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春亭月,照落花
他捡起手机,丢到一边。屏幕碎了,但不影响消息进来。他一条都没回,直到阮春桂打电话质问他孟若星的事,林在堂终于爆发了。
他用从来都没有过的严厉口吻说:“我问你!跟孟若星有什么关系!我要做这件事,有没有孟若星都要做!”
“那就不要让孟若星参与!”
“本来也跟她没关系!!”林在堂非常愤怒:“你为什么也不信我!你们既然都不信我,为什么要把我推上来!为什么!!就连你也要轻信别人的圈套!这是圈套!明白吗?因为别人偷了我的想法,已经在推进了!”
“市场就是这样,你不是不懂,谁抢占先机谁就有优势!”
林在堂的反应吓到了阮春桂,她在电话那头愣住了。过了会儿她说:“瞎说的呀?那没事啊。你生这么大气干什么?”
林在堂用力握着电话,手背上的青筋凸起,他好像一瞬间就没了力气,又变成了那个冷静的、冷清的人。他说:“别人这样,你也是这样。你们都愿意相信流言,但没人信我。”
“别人是谁?”阮春桂问。
林在堂不回答他,继续说道:“哪怕你在打电话质问我之前能找人求证一次,哪怕就求证一次,也算是对我的尊重。”林在堂说完挂断了电话。
那张病历单还在他的手边,他又拿起来看。上午吴裳出门前他问她是否相信她,她说我相信你啊。林在堂很感动,他觉得无论如何,还有一个人是相信他的。她对他有着最起码的判断。
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吴裳戴上了节育器,但她从没有跟他说过。并且在那以后的每一次发生关系,他们还都会采取避孕措施。
林在堂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吴裳压根不想跟他一起生一个孩子。她每次离开家门前都要进行隆重的繁冗的仔细的检查和规制,是因为她每一次离开都不想再回来。
这一场婚姻确实是一场巨大的骗局。
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利益交换。
正如最开始他们就说好的:各司其职,各取所需。
他的枕边人跟他生意场上遇到的每一个人一样,都只想与他谈利益、不谈感情。可她是吴裳啊,她会把一切东西都放在明面上说,从不与他遮掩啊。
她藏的这么深。
她怎么藏的这么深呢?
她原本就这样还是慢慢变成这样的?
怀疑像一颗种子种在了林在堂的心里,他甚至开始回忆:他是在一个早上跟吴裳说起做设计师品牌的念头的。那天阳光不错,他难得不需要出门。她要起床去做早饭,他把她拉了回来。
“再躺会儿吧。”他说。
然后他不知怎么就聊到了他的想法,他说他这一次在一线城市走访了很多客栈和民宿,他们用的灯都很特别。星光灯饰这些年在做家庭用灯,大多是量产的,但很少有美到人心头的。
“我想试试。”他说。
“孟若星就是做灯具设计师的吧!你妈说她还拿了奖。”吴裳说。这些年关于孟若星的消息都是阮春桂说给她听的。吴裳知道阮春桂其实是很喜欢孟若星的,只是因为孟若星背叛了林在堂,所以阮春桂也有被背叛的感觉。但她在后面的时间里,始终关心着孟若星的动态。有一次她对吴裳说:孟若星这样的女人,其实是最令人羡慕的。你看她多自由,多富有,也不缺人爱慕,她任性做她自己,至于伤害了谁,她并不在乎。
“是。”林在堂说:“但我这个决定,与她无关。”
两天后,就有中伤他的谣言传到了资方耳中。
外面有响动,“深不见底”的吴裳回来了。林在堂将那张病历单放回原处,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那个口袋。他深吸一口气走出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问她:“玩的好吗?”
吴裳站在门口一边拖鞋一边说:“今天许姐姐的咖啡店来了个年轻的咖啡师,我们一起喝酒。”
“年轻的男咖啡师吗?”林在堂问。
“是啊。”吴裳有些站不稳,于是就靠在门上。她感觉很热,胡乱扯掉自己的围巾,脱掉那件昂贵的大衣:“年轻的男咖啡师。”
林在堂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捏捏她的脸,接着掌心贴在她脸颊上。他曾跟好友说过:他的妻子吴裳有一张大富大贵的脸。她是富贵相。别人就问他:什么是富贵相?他说:就是多一分显肿,少一分则寡。她的面相太饱满了。
他还说:吴裳的面相写着四个大字,正、大、光、明。吴裳是他接触的所有人之中,心思最干净的一个。
他确实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想的。手缓缓向下,掌心贴住了吴裳的脖子。他有点想试试,再用点力,能不能捏死她?他沉着脸,刚用了点力,吴裳就抬腿踢他:“今天在演什么SM剧情啊?”
她喝多了就会胡说八道,而且专挑令林在堂难受的说,这会儿她说:“照这么发展下去,你不会要观摩我跟别人…”
林在堂的吻来得急切生硬鲁莽,堵住了她的话,舌头用力撬开她的嘴唇,牙齿咬住她下唇。他发出吓人的呼吸声,吴裳用力推他,手腕就被他捏住了。
“疼。”她说。
他像没听见一样,一把抱起她,跑上了楼。吴裳感到眩晕。她闭着眼睛躲避他的嘴唇,却被他咬住了耳朵。
他沉默不语,呼吸都带着恨,一把将她丢到了床上。吴裳酒醒了大半,想坐起身跟他说话,却被他压下去,她吸声喊:“林在堂!你妈不让!”
“是我妈不让还是你不愿意?”他问:“我是由我妈支配的吗?”
吴裳愣住了。
她看到林在堂的眼睛里燃烧着簇簇的火苗,他自己整个人都要被烧死了似的。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突然就觉得林在堂好可怜。
“会背运。”她小声说。
“我运气还能更差吗?”林在堂说:“这些年有哪一次我是被眷顾的?我一帆风顺吗?”
“哪一次不是我自己拼尽全力赚得的吗?”
吴裳摇头,吻住了林在堂。
她喝了酒,也想要,她记得他们好像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有过了,于是急切起来。林在堂不再说话,闷声扯掉自己的皮带,眼眸垂着看不出他任何的情绪。只是当他忽然拽过她脚踝的时候,她有些害怕,提醒他:“戴…”
然而他已经没入了。
还戴什么呢?林在堂恨意空前,什么都不用戴了。他的婚姻就跟他的父母一样,都是表面功夫。
吴裳察觉到林在堂不一样,掌心贴着他脑后的那块硬骨,对他说:“林在堂,慢一点…”
“林在堂,我…”她看到林在堂的眼神,像要洞穿她。他那身绅士的外皮被他自己扒干净了,他回归了原始。
她嘤嘤啼啼,过了很久他才收工。然后他迅速下了床去卫生间清洗,没有给她事后的拥抱。
吴裳头昏昏沉沉的,但还记得刚刚没有做措施。她早已习惯了措施,尽管她知道他们根本不需要。林在堂出来的时候她说:“你没有做措施。”
“怀上就要。”林在堂灼灼地看她:“大概三四年前吧,你不是也说过要小孩吗?还是你根本不想要,只是一直在逗我?”
吴裳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林在堂躺在她身边,冷静下来后想问她节育环的事,但是她已经睡着了。吴裳的睡颜很沉静,但睡觉并不老实。她会在床上转着圈儿睡觉,有时林在堂睡着睡着,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压着他脖子,黑暗中伸手一摸,往往会摸到吴裳的两条腿压在他身上。
起初他睡不着觉,就把她的腿或胳膊放到一边去,然而日子久了,就慢慢适应了她的“好动”。
这一晚吴裳睡的不太安稳,她睡睡醒醒,中途让林在堂帮她拿了两次水。
第二天已近中午,林在堂却还没出门。因为吴裳听到他在楼下跟阿姨说话,说的是院子里的花。
他说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花大朵大朵地凋零,可能是天气太冷了。
阿姨说:“是呀,不行就都拿进来。”
“那可是大工程。”林在堂说:“刚好今天我在家,一起吧。”
林在堂不知怎么了,竟然关心起了花。再过一会儿林在堂上楼,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说让她指导一下“护花行动”。
“你今天不是要跟投资方开会吗?”吴裳问。
“不开了。”林在堂说:“开来开去就是那样。还不如在家里歇着。”
“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吴裳问。
林在堂想了想,问她:“你有事跟我说吗?随便什么事,你觉得不开心的、不信任的、你讨厌的,或者你防备的,都可以跟我说。”
“我没有。”吴裳笑着说:“我什么都跟你说的呀,所有的事!”
“那你觉得我们的合作关系还算稳定吗?你觉得你获得报酬与你的付出成正比吗?”
“你今天很尖刻。”
“那你呢,有没有做过什么尖刻的事?”林在堂说完笑了,指着那些花说:“快来弄吧,再不弄就都死了。”
接着他就走进了院子,蹲在那里侍弄那些花草。天气一日一日见凉,叶子一层一层地掉。吴裳也蹲在他旁边,她什么也不干,就看着他。
“林在堂,我跟你说件事吧。”吴裳说。
“好。”林在堂放下小铲子看着她,他的掌心沾满了泥。
“我不想要小孩。”吴裳说:“我一辈子都不想要小孩,我吃不了那种辛苦。”
“是不想要跟我的小孩,还是跟谁都不想要小孩?濮君阳的呢?濮君阳的小孩你要不要?”林在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反驳。
但吴裳没有反驳。
林在堂自嘲地笑了:“现在比怀孕更糟糕的事发生了,我是HIV病毒携带者,但我昨天晚上没做措施。你马上去检查吧!”
林在堂说完这个就闷头去干活,他心里没有解气的感觉,也并不自暴自弃。他只是觉得很没意思。吴裳以为他像每一次一样,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2018年的12月31日,林家按惯例家庭聚会。
这家庭聚会当年因为分股分家产后中断了几年,最近三四年,因为新的星光灯饰势头突飞猛进,家庭聚会就又被张罗起来。
一早阮春桂就给吴裳打电话,建议她穿什么衣服。她在电话那头说:“今天天气不错,穿我送你那件旗袍,戴那套珍珠首饰就好。”
吴裳只是嗯一声,阮春桂就说:“怎么啦?心情不好?”
“没有。”
“那你记得穿啊,今天你还是主厨。”
所谓主厨,倒也不需要吴裳做什么,她只是站在边上指挥。这两年阮春桂爱上了“海洲味”的噱头,到处吹嘘吴裳祖上是御厨,也顺带着挂上“香玉面馆”的名头。当哪个外地来的合作伙伴说想尝海洲味,阮春桂就说:“这不是巧了么?知道香玉面馆么?排队十里外的那一家,上过纪录片的那家…”对方通常很感兴趣,这时阮春桂就推出吴裳:“喏,我们媳妇家的。”
“要么您也别去那排队了,让我们吴裳给您做一桌。”
阮春桂说完往往会给吴裳使眼色,吴裳则笑盈盈上前,道:“可不么,家里吃,我亲自掌勺。”
吴裳的爱好变成了阮春桂做客情关系的工具,她并不会因此懊恼,因为阮春桂跟林在堂一样:一笔有一笔的价格。哪怕她跟林在堂后来真的领证结婚了,这个习惯还在。
从前阮春桂付她报酬是付现金,后来她送金银首饰,这些吴裳都照单全收。
有一次阮春桂故意点她:“我们裳裳现在也算小富婆,哪天惹急了也要买单离场的!”
吴裳也不否认,只是在旁边挂着职业的笑。宋景总说阮春桂在驯化吴裳,吴裳也不反驳。但她会问宋景:“你觉得什么是驯化?”
“驯化就是你什么都要听她的。”宋景说:“我真的很讨厌阮春桂,她为什么一点感情都没有,活脱脱一个赚钱的机器。”
“她有她的可怜。”吴裳早已看透阮春桂,这样对宋景解释:“我说她可怜,不是因为我同情她,而是她真的可怜。我没有被她驯化,她花钱雇佣我,我陪她演戏罢了。”
林在堂问吴裳是不是准备好了,吴裳对他说:“你来帮帮忙嘛,这颗扣子系不上呀!”阮春桂送的高领旗袍,一颗圆润的珍珠扣子,无论怎样都送不进那个扣眼儿里。
林在堂皱起眉:“我再跟你说一遍,你可以穿你自己喜欢的衣服。你为什么总是要听她的话?”
“因为我怕她啊。”吴裳半真半假:“你又不帮我。”
林在堂上前解她的扣子,带着气说:“脱掉。”
“脱掉就没有古典美人了。”
“脱掉。”他坚持。
吴裳眉毛挑一挑,揽住他脖子,小声说:“林在堂,你这几天都气不顺。你怎么了?”
林在堂不说话,只一味帮她脱旗袍。吴裳觉得林在堂似乎在帮她打破某种禁锢,又或者他要为她套上新的枷锁。这一天,她穿上了自己喜欢的普通的宽大的白衬衫,下着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头发自在地梳着,没有了那些隆重和拘谨。
阮春桂见她时候皱起了眉,林在堂就说:“你见哪个世家子女整天穿的像民国的人偶?”
“你跟你妈说话带着气呦!”阮春桂头一扭,走了。
吴裳看到她的衣摆下面露出一小块黑布,就问林在堂:“你们家谁死了?”
“不知道,没人通知我。”林在堂说:“他们大概觉得自己的死活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林在堂,你不要这样。”吴裳对他说:“至少在人前不要这样。”
“我为难过你吗?真奇怪,你说的好像我曾经在人前为难你过。”林在堂说:“你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呢?”
有人路过,吴裳上前搀住他的手臂,笑了,好像刚刚的别扭没有发生过。
第22章 春亭月,照落花
吴裳站在那里调酱汁,比起外面虚伪的应酬,她更喜欢厨房。至少餐具、调味品和灶上的火都不会说话,也不会做出夸张的、友善的表情。
她听到他们在对林在堂说该要孩子了,不然岁数大了不好要了。这时她的耳朵自动立起来了,想听听林在堂怎么说。结果听到他说:“倒是想要,但我有不孕症。我精子存活率是0。”
大家似乎都了解,这几年的林在堂在聊到他不喜欢的话题的时候总会说一些极端的话,他好像豁出去了似的:半真半假胡说八道,然后安静地看别人的反应。
他曾有一次对吴裳说:“我很纳闷,别人总喜欢多嘴多舌。”
“所以你偶尔胡说八道是为了什么?”
“为了看他们的反应,你不觉得很好笑吗?”林在堂形容那种场面:原本想看热闹的人,在看到比他们想象的更大的热闹后的反应。一个个目光闪躲、不敢置信,又要搜肠刮肚想一些场面上的安慰话,真的太好笑了。
吴裳亲历过两次,她当时憋笑憋得很辛苦。她是能共情到林在堂的这个点的,毕竟在他的工作中,除了他的员工希望星光灯饰好;还有两个呆瓜朋友希望他好以外,大多数人都是看客,甚至隐隐在盼望着星光灯饰坍塌了。
此刻的林在堂又迎来了他喜欢的场面,他的长辈亲人们安静下来,张着嘴,惊讶有之、尴尬有之,忍不住看向林显祖,老头憋了半天,哈哈大笑起来。大家这才明白这似乎是一个玩笑,而后也笑了。
阮春桂指了林在堂两下,叫他收敛点,站起身来去厨房了。阮春桂对厨房没有感情,但是她喜欢看别人做饭。这辈子最喜欢看的是阮香玉做饭。那种情形是极具东方美感的:一个瘦弱的南方女子,摆弄那些精细的食材,热锅热灶热气,不消片刻,就一盘一盘出菜。每每这时,阮春桂就觉得这人还是得有钱,有钱才能撑得起这样的场面,才能不需要自己动手,就能尽享珍馐。
吴裳做饭是很像她的姆妈阮香玉的。
阮香玉一生要强,谁能想到她在腰上装了几个钉子后,又挣扎起来,用祖传的手艺,把香玉面馆做成了海洲名片呢?这才几年时间啊。
阮春桂也不打扰吴裳,只是看着她。她近来总是做梦,梦的都是“远村”,有的是当时切实发生的,有的则是虚幻的。即便是虚幻的,也很真实。有时她从梦里醒来,人像丢了魂似的。找大师去算,大师就说大概是冬日里阴气剩,让她去拜佛烧香。
“裳裳,你待会儿帮我煮碗面吧。”阮春桂突然说话。
吴裳吓一跳,回头看她。阮春桂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她并没察觉到。她怎么像幽灵一样?吴裳在心里嘟囔一句。
“面热量高、糖分高,医生不是不让你吃吗?”吴裳说。阮春桂从前因为要保持身材,在吃上是很挑剔的,她吃的那些沙拉、鸡胸、牛排、海鲜,几乎都没有味道。前些年身体不舒服去检查,查出了二型糖尿病。原本对她的饮食没有大影响,但人就是这样:你可以主动选择不吃那些,一旦被动强制戒掉,那瘾头就会慢慢找上来。阮春桂现在就是这样。
“我吃药。”阮春桂说:“天气冷,吃碗热面暖暖身子。我这点,是不是像你姆妈?”
吴裳的手顿了顿,说:“我姆妈离不了热。”其余帮厨的人问吴裳调好酱料了没,吴裳说稍等一下。她手脚麻利,那些简单的调味瓶被她迅速地折腾,接着搅出一碗香浓的酱汁。
“这是你姆妈的秘方吗?”阮春桂问:“她手把手教你的?”
吴裳回头看看她,习惯性配合她:“是啊,要不要写给你?”
“传家秘方你肯写给我?”
“都是一家人。”吴裳说。
阮春桂撇撇嘴,一家人,谁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不给钱,你还当我是一家人吗?
周围帮厨们在忙碌,这场景与香玉面馆的场面雷同,唯一不同的是烟火气。这里冷锅冷灶,热不起来,做出来的菜总跟面馆差些味道。别人吃不出,吴裳却是能吃出来的。
她知道,待会儿阮春桂又要把她推出去,让她作为主厨给给亲朋介绍菜系,那阵仗搞得像米其林餐厅一样。吴裳对此无感,她会从头到尾笑盈盈地介绍,把这当成她的工作。
阮春桂这一天很奇怪,一直远远看着她,外面的应酬她也丝毫不感兴趣,只是在看着吴裳。
吴裳擦擦手拿出手机给林在堂发消息:“救命。”
“来了。”
这是他们八年相处五年婚姻培养出的默契,只要一方喊救命,另一方就知道阮春桂要作妖。林在堂走到厨房喊阮春桂:“三缺一,喊你呢!”
“这年头谁聚会打麻将?都玩桥牌啊。”阮春桂说:“我不打。”
“就缺你,你不打我打吗?我打又要故意输钱。”林在堂把着她的肩膀向外走,回头跟吴裳使了个眼色。吴裳对他抱拳以示感谢,又低头去忙。
阮春桂被林在堂推着走的时候,又说:“我上次跟你说要孩子你到底怎么想?结婚好几年还没动静吗?你爷爷现在身体不好,你最好快些。不然家产都被别的孙子孙女分去,我看你怎么办!”
阮春桂光明正大地承认:她就是在惦记林显祖的私产。她为了林家冲锋陷阵这么多年,也该多分些。但老头摆明了说:先按人头分,其余酌情处理。这就耐人寻味了。
阮春桂善于揣摩林显祖的心思,最后得出结论:林在堂得要个孩子。
她刚刚在想该怎么跟吴裳开口,转头一想,他们结婚这么多年,再没有感情,也该有亲情。倒是不用喊价了。她早已习惯用价钱来表明价值,也时常给自己找到合理的解释:供需市场呀,就是这样的呀!
这会儿见林在堂不做声,又回头说他:“要不要你得给我个准话!”
