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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世间物,不牢坚


    一碗老黄酒下肚


    他们又哭又笑


    ——2019年4月吴裳《不能喝就不要喝了吧》


    林显祖一睁眼就想起自己是在千溪。


    他在海洲城奋斗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反倒不喜欢海洲了。他主要不喜欢身边那些人。


    按道理说,他这一生经过了太多风浪,见过了太多善恶,到老了该更圆融才对。他不是,他反了,他现在谁都不爱搭理。有时会有什么公开场合邀请他出席,不需要他讲话,就坐在那撑个场子,车马费给几万,他都拒绝。


    他讨厌人多。


    他喜欢千溪。


    千溪这个地方,人少,清净。他清早起床收拾妥当,穿着体面,出门前照好几次镜子以确认自己的仪表没有问题。走个百十步,就到阿安家。


    这时阿安的饭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吴裳还在楼上睡着。阿安对他比个手势,让他不要出声。他就安静去洗手,然后才坐在桌边吃饭。阿安的早饭总是很合他心意,两个人慢慢吃饭,说些家长里短。


    阿安会说海洲博物馆又来找她,说是说要开一个班,教大家刺绣。阿安指指自己:“你看我这样子,讲不清楚呦。好些年轻人都说普通话,我讲海洲话、温州话,他们听不懂呀。”


    “我们有翻译的。”博物馆的人说。


    阿安盛情难却,就答应他们,下一年春天会去的。


    林显祖跟阿安说的是他走来的路上,发现“老黄”在等他呢。阿安说:“老黄把你当亲人。”


    两个人吃过早饭,收拾妥当,就去海边。


    便利店已经移到别的地了,原址要盖餐厅,那一片很是狼藉。但吴裳为了他们眼净,特意搭个遮风挡雨的小棚子,小棚子的开口朝着大海,他们坐在里面看海的时候,就看不到身后的混乱了。


    这时是春夏交替。


    春夏交替的千溪,花开了,海风柔了,远处码头上的船只多了。两个老人沿着海岸线一直走一直走,走很远再走回来。一般当他们走回来的时候,吴裳已经起床了,快速扒几口饭,就来到工地。


    吴裳站在工地前的时候,总会想起2011年,阮香玉拿着图纸站在老街破旧的店面里,果断地喊:“砸。”她觉得自己好像在重走母亲的路,母亲经过的事,她又做了一遍。


    餐厅是综合体的一期。


    吴裳想做就要做,综合体建完是很遥远的事,但餐厅是很近的事。她是一个超现实主义者,主张小步快跑不停迭代,不太相信一口吃出个大胖子这样的事。


    眼前的工地废墟已经打好地基。在千溪的室外干工程,挑战很大。为什么呢?海边变天快,这时空气又潮湿起来,受天气影响太大。好在老村长是个很有经验的人,每天得空就来这里,帮吴裳出主意。


    老村长人很好,也是个热心肠,有时吴裳人手不够,他就去喇叭里喊:“裳裳工地缺人啦,谁得闲去看一眼啊。”


    闲着的千溪人双手背在身后,散着步就来了。来了,监工就说:“不能乱来哦,有些活有技术要求不能干的,干些不难的。”


    无论怎样,这里热热闹闹。


    吴裳的心情好一些了,笑容也多起来。她在这里忙完,就去找宋景。宋景正在做房屋改造,她爸爸为了让她更好地照顾老人,竟然真的支持她在千溪干养老院。宋景跟吴裳说:“裳裳啊,我一辈子没上过班,没管过人,我就这点护理知识,怎么三十多了,还要工作了呢!”


    她尽管这样说,却是对养老院很上心。流程报批的时候,她一趟趟跑各种部门,人家说你这合格了啊,可以开始筹备了,她说:“不行,你再帮我看看。尤其这救护车的沿途道路规划,我还是得看啊。”


    她想的很实际:养老院当然时常要叫救护车了…


    她跟吴裳自嘲:“我这个“夕阳产业”诶…”


    千溪村很多空置的房屋被宋景租了下来,将这些屋子打通,做一个养老院。吴裳往自己脸上贴金,说:“你这个养老院,是我综合体的三期,我反正让江哲叔叔规划进去了,报批图里也有。真巧,也就是这附近的位置。”


    “几期都行,你去给我搞钱。我爸就给这些钱,说不够就让我贷款。我什么资质啊?一天班没上,银行就敢给我贷款…”


    “行。我给你搞定,你是不是我三期?”吴裳问。


    “你搞定,我管你叫姆妈。”宋景说。


    吴裳又去拍打她,两个人嘻嘻哈哈,在外人面前是深沉生意人,在对方面前很天真。


    这一天吴裳和宋景正在忙,看到有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吴裳愣了半天,对宋景说:“呆子来了。”


    “什么呆子?”


    “林在堂的呆子朋友。”


    “那个周玉庭?”


    “对。”


    宋景推推眼镜打量半天,说:“果然是呆。他来干什么?”


    周玉庭看到吴裳就说:“你好吴裳。”


    吴裳其实跟周玉庭不算太熟,这么多年,里里外外见过七八次。周玉庭这个人很奇怪,有时喜欢考古、有时喜欢生物,每次见面听他说话聊天跨度都很大,吴裳会头疼,所以并不想去。但周玉庭为人单纯,是一个不败家的海洲小二代。他靠干些乱七八糟的工作赚钱,不喜欢奢侈品,也对生意没兴趣,是个世外高人一样的人物。林在堂很喜欢这个朋友。


    “你有事啊?”吴裳问他。


    “我来找工作。”周玉庭说:“你有工作能给我提供吗?”


    “我能有什么工作?干苦力搬砖你行吗?”吴裳问。


    “不行。”周玉庭说:“最好不要是体力劳动。”


    宋景在一边被他气笑了,这呆子还挑呢。就逗他:“我这有工作你干吗?”


    “什么工作?”


    “给老人接屎倒尿,带老人去医院,陪老人聊天打牌…能干吗?”宋景故意用屎尿恶心周玉庭,想把这个呆子赶跑。周玉庭却点头:“能干。我这就上岗。”


    宋景被他吓到了,小声问吴裳:“他是不是不正常?”


    吴裳指指自己的脑子,大意是:对,他不正常。


    宋景耸肩,想去跟他我说她是开玩笑的,他已经拿着屎盆跑出去了,一边跑一边问宋景:“先给哪个接屎?”


    吴裳看看宋景,再看看周玉庭的背影,憋了半晌,捧腹大笑。吴裳觉得千溪好像治愈了她。她跟林显祖得了一样的病:讨厌海洲。


    她在海洲的时候,整个人像生了重病一样,每天打不起精神,看什么都不顺眼,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要挤到一起一样,总是感觉憋闷恶心;回到千溪,吹着熟悉的海风,淋着一阵又一阵毫无预期就会下的雨,这些从前充斥在她生活中的平凡的小事,竟让她感觉到了快乐。


    村口停了一辆车,是林在堂的车,吴裳认识。


    他每周回来四五次千溪,只要他下工厂路过,就会在千溪停下。他每次都拎着东西:营养品、日用品,总之都是她家里刚好需要的东西。


    这一天他从车上拎下一个行李箱,从村口缓步向里走。宋景伸长了脖子一边看一边问:“你准前夫这是要搬家吗?他箱子里不会装的现金吧?你还真别说,你准前夫照亮了千溪的准夏天。”


    待林在堂走近,周玉庭端着屎盆子给他展示,认真地说:“以后我要照顾老人了,这是我的新工作。”


    “你为什么又换工作?”林在堂问。


    “因为我发现我不适合做生物学家。”


    “作家呢?”林在堂帮他回忆:“前段时间还想成为作家。”


    “作家要有阅历,我准备在千溪工作,写一本关于千溪的书。”


    宋景忍不住提醒他:“关于千溪的书已经有了,还很畅销,作者叫濮君阳。他还答应我第二部把我写进去。”


    她说完看到林在堂的神情变了一下,忙转过身去拍自己的嘴,怎么回事?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写是他写的,现在住在千溪的人是我。”周玉庭说:“他只能写千溪的过去,而我能写千溪的现在和未来。”


    周玉庭这句话本无心,但别人都沉默下来。


    “你目前还没有住。你行李还没找到地方放。”宋景过了会儿说。


    “那辛苦你现在帮我安排吧。”周玉庭很有礼貌,做了个请的姿势。他这个人的木讷程度比林在堂更甚,他看不出别人的脸色的,只顾自说自话。


    宋景骂了一句:“我真是欠你的。”话虽这样说,带着他去安排住处了。


    吴裳和林在堂看他们离开,吴裳也想走了,一般没人的时候她几乎不跟林在堂讲话的。但这一天看到林在堂的行李,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你这是要去哪?为什么拎着箱子。”


    “我要在千溪住一段日子。”


    “为什么?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千溪住?”


    “工厂要上新产品线,我要盯紧一点。”


    吴裳知道了,他说的是设计师品牌上线的事。她听宋景念过一两句,说是林在堂用了孟若星的创意,新设计师品牌有一个系列叫“星河”。


    吴裳觉得“星河”这个名字挺能糊弄人,乍一看感觉土,仔细想想有些浪漫主义。她之前曾看到过“星河”第一版图纸,这个系列产品是能卖上价格的。


    与此同时,星光灯饰还选了另外两位设计师的作品,他们决定要内部“赛马”,一年以后砍掉销量不好的系列,全力延展剩下的两个。


    千溪并不属于吴裳自己,林在堂要来长住她没有权利干涉,只是象征性点头,说:“千溪欢迎你。”


    “你呢?你欢迎我吗?”林在堂问。答案他当然知道,吴裳不欢迎他。因为吴裳转身走了。


    走几步又掉头回来,问林在堂:“你知道吗?爷爷昨天说要泡茶,水开了以后忘了自己为什么要烧水。既然你来千溪长住,就多陪陪他吧。”


    “辛苦了,吴裳。”林在堂说:“我还有很多事要跟你谈,今天晚上吧,给我点时间。我们聊一聊。”


    “什么事?”


    “晚上再谈。”


    第52章 世间物,不坚牢


    林在堂说要跟吴裳谈一些重要的事,一些她关心的事,吴裳只关心钱,就问他:“分钱是吗?”


    “是,也不是。”林在堂这样答。他讳莫如深,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吴裳不愿与他打哑谜,转身就走了。林在堂看她的背影,发现她早就融入了千溪。吴裳彻底放下她从没在乎过的海洲太太的形象,下工地就是下工地的样子,不需要打扮给任何人看。她的背影都透出了自在,无比的自在。


    她戴着一顶大草帽,因为在沙滩上作业,都是泥沙,穿着雨鞋,卷着库管,怕晒黑,一个黑面罩罩住脸和脖子,但她要看你,就需要微微抬起头。没人能在沙滩上一眼认出她,还以为她是哪家来帮工的。


    下午她等来了阮春桂。


    阮春桂常来千溪村看林显祖,后来知道高跟鞋在这里吃不开,总是穿一双平底鞋。吴裳看了眼,这一天她穿了一双老人鞋。吴裳从没想到这辈子会在阮春桂身上看到老人鞋。好像她一下就服老了似的。


    她精神头不是很好,有了黑眼圈,原本因为打美容针被限制的皱纹显现了出来。


    吴裳问她来干什么,她说:“我来看林显祖。”她还是那样,在外人面前直呼林显祖的大名。


    “爷爷这会儿在午睡,你可能要多等会儿吧。”吴裳拉了拉帽檐,又准备去干活。垂首看到那双老人鞋挡在她面前,阮春桂问:“你凭什么要林在堂那栋别墅?”


    “那栋别墅啊。”吴裳说:“我没记错的话,那栋别墅是我给林在堂赚的,你不记得了是吗?我可以帮你回忆。”


    阮春桂摊摊手,因为这个动作,她衣服下绑着的那块黑布露了出来。


    “你家死人了吗?还是说这是什么新潮的打扮?丧葬风?”吴裳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纪念你姆妈风。”阮春桂干脆扯出来给吴裳看:“好看吗?好看我给你也做一块儿。”


    那不是一块普通的黑布,布上绣着海浪和鱼,吴裳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但她也不再多问,只是说:“我姆妈不用你纪念,与其在我姆妈死后纪念她,不如把该给我的给我。”


    “哪些是该给你的?”阮春桂问:“你觉得哪些是该给你的呢?要么你给我列个单子,我看你野心有多大?”


    “我跟你说不着,我要说也是跟林在堂说。我要的是夫妻共有财产,既不是婆媳共有财产,也不是母子共有财产。”吴裳对阮春桂毫不留情面:“你未免管太宽。”


    “你现在真是藏也不藏了。”


    吴裳懒得再跟她说,转身进了工地。阮春桂冷笑一声,去看林显祖。


    老人正在午睡,她就坐在院子里等着。这时叶曼文端着一个盆来了,盘子里是她做的清明果。叶曼文这一年也不怎么,清明时候备了很多,眼看五月了,还没吃完。她隔两三天就要做一次。


    “春桂在。”叶曼文因为耳朵略微有些背了,讲话声音比从前大:“你要不要吃?”


    “我不爱吃。”阮春桂说:”我糖尿病,医生不让我吃这些。”


    “你吃一口嘛。”叶曼文说:“我记得你们小时就爱吃,你吃爱甜的,香玉爱吃咸的。”叶曼文说完就发起了呆。


    她发呆的时候很安静,眼睛看着某个地方,好像突然陷入到某一种回忆之中,嘴角还挂着微笑。等她发完呆,又问阮春桂:“吃不吃清明果?”


    “我不吃,我得了糖尿病,医生不让我吃。”阮春桂又回答一遍。


    “你吃一口嘛…我记得你和…”


    “叶姨。”阮春桂打断叶曼文:“叶姨你吃药了吗?你是不是最近没好好吃药?”


    “什么药?”


    阮春桂无奈摇头:“没事,是我记错了。”


    阮春桂看着叶曼文坐在那,恍惚看到了阮香玉似的。这人真是短命鬼,她活着的时候她恨她,她死了她起初有些高兴,慢慢的就开始难受。她开始做梦,老是能梦到阮香玉。


    阮春桂这一生都没有真正能称之为朋友的人,唯有身在远村时的阮香玉。她做梦梦到的也是远村,梦里的她们情深意切,梦醒了她就觉得晦气。阮春桂请大师算命,问大师为什么她要在梦里纠缠我?


    大师说你要破除执念。


    “我没有执念,我有什么执念?”


    大师又说:“我们算命也讲科学,从心理学的角度讲…”


    阮春桂就说你别给我讲心理学了,我不想听。她自己找了块布带上,那块布,纯黑色她嫌难看,找人绣了海浪和鱼。


    林显祖午睡醒了,见她来了,就让她吃清明果。阮春桂觉得这个清明果子是躲不掉了,那黏糊糊的东西到底是进了她的口。她想跟林显祖说说吴裳把林在堂别墅要了的事,这时林显祖却主动问阮春桂:“12年买那套别墅过户完了吧?”


    阮春桂愣了下,看了眼叶曼文。


    “你不用看你叶姨,她现在无关的事都听不到。她压根不关心这些。”林显祖说:“你不要横加阻挠,孩子的事是孩子的事,你管那么多,到头来都要怪你。这些年你在这种事上吃过的亏够多了,辛辛苦苦,到头来谁记得你的好?”


    “我都是为了林家好,为了在堂好。”


    “你所谓的好,未必是在堂想要的。”林显祖叹了口气:“春桂啊,人这一辈子就这么长…人算不如天算啊…”


    “人算我不输人,天算也算不到我头上。”阮春桂说:“我不争不抢,在堂能有今天?”


    阮春桂这一天有一些浮躁,连林显祖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她觉得林显祖被叶曼文和吴裳蒙蔽了心智,连他自己一手创办的星光灯饰都不要了,就一心在千溪这个地方破地方养老,整天对外面的事不闻不问。


    找个借口就走了。她是不会甘心自己这些年的心血分给吴裳的,她偏要争!


    她给林在堂打电话,林在堂不接,打到工厂,工厂说林总下午两点就走了,不知道去哪里。


    阮春桂生平最痛恨被情感裹挟的人,那样的人都干不了大事,她知道林在堂不是那样的人,但又怕吴裳再用什么手段。吴裳很厉害,总是在适当的时机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她很知道自己的砝码和本钱是什么,三番五次拿捏林在堂。


    工厂办公室的人挂断电话,对林在堂说:“听着不是很开心,好像有什么事。”


    “好的,谢谢。”


    林在堂知道阮春桂的事,无非就是让他不要让着吴裳。他也很奇怪,他和吴裳的事明明没对任何人说过,但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们感情出了问题。


    不想再被人打扰,干脆叫人拔掉了电话线。这时秘书谷盈拿着行程表给他看,问他有哪些需要调整。


    林在堂看都没看就说:“不用看了,过了今天都安排工作,不要安排私事。”


    “出差呢?”


    “也正常安排。”


    谷盈是很干练的人,老板说的话她不会多问,只是说:“好的,那就这么安排。但是如果是裳裳姐呢?”


    林在堂抬起头,冷静地看着她,说:“公事公办。”


    “以后裳裳姐是公事吗?”


    林在堂嗯了声,谷盈就不再多问。她出去以后给吴裳打了个电话,吴裳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没事,我就是想看看你今天在干什么?


