又觉得这会儿不是时候。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问罢!
“还顺利吗?”她问。
“顺利啊。”吴裳说:“林在堂人很好的。”
“别人呢?”
“也很好。”
吴裳报喜不报忧,那些“赝品”、“攀高枝”的话她早已忘在了脑后。林在堂走过来,站在门口敲门问:“可以进来吗?”
阮香玉看了眼吴裳就费力坐起身来,拍了拍床沿:“来,坐。”
林在堂依言坐下跟阮香玉聊天。他说最近海洲天气不好,昨天婚礼也没赶上好天气,一整天阴沉沉的,吴裳的婚纱又薄,所以可能着凉了。他还说,爷爷今早起来也不舒服,还念叨着老街的香玉面馆,不知何时再开门?
阮香玉慈爱地看着他。
林在堂应是择着父母的优点长的,他的上半张脸很像他的妈妈阮春桂。性情很温和,内心应该也善良。不然他不会坐在这里净挑捡些宽她心的话说。
“你妈妈还好吗?”阮香玉问。
“她还好,我结婚了她很开心,今天就约着朋友出去了。”林在堂没说假话,他的婚礼如期举行,阮春桂的面子捡了回来。她昨天席间一直在与人说:这人呢,万万不能高估自己,也不能低估别人。就说在堂的婚事,谁能想到会峰回路转,半路杀出一个人这样把我们在堂放在心上呢!这往后啊,我们在堂就可以放心奔事业了。
“她…”
“您请问。”
阮香玉无奈地笑了,摇摇头:“年纪大了,我忘记要问什么了。往后多回家,眼下我行动不便,吴裳你先借我些日子。”
“应该的阿姨。我也想着最近在闹分股,家里很乱,吴裳在也会受影响。让她在家里照顾您正好。”
“分股啊…”阮香玉问:“对你有影响吗?”
“有的。分完股,我只有一个工厂、一些债务,还有少得可怜的流动资金了。”
“你真诚实。”
“这种事也不用打肿脸充胖子。”
吴裳发现林在堂很矛盾,他对情感很优柔寡断,对待事业的大起大落却能看开。
吃饭的时候林在堂感受到了隆重,叶曼文做了那么大一桌饭。有鸡、有鱼、有鸭、有新出海肥美的蟹,还有她亲手做的点心。菜样很多,菜量不多,摆盘精美自然。
林在堂吃过很多“好饭”,有些一道菜只有一口,保留食物本味,但不家常。叶曼文这一桌,很美丽,也促人食欲。林在堂忍不住称赞:“外婆,你真的太厉害了。这么会儿就做满一桌,还这么好看。”甚至像小孩子一样,不顾什么规矩,捏起一块鸡蘸着汁水送进嘴里一口。
味道真好,他扬起了眉,由衷地笑了。他这样笑的时候竟然有一点天真和腼腆。
林在堂食欲从来不盛,这一口,像打开了他肠胃的机关,顿感饥肠辘辘起来。
吴裳适时吹起牛来:“我们祖上是御厨!你知道御厨是什么概念吗?那就是可着整个海洲,你再找不出第二个!”
叶曼文就拧她脸:“又胡说!”