林在堂就摇头说:“我不要,刚不是说了吗?我有不育症。实在不行你自己再拼一个吧。”
“你就胡说!”阮春桂要被气死了,就差痛打林在堂一顿。
吴裳没想错,阮春桂果然要她介绍菜品,她这一天并不想介绍,因为她不能像往常一样笑出来。坐在那里摆手说:“都是大家常吃的菜,就不介绍了吧。”她讲话和气,看不出是在抗争,但阮春桂察觉到了,就看她一眼,转头说:“爸爸提杯啊!”她是家庭聚餐的活跃分子,随着林在堂风头盛,她的地位也愈发地高,在这个家里,除了林显祖,已然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林显祖在私下点她,要她圆融些。她就说:“爸爸呀,早些年我多圆融呀?你好我好大家好。可是分家时候怎样呢?简直不给我们留活路呢!”
林显祖拿她没办法,就随她去。这样的酒局呢,她愿出头就出头,林显祖近八十了,已然不愿参与这些事了。提了个杯,就任由他们吃了。
巨大的圆桌一直在转,吴裳的“海洲味”速速凉了,那些人也没动几口,只是在说一些废话。吴裳心疼自己的时间和粮食,就给林在堂使眼色,让他使劲吃。
这一点吴裳倒是没有变:她最忌讳糟蹋粮食。这么多年,每次家庭聚餐结束,她都要痛斥一遍这件事:“要么少做,要么多吃,这是做什么呀?一桌一桌地扔!你们家人怎么回事?”每次她这样,林在堂是哄不好的。唯有多吃。
这会儿他低头吃,一边吃一边起身给人分菜。分菜也有门道的:哪位爱吃什么,吃多少的量,他都记得清楚。
酒足饭饱,人已微醺,林显祖似乎是困了,有要上楼睡觉的意思,林在堂忽然就说:“我的独立设计师品牌五天后就要走发布流程了,这一次不找资方,星光灯饰自己来。”
众人脸色微变。
林家二叔这时说:“还不如做工业灯、商业灯。独立设计师品牌这一小块蛋糕都不够分。话再说回来,启动资金要两千万吧?几年能赚回来?生意不能感情用事呀!”
他说生意不能感情用事,意思就是那个差点没过门的孟若星,怎么有这么大本事?
“哪里感情用事啦?”阮春桂嗲嗲地说:“要说感情用事,二叔倒是不会感情用事。前几天我去…”
“主要是现在都没有现金流。”林二叔知道阮春桂是个混不吝的,他前些天给自己的“小宝贝”买了辆卡宴,好巧不巧,碰见了阮春桂。这会儿他态度软下来了,说:“但是在堂要做生意,请我们入股,那我们也不能就这么看着。回头去盘盘账,100万总有的…”
林在堂就说:谢谢二叔,算我借的,走银行利率。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从银行贷呀?”常年在国外的小叔说:“星光灯饰从银行贷还不容易?别说两千万了…”
“银行贷是下策,先看我能凑出多少。”
“在堂从小就重感情,但要美人不要江山…”小叔故意话说半句,停下了。看起来像是忘了吴裳在,说了一半又想起这个人来一样。
吴裳就笑盈盈接话了:“美人?美人在哪里呀?”她故做嗔怒:“怎么还有美人的事呀!”
“还不是…”
“孟家小姐呀?”吴裳软绵绵拦住了话头:“我们在堂要是这么拎不清,现在应该在路边要饭了呢!”那个单纯的、怯怯的没见过世面的吴裳早已不见了。如今的她对这样的场合游刃有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以四两拨千斤。唯一的原则就是:无论何时都跟林在堂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用阮春桂的话说:夫妻齐心,其利断金。有什么问题回到家关门再打。
阮春桂对她的反应很满意,这时就说:“2000万这个数不大不小,我们自己使劲凑凑倒也能凑出来。不行就卖房卖地,我凑个七八百万…”
“我也有一些,也能凑凑。”吴裳说:“我是相信在堂的,我看过几张设计图,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灯。”
这时林显祖终于说话了:“这个钱我是要赚的,在堂得给爷爷留点份额。我出五百。”说完老人就走了。
他发话了,别人也不好推脱。星光灯饰的家用灯市场占有率逐渐增高,前些年分家分股后的生产线也要倚赖林在堂给订单,于是都勉为其难凑了些。说那还是按比例算股吧。
林在堂达到了目的,载着吴裳走了。在车上两个人又不说话,一直僵持到家。关上门,就他们两个,林在堂问她:“你凑多少?你这些年也有不少钱了,你准备给我拿多少?”
“我没钱。”吴裳说:“你们林家人底子厚,各个拿出三五百万眼都不眨。你那个二叔,养小三、小四、小五,最近养了个大学生,送人家卡宴,还要给人买房。他破产的时候他的“小宝贝们”能不能给他口饭吃?”
“他是他,我是我。你的意思是我也养了,我现在可以跟我的“小宝贝”把钱要回来是吗?”林在堂被吴裳气笑了。他知道吴裳爱钱,他从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她爱钱。她爱钱爱的明明白白,把自己的钱一分一分都藏好,没有任何人能碰。
吴裳连节育环都能戴,防着他碰她的钱是在情理之中的。
“你养没养我不知道,毕竟我没在你身上装追踪器。”吴裳说:“但我的钱自有用处,不能给你二次创业。”她说完又觉得似乎是错过了一个投资机会,于是靠在床头想了很久,依稀想到了好主意。
林在堂洗漱完毕上了床,吴裳突然对他说:“新年快乐。”
“什么?”
“今年不是2018年的最后一天吗?”吴裳说:“我祝你新年快乐呀!”
林在堂重新戴上眼镜直盯盯看她,他知道,吴裳又要算计他的钱了。这一点,她不掩饰,他不反感。所以循环上演,乐此不疲。
“有话就直说吧。”林在堂说:“每天在外面应付那些表里不一的人,回来还要看你虚情假意。”
“那我直说了,我现在是有一点钱,不到两百万,这是这些年的收入刨除一些支出后剩下的。”吴裳的表情严肃起来:“这是我的保命钱,我不能直接给你。”
“继续。”林在堂抱起肩膀,想看看吴裳还能想出什么法子。
“我觉得可以这样,你看看行不行?”吴裳说:“我凑个整两百万都给你,12年你买的那套小别墅过户给我,算你赠予我。”
“那套买的时候300万,现在四百多万。”林在堂说。
“有价无市罢了。”吴裳说:“如果你觉得吃亏,我凑250万给你。我不占你便宜,不然当年结婚时候也不会签那个财产协议,对吗?”
林在堂摘下眼镜,关了灯。
他觉得这人呢,不能放在灯下看,灯下黑是有道理的。他在灯下看不清吴裳,反倒是关了灯感觉更真切。这时的吴裳至少心跳和体温是真实的。
吴裳也不说更多的话,她平躺下去,把被子压好,说:“你想想吧,你把它抵押给银行,又能贷出多少呢。”
“这时你跟我就不是一家人了。”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吴裳说:“之前资方让我签星光灯饰上市后的财产声明,我跟你讲条件了吗?要钱了吗?”
“说真的林在堂,我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我也知道怎么做能保全你和我的利益。你要相信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最不愿意看你失败的人。”
林在堂嗯了一声:“因为我们是利益共同体。我失败了,你就很难再找到收入这么高的工作了。是吗?”
“对!”吴裳肯定他的说法,手从黑暗之中探过去,摸到了他的脸。
“那么吴裳你难道不知道吗?如果你跟我一起生了小孩,你将拥有更多。夫妻关系是脆弱的,但亲子关系却牢固。难道你不想拥有更多吗?”
“直到我彻底失去自我吗?”吴裳说:“不,林在堂,我不想。你如果真的把传宗接代纳入了你的人生规划,需要一个孩子来继承你优秀的基因、丰厚的家产,那你换个妻子吧。好吗?”
她那声“好吗”声音很轻,但却像一把斧头劈进了林在堂心里。
“所以你是以为我离开了你再找不到和意的老婆了是吗?”
“不,相反我觉得你非常有市场,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我这个位置呢!”吴裳说。
他们都不再说话。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最后一秒,在死一样的安静中度过了。
2019年的第一个清晨,吴裳是被林在堂吵醒的。他的头闷进了被子,一点点向下而去。
吴裳屏住呼吸没有动,察觉到双腿被打开。
底裤慢慢被褪下去,一阵濡湿柔软盖住了她。
每一年的第一天,林在堂似乎都很热情。他热衷于在这一天制造一些浪漫,吴裳曾听他的呆子朋友说过一嘴:这由来已久。
呆子朋友并无恶意,只是在聊天的时候突然说起林在堂热衷于看每一年的第一缕阳光。吴裳知道,他当然不会自己去看,他的身边有他的星辰。
他的第一缕阳光从大千世界退化到床上,大概是对生活做的减法。她没跟林在堂旅行过,不知那个中滋味。她自己去玩或者跟宋景去玩,也收获了很多快乐。
她其实挺受用。
林在堂的呼吸很热,高耸的鼻尖擦着她脆弱的地方,这时候他们不需要交流,她知道林在堂一定会做好。
被子里前前后后高高低低,只是都不亲吻。有一次吴裳捧着林在堂的脸要亲他,他别过脸去。吴裳就用力推他,让他滚出去。
她越挤,他越疯,最后他把她双手禁锢到头侧,嘴唇贴着她脖子问她:“怎么了?你是找到新的癖好了吗?”说完一口咬了上去。
痛意夹杂着快感,让吴裳尖叫出声,她几乎断了气似的。
事后林在堂说:“你想要那套别墅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林在堂,我恨你。”吴裳恶狠狠地说:“你是一个卑鄙的人。你们总用各种方法裹挟我。”
“如果你没有弱点,别人又怎么能裹挟你呢?”林在堂利落跳下床:“别把你自己说的那么高尚,吴裳。真的。你不是弱者,也不是可怜人。别装了。”
吴裳抱着肩膀看着他,她知道她早晚会给林在堂致命一击的。
早晚都会。
第23章 梅子酸,芭蕉绿
绿豆汤里扔了几颗莲子
一会儿甜
一会儿苦
2011年3月吴裳《有钱了不知道怎么花…》
宋景问吴裳要不要陪她相亲。她父母见她整日无所事事,就说与其在家里闲置,不如为家里的小生意贡献一份力量,出去联个姻。
“宋景爸妈心态很好的,宋景心态也很好。他们全家都只是为生活找一点乐趣,压根不是真的逼宋景结婚。”阮香玉说:“我现在能自己走动了,你去陪她相亲。也出去散散心。”阮香玉从枕下拿出一千块钱给吴裳。
吴裳把钱推回去:“我不要,我有钱。”
“你哪里来的钱?”
“我…我做咖啡师啊,我还卖面包啊!再说了!我嫁了个有钱人啊!我吃他的用他的花他的!”吴裳装作理直气壮地说:“我要做海洲太太!妈妈你知道海洲太太吧?很有名气的。喝茶、读书会、做指甲、买黄金、炒房子…林在堂妈妈就是这样哦!”
阮香玉被她逗笑了:“你以后真想做海洲太太啊?”
吴裳心想:谁要做海洲太太,指甲那么长,都不好包小馄饨的呀!嘴上却说:“对,做海洲太太!”
“心口不一。”阮香玉捏她脸:“回头真让你做海洲太太看你哭不哭!”
“那我就是海洲太太啦!”吴裳把阮香玉给她的零花钱塞进口袋,撒腿跑了。这一天说是要陪宋景相亲,其实是为了请宋景吃饭。
过年后吴裳恢复了咖啡馆的工作,因为那场婚礼阵仗实在大,所以许姐姐一见她就玩笑:太太来体验生活了!吴裳是开得起玩笑的,嘻嘻哈哈把脸一扬:“如愿嫁个有钱人!”接着就麻利地戴上围裙,又做起了咖啡师。
宋景呢,有一天去接她“小姨”放学,意外认识了一些家长。听他们说想给小孩子买些好吃的面包,不知该去哪里。宋景就推着她的厚眼镜上前说:“我知道哪里的面包好吃。”回到家就置办起了烘焙装备,然后通知吴裳来给她“打工”,两个人赚钱平分。就这样,吴裳每天烤两箱面包由宋景卖给学生家长。这生意不错的,她多了一份收入呢!
宋景相亲约在了公园里,相亲对象是一个小“厂长”。小厂长真有厂长的派头,西裤上别着一串钥匙,说那些都是他的家产,那架势就差带宋景去他的工厂看一看了。宋景象征性夸两句,小厂长整个人都飘了,大言不惭地说:“咱们两个是很相配的,我家比你家有钱,你比我年纪小…”
小厂长说着话手就向宋景肩上去了,宋景嫌恶地起身,指着他骂:“流氓!”
吴裳也上前,指着他说:“你看着人模狗样的,手脚真脏!”
不欢而散了。
宋景这次之所以相亲,是因为她亲爱的暴发户父亲突然产生一个念头:要把自己那个小厂子做大做强,怎么做大做强呢?一加一等于二啊!
宋景不怪她爸,她对吴裳说:“我爸爸也不容易啊,把我养这么大,还不逼着我出去工作。相个亲就相个亲嘛,兴许过两天他有新的做大做强的方法了呢!
“海洲就是这样,小厂子跟小厂子结婚,大厂子跟大厂子结婚…”吴裳说:“刚那男的脏兮兮的,我都想打死他。我说的不是他的手啊,我看到他的手上有机油印,那是因为他在劳动。我说的是他的眼睛,很浑浊。”
“有几个男人的眼睛像林在堂一样啊?”宋景说:“人家林在堂的眼睛多干净。”
吴裳就撇撇嘴:“林在堂虽然眼睛干净,但他心脏呀!”说完忙呸呸:“我开玩笑的,林在堂心不脏,他人真的挺好。”
年后吴裳见过林在堂一次,是在咖啡馆里。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许姐姐“咦”了一声,差点没认出他来。接着说:“吴裳,你先生来啦!”许姐姐不知其中事情,只当他们两个因缘际会真的结了婚。
吴裳探出身去,看到林在堂。
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睛猩红,像熬了很多大夜。
“林先生怎么这么憔悴啊?”许姐姐关心地问:“要爱惜身体啊,别那么拼命。”关于星光灯饰分家的事,海洲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说这家一分,星光灯饰就真的完了。眼见着值钱的、赚钱的都分了出去,就剩那些快要淘汰的机器和还没完全建好的厂房了。
大家也不看好林在堂,原因是海洲盛产败家子二代,林在堂也不能免俗。都在静静观望,看看星光灯饰还能活几天?
林在堂这人虽然看起来文质彬彬,但内里是个硬骨头。别人越不看好他,他越要努力。在他心里是有理想主义的愿景的:星光灯饰早晚会走向全世界。
许姐姐这时又拍林在堂肩膀:“你看看你,快要皮包骨啦!”
他虽然瘦了,但轮廓却愈发有棱角起来。看起来带了一点儿狠劲儿。
吴裳在一旁插科打诨,她说:“我们老林啊…是很有责任心的!千百号人等着吃饭呢,能不急么!是吧,老林。”
老林,老林,这一声声老林,是她临时起意。叫林在堂显生份,叫“先生”、“老公”多少有点恶心,老林好,就叫老林。
林在堂听出了吴裳的戏谑,他本人对称呼也无所谓,这时就说:“小吴先给我做杯咖啡吧!”
“你们两口在玩什么角色扮演呢?”许姐姐说:“夫妻情趣啊?老林小吴的。”
吴裳缩了下脖子,说:“嗐…”
“请再给我两片吐司吧。”林在堂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太阳穴被镜框压出了痕迹,他也顺手揉了揉:“我饿了。”
他二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不停在接电话,听叔伯们的各种谩骂、讨价还价。人的贪婪本性在此刻尽显,哪怕是亲人,也要对你不遗余力地盘剥一番。
旧工厂的机器又出了问题,严重影响了进度。要引进新机器,账面上钱不够。他正在跟银行沟通贷款。
年轻的林在堂在经历人生中第一场企业改革的风浪,这在高速发展的沿海经济带简直不值一提,然而落到他头上,却是一块巨石。
吴裳切了两片厚吐司给他,心里有些同情他,就说:“你等会儿,我给你滑个蛋。”
“你会做滑蛋?”在当时的海洲,听到“滑蛋”这个词,是会令人感到新鲜的。林在堂倒是喜欢嫩嫩的滑蛋。
吴裳故意“哼”一声:“滑蛋有何难?我看一眼就会了。”
许姐姐这时问:“所以你说你家祖上是御厨,是真的吗?”
“是啊。是真的啊!”
林在堂想起那天在吴裳家吃饭,她也是这样说的。外婆的手艺的确不多见。
吴裳的滑蛋很嫩,平铺在吐司上,再撒一些她自己调制的味盐,推给林在堂:“去吃吧!”
林在堂端着餐盘坐到窗边去,滑蛋吐司的香味令人平静。他饥肠辘辘,此刻吴裳简直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准备在这里消磨整个晚上。
手机一直在响,林在堂顺手关了静音,并没有看。无非是一些无用的电话,他该让的让了,该说的说了,剩下的都交给律师团队。有人告状到林显祖那里去,林显祖则说:“适可而止吧,星光灯饰真的倒闭了,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更何况我还没死呢!”老头上了脾气不怒自威,哪怕别人只是在给他打电话,也能隔着电话想象到他眉头立起,要生气了。老头生气谁都别想好过,更何况他还有大把的家产待分配。
滑蛋吐司用料很好,吴裳的自制调味盐也是别有滋味,入口醇厚,味道上流。他一口气全都吃了,说他狼吞虎咽也不为过。
吴裳一直在忙,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的外卖订单一直都有,且每单都是三五杯。她忙到没有时间吃饭,这样的忙碌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以后。有时有客人点单,她会看一眼林在堂。他靠在沙发坐上看着外面,不拿手机也不翻书,一动不动。
吴裳想:老林走火入魔了。
九点后她累得直不起腰,给自己切了一片吐司。她自己每天鼓捣烘焙,但她对这东西又实在无感,果腹罢了。然而饥饿是没法隐藏的。人类原始的诉求如此考验人的意志力,她连多等一会儿或者小咬一口都做不到,因为她饿得发抖。
林在堂从没见过任何一人饿成吴裳的模样。
他震惊地看着她两分钟内干掉两片吐司,又喝光一杯水。她好像好过一点了,因为她转身又去工作。该死的线上订单没有放过她,她连在林在堂面前装悠闲的机会都没有。
林在堂走了。
他出去觅食,在餐厅等餐的时候看到手机里几百条消息。因为他今天的“懒惰”,父亲林褚蓄被迫出场,对交易博览会的大笔订单进行指挥。林褚蓄之所以这样拼命,是因为意识到如果星光灯饰完了,那他锦衣玉食的生活也就完了。他这一辈子都有人托底,老了反倒要去努力了。
林在堂给父亲林褚蓄打了个电话,后者似乎心情不错,夸这次博览会的展台做得好,也夸林在堂主导研发的产品。林在堂心想好什么好,那不过是要倾销到三四线城市和乡镇的基础款,利润薄到可以忽略不计。清库存罢了。但他还是鼓励了林褚蓄,说他真是帮了大忙。
此时已经0点,从这一天跨到下一天,夜色寂寥。他将车停在路边,对着锁店门的吴裳按喇叭,将车窗摇下,隔着寂寥夜色看着她。这在吴裳意料之外,她以为他们这一天的见面结束了,再见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车前,看他下了车拉开车门,对她发出邀请:“一起吃口东西。”
吴裳的饥饿让林在堂对她有了一些怜悯,他隐藏掉这种怜悯,让自己看起来只是在邀请一个普通朋友共进晚餐。哪怕他们的关系其实已经不普通。
“现在?”吴裳很震惊,眼睛睁大,下意识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对。”林在堂说:“我打包了吃的,可以一起吃。”
吴裳实在无法拒绝这样的好意:“去哪吃呢?”