    吴裳笑了一声,说:“谷盈,你藏不住话的,你跟我直说好了。”


    谷盈就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刚刚跟林总同步日程,他说今天以后不安排私事。我问他跟你有关的事呢?他说算公事。”


    “公事公办是吗?”吴裳问。


    “是。”


    “好的,谢谢你谷盈。”吴裳说:“好好爱惜你的工作,以后这种事不需要告诉我。谷盈,我说真的,好好爱惜你的工作,我的事你不用管。好吗?”


    “我说的都不算商业机密,我知道我的工作职责是什么。”谷盈说。


    “不,你说的就是商业机密。”吴裳笑了:“别人想搞你的时候,你的呼吸都是商业机密。谷盈,你要长点心眼,在星光灯饰工作,别把任何人当朋友,也别把我当朋友。”


    “好吧。”谷盈说:“林总在看我了,我要挂了。”


    “谢谢你,谷盈。”


    吴裳挂断电话后仔细揣摩了“公事公办”四个字,等到了晚上,要公事公办的林在堂回来了,他给她打电话让她去海边。


    吴裳穿着雨衣就去了。


    她白天工作时候累到了手臂,举不起伞。见到林在堂就说:“下着雨叫我来海边,不了解的以为你要把我推海里呢。”


    “杀人抛尸啊?倒也是个思路。”


    “别胡说了,直说吧,什么事?”吴裳问。


    “我同意离婚。”林在堂说:“我咨询了律师,目前我名下的私人资产都可以进行清算,我们悄无声息地办离婚,不需要让老人知道。这样于你于我都是好事。”


    吴裳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们离婚,越快越好。”林在堂又说。


    第53章 世间物,不牢坚


    吴裳对林在堂的决定并不震惊。


    林在堂是商人,在商言商。他无论做什么决定,离或不离,都以他自己的利益为先,而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他看起来很平静、很理智,并没对他们的婚姻表达出任何的不舍。吴裳觉得这样很好,总好过最后闹到撕破脸。她原本以为要跟林在堂撕破脸的。


    “我什么时候能拿到?”她问。


    “一个星期内。”林在堂答。


    “你确定我拿到的是你全部的真实资产清单?”


    “我确定。”林在堂说:“我跟你动歪脑筋没有必要,你那么聪明,什么事能逃过你的眼睛呢?”


    “那就好。”吴裳说。


    这时林在堂又说:“你知道吧?离婚双方的资产都要清算,不仅我的,你的也要清算。你这些年的个人经营所得、收入,也要一起看。”


    “你要清算我的?”吴裳问。


    “对啊。不然呢?”林在堂双手插进了口袋,低下头踢了下沙子:“你不是要讲公平吗?”


    吴裳被林在堂气笑了:“好啊,可以清算。”


    “干干净净、堂堂正正。”林在堂突然这样说:“不拖泥带水,不让人诟病。我能做到这点,你也不要藏着掖着。我很想看看你从这段婚姻里获得了多少、我亏欠了你多少。我想看看我们究竟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的收入远低于你的付出。”


    “你是想看看还能从我身上榨取到多少剩余价值吧?”吴裳说:“你这时主动提出财产清算,能有什么好意呢?你知道我自己平常也搞投资经营的,你好奇我是赚了还是赔了是吗?”吴裳摇摇头:“好,我让你清算。”


    “不要装可怜,吴裳。”林在堂说:“我知道你不是任人宰割的人。”


    “我知道,你把我当成劲敌,这是对我的尊重。”吴裳耸耸肩:“随你。”


    千溪的雨还在下着,林在堂的伞在收集雨的声音。他就站在伞下看着吴裳,她的雨衣帽檐向后移去,额头被雨水打亮了。将伞向她头上移,她向后退一步,他再移,她仍旧后退一步。就这么倔强地站在雨里。


    “我不需要你帮我淋雨。”吴裳说:“这么多年我都是自己一个人走雨路夜路,我习惯了。”


    “我不需要你怜悯我,你说的对,法律对你和我都是公平的。我们离婚要离得堂堂正正明明白白。这是你对我的尊重和看重。”吴裳抹了把脸上的雨,她并没因为看不懂林在堂而难过,也并没可惜自己逝去的几年光阴。林在堂没有看错她,她就是有所准备、就是有退路,就是不需要他让着。


    “我没有怜悯你。”林在堂说。


    “那再好不过。”吴裳说:“我也会叫律师准备我的财产清单,我们一并清算。”


    “好。”


    她转身向村里走,因为下雨,沙子沉下去,比风情日和时细软的沙子要硬一些,这有点像人心,平常看起来都心软,遇到事就要比谁更硬。


    林在堂跟在她身后,并没再执着于为她打伞。他们一前一后向村里走,距离2006年第一次走上这条小路,13年过去了。光阴就这么无声地流逝了。


    林在堂依稀记得那年她穿着一条黄裙子,钟爱爬树摘果子,时常坐在世上纳凉,一派无忧天真的模样。究竟是怎么就走到了今天呢?一步错,步步错。


    走到春花奶奶老宅的门口,吴裳说:“你确定你要住在这里吗?住在让你介怀很多年的濮君阳的家里?”


    “爷爷住这,我住这也可以照顾爷爷。”


    “爷爷安心住在这,因为他跟濮君阳没有交集。你呢?你确定吗?你要知道,我跟濮君阳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你会不会是自讨没趣呢?”


    “吴裳,你别说了。行吗?”林在堂制止她:“我们既然已经走到了今天这步,我就什么都不会在意,也不会计较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哦对,你最会向前看了。”吴裳对他笑笑:“那就好。”她要走,又被林在堂拦下。他想了想说:“星光灯饰又到了一个紧要的关头,离婚这件事会让我分心,所以我全权交给律师打理了。你有任何问题都联系律师,我们两个当面就不要谈这件事了。”


    “我同意。”吴裳说:“我跟你也的确谈不出什么来,都是废话。”


    她说完就踩着雨水走了。


    回到房间,看到来她这里借住的宋景正在翻一本书,吴裳看到作者名字是濮君阳。吴裳其实没有仔细看过濮君阳写的千溪,她有一天在书店里看到了展示品,站在那里看了一眼,濮君阳写的第一句是:关于千溪的很多故事,我已经忘了。


    吴裳看完这句就将它放下了。


    此时宋景给吴裳展示:“你看,我有濮君阳的签名,我厚脸皮要来的。”


    扉页上写:给我最好的朋友宋景,以纪念属于我们的千溪岁月。


    “濮君阳的字还是那么好看啊!”宋景显摆:“等我没钱了,我就把这本书卖了,他的签名本怎么也值三五百吧?”


    吴裳笑了。


    “林在堂找你干什么啊?”宋景问。


    “办公事。”


    “你俩还有公事?”


    “我俩只剩公事。”


    吴裳说完拿起浴巾进了小浴室。


    这间小浴室,多少年了,还是那么拥挤。吴裳冲澡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手腕,猛地想起当年林在堂住在这里,每天洗澡都像做贼,小心翼翼,但还总是会磕到。林在堂这个人很沉稳,他只抱怨过一次浴室小,其余时候都不会说。


    吴裳其实不太会想起关于林在堂的细节,但相处多年,很多事的存在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渗透进了人的生活。尽管她把那当成工作,但她也要承认:工作也有惯性。正如她从星光灯饰离职的第一天,睁开眼睛是早上七点,慌张爬起来以为自己还要去上班。


    对抗惯性,也是一件难事。


    此时宋景在外面朗诵:“我认识一个千溪姑娘,她的日子过的很苦…”


    吴裳拧开水龙头,宋景的声音被哗啦啦的水声隔绝了。日子很苦吗?吴裳不苦的,即便生活拮据,但苦是不苦的。阮香玉在临终前对她说:“裳裳,姆妈希望你知道,人生不会圆满的,有的人有钱,但体弱;有的人健康,但贫穷;有人看起来什么都有,但不幸福…姆妈要走了,姆妈走了,你会觉得难过,觉得不圆满…没事的,姆妈走了,但你会有别的东西,总有一样接替一样的…”


    吴裳抱着阮香玉痛哭,她说姆妈我不要别的东西,我想让你再陪我几年。姆妈,你知道的,我需要你…


    吴裳对人生的圆满并不执着,她深知圆满难得,却也不懂为何命运要对她这样大刀阔斧地砍伐。


    关掉水龙头,听到宋景读到这一句:“她很坚强,如世上大多数女子一样坚强。她的坚强令她看起来好像对苦难不够敏感…”


    吴裳听不下去了,大声喊:“就这东西是畅销书吗?”


    宋景哈哈大笑,说:“不是正文啦!”


    吴裳裹着浴巾出来,头发还滴着水,擦了擦手拿过宋景手里的书看了眼,说:“还好不是正文,跟鸡汤似的。”


    “在赞美你。”宋景说。


    “我不需要赞美,他不如来点实际的,等“千溪欢迎你”盖好了,他给我写一篇宣传…”


    宋景闻言大喊:“吴裳!你就知道钱!钱!”


    “我不去弄钱,你养老院盖得完?”


    “我错了!”宋景说:“我喜欢你满脑子都是钱的样子。”她说完又去翻书,看了会儿说:“之前有人说透过文字能看到作家的灵魂…我不以为然,拿到这本书后,我高度认同了。很奇妙,因为认识濮君阳,所以我感觉这本书好像在跟我聊天一样…你也看看吧?”


    “我不看。”吴裳拒绝了宋景的提议,用手推宋景,让她滚去里面睡,她躺在了床边。


    关灯以后,她们听雨。


    宋景想起刚刚看到的描写,忍不住说:“吴裳,他爱过你。濮君阳真的爱过你。你知道吗?他描写你是真诚的、鲜活的,我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我们在赶海。夕阳西下,我们拖着长长的影子…”


    “你现在说话这么诗意吗?”吴裳打断她问。


    宋景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濮君阳写的…我好感动啊…”


    吴裳闭着眼睛说:“我宁愿他不要把我写进书里,从前我不懂事,现在我知道了,这会对袁博遥造成伤害。我希望我在濮君阳的记忆里死了。”


    “那林在堂呢?”


    “我倒是希望他记得我,我挺愿意跟林在堂过招的。”吴裳说:“人这一生,棋逢对手太难了。姆妈走后,我感觉我这颗心死气沉沉,可能是跟我姆妈一起死了。但林在堂这人因为太过薄凉、心机太深沉,反倒让我燃起了斗志,我愿意跟他争跟他抢,我也不怕伤害他,因为他压根就不会受伤害。”


    “这对你们俩有什么好处?”宋景叹了口气:“说真的吴裳,我倒是很怀念你们两个前几年一起奋斗的样子,那时候我觉得你们很般配。”


    “是吗?”


    “是啊,很般配。”


    “没有感情,才讲般配。感情从不论是否般配。”吴裳如此理性,令宋景难过。她倒是希望吴裳偶尔感性些,因为感性的人更容易被美好打动。


    宋景还想说话,她电话却响了起来。是她的“新呆子员工”周玉庭。


    她接起电话没好气地问:“怎么了?”


    “你给我换个宿舍,我不想跟林在堂在一个屋檐下睡觉。”


    “林在堂怎么你了?”


    “他不让我发出声音。”


    “这么晚了你要发出什么声音?”


    “我想朗诵蒲君阳的书。”周玉庭的文学梦已经扬帆起航,他发誓要向蒲君阳看齐,写千溪的现在和未来。


    宋景听到这句,感觉遇到了同道中人,坐起身来说:“读!你给我大声读!”


    “林在堂不许。”周玉庭很委屈似的:“他说我再读就把我赶出去。”


    宋景披上衣服向外走,一边走一边问吴裳:“你家林在堂怎么还欺负人呢?你去不去收拾他?”


    “我不去。”


    吴裳知道林在堂这人,喜静,周玉庭读的又是蒲君阳的书,看起来像是在他耳边骂他。多少年过去了,林在堂总是戏谑似地提起濮君阳,吴裳不知道濮君阳怎么他了,要他多少年了都看他不顺眼。


    宋景去了好久回来了,对吴裳说:“林在堂让他爷爷批评了,罚他站。”


    “罚站?”


    “对,说他一把年纪还不宽容,让他对着墙站着。”


    “他站了吗?”


    “站了吗?”宋景把“吗”字音加重:“站得笔直!”


    她站在那学林在堂面壁,一边学一边笑:“也没想到林在堂这么大了还要面壁。”


    “老人教育后代,多少岁他都要听。之前外婆拍打我姆妈…”吴裳自然地说到这里,顿了下接着说:“那巴掌也是啪啪地响,我姆妈却笑着说:多打几下,多打几下…”


    “林在堂有爷爷在,也算幸福。”宋景说:“他也就剩爷爷了。他爸爸那个样子,他妈妈又那么难相处…”


    “这都与我无关了,宋景。我只要一想到马上能远离这些人,我的心就舒畅了。”吴裳说。


    “吴裳,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我觉得林在堂在你面前是自卑的。不是因为别的,因为他那个死家…”


    “我不知道他是否自卑,我只知道他心狠手辣。”吴裳并没有跟宋景说林在堂要跟她清算的事。她当然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林在堂竟真的明晃晃提了出来。她还是低估了林在堂。


    这样思考着渐渐入睡了,第二天一早宋景推她起来,拿着手机给她看。


    手机上内容很简单,是别人发的一条朋友圈:那应该是一次很私密的聚会,大家都在聊天。照片主人后面的人物被虚化了,几乎看不清楚,但宋景仍旧一眼就认出来了。林在堂旁边坐着一个姑娘,正翘着手指将剥好的虾肉往林在堂嘴的方向送。


    “你看,吴裳!这是林在堂吗?是吗?”宋景十分惊讶,几乎压抑不住。


    吴裳只是淡淡看了眼,她对此习以为常。她知道海洲的一些私人聚会,带着女伴是很正常的事。林在堂从前不带,不代表他以后不带。


    “所以林在堂突然同意离婚,是因为他出轨了??他找到人接替你了?”


    宋景用了“接替”这个词,这十分精准了。


    吴裳没有回应,却冷笑了一声。


    第54章 世间物,不牢坚


    吴裳曾跟林在堂探讨过一次:“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你会怀念跟我在一起的日子吗?”


    那时林在堂反问她:“那你呢?会怀念吗?”


    吴裳坚定地说:“会的,大概三五天,时间再多就不可能了,因为我是俗人,我的生活很快会被别的东西填满,可能是什么难解决的问题、可能是什么吸引我的人。”


    “我的答案跟你一样。”林在堂说:“我对伴侣的要求就是陪伴,好像这件事跟具体是谁没有很大的关系。”


    “你真直接。”吴裳说。


    “你也是。”林在堂说。


    他们都知道他们是凡尘俗世里的那一根草,不停随着风摇摆。哪怕是一棵巍峨的树,枝干树叶也会随风动,何况是草呢?他们都深知自己太渺小了,渺小到情感都显得微不足道。


    吴裳对这个接替者并不感兴趣,但她隐约想拿到林在堂出轨的证据,这对她而言是好事。


    宋景问她会不会因此伤心难过,吴裳想了想,摇了摇头。


    “可是…”宋景想说:可是你们两个真正结婚的时候,我以为你们是相爱的啊?难道相爱这件事也会骗人吗?


    “可是什么?”吴裳问。


    宋景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吴裳添堵,毕竟吴裳和林在堂之间隔着很多复杂的事。宋景觉得有时他们都是不得已罢了。


    过了一会儿,林显祖、林在堂还有周玉庭三人来吴裳家里吃早饭,周玉庭第一次来,还知道带着礼物。尽管他的礼物莫名其妙:是他从非洲带回来的一个托腮小黑人工艺品,在这个家里摆在哪都显得格格不入。


    林显祖当着吴裳的面问林在堂为什么不跟自己的老婆一起住。林在堂说:“她的床太小了,再说宋景在借住。”


    “我就借住了一天,也在你这落下话柄啦?”宋景蹲在门口刷牙,敲了敲牙缸以示抗议。


    周玉庭这时提醒她,说你这样敲,浮沫到处都是,不卫生。宋景就又敲几下,嘴里说:“我就爱治理你们这些矫情鬼。”


    周玉庭吓得跳远了,说:“女人真可怕。”


    原本冷清的院子因为宋景、周玉庭的到来突然就热闹了起来,自从阮香玉离世后,小院子里第一次有了喧闹声。吴裳坐在花架子下吃西红柿,被细雨打凋零的花落下一朵到她头上,她并不知晓。因为要腾出手忙叶曼文打下手,张大嘴叼着西红柿,跟“老黄”平常叼球无异。老黄坐在她旁边,眯着眼睛伸着舌头,感觉很幸福似的。


    “多大人了,还这么不稳重。”叶曼文宠溺地拍了下她后背,让她帮忙去厨房端东西。林在堂先她一步去了,进了厨房就说:“外婆,我想喝粥。今天是白粥吗?”


    “给你煮啦,小火慢煮的,你喜欢的。”


    “外婆,我好久没喝你的粥了。我最近不舒服,什么都吃不下。”


    “吃不下就回家里来啊,外婆给你做。”叶曼文回头看林在堂,好像他的脸是瘦了一点似的,就劝他:“做事业是好事,但身体也很重要。你多久没放假了?休息休息吧。”


    他跟叶曼文在里面说话,吴裳站在外面,看到他的手机放在桌子上。吴裳从不看林在堂手机,有时林在堂把手机送到她面前让她看,她闭着眼睛说:我不看我不看,谁稀罕看!