“我相信吴裳!”林在堂说。
他们都真心笑起来。
林在堂有些明白为什么吴裳在经历贫穷,但性格却如此了。她们家的三个女人,都没有自怨自艾。一家人坐在一起就开开心心,说的尽是些有趣的小事。有时那小事明明很心酸,也能诙谐讲出来。
外婆讲吴裳儿时,爸爸妈妈去海洲城里看货,她带吴裳在院子里玩。那天外婆接了个活计,帮一个婚礼做点心。她一边和面,一边看着吴裳,就低头的功夫,吴裳被小野狗顶了个倒栽葱!外婆站起来形容:“就这样哦,插成个三角。”
“我内疚诶,好在我们裳裳命大。”
吴裳在一边咯咯地笑,林在堂也笑。他小时候被管得严,别说倒栽葱了,就是手划破一个小口子都要紧着看,再晚点伤口就已经痊愈了。
这一餐饭很快乐,以至于吴裳和林在堂都觉得回到了2006年的夏天,他们之间没有隔着那许多复杂的事,单纯是很好的朋友。一旦有了这样的认知,就都放下了戒备。
吴裳邀请林在堂参观一下她的家。
她像一个小导游,认认真真介绍起来。她的家虽然小,但是每一处都温馨。院子里的花、木桌上的便签盒、老旧冰箱上的贴纸、吱吱响的木楼梯,还有吴裳满当当的卧室。里面满是书和花,厚厚的软软的床,还有那扇窗。
看到那扇窗,林在堂猛地想起那天他在院子里看到她窗前挂着的黄色的胸衣,脸当即红了起来。
“你怎么了?”吴裳问他。
“我没事。”他将目光移走,落在地面上。
“后面怎么办?”吴裳问:“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有吧…过年的家庭聚餐,拜访亲友…”
“那你要付钱了。”吴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决定跟林在堂讲明规则:“每次需要我出面前,我们要根据时间、难度等定好价格。”
“好。”
吴裳手掌一拍:“太好了,这样就不尴尬了!说实话,我这几天一直在尴尬。”
“也在接受自己良心的谴责吧?”林在堂接着说。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也一样。”
吴裳死死盯住了他半晌,叶曼文在楼下叫他们去吃水果,刚好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林在堂走的时候,叶曼文、吴裳还有小黄,依次排队送他到门口。他对叶曼文说外婆,我除夕会来看你的。
叶曼文说:“好啊,外婆给你做好吃的。另外,给你的家人带好。”
林在堂走了,千溪又是那个千溪。吴裳小跑着去找阮香玉聊天,进门却见到她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姆妈,你要干什么呀?”这个场面吴裳很熟悉,每当阮香玉要进行一项“事业”,她就会如此这般。
阮香玉把本子和上,对吴裳说:“吴裳,姆妈准备休养好以后,继续回去做面馆。但是你别担心,我不会向从前一样只会挨累了。住院时候听旁边的人说,这两年海洲的旅游业也发展起来了。很多游人到了海洲都想吃一口地道的海洲味。”
“是呀。”吴裳坐在床上:“你要做什么呀?”
“我要好好把老街的餐厅弄一下。”阮香玉说:“你看乌镇、西塘、绍兴、南浔,那里的老街也是老街。那海洲的老街早晚也会发展起来的。”
吴裳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要么…我…出一点…”
“不用。”阮香玉说:“你虽然嫁人了,但我们不能跟人要钱。你别管了,好吗?”
吴裳并不担心阮香玉会失败,她的妈妈很聪明,只是运气不好。尽管如此,她也把吴裳养大了。她上前抱住阮香玉,撒娇地说:“以后你有了钱,就雇我给你当保姆。就像宋景的爸爸妈妈一样,好不好?”
“好啊。以后妈妈有钱了,就让你当富二代。”
“富二代富二代,我是富二代!”吴裳已经提前做起了富二代的美梦。
这一年的除夕,于吴裳来说是很好的。星光灯饰因为分家分股,导致家里四分五裂,每年都要在一起吃的年夜饭这一年都不想吃,因此也不需要吴裳做戏。吴裳松了口气。
除夕前一天,阮香玉给了吴裳1000块钱,让她去海洲市给自己和外婆置办点行头,吴裳开开心心去了。坐公交的时候听海洲新闻,里面说星光灯饰面临全面溃败,民营企业之星即将陨落。
“放屁。”吴裳心想:别看林在堂在感情上拎不清,人家有魄力着呢!且看吧!
这一天她给外婆和妈妈各买了身新衣服,又给自己买了个发卡,再买几双新袜子。
除夕夜,零点一过,很多人在海边放起了烟花。吴裳扒在窗户上看,看着看着,就看到一辆车开进了千溪,开到她家门口。林在堂从车上走下来,打开后备箱,拿出了很多东西。
吴裳趁着叶曼文还没发现,飞快跑下楼跑出去,迅速关上院门。
“你怎么来了?”她问。
“名义上的女婿,来帮你圆谎。”
“你不会有别的目的吧?”吴裳问。
“说实话吗?”林在堂叹了口气:“我们家里乱套了,阮春桂女士对林褚蓄先生大打出手,我出来躲清净。”
“你可以去你朋友家呀!”