“车上?”
“要么回店里?”
“也好。”
吴裳再次打开店门,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您请。欢迎光临的铃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吴裳开了窗前那盏小灯,对林在堂解释:“商业电很贵,给许姐姐省点钱,她也不容易。”
她对人充满了体恤,许姐姐对她好,她就设身处地为许姐姐着想。
“够用了。”林在堂说着,拉开另一侧的沙发请她坐下,接着打开了餐盒。他平常吃得清淡,这一晚也一样。广式餐厅的东西都很精致,是吴裳一年到头也没有时间去一次的餐厅。
那盏小灯的光打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吴裳一边吃一边说:“我觉得我自己现在活过来了。晚上那会儿饿得手抖,感觉要死了似的。之前都没这样过。”
“那你为什么不吃口东西?”
“我在忙呀!你不是看到了吗?”
“我没看到。”林在堂故意气吴裳。果然,吴裳做出拿筷子敲他头的动作,咬牙切齿说:“我打死你哦!”
“好好吃饭。”林在堂说:
林在堂吃饭的时候很安静,外面路过的车偶尔开了大灯,他也不咒骂,只是微微眯起眼睛。
“味道还可以吗?”他突然问道,抬起头看着吴裳:“比起吐司来如何?”
吴裳有点沮丧:“那个吐司啊,我自己烤的,满分。但我不爱吃。”
林在堂换了双一次性筷子为她夹了乳鸽的翅膀,他想:怜悯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能让他们两个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的人一次次坐到一张桌上吃饭。是的,一次次。他觉得自己在怜悯吴裳。
而吴裳,有时看一眼林在堂,他皮肤光洁、手指干净,颊边有隐隐的青色。吃东西的时候动作不重,专注看着饭菜。
“我吃好了。”吴裳先他一步放下筷子,起身去吧台做一杯饮料。淡柠檬水,她放了一片薄荷叶,加了一点点糖浆快速搅开,加了两块冰,味道清凛,让午夜的困顿灵魂得以苏醒。
林在堂似乎很喜欢这杯饮料,问她为什么他们的菜单里没有,她玩笑道:在我们的隐藏菜单里。他们没有隐藏菜单,隐藏菜单就是不忙的时候她为自己瞎鼓捣出来的水。日子平淡无聊,那些奇怪的东西刺激味蕾,会惹人失笑。她把这当成自己的心情调剂。
“滑蛋吐司还可以吗?”吴裳问他。
“味道很好。”
“我每天都会做不同的点心。”
“今天呢?”
“今天下班太晚了。”吴裳看起来有点可怜:“我失去了一点外块,但是我吃到了好吃的夜宵。”
“你会做了去卖?”
“我做了宋景在她小区帮我卖。”吴裳说:“我们千溪人是不会花大价钱去买点心的。”
吴裳很感激林在堂能在这样辛苦的一天结束的时候,请她吃一顿好饭。这一天的疲惫让她不想回忆,腰部向下的酸痛让她坐着的时候忍不住塌腰。
林在堂看着她这样,终于提起他们都不愿提起的话题,但他很直接,说:“要么你晚上不要回香玉面馆睡,那个床不舒服。”
“然后呢?”
“去我那里睡吧。”林在堂说:“我妈说要出双入对才好,不然别人早晚知道是假结婚。先混过这段时间,后面再说,可以吗?”
“我可以回千溪。”
“现在吗?末班公交早就停了。”林在堂给吴裳看了眼时间:“你看,我没骗你。”
吴裳“哦”了一声,接着问:“那你妈…给钱吗?”
“她应该会给吧。”林在堂说:“她不给我给,我们林家人不欠人情。”
吴裳沓樰獨家諍裡闻言哈哈大笑,边笑边说:“我不去你家住,我就是逗你的。说实话,我现在还不知道那笔钱该怎么花…你知道穷人乍富吗?”吴裳指着自己的鼻子:“对,我说的就是我自己,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花那笔钱。”
“买个包、办张美容卡、出国旅行一趟,就没了。”林在堂半真半假地说:“你要不要试试这种花法?”
“我算了吧。“吴裳说:“我不需要包,我的脸也不需要办美容卡。旅行倒是可以,但我现在不能去。”
“哦对,你妈…”
“是的,我妈还需要照顾,所以我不能去你家跟你同居。”吴裳好兄弟似的拍拍林在堂的肩膀:“说实话林在堂,我现在真的不反感去你家里住。我现在还挺喜欢你呢!”
见林在堂皱眉,马上解释:“我说的喜欢不是那种喜欢…它就是…”
“我知道。”林在堂打断她:“像朋友一样的喜欢。”
“对对。”
吴裳跟宋景完整叙述了这次见面,宋景就叹气:“好可惜,你俩看不对眼。”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把他打晕,洗干净送到你床上!你刚不是还夸他眼睛干净吗?”吴裳越说越来劲:“你把他眼睛蒙上!”
“我再抽他几鞭子!”宋景挥了几下手做个抽打的动作,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站在她们身后不远地方的林在堂低头看了看,好像她们的鞭子真的挥到他身上了似的。
晦气。他骂了一句。
第24章 梅子酸,芭蕉绿
这次偶遇实在有点尴尬。
宋景看到林在堂的一瞬间就吓得魂飞魄散,跟吴裳说分头逛街餐厅见,撒腿就跑了。
吴裳也想跑,但她被林在堂一把薅了回来。她对他笑笑,他也对她笑笑。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刚听见什么了?”
“听你们说要用鞭子抽我。”林在堂很是不解:“你们难道就没有正事干吗?每天就凑在一起胡说八道?宋景父母不让她上班,她自己也不想上吗?”
“管你什么事呀?”吴裳哼一声:“你不要多管闲事。”
林在堂刚要说话,吴裳却突然扯着他向一边躲。
“怎么了?”林在堂问。
“那是不是你二叔?”吴裳用手朝远方指指,“婚礼”上见过林二叔一次,对他颇有些印象。这会儿林二叔正揽着一个姑娘走进奢品店。
“怎么回事,你换婶婶啦?”吴裳说完嘻嘻笑了,林在堂冷冷看她一眼。林二叔的风流在海洲很有名气,婶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情好就算了,心情不好就闹一闹。闹的时候就跟他二叔要钱,几十上百万。这也是海洲太太的做派,吴裳也是听说过的。
大多数海洲太太都不省心,要过男人花心这道情关。别人并不会笑话,都说:有舍有得嘛。每年给你五百万,你愿不愿意嘛!不愿意?给你一千万呀!男人的钱在哪里,心就在哪里。
多会宽慰人!
多懂自我宽慰!
吴裳看看林在堂二叔,再看看林在堂,眼睛骨碌碌地转,贼计就上了心头。
她问:“像你们这种企业家做生意,是不是都要做明面生意呀?那些阴险小计是不是不稀罕用呀?”
“有话你直说。”林在堂瞪她一眼:“看你就没憋好主意。”
“这么明显吗?”
“你照照镜子呢!”
吴裳回过头去,在落地玻璃上看了眼:这怪不得林在堂,她看着的确是憋着阴招。
“不管了。”她摇摇头,对林在堂说:“我感觉我给你想到了办法凑一点新机器的钱。”
林在堂“哦”一声,眉头扬起,倒想听听吴裳的办法了。吴裳说:“你二叔分家分了多少现金呀?”
“两千多万现金。”
“你婶婶管不管钱?”
“管的吧。”
吴裳就点头,认真地说:“我之前听说你二叔这种人一直给老婆钱,老婆就对他胡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你婶婶肯定有钱。海洲太太么,有了钱就买黄金呀、买房子呀、存银行呀,搞投资呀…现在,你只需要带我你去二叔家拜访,我初来乍到,说错话没关系的。就把你二叔今天的事透露给你婶婶。”
“然后呢?”
“然后你婶婶大概率会跟你二叔闹,闹过之后你二叔也大概率会给钱。过两天,让你妈去找你二婶,让她投资新机器,你妈肯定会画大饼,这我相信。”有一句话吴裳没说:你妈给我画的大饼,大到我都吃不下。
林在堂没有马上回应她,相反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吴裳。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一个情况:吴裳是一个极其极其聪明的人。她十几岁就知道倒买倒卖,把海边抓来的不值钱的小螃蟹拿到镇上去卖,螃蟹转手就卖上了价。她给他做导游,提供的服务不是走马观花,而是带他切身地体验。这一天她要用一种“离间计”把他二叔分走的钱再搞回来。
吴裳被他看得不自在,以为自己出的是“民营企业家”看不上眼的馊主意,就气馁地说:“不行就不行,你这么看我做什么?谁生来就会做生意吗?你们的商业竞争手段都光彩吗?”
林在堂这才说话:“不是。你太会做生意了。你知道吗吴裳,你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吴裳这样的人,倘若给她一个梯子,她能上天的。
吴裳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就挠挠头说:“嗐!这不是小儿科吗?”她把她自己想出的这么棒的主意总结为小儿科。这林在堂就不同意了。
他说:“你让宋景自己先逛着,现在咱俩就买东西去拜访我婶婶。”
“这就去?”
“不然呢?现在就去。”
“你可真是…执行力强。所以你能成为企业家。”
“你之前说我是破产企业的小老板。”林在堂无情戳穿她。
吴裳极力反驳:“绝不可能,我会说你是破产企业,但我绝不会说你是小老板。你不小的呀!”
这话听起来有点怪,两个人都同时闭了嘴。
吴裳虽然怪自己多嘴,但能帮到林在堂她也很开心。给宋景打电话说我先去办点“起手两千万的大事”,你且自己逛下街,等我回来请你吃大餐。什么大餐?你可着海洲挑,林总买单。
“我什么时候说买单了?”林在堂问。
“不然我白陪你跑一趟吗?”吴裳反问:“那这事情要是真办成了,我不就是功臣了吗?你先请功臣和她的好朋友吃顿饭怎么了?”还没怎样,她已经以功臣自居了。
到了二叔家,林在堂去看侄子做作业,让吴裳跟婶婶闲聊。他一点也不怕吴裳把事情办砸,吴裳精着呢!他立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吴裳先是跟人嘻嘻哈哈卖萌聊家常,接着压低声音不知说什么,过一会儿婶婶用海洲话叽里咕噜地骂人,再过会儿又恢复了平静。
待再传出笑声时,林在堂走出去,装作一概不知地问:“聊什么啦?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
吴裳故意嗔怪他:“跟你有什么关系。”接着起身,对婶婶说:“下次我做了给您送来。”挎上林在堂的胳膊走了。
那天吴裳和宋景晚饭还没吃饭,林在堂就给她发了条消息,说:“叔婶打起来了。”
他也跟阮春桂说了这件事,让阮春桂出面去搞定婶婶。阮春桂问他:“你什么时候会用这种弯弯绕了?”
“是吴裳想的主意。”
“吴裳?”阮春桂似乎有点惊讶,接着就想通了:“那倒也不奇怪,她妈妈阮香玉就聪明。她继承她妈妈的基因,不奇怪。这事儿接下来我办了,你准备合同吧。”
阮春桂也因为此事对吴裳高看了一眼。
后来吴裳没再问过,她大有“事了拂身去”的侠义之姿,但林在堂却给她转了一笔钱,名义是“顾问咨询费”,钱不多,一万块。
吴裳安心接受了。
海洲的四月接着就来了,林在堂又消失了很久。有一天他从咖啡店前路过,被许姐姐看到,她对吴裳说:“你也不管管你老公,胡子那么长,像个野人。”
“他呀…他忙,天天泡工厂呢,那个地方水电还没完全弄好,新机器也没弄好,他能不发出屎臭味,已经很干净了。”吴裳这样搪塞。其实这些都是听宋景说的,宋景呢,听老宋说的。老宋说:这星光灯饰以后行不行不知道,但这林在堂呀,这么一看,不是个小人物!倒也不奇怪,林显祖亲自带的孩子,能差了么!
林在堂的风评就这样慢慢好转,吴裳却因为得罪了二叔,风评更加坏了。二叔不好当人说吴裳去他家里摆了他一道,只是跟人说:那个吴裳,一看就是狐狸精。家里没钱,可着劲儿往上爬,每天巴巴地盯着我们在堂,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我们在堂也不知怎么就着了她的道,相貌家世都不如孟若星,人看着也不本分!
这话传到老宋耳中,老宋直接说给宋景,宋景气的当天就牙疼,第二天就去找吴裳。吴裳却劝她:“你别生气。”
“我怎么能不气!他们这么说就是不对!怎么这么编排人呢!”宋景气的要摔眼镜,想到上次相亲惹老宋不高兴,断了她一个月“工资”,就又乖乖把眼镜戴回去。
“我就不生气。”吴裳一板一眼地说:“他们怎么说我跟我有什么关系,影响我生活了吗?别理就是。自古皇帝都有三分过七分功,都不能左右悠悠众口。咱们凡人能管住别人的嘴吗?只要他们不当面说,不指着我鼻子骂,我就权当没这回事。惹急了我下次还要去他家里告状,我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拈花惹草该心虚的是他!”
宋景点头:“你说的对。听你这么说我不仅不气了,甚至觉得你比他们强多了!”
“所以呢,他骂的越厉害,越证明他吃了大亏。海洲那些个商人,个顶个精明。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宋景呆呆地看着吴裳,她从前没跟吴裳聊过这些,这是第一次,她感觉吴裳的脑子很性感。
“吴裳…裳裳…”宋景说:“你的脑子好性感。还好我不跟你作对…”
“打住!”吴裳往她嘴里塞了块面包,这时又提示有转账,还是顾问咨询费。她就给林在堂发消息:“你没完啦?”
“一笔是一笔。今天婶婶的钱到账了。”林在堂回。吴裳真心替他开心,发了一连串的哈哈哈哈:“恭喜你!林在堂!你又解决了一个小难题!”
“谢谢你,狗头军师。”林在堂回。
“我多做了面包,你要尝尝吗?”
“好的,自取。”林在堂喜欢去咖啡馆,对于当下的他来说,咖啡馆是他唯一得以喘息之地。而吴裳是一个特殊的朋友。
他整天泡在工厂里,几乎没有任何应酬。阮春桂总是赶他出门玩,甚至要求他给自己放个假。他都拒绝了。林在堂的责任感在驱使他努力,他不能停下来,好像只要他停下来,星光灯饰就要死了。
他人眼见着又瘦削了,很高的肉身包裹着那把坚硬的骨头。宋景见他这副样子会逗吴裳:“怎么回事,你老公瘦了,但看着更厉害了呢?”
“什么厉害?”
宋景对她眨眨眼,再耸耸眉,不言而喻。
吴裳就拿起一颗坚果丢宋景,让她不要胡乱开玩笑。但当她仔细看林在堂的时候,又觉得宋景也没说错。他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在与叔伯们漫长的博弈过程中,人也练就了一层薄薄的匪气和硬气。
这样的林在堂忽然就被更多人青睐起来。
说来也奇怪,从前他温文尔雅,也讨姑娘喜欢,但那喜欢大多数是克制的,礼貌的。现在呢,姑娘对他的喜欢,开始带着侵略性和野心。
所以林在堂的手机短信里开始充斥各种陌生号码,要么假借跟他谈生意约他喝一杯;要么就很直接,约他出去坐坐。这时的吴裳成了林在堂的挡箭牌,他逢人就说:“我结婚了。”觉得这样没有说服力,就去买了一个戒指戴在无名指上。
吴裳眼中的林在堂,是复杂的。他既有着那年夏天千溪村的清爽,又有着对情感的迷茫,以及对事业的挣扎和自救。她喜欢林在堂那些能被任何人看到的优点,光鲜的外表、绅士的品格、可观的财富。同时也讨厌他身上拖泥带水的那一部分。
“你看文艺作品里的总裁,都是杀伐决断的。”吴裳直接对林在堂说:“你可倒好,要死要活啊!我要有你这样的身世,什么感情不感情啊!”
吴裳对金钱的渴望是刻在她骨子之中的。其他女孩青春期的夜晚做梦,梦的是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她青春期的梦,是梦到自己富可敌国。
林在堂说自取,宋景就起哄非要吴裳涂口红,她说:“你不知道,你老公现在多抢手。”
“我跟他又不是真的。”
“但你拿着工资呢…”
吴裳无奈,宋景闹得凶,只得任由她帮她涂上。她自己的唇色是淡粉色,鲜嫩饱满,宋景总说她的嘴唇很适合亲吻,或拍有美感的情/色电影。吴裳对此感触不深。她自认自己的五官很奇怪,组合在一起并不出挑,单拿出某一样又并不算难看。
悲观主义者。宋景说她是悲观主义者,说她从来没有真正审视过自己。
她涂了薄薄一层口红,笑的时候脸颊的酒窝就愈发明显。许姐姐盯着她的嘴唇看,吴裳眼睛睁大,问她:“怎么了?”
许姐姐有点抱歉地说:“看见你的嘴唇,我想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场面。”
吴裳无奈翻了个白眼,拿纸擦掉了。她悄悄对宋景说:“现在描眉画眼有什么用?全海洲能看上眼的男人都知道我是林在堂老婆。只有放假回来的小青年看着顺眼,那我也不能那么做啊!你说是不是!在其位谋其职,拿着阮春桂的钱,就先把事情办好。先忍忍吧。”
“忍多久啊?”宋景说:“好时光就那几年。”
林在堂晚上八点多才来,吴裳正在忙,他点了一杯鲜榨果汁,而后坐在窗前等着。他看起来心情不太好,靠在沙发上发呆。吴裳敲了下铃,玩笑似地喊了句:“老林,您的果汁好了。”
他回过头去,吴裳头顶的灯直射她,他终于发现了她这一天有一点不一样。
她的嘴唇像一朵娇艳的花。
他看着吴裳的嘴唇有一瞬间的恍惚。身体里某些东西清醒了,那是一种非常暴戾的情绪,想毁掉什么碾压什么,不用管对方是谁,是否受到道德考验。
下流。人怎么可以这么下流呢?他谴责咒骂自己,以唤回自己的君子之心。
吴裳见他坐在那里没动,就走出去将果汁放到他面前。她终于忙完了,能跟林在堂说几句话。她说的话不太罗曼蒂克,简直太日常:“那个红豆包你明天早上吃的时候用微波炉或者烤箱叮一下,十五秒钟足够。外皮会酥软,口感更好。”
林在堂心不在焉“嗯”了一声,头靠在沙发背上看她。
阮春桂时常看不惯他半死不活的姿态,有时会怂恿他:首先,你的身体得先迈出去,总不能为孟若星守一辈子吧?试试别人。
他差一点就开口邀请吴裳跟他试试,但那是他不擅长的领域。他待人和气,但内心真的清高。在他心中,任何女人跟孟若星相比,总会差一点什么。眼睛不够清澈、身姿不够挺拔、性格不够可爱、头脑不够清楚,他对此吹毛求疵,但也深知那不过是他对深爱着的人的一种无条件的包庇。因为爱她,所以她好于世间一切。
但孟若星已经是过去式了,他已经很久没想起了。那种深爱着的感觉也渐渐淡去了。
这一天林在堂的心绪有些飘忽。
吴裳没再跟他讲太多话。夜深了,店里没有别人了,原本的空调温度就显得冷。她将空调调到合适的温度,为了便于林在堂放空,将他那一侧的顶灯关掉了。林在堂身处一片幽暗之中,街灯是他的光明。
放了安静的音乐,轻手轻脚打扫柜台。林在堂刚刚看她的眼神让她困惑,她依稀察觉到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不是不懂,她当然懂。她不会傻到把林在堂的目光看作认真,那实在称不上认真。林在堂的欲/望很深沉,自我审判很深刻。在这件事上,他没有像别的男人一样,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君子。
林在堂不屑于装腔作势,这让他的欲/望显得高高在上。
这根本不是较量。一个爱着别人的男人,和一个不需要爱情的女人之间根本构不成任何较量。
“林在堂,我该下班了。”吴裳换上阔版衬衫,衣摆刚好遮住她的屁股,因为早春有风,她戴上一个帽子,看起来像刚毕业的学生。她的确毕业没有多久,不过两年而已,就好像失去了很多天真。
锁门的时候她问林在堂平常是否经常出差,林在堂说是的。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挂件来给他看:“休息那两天跟宋景去烧香,给这个小东西开了光。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将它放在你的公文包里。我总觉得从烧香那天开始,我的日子好像好过了一点。”
“是吗?”林在堂接过小挂件仔细地看,菩萨低眉笑着。林在堂收到过很多昂贵的礼物,但开过光的东西没收到过。他拿在手里看了看,对她道了谢,而后捏在手里。他几次三番想开口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酒吧坐坐,喝点小酒。像阮春桂说的那样,去放松一下。
“我该送什么做回礼呢?”林在堂问:“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嗐,你别这么见外了!搞得我不自在!”吴裳一搭眼,看到他无名指上的戒指:“你戴它干什么?”