    这一天吴裳想看。


    她想看看林在堂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接替者”,如果有,那么他算婚内出轨。吴裳知道林在堂这个人城府深,就算他出轨,别人也未必能抓到把柄,那张照片真的说明不了什么。


    她的眼神落在他的手机上,但餐桌前还坐着别人,她不能动。吃饭时候周玉庭感叹地说:“感觉自己活了三十多年,今天才算过上了人日子。”


    “怎么?你平常过鬼日子啊?”宋景问。


    “我爸妈不做饭,早上只有牛奶面包。”


    “这日子还不好?”宋景撇撇嘴:“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明天开始我们养老院的员工也是牛奶面包,外婆可没那个力气天天给你们做饭。”


    吴裳听他们说话,一直在琢磨林在堂手机的事。林在堂吃饭从来不看手机,平常也几乎不看,有时隔半个小时回几条消息,熟悉的人都知道:有急事给他电话就好。这一天他吃早饭,罕见地拿起了手机。


    吴裳假装伸懒腰,坐直身子瞥他的界面,还没看清,他就按了锁屏。


    “怎么这么萎靡呢?”林显祖问她:“昨晚没睡好吗?”


    “应该是我没睡好才对!”宋景说:“她从小睡觉就霸道,踢踢踹踹,也不知平常林在堂怎么忍她的。”


    林在堂,林在堂,林在堂。


    宋景多少有些故意了。她这人说话百无禁忌,占着一个嘴欠,吴裳在桌底下踢她,她推推黑框眼镜,嘿嘿一笑。


    林在堂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吃饭。他原本就是一个冷清的人,因为前一晚听吴裳说了那些话,更是不愿跟吴裳说话了。前一晚林显祖因为周玉庭的事罚他站,他都多少年没被罚站了,自然知道不是因为周玉庭,老人定是听说了什么。


    果然,刚刚出门前莫名说他:“怎么好意思进外婆的门。”


    “为什么不好意思?”


    林显祖哼一声,背着手走了。


    “在堂,今天带爷爷去工厂看看。”快吃完饭的时候,林显祖突然这么说。新厂刚建的时候,林显祖就把生意交给了林在堂,那之后他再没去过。老人心思很清明,倘若他常去,别人会以为他交权不彻底,什么事都来找他,不会把林在堂当事。


    他要去,林在堂自然很开心。这时林显祖又说:“裳裳陪爷爷去。”


    吴裳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说我不去,想起林在堂的手机就改了口说:“好啊爷爷,陪您去。”


    吴裳也很长很长时间没去工厂了,她自然记得自己下工厂的那段日子,每次都忙到昏天暗地,有时遇到极端天气,还跟林在堂在那张小行军床上挤一整夜。


    她后来不想去,因为一去那就感觉到伤心。


    吴裳这人其实不太会为什么事伤心,但她真心看重过的、为之付出的东西倘若失去了,她会伤心。她曾把星光灯饰当成自己的事业的,那时她野心勃勃,曾憧憬过自己会在这个领域大放异彩。这个梦想的灯暗淡了,她就觉得那里很黑暗。阮春桂压根不会劝她,只是说:吴裳啊,你要知道自己的角色,也该做出判断来:不要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去往临海村的路,跟去千溪的大不相同。临海村因为做了一大片新厂区,是政府重点扶持的经济试点,路要好走很多。陆运、水运早已经通航,空运也在试点。这条路很繁忙。


    千溪的路,老村长一直在打报告,带着吴裳去各个部门汇报千溪的综合体规划,最终打动了海洲文旅,由他们牵头出了一个发展规划,新路马上要动工了。


    有人曾玩笑说:海洲温州一带贫富差距大,你要看哪个村有钱,一是看房、二是看宗祠、三是看路。千溪房屋破旧、宗祠朴素,路么,坑坑洼洼,总之:穷。


    吴裳聪明,跟政府领导做汇报,单单揪出一个“破屋”做文章。她找人拍了很多千溪民居的照片,跟新村做对比,比出了古朴;跟福建一些老村做对比,比出了同频。被新村和经济带包围的原汁原味的千溪,一下就显出了不同来。


    “在想你的路啊?”林显祖笑着说吴裳:“裳裳啊,你满脑子都是事业,你很厉害啊。”


    吴裳说:“爷爷,捐点钱吧,给千溪修路。”


    “捐。”林显祖说:“但我不同意之前你们的说法,这条路不需要用我的名字来命名。”


    “那叫什么呢?”


    林显祖说:“你来想嘛,你头脑那么好用。”


    林在堂从后视镜看着吴裳,她正看着窗外,依稀在思考着什么。林在堂是听说了千溪修路的事的,因为市政部门也会跟企业征求意见,修路后有一小段要并入高速,涉及到企业的交通物流成本。


    林在堂的意见是:同意。


    园区里其他企业说他是在为自己老婆撑腰,他说:不是,你算算时间成本吧,到底哪个划算。


    到了临海村口,吴裳又看到了那两个老疯子。


    她每次来,都要被那两个老疯子追,也是奇怪,疯子见别人来都很平静,唯有见到吴裳,会突然兴奋,追她、吓她。阮香玉还在世的时候吴裳跟她说起这个,她说:临海村八成跟你犯冲。她离开星光灯饰那天再想起这两个疯子,就认为姆妈说错了。


    不是临海村跟她犯冲,是星光灯饰跟她犯冲。


    疯子透过车窗看到吴裳,猛地站起来扑到车窗前,吴裳下意识向后躲了一下,心里一紧。


    林在堂马上给了脚油门,开走了。


    林显祖看着这一大片经济带,远处已经盖起了一座新楼,问林在堂那是要做什么?


    “一个直播基地,园区建的,租给企业。”


    “你租了?”


    “星光灯饰只租了五百平。我们的产品跟他们产品不太一样,他们主打短频快,几十个直播间同时工作,有那样的场域。我们目前只有一些ToC的小灯适合。”林在堂答。


    到了星光灯饰,林在堂停好车后为他们开车门。看到吴裳额头有一滴汗,猜到她可能又被那两个疯子吓到了。顺手扯了张纸巾递给她。


    “谢谢。”吴裳接过纸巾擦了擦额头,站在一边。


    她能感受到别人的目光。


    起初她来星光灯饰,实在不愿打扮,T恤牛仔,别人以为她是好看的工厂小妹,或者是老板包养的小姑娘,看她的眼神很复杂;后来知道她是海洲太太,再来时候,不熟的人就躲着她,怕给自己惹麻烦。时间再向后推,她在星光灯饰出了大事后来过一次,别人的神情很“了然”。


    吴裳能读懂那种“我就知道”、“我早就猜到她没用”的眼神。


    她很久不来,别人看到她很惊讶。


    林显祖想去厂房看看,林在堂就搀扶着她。林显祖看着他一手打造的星光灯饰,如今变成了一个现代化工厂,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当年我们生产灯泡,没有这么花哨。所有的灯头几乎都一样,核心区别在于灯丝。星光厂的灯丝耐用,不容易爆…”林显祖说:“不管产品怎么变,质量不能丢。”


    那年林显祖从温州逃出来,逃到了海洲。他饿得形容枯槁,彻底看不出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少爷。那时海洲讨生活只能去码头,他在码头熬了三天,吃了三天臭鱼烂虾,最后被林家老爷捡回去,丢到工厂里做蜡烛。


    那时做蜡烛是半机械,一台德国淘汰下来的将将能用。林显祖每天站在那个车间里,闻着烛油的味道,觉得能吃饱饭,已然是好生活。


    当年的蜡烛车间和今日的现代化车间在他头脑中闪回,这一闪,大几十年就过去了。


    车间最里面,新开了一扇小门。林显祖说去看看,林在堂说:“那要保持安静。”


    “为什么?”


    “因为里面有人在研制新品。”


    “哦?那我要去看看。”林显祖拔腿向那走,吴裳跟在他身后。这时林在堂莫名回头看了眼吴裳。


    “怎么了?”吴裳问。


    “没事。”


    走到那门口,吴裳透过窗看到里面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姑娘。姑娘瘦瘦的,戴一个细金属框眼镜,白嫩的皮肤,正对着手里的一个东西看。


    那姑娘的轮廓吴裳一眼就认出来了,清早她刚看过她虚化后的照片。她不敢肯定,一直不动声色。”研究什么?”林显祖问林在堂。


    “黑科技。”


    “黑科技。”林显祖叨念一句:“爷爷老喽,爷爷不懂黑科技。”


    “去办公室看看吗?”林在堂问林显祖。


    “走。去看看。”


    林在堂办公室仍旧陈列很多样品,那张行军床却是换了,换成一张稍大些的木床,床上铺着碎花的床单,但没有枕头。


    林显祖看这张床很不顺眼,几乎要发脾气,对林在堂说:“以后办公室就是办公室,不是你睡觉的地方。忙再晚,十几分钟到千溪的时间总有。听见了吗?”


    “好的爷爷。”林在堂不反驳,只是说好的。


    “你是不是就随便答应?以为我以后不会来?”林显祖问他。


    “不是。”林在堂说:“我从来不骗爷爷,待会儿就将床撤了。”


    吴裳倒是一屁股坐到了床上说:“爷爷,人累的时候别说十五分钟了,就是一分钟就很难熬呀。他打个盹儿就能解乏,有时中午也犯困的…您跟这张床较什么劲呀?”


    林显祖就摆手:“罢了,罢了。”他说要去洗手间,林在堂陪他去,顺手将手机放在了桌上。


    办公室只有吴裳一个人,她快速拿起林在堂的手机,输入密码。她记得林在堂的密码是131029,她曾问他这密码是什么意思,他说恰巧那个时间设置密码,不知设什么,就随便一设。


    密码没有换,手机屏打开的一瞬间,吴裳的手心就起了一层细细的汗。林在堂的聊天界面给人都备注得很工整,只给一个人备注科学怪物。吴裳点开来看,他们的聊天很简洁,且都是在工作时间,每次1-2个字,大概是


    “吃饭”


    “开会”


    科学怪物会说“看!”,“看”后面往往会接一张图。


    没有任何一句出格的对话。吴裳知道在林在堂的手机里是看不到任何骚话的,林在堂不喜欢说骚话。他觉得那很低俗。他们相处几年,偶尔会说些暧昧的话,仅此而已。跟“科学怪人”的对话已经算他极致的热情了。


    吴裳返回列表,继续向下滑,他们现在几乎不说话,滑了三屏后,吴裳看到林在堂给她的备注“吴裳-销售”。这冰冷冷的备注,也算符合他的性格特点。


    手机里再没什么异样,吴裳将页面调回之前的,按锁屏后将手机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林在堂是一个人回来的,因为林显祖说要跟工人聊天。他进办公室后拿起手机塞进口袋,问吴裳:“这次来什么感受?有没有感觉像在清点可能属于你的资产?”


    吴裳没回答他,而是捏起那床单,再放回去,几近赏玩的姿态。


    “床单有问题?”林在堂突然这么问她。


    “没问题,很好看。”吴裳将它放下,用掌心抹平。


    林在堂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怀疑他了。


    他并没说什么,这时又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来看。手机并没有异样,他又将它放了回去。


    销售吴裳坐在那张床上仰头看着林在堂,外面有人从办公室经过,对里面的情形似乎是很好奇,偷偷看一眼就走了。


    林在堂跟“科学怪人”的记录里都是“吃饭”、“开会”,想来他们在工厂里已经形影不离了。吴裳这时想起前段时间郭令先总是要请她吃饭,似乎有什么事要跟她说。那包不包括科学怪人的事呢?星光灯饰来了这样一个跟老板要好的人物,难免要跟她八卦一番的。


    吴裳发现自己非常想捉奸。


    她内心里强烈的胜负欲和野心在蓬勃燃烧着,她希望林在堂是真的出轨,这于她而言多么有利?


    林在堂走到床边,坐在了她的身边。


    这张床不像那张行军床,坐上去就吱吱嘎嘎地响。他们曾在几个雨夜或台风天被困在这里,空荡荡的工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外面有一丁点响动都会带来回响,那时吴裳故意紧贴着他说:要掉下去啦。或者撒娇地说:我害怕。


    在这样的地方,林在堂总是放不开,因为他觉得这是办公的场所,做别的事情会令他的事业蒙羞。可吴裳总是逗他。


    外面暴雨或台风呼天抢地,她的沓樰團隊手攥着他,将他引向她。他留置其中,不敢妄动,吴裳就会自己来。


    她总能寻到一个好的姿势,总能想着法子让自己高兴。林在堂起初总是会推拒,但他终究是个俗人,敌不过吴裳的。


    吴裳轻轻婉婉的声音好像穿过了时间流淌到此刻林在堂的耳中,他偏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她。


    “还记得吗?”他轻声问。


    “什么?”吴裳不明所以。


    “有一次台风天,我们做到大半夜,你到了四次,把我肩膀咬花了。”


    吴裳诧异地看着林在堂,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现在就这么自然地跟她谈论这种事。


    “第二天你说你肿了。”


    “林在堂,你为什么说这个?”


    “你从前不是很想跟我说这些吗?怎么了?我说了你反倒不适应了?”


    “你就直说好吗?”


    “直说?直说就是我们都是俗人,都有欲/望,都不会空太久。”林在堂拿出自己的手机,丢到吴裳手里:“你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想看我手机,你看,现在就看,不用装出你不在乎的样子。你太想找到我出轨的证据了,我了解你吴裳。”


    吴裳将他的手机放到床上,她发现距离林在堂很近会让她有憋闷的感觉,起身想换个地方,却被林在堂一把拉了回来。她跌坐进他怀里,坐上了很硬的地方。


    “林在堂,你不需要用这种方式羞辱我。”吴裳说:“外面人来人往,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挣脱开来,几步到办公桌前:“你到底要干什么!”


    林在堂笑了:“不干什么,单纯就是想逗你玩。”


    吴裳恨恨地看着他,接着扭过头去。林在堂起身走向她,又绕到办公桌后面,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给她。


    吴裳打开来看,是一些照片。


    她后来跟许姐姐店里的小咖啡师单独吃过一次饭,寂寞肤浅的小美男子揽住她肩膀,她觉得很无聊,甩开了。但揽肩膀的那个瞬间,被人记下了。


    林在堂沉静地说:“你看,我说吧,都是俗人,不会空太久。”


    “你的目的呢?”吴裳问。


    “没什么目的。”林在堂耸耸肩:“你我都是商人吴裳,你知道的,谈判时候筹码越多,越有可能获得利益倾斜。”


    吴裳不再说话。


    她记得那天她回家,还跟林在堂说起“小男人”,那时林在堂似乎不在乎她的小男人。他太可怕了,藏得那么深。


    吴裳真的有点伤心了。也不知是为什么,林在堂拿出这些照片来,伤了她的心。再过几秒钟她想清楚了,她始终以为林在堂会对她仁慈一些,还有着侥幸的心理,觉得他不会那么对她。不管闹成什么样,他应该会记得她几分好。但这些照片拿出来的时候,吴裳终于明白:是她错了。


    “你还有别的筹码吗?”她问他。


    “你认为呢?”林在堂抱着手臂看她。


    吴裳就笑了,看起来有些心灰意冷地说:“算了林在堂,就这样吧。哪怕最后我血本无归,我认了。这是我交的昂贵学费。”


    她起身要向外走,林在堂走上前去,先她一步关上了门,顺手锁上了。


    吴裳看着他,她知道了,他又要利用她了。果然,他说:“我要跟你谈谈盛唐的事。”盛唐是星光灯饰最强劲的对手,在以往的交锋中,只有吴裳跟林在堂打配合赢过他们。


    “我不谈。”


    “不,你必须谈。”林在堂说:“想好好离婚,现在就谈。”


    第55章 落华至,流水香


    池塘长满青草


    落花随流水来了


    ——2012年4月吴裳《是我人生的好时光啊》


    “姆妈!!姆妈!!”吴裳隔着纸巾捏着蟑螂大声喊:“姆妈!蟑螂啊!快看橡皮一样大的蟑螂啊!”


    阮香玉从收银台跑出来,跑到厨房里,看到这个情景,拿起扫把就拍吴裳后背:“疯丫头!你给我扔了!”吴裳故意将蟑螂往阮香玉面前举,吓得阮香玉叫一声。


    老街的夜晚很清静,阮香玉这一声叫啊,一直穿透了黑夜。吴裳咯咯地笑着,这时郭令先的电话来了,那边有点着急地说:“吴裳,东吴集团的合同,他们说先不走了。”


    吴裳将蟑螂丢到一边,“哈?”了一声:“为什么不走了?”


    郭令先说:“我目前还不知道,咱们两个都去打探一下。三百多万的合同,说不走就不走了,有点蹊跷。”


    “好哦!”吴裳说:“到我手里的合同还能飞了不成吗?明儿一早我就去东吴总部。”


    “行。现在提出差申请。”


    郭令先也觉得蹊跷,但她内心里相信吴裳。吴裳是她见过最优秀的销售,还没见过吴裳搞不定的客户。


    吴裳挂断电话迅速提了差旅,这下没心思玩蟑螂了。洗手的时候还在想:哪个孙子捣乱了?东吴我跟了好几个月呢!


    阮香玉站在卫生间门口看她,这才发现她可爱的女儿最近好像是瘦了些。心疼地问她:“裳裳啊,你是不是最近吃饭不好?”


    “最近忙啊,总是顾不上吃。”吴裳说:“业绩压力大,每次开会郭令先都要拎着我一次次过客户。郭令先脾气不好的,生气时候还会骂人。林在堂也不放过我,逮着机会就问我:吴裳女士,卖出多少灯了啊?林在堂很凶的。”


    “他们也骂你啊?”


    “倒是不会直接骂我,毕竟我业绩好嘛,但架不住他们一直给我施压啊!我自己又想赚钱。”吴裳说:“赚了钱,买个大房子。”


    “多大的房子啊?”