“我只有来这里,才最顺理成章。”林在堂提醒她:“吴裳,咱们两个当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好吧,那我只能欢迎你了。新年快乐。林在堂。”
未来怎样还不知道,这奇幻的一年就这样结束了。长了一岁,添了蹉跎。海边的烟花一个劲儿地放着,整片天空都亮了,海面也亮了。吴裳依稀觉得自己是那个乘舟在海面漂荡的小女孩,被大风刮到了一条新的航线上。
“也不知明年怎样。”她嘟囔一句。
“明年吗?明年让我们乘风破浪。”林在堂无比笃定,眼镜片反射着灿烂的焰火。
眼前的林在堂令吴裳陌生,她仿佛看到一个日渐成熟的、真正的、成功的民营企业家,踏上了他的征程。
林在堂好像不一样了。
第20章 春亭月,照落花
花掉了一朵
再掉一朵
清晨我去看
它死了
——2018年12月吴裳《无序的心事》
清晨林在堂在隔壁房间打电话,吴裳听到他在说:“独立出来的设计师品牌,有助于星光灯饰对购买群体进行划分。就是这么简单。”
“你问我这么做有什么前瞻性?我没有前瞻性,市场就是赌博。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吴裳从门前经过,他对她摆摆手,她就慢吞吞过去。林在堂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将头埋在她身前。电话那头应该是情绪很激烈,吴裳将双手插进他发间,轻轻搓磨着。
“见面再说。”林在堂说:“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以为你至少会比我冷静,因为这几年星光灯饰的确为你们赚了很多钱。相信我的决策有那么难吗?”
“撤资?”林在堂说:“好,尊重。”
他挂断电话后紧紧抱着吴裳。
这情景吴裳很熟悉,八年来每逢星光灯饰变革,都会是如此。林在堂并非如外界看到的那般风光、自在、游刃有余,他的挣扎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我今天要出去一趟,陪宋景去相亲。”吴裳说:“你出门吗?”
“我待会儿就出。”
“那我先走。”吴裳捧起林在堂的脸,凑上前去混乱亲几口:“再见。”
“再见。”林在堂拍拍她的屁股。
吴裳出门前先把院子里的落花都清理一遍,又把那几盆新移植到花盆里的花搬进了屋里,再看看冰箱,里面什么都有。林在堂见她如此就问:“你要离家出走吗?你可不可以不要每次出门前都这样?”
林在堂不知道为什么吴裳会有这样的习惯,每当她出门,总是要把家里所有需要照看的东西都看一遍,好像她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出门就好好玩。”林在堂叮嘱她。他准备打领带,吴裳就上前去打开他的手,帮他系。他的手臂自然地握住柜门把手,低头看着她。有时林在堂觉得吴裳还是当年的样子,热烘烘的,有时她又很冷清。
“晚上几点回来?”他问。
吴裳一边麻利地系领带一边说:“十点前总能回来的。宋景最近心情不好,说要跟我喝酒。喝酒么,时间就不会早。”
“我去接你。”
“不用。”吴裳忙说:“你那么忙,不用接我。我代驾回来就行。”
“到时候看。”林在堂说。他微微向前一步,将吴裳堵在他与柜门之间。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亲亲她。扣着她的头就亲了上去。吴裳不想亲吻,双手抵在他们之间用力推他,强颜欢笑道:“要迟到了。”
林在堂听不进去,只是一味要亲她。
终于碰到她嘴唇,柔软的温暖的嘴唇,却一动不动了。他的眼睛还睁着,看到她忧愁的眉眼。他知道她还在难过,她当然会难过,他也会。就连她家里的小黄都在难过,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
吴裳洞见了他转瞬即逝的伤心,就主动张开了唇。这场亲吻很绵密,清晨的林在堂脸上还有剃须水的味道,吴裳喜欢闻。
她捧着他的脸,主动把自己送上去,他就照单接了。手臂环着她肩膀,一用力就将她搂进了怀里。林在堂每每遇到烦事,就格外喜欢与吴裳亲近。
这个清晨激烈的吻并不难理解,他又要与人斗争,这算是他的前序弹药。
后来林在堂问她:“吴裳,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吴裳答。
“你知道你为什么相信我吗?”