“避免一些解释。”
“你有看好的人就去接触,咱们俩只是假结婚,你为什么要给自己这种限制?”吴裳不解:“你难道还想这种情况持续很久吗?再久我就演不下去啦!”
“我在问你,你喜欢什么东西?”林在堂把话题拉回来:“我要给你回礼。”
“我喜欢钱啊!你不是知道吗?你送我的任何东西我都会转手卖了。”吴裳笑嘻嘻地说:“可以吗?可以的话你送我点贵的。”
林在堂也被她逗笑了,但他很认真地回答:“好。”
吴裳有点头疼,挥挥手说:“怎么回事?你怎么像一个老学究似的!”
“别当真林在堂,我是在逗你啊!”吴裳捣了他胸口一拳:“这么古板!像你爷爷!”
她没有再跟林在堂寒暄,先行一步走了。她感觉林在堂的目光似乎烫在她的后背上,要将她整个人灼烧。
到家收拾妥当后给林在堂发消息:“老林,我到面馆了。你到了吗?”
林在堂很久才回她:“刚有事处理,晚安。”
这个晚安有点怪异,吴裳想了想,没回。
第25章 梅子酸,芭蕉绿
林在堂的这句“晚安”给吴裳带来了困扰,她最怕“假戏真做”,或者林在堂做出什么恶俗的事情来伤害他们之间纯洁的友情。
她问宋景:“如果一个男的跟你说晚安,你觉得代表什么呢?”
“谁好人没事跟异性说晚安啊?”
“?”
“俩人一直聊到晚上睡觉的时间,又说了晚安,那能单纯么?”
“那要是没聊那么多,但男的说刚刚有事,晚安…那…
“那就是刚刚没干好事,但还不忘勾搭别人。垃圾。”
吴裳恍然大悟,点头道:“我也感觉不像好人。”
夜深人静,老街睡了。面馆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吴裳躺在那张折叠床上,手交叠在脑后。她其实挺喜欢住在老街,它虽然地处海洲城之间,但跟海洲的其他地方都不一样。老街的夜晚有蝉鸣鸟叫,还有月上梢头。
外头有人敲门,她一激灵坐了起来。香玉面馆关门几个月了,老街的街坊都知道的,没人会在夜晚叫门。她冲着外面喊:“关门了!不营业了!”
外头的敲门声犹如夺人魂魄,一声接一声,吴裳的寒毛竖了起来。她抄起那把长柄勺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趴在窗前偷偷向外看,依稀是一个醉汉在不停地凿门,甚至还用脚踢,嘴里在咒骂着:“贱人!开门!”
吴裳大气不敢喘,跑回折叠床摸出手机小声报警,又接着跑到厨房开了火。她想好了,倘若那醉汉真的闯进来,水开了,她就用热水泼他!
这样他就没法靠近!
吴裳的恐惧很快散去,她竟开始有了隐隐的兴奋,心里默念:“你进来啊!你进来啊!看我烫不烫你这个大肥猪!”
醉汉应当感谢警察来了。
那天晚上吴裳才知道,老街的夜晚有多不太平。母亲阮香玉也曾一次次被醉汉凿门骚扰,她当然也报警,但她从来没跟吴裳说过。
原来母亲跟女儿一样,都会报喜不报忧。
警察对吴裳说:“注意安全,把门堵好。如果能不住这里,就不要一个人住在店里了。”
吴裳点点头,走到那醉汉面前,抬腿就要踢,被警察一把拉回去。警察说:“小姑娘,你挺厉害啊。”
“多可恨啊!”吴裳说:“吓得我到现在还哆嗦呢!”
第二天跟宋景说起这一晚的事以及自己那诡异的兴奋感,差点惊掉了宋景的下巴。她说:“要么说你是做大事的人呢…”
几天后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了阮春桂耳中,她给吴裳打电话,对她说不要再住在面馆里了。见吴裳沉默地反抗,就直接说:“咱们有言在先的,你不要坏了规矩。你住在面馆里这件事已经传到我耳朵里了,再传下去,你让别人怎来看待我们林家?我们在虐待媳妇?把媳妇赶出家门?”
她话说的不中听,吴裳有心反驳,又觉得人的契约精神很重要,既然说好了、她拿了钱,那么她应该把事办好。于是轻声说:“好的,我知道了,我回千溪住。”
“不,你压根没听懂。我的意思是:你去林在堂家里住。他家里房间多,你随便挑一间。”阮春桂说着笑了:“你不用怕林在堂会把你怎么样,我自己的孩子我最清楚,他不龌龊!”
阮春桂自有阮春桂的算盘。因为吴裳的“鬼主意”解决了林在堂的一点问题,她发现当初真是“无心插柳”了。阮春桂喜欢聪明人,吴裳乍显的灵性令她上了心。
此事自然不必多做讨论,吴裳本着履约的精神,痛快答应了。
吴裳第一次踏进林在堂的家,是因为送行李。林在堂亲自来应门。吴裳打趣:“这么大的家没有阿姨啊?”
“阿姨昨天起不做了,回家带孙子。新的阿姨还没来。”
“你可真认真。”吴裳发现林在堂这人特别喜欢当真,她有时随便一句玩笑话,他都会认真去答,好像分不清别人是在玩笑还是怎样。
在吴裳来之前,林在堂对这个家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理。当初装修这个房子,孟若星也参与了的。他们都默认这是他们未来的婚房,所以孟若星事无巨细地参与。那时他们还在留学,假期回来后日程都排满,去上海、杭州、福州看建材,每天盯着施工。一起亲手创造一个家的感觉很微妙,孟若星每天都说累,但又每天乐此不疲。自然也因为某些有分歧的审美吵架,但最后也都找到了解决方案。
吴裳来之前,家里还遗留着孟若星的一些东西,林在堂问她何时拿走,孟若星只说不急,先放在你那。
林在堂就把那些东西一并整理好,一次性送去了孟家门口,放下之后通知孟若星让家人来拿。”不能等我回去吗?”孟若星问。
“不能,不方便了。”
现在这个家里,没有了孟若星的物品,但有着她的审美痕迹。吴裳什么都看不出来,她只是指着前院草坪正中间那个撒尿的小人说:“这个感觉真像欧洲啊。”
“不喜欢就拆。”
“别,别。”吴裳忙摆手:“我只是来借住,假装跟你同居,我可不动你家的东西。”
“没有你家我家,在外人眼里,这是咱们家。你有改变的权利。”林在堂下巴向一边点了下:“带你参观一下。”
“行。”
吴裳跟在林在堂身后,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木味道。林在堂不喜欢一些浮夸出挑的味道,他有时用男用香水,几乎都是木香。他的家里像住着一个老人。
落地窗前是一方大大的茶桌,上面正燃着香。吴裳凑近闻了闻,那香味跟他身上的味道很像。还没参观别的地方,吴裳就不肯走了。她一屁股坐在木椅上,扮成客人的模样要求林在堂:“给我泡点茶呀!”
她自有她的方法化解尴尬,她的方式就是跟林在堂像好朋友一样相处。她跟宋景也是这样的,两个人打打闹闹,时常说出一些怪话来。她的反应也让林在堂放松下来,他真的就给她沏茶。
林在堂喝茶也喝不清净,手机一直在响,他不急不躁,每隔十分钟就回一次消息。
“你脾气比我想象的好。”吴裳说:“我之前以为霸道总裁每天都要骂人。”
“我不是霸道总裁,你见过每天被人追着屁股骂的总裁吗?”林在堂自嘲地笑:“我啊,是个蝼蚁。茶好喝吗?”
“好喝。”
“好喝的话,以后常泡。你也可以自己鼓捣,你有天分,这些东西到你手里一眼就学会了。”
这天下午林在堂的家里迎来送往很多人,吴裳一直在帮他接待。她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进入“工作”,迅速整理了心情,一遍一遍理念:我是“林夫人”、我是“林夫人”,我要帮老林解决问题。
那些来人都不久坐,只是一味跟林在堂诉苦。有的人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还有甚者要给林在堂跪下。林在堂先人一步蹲下,把人生生抬起来,说:“这我受不起。”
吴裳听着他们说这些,就觉得自己的日子也不算苦了。待人都走光了,她问林在堂:“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这么多人来你家里?”
“厂子要裁撤一些岗位。”林在堂说:“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新机器的事吗?新机器到了,自然要精简岗位。现在人员太臃肿,效率也太低,大订单赶不上交付,精密的设计也无法实现。这是眼下面临的一个很大的问题。”
“那这些人能愿意吗?”吴裳问。
“所以要给不错的赔偿和遣散费用。”林在堂说:“这是一笔巨款。大家来找我,也无非是想争取留下,如果留不下,那么就要一个好赔偿。”
“他们为什么能直接找你?”
“这又涉及到另一个管理问题。”林在堂耐心给吴裳讲:“从前星光灯饰的很多工人都是亲戚,你知道的,海洲、温州做生意,要连带着大家族。虽然后来渐有改善,但这个情况还是很严重。这里先讲人情,再讲生意。”
吴裳认真听林在堂说着,过会儿她说:“做企业家真累。”
“我不是企业家。”林在堂很谦虚:“我只是…你就把我当作厂长好了。一个技术型厂长。”
“好的,林厂长。”吴裳拍拍手,站起身来:“你忙了一下午,我们也该吃点东西了。”
“之前阿姨买了很多东西,都在冰箱。”林在堂说:“你想吃什么?我来做。”
“你会?”
“我不会。”
“不会你在逞什么强呢!”吴裳跃跃欲试:“让我来!我还没用过那么大的厨房!”她摆了个姿势:“林厂长请带路。”
林在堂就带她去厨房。
吴裳毫不掩饰对这个厨房的惊叹,她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一个一点烟火气没有的厨房诶…在你家开火做饭违法吗?”
“我不常在家里吃。我对吃饭也没有执念。”
“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还没执念呢!”吴裳说:“得多吃,多吃才能快乐!”在吴裳的记忆中,吃是她们家的头等大事。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她们都要吃饭,哪怕只吃一口也可以。
吴裳中学时候父亲去世了,她很难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口东西都不肯吃。阮香玉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素面,ì在她门口说:“裳裳,囡囡,跟妈妈一起吃口面吧?”
“我不想吃,姆妈。”吴裳躺在床上,眼泪一直在流“我不饿,我不想吃东西。”
外面半晌没有动静,过会儿吴裳听到了喝汤的声音。她开了门,看到阮香玉坐在她的门口,正流着泪吃面。她哽咽着说:“裳裳,人得吃东西,吃了东西才能活。”
吴裳上前抱住阮香玉,痛哭出声。
她对林在堂也是这样说:“你得吃东西。”
“我没有食欲。”林在堂说。
“那我得给你调理一下,实在不行,就只能让我的外婆叶曼文女士出面了。往后咱没事就回千溪!没人不爱吃我外婆做的饭!”
“你也吃过的,赞不绝口。你在我家吃饭的时候可真看不出你食欲不振来。”
吴裳站在灶台前,厨房那大面的窗被阳光打透,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一个人。
林在堂心生羡慕,他羡慕吴裳总有这么旺盛的精力,也羡慕她心里不藏心事。
他的家里突然之间多了这么一个人,就像多了千军万马一样吵闹。他听到厨房里乒乒乓乓,什么动静都有,偏巧“厨师”还自娱自乐哼起了歌,这让林在堂很难静心。他一忍再忍,几次走到厨房想制止吴裳制造出这些响动,但每当他看到阳光照在她身上,而她笑盈盈的侧脸,就又都改了主意。
吃过饭,林在堂提醒吴裳:“你还没有选房间。”
“哦,对哦!我还没参观完呢!”吴裳指指满桌子狼藉说:“我不收拾啦,交给你罢!”
她上楼后看到了林在堂的房间,挨着一个大衣帽间,在他旁边,是一个稍小的房间,风格看起来像儿童房的样子。她自然不想住那间,离林在堂太近。
她在二楼和三楼绕了两圈,最后选了三楼角落里那个带阁楼的房间。
吴裳喜欢阁楼。
她选的那个房间,接连一个漂亮的木梯,走上去,就像到达了天堂。她实在是喜欢。
阁楼三面大窗,撒满了阳光,晃的他们两个人都眯缝着眼睛。
“你准备用阁楼做什么?”林在堂问。
“我还没想好,或许…可以做个咖啡角、做个烘焙房?这样你的家里一楼喝茶,阁楼喝咖啡,也算是中西合并了。”吴裳手指向下指着院子里的尿尿小人:“你不觉得阁楼咖啡跟那个小人儿很配吗?都是“洋”东西!”
林在堂点点头,当即打了电话,半小时后就有几个工人走进来,当着吴裳的面开始挖。
吴裳震惊地问:“你干什么呀?你这么冲动吗?”
“想做就做。”林在堂说。
工人挖呀挖,当天晚上,那个小人就被彻底挖出来,上了吊车,走了。
徒留地面一个深深的坑,和乱七八糟的管道。
“这…这多难看啊?”吴裳说:“你还不如让他尿尿呢!”
“交给你了。”林在堂说:“改造吧,按照你喜欢的样子。”
“你不是在挖雕塑。”吴裳说:“你在挖你的伤疤。”
吴裳说完见林在堂转过头来认真地看她,又接着说道:“所以我并不感谢你。”
“但我感谢你,让我在你家能短暂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
“同时,还能收到工钱。”
“嘻嘻。”
第26章 梅子酸,芭蕉绿
在林在堂家睡觉的第一天,吴裳竟然睡得很好。
睁眼后爬上阁楼,又在躺椅上晒了会儿太阳,这才决定下楼给自己找点吃的。林在堂已经出门了,而她没听到一点响动。
“像幽灵一样。”她这样嘟囔一句。
餐桌上留了一张便条,是龙飞凤舞几个字:家里没早饭,拿钱出去吃。便条下压着两张百元钞票。这像极了少时读书,父母工作很忙,每天给零花钱让孩子自己解决吃饭的每一个清晨。
吴裳没有任何犹豫,把钞票装进了腰包,欢快出门了。这一天咖啡馆休息,她要回千溪。回去前并没打电话,想给阮香玉和叶曼文一个惊喜。到家后却发现是阮香玉给了她一个惊喜。
她的姆妈,带着人,去了海洲。是的,阮香玉从病榻上挣扎起来,决定继续去奔自己的事业。这已经说不清是多少次了,在吴裳的记忆之中,阮香玉总是这样一次次摔倒,一次次挣扎着起来。她从来不认输。
吴裳对小黄说:“你以后顿顿吃肉还是剩菜,就看阮香玉这次能不能行了!我也准备收拾好心情成为一个真正的富二代了!”
小黄汪了声,也不知听懂了没。
叶曼文坐在桌前,正在低头回忆菜谱。祖上是御厨,她继承了手艺,此时也算老当益壮物尽其用,决定以后重掌后厨。她们一点也不想闲下来,因为不想成为吴裳的累赘。
吴裳简单吃了口饭就往海洲老街赶,她怕阮香玉累到。这一路啊,沿海公路出了事故大堵车,她路过时候看到撞烂的车前脸儿,依稀觉得那是林在堂的车。
吴裳心里一急,身子探出公交车窗,司机师傅看到凶她:“找死呦!你给我回来!”
吴裳坐在那心神不宁,想到林在堂早上出门还给她留了两百块钱吃早饭,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坏人,甚至是她可靠的战友。
于是给林在堂打电话,他倒是接的快,问她:“有事吗?”
“啊…你没出车祸啊?”吴裳径直问。
林在堂被气笑了:“就算厌恶我,我也罪不至此吧?”
“是呀!”吴裳说。
“你在哪看到车祸的?要去哪?”林在堂问。
“沿海公路上,现在要去老街。我妈要搞事业,我去看看。”
林在堂看了看时间,说:“那我也去看看吧。另外吴裳,谢谢你关心我。”
此刻的老街上,重振旗鼓的阮香玉正准备大干一场。
手里拿着自己画的草图,面前站着千溪村的两个老人。老人年轻时下海打鱼,攒了一把好力气,如今不下海,在家闲到发霉,总望着大海发呆。做过一段时间义务救生员,每天在海边一坐,因为千溪鲜有人问津,也仍旧是看着海面发呆。
所以当阮香玉请他们帮忙来城里造房子的时候,他们几乎是蹦跳起来,跟着进城了。
阮香玉把旁边的铺子也盘了下来,在老街这地界,两间铺子也不大,不过能放下十张桌椅,但足够阮香玉发挥了。这些年起起落落落落,落的次数多了,钱财没有几分,只剩下了动手能力——阮香玉什么都会。
她拿着的那张图纸,是她自己亲测的铺面,又在上头进行设计。她用水彩勾画出来,一家古朴的小店就这样来了。
吴裳一直在问她钱是从哪来的,她始终不说。有一天吴裳听到叶曼文接电话,这才知道姆妈和外婆把千溪村的房子抵押了,还有阮香玉那辆小破车,也一并抵押了。
“那万一…”她想说万一这一次又时运不济呢。
“那就睡马路喽。”叶曼文说。她们都上了年纪,但都不服输,还敢再搏一次。
“砸吧。”阮香玉说。千溪老人早已蠢蠢欲动,闻言一榔头挥下去,“砰”一声,那面假墙就倒了,灰尘四散开来。阮香玉眯了下眼睛,再睁开时,面前已是一片狼藉。
老街的街坊在看热闹,有人好奇,问阮香玉:“阮老板,这是要做什么呀?”
“开一家海洲味。”
“这年头哪有正宗的海洲味呀?”
阮香玉闻言笑了:“有的有的,等我们开起来请大家来尝。”
“那面馆还是要做的吧?孩子上学前想吃这一口呢!”
“有的。”阮香玉仍旧笑咪咪的。
阮春桂就是这时来的。
她踩着高跟鞋来到了老街,这一天的高跟鞋尤为的细,时常卡在石缝里,让她看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少了几分贵气,多了几分狼狈。
阮香玉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了阮春桂。
此刻后者正捂着鼻子,满脸的嫌弃,身子探进里头看了眼:“干什么呢?”
“装修。”
“装修干什么?”