    “别墅!”吴裳敲着洗脸池豪气地说:“别墅!”


    阮香玉慈爱地笑了,捏了捏她的脸说:“姆妈不要别墅,姆妈要你健康,要你快乐。姆妈这一辈子呢,没别的奢望,我女儿平安喜乐就好,你不要逼自己太狠。”


    “我要圆满嘛。”吴裳撒娇。


    “圆满啊?可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吴裳跟阮香玉一起说了出来:“此事古难全啊…”说完她笑了:“我知道啦姆妈,我不逼自己,我就看天意好不好?我去买彩票,看老天爷让不让我赚钱!”


    这时外面小路传来皮鞋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声音不大,很温和。


    “林在堂来了。”阮香玉说:“来接你回家了。”阮香玉认得林在堂走路的声音,这孩子沉稳,但步伐铿锵有力,跟别人不一样的。


    “我不回去!”吴裳跺了下脚:“我还没消气!”


    吴裳跟林在堂小吵了一架,起因是什么已经忘了,到后来全变成了态度。吴裳觉得林在堂态度不够好,她让林在堂对她嘤一下,林在堂说你要么杀了我好了。我不会嘤。


    总之吴裳很生气。


    吴裳原本是不爱生气的人,生气了也好哄,可林在堂偏偏不会哄人,非按着她要跟她讲道理。吴裳正在气头上,哪里愿意讲道理,一来二去,更生气了。


    林在堂走进来,在地垫上蹭了下脚底,将长柄伞立在门口,跟阮香玉说话:“香玉妈妈。”


    阮香玉问他:“外面下雨了吗?”


    “说是夜间有雨。”林在堂说完看了眼吴裳,她故意背对着他,还在生气呢。


    “吃了没?”阮香玉问他。


    “没吃。”林在堂说:“对了香玉妈妈,今天开庭你没去是吗?”


    “我今天太忙了。怎么判的?”


    “钱泳背叛了四年,扰乱治安和聚众赌博罪。”林在堂说。


    “那你…”


    “我爸一年半。”林在堂说。


    吴裳听到这里心情好了点,转头看着林在堂,朝他伸出手,意思是你还我钱。林在堂拍了下她掌心,又握了下,代表我知道了。这动作很亲昵,阮香玉看了眼就笑着去厨房给林在堂煮面。


    吴裳凑过去压低声音问:“你家是不是乱成一锅粥了?”


    “我妈在开party。她非常高兴,甚至有些遗憾判少了。”


    “你妈前天还跟我说要真判了对你生意不好。”


    “没什么不好。”林在堂说:“判了很好,让他在里面洗心革面做人。”他说完笑了下:“钱泳判了更好,他判了,香玉妈妈能安生些日子。”


    “他爸对他喊打喊杀,到头来还是谅解了。”吴裳说。


    “等他出来再看,不谅解没人给他养老。对那老头来说,这个儿子再没用再恶毒,有时还会给他一两百,别人不会给他的。”


    “嗯嗯。”吴裳点点头。


    这时林在堂的手拍拍她头顶说:“吴裳女士是顶顶的聪明,没有你,这件事不能解决那么痛快。”


    吴裳仰起下巴,做出高傲的姿态来,林在堂呢,食指刮了一下她下巴,问她:“还生气吗?今天这么多好事,要不要庆祝下?”


    “生气。还在生气。”吴裳故意逗他。


    阮香玉端着吃食出来,板着脸说:“吃完饭都赶紧走啊,你们小年轻过日子没事总往我这里跑干什么?我每天生意那么忙,到头来还要照顾你们。”


    吴裳撇撇嘴,跟林在堂对视一眼。林在堂吃过饭,站起身对阮香玉说:“香玉妈妈,我们走了。”


    “你走,我可不走!”吴裳还想拿住脾气,却被林在堂拽着手腕拉了起来,强行拖走了。


    吴裳出门就打他手背,还用力咬他,林在堂任她咬,也不吭声,只是一味朝老街外走。


    “木头!”吴裳骂他,他也不急。


    “呆子!”吴裳还骂,这时他说:“我可不呆。”


    拉着吴裳上了车,从车载冰箱里拿出一块小蛋糕来,吴裳眼睛亮了,是两个月前去上海出差,看到那家店排队,她因为着急没吃上的小蛋糕。


    “你哪里来的啊?”吴裳问。


    “周玉庭去上海参加一个考古论坛,我让他帮忙买的。”


    “那呆子能买到?”


    “加了钱找人排队买的。”


    吴裳吃了一口,顿感心满意足。吴裳挺喜欢上海的某些吃食,在海洲就很难找出这么好吃的奶油来。她一边吃一边说:“总有一天我要去大西洋彼岸开一家蛋糕店,兼带着卖海洲味,以抚慰游子的乡愁…”


    林在堂握着她手腕,将她勺子里的蛋糕朝自己嘴里送了一口说:“海洲装不下你是吧?一竿子去大西洋彼岸。”


    “太平洋印度洋…都行…”吴裳笑了。


    林在堂这时拿出一个信封,吴裳接过去,捏了下:“银行卡?”


    林在堂点头。


    吴裳眼睛亮了:“多少钱?”


    “你的本金,双倍。”


    “我没要这么多利息,那钱泳…”


    林在堂打断她:“吴裳,你值得。你值得丰厚的报酬。钱泳的事可以暂时先告一段落,你和香玉妈妈都可以缓一缓。”


    “我是说,你那天为什么突然决定马上处理钱泳,不再等他爸爸跟他继续闹下去?”吴裳坚持想知道答案。那时钱泳爸爸已经对钱泳私藏钱的事不满,扬言要杀了钱泳。


    林在堂却只是摇头:“我懒得跟他斗。”


    “不是,你有隐情。”


    该怎么说隐情呢?林在堂不想说隐情。于是他想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每天想着收拾他,都影响为公司创收了。”


    吴裳闻言嘿嘿一笑:“那倒是,我可是销冠。”


    因为闹别扭,吴裳几天没回家,再向前数,林在堂出差了半个月。回家路上林在堂把车开飞快,吴裳问他干什么这么急,他说:“内急。”


    “那刚刚在面馆你不去厕所。”


    吴裳压根没想到林在堂说的内急是什么意思,直到进了门,他站在门口挤消毒液,又用纸巾细细地擦手。眼睛看着走向沙发的吴裳。


    她回头看见他站在那,眼睛里燃烧着灼灼的火光。


    “干嘛呀?吃人呀?”她撒娇似地说一句,林在堂已经几步上前将她拽进怀里吻住了她。林在堂从来从来没有如此迫切过,在吴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指已经没入了。


    吴裳站不稳整个人缩了起来,双手不由抱紧了他脖子。


    “木木…你…”


    她有时会叫他木木,林在堂知道,她叫他木木的时候,是喜欢他的时候。她说她这辈子对他最好的印象停留在2006年,那时他叫木木。


    木木的一只手臂紧紧揽着她肩膀,手指很会找地方,穿过潮湿的海洲四月抵达湖心。她呼吸很急,统统都进了他口中。


    “木…”吴裳骤然叫了声,他知道他找对了地方。他不再吻她,而是深深看着她,看她的眉眼时而蹙起时而舒展,嘴唇紧紧咬着,又忍不住松开。


    但他的动作却慢下来,吴裳睁开眼,听到他问:“还生气吗?”


    原来在这等着。


    吴裳骂他无赖,可她这时骂人是没有态度的,因为那声音很软。


    “问你呢,还欺负我吗?”林在堂狠狠问她。吴裳实在是一个有性格的人,她脾气上来的时候压根不管林在堂死活,什么话都说。他之所以不肯低头,是因为吵架时候她说:我偏不喜欢你这样的硬骨头,我喜欢男人哄着我。这话到了林在堂耳中就是“我偏不喜欢你”。


    林在堂原本也不是在乎别人是否喜欢他的那种人,但那天却跟吴裳较了劲。


    “不欺负了。”吴裳断断续续,眼睛里盛着一汪水,主动去亲吻他嘴唇,一手按在他手背上,说:“快点,林在堂。”


    林在堂知道她这时服软是不作数的,可他又能奈她何呢?


    她说着她快要到了,那么急迫,向后跌倒进沙发里。当林在堂亲自上阵的时候,她人已经僵了。


    吴裳在这时不敢被人碰,一碰,她就要崩溃了一样。林在堂早就了解她,她说不要,他没停下,因为他知道这时她会获得更多。


    他们都把这当成了狂欢。


    恶心的钱泳和林褚蓄折腾他们很久,每天睁眼就想着玻璃外面趴着两只大胆的苍蝇,轰不走、吓不走,你若出去抓它,它振翅跑了。


    如今钱泳和林褚蓄给了他们片刻喘息,就连这种事都觉得格外尽兴。吴裳的兴头被勾起,缠着林在堂说“我还要我还要…”


    这时林在堂问她:“如果有一天我老了,不行了,你会怎么办?”


    吴裳逗他:“总有人是年轻的呀。”


    林在堂被她说急了,提刀上阵,大杀四方。直到她说我错了,你老了我也老了,我就不需要了。林在堂还不满意,他这时有了一点天真,想听吴裳说:不管你老不老,中用不中用,我这辈子只跟你。可吴裳不会说这句话的,这句话是她连骗人的时候都不会说的。


    他也不知怎么了,好像每次跟吴裳这样大闹一场以后,都会产生一种很难诉说的情绪。吴裳明明在他身边,但他却觉得她像风一样,根本抓不住,随时要走了。


    所以一般事后他不会说话,他不说话,吴裳却要逗他,捧着他的脸说:“让我看看,是谁被掏空了?”


    外面天色早已暗透,深夜是海洲难得不勾心斗角的时候,倘若人在睡梦中不做算计别人的梦的话。


    林在堂将脸从她手心移开,去卫生间冲洗。


    他像有洁癖,自己洗完了还会拉着吴裳洗,直到两个人都散发着潮热的气,才重新回到床上。


    这时吴裳说起东吴的事,她说:“真奇怪呀,都要走合同了,怎么就突然停止了呢?明天我要去杭州看看的。”


    林在堂就说:“盛唐最近遭遇了危机,在抛售产品。上周去上海参加会议,听说盛唐的人现在回扣给的厉害。”


    “那我倒要去看看了,到底是不是盛唐搞鬼。”


    这是吴裳第一次碰到客户被撬单,东吴集团要在全国做几十家连锁超市,光电解决方案吴裳给出了很多版,在签合同的时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她气冲冲的,就连做梦都在生气,蹬了林在堂一脚又一脚。第二天睁眼,竟听到厨房里有动静,阿姨一般十二点到晚八点在,这一天怎么来这么早?她穿好衣服跑下楼,看到林在堂在厨房里忙碌。


    一般情况厨房是属于吴裳的。


    她喜欢做饭,没事的时候将厨房一关,她在里面闷头几个小时,折腾出各种好吃的。那会让她感觉到幸福。这一天看到战场被林在堂抢了,她有点生气地走上前去,问他:“你怎么做起饭来了?”


    “我也学习一下。”林在堂说:“万一以后你去找小男人,那我也不至于饿死。”


    “我去找小男人,你可以找美厨娘啊!”吴裳笑着说:“虽然你挑剔,美厨娘不好找,但你可以多试几个哦!”


    林在堂停下动作,回头看着她:“你真这么想吗?”


    “你不是这么想吗?”


    林在堂耸耸肩,又转过身去忙碌。他做的东西只能算做熟,吴裳捏了口滑蛋尝,很腥,她不想吃,林在堂就逼她吃下去。


    吃过早饭送她去火车站,林在堂对她说起海洲车站翻新的事,说:“等新高铁站建好,你出差就能当天往返了。”林在堂原本想说的是他对吴裳有了依赖,他自己出差急急忙忙向回赶,自然也不想吴裳在外面耽搁时间。林在堂很喜欢两个人都没事的时候窝在家里喝茶、养花、吃饭、做/爱,只可惜这样的时候太少。


    他希望他们能尽可能多地待在一起,像真正的家人那样彼此陪伴。林在堂很贪恋那种家的感觉,有时他在外面很辛苦,进了门看到那口热饭,就觉得一切都还值得。


    但吴裳误解了他的意思,指责他:“要我说你是资本家呢!员工出差你都算着日子,生怕多花公司差旅!”说完在他脸颊吧唧亲了一口,说:“你等我凯旋的消息!”


    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裳很喜欢出差。


    她自己没出去玩过,可她对世界又充满了好奇,出差刚好不用花自己的钱,还能到处走走。这于她而言是很幸福的事。


    她对杭州很熟悉,大学毕业时也考虑过留在杭州。她去西溪面试,那家公司的人超级喜欢她,说她自带一股狼性,非常复合公司的企业文化。但她看到学长发给她的员工培训视频,那不是狼性,接近于兽性,吴裳内心无法接受,就主动放弃了接下来的面试。


    人生就是这样,当初放弃的时候不觉得怎样,当后面一个个业内神话出来的时候,才懊悔自己当初错过了一个翻身的机会。


    东吴集团在杭州的位置很醒目,就在西湖边上,在杭州也算寸土寸金之地。吴裳到了以后没直接去拜访他们的负责人,而是找地方坐了会儿。


    她近一年时间积累了不少人脉,这时开始东聊西聊,终于从一个人的嘴里打探到盛唐最近要截胡一个项目。


    操。吴裳心里骂:截胡的是老娘的项目。


    她又问盛唐是哪个销售这么厉害呀,好想认识一下。人家说:“那不太好认识,是盛唐的老板亲自出马。你不知道啊,盛唐日子不好过,老板自己做大销售了。”


    吴裳大概知道了情况,就给东吴的肖总打电话,但老油条肖总没接。吴裳就给他发消息:“肖总呀,我到杭州啦,一起喝茶呀?”


    对方没回。


    吴裳又去联系东吴集团的拜访,对方打了电话后跟她说:“肖总去东北出差了,很久才回来。”


    吴裳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她从来没吃过这样的闭门羹。


    吴裳的斗志一下就起来了。


    她知道肖总这个人,好色,还曾在一个高档小区里见过肖总的“妹妹”。这个肖总,总对着美女叫“妹妹”,他嘴甜,又舍得花钱,一来二去有人就真成了他的“妹妹”。这个妹妹在这个小区、那个妹妹在那个小区。吴裳跟他吃过几次饭,见过几个他不同的“妹妹”。吴裳善于察言观色,发现其中一个肖总最喜欢,因为给她租的小区最贵,还给她买了一辆车。吴裳那天要了那姑娘的电话。


    多巧,派上用场了。


    吴裳给姑娘打电话,邀请姑娘出来逛街。她说:“哎呀,西湖边上的丝绸好漂亮,可是我不懂,你帮我参谋参谋好不好呀?”


    姑娘闲着也是闲着,也知道吴裳的身份,多少想赚些甜头,于是赴约了。吴裳真的拉着姑娘逛丝绸店,一边逛街一边聊天。姑娘也聪明,不该说的话就是不说。逛到了百货商店,吴裳拉她进去,买化妆品的时候一下买两套,刷卡的时候她心都疼了,她自己从不买这么贵的东西。姑娘有松口的架势,吴裳转身去逛内衣店,昂贵的内衣买两身,两人一人一身。


    最后姑娘还是为难,支支吾吾。


    吴裳说:“好饿啊,叫肖总出来吃饭啊,这么晚了都。”


    姑娘说这刚四点,别急呀,肖总喜欢喝酒的,越夜越美丽。


    美丽个屁。吴裳心想。脸上带着笑:“那就喝嘛,一起喝。”


    “你又不能喝。”


    “我能喝。我酒量很好。”吴裳拍着胸脯。


    姑娘眼珠一转,说:“那太好了。”


    吴裳察觉到了不对,找个没人的地方给林在堂打电话,问他有没有身在杭州的要好的朋友,晚上可能需要帮个忙。林在堂问什么忙?吴裳说我要喝酒,让他盯着我,万一我喝多了,带我走。


    她在杭州有同学的,但她不想让同学们知道她是这样赚钱的,总觉得这顿酒不够光明似的。


    林在堂问她几点喝,在哪里喝,她说晚上八点半,并跟他说了酒吧的信息。林在堂说好的,我给你找人,手机别关。


    吴裳也不再多说,跟姑娘逛了会儿街,到了晚上八点,就去赴约了。肖总带着两个男的,无论吴裳说什么,肖总都不提生意的事,只是让吴裳喝酒。他说:“都在酒里,酒量决定产量、销量,吴小姐不会不懂。”


    “我懂啊,我当然懂。”吴裳啜了一口酒,眉目间风情流转,说:“不能白喝的,我们来玩游戏。”


    玩游戏能拉长战线,吴裳聪明,输得很少,以一敌三,把三个男的灌多了。她包里的录音笔一直开着,肖总喝多的时候她问肖总:“盛唐你给你多少回扣呀?让你连跟我的合作都不做了。气死我好啦!”


    她撒娇真是可爱,肖总醉眼朦胧,伸出两个指头,大着舌头说:“百分之二十,你能给更多吗?”


    “能给更多,我跟你合作。”他又说。


    吴裳心想,事成了。肖总这人太贪,早晚要下去的。吴裳想送他一程。但她还没想好,总觉得还有更好的法子。但无论如何,她有了证据,就有了底气。


    酒局散了,吴裳摇摇晃晃向外走,刚出门,就看到站在夜风里的林在堂。他早都来了,但他一直远远看着。他没有充当她的盖世英雄,好像没他不行一样。


    吴裳看着他,笑了,对他比了个耶。


    “我厉害吧?”她仰着下巴问。


    林在堂没有说话,上前揽着她的腰,让她的头靠在他肩膀。


    “搞定了?”他问。


    吴裳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他:“你为什么来了?”