“为什么?”
“因为你不在乎啊。”林在堂笑了:“你对什么都是满不在乎,你在乎的东西就那两样。”林在堂也不傻,一个女人不吃醋、不胡闹,任由外面风言风语,她多一个字都没有问过。
吴裳就说:“你不要曲解我,我单纯就是相信你。”
她出门后回头看一眼院子里的植物,半凋半开,在海洲这难熬的冬天里能维持生命体征已经非常努力了。
她到的时候,宋景已经到了。宋景把头发扎成一个冲天髻,戴两个夸张的金属环耳饰,眼镜换成夸张的大彩色框,嘴里嚼着槟郎,一副大姐大的样子。见到吴裳就问:“你看我今天这身行头怎么样?”
“你爸妈看到要打死你。”吴裳说:“你怎么回事,为什么又要相亲?”
“我爸妈说海洲这个地方容不下老姑娘,每次回村里,都要被人指点。他们说哪怕你结了再离呢,也比一直不结好…”宋景模仿她爸真是惟妙惟肖,吴裳能想象出他爸突起的肚子下卡着一条爱马仕皮带的样子,是非常滑稽而又威严的。
“那你就软抵抗是吧?”吴裳揪了揪她的头发,手机响了,她顺手接起,对方问:“请问是香玉面馆的吴总吗?”
“不是。”吴裳挂断电话。
“怎么了?又要给香玉面馆开连锁吗?”宋景说:“这是好事啊。”
“这些人根本不是奔着把面馆干好来的。如果我把招牌砸了,我对不起任何人。”吴裳看了看前面,用胳膊碰了下宋景:“是那个吗?”
宋景推推眼镜道:“还真是。”来者分明是老宋第二,秃头,微胖,大肚子下也卡着一条爱马仕皮带,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西装。她小声说:“来了来了,他来了。”
男人见到宋景倒是有几份热情,不时隐晦地炫耀自己的家世,有时看吴裳几眼,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最后忍不住问:“这位是…”接着敲自己的头:“我想起来了,我参加过你的婚礼…你是星光灯饰林总的爱人?”男人说完这句后想起什么似的,表情有些微妙。
那场被吴裳遗忘的婚礼瞬间又被想起,但她想到的是那天海洲天气不好,她穿着的那件露肩婚纱很薄,她很冷。至于男人说的婚礼有多盛大热闹,吴裳已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了。
一边的宋景见状说:“既然你参加过那场婚礼,你不记得我?我可是艳压群芳的伴娘呀!”宋景指指男人的脑袋:“你再想想呢!”宋景对他眨巴眼睛,把槟郎要嚼出花了,近视眼就差贴到男人脸上,让他好好想想。
男人实在想不起,耸肩放弃。
宋景就摇头:“不行啊不行啊,咱俩没有缘分啊!”
她胡乱找了个理由把男人打发了,男人倒还体面,对宋景说下次见,宋景说好啊下次见。
分开后宋景问吴裳:“你闻到了吗?”
“什么?”
“闻到他的油头味儿。”宋景捂着嘴说:“林在堂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这样?到时候看你还亲不亲得下去!”