“做面馆。”
“用你妈那祖传手艺啊。”阮春桂说:“倒是能糊弄一下没见过世面的人。”
“连你都能糊弄,当年吵着要吃,别人想必更好糊弄。”阮香玉对她笑笑,接着问:“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这里写着不许我来吗?”阮春桂句句呛人,来势汹汹,阮香玉见状就不再说话。
按说两人多少年没有见过,如今见了总该坐下好好说说话,但她们都不想说。很多陈年旧事提起来没有意思,空余恨罢了。
阮香玉见阮春桂也没有走的意思,就给她搬一把椅子,让她歇着,而她兀自忙去。
阮春桂死盯着阮香玉看,从而看到了后者鬓角的白发,还有眼角的皱纹。人格外地瘦,再没一点多余的脂肪。她几乎与任何经历过痛苦艰辛的劳动妇女无异了,只是她骨子里的温柔还在,又显得她不太一样。
阮春桂自然是记得当年的阮香玉的。
逢人先笑,讲话慢条斯理,行为也礼让。你若与她争抢些什么,她直接把东西推给你:拿去罢,我不要了。
“我问你啊。”阮春桂终于开口:“你对他们的婚事怎么想?”
她一提起这事,阮香玉干活的动作就慢了下来,心直向下沉去。站直身体看阮春桂。她想:该不该把话说清楚呢?说清楚了,她回头要跟裳裳说,你妈妈都知道,你妈妈把你当赚钱的机器,让你卖身呢!裳裳听到了会难堪的。这事无论怎样,阮春桂总有她的法子伤人。
她决定三缄其口。
阮春桂就冷笑了声:“我实话跟你说罢,吴裳跟我们在堂的事,是我促成的。我呢,别的不担心,只是担心你是累赘。我们林家再有钱,也不能在日后养着你和你妈,说出去不好听的。”阮春桂捡着难听的说,她心里并没有因此多痛快,但伤害阮香玉能让她有一种罕见的快感。
你阮香玉不是厉害么?不是离了远村再也不回么?不是要跟我死生不相见么?那好啊,现在我倒是要跟你见面了,我不仅要见面,我还要牵扯你、控制你,我还要把你的女儿绑在我身边,我这辈子受的苦,我要让你女儿也受一遍!
“我不会成为裳裳的负担。”阮香玉说:“裳裳只需要过她自己的生活,我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就会努力,我努力到死。你放心。”阮香玉说:“我这辈子都不会花你一分钱。”
“那你就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忘不了。”
阮香玉这人的骨头打小就硬,令阮春桂意外的是:大半生过去了,她竟仍然那样。
吴裳到的时候,两位阮姓女子正在进行一场沉默的对峙,至于在对峙什么,她又说不清。她直觉自己妈妈和阮春桂之间有很久远很长的故事,那故事一定不愉快,甚至充满了痛苦。
她还未开口说话,阮香玉就把她拉到一边,问她那晚醉汉凿门的事。她到了后听街坊说了。
“你不是说宋景一个人无聊陪她住几天吗?”阮香玉问:“怎么住到面馆里了?”
“宋景妈妈回来了呀!”吴裳说:“那天我来面馆取东西,太晚了不想回自己家。”她说的自己家,指的是她和林在堂的家。
她不太会说谎,这会儿不敢看阮香玉,眼睛只看着老街远处。却看到了救星林在堂。
他大踏步朝这里走,因为他停车时候看到了阮春桂的车,担心她来找茬,所以走的急了些。
他能察觉到阮春桂对吴裳妈妈的恨意,也猜到或许她们也有前尘往事。
走过来的林在堂先是把吴裳拉到一旁问:“你妈妈恢复好了?为什么还要开面馆?能吃得消吗?”
“医生说装了那几个钉子后跟常人无异,她也答应我不干重活。至于为什么还要开面馆,大概是因为她是御厨后代。”吴裳理解阮香玉,姆妈闲不下来的,让她闲下来,约等于要了她的命。
林在堂嗯了声,表示了解了。回头冲阮春桂叫了声“妈”,阮春桂却大声说:“阮香玉,叫你呢!”
“还没领结婚证,不用改口。”阮香玉说。
“那也得改,办了婚礼就要改。”
林在堂不知阮春桂这又闹的哪一出,怎么跟称呼较上了劲,结果她转眼就对吴裳说:“你也要改口的,叫我姆妈,以后就是一家人。”
吴裳自然不肯叫,那场婚礼都是骗人的,谁还要凭空再多出一个姆妈来,她就用手指头捅林在堂后背,让林在堂想办法。
吴裳在此之前并不知道林在堂会不会帮他,捅了也只是想试试,林在堂却聪明,说:“叫姆妈当然好,以后也的确是一家人。但是叫姆妈得有仪式,这里到处都是灰,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没法敬茶。”
看了看阮春桂的名贵手包,里面应当是没有多少现金,于是又接着说:“仪式也得给钱,都带了吗?带了我可要叫姆妈了。”
阮春桂见林在堂胳膊肘向外拐,也就见好就收,她原本就是心血来潮故意找事儿,这会儿也就不恋战。起身准备告辞,对阮香玉说:“改天一起吃个便饭,就你和我。”
“好。”
阮春桂耀武扬威完了,扫了眼吴裳,走了。
她来这一趟很蹊跷,也不说要干什么,也的确什么都没干。林在堂跟在她身后也走了,一边走一边问:“你跟吴裳姆妈到底有什么过节?你怎么老跟她过不去?”
阮春桂戴上墨镜,语气很轻蔑地说:“跟你无关的事你不要多问,你倒要感谢这过节。如果不是有过节,我也看不上吴裳这种好拿捏的。”
“你这样说吴裳,以后还跟她见面吗?”
“见面怎么着,我付钱她办事,有问题吗?”
林在堂真的服了阮春桂,不想再跟她多说,匆匆去了工厂。一台新设备漂洋过海来了,这一天第一次开机,他得去看一眼。
工厂前的路还没修好,开过去很费劲,到了工厂却发现并没开机,工人们都站在新机器前。
林在堂问:“为什么都堵在这?”
“他们说辞退的补偿没到账。”
“没到吗?”林在堂问。
“查了下,没到。”
林在堂亲自给会计打电话,但对方没有人接听。
“别打了!人家早跑了!”工人们说:“今天一早见人家大包小包走了!”
林在堂觉得自己过于天真了,以为爷爷林显祖用的人就可靠。这会儿了谁还会可靠?都想着从星光灯饰的家产里捞一把走人,根本没有人像他一样关心星光灯饰的死活了。
他当即报了警。
但工人没拿到钱这已成既定事实了。
林在堂觉得自己真的是孤立无援了。他恳请大家再给他点时间,今天先开机赶工,平时关系很好的叔伯阿姨们却说:“谁知道是不是你授意拿钱跑的?你反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还有更难听的话,林在堂已经入不了耳了。他当着工人的面给银行打电话,要用家里的几辆车做抵押,请他们当即来办。又请工人代表去监督,这才算有了缓头。
人终于散了,新机器瓦亮瓦亮照着他,他深吸一口气说:“开机吧。”
首次开机要预热调试半小时,机器轰鸣声很大,震的林在堂耳鼓疼。他不知道明天怎么样,但他敢肯定的是:他真的是破釜沉舟了。
这一天真的很有历史意义,阮香玉从病榻上挣扎起来砸了面馆的墙,林在堂经历了千难万险,第一台新机器终于开了机。
这在时代的滚滚洪流里根本不值一提,也没人会记得。但阮香玉和林在堂都觉得这一天值得纪念。
阮香玉纪念的方式是请吴裳吃了顿饭,林在堂庆祝的方式是坐在工厂门口抽了根烟。他几乎没有任何人可以分享这种喜悦。
当他到家的时候,吴裳已经到了。她特意等他回来,为了跟他说声谢谢。
“我真没想到咱俩这么有默契,谢谢。”吴裳说。
林在堂摊摊手,意思是这种小事不值一提。
“今天第一台机器开机了。”他突然决定跟吴裳分享一下。
“哇!!”吴裳拼命鼓了几下掌:“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功劳簿上也有你一笔。”林在堂真心地笑了。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的,眼镜之下的那双眼,因为笑而变得温柔。
“你应该多笑笑。”吴裳说:“也没人规定企业家不能笑吧?”
“?”林在堂不解她为什么这么说。
“你笑起来很好看呀!”吴裳真诚地夸赞:“要多笑笑啊!”
“好。”林在堂答应了她。
第27章 夏日长,梦觉浅
开往北方的列车
没有停下等我-
2006年7月吴裳《北方到底有什么》
给林在堂做导游的第八天,吴裳没有如约前来。林在堂爬上肖奶奶院中的那棵树,在树叶间纳凉。远处的海面被夕阳打上金色,层层叠叠从远方涌来。
吴裳没有来,他百无聊赖。原本前一晚说这一天要去镇子上喝糖水的,还约定好要买一个蚊帐回来,因为林在堂被蚊子咬成了“筛子”。
但吴裳食言了,林在堂突然闲下来了。报告一个字都不想动,西瓜倒是啃了半个。这会儿嘴里叼着一片树叶,后背靠在粗枝上,心想等这个吴裳来了,可是要扣她的工资。
门外的路上突然吵嚷起来,林在堂听到她们喊:“春花奶奶!春花奶奶!”肖奶奶这时也推开门跑出去了。林在堂知道春花奶奶是谁,是濮君阳的奶奶。
他有时坐在树上,会看到春花奶奶去海边散步。林在堂对春花奶奶很有一些印象,因为春花奶奶很美。她的美,是石上清泉一样的被岁月浸润过的美。濮君阳倒有一些像春花奶奶的。春花奶奶如她的名字一样,也很喜欢花,她的手里时常捏着自家院子里种的被雨水打落的花,走到海边,让花朵随海水飘走了。
他也知道吴裳喜欢春花奶奶,因为吴裳喜欢着濮君阳。
美丽的春花奶奶在这个夏日的下午突然就倒了下去,外面乱哄哄的,千溪村还从没这样吵闹过。
他探出身子去看,几个村里人抬着一个简易的担架朝外跑,上面依稀有一个老人。吴裳跟在旁边,带着哭腔说:“春花奶奶,马上了啊,救护车马上了!”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了村口,再过一会儿,又由近及远,直至消失。
林在堂看着平时安静的千溪村,像走马灯一样人来人往,焦急吵闹,最后归于寂静。吴裳向外跑的时候甚至摔了个跟头。
吴裳是半夜回来的。
她耷拉着脑袋,脚步很沉,身影被月光拖得很长。树上的林在堂朝路上丢了一颗果子,差点打到吴裳的头。她惊慌地捂着额头四下看,嘴里骂着:“哪家小崽子!扒你的皮!”
林在堂笑了一声,打了个哨子。
吴裳看到树上去,说:“怎么回事啊木木,你两岁吗?”
“你上来。”林在堂说:“上树。”
吴裳就进到院子,爬上了树,在林在堂对面找了个位置。树枝摇摇晃晃,显然不愿承受两个成年人的重量,要将他们摔下去。两个人都调整了一下才坐稳。
“你今天旷工了。”林在堂说:“我要扣你工资。”
“好吧,资本家,你尽管扣吧!”吴裳耷拉着眉眼,很难过的样子。
“春花奶奶怎么了?”林在堂问。
“春花奶奶中风了,很严重。”吴裳揉了揉鼻子:“春花奶奶真可怜,一个人把濮君阳带大,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她自己倒病了。”
在千溪,由老人独自带大孩子并不是稀罕事。千溪这地方多少年不见变化,从大海讨生活的人家就那些,其余的人只能做短工。年轻人不愿吃海上的苦,要么读书考走,要么就去外地打工。他们去上海、厦门、广州这样的大城市,每年只有过年时候会回来。
濮君阳更可怜些,他很小的时候就跟春花奶奶一起生活了。
吴裳对林在堂说起这些事,心里止不住地难过。濮君阳接到电话的时候就哭了,他当即买了机票向回赶。
这是濮君阳第一次坐飞机呢。吴裳说。
林在堂看着她,在她的脸上,他看到了很具体的哀愁。快乐的吴裳也会难受、担忧,也有隐隐的不安。
“你在怕什么?”林在堂问。
吴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她那么年轻,看不懂人生。她只是觉得她的心里很难受,总觉得有坏事要发生,后来她才知道,那时她怕的是:
失去濮君阳。
人是可怜的、不幸的,这一生大概率会为一个人痛不欲生。
彼时林在堂正处于人生的大好时光之中,情感稳定深刻、生活富足安乐,哪怕父母的关系极尽丑陋,也只是能偶尔影响他一下。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快乐,并充满野心。他自然无法完全理解吴裳的哀愁,只是觉得她这样真的有点可怜。
“算了,不扣你工资了。性命关天,情有可原。”
吴裳也不道谢,就那么惶惶不安着。
林在堂想起她白天摔了个跟头,就低头看去:可怜的吴裳膝盖摔破了皮,她应该一直没有处理,伤口上还沾着泥土。
他叫她一起从树上下去,打了盆清水,让她洗一洗膝盖。她洗的时候,他手里握着一瓶碘伏、捏着两片创可贴在那里等她。
起夜的肖奶奶看到这个情形就对他们说:“睡去吧,不要熬夜了。熬夜对身体不好。”
两个人对视一眼,吴裳对他摆摆手,走了。
第二天她早早就去医院,在医院见到了满脸胡茬的濮君阳。好像他一瞬间就变老了似的。濮君阳哭过了,因为他的眼睛又红又肿,见到吴裳就觉得万般委屈,说:“吴裳,我没有别的亲人了。”
“我只有奶奶了。”
濮君阳那么无助,他刚刚开始工作,也没有什么钱,每天都很辛苦,但好在日子有盼头。他一点一点攒下钱,那些积蓄真是少得可怜,却足以令他憧憬未来。
奶奶这一病,把他的盼头病没了。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夜之间就垮了下来。吴裳觉得安慰很苍白,唯有陪着他。两个人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他把头靠在她肩膀。
“我去要工资。”吴裳说:“我也去想想办法。”
濮君阳一把拉住了她,他的目光带着乞求:“不要这样做,吴裳。这一辈子都别为了我去求人。”
他心里说:你知道的,人的自尊一旦掉落地面,就很难捡起来,就要一辈子弯腰驼背了。
五天后,春花奶奶出院了,但她已经不能下床了。医生说老人年纪大了,遇到这种病呢就是要养着,养很久。她身边没有人不行,吴裳就自告奋勇:“我来啊!我的那个导游工作快要结束了!还有三四天!三四天以后你就放心走吧!我照顾整个暑假!”
叶曼文和肖奶奶也劝濮君阳放心,她们做了一辈子姐妹,他不在她们也会照顾她的。
春花奶奶出院那天,吴裳傍晚去接林在堂。她总是欲言又止,他就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婆妈的?有话你就说。”
“嘿嘿。”她挤出一个笑。
“别嘿嘿。”林在堂制止她这种尴尬的行为,让她有话速速说。
“你可以先付我报酬吗?把剩下几天的优先付了。”
“你要干什么?”
“我有用。”
“好。”
林在堂给她钱之前问她有什么用,她只是说有用,具体什么用,无论如何不肯跟林在堂说。林在堂知道这一定涉及濮君阳,或许是顾着濮君阳的自尊从而不想告诉任何人。吴裳对濮君阳的感情太深刻了,深刻到林在堂有点羡慕:孟若星什么时候能这么惦记我呢?
该走过的地方走过了,调研报告也写的七七八八。按道理说他可以离开千溪了,但是他不愿走,还想再待几天。总感觉还没把千溪看完似的。
这一天他们在海边坐着,吴裳问起他的老怀表,他就拿出来给她看。
“它快有一百岁了。”林在堂说:“是曾祖父的,后来传到我爷爷身上。我爷爷这几年给了我。”
老怀表可真好看。它的表面斑驳,带着岁月的痕迹,滴答滴答的声音格外有质感。
这时林在堂接了个电话,那头说:你妈妈跟你爸爸闹了矛盾,她吞了药,现在在医院抢救。林在堂明显惊慌了,吴裳从没见过他这么惊慌,不停在安抚他:不会有事的,你别怕,要是有事可就不是这个态度了。
但林在堂仍旧回了一趟海洲。
他见到母亲阮春桂躺在病床上,人瘦了一大圈,见到林在堂就流下泪来。昔日光彩骄傲的人此刻被抽掉了筋骨似的,泣不成声对林在堂说:“你那个不争气的败类爸爸….他欠了五百万赌债…五百万…你爷爷不管,要他自己想办法…他自己还不起,就拿刀抹着自己脖子要我给他还…五百万…做什么不好…赌了…赌了…”
阮春桂一直这样念着。
她对钱财犹如老母鸡护着自己的小鸡崽,要压在肚子下面才安心。谁知她压根压不住林褚蓄,他连赌再玩,她赚钱的速度赶不上他输的速度。
“表面光鲜罢了…”阮春桂认命了,她闭上了眼睛,对林在堂说:“他们救我干什么,还不如让我死去!”
林在堂怒火中烧,转身去找了林褚蓄。那天林褚蓄正在酒桌上,他推门进去的时候,林褚蓄的狐朋狗友还笑着招呼他:“来呀,在堂。你爸爸的储蓄罐。”
他们都知道:林显祖偏爱林在堂,林在堂早晚会接手星光灯饰。有林在堂在,就代表有源源不断的钱。
林在堂二话没说,上前揪住了林褚蓄的衣领,一把将他甩到了地上。林在堂这辈子第一次打人,打的是自己的亲爹。那天很混乱,他记不太清了。后来他对阮春桂说:“为什么不跟他离婚呢?”
“你不懂。”阮春桂说。这时她已经平静下来了,因为林显祖最终给了她几个商铺,帮林褚蓄处理了债务。
林在堂非常失望,他并不太懂父母一次次闹的这样难堪,又一次次选择和解是为了什么。他回千溪前对阮春桂说:“我希望我这辈子都不会听到你说你不离婚是因为我。不要给我这样的枷锁,我背不起。”
他不喜欢海洲。
他喜欢海洲外的任何地方,包括千溪。他甚至都没有跟孟若星说起这件很糟糕的事,因为彼时孟若星正在参加一个派队,正玩的开心。
林在堂回到千溪,原本想通知吴裳一声,他快要走了,让她做好最后几天的导游工作。但是他想了想还是作罢。他不想让这次分别看起来太过隆重。
他回到千溪时候是半夜,他的头脑异常清醒,原本已经到了肖奶奶家院门口,又突然决定去海边走走。
海风吹着他,令他的头脑冷静下来。父亲林褚蓄给他打电话,他拒接了,后来他收到一条很长的消息:父亲在对他道歉了。林在堂想起儿时别人在他身后说的话:要是没有爷爷,他早去街头要饭了。再往后,他们就说:要是没有他姆妈,他要去街头要饭了。
他没回林褚蓄消息。他当然知道他的歉意并非出于真心,只是出于自保。林褚蓄开始把目光投射到儿子身上了,但他却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林在堂听到海边便利店的后面传来些微异样的声响,起初以为是闹鬼,向远处快速走了几步。但接着听到了一声颤颤的哭声,他的脚步又收住了。
那声音的主人他熟悉,她陪他走遍了千溪方圆五十公里的地方,给他讲了很多千溪故事,还有她对生活天真而直接的展望。
她怎么哭了?算了,去看看吧!