    为什么?


    来了?


    第56章 落花至,流水香


    “因为我临时受邀参加一个论坛。”林在堂说:“所以提前来了。”


    吴裳了然:“我就说你不会特意为我来。”


    她喝了酒,头靠在林在堂肩头,用仅剩的理智跟林在堂说:“盛唐真是不想干了,他们产品定价那么低,又给那么多回扣。他们是要跑路了吗?”


    “不是。”林在堂说:“他们有资本进场了。”


    林在堂了解盛唐。


    2006年林显祖有意让他接手星光灯饰时,他的书案上堆了大约二十公斤盛唐的资料。盛唐晚于星光灯饰十五年创立,但也有三十余年历史。跟星光灯饰很大的相似点是:盛唐新的接手人唐盛,也是二代,是温州二代。


    温州和海洲离得近,经济环境很像,企业孵化生长的状态也像。盛唐早年请不起设计师,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发展是靠“借鉴”。星光灯饰出一款销量好的灯,盛唐就略作修改马上低价上市。因此两个公司每年都要打官司,盛唐很奇怪,他们不怕打官司赔钱,输了就赔,赔了以后继续抄。慢慢地,别人觉得盛唐的东西便宜,能代替星光灯饰。盛唐离奇地活了下来。


    有资本进场,首先要核算企业的流水账目。净利高最好,净利不高,流水大也可。盛唐的净利业内有目共睹,唯有跑流水,才能上资本的大船。


    林在堂对此看得十分清楚,他毫无保留地跟吴裳说了。吴裳强撑着要闭上的眼去听,听到最后,她睡着了。


    林在堂把她带到酒店,她的购物小票从包里掉了出来,林在堂拿起来看,第一个反应就是:抠门的吴裳花这钱,结账的时候估计心疼得要死。


    拉着吴裳去洗漱,这个酒鬼抱着他胳膊不松手,含糊地喊:“我不洗!我不洗!”


    “你要臭死了。”林在堂说。


    吴裳就强撑着坐起来捧着他的脸要亲,林在堂吓死了,几乎是跳离了床边。吴裳跌回床上睡了,林在堂才去卫生间洗了毛巾为她细细擦拭。


    两个小时后,吴裳头痛欲裂,翻过身就吐了。林在堂从梦中惊醒,带她去了医院。吴裳尽管难受,但口中还在叨念着:“我不信我抢不回来。”她太要强,太想赢,林在堂从没见过什么人像她一样,为了赢要拼命。但林在堂也隐约明白,是她摆脱命运和现状的决心促使她有了向上生长的不屈的力量。


    他说:“你会赢的,你放心。你赢不了我帮你赢。”


    “你真好。”吴裳含糊地说。


    一直折腾到第二天天亮,挂着水的吴裳可怜巴巴地说:“你看在我为星光灯饰连命都不要的份上,昨天的招待费给我报了吧。那个大傻子开一瓶酒六千啊…”吴裳想到六千开一瓶酒心脏又疼了。暴殄天物啊!


    “谁说不给你报了?”林在堂问。


    “超标了啊…”吴裳说:“我知道超标了啊,但我想要东吴的单子啊…”


    “我知道。”林在堂说:“给你报。”


    林在堂没跟郭令先打招呼说给吴裳报销的事,销售部刚上正轨,倘若吴裳这次招待给特殊审批报了,下一次别人的报销郭令先就不好控制了。企业是企业,个人是个人,林在堂分得清。他对郭令先说:“走一下财务流程,从我的工资里走吧。”


    “我真见不得你们这对拼命三郎夫妻,拆东墙补西墙。”郭令先说:“那就从你工资走,倘若东吴追回来了,再议。”


    郭令先这个人风格很鲜明,她头脑清醒、不畏强权、非常有原则,林在堂需要她这样的人。


    吴裳看了眼时间,感觉来不及了,要拔针就走。林在堂一把按住她,问她去哪?她说我要去会会老肖,他答应今天给我看盛唐的样品。


    “等你好了再…”


    林在堂话还没说完,吴裳已经给自己拔了针,按住针眼就跑了。她太想赢盛唐,不允许自己马上要到手的订单被盛唐截胡。


    一路跑到东吴楼下,看到一辆豪车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跟林在堂一样年纪相仿的男人,吴裳在网络上见过他,盛唐的接班人唐盛。


    唐盛与林在堂有着鲜明的风格差异,倘若说林在堂是儒商,那唐盛就是悍匪。他本人十分外露,金表、豪车,时尚的穿着,是典型的温州二代。


    吴裳心想:他大概耳朵好使,听闻了她昨天来找肖总的风声吗?于是决定避其锋芒,等等看。


    偏巧这时唐盛接起了电话,掉头向楼外走,吴裳听到他说:“林总啊,你也来杭州论坛了?不是说你不来嘛。已经到了?好,那我现在去找你吧。”


    林总,说的是林在堂了。吴裳松了口气,感恩林在堂这个及时到来的电话。


    她并不讶异林在堂跟唐盛相熟,生意场上就是如此,不管背地里闹成什么样,老板们在场面上还会含笑握手,以彰显格局。盛唐和星光还有六个官司没了结,也不影响两位老板坐在一起举杯喝酒。


    吴裳见唐盛上车走了,快步走进了东吴大厦。她看到了盛唐的样品,吴裳对产品十分了解,一眼就看出盛唐提交的样品接口跟她做的光电方案有差别。她不动声色地看完,肖总对她说:“你看,是不是跟你们一样的?”


    吴裳点头:“是啊。他们这时介入进来方案来得及做吗!”


    肖总没把话说的太清楚,只是说:“各家的方案都差不多的啊,这个不重要啊。”


    吴裳就叹了口气说:“哎,那真的算我倒霉了。我们真的给不了一样甚至更多的折扣,您也知道,我们的机器是纯进口的,盛唐用的是我们淘汰的机器改的,我们成本高啊…”


    “下次嘛。”肖总说:“裳裳啊,我真想跟你合作,你真的是我见过最好的销售了。”


    “也只能这样了。”吴裳看起来很惋惜:“我跟老板汇报一下吧,估计要挨骂了。”


    这时肖总说:“你真是深藏不露啊。”


    “此话怎讲?”


    “谁不知道你是林总的太太啊…”


    吴裳仰起眉,惊讶地问:“这个消息都传到了杭州了吗?还是谁告诉您的?”


    肖总耸耸肩。吴裳知道了,是孟若星。孟家在这一带生意场上做掮客很是吃得开,几年前,就是孟家给星光灯饰和东吴搭的线。


    吴裳看肖总的眼神就知道在杭州一带客户的眼中,她身份很不光明了。也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肖总在明知她是林在堂“太太”的前提下,昨天要带人灌她酒了。他压根就不尊重她。


    吴裳并不看重这种人的尊重,她的目标很明确:她就是要赚钱,能好好合作,就好好合作,不能好好合作,就给我改正态度好好合作。她有了肖总的把柄,所以十分能沉得住气。


    出了东吴大厦给林在堂打电话,说刚刚很巧,在东吴楼下听到唐盛接他的电话走。林在堂说:“我估算着时间你快到了,也猜到唐盛肯定要去东吴,只是不知道这么巧。”


    “你在帮我?”吴裳问。


    林在堂想了想说:“吴裳,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星光灯饰。你和我,现在是一伙的,我们两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我要请你再帮我一个忙了。”吴裳说:“我刚看了盛唐的样品,除了外形跟咱们一样,其它都是粗制滥造。我发现一个接口跟咱们的,有差不多1毫米误差。”


    “你肉眼看出的?”


    “对。相信我林在堂,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是哪款灯!”吴裳激动了,声音大了一点。


    林在堂笑了,安抚她:“好了,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以盛唐的风格,绝对不会做方案,而是直接配货。就算样品勉强拧上,后面也会有问题。你现在让我配合你,让唐盛以为他赢了,是吗?”


    “对。”吴裳说:“让他以为他彻底赢了。”


    “行。那么,万一唐盛后面调整了所有的货呢?”


    “那老肖就别干了。”吴裳说:“我拿录音去纪检委举报。”


    “都别活,是吧?”林在堂玩笑道。


    “对,都别活。”


    吴裳挂断电话,又打给郭令先汇报情况。郭令先相信她的判断,也同意她的想法:如果盛唐的产品出问题,东吴联系星光紧急配货,他们就以赶工周期紧、人工成本高为由涨价。


    你不仁我不义。这就是生意。


    吴裳忙活到傍晚,接着看到公司同事发给她的照片,太好笑了,林在堂跟唐盛在会场打起来了。据说现场情况是林在堂到了会场就开始黑着脸,会议结束后晚宴上,唐盛跟林在堂说话,林在堂不理他。几轮下来,温州二代唐盛要脸,说了几句难听话,林在堂就给了他一拳。


    现在全世界都知道盛唐这个盗版抢了星光灯饰大客户,正版林在堂气急败坏打了唐盛。


    吴裳一边看消息一边笑,她发现生意场真好玩,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那些当老板的都是好演员。尤其是林在堂,扮演了一个撕破脸的儒商。


    她仔细看林在堂挥拳照片,还真的像模像样,比他平时的深沉儒雅更多了几分性感。


    吴裳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她深知做生意不能单打独斗,有一个人懂你为你托底,那感觉再好不过。


    原来跟林在堂相处很有趣啊。林在堂这个人真值得细品啊。


    她的心放下来一点,决定开启出差的日常行程:在工作结束后的夜晚到处走走。入职星光灯饰以来,吴裳去了十几个城市,她发现倘若没有人,那么城市是大同小异的。有了人,城市就大不一样。


    她第一次去东北出差,是在2011年冬天。


    松花江边的城市下着雪,雾凇在枯枝上盛开着。她冻得哆哆嗦嗦,操着一口南方普通话问路。可爱的东北人张口就是:妹子,南方来的吧?一下就让那城市变得不同。


    吴裳熟悉杭州。


    大学是在杭州读,周末会跟舍友们满杭州闲逛,西湖边上的音乐喷泉不知看了多少次。她自然也记得闷热的夏夜,他们挤在人群中,仰头看着会飞舞的水花。


    这一天晚上她决定再去看一眼。跟着人流沿西湖走,还没到地方就接到林在堂的电话:他的商务行程结束了,因为跟唐盛打起来了,晚上自然要有态度,晚宴不吃了,拂袖而去!


    吴裳一边听他说一边咯咯咯地笑,快要笑出眼泪。


    “有那么好笑吗?”林在堂问她。


    “有有有!就是有!”吴裳说:“我真没想到你会选这种方式。”


    “我早想揍他了。”林在堂说:“他现在能有口吃的,都是从我碗里扒拉出去的。到头来还要抢我的饭碗,我平常让着他,现在可不是要借机发挥一下么?”


    “那别人会说你小肚鸡肠。”


    “我为什么要管别人?”林在堂说:“我如果在乎别人的言语,那我不要做生意了。”他停了一下问:“你在哪?要不要一起晚饭?约个会吗?”


    “约会啊…”吴裳说:“林总竟然要跟我约会呢!我在西湖边上,准备看音乐喷泉。看完音乐喷泉,我想去吃油爆虾。”


    “准了。”林在堂说:“我马上到。”


    林在堂朝吴裳所在的西湖去了,路遇堵车,他心里有些焦急,给吴裳打电话想叫她耐心等会儿,她却不接。林在堂猛地想起十八九岁跟孟若星约会,少年人打扮一新,路上也是这种心情。


    似乎也不一样。


    那时他知道他们是彼此喜欢,他赴约时候有一种笃定感。现在他心知吴裳不喜欢他,他慢一些,就觉得她会等不及。


    一种类似于“爱情”的感觉骤然降临到儒商林在堂头顶,这令他恍惚了一下。


    等他到了西湖,穿过了人山人海,看到吴裳一手一杯冷饮在等着他,见到他就朝他咧着嘴笑,举起手让他选一杯。


    林在堂放下心来,却还是忍不住责备她:“你不接我电话。”


    “你现在给我找出第三只手来。”吴裳转了一圈:“看见了吗?我就两只手,一手一杯饮料。”


    “好吧。”


    音乐响起,吴裳拉着他向里走。说来也离奇,林在堂往来杭州数十次,竟没有看过音乐喷泉。


    “这有什么好看?”他问吴裳。


    “好玩啊,别的地方没有。”


    “过些年满世界都是。”


    “可我现在看跟过些年看能一样吗?”吴裳给了林在堂一拳:“林在堂你不要扫兴,你这人最会扫兴!”


    第一道水柱喷向天空的时候,人群安静下来。吴裳咬着饮料吸管仰起了脖子。眼睛被水染的温柔,被光映得清澈。林在堂不曾见过哪一个如她一样爱财的人,眼神却如此清澈。


    他只是看了一眼喷泉,就转头看她。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或许想起她在杭州的青葱岁月,或许想起她曾跟爱的人牵手站在这里,又或者单纯就是被这样的情绪感染了,她的眼角濡湿。


    林在堂旁观着吴裳情绪的翻涌,他羡慕她还会在这样的夜晚被一个喷泉打动。他觉得他过早地接触了世界,所以好像丧失了对这个世界的热情。他还很年轻,但他的心却老气横秋了。


    吴裳察觉到他那颗“垂垂老矣”的心,觉得他实在是有些可怜,手搭在他脖颈向下拉,在他脸颊亲了一口,接着对他绽开笑颜。


    那笑容被鼎沸的人声吸引走了,原来是喷泉进入了高潮。


    在喷泉结束后吴裳拉扯着他走进人群里。路边有人在卖一些小玩意,她嚷着要买,跟他一起玩。走过被喷泉打湿的地面,她猛然一跳,接着笑出声来。


    林在堂为了报复她,也用力跺脚,看到吴裳的裙摆湿了,他也开心起来。


    这下他又觉得自己似乎年轻了一些。


    因为心情不错,导致他觉得油爆虾也好吃。吴裳就对他说:我们读书时候,偶尔会来吃。你现在看这菜单很便宜,可那时我们吃,每个人最多花三十。所以在这家我没吃过鱼,也没吃过油爆虾以外的肉菜。


    “你在忆苦思甜吗?”


    “不,我想说:人有钱了真好。”吴裳豪气起来:“现在老娘有点小钱,决定这顿我请客。”


    林在堂也不跟她争抢,反正吴裳不会白请客,她会从他身上双倍讨回去。果然,吃过饭以后,吴裳说:“哎,吃完这顿没有现金了。”


    林在堂拿出五百现金给她,她笑眯眯接过放进她的钱包里。吴裳爱钱,他恰好有钱。她从他这里搞钱,他并不计较。有时看着吴裳对待钱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就觉得人像她这样,明确地清楚自己要什么,其实很可贵。


    他抢过她的小钱包,吴裳伸手去夺。他将手臂伸直举高,甚至踮起脚,吴裳骂他土匪,他说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少钱。打开小钱包,看到里面整整齐齐放着百元、五十元、十元钞票,还有几张一元的。就还给她,说:“我是土匪,你是骗子。你说土匪好还是骗子好?”


    一个明抢,一个暗夺,究竟哪个好,说不清的。


    他们晃荡回酒店,这两天一晚把吴裳的力气耗尽了。她躺在那里对林在堂抱怨盛唐:“我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企业。”


    “企业发展不问是否无耻,只要不触犯法律,就没有大问题。盛唐虽然习惯拿来主义,但它聪明,被抓了就立正挨打,还算有节操。还有一些小企业,你告它,它说我没钱赔,开始耍赖的,比比皆是。”林在堂接着说:“从某种程度来讲,唐盛也是狠人。他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


    “好吧。”吴裳说:“我预感到以后要跟盛唐过很多招。”


    “没事,星光灯饰也不好惹。”林在堂说:“且看吧。”


    吴裳预感的以后在第二天就来了。


    高铁站里他们偶遇了唐盛。


    唐盛这个人看着像悍匪,其实粗中有细。跟林在堂互瞪一眼后,眼就落在吴裳身上。一瞬间就想起昨天在东吴大厦楼下,见到过这张脸。


    这时唐盛对吴裳知之不多,只以为她是传言里那个为钱不择手段上位的海洲“小三”,所以并没有刻意去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东吴楼下。


    因为吴裳的长相实在很正,倒不像传言中的“狐狸精”相,所以就多看了两眼。这两眼倒是看出些东西来。


    温州人做生意也偏信些什么,老人钟爱那种饱满的面相,说是富贵相。这个“狐狸精”倒是富贵相,面庞饱满、目光如炬、唇红齿白,挺讨人喜欢。


    吴裳察觉到唐盛的注视,就友好地对他笑笑。心中却是嫉恶如仇,骂了句:缺德鬼,敢抢老娘客户。


    她笑的时候又很天真,唐盛就想:果然天真的女人最性感。


    唐盛的目光躲不过林在堂,他十分讨厌唐盛在吴裳身上赤裸裸地搜刮,换句话说,唐盛这样,多少欠缺了一些尊重。但唐盛从来没用这样的目光看孟若星。


    吴裳自然也知道,小人物向上爬,被人审视、揣测、妄议那是常有的事,她不想往上爬,只想赚钱,谁跟钱过不去呢?她看得长远,江湖路远,不定哪天又会相见,此时的唐盛未来怎样说不清楚,她有没有机会从唐盛那里赚到钱也说不清楚。所以她面对唐盛的目光也只是大方看回去,他日怎样,借用林在堂的话:且看吧!