吴裳嘴巴一咧,当做笑了。
“有些事别人不跟你说,我得跟你说。”宋景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林在堂那闹的风言风语的。他现在风头劲,被多少女人盯上,但他这人傲慢得狠,这么贴上去的他肯定不喜欢。问题是现在传的是孟若星…”
“孟若星怎么了?”吴裳说:“你也说了,林在堂傲慢清高,他跟孟若星当年闹得多难堪,他不会回头的。”
“那他为什么要给孟若星做设计师品牌?”宋景又问:“这事传得那么大。”
“因为孟若星的确有这样的天赋。”吴裳说:“我压根不在乎这件事。”
“你别犯傻。”
“我不傻。”
吴裳揽住宋景的肩膀:“你不要一说起孟若星就生气,孟若星就算打我对面经过、去阮春桂家吃饭我都不气。这些年我也算了解了:商人就是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吴裳故作凄婉,还甩出了戏腔似的。
宋景也嘻嘻哈哈,解开了自己的冲天髻,拿下那两个累赘的耳环,换上黑框眼镜,继续做她的小呆瓜。两个人决定去许姐姐那里喝杯咖啡。
许姐姐的咖啡店这么多年没倒闭,倒也是奇怪了。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赚够了钱就去玩,虽然年近五十,却比二十岁的年轻人还能折腾。
两个人推门进去,那个老铃铛依旧清脆,叮当作响,欢迎光临。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在里面忙碌着做咖啡,许姐姐正在跟人聊天。咖啡馆里尽是些谈生意的,沿海经济又过十年,咖啡店里的人聊的不是生活了,他们聊“出海”。
生意要出海,尤其是那些千奇百怪的小东西,通过亚马逊出海、通过企业集采出海,海洲每天都新生几百上千个小微企业,产品更是五花八门,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海洲人做不出来。
许姐姐见到她们就撇嘴小声说:“出海。”
她们会心一笑。
很久不见,自然要吃顿饭,许姐姐带上了她的一个咖啡师,名字叫小朗。“小朗老师”往那一站,就有阳光海面的气息汹涌而来。该怎么说呢,他让吴裳想起儿时千溪充满笑声的海岸线。
小朗老师偏爱半熟女人,吴裳这种有韵味又带着一点天真的尤为吸引他。吃饭时候他坐在吴裳旁边,一个劲儿与她套近乎:
“我听说你很久了”、“现在店里的吐司配方还用的你的”、“听说那家馆子是你的”、“你可真厉害啊”…
这些年吴裳也算见过世面,对这样的恭维早已免疫,但因为小朗实在是好看,她就愿意跟他多说几句。喝酒时候她看着小朗忽闪的睫毛和不经意露出的胸肌,觉得这样的男孩当她面卖弄一下也好,下酒了。
她在外应酬,林在堂从不打电话。这似乎是他们夫妻间养成的默契,只要天不塌,就绝不“查岗”。
别人因此羡慕林在堂,说:还是林总厉害,在外吃饭家里一点动静没有,不像我们,电话打个没完,还要发视频报备。
“我们彼此信任。”林在堂总是这样说。
吴裳也如此,她把手机扣在桌子上,所有消息都是免打扰,除了她的亲人。亲人自然不包括林在堂、阮春桂。小朗已经说到了香玉面馆的食物,说他最喜欢吃素面。还问吴裳,为什么香玉面馆的素面味道跟别家不一样呢?
吴裳眨了眨眼睛,想起素面就难过的无法开口说话。宋景揽过小朗肩膀说:“小朗老师,喝酒吧!”
许姐姐小声对吴裳说:“年轻的小伙子哪都好,就是话多,急于跟人拉进关系或者证明自己似的。”
吴裳头靠在许姐姐肩膀上说:“我都有点醉了。”
“那就别喝了。”许姐姐拿过她的酒杯,跟她说起旅行的见闻,像催眠似的,吴裳就闭上了眼睛。
手机亮起,宋景拿起来看,对她说:“林在堂电话。”
“放下,不接。”吴裳说。林在堂不会有大事,就算有大事,也轮不到她处理。自有他强大的家人为他冲锋陷阵。
林在堂这一天并不顺利,没有人支持他开辟一个新的设计师品牌。那不够有市场。林在堂试图跟人解释:市场的审美逐渐多元化,设计师品牌也会被大众接受。但没人愿意冒这个险。
他们的统一说辞都是:如果没有孟若星,你愿意冒这个险吗?