林在堂又向便利店方向走了几步,刚要开口喊:你哭什么哭!却听到了一声叹息似的呻吟,那声音很压抑,被海浪声压着,声音的主人也在压着。
他听到吴裳泣了一声,轻声叫着:“濮君阳…濮君阳…”
林在堂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便利店后面发生了什么了:那是一对男女一生中第一次真心实意的欢喜,可能也伴随着某种阵痛。他说不清,只是感觉他们的情感很复杂。
他感觉自己这样太不礼貌、太没教养,怎么就这样生生闯入别人的秘密领域了呢?他逃跑的动作有些大了,呛了满口的海风,以至于怀表掉落地上他都没有发觉。
吴裳回到家里后,躺在床上,她的头脑很清醒。这个夜晚是她一生中最难忘的秘密,她从不主动跟人说起。天快亮时,她梦到她站在火车站。向北而去的火车轰隆隆开走了,可她还没有上车。她拼命地跑啊、挥手啊、追啊,但火车都没有停下来等她。就这样开去了北方。
夏夜很长,梦却很短。好像天还没亮,他们就都睁眼了。
吴裳听到叶曼文和阮香玉在小声地说话,叶曼文担忧地说:“昨天后半夜才回,也不知去哪里了。”
“回头见我问问她,往后不能这样了。”阮香玉宽慰叶曼文:“之前没这样过,孩子大了,可能有一些心事。”
叶曼文摇摇头:“你问也未必能问出什么来,吴裳这孩子如果不想说,那嘴严着呢!”
“也对。”阮香玉笑了:“这点倒是像我。”
吴裳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海风吹着她,她醒了。想起好像有东西忘在了便利店后面,拔腿就跑。快到肖奶奶家门口的时候,她看到林在堂正在收信。
她大喊一声:木木早!
林在堂却一闪身,逃也似地躲进了门里。
第28章 夏日长,梦觉浅
那天吴裳去送濮君阳。
濮君阳并没有好一些,他一步三回头,看着即将远去的千溪。他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崩塌,让他害怕千溪、又挂念千溪。
他开始想念北京。
在那么大的北京城,他可以无我、忘我,因为忙碌填满了生活,他可以不用审视自己,也可以忘却烦恼。他随身背着的笔记本上早已写上了满满的备忘录,新增的五条是:早8:00-9:00,地铁上写杂志投稿;12:00-12:30,给奶奶打电话;晚8:00-9:00,一对一外教;晚9:30-10:30,心理课程;10:30-?给吴裳打电话。
濮君阳有了新的痛苦,但也有了新的盼望。他看着因为开心走路偶尔会蹦跳一下的吴裳,知道她还处于尽管会经历痛苦,但天真仍未消弭的人生好时光里。
好时光好像就那几年,而他自己的格外短暂。
千溪的海风吹着他们,他对吴裳说:“吴裳你等等我吧,等我成为一个有钱人。”
“好啊。你也等等我,等我也成为一个有钱人。”吴裳扯着他衣袖,东张西望,想趁没人的时候拥抱他一下。千溪的小路空无一人,吴裳快速上前拥抱他:“濮君阳,让我们一起努力,去改变我们的生活。”她的手轻轻拍着他后背:“我们不会一直苦的,我们的生活也会有糖。”
濮君阳就笑了。
“等我,我每天会给你打电话。”濮君阳说:“你要开心、健康、好好吃饭,要好好学习,多考一些证书,毕业后我们北京见。好吗?”
吴裳点头:“好,我们北京见。或者广州、上海、深圳见,总之我们要努力去大城市。离开千溪,离开海洲。去大城市。”
在吴裳心里,大城市是那么的好,跟海洲不一样的好。
濮君阳温柔地拍拍她的头。
肖奶奶家的树上传来口哨声,吹的是《送别》。
“天之涯,地之角…”
吴裳和濮君阳快速地站远,吴裳说:“寒假见啊。”
林在堂就在树上撇撇嘴,他想:十一放假不能见么?
直到多年以后,林在堂都无法参悟自己当时吹这首的心情。他目睹了一个女孩隐秘的情事,目睹了她的伤心和喜悦,目睹了她一生只有这一次奋不顾身爱人的样子。他对她充满了敬佩,他自己也有不易察觉的伤心。
母亲阮春桂总会对他说:所有的爱都带着价格,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那为什么吴裳和濮君阳的爱那么真挚呢?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但他们的眼中却有着彼此。
他的口哨声穿过葱郁的树叶,顺着海风,一直飞到公交站。他也坐在树上看着两个相爱的人依依惜别。他在猜测他们的故事能走到哪一步,他觉得他们不会善终,因为“贫穷会消磨感情”。
濮君阳终于走了。那辆载着他的公交车晃晃悠悠驶出了千溪,驶上了蜿蜒的沿海公路。吴裳就那样站着,看载着濮君阳的车走远了。
她的身体有着一点变化,她知道的。她觉得自己的骨骼被打开了似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自我成长和呼吸。她站在那吹了会儿海风,前一晚的种种一直在她的头脑里转啊转,她的脸红扑扑的。
来找林在堂的时候,她又变成了那个雀跃的少女。林在堂因为洞悉了一切,所以对她的变化并不惊讶。他因为自己不经意地窥视对吴裳感到抱歉,事实上他一直在自责,感觉自己不够有修养和礼貌。
吴裳发现了他的异样,绕着他周身追着他问:“你怎么不看我?我脸上有鬼啊?”
“不是。”
他付了她当天的报酬,并决定在这一天结束的时候跟她说他要走了。但在临走之前他想去海边走走。
“去海边干嘛?”
“就走走。”
“我陪你去。”
“不用。”
但吴裳一定要陪他去,他拗不过,就在前面走了。他一直在低头寻找,也在担心怀表会被沙子埋住。林在堂这一辈子收到过很多昂贵的礼物,但他最喜欢的就是那块怀表。他有一点像爷爷林显祖,是一个很老派的人,喜欢那些很老的东西。他也像林显祖一样,过分地苛责自己。
海洲有多少富二代、厂二代,他们有着鲜衣怒马的、肆意的人生。他们游历全世界,玩马术、开游艇、打球,谈一次又一次恋爱,他们挥金如土,对金钱没有概念。林在堂是他们之中的另类,以至于在这个圈子里他没有朋友。他唯二的两个真朋友是两个“书呆子”。
母亲阮春桂会对他说:“在这个时代,你那个不省心的爸爸反而更有魅力。你这种人,太老派了,太中规中矩了。女人不欺负你,欺负谁呢?”
这一天寻找怀表的时候,他想的都是这些。担心怀表被沙子埋住,有一点迹象他就要蹲下去扒沙子。吴裳觉得他挺好玩的,就问他:“你丢什么东西啦?”
“怀表。”
“我帮你找。”
“哦。”
林在堂不敢往便利店那里走,怕吴裳发现了觉察出什么。他怕吴裳尴尬。他换了个方向走,走到海边,就说:“算了,不找了。”
吴裳就说:“别不找啊,丢了多可惜!那么好看的怀表!”
林在堂坚持不找了。他想等晚一点自己再来一次。
这一天其实没有什么行程,林在堂已经把这附近所有的地方转遍了。所以当吴裳问他想做什么的时候,他说:去镇上吧。去吃那家开在树下的小饭馆。
“好啊。”吴裳说:“我顺便去买彩票。”
两个人上了去往镇上的公交,坐到了最后一排。最后一排高高的座椅俯视着众人,能看到几个老人光秃秃的后脑勺。也不知他们自己老了会不会这样呢?
吴裳突然说:“这会儿濮君阳应该已经坐上了去往北京的列车。”
“你为什么不跟他去北京?”林在堂问:“反正你的假期还有一点时间,为什么不去北京过暑假呢?”
“我有我的事啊。”吴裳说:“我当然很想去北京过暑假,但我有我自己的事啊。”
“那你对濮君阳的喜欢也不过如此。”林在堂故意气她。
“你懂什么?你这样的阔少爷怎么会明白呢?去北京是要花钱的啊…”
“我给你钱,你去吗?”
“我不去。”吴裳有点生气了:“你不要这样怜悯我,你这样怜悯我,显得你很高傲。”
林在堂就不再做声了。他其实是想帮帮吴裳,她的感情单纯而又真挚,他真心希望她能从这段感情中尽可能得到很多美好的回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怜悯吴裳,可能因为他没有经历过他们这样的两难的选择。
那一天到了镇上,路过那家小小的彩票店,吴裳非要进去买一组彩票。林在堂试图给她解释概率的问题,她却说:“那为什么狗屎运能落到别人头上,不能落到我头上呢?”她是真的这样想的,她对钱真的有那么大的欲望。
林在堂伸出手臂做了个请的姿势:“那您请吧。”
吴裳买了彩票出来,小心翼翼把它放在口袋里,兴高采烈地对林在堂说:“如果有一天我真中了彩票,我会跟你炫耀的!到时请你真心实意地为我成为一个有钱人而开心!”
“那么,到时你请我吃一顿上好的海洲饭吧!”林在堂说。
“你知道最好的海洲饭在哪里吗?”吴裳这时歪着头问他。
“在哪?”
“在我的家里。”吴裳神秘兮兮,拍了拍林在堂的肩膀:“走吧,现在你先请我吃树下海洲吧!”
孩子们在树下围成一圈,在看蚂蚁搬家。他们两个也挤进去看。小蚂蚁成群结队向树根的另一个方向走,也不知要把家搬去哪里。
“好玩。”吴裳说。”要下雨了。”林在堂说。
他们坐在树下,细雨落下,落到树叶上,发出沙沙沙的声响。老板支起了大伞,兀自念叨着:下雨喽,下雨喽。他面前的热锅冒着热气,开水滚烫。细面丢进去,三十秒就捞出。银丝一样的细面盘在碗里,清汤上飘着两小朵嫩绿的香葱末。
这是阮春桂打死也不想吃的东西,她身上哪怕多长一两肉,她都会疯的。然而她此刻还躺在医院里,为她当年的错误抉择买单。但林在堂清楚地知道,阮春桂永远不会认输。她虽然处于颓势,但她会翻转的。处处都是阮春桂的战场。
“你怎么心事重重?”吴裳问他:“阔少爷也会有心事吗?”
“也会吧。”
“什么心事?”
“钱花不完,好烦。”林在堂学她那样眉飞色舞地说话,见她抡起拳头要揍他,就笑了。他说:“吴裳,永远开心。”
这是林在堂很特别的假期。
在他们快吃完饭的时候,天边突现一道彩虹。抬眼看去,彩虹挂在树梢上,飞鸟回家,那么好看。
“我明天就要走了。”林在堂突然说。
吴裳的心下意识沉下去,有些不舍这个朋友:“为什么啊?你妈妈又自杀了吗?”问完感觉自己的话有些愚蠢,忙对林在堂抱歉。
“不是。我回去还有事情做,我也不能总是在这里呆着。”
“你到底干什么的?”吴裳又问。她知道木木不是他的真名,有一次邮差路过,她听邮差说“林在堂”,她就记住了。相处这么久,她都不知道他的真名,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只是隐约感觉他的家境应当很优渥,他的教养也很好。
林在堂这个名字也很好听。吴裳的同学们这些年起名字都是鹏、城、健、明、俊这样的字眼,哪有男孩子叫林在堂呢?除非家里有一个学究,才会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所以吴裳断定林在堂家里应该也有一个老派的先生一样的人物。
“问你呢?你到底干什么的?”
林在堂拉长音说:“我—呀—”他指了指树下挂着的那个小电灯泡:“我做那个的。”
“哦。”
吴裳也不准备再问,因为就算问了他也会含糊其辞。他神神秘秘的,大概是怕透露了身份给自己惹麻烦吧!不管怎样,相识一场,吴裳不想他在千溪留有遗憾。
吴裳就对他承诺:“我一定会帮你找到那块怀表,你给我个地址,如果找到了我给你寄过去。”
“如果找到了,就送给你吧。”林在堂说:“相识一场,没有别的礼物送你。那块怀表还能用很多年,如果可以,你找到了就善待它。”
“你不会心疼吗?”吴裳问。
“不会。”
吴裳决定送林在堂几个小时,她说:“每次来镇上都匆匆忙忙,今天我再带你看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当然,这是我赠送给你的服务。不要钱的。我也希望你永远开心,如果不能永远,那就尽量开心久一点。”
“你今天倒是不在乎钱了。”
“因为朋友也很重要。现在你是我的朋友了。”
她先带林在堂去看露天电影。
在小镇的少年宫门外的圆形台阶下,支着一块屏幕,在放电影。老人提着小筐在旁边卖一些吃食,水果或瓜子。他们安安静静坐在台阶上,看了这场电影。
林在堂当然记得,那天的露天电影放的是《花样年华》。他不喜欢这样的影片,但吴裳喜欢。她一个劲儿地感叹唏嘘,当她听到触动她心弦的台词时还会满怀感情地重复:
樱花只开一季
真爱只有一次
这时林在堂就打断她,问:“你相信人这一生只有一次真爱吗?”
吴裳很认真地点头:“因为你一旦真正爱上一个人,就再也没办法爱上别人了。”
林在堂的情感世界很单纯,他内心里认同这句话,又觉得哪里不对。接着又问:“那如果是你,多一张船票,你跟着走吗?”
这个问题问住了吴裳,她想到的是:如果她有钱了,她这一天会跟濮君阳去北京吗?一旦这个问题套到了自己头上,那么答案就显而易见了,她坚定地摇头:“不会。”
林在堂被她郑重的样子逗笑了,他一边把一块汁水饱满的西瓜丢进嘴里,一边说:“那你挺厉害的!真的!”
他们并不能洞见往后的很多事,但这个夏天的这场相遇是命运给予林在堂的一场完美的假期。当他们回到千溪马上要分开的时候,林在堂拿出了两千块钱,说是给吴裳的奖金。
吴裳不肯要,林在堂就说:这是你的优秀服务换来的。感谢你陪我度过这些天。
吴裳想了想,收下了额外的奖金。她祝林在堂开心,并对他说:
“欢迎你再来千溪。”
林在堂那天夜里又去了一趟海边,在便利店外面走了很多遍,也没找到那块怀表。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司机开车来接他。车停在村口,在清晨雾霭之中很是气派。他上车的一瞬间,心里就有些惆怅。
不知春花奶奶的病会不会好?
不知道肖奶奶的眼睛能坚持多久?
不知道吴裳最后会不会坐上北上的列车?
不知道千溪村能不能等来它的春天…
这些人和事统统与他无关,但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都是他们。宁静的千溪村,朴素的千溪村。
车开出村子,在向海边走的路上,他看到吴裳的身影出现在薄雾之中。她拿着一把铲子,一直在沙地上挖啊挖。林在堂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想找到他的怀表还给他。
林在堂想喊她一声,想到昨天已经郑重告别过了,再见面略显多余了。于是他就这样走了。他把这当作人生中一次很平常的告别,并以为他们此生大概率不会再见了。
回到海洲去医院,母亲阮春桂的精神头已经好了很多,正在着手办理出院。见林在堂来了,就问他新厂址的事情,林在堂与她大致说了。
阮春桂很高兴,让他快点去跟爷爷说,还跟他说孟若星突然回来了,昨天来医院看望她。
“等你们把该忙的事情都忙完,就抓紧结婚。孟若星家里背景好,结了婚对你有帮助。我也喜欢若星。”林在堂心不在焉地应和她,阮春桂推他头一下,问他:“你怎么了?怎么跟呆子一样?”
林在堂问她:“你这一辈子有没有什么地方离开的时候很舍不得,但你却知道你大概率也不会回去了?”
“远村啊。”阮春桂说:“不是跟你说过吗?那个破地方,离开的时候我头也没回。但我做梦却总能梦到。真奇怪。怎么了?”
“没事。”
吴裳一直在沙滩上找,便利店老板开门后坐在门前的躺椅上看吴裳在沙滩上翻,就问她:“你找什么啊裳裳?”
吴裳给他比划:“我找这样的一块儿怀表,很好看很好看的,还在滴滴答答走着的。就丢在沙滩上啦!”
老板闻言就笑了。
他对吴裳摆手:“你来,你看看,是不是这块啊?”他走到便利店柜子后面,摸出一块怀表来。吴裳的眼睛即刻亮了,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就是这个!在哪里找到的啊!””就门前喽。我清早一开门,看到就在门前的破石头上喽。”
“太好了!太好了!”吴裳接过怀表,对老板道谢。接着她跑出去给林在堂打电话,但是那边嘟嘟嘟一直没有人接听。后两天吴裳也打过几次那个电话,她想把怀表还给林在堂,但是不知为什么,电话再没接通过。再过几天,电话就变成了空号。吴裳知道,木木与千溪彻底断了联系。
只是肖奶奶家里时常有人来送东西,有时候是营养品、有时候是吃的,送东西的人也不说是谁送的,神神秘秘。
还有最后一次跟林在堂买的彩票,吴裳中了五百块钱。她虽然没有五百万,但五百块也很开心。
开学前三天,她收拾行李准备回杭州的学校,银行卡里收到了一千块钱的转账。是濮君阳打给她的。
他对吴裳说:“吴裳你好好吃饭,不要舍不得吃东西,也不要在宿舍摆弄小电器。你只管好好读书,我每个月都给你打钱。”
“你干嘛呀!”吴裳有点生气:“我不要你的钱,我可以自己赚钱!我暑假赚的钱够我的生活费啦!”
电话那头的濮君阳正在煮素面,这素面是吴裳给他寄到北京的。是叶曼文在家里自己做的。吴裳最喜欢做素面,当它晾晒在院子里的时候,像一面面白色的帘子,风一吹,就有白色的“面浪”,一层一层,面香味飘得满院都是,让人觉得心安。
吴裳的素面是濮君阳的救命稻草。他清晨出门前煮一点,加个鸡蛋,放两片菜叶子;晚上到家煮一点,加个鸡蛋,放两片菜叶子。他省吃俭用,除了自己的工作再打两份工,自己留一些应急,剩下的钱给奶奶和吴裳。在濮君阳心中他有两个亲人,奶奶和吴裳,他会用尽一切力气,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是的。好日子。
濮君阳那时对好日子的想象十分具体:在大城市里,他们能有一个小家。奶奶坐在轮椅上,在阳台上侍弄花草。吴裳穿着漂亮的衣裳,推开家门对他说:“我回来啦!”他呢,那一天刚好不用加班,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饭香味飘满屋子,吴裳先去厨房亲吻他的脸,接着去洗手,然后他们一起吃晚饭。饭后,推着奶奶去楼下散步。再过几年,奶奶可能去世了,但是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濮君阳会像爱奶奶一样,爱他和吴裳的孩子。
人的一生就那样长,濮君阳没有雄心壮志,他只想安稳度过。
现在的濮君阳只能做到让吴裳少吃一点苦,吴裳已经很苦了,尽管她自己好像不知道什么是苦。
电话那头吴裳正在威胁他:“我告诉你不要再给我打钱了!我不要!学校食堂很便宜,我自己能做兼职,我还有奖学金!你要好好吃饭!”
“我们单位食堂也很好吃,每周也有几次同事聚餐、老板请客,我感觉我自己吃的太油了,想清清肠也没有机会。”濮君阳说。
“那就好。但你也不要再给我打钱啦!”吴裳说:“给春花奶奶留着,好吗?”