    上了高铁,林在堂一直不说话。


    吴裳问他:“林总,怎么了呀?怎么不开心?”


    “唐盛那么看你,你生气吗?”林在堂问。


    “我生什么气呀?看就看嘛,能让我少吃一口饭嘛?”吴裳娇滴滴地哄林在堂:“他再看,看到眼睛里去心里去…”她声音压低,凑到林在堂耳边笑着说:“晚上跟我睡觉的人不还是你么?”


    说完移远些,对着林在堂顽皮眨眨眼。


    这句话并没有对林在堂有任何安慰的效果,他的心里是真的在堵。他发现吴裳这个人对这样的事并不在意,隐隐感觉以后会有麻烦。只要一想到那样的不确定性,情感经验匮乏的林在堂就会心慌。


    吴裳见哄不好他,就将手一甩:“哼,不哄了!”


    她不哄,林在堂也不再说话,死气沉沉的样子,一直到进了家门。


    他径直上楼冲澡,下来后坐在茶桌前泡茶。吴裳在厨房里忙碌,想着做一顿可口的晚饭。人疲惫的时候吃点好的,就能得到慰藉。


    等吴裳的饭菜上桌,林在堂不请自来。吴裳用筷子打他手:“诶诶诶!跟我生气还要吃我的饭!”


    林在堂任她打,不躲不藏,拿起了筷子。


    “你这人…真是…”吴裳想了半天才说:“老气横秋…”


    “吴裳。”林在堂突然放下筷子,抬起头看着她,吴裳停止摆弄餐盘,回他:“怎么了?”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吴裳想了想摇头:“我不讨厌你。”


    “那你觉得,跟我这样的人,认真谈一谈感情,是可以接受的吗?”


    这话吓了吴裳一跳,筷子差点掉在桌上。


    第57章 落花至,流水香


    吴裳看看林在堂,试图装出她对他的提议很欣喜的模样,但她的眼睛刚睁大,林在堂就戳穿她:“别装。”林在堂知道她爱一个人的模样,压根不觉得她会对他的提议感动。而他只是想心平气和地跟她讨论未来他们人生的走向。


    吴裳有点泄气,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很好的演技,就像林在堂拳打唐盛那样自然而不浮夸。


    “坐下。”林在堂说。


    吴裳乖乖坐下。


    林在堂就那么看着她,看到她脸上带着一点点慌乱、一点点演出来的虚情假意,还有一点点的怀疑。他实在忍不住,捏了一把吴裳的脸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我难道会吃了你吗?”


    “你做老板的,如果你员工拒绝你给她“升职”,你会怎么样呢?”


    “这个类比合适吗?”


    “不合适吗?”


    “那么你在怀疑什么呢?怀疑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着目的性的是吗?可是吴裳,我能骗你什么呢?”林在堂问她。


    吴裳并没对林在堂说我之前跟你吵架,你可是要开了我。她十分清醒,并没因为这段时间关系的顺利而忘记他们遇到问题时林在堂的绝情。林在堂这人很好,但他真的有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傲慢”。这种傲慢贯穿到生意上以及两性关系上。他是要在事情上有绝对的掌控权的。这是他身为上位者的特质。


    林在堂不再说话。


    他以自己敏锐的观察力觉察到:每当他试图跟吴裳讨论感情,他们的关系就会变得紧张。吴裳只想安心赚钱,不想谈感情。她认为谈感情会让事情变得复杂,也担心感情的注入会令她的收入被稀释。


    林在堂无所谓似的笑一下:“吃饭吧,别浪费这一桌好饭。”


    “就是!”吴裳说:“出差回来,我忍着辛苦给你做这么大一桌子饭,这难道不是因为感情吗?”她终于给自己找补回来,甚至还给林在堂上一课:“你看,感情要靠做的,不是说的。就好比你说喜欢我,但不如你多给我点钱一样…”她手指搓一搓:“money啊~”


    林在堂被她逗笑了:“你怎么逻辑这么自洽?”


    吴裳坐到他腿上,抱住他脖子,亲了他脸一下,接着认真看着他。


    “林在堂,我不是不知好歹。我其实知道,你对我不错的。比如这次去杭州,你压根不是为了出席什么论坛,单纯就是为了我。还有,那20万赌资,你自己能凑出来的,却还是让我拿出来再翻倍还给我。还有好多事,你不动声色地做了,我是知道的。我又不傻。”


    “我不想堂而皇之地接受你对我的慷慨,所以我也很努力地报答你。我想你应该知道,在星光灯饰,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努力工作了。你拎出哪一个人来能像我一样,闭着眼睛摸出产品型号,那我收回我这句话。没有,对吗?”


    林在堂点头,是的,没有。


    吴裳那么努力,她每天在工厂里,在展柜前,研究那些型号和应用场景。她给大客户做方案,连跨过她专业领域的“走电”都能应用进去。她去测量现场的时候,爬高爬低,风里来雨里去,比客户自己还熟悉现场。江哲他们那个别墅小区的户型图和改建方案,她比江哲记得还清楚。


    “我不会愧对你。”吴裳真诚地说:“林在堂我不讨厌你,甚至也有一点喜欢你。我喜欢你绅士、聪明,对我慷慨。我也喜欢你对我姆妈、外婆好。我也喜欢跟你…做/爱…”


    她见林在堂脸色不自在了一下,就嘻嘻一笑:“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她可真会哄人,明明没说什么实质性的话,但却把林在堂哄得舒坦。他拍了下她屁股,说:“快吃吧,待会儿凉了。”


    “这可是海洲的春末夏初!凉什么凉!”吴裳撅起嘴巴撒娇:“亲亲嘛。”


    林在堂将头后移,低垂着眼睛看她。吴裳凑上去主动亲他,她知道,说太多话都不如一个亲吻。有时人的嘴巴就不该用来讲话。


    林在堂那被爱情突降的感觉很快又消失了,因为他总有各种各样的事,压根没法为爱情停留太久。他去看爷爷林显祖,说起爸爸坐牢的事,林显祖说:“今天你小叔叔来过了,不知从哪里听到,是吴裳做的局。如果真是这样,你要保护好吴裳…”


    林显祖的提醒到底是晚了,这时整个林家都知道家里养了一个“白眼狼”,把自己“公公”送进去了。有人给阮春桂打电话,让阮春桂仔细想想:这个吴裳到底要不要留。在他们心中,吴裳就是一个道具,是留是扔都该由林家说的算。


    因为吴裳这件事办到了阮春桂心坎上,她罕见向着吴裳一次,与那人周旋说:“吴裳那脑子可想不出这种主意来,你们还不知道吴裳?笨蛋一个呀!依我看,就是林褚蓄得罪人了。他每天在外面花天酒地欠下风流债、赌债,谁不想收拾他呀?还轮得到吴裳动脑筋?”


    阮春桂向着吴裳,别人一时没有突破口,但都觉得家里不安全了。从前海洲这种家族企业,关系盘根错节,但还都是一致对外的,这次有人把矛头对准了家人,“宗族制”的海洲人自然会惶恐了,于是都动了念头,要拔掉吴裳这根钉子。


    有人开始给林在堂身边安排人。


    他们安排人,并不那么堂而皇之地安排,而是在某个饭局,突然带来一个姑娘。带来的姑娘也不会那样直接开放,姑娘通古博今、多才多艺,言谈举止很是上乘。这时就有人开始关注林在堂的反应,倘若他多看一眼,那么人家就会想:好了,看上了。再往前推一推,事没准就成了。那个吴裳兴许就被取代了。


    可惜林在堂从不抬眼。


    他不好色,并非因为他不正常,只是因为他觉得浪费时间。林在堂非常知道搞这种事多么占精力,他的精力用到风月场上,那么投入到事业上的就少了。他满脑子星光灯饰,压根对别的事提不起兴趣。


    然而他的饭局却越来越多,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也冒出来,带着一些小恩小惠的名义给他介绍生意,或引荐一些资本。介绍生意是真的,引荐资本是真的,带着女人也是真的。


    林在堂一边应对一边觉得烦,他跟爷爷抱怨,说现在海洲的经营环境真差,好像都要搞权色交易似的。爷爷一语道破天机:“我跟你说过,吴裳做局把你爸送进去,惹众怒了。你要帮帮吴裳。”


    “吴裳无可替代。”林在堂说:“他们敢动吴裳试试。”


    林显祖听出这句是话里有话,老人沉思了良久,慈祥地笑了:“阿安的孙女说到底是像阿安的,聪明、善良,虽说贪财,但取之有道。的确是无可取代。”


    林在堂隔天就在酒局上假借醉酒之名说“错”话,说他很内疚,是他自己报警把爸爸送进去了。酒桌上很安静,他又“醉”了,尽管他说的可能是真相,但又有新的罪名安到了吴裳头上,新的罪名是“美色误国。”


    吴裳是从郭令先嘴里听到“美色误国”的事的,她嘴巴张了半天,最后一跺脚:“他们才发现我的美色吗?才发现?!”


    郭令先问她:“这是重点吗?”


    “是啊。”吴裳说:“别人夸你漂亮你不开心吗?我可开心了!我明天要穿裙子上班。”


    郭令先很惊讶,吴裳的心态竟能强大至此。她问吴裳:“你难道不觉得委屈?他们说你在妨碍林在堂的事业,破坏林家内部的和谐关系,说你…”


    “可他们夸我漂亮啊,我原谅他们了。”


    吴裳对这种事的确是粗线条,晚上到家,却闻到了林在堂衣领上的香水味。


    这时已经是海洲的六月末。


    在吴裳的心中,海洲的夏天是容不下任何香水味的,因为所有的香味经过潮湿和高温的浸润,都会进行重新的发酵。许姐姐那么钟爱香水,试图找出一款适合海洲夏天的清凉香水,比如绿叶调、果香调、水生调,统统没用。初洒清爽,出门十分钟,就被海水味浸湿了。


    所以林在堂带着衣领的香水味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时候,吴裳被那香水味吸引了过去。她对香水研究不多,只知道味道不浓,对方依稀是个有品位的姑娘。她像“小黄”一样凑过去闻,接着说:“今天的应酬很香艳啊。”


    林在堂睁开眼看她。


    “你是不是也想找人取代我?”吴裳说:“我在公司里听说很多事,他们说你最近一直在去相亲局,想找个中意的姑娘。”


    林在堂没否认,也没解释,仍旧不说话。


    “那你找到了吗?”吴裳说。


    “如果找到呢?”林在堂问。


    “如果找到了咱们就谈合同啊。之前说好的,你要提前告诉我,不让我被动。”


    她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是云淡风轻,这让林在堂的酒更加上头了。他有点生气了,故意说:“找到了会告诉你,给你留时间。”


    “好的。谢谢你。”吴裳拍拍他的脸:“你看,我就说不能拒绝老板。那天你还说没事,我以为你没往心里去,结果现在你就要默默换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林在堂说:“吴裳,我是商人。我只在乎利益,压根不在意谁跟我同路。”


    “在你眼里我没有利用价值了?”


    “别人都让我换掉你,不然我就会有阻力。”这句话林在堂没说谎,的确是这样的,他知道,现在身边的人都想让他干掉吴裳。因为这个吴裳是从小村走出来的,做事没有规矩,野心又那么大。


    “好吧。”


    吴裳坐在林在堂身边,也不知是哪里不痛快,转身就坐到林在堂的腿上,开始扯他的衣领,脱他的衣服。林在堂就那么看着她,任由她气急败坏地打他肩膀,骂道:“狗东西!让你带香味回家!”


    说完一把扯掉林在堂的衬衫扣子,解开他腰带,手伸了进去。


    吴裳这种情绪是带着自毁性的,她觉得憋闷、烦躁,需要发泄出来。


    林在堂配合她任她抽出腰带,看着她的眼睛,看到她眼里的愤恨和不安。


    她包裹了他。


    林在堂还是不动,吴裳突然打了林在堂一个嘴巴,打得他偏过脸去,她又用另一只手打他。


    巴掌“啪”一声,把林在堂打急了,他猛地翻过身去,将吴裳按在了沙发上。


    他比平常更狠,吴裳咬着牙不求饶,她到的时候他还没到,嘴唇贴着她耳朵,呼吸声急促地说:“干死你。”


    林在堂从没说过这种话,他甚至有些咬牙切齿,大滴的汗落在吴裳背上。吴裳的脸贴在沙发上,林在堂的手按着她后脑。她尝试回头看他,又被他用力按回去。


    两个人都有情绪,都试图通过这样原始的方式发泄。事后吴裳不得不承认,这是管用的。她心里那说不出的憋闷消失了。


    两个人都看着外面的小花园不发一言。


    林在堂渴了,光裸着上半身去泡茶,平常他不这样,哪怕家里没人,他也不会光着身子,他有着奇怪的羞耻心。这一天他反倒不在乎,反正在吴裳心里他也不是什么光明的人。


    热茶喝下去,把他的酒又拱上来,眼镜下的那双眼开始泛红发热,刚被吴裳打的脸,有隐隐的红印。吴裳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扇林在堂巴掌,那时她好像很恨他一样。可这恨究竟哪里来的,她又说不清。后来她想:或许是因为她不甘于被他摆弄,所以她对他生出了恨。


    她冷静了下来,也凑过去喝茶,她想着是不是要说一些软话,以尽可能多地换取两人相处的时间。她实在是喜欢星光灯饰的工作。这是她当下目之所及范围内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


    “你不要跟人喝酒,不要参加那些酒局。”吴裳一边喝茶一边说:“我不喜欢,不喜欢你换掉我,也不喜欢你带着香水味回家。”


    “你说这些话都不敢看我。”林在堂说。


    吴裳就抬起头,铮铮地看着他。


    “虚情假意。”林在堂这么说她一句,接着笑了:“不逗你了,我不会换掉你,因为没有人比你更会赚钱。”


    “也因为我的眼界就这么宽,我看到了你,就看不到别人了。”林在堂指指自己的眼镜,轻声说:“吴裳啊,虽然真心一文不值,但有总比没有好啊。”


    他的话带着十万分的蛊惑性,吴裳看着他的眼睛,差点被他吸引。不,她已经被他吸引。


    林在堂说得对,真心这东西,有总比没有好。但为什么,吴裳觉得他的真心那么单薄呢?


    吴裳把这归咎于两人之间的“参差”。


    两个出身不同、背景不同、社会地位不同、性格也截然不同的人,始终在秉承着“各取所需”的理念。他们这样,真心自然单薄。


    这时吴裳的电话响了,是东吴的肖总打来的。


    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吴裳从没主动联系过他,但她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东吴项目的进展。下午她还跟郭令先说:这两天他们就该知道盛唐的灯配不上接口了。


    “他们可真水。”郭令先说。


    吴裳接起电话,故作生气:“项目都要开始了,肖总给我打电话是要示威吗?”


    对方支支吾吾,最后问吴裳能不能从星光灯饰配一部分灯。


    这时吴裳还在跟他打太极:“一部分啊,一部分我们做不了啊吴总。您也知道,我们星光灯饰不跟别人搞拼盘的。不然以后出问题了,是谁负责呀?你说是不是呀?”


    林在堂在对面噙着笑喝茶看她,他真是喜欢吴裳跟人谈生意时那满目流光的样子。


    她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下巴点一下,让他把茶给她续上。林在堂照做了。


    这时吴裳又说:“对不起啊肖总,帮不了你了。你让盛唐抓紧开模,或许来得及。”


    “来不及了啊。”肖总说。


    “那怎么办呢?哎…”吴裳说:“我无能为力了。”


    吴裳知道的,东吴这个项目年底就要验收,不能卡在灯上,现在只有她行了。她端起了架子。一来二去,肖总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说了软话:“你帮我一个忙吧,后面的事再说。”


    后面的事?吴裳当然知道肖总肯定不会把吃了的回扣吐回去,这次吃一堑长一智,他挂了电话就要将吴裳骂个狗血淋头。那又怎么样呢?吴裳心想:走着瞧。


    她打了胜仗,人很抖擞,挂断电话就跟林在堂说:“我刚刚是不是经历了一场商战?是不是!”


    “是。而且是你赢了。”


    “以后再收拾他!”吴裳怕夜长梦多,马上跟郭令先报备,第二天就去了杭州,按住肖总签了补充协议,按照新的价格走的采买。


    这件事很快就在星光灯饰传播开来,吴裳出差回来后上班的第一天,看到办公楼里拉着横幅,上面写着:“欢迎吴裳凯旋。”


    这是郭令先的主意,说是要提振销售士气。


    吴裳原本只想低调赚钱,现在却被推到了台前。她非常谨慎地应对,在公司不敢表现出一丝高调,夹着尾巴做人,生怕出错。


    这一天阮春桂突然要拉着吴裳去看别墅,吴裳不想跟她去,她却说:“去看看嘛,现在都在投资房产。你有钱也向上面投一点。”


    吴裳被她强行拉着去了。


    别墅很大,地上三层地下一层,有大花园和车库。阮春桂问吴裳喜欢不喜欢?吴裳说还行。阮春桂就笑了,当天就跟人签了合同。


    有钱人买别墅就像买大白菜,吴裳并不诧异。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阮春桂一定要拉着她去看。


    她跟宋景说起这件事,问宋景怎么看?