“跟孟若星有什么关系?”林在堂反问:“这是我自己操刀的项目。”
对方则一副了然的神情,甚至劝他:林总啊,乱花渐欲迷人眼啊。
林在堂回到家里,又是冷锅冷灶,没有人气。近来吴裳总是不喜欢待在家里,她要么去面馆、要么就在外面闲逛。好像这个家有什么东西在压抑着她,让她每天都想远离。
此时已近深夜,林在堂罕见给吴裳打了个电话,但没人接。过一会儿他再打,接电话的人是宋景。她说吴裳有点喝多了,在跟人聊天。
林在堂听到电话那头有男人的声音,他说:裳裳,下次我还想跟你吃饭。
这样的场面林在堂很熟。
这么多年来,他在跟阮春桂的通话里也时常听到类似的对话。阮春桂春风得意八面玲珑,上至七十下至二十,没有她搞不定的男人,只要她想。林在堂想起阮春桂的种种,就对吴裳的所作所为生气起来。
“你让吴裳接电话。”林在堂说严肃地说。宋景缩缩脖子,把电话递给吴裳,跟她比口型:杀-人-啦。宋景现在是怕林在堂的,在日渐一日的相处中,林在堂已经由最好看的学长变成最凶狠的杀手。宋景尤为怕林在堂的目光,他谈生意时还好,平常一个人时,那目光像结冰的海岸线,海面一动,大块的浮冰就被推到岸边,稀里哗啦碎了。林在堂就有着这样的目光。
怕什么。吴裳指指她:没出息。接过电话,娇声娇气地唤:“林先生,怎么啦?”
“你几点回家?或者我去接你。”林在堂强压着怒火说:“吴裳,这时候别闹出什么差错,好吗?”
吴裳尽管四肢乏力,但头脑还是清醒的,她说:“只要你不出差错,我就不会出差错的呀!这么多年,我没出过差错呀!”
“你现在就在犯错。”
“犯什么错啦?”吴裳软绵绵地笑着说:“我跟朋友吃饭能有什么错呢?你要把我关起来吗?你妈现在建议你把我关起来吗?”
“胡闹!”林在堂挂断了电话。这是他的范围内能生的最大的气,不过是骂一句胡闹,然后挂电话。
他去衣帽间翻找下一天穿的衣服,根本找不到。阿姨总是按照她自己的喜好给他们的衣服分类,八成又放在吴裳的衣帽间里。今天阿姨和吴裳不在,他要自己去找。
他走进去,开了灯,果然,阿姨另辟了一块地方给他放西装。他过去拿,看到吴裳的衣柜下面放着一个海洲市医院的文件袋,他以为吴裳生了什么病故意瞒他,就打开来看。
里面是吴裳历年的体检报告,他大概扫了眼,有一些结节、增生,但都不是问题。再向后翻,有一张病历单,林在堂抽出来看,上面有几个小字:放置节育环手术。
林在堂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他看着那张单子很久,才有凉意缓缓从脚底爬升上来。单子上的日期是2015年4月14日。
那一年这个时间他去国外学习、参访,为期一个月。他拿出手机来查看自己的飞行纪录,2015年4月13日,他飞往法国巴黎
4月14日,吴裳就去为自己上了节育环。
这是她蓄谋已久的安排,她算好了时间,悄悄安排好了一切,包括术前检查。
讽刺的是,他清楚记得他回来的那一天,他们近三十天没见,他很急,她也丝毫没有推拒。她甚至不要求他做前戏,一个劲儿要求他:快点,林在堂,快点。
她那么急迫,又带着某种怪异的激昂的情绪,将一个避孕/套塞进他手心,又在催促他:快点,林在堂,我想你,我好想你。
林在堂信以为真,他觉得那一天开始,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他以为是关系的突进。
如果她戴节育环是为了避免怀孕,那么她一直要求他采取措施又是为什么呢?林在堂明白了,为了安全。她怕得病。
她从没有一天信任过他,她要用双重保险来安慰她自己那颗惶惶不安的心。她把他当成了一个人渣,一个可能随身携带传染疾病的人。
她觉得他脏。
也不愿意跟他一起生个小孩。
每当他问她排卵期或与她讨论要生小孩的时候,她总是说:好啊,我要准备一下。
是的,她的确在准备。
林在堂又拿起手机给吴裳打电话,他一分钟都等不了,他无比愤怒!但是吴裳一直不接电话,他打了三个,她都没有接。
林在堂将电话摔在了地上!
屏幕一瞬间就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