濮君阳自然不肯答应她,后来他们说起了别的。
对于吴裳来说,2006年的夏天是那样的美好。她每次想起发生在这一年夏天的事,都会不由微笑起来。
可是时间终究会向前走,时间就像千溪的海水,冲上来新的泥沙,把旧的泥沙带走。它带不走的,就一直沉淀、沉淀,一直到沉淀到最最最下面。
一直沉淀到人的心里,终其一生,不能遗忘。
第29章 微雨过,小荷翻
微风吹皱白帘
满院飘香
下锅后,更香
——2011年5月吴裳《光荣的御厨后代和那些好吃的》
吴裳是喜欢林在堂的家的,因为林在堂给了她足够的自由。他从没说过任何一句限制她的话,甚至当她在休息的时候,他走路都会静悄悄的。他会给她留便条,便条下会压着一些现金,让她去买一些日用品。家里阿姨来的时候,他会叮嘱阿姨,家里的一切都听吴裳安排。
吴裳觉得他给的自由和决定权过于多了,就提醒他:“这是你家。”
“你住在这,也算你家吧。”
他的庭院里移走了雕塑,留下一个漆黑的深坑,吴裳每次看,都觉得那个坑像一个血盆大口,要把她吞了。
但林在堂这个人,心思根本不在院子里。他每天天不亮出门,回来时已近半夜。工厂、商场、政府、客户,可着海洲跑,一刻也不停闲。从前别人说“星光灯饰”来了,好茶好点心摆上,远远相迎;如今听说“星光灯饰”来了,马上摆手:“快关门快关门、一定是来借钱!”林在堂吃的闭门羹比饭还多,换别人,怎么也该气馁了。这就要感谢爷爷林先祖遗传给他的沉稳性格,遇事不急不躁、有礼有节,人见不到,伴手礼放在门口稳妥的位置,说得空再来拜访,就此走人,也不恋战。林在堂可不气馁,他太有韧性了。
他去拜访也不全然为借钱,但在别人眼中,他现在是“要饭的”。他每天“要饭”,自然不会看到院子里那张“血盆大口”,事实上他已经把这件事忘了。
这一天他要饭“颗粒无收”,深夜进家门时人已经没了骨头似的软绵绵的。厨房里的砂锅里飘着白白的水汽,淡淡的肉香一路飘到门口。他饥肠辘辘去厨房,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这时吴裳敷着面膜从楼上跑下来,热情地招呼他:“你回来啦?!”
“你怎么还不睡?”林在堂看了眼时间,已经近十二点了:“不要熬夜,熬夜对身体不好。”
吴裳嘶一声,说:“你怎么跟我妈一样唠叨!”
他们有几天没打照面了,吴裳白天在咖啡馆里忙碌,林在堂跟员工从前面急匆匆路过。许姐姐说:“你老公好像又瘦了,再瘦下去,人就比星光灯饰的家产还要薄了。”大家都知道星光灯饰要完蛋了,到现在还没钱给“生光大厦”的生字头上装个日。海洲人因为见惯了生意场上起起落落,对这种事很喜欢调侃,许姐姐也是,但没有任何恶意。
吴裳就看过去,只看到林在堂一个背影。她有点怕林在堂累死饿死了,那她就少了一份收入了。话虽这样说,觉得他可怜倒是真的,下了班她就去市场抓了只鸡回去。
到家里开始做鸡,小火慢炖的鸡汤做素面最好吃,也很方便,每次开火后水开放素面,几分钟就能吃上。她还做了两样小菜放进冰箱里,吃的时候夹一筷头,很是爽口。
林在堂实在是饿了,他问吴裳:“有什么东西我可以吃吗?”
吴裳一边拍面膜一边抬下巴:“鸡汤面喽!”
“我…”林在堂好像跟自己家里不太熟,在厨房里很拘谨,他不知道面在哪里。吴裳见状就哈哈笑,把面膜纸笑皱了,索性摘下来丢掉,露出一张水润嘭嘭的脸。快速洗洗手擦净,从橱柜里拿出了面。
这时又开始显摆:“你见过亲手做的素面吗?这可是我外婆自己做的!好多好多道工序呢!手工的!你在外面吃不到!外面的都少一些筋道,总之不好吃!”
“你…”林在堂想让她快点,不要说话了,他要饿死了。但看到吴裳说话的时候动作一样麻利,他的“你”字刚说完,她的面已经出锅了。在上头放两块软烂的鸡肉,一个鸡翅,一个鸡腿,再烫两片叶子,洒一点香葱。冰箱里竟然也有小菜,夹出来给他。最后又变戏法似的弄出一碗绿豆水。
“吃!”吴裳也给自己弄了一碗,坐在他对面,准备跟他一起吃。
“你不怕胖吗?”林在堂随口问。他熟悉的女性阮春桂和孟若星,都不会在这个时间吃饭,她们对身材的管理很是严苛。
“吃一口面条就胖啦?”吴裳哼一声:“胖不胖又不碍你事!”
林在堂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你又当真!”吴裳笑了:“你这人呀,可真是…古板呢!我逗你玩的,我知道你不在乎别人胖瘦,你就是好奇…快吃吧!”
林在堂这才吃了一口,接着就点了两次头:“好吃,真的好吃。”
吴裳看他的吃相,就想起那年夏天,他吃饭真是虎虎生威。如今他似乎对“吃”丧失了兴趣,这时她脱口而出:“林在堂,你这几年过的不太好吧?”
林在堂的筷子顿了一下,抬头看着她。怎么算好呢?怎么算苦呢?他说不清,好像他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但一步步被赶鸭子上架,赶到了今天。也是身不由己。
“吃饭吧!”吴裳伸出手臂隔桌拍拍他肩膀:“我在你家的时候呢,没有别的能帮助你,但是给你做口吃的还是可以的。以后不管你几点到家,提前半个小时告诉我。”
林在堂又抬头看吴裳。她真是心无杂念,有一股奇怪的义气,是真的在关心他的死活。林在堂有些感动,他说:“这个时间要付加班费的吧?”
“三倍。”吴裳伸出三根手指头,又强调一遍:“三倍,不然你就饿肚子。”
林在堂摇摇头笑了。
这一天晚上他吃了很多,他的肚子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吃饱带来的满足感了,也因为血糖上升,让他隐隐感到愉悦和幸福。吃多了不能马上睡觉,吴裳这时就适时提出来让他帮忙干点活。
“那你要付我加班费吗?”林在堂问她。
吴裳可是“一毛不拔”的,直接怼回去:“这是你家,给你家干活,你应该付我钱!”
“干什么活呢?”他又问。
“你帮我把那个坑填了。”吴裳说:“不是我吓唬你,院子里有大坑,影响财运的!你想想你最近是不是缺钱?八成就是这个坑闹的。”
她连哄带吓,最后成功把铁锹塞进了林在堂手里。她是公允的,不能让他一个人挨累,给自己找了把小花铲子,蹲在那装模作样地干活。
林在堂一边填土一边说:“你有没有感觉很怪异?”
“什么怪异?”吴裳仰着脖子看他。
“如果我现在杀了你,直接埋坑里…”
吴裳拿起土疙瘩丢他:“林在堂你有毛病啊!”
林在堂站直了身体哈哈笑了。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笑了,原来大笑真的可以治愈人心灵的顽疾。随着他大笑,体内的浊气就排了出去,人看起来神采奕奕。
两个人忙活很久填好了坑,林在堂问吴裳接下来怎么办,吴裳说:“你给我钱,我去买花,我给你种个花园。”
“算了,我陪你去吧。明天周末,我也给自己放一天假。”
“那很好。”
第二天他们去了趟花市。海洲的花市是很有趣的,花鸟鱼虫什么都有,吴裳和宋景都很喜欢。有时两个人想买一束鲜花,就会直奔花市,因为便宜好玩。林在堂从前没去过花市,他跟在她们身后,觉得自己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该怎么说呢?那些小东西都挺好玩,他眼睛看不够。
三五块钱一只的小乌龟满缸爬,也有几百上千的大陆龟慵懒地卧在地上。小鱼在大鱼缸里游来游去,十块钱可以抓三四条,用装着水的塑料袋拎回家换到缸里。还有刚出生的小猫小狗小鸭子小兔子,那么可爱。
最好看的当属花,高高的阔叶绿植、颜色各异的小花、一缸一缸的水培植物,还有高处吊着的,墙上爬着的。阳光通过建筑的缝隙错落照进来,照在叶子、花朵上的水珠上,真是好时光了。
吴裳也继承了母亲阮香玉的审美基因,她也拿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开始画。林在堂和宋景凑上去看,只见那本子上早已经标好了尺寸。
“你还会园林设计?”林在堂问。
“那不是闭着眼睛瞎玩么!”吴裳说:“我们千溪村就不缺好看的院子,这你知道的呀!谁家里没有点树啊花啊…”
“那倒是。”宋景说:“我们千溪村,就连我家那个不住的老宅,现在院子里都很好看呢!”
“你是不是不放心?怕我把你院子弄坏?你放心,肯定比撒尿的小人儿好看的!”吴裳拍着胸脯说:“你就信我!”
“我信你。你弄吧。”林在堂转身走了:“我去抓几只王八。”
“你抓王八干什么?你自己有时间养吗?我可不帮你养!”吴裳说:“我有工作,我接下来也很忙。”
林在堂早已经走远了。
他觉得那小乌龟很好看,放到办公桌上看着也算是有点活物。不然他的办公室实在是死气沉沉,就跟星光灯饰一样。
他们买了好多好多花,林在堂的皮卡后斗装满了,花市老板找的车也拉满了。吴裳一定要坐在小货车上,说是要照看好她的“江山”。宋景坐上林在堂的车,她问林在堂:“你觉不觉得吴裳脑子坏掉了似的,很好玩啊?”
林在堂点点头:“吴裳的确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玩的人了。可能因为她…的确脑子坏掉了?”
“对。不然为什么跟你家的花园较劲?”
两个人听从吴裳指挥,一直摆弄到深夜,花园初具规模。吴裳下令说下次再弄,这下方作罢。
林在堂又开始跑工厂。
因为工厂新机器投入使用,大宗订单在赶工,他每天都要往返于工厂和海洲,路上要耗费三四个小时。
有一天吴裳要回千溪看外婆,他就捎着她一起。把她送到家里的时候,叶曼文已经做好了饭。
吃饭的时候叶曼文问林在堂:“怎么一天比一天瘦了?年纪轻轻就这么憔悴。”
林在堂答:“外婆,现在我遇到很多问题,工作很累,瘦是正常的啊。”
叶曼文觉得他有点可怜。
外人看他应当是很光鲜的,别人总觉得做企业的人都游刃有余,赚钱也容易,就像老天爷在撒钱。事情并非如此。老人理解他,就又问:“你是每天都要来工厂?”
“最近每天都来。”
“那你别折腾了,就住在家里吧。”叶曼文说:“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住在家里,我给你们做好吃的,你也调理下身体。别回头生意做不好,身体也垮了。”
林在堂觉得吴裳的家人都很善良,情感也很朴素,没有复杂的心思。吴裳觉得叶曼文的提议好,就紧着点头:“我看行!我看行!刚好我要跟外婆学做饭,这样也不用每天跑了。”
学做饭是吴裳自己提出来的。阮香玉在装修面馆,吴裳当下没有更好的事做,就想着先学做饭,至少以后能帮阮香玉打个下手。
“我也要成为御厨!”吴裳给自己加油,接着又大快朵颐。
“你呢?小林,你怎么想?”叶曼文又问:“要是住在这呢,我就给你们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我可以住在肖奶奶家。”林在堂说:“好多年前我来千溪,就在肖奶奶家租的屋子。”
吴裳又在一边点头:“是啊,外婆,现在你能想起来吗?我之前说的人就是他啊!”
“抱歉啊,外婆实在没有印象。”
“怪我那时昼伏夜出。”林在堂说:“实在是怕晒。”
“其实是白天在赶报告吧?”吴裳戳穿他:“我现在反应过来了,你那时并不像你表现出来的那么玩世不恭,而是在暗中加油。”
林在堂被她说中了,就耸耸肩。叶曼文的饭实在好吃,他的食量比平常大了很多。叶曼文的提议也很好,让他住在千溪,这样路上就能省出很多时间。也能远离海洲。
林在堂现在很怕海洲,在他的念头里,海洲是很冰冷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亲疏远近都靠金钱维系,压根不需要装。
千溪是避世之处。
既然这样决定了,吃过饭就去找肖奶奶。
肖奶奶已经老眼昏花了,竟然还记得林在堂,她说:“你真是一点没有变,只是瘦了一点。”
这时林在堂想起濮君阳的奶奶春花,就小声问吴裳:我记得还有一个春花奶奶,现在怎样了?
吴裳瞬间就难过起来,小声说:“春花奶奶过世了。08年走的。”
“08年,那就是我走之后两年。”
“是的。”
“那濮…”
他想问问那个濮君阳呢?其实他早猜到了吴裳跟濮君阳早已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不然吴裳绝不会愿意跟他假结婚。在平常的谈话中,他也知道吴裳后来谈过不少的恋爱,只是她没有长性,对哪个男人都无所谓的样子。
吴裳这时拿起一副绣来,大惊小怪地岔开林在堂的话:“肖奶奶,你现在还能绣!”
肖奶奶就指指自己的眼睛:“这里虽然快瞎了,但我的心还亮着呢!”她给吴裳看她的手,指腹上是厚厚的茧:“用手摸,一针一针,准错不了。”
老人也有自己的哲学,她说人生的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绣活也要一针一针地刺。
她一个人久了,家中冷不丁来人了,就止不住话,一手拉着林在堂,一手拉着吴裳,不停地说。
林在堂虽然有很多事要做,但也不忍打断肖奶奶,就坐在那听着。实在来不及了,就对吴裳使眼色。两个人已经试过这样眉眼的交流,几乎能明白对方的意思。吴裳就拉过肖奶奶的手说:“肖奶奶,他还住原来那间吗?”
“好啊。”
“多少钱呀?”
“不要钱。”
“那怎么行呢?”吴裳说:“三千一个月吧。”
无名的千溪村,五百一个月的房间都无人问津,吴裳直接定价三千,帮肖奶奶敲了林在堂一笔。林在堂去工厂前对她说:“反正花的不是你的钱。”
“你也可以不住啊。”吴裳说:“肖奶奶的家里多干净、多香!”
肖奶奶像叶曼文一样爱花。
事实上千溪的女人都爱花,吴裳也不例外。她不喜欢那些冰冷的雕塑,尽管别人总说从艺术鉴赏的角度来看,艺术品更具观赏价值,但吴裳就是不懂。她也不喜欢林在堂家里院子里的那个滋水的小人儿,看着像在嘘嘘。第一次看到时她就想:如果真是我的家就好了,我把那小人儿弄走,种上满院子的花。现在小人儿刨了,如愿种花了。
“院子里就该种花!”这时她又说。
林在堂停下看她,她后退一步:“你干什么这样阴森森的!”
“我家里还有什么你看着不顺眼、不喜欢的吗?”他问。
“什么意思?”吴裳满头雾水。
“因为你现在也住在那里,如果你觉得哪里不舒服不顺眼,你可以调整。我们即便只是合作,我也希望你能舒。你舒心了,我们合作就愉快了。”
这是林在堂的处事哲学,他与别的商人不一样。倘若你见过很多商人,那就该知道他们精于算计、计较,越有钱越在乎钱,一分钱也要算清楚。与合作伙伴更是要争名逐利,所以生意场上时常说亲朋不合伙,因为早晚要分道扬镳。林在堂跟这些人不一样。
他做生意很儒气,有着极强的履约精神,对合作伙伴也大方。不然星光灯饰遭遇分家分股,以他浅薄的阅历和经验,早就倒地不起了。之所以还在折腾,是因为他的人品在,还剩那么三两人愿意信任他。
他看吴裳也是合作伙伴。
他尊重合作伙伴的喜好,不希望吴裳别别扭扭过日子,那个家是孟若星主导装修的,自然符合孟若星的喜好,但住进来的是吴裳,她一定多有不便。
这就是心细如发的林在堂。
吴裳见状,也不客气,直接就说:“把你院子里的那些看着很冷的石头也换掉,我们过日子不就过个热气吗?可它看着冷冰冰的。”
林在堂痛快回应:“好,换,改。”
“那我得空就拆啦?”
“可以。需要我帮忙你就说话。”
“你付钱就行。”
“吴裳。”林在堂拦在她身前:“我不会过日子,我不知道小日子该怎么做,既然你住了进来,那么你就敞开了过。你也教教我吧?”
他神情太认真,这让吴裳不自在起来。她推了他一把,说:“你站远一点行吗?”
林在堂就后退了两步,看着吴裳问:“这个距离呢,可以吗?”
第30章 微雨过,小荷翻
那个距离是不远不近的距离,是吴裳心里的安全距离。她点点头说:“可以。”
“你还记得你的怀表吗?“去海边散步的路上,吴裳问他。
“当然。”林在堂说:“那是我很珍贵的礼物。”
“我找到了。就在便利店附近丢的,老板收了起来,后来给了我。能帮你找到怀表我很开心,兴高采烈地给你打电话,但你没接。再过几天,空号了。我很生气。”吴裳不理解,如果你不想跟千溪有联系,跟她说一声就好了,为什么要换电话号码呢?
“对不起。”林在堂说:“当年有点意外。”
那时孟若星突然回来,见到林在堂后就问他在千溪过得如何,以及发生的一些小故事。林在堂轻描淡写地跟她说了,她直觉这里有问题,她认为林在堂精神出轨了。恰巧这时吴裳打来了电话,孟若星看到了,就此不停审问。关于吴裳,林在堂不知该怎么说,他的确隐藏了一部分感受,但那绝非精神出轨。吴裳的温暖、快乐带给他一个特别的暑假,那是他不想用世俗的眼光去衡量的。
孟若星是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而林在堂又是一个犟骨头。她要他承认他出轨,他不肯承认没有的罪名,就这样他们吵了恋爱以来最大的一架。有一天孟若星拿着林在堂的手机和身份证,注销了那个电话号码。
“什么意外啊?”吴裳问:“意外到要注销电话号?你进去坐牢了!坐牢也不用啊…”
林在堂幽幽看她一眼:“你能不能,我是说你的脑回路,能不能不那么奇怪?”
“那为什么?”
“我忘了。”
林在堂不太想跟吴裳说起这个,怕吴裳尴尬。那一次因为注销号码,他跟孟若星差点分手。他觉得孟若星在羞辱他的人格,孟若星就找阮春桂告了状。
阮春桂那时很喜欢孟若星,也一直期待林在堂跟孟若星修成正果从而为他的事业添砖加瓦,所以就劝林在堂:“女孩要哄的呀!你没做亏心事,也对那个地方没留恋,注销就注销嘛…你得知道孰轻孰重!”
“很可惜。”吴裳这时又说:“那块怀表我拿到了家里,但是现在又找不到了。你等我回头翻箱倒柜找一找。”
“你没拿去卖掉吗?你不是说值钱的东西你都会卖了换钱吗?”
“不是我的我换什么钱,你有毛病啊?不是我的我换钱,那是犯罪啊!”
林在堂真的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自然地伸手揉了揉吴裳的头发。
吴裳下意识就躲开了,说:“说话归说话,动手可不行。”
在吴裳心里,林在堂是朋友、是合作伙伴,但不是男朋友。她对林在堂没有那样“爱”的感觉。事实上与濮君阳分开后,她真的就再也没有过那么深刻的爱了。她有时会对某一个男人动心,会开始一段感情,但很奇怪,她的感情只停留在那片“浅滩”。他们可以睡觉、可以争吵、可以讨论爱或不爱,但仅止于此了。吴裳再没过心过。所以男人恨她,说她明明看起来那么单纯,但却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原来人的一生,真的就只有一次深刻的、奋不顾身的爱。
林在堂的手尴尬地停了一下,马上对她说:“对不起,我没有轻薄你的意思。”
“我知道。”吴裳说:“你不是那种人。你现在还会想起孟若星吗?在某个时间、地点,突然就想起她。会吗?”