    宋景推推眼镜说:“想不通。”


    吴裳总感觉不对,她问林在堂知不知道他妈买了别墅,林在堂说知道啊,她前些天要了他的证件。


    “哦哦。”吴裳就不再想,只当这是阮春桂一时兴起。


    东吴的项目搞定后,吴裳轻松了几天,她每天下班都往香玉面馆跑。面馆很忙,已经成为了海洲必吃的餐厅,每天都要排着长队。阮香玉整个人又神采奕奕起来,吴裳每次看她,都觉得姆妈好可爱,姆妈好厉害。


    这一天晚上八点多,面馆外还有零星的人排队。吴裳在帮忙算账,阮香玉在厨房看厨师做饭。两个警察走了进来,问谁是老板?


    阮香玉走了出来,说:“是我。”


    “跟我们走一趟吧。面馆先暂停营业。”


    “怎么了?”吴裳上前问。


    警察还没说话,就有人站出来闹:“吃死人了!这家店吃死人了!”


    “你不要造谣!”阮香玉大声说:“不要造谣!”


    第58章 落花至,流水香


    吴裳走向那个人,厉声说:“你是谁?你说话要负责任!如果你造谣,我就告你!”


    那人显然是个无赖,根本不惧怕吴裳,大声说:“吃死人不让人说!警察都来了还嘴硬!你告我你告我!有钱了不起啊!星光灯饰欺负人啦!”


    人最厌恶权利倾轧。


    海洲的明星企业星光灯饰,和眼前的香玉面馆瞬间就成切众矢之的。人也是最容易被蛊惑的,他们听说吃死了人,还不让说,立刻喊起来,要求闭店严惩。


    下班后来看香玉妈妈的林在堂穿过人群,看到被人围住的吴裳和阮香玉,几步上前去拦在了她们面前,帮警察同志开道,先让她们离开。


    阮香玉一直都没再说话,她在想:自己是得罪了谁呢?她问警察:“真吃死人了?”


    “不是。”警察说:“有人报警说食物中毒了。七个人报警。”


    “都在我店里吃过?”


    “这要先调查。我现在不能答复你,你先跟我们回去。”


    面馆开业以来,阮香玉坚持每天陈列食材,食材都是一日一用,所有的烹饪都经过严格的工序,她自己要先试吃的。吴裳说:“姆妈,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不要怕。”


    “你这么相信姆妈?”阮香玉说:“你难道不怕真的是食材出问题?”


    “我相信姆妈。姆妈每天是怎么对待食材和食客的,我都看着呢!”


    上警车前,林在堂对阮香玉说:“香玉妈妈你别急,有问题我们就解决。我先去医院看一下。”


    吴裳想说什么,林在堂拍一下她肩膀,让她放心去。


    “谢谢。”吴裳说。


    林在堂看着吴裳和香玉姆妈被带走,心里五味杂陈。林在堂觉得命运多少有些欺软怕硬了,阮香玉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一直遭受磨难呢?这时阮春桂给他打来电话,问他:“阮香玉是不是出事了?”


    “你怎么知道?”林在堂问。


    “我猜的。”阮春桂说:“你去完医院就去找钱家那个老不死的。肯定是他干的。”


    “你怎么知道?”林在堂又问。


    “我怎么知道?那老不死的是什么人我能不知道吗?吴裳把他儿子送进去了,他能不报复吗?”


    “他之前还说要弄死钱泳,现在又要报复别人?”


    “别人的父子关系是你能左右的?”阮春桂说话很快,好像很着急:“我该跟你说的都说了,你要想帮吴裳,帮星光灯饰,就赶紧解决吧!”


    她看着群里传播的消息一阵心烦,果断挂了电话,在群里回复:“香玉面馆是香玉面馆,星光灯饰是星光灯饰,你们不要胡说八道,谁再胡说我告谁!”


    这时林家人给阮春桂打电话,海洲就这么大地方,面馆的事传到了他们耳中。他们对此很不满,说:“虽然我们生意分割出来了,但谁不知道我们都是林家人啊?这么一闹对我们的生意也有影响,抓紧切割!”


    阮春桂冷笑一声:“这时知道是林家人了?当初拆股的时候怎么不把我们当一家人?你们对我们在堂釜底抽薪的时候,可比这狠多了!”阮春桂一张嘴很厉害,把那些人都挡了回去,还放狠话:“我们的事轮不到你们管!”


    她挂了电话后越想越气,穿戴好出门了。钱泳进去后,钱泳老婆带着孩子去了苏州,老畜牲去了一个工地。本来阮春桂是不知道这事的,是那老畜牲来找过她,问她借钱。还威胁她,不借他钱,就都别想好过。老畜牲还说他知道了是吴裳报警的事,阮春桂就说:谁报警你找谁去!


    她当时说的不过是气话,没觉得老畜牲会干出多出格的事,直到听说阮香玉面馆出事了,她才恍然大悟悔不当初。阮春桂虽然恨阮香玉,但也没到要毁了她的地步,尤其这事牵扯到星光灯饰,她更不能坐视不管。


    那头警察在跟阮香玉、吴裳询问情况,林在堂去了医院。这时吴裳是相信林在堂一定会尽全力帮她的,她一直在安慰姆妈,阮香玉想的却是:无论怎样,先让食物中毒的人去医院看病,她们要负担药费。


    “可能还有精神损失。”吴裳说:“没出人命就好,姆妈。”


    林在堂在医院里,见到了食物中毒的人。他先是说明了来意,说会负责全部医疗费用,但是还需要了解一下他们都吃了什么。食客怕林在堂跑掉,让他先去交费用,然后才肯开口。


    林在堂依言照做,回来后一一去问,才发现他们都吃了同一种食物:清蒸黄鱼。


    林在堂安顿好他们,就又回到面馆,找到厨师,问他黄鱼的采购流程。厨师保证没有问题,因为每天都是那一家送货。林在堂问厨师接货的时候离开过吗?厨师说离开了五分钟。


    接货是在面馆的后街,林在堂知道那个地方,很隐蔽。他亲自去了一趟,想看看有没有摄像头。


    老街的深夜已经没有了人,被查封的香玉面馆还在亮着灯笼,但一切十分萧索。林在堂从前面绕到了后街,从街头走到街尾,终于发现了一个摄像头。


    那个摄像头是在街头那家杂货店的后门。


    后街是鲜少有人经过的,除了丢垃圾的人,就是往各家商户送货的人。后街很窄,只能进去三轮小车,那些货物被装在后斗里,一次次送进去。


    林在堂当即敲门,杂货店老板睡眼惺忪地给他开了门。他说明了来意,说想看看监控。杂货店老板平日里跟阮香玉关系很好,他一个人看店吃饭很凑合,阮香玉总是叫人给他送吃的。


    老板说:“香玉老板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想看就看!”


    林在堂请老板帮他调一下最近三天凌晨3-5点后街的视频。香玉面馆的货会在凌晨五点送到,但有时会早一些。


    老板说:“你不仅会做生意,还会破案。真厉害。”


    “破案有警察,我只是想看看自家发生了什么事。”林在堂说。


    杂货店老板是很羡慕香玉老板有这个女婿的,他晚上看店时候,总能见到这个“发光”的女婿来老街。他为人谦和礼貌,见人总是三分笑,老街的人都喜欢他。也有人说:家境相差这么悬殊,能做到这样,不容易呀!


    林在堂不顾老板的揣测和注视,一直认真地看。直看到两天前的早上,送海产的小车进了后街两分钟后,有一个人跟了进来。可惜的是那人戴着阔檐的草帽,监控角度什么都看不清。林在堂不死心,再往前翻几天,发现这个人接连三天都跟海产小车一起进后街。


    监控找不到面馆那么远,线索就这么断了。


    他出杂货店时候是凌晨六点,天已经亮了,老街上雾蒙蒙的。林在堂心情有些沉重。这时阮春桂给他打电话,让他回趟家。他又匆匆向回赶。


    进了家门,看到阮春桂的脚包裹着,纱布边缘有遮不住的淤青。


    “这是怎么了?”他问。


    “晦气!”阮春桂骂:“那母女俩真是晦气!连带着让我也晦气!”


    “别骂了,她们还在派出所,压根招惹不到你。”林在堂看阮春桂的脚:“你摔了?”


    “还不是为了她们!”


    昨天阮春桂出了家门去工地找老畜牲,几番打听,都说没见人。她自然不会死心,就在那工地前前后后地找,连宿舍板房都进去了。她一个美妇人进宿舍,被那些人的目光杀死多少回也说不清。阮春桂豁出去了,拿出一千块钱,说:“我要找一个姓钱的,你们谁帮我找到他,这一千给谁。”


    钱还是管用,有人说那个姓钱的昨天不干了,在工地后面一个破房子里住。


    阮春桂去找老畜牲,那个地方到处都是废木板、钉子,她没找到老畜牲,但自己却崴了脚。


    “你觉得是姓钱的捣乱是吗?”林在堂问。


    “不然呢?阮香玉胆小怕事,有那胆子给食客投毒?”


    “平常跟她们母女横眉怒目,遇到事倒是知道要帮了。”林在堂问:“为什么?”


    “能为什么?你以为我愿意帮吗?是牵连到星光灯饰了呀!你那几个叔叔昨天一直跟我闹,我嫌烦啊!”阮春桂一边说一边骂:“没见过这么晦气的人!”


    林在堂不想在阮春桂气头上找麻烦,只想马上解决问题。他拿出在杂货店搞到的录像问阮春桂:“你看这人是钱泳父亲吗?”


    阮春桂看一眼说:“不是啊。那老畜牲现在是瘸子啊。”


    这一瞬间陷入了死胡同。


    林在堂安慰了阮春桂几句,匆匆走了。


    林在堂深知如果找不到问题源头,阮香玉除了面临赔偿,还有可能有牢狱之灾。他心里清楚香玉妈妈是不会做出那样的事的,香玉妈妈是他见过最本分的人。


    他怕她们心急,先去了一趟派出所。等他到了以后,只见到了吴裳。她眼睛通红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香玉妈妈呢?”他问。


    “在接受讯问。”吴裳答。


    林在堂抓住她的手轻声安慰:“没事,会有办法的。”他把录像拿出来给吴裳看,说:“你看,这个人。我发现最近几天每次海产小车进后街一分钟后,他也跟进去。可惜后街没有多余的摄像头了,我看不出这人是谁。但我姆妈刚说这不是钱泳父亲,因为他父亲现在是瘸子。”


    吴裳拿过来仔细地看,她倒是觉得这个人哪里见过似的,可她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你别急。”林在堂说:“千万别急,越急越想不起来。”


    “我知道。”吴裳说:“我刚把事情都理了一遍,我姆妈最怕吃出事,所以每天的食材都会严格检查;厨房里有摄像头,里头的操作也给警察看了,没问题。店里的摄像头也没问题。那么要么是货源出问题,要么就是接货途中出问题。”吴裳说:“你能帮我个忙吗?我姆妈进货的那家海产店,你也帮我去问问。”


    “好。”林在堂见吴裳满脸的心事,十分可怜,一晚不见,人好像瘦了一圈似的。他有点心疼地问:“你饿不饿?”


    “我不饿。”吴裳摇头:“你呢?你饿吗?你是一整晚没睡吗?你眼睛都红了。”


    林在堂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角:“是吗?我自己没感觉。不饿也不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连轴48小时也是常有的事。”


    “哦。”


    这时林在堂的电话响了,是医院的病人打给他的。说是几个人商量了一下,除了医药费要香玉面馆出以外,每个人都要20万赔偿。


    还不待林在堂说话,对方就说:“星光灯饰有钱我们知道,我们也没有多要。”


    林在堂安抚他们说:“我们会依法依规办事,涉及到赔偿的绝不躲避。但是这个每个人20万的主张…”


    “我们也问过律师了,我们要赔偿精神损失!明天之前不给钱,我们就要找媒体曝光你们!”


    对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听到全部内容的吴裳跟林在堂确认:“每个人20万?7个人?”


    “别急,我们咨询律师。”林在堂说:“他们主张的是精神损失,而不是实际损失。精神损失是有协商空间的。”


    “我知道。”吴裳答,接着说:“我姆妈命真苦。”说完这句,终于哭了出来。


    吴裳不敢想阮香玉此刻的心情。她知道阮香玉一定也在困惑: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呢?为什么每一次只要事情稍微变好一些,就会天降横祸呢?是只有我这样,还是所有人都一样呢?


    阮香玉在被警察带去讯问前还在安慰吴裳,她笑着说:“裳裳,你别担心。这都是小事。这比起从前经历的那些都是小事。大不了从头再来嘛!你给姆妈笑一个。”


    吴裳就对她扯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


    她很难过,一秒钟就哭出了鼻涕和眼泪。林在堂将她带进怀里,对她说:“想哭就哭,哭完了咱们继续想办法。”


    他不是那种会说好听话的人,哭不能解决问题,哭过了还是要直面,反正问题就在那。


    吴裳也绝非软弱的人,在他怀里哭了不过三分钟就推开他,用力敲自己的头。


    “怎么了?”


    吴裳伸出一只手让林在堂不要讲话,而她在仔细地回忆。刚刚她哭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画面:在钱泳那个破家里,她看到坐着的那个男孩。那男孩像是有病,流着口水,当时钱泳抬手给了他一嘴巴。


    “林在堂,你再给我看一下那个视频。”吴裳说。


    视频看不到脸,那人走路的姿态很奇怪,但身形看着又年轻。吴裳用力捏着林在堂衣服激动地说:“林在堂,我有个大胆的猜想。”


    “你先说这人可能是谁?”


    “钱泳的儿子!!”吴裳说。


    林在堂也激动起来:“那就说得通了!”


    “什么?”


    “那20万精神损失费能说得通了!”林在堂说:“昨晚我去见那些人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提精神损失费的事,他们都虽然情绪激动,但是很友好。为什么过了一夜情况就变了呢?”


    他们几乎是齐声说:“有人怂恿。”


    “我再去看店里这几天吃饭的视频!”吴裳转身就走,听到林在堂说:“我去医院!”


    她回过头去看,林在堂快步跑了。


    林在堂几乎从来不跑,他沉稳,走路步履铿锵,速度快,但他从来不急忙地跑。因为时间都在他头脑之中,他可以掌握自己的行程安排。


    他只是跑了几步,吴裳却觉得他好像比从前的每一次都可靠。


    然而她来不及感动太久,又回到那个椅子上打开笔记本电脑。


    吴裳想的是:如果真的在店里看到钱泳儿子的身影,那么这家人的良心真的黑透了。一个生病的孩子被自己的亲人拉出来报仇获利,这太可怜了。


    她从前没看到过视频,所以也不知姆妈这一整天是如何过的。清早六点,面馆开业做早餐。姆妈穿戴整齐干净走进来。早餐的客人都是相熟的邻里街坊,所以她一直在笑在跟人打招呼。一直忙到八点半,人才少些。这时姆妈才得着功夫坐在那喝一口水。九点半,开始跟厨师备餐,她要或蹲或站把所有食材都检查一遍新鲜程度,没问题才正式备菜;十一点十分,第一波客人上门了,姆妈这时又换了一身衣服,因为早上那身衣服已经随着忙碌湿透了。从这时开始,一直到晚上九点,姆妈一直一直在忙碌。期间渴了要喝水,快速喝两口,放下杯子继续忙。去卫生间也不过两分钟,出来后仔仔细细地洗手。


    姆妈上了年纪了,还做过腰部手术,却这么辛苦。吴裳一边看一边哭,路过的警察同志安慰她:“别哭了,事情会解决的。”


    吴裳只得点头。


    看到前天的视频,下午三点,阮香玉有事去银行,她背着包走了。她走后十分钟左右,钱泳父亲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吴裳放大了视频去看,他只点了清蒸黄鱼和一碗面,面几乎都让他吃了,清蒸黄鱼他一口没动,一直让那个男孩在吃。


    吴裳也纳闷,如果是大面积投毒,那么为什么只有8位食客中毒呢?如果不是大面积,他又怎么知道那条鱼有问题呢?


    她给林在堂打电话,让他帮忙跟病人确认他们来店里吃饭的时间,林在堂很快回复了,说是下午三点左右。


    吴裳的身上顿时出了一层汗。


    她想:如果真的是钱泳父亲投毒,那他真的是很有脑子的人。他竟然知道面馆接货的独特规律,厨师会在上面编号,每天依顺序备菜,这样后厨会更有秩序。


    林在堂说:“有一个病人我始终没见到,现在已经出院了,我找不到。他住院的名字写的是吴良。另外,其他人说是他的陪同家属提出了二十万损失费的事。他的家属是一男一女,女的应当是病人的母亲,男的…可能是爷爷。”


    吴裳点头:“还好吗那边?”


    “还好吧。”


    林在堂的手按着带血的纱布,强行让呼吸镇定下来,对吴裳说:“律师马上到了,你先把你的想法尝试着跟律师沟通,然后让他去跟警察同志汇报情况。别急,这事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


    “我知道…这事比之前财务卷走工厂工人的辞退补偿要轻得多…”


    “别这么说吴裳。”林在堂说:“都是大事。我只是想让你有预期,倘若我们处理不好,是要打官司的。人心是变量。”


    人心是变量。


    吴裳咀嚼着、重复着这句话。


    “律师来了。”吴裳说:“谢谢你,我去跟律师沟通当前的情况。”


    “我去找人。”林在堂说:“医院留了一个地址,不知道真假。你放心,哪怕把海洲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找出钱家人。照顾好香玉妈妈。”林在堂说完挂断了电话。


    刚刚情况很突然,有一位患者不知听信了什么,在他跟他们沟通的时候突然情绪激动了起来,拿起东西砸了他额头。警察同志也没预料到好好的突然变这样,将林在堂拉走保护起来。


    警察说食物中毒的事在海洲常见,有时海洲老人吃海物,吃不完,舍不得扔掉,第二天接着吃。但这种群体食物中毒的事倒是不常见。


    检测结果还没出来,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但林在堂在第一时间为所有患者缴纳医疗费,这个做法很大程度上缓解了矛盾。


    “有格局。所以你能做大事。”警察同志说:“你先走吧,这边我们还会继续盯着。你反应的可能有人投毒的情况,我们也汇报了,会有人调查的。”


    “谢谢。”


    林在堂说完就走了。


    当务之急是找到钱家人以及他们投毒的证据,现在有警察介入,他的心放下了许多。


    阮春桂去的那个工地,林在堂又去了一次。他到的时候是这一天最炎热的时候,一般这个温度,工人是不作业的,他们都窝在宿舍里吹风扇睡觉。林在堂找到工头,把钱泳父亲的照片给他看,让他帮忙回忆回忆。


    工头不愿说话,林在堂拿出一盒好烟,抽出两根,自己一根,递给工头一根,又拿出两千块钱塞进工头嘴里。


    工头这才说:“这老头腿脚不利索,爱偷懒,前几天念叨着说自己要发财了,不干了。具体情况你去问他们吧。”工头把林在堂带进板房宿舍里,让他随便问。林在堂的额头隐痛着,宿舍里很憋闷,他开始头晕目眩感恶心,强忍着不吐出来,把自己想问的都问了。


    他出来时候天色雾蒙蒙的,要下雨了。


    钱家人还没找到,他觉得对不起吴裳和香玉妈妈。阮春桂让他回去休息,他也不想回。他在车里简单闭了个眼,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十分钟。


    吴裳打电话问他:“你累吗?回去休息吧,你一直没睡。”


    “不累,我去找人。”


    “可是警察说你受伤了。”吴裳的声音颤抖着,带着焦急:“你挨打了也不告诉我…伤什么样了啊?”


    “还不如小孩子玩闹磕到头,你要是明天早上打电话,可能伤口都已经痊愈了。”林在堂宽慰她:“这不是大事。”


    吴裳哽咽了一下说:“林在堂,你知道吗?我觉得有人跟我“戮力同心”,好像我不孤独了。林在堂,我真的…谢谢你。”


    林在堂没有说话,他秉住了呼吸,出奇的安静。


    吴裳顿了会儿说:“虽然真心一文不名,但有总聊胜于无。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但是林在堂,我这人总是想到哪就说到哪,想到什么就要去做。我怕明天我就没有这样的心情了。”吴裳很是心酸,又觉得温暖。


    “我答应你,我们在一起。”


    “像正常的情侣一样。”


    第59章 落花至,流水香


    钱泳家人是在两天后被找到的。找到时他们正在海洲边上的一个破村子里住着,钱泳父亲正在给一个患者打电话,商量要不要将精神损失提高到30万一个人。对方有些迟疑,对他说律师来协商过了,精神损失也不能信口开河。


    钱泳父亲则贪婪地说:“那个开面馆的拿不出多少钱,但星光灯饰有钱!咱们就跟她女儿吴裳要!不给咱们就去媒体曝光,说星光灯饰在海洲官商勾结,我们食物中毒了他们也不管。”


    钱泳父亲这番说辞显然有高人指点,把矛头对准了星光灯饰。


    患友有些迟疑了,看着站在他们身边的律师匆匆说:“这事回头再说吧,我们要办理出院了。”


    钱泳父亲挂断电话,看到自己那个流着口水的孙子一阵心烦,耍手就是一巴掌,骂一句:“丧门星啊!死远点啊!”


    钱泳老婆对此很是麻木。钱泳比她大九岁,嫁给钱泳的时候她刚满20岁,钱泳背着他的布袋子在一个小渔村里见到她,问她要不要吃米饭啊?要不要钱啊?他倒是大方,出手二十块。钱泳老婆虽然听说过钱泳的恶名,但实在想吃口饱饭,就跟他去了树林。


    钱泳好久没这样舒爽,出了树林就去她家里丢下五十块钱,把人带走了。因为之前闹出过远村小莲的事,加之阮香玉和阮春桂又闹得惨烈,钱泳怕这个再跑了他真的讨不到老婆了,所以着实老实了一阵。


    情况是从生孩子开始变坏的。


    钱泳老婆前前后后怀过五次,前四次都挂不住胎,第一个孩子掉了以后钱泳就露出了本性,开始打她,又恢复了玩女人。那些年钱泳顺风顺水,赚过一些钱,他不怕老婆跑掉,打完了给她些钱当作甜头。第五个小孩子顺利生下来后,她过了一年好日子。孩子一岁后,他们发现他不正常,钱泳崩溃了,觉得她是个扫把星,给他生了个坏种。


    没人知道钱泳老婆叫什么,别人都叫她钱老大。之所以叫钱老大,因为钱泳总有小。


    钱泳父亲打她儿子,她不说话,去一边坐着。心里琢磨着拿到了钱就把这孩子丢给老不死的,她拿着钱就走。


    这时警察进来了,问:“这是钱…钱昌隆的家吗?”


    钱泳父亲没好气坐起来,大声骂:“哪个讨债鬼!”见到是警察,人顿时老实了,要起身拿凳子倒水装殷勤。


    警察同志说:“不用了,我们问点情况就走。”


    “情况都说了呦,我们去吃饭,中毒了!没什么可说的了!让他们赔钱!”钱泳父亲耍起了无赖,将警察向外推,多一句也不肯说。


    警察同志又说:“还有别的问题需要你配合一下。”


    “配合什么啊?那个星光灯饰要欺负人喽!”钱泳父亲打开了门,站在门口哀嚎。


    两个警察互相看一眼,决定先离开,后面再找突破口。他们出了这个破地方,还没走几步,就有一个声音怯生生地说:“警察同志,我有情况要反应。”


    他们回过头,看到一个弱不禁风的中老年妇人站在那里,双手绞在一起,似乎很为难。


    “你是患者母亲吧?我们之前见过。”警察同志说。


    “对,是我。”钱老大向前一步,压低声音说:“我知道是谁投的毒!我揭发检举!”


    警察说:“你需要回派出所配合调查。”


    “好。”


    “钱老大”想好了,她暗暗见过那个林在堂几次,她去接发老不死的,然后找他要钱。他给钱,她就帮忙作证,不给钱,她就翻供。她不懂法,只知道钱拿到手就行。她受了一辈子苦,要是能把这老畜牲也送进去,她自己拿一笔钱就好了!她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不然老畜牲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也不会带着儿子从苏州回来。


    事情的转机就这样出现了。


    警察接连取证、问话,当天晚上确认的确是钱昌隆怂恿孙子去投毒,决定提起公诉。


    但是其余中毒的人的确是在香玉面馆吃饭导致的的,面馆具有食物安全保障的义务,且钱家没有任何一个人具有赔偿能力,所以这件事就成了难题。


    协商赔偿的时候,中毒食客咬定20万不松口,律师几经协商,最后降到每个人8万。


    律师的本意是还可以继续协商,但可能会有一些其他的风险,这个风险会连累到星光灯饰。


    阮春桂这时约吴裳见面,直接说:“速速了结!谁要在这种破事上费心思!倘若他们真去媒体那里胡说,星光灯饰出的公关费用可就不止这些了!”说完直直看着吴裳,傲慢地说:“星光灯饰出事对你也没好处吧?”


    她的意思吴裳懂,让她马上处理赔偿的事,让那些人住口。不需要阮春桂说,姆妈阮香玉也是这个意思。她说人家是在面馆吃伤的,咱们不能抵赖。该负的责任咱们倾家荡产也要负。而且你看,别人都在说星光灯饰在给咱们撑腰害人,这样对在堂也不好。


    “况且呀…”阮春桂又说:“往后还是跟人说一声,你们是你们,星光灯饰是星光灯饰。不要什么倒霉事都往星光灯饰头上扣,这样因小失大不好的呀!不行那个面馆就关了好了,现在你收入高,你姆妈也不必挨这个累。”


    “我姆妈想做什么是她的自由。”吴裳说:“我无权干涉,我也支持我姆妈。”


    “那你姆妈倒是别给别人添麻烦啊…”阮春桂冷冷地说:“要不是林在堂跑前跑后,你姆妈现在还在里头呢,靠你们母女自己处理,早完了。既然…”


    “林在堂为我跑前跑后,那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也不劳你费心。”吴裳这时站起身来,厉声说道:“你也该感谢我和我姆妈,倘若不是我们,钱昌隆每天盯着你骚扰,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说风凉话!”


    吴裳不允许任何人羞辱阮香玉,她一张脸气红了,怒视着阮春桂。从前吴裳对阮春桂并不那么反感,她只是觉得她这人嘴贱、利己,但人不算坏。在这一天,吴裳发现阮春桂的心肠很硬、很冷。


    林在堂这时走进来,看到她们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阮春桂指指吴裳:“你问问她呦,一个合同工敢顶撞老板呢!”


    “我可以解约,不做你们林家的合同工。”


    “那可太好了,刚好律师在,叫进来协商合同呀?”阮春桂睥睨着吴裳,喉咙里发出“哼”一声,料定了吴裳不敢。


    “叫进来。马上。”吴裳说:“不要欺人太甚,我也是人!”


    “你们当我是什么!”林在堂突然吼了一声:“当我是什么玩意吗!说签合同就签合同,说解约就解约!你们问过我的意见吗?我也是人!活生生的人!”


    他因为接连折腾几天,整个人看起来很疲惫。原本以为协商到8万,还有继续协商的空间,哪怕5万也好。他还在外面想办法,里面却要开始替他切割人生了。


    “我难道是一泡屎、一只狗吗?”他拉着吴裳转身就走,临走前对阮春桂说:“姆妈,你不要这样。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不要惩一时口舌之快。”


    “你待会儿就知道我是不是惩口舌之快了。”阮春桂抱起肩膀挑衅地说:“我早防着这一天呢,这种麻烦自己能赔偿就赔偿,赔偿不了,不要指望林家出一分钱。”


    “什么意思?”林在堂问:“你为什么这样说?”


    阮春桂双手一摊:“我们现在一穷二白,现金让我买别墅了。”


    吴裳恍然大悟。


    她没料到阮春桂竟是这样机关算尽,她原本也只是在赚自己份内的钱,不属于她的她一分都没有觊觎过。那天她还在纳闷为何阮春桂要带着她看别墅,当着她的面签合同,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她早就算好了,或是说她早就想好了要防着吴裳。她怕林在堂的钱落进吴裳的口袋里,所以每当林在堂有点钱,她就以各种手段要去,然后做投资。


    海洲太太做投资,无非就是房子、金子、存款,她们连股票都不碰的。


    吴裳冷笑了一声,拨开了林在堂的手。林在堂的手虚抓了一下,她已经将手背到了身后。她不相信林在堂全然不知情。林在堂那么聪明,他对什么事都能看破,阮春桂的举动他怎么会不懂呢?他默许了。


    吴裳一阵心寒。


    她想:海洲这个地方,将人的阶级划得这样清楚。你以为你乍见了一点真心,然而真心这个东西,真的转瞬即逝一文不名。


    人心,是唯一的变量。


    她转身向外走,律师问她还要不要协商?她说:“那些人是面馆的老食客,我们没做好安全保障,我们认。哪怕倾家荡产,我们赔。八万就八万。”


    她觉得无法呼吸,一直走出阮春桂的家,站在外面自由的天地下,才得以喘息。在她身后发生着什么她不清楚,因为林在堂并没追出来。


    走进那条林荫小路,看到阴影里站着一个怯懦的女人。吴裳当然知道她是谁,她是从警察口中知道她真实的姓名的,她叫陈怜惜。陈怜惜不全然是好人,但也不全然是坏人,她是一个被生活操磨得没有人样的人。这样的人必须要为自己打算。


    “你怎么来了?”吴裳问她。


    “我…”陈怜惜的手在裤子上不自在地抹着,好像上面有什么脏东西一样:“我…我来找林总…”


    “你找他什么事?”


    “那个赔偿…”陈怜惜说:“我…我也算帮了点忙…那个赔偿…我…”


    “你也想要是吗?”吴裳轻声问。


    陈怜惜点点头:“我,我…”


    “现在协商到八万了,你认可吗?”吴裳问。


    “我五万就行,五万就行。”陈怜惜说:“给我五万就行…”


    “认可8万是吗?”吴裳又问。


    陈怜惜被吴裳问懵了。


    吴裳耸耸肩,她心里知道,尽管陈怜惜目的不纯,但如果没有她,姆妈这一遭恐怕是挺不过的。现在事情真相大白,陈怜惜有功劳的。说实话,她对这个女人恨不起来。


    “八万。”吴裳说:“你不用找林在堂,我同意赔偿给你。”


    “好的好的,我们母子…我会好好照顾…”


    吴裳打断她:“你儿子的事不归我管,你也不该跟我说会好好照顾你儿子的话。这些话我都不关心,我也不会干涉你会怎么花这笔钱。等赔偿款准备好,律师会联系你。”


    “谢谢谢谢。”陈怜惜对吴裳作揖,吴裳没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她已经不去想刚刚在阮春桂家里的事了,她开始在盘算手里的钱。吴裳就是这样,不为已经发生的事费神,专注于解决眼前的事。


    她是有40万的,母亲的面馆还有5万现金,她还缺11万。


    这时许姐姐叫她和宋景吃饭,吴裳因为钱的事意兴阑珊,许姐姐说:“有什么事也不能影响吃饭,再说了,面馆的事情解决了是好事,难道不该出来庆祝下吗?”


    “那好吧。”


    吴裳上了车,林在堂还没出来。她不想等他,也不想见他,开车走了。


    许姐姐约她去一家安静的酒吧。


    2012年,随着旅游业发展,海洲像样的酒吧、咖啡店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民谣酒吧独树一帜,里面的歌手唱海洲民谣,也把流行歌曲改成海洲话。总之你坐在酒吧里,就好像回到码头上船来船往,渔民交谈着接船的那些年。


    两杯酒下肚后,吴裳鼓起了勇气对许姐姐和宋景说:“我想借一点钱,当然,没有也没关系啊…”


    吴裳从前尽管拮据,但并不跟人借钱。她和姆妈都是那样的人:从不憧憬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钱少就省着花,没钱就不花。跟人张口借钱真的太难了。


    吴裳说完这句就把手放在膝盖上,说:“我每个月发工资还一部分,三四个月就还完。”


    她发现,哪怕是跟好朋友借钱,也让她很难受。宋景立马说:“我有,我那钱也没什么用,我借你。”


    “我也有。”许姐姐说:“这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吴裳啊,你努力了这么久,又要从头开始了。”


    吴裳耸耸肩,撇撇嘴,心里难受却哭不出来。


    “你手机亮了。”宋景凑过去看:“林在堂。”


    “不接了吧。”吴裳将手机扣过去。


    许姐姐走南闯北有阅历,人间事不知见过多少。吴裳靠着林在堂这棵大树,却开口跟她们借钱,这不难看出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嫌隙。她想安慰吴裳几句,又觉得以吴裳这样的性格,是不需要安慰的。都在酒里了。


    林在堂给吴裳打了三个电话,她都没有接。


    他知道吴裳在生气,或许是需要时间消化的。他自己去了一趟千溪。


    到的时候院子里已经亮起了灯,叶曼文正在跟阮香玉聊天。


    叶曼文说:“虽然裳裳和在堂是假夫妻,但这一次,在堂是当作自己事情来办的。”


    阮香玉好像刚哭过,因为她喉咙是哑的,她说:“这下裳裳报恩不知要报多久了。”


    报恩。


    林在堂想起那天吴裳接受他的提议,同意跟他做正常情侣时候说的话。没记错的话,她说的是:怕明天就没有这样的心情了。听起来的确像是在报恩。


    林在堂也没有傻到以为吴裳爱他的地步,但也不愿相信她能为报恩做到这种程度,她对他,应当是有一丝真心的。可阮香玉是吴裳的姆妈,吴裳什么都对她的姆妈说。


    他站了一会儿,待话题与他无关的时候才叩门。小黄听到声音跑过来,从木门下边钻出来,咬住林在堂的裤腿跟他玩。


    阮香玉来开门,看到他很开心,将他迎进去。她担心面馆的事对星光灯饰有影响,就问他:“在堂啊,香玉妈妈没给你添麻烦吧?对不住啊,香玉妈妈…”


    “没有。”林在堂拦住阮香玉的话头说:“香玉妈妈,你不要这么想。吴裳是我的太太,我们选择什么样的因,就要共同承担什么样的果。如果下次星光灯饰遇到困难,我相信吴裳会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甚至比我做的更好。”


    阮香玉闻言有些感动,伸手擦擦濡湿的眼角,接着故作轻松地说:“谁能想到,你们是患难夫妻呢…”


    林在堂笑了,说:“日子的确不太平,一浪接一浪打我们。”


    “是啊。”阮香玉说:“人这一辈子,难一阵,好一阵,再难一阵,就过去了…”


    “香玉妈妈,以后都是好,没有难了。”林在堂安慰阮香玉。


    他兜里揣着一张十五万的支票,原本是想给阮香玉面馆重张用的。但他觉得这时拿出来或许是唐突的。


    他还跟爷爷借了五十万。


    爷爷说第二天上午打给他。


    林在堂是一个可怜的老板,他接手星光灯饰没多久,业务刚刚扭亏,下一步才是盈利。他自己能动用的现金流少得可怜,从前积攒的钱一年多以前被阮春桂借走,现在买了别墅。


    他是一个贫