“刚刚你说起怀表,我就想起了她。但不经常想了。”
“我经常想起濮君阳。”吴裳说:“我想起濮君阳就会心疼,我对不起他。”
吴裳的脚尖磕着沙滩,薄薄的沙子就被风带起。濮君阳后来再也没有回过千溪,早已汇入大城市茫茫的人海之中。
林在堂就站在她身边,只要她抬起头,就能看到他的侧脸。林在堂真的神似濮君阳。
“不管怎么样,欢迎你到千溪来。”吴裳说。
千溪这个地方,虽然贫穷,但原始避世。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只有千溪,几十年如一日的老样子。经济发展刻意绕过千溪,年轻人旅行不知道千溪,只有台风是公平的,它每年都会光临千溪。
那天阮香玉对吴裳说:我这一生经历过两个这样的被人遗忘的地方,一个叫远村、一个是千溪。明明是很小的地方,但我们好像都被困住了。
“困住了就不走了呗。”吴裳说:“姆妈,你等着,我要在千溪做一家海洲风味,我们不用走出去,自然会有人来吃。我可以做到的。”
“那我们一起努力。”
林在堂感觉到了吴裳这一天有些不一样,此情此景依稀像回到2006年的夏天,至少人物是重叠了。他们都有点恍惚,关于那个夏天的记忆也一瞬间涌入脑海。林在堂就这么看着吴裳,想起那时孟若星说的话:你不肯对我说的、隐藏的那一部分,都是你羞于启齿的!
这一天海面平静,满月大如圆盘,一点点爬上天空。吴裳的头发被风吹到林在堂胳膊,吹得他痒痒的。
林在堂这时对吴裳说:“我知道你需要钱,而我需要一个安稳的家。我对生活真的没有那么奢侈的要求,一碗热面足以。吴裳你可以想一想我的提议,我们或许真的可以把日子过下去。因为没有情感牵绊但有共同目标的婚姻最牢固。”
“真奇怪,现在听你说这些,我不感觉被冒犯了。”吴裳的嘴角向下耷一下:“人果然是能被驯化的。人的适应性果然很强。但是,我还是不能答应你。说实话林在堂,我没有信心能陪你走多远,我对你,真的是没有爱。你说的那种情形,是基于有一点感情基础的,一点都没有,那不是意味着最终会背叛吗?”
她又压低一点声音说:“背叛是很丑陋的,那种感觉你知道的。”
吴裳这么说,林在堂也不觉得受伤害。吴裳的头脑很清醒,她知道在当下,她的心理能承受的情况是怎样的。她也足够了解自己,知道她自己未来可能会做出的选择。这样的吴裳跟她原本的热情、善良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她是直接的、复杂的,也是深刻的。
林在堂很欣赏这样的她。
不管怎样,在2011年的夏天,他又有机会住在千溪,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对于林在堂来说,无论是06年还是11年,他来到千溪,都是为了星光灯饰。他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尽管在实现理想的道路上有千难万险,但他都有信心能跨过。
“晚安吧,吴裳。”
“晚安吧,林在堂。”这一次吴裳回应了他。
因为林在堂暂住千溪,所以阮春桂来了一次。
那时是五月份,整个海洲的花都开了。阮春桂开着车行驶在沿海公里上,看到山体一侧葱郁的树和彩色的花,一下就想起了远村。
她离开远村后就再没回去过,远村于她而言,像一个巨大的梦魇。唯一美好的记忆就是树和花。远村这样的小海岛,去一趟山高路远,所以没有人去。
人烟稀少的地方,总会长出一些稀罕的植物来。
她儿时会到很高的地方去,假装自己是一棵稀罕的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就坐在那里,等着片刻的安宁。
与外界通联的船,三四天才有一班。船来的日子,是阮春桂最开心的日子。她就站在那里,等着船带来一些稀罕的东西。
有一天,从船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漂亮的少妇牵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小女孩穿着一条漂亮的碎花连衣裙。那是1965年的春天。阮春桂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年春天,她爸爸出海捕鱼再也没回来。她妈妈紧接着偷偷上了船,走了。阮春桂在1965年的春天,开始学习一个人在这人世间讨生活。
阮春桂想起了远村,又觉得千溪可不是远村。远村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更别提这些古老的好看的房子了。远村早已被世人遗忘了,她从远村出来后,只遇到过一次远村人。那个远村的老人在一家酒店里打扫卫生间,她去上厕所,被人懵懵懂懂认了出来。
她问那老人:远村怎么样了呀?经济发展这么快,远村的船是不是一天一班了?
老人摆手:“没有远村了。”
远村的人早已搬干净了,远村的房子爬满了藤蔓,地上铺满了湿滑的青苔。没有电了,也没有人住了,只有老鼠、海鸟,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树了。
阮春桂也就不再多问了,当时的她“哧”一声,说:“那个破地方,早该没人住了。”
阮春桂讨厌村庄,她觉得无论何时,村庄都带着腐朽落后的感觉。她喜欢大城市、喜欢西方文明,当她坐在塞纳河畔喝咖啡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特别像个真正的人。
这一天她来到千溪,随便逮着一个老人问:“你知道吴裳的家在哪吗?”
“裳裳啊?裳裳的家在村子最里面。你就一直走一直走,看到门上爬满了花,一只小黄狗卧在门口朝你叫,那就是了。”
阮春桂心想:怎么一只小狗也配说这么多?千溪人可真是太闲了。他们不好好想着赚钱,张口就是这么多废话,怪不得他们这么穷。
她的高跟鞋在千溪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那石板路走几下,就卡住她的鞋跟。她一路咒骂着,终于走到了爬满了花的门前。一只狗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对着她呲牙狂吠,阮春桂拿起手包朝小黄嚷:“走开!臭狗!”
它这一嚷,把小黄惹急了,喉咙里发出呼噜的声音,牙齿呲更大,准备冲上去咬住阮春桂的腿了!
吴裳正在学做素面,一双手沾满面粉跑出来喝止小黄:“小黄,别咬啦!就你厉害!”
接着看到了阮春桂。她没想到阮春桂不请自来,愣了一下。小黄这时站在吴裳的脚边,随时准备进攻的样子。
阮春桂的气势又来了,说:“哎呦呦,你家的狗都这么厉害,见人就咬。就这么待客的呀?”
“小黄平常也不咬人,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吴裳软啪啪地反击阮春桂,蹲下跟小黄说话:“说你呢!你为什么要咬人呀?是不是吓到你啦!”
小黄哼了一声,趴到了地上。
“算啦,小狗又听不懂话。”阮春桂知道吴裳是软钉子,也不跟她计较了,来日方长。
吴裳见状邀请她:“那您进来请坐,但是可能要等一下。我们在做素面,不能中断,不然就不好吃了。”
“做呗。”阮春桂说:“我也观摩下。”
“我外婆…”吴裳想说我外婆也在,你一定不要乱说。但阮香玉已经摆了手,不耐烦地说:“我认识你外婆。”
吴裳愣住了。
她之前知道阮春桂认识自己的姆妈,竟不知她也认识外婆。
阮春桂跟着吴裳向里走,看到了记忆深处的叶曼文。真奇怪,她好像还是当年从船上下来的样子,只是脸上多了一些皱纹,背也弯了些。
她依稀从何曼文的脊背上和略微变形的手指上看到她漂泊的一生。阮春桂很少为着什么动情的,她的心犹如铜墙铁壁无坚不摧,但此时此刻,她竟感觉到委屈和难过。
“叶姨。”她的声音有一点点哽咽了。
叶曼文从斑驳的光里抬起头看她,看不清,向前走几步,再看。老人觉得这美妇人她应该是见过的,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很正常,毕竟三十年未见,阮春桂自己也不是那个小丫头了。她这些年在自己的脸上花了很多很多钱,只是为了告别的远村的自己。
“我,阮春桂。远村的阮春桂。”阮春桂拍拍胸脯,向前走两步:“叶姨你再仔细看看,能不能想起我?”
叶曼文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声音有点颤抖了,不可置信地说:“春桂?是你?你…”老人的眼睛立刻红了,向前快走几步,站到了阮春桂面前。她看到了一个华美的高贵的妇人,叶曼文擦了擦眼睛,说:“你过得好吧?你是不是过得好?多少年没见,有时我还会想起你小时的样子…”
“我过得很好,我很有钱。”阮春桂做出一个顽皮的表情:“我有很多很多钱。”
“没吃苦就好。”叶曼文拍拍她的手,心里的感慨无从说起。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语言功能开始退化了,有时很多话就在她的心里,但她不知该从何说起。
阮春桂完成了相认,站直身体,又恢复了高傲的姿态:“对,是我。”接着说:“您先做素面,做完再叙旧。”
“好,好,好。”叶曼文又走回去,但她总忍不住看阮春桂。她记得这丫头命很苦,有一年还听说她为了逃婚差点死在了海里。这些都是后话了。提起那些年,叶曼文也会难过,因为觉得对不起女儿阮香玉。
人就是这样,在漫长的光阴里,把过去的痛苦尽数忘了,只记得好的。这样才能慢慢活下去。
“叶姨,你做素面还跟当年一样。”阮春桂说:“那时我最喜欢看你做素面。”
阮春桂最喜欢看素面被晾晒的样子。盘好的面条被缠到两根竹签上,接着竹签被插进木面桶亮着。再后面,抻几次,挂几次,面条就慢慢变长、变细。最后将它晾到院子里。
细如发丝的素面,像一扇扇薄薄的帘子,风一吹,就皱了,风再吹,就带来面香。
阮春桂坐在院子里闻着这味道,人就收起了一些戾气。
“你跟你外婆学手艺呢?”她问吴裳。
“是呀。”吴裳一边挂素面一边说:“外婆的手艺可好了,我要把手艺学会,让这些好东西不失传。”
“学完了呢?做什么?”阮春桂又问。
“姆妈在城里做海洲味,我可以帮忙。”
“万一做不好倒闭了呢?”阮春桂接着问:“你姆妈要是能成功,何至于这把年纪重新做面馆呢?”
吴裳生气了,放下手里的活计,目光铮铮地看着阮春桂。她生气的时候呼吸声会重,脸会微微地鼓起。
“生气啦?”阮春桂说:“你生气了就证明我说对了!”
“我不知道你跟我姆妈有什么仇,但是你不能这么羞辱人!我姆妈很厉害,她只是没有你命好而已。”吴裳说:“我姆妈一直在努力,我不许你这样说她!”
阮春桂呢,用手拨拉一下自己的头发,低头对小黄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爱叫了,你像你的小主人。”
她实在不可理喻,吴裳真不想理她,但因为外婆在里面,她又不能闹太难堪,脚一跺,就去干活。
阮春桂早已习惯不被人待见,自己参观起吴裳的家来。她家里的干净倒是在她意料之中,因为叶曼文和阮香玉都是很干净的人。院子里种了那么多花,这倒也不意外。阮春桂这几天去了一趟林在堂房子,看到他院子里的雕塑被挖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花。阮春桂就知道吴裳这姑娘也是有两把刷子的,才进去几天,就开始清理孟若星的遗留物品了。
这时林在堂回来吃饭,看到了在院子走来走去的阮春桂。他显然愣了一下,说:“你怎么来了?”
“这只狗不冲你叫,还对你摇尾巴,跟你好熟啊。”阮春桂说:“我来看看你。”接着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给林在堂:“你自己看。”
林在堂不顾阮春桂阻拦直接打开,看到上面是一张温婉美丽的姑娘照片,下面叠着姑娘的资料。
“什么意思?”林在堂问。
“这姑娘的父母在进出口领域是龙头,掌握着大量国外的头部渠道。姑娘本人也很好,你知道有多巧吗?她见过你,很喜欢你。”
“然后呢?让全海洲以为我结婚了但马上离婚了,紧接着劈腿了更好的人,从而被扣上软饭男的帽子吗?”林在堂说:“妈你这么擅长搞这些,不如你去变个性替我结婚吧!”
阮春桂啪啪拍林在堂后背:“你在说什么胡话!我要自己可以还用的着你吗?”
林在堂指着资料上的文字说:“你看,父母离异。你让我爸搞定她妈,你搞定她爸,咱们以后做快乐一家人不是也挺好?我爸也该努努力了。”
吴裳在一边听到只言片语,忍不住想笑。她发现林在堂这人平常有礼有节,一旦炸毛了可真是太混蛋了。阮春桂也吃他这套,这会儿倒是不做声了。好像开始考虑起林在堂的建议来。
“我要跟吴裳好好过日子,你不要再帮我找这些了。首先我不吃软饭,其次我自己一定可以。”林在堂说。
阮春桂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吃…”
“不是,第一句。”
“我说我要跟吴裳好好过日子。”林在堂说:“说实话,我知道我应该跟谁在一起,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知道我要什么,妈。”
“你要什么?你要一个能对你事业有帮助的人。”阮春桂压根不怕吴裳听见,但又顾忌着叶曼文,所以她的声音忽高忽低,听起来有些奇怪。
林在堂觉得阮春桂有些可怜。这些日子他自己不好过,阮春桂自然更不好过。她辛辛苦苦维系了几十年的体面生活,很可能要随着林在堂的“破产”而结束了。她那么要强,所以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每天出去喝酒、应酬,想帮林在堂尽可能寻找更多的出路。她的思想也开始飘忽:一会儿觉得应该让吴裳把戏演下去,一面又不甘心想物色更好的人选。
他觉得阮春桂可怜,所以语气也软了下来:“你听我说,阵脚不要乱。你见过了很多大世面,眼下的境况算什么呢?新机器已经陆续到了,大宗的订单也会有的。这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
“新机器新机器,说到新机器我就生气,收旧机器的厂家要压价呀,要按破铜烂铁价格收!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了!”阮春桂咬牙切齿。
“那就先不卖。”林在堂继续安抚她:“不用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想着你比林褚蓄强,怎么现在也沉不住气了呢。”他说完顺势把资料带塞到她的包里,叮嘱一句:“别再做这种事了。你越慌别人越要等着看热闹,这不是你教我的么!”
吴裳手里拎着素面出来挂,林在堂就迎了上去。阮春桂想起刚刚林在堂说要跟吴裳好好过日子的话,就皱着眉头站在那里。
吴裳平日里喜庆,干活时候也眯着眼睛扬着嘴角,林在堂在她旁边看着年轻了不少似的。当然,儿子也不老,只是太过沉稳罢了。
阮春桂觉得时间是有轮回的,这个场面依稀轮回道20世纪七十年代的远村。她忽然开始头疼,转身就走了。
等他们干完活来招呼她,她已经不告而别了。
叶曼文一阵伤心,对林在堂说:“今天才知道春桂是你的母亲,你跟她说:得闲时候来看看叶姨。她想吃什么叶姨就给做什么。”
“好的。”
这时吴裳“噗”一声笑了,林在堂问:“怎么了?”
“你说要好好跟我过日子。”吴裳说:“你这人可真是张口就胡说啊!”
林在堂却正色道:“我是认真的,吴裳。我那天说的都是认真的。”
“没有爱情也可以?”
“可以。像现在这样,做朋友,彼此关心,各取所需,这就很好。你我都知道,我们这辈子大概率都不会再遇到爱情了。即便遇到了,也不会很深刻了,都只是浅尝辄止而已。”
林在堂压根不想再跟任何人谈感情,他的工作有足够多的烦恼,再也不想面对复杂的感情。他只想跟一个人舒服的相处,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时,有一盏灯为他亮着,有一碗热面在等着他。他可以分享他的喜悦和烦恼,而对方接得住。这就够了。
他可真可怜。
吴裳想:即便他家境优渥,但他也挺可怜。他的生活也是千疮百孔,却被粉饰太平了。
“哎——”吴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就过日子吧。反正日子跟谁都是过。”
“这么消极吗?”林在堂不乐意了:“这么说吧,你跟我过日子,会比跟别人更快乐。”
“为什么?”
“因为我像濮君阳。”林在堂冷不丁开出了这样一个死亡笑话,吴裳抄起一根扫把就去打他,他抱头鼠窜。小黄围着他们两个兴奋地叫。
有一个瞬间,林在堂看到吴裳笑着的亮晶晶的眼睛,就觉得千溪真是始终有好天气。吴裳要磕到头,他的手臂拦了一把,接着她就撞到了他怀里。
他坚硬的骨头磕到了她的额头,她快要磕出眼泪了,捂着额头蹲下去。他也马上蹲下去,问她:“没事吧?谁让你自己不注意。你有时候就跟瞎了似的…”
拉下她的手掌,看到额头红了一块儿,他啧啧一声:“倒是不难看。”接着手掌按上去帮她揉。
他温暖的,烦躁的掌心贴着她额头,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快要把她天灵盖按扁了似的,按的吴裳头晕脑胀。
吴裳实在忍不住了,就说他:“林在堂你知道为什么你条件很好,但女人缘一般吗?”
“为什么?”
“因为你面对女人的时候,就跟没长脑子的似的。”吴裳抱怨道:“你难道不能轻点吗?”
…
林在堂就重重推她额头一下:“你真不识好歹!”
两个人就一起笑了起来。
林在堂看到吴裳扬着的嘴角好像带着杨梅的香甜,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亲上去。他的目光因为他思想的游离而变得深邃,眼镜都没能遮住一点。
吴裳察觉到了,突然就不敢呼吸了。她抿住嘴唇,人一直向后退,伸出手指着林在堂,想说什么,又怕是自己想多了。于是作罢。
她跟宋景说:“我是不是太久没跟男人睡觉了?”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刚刚以为林在堂要亲我。”
宋景径直打过电话来,她在电话那头大呼小叫:“根本不是你以为!他肯定想亲你!别说他了!我都想亲你!”
…
“你可以不这么激动吗?”吴裳压低声音说。
“你如果知道我今天相的是什么猪头,就会知道能跟林在堂亲嘴多幸福了!要么你把林在堂给我吧,我亲!我要亲!”
吴裳被宋景逗笑了,回过头去看,林在堂正在帮叶曼文打下手。他微微垂首,薄薄的嘴唇抿着,皮肤干净,面容俊朗清秀。
他并非一个讨厌的人啊!
林在堂察觉到她的目光,就抬头看她。小黄这时叫了一声,从他面前跑到她面前,又再跑回去。
吴裳又转过身去安慰宋景:“你给我看看什么猪肉?”
“回头见面给你看。”宋景说:“我之前从来不知道咱们海洲有那么多猪肉二代。海洲不应该发展小商品经济带,应该发展养殖业啊!”
“你不是说不看相貌?”
“我之所以说他是猪头,不是我肤浅。吴裳,他上来就要跟我开房。他说等着嫁给他的姑娘很多,他得试试。”
“然后你打他了。”吴裳说。
“那我没有。”宋景说:“我让他脱裤子给我看看,我说我也要先验货。”
“然后呢?”
“然后他撒腿跑了。”
吴裳想象了一下男人落荒而逃的样子,肩膀抖着,笑了很久。
那头林在堂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小本子,密密麻麻写着一百多道菜。他问叶曼文:“外婆,吴裳要把这些都学会吗?”
叶曼文说:“是呀!裳裳很认学的,每天都跟在我旁边看我做,她也做。她有天赋的。”
“这些都是从前宫里吃的?是真的吗?”林在堂又问。
叶曼文点头:“这点吴裳没说谎,我祖上确实是御厨。那已经是从我往上数三代的事情了。好在手艺没失传。”
“那吴裳就是第六代了。”林在堂算了算,一下子觉得吴裳厉害起来。
吴裳自己也抖擞:“想不到吧?你每天过的都是帝王般的日子啊!就差后宫三千佳丽了!”
“我不会后宫三千佳丽。”林在堂严肃起来:“我绝不会。”
“我知道了,你是正经人。”吴裳说:“但我会啊!我真会!”
她原本是玩笑,林在堂却突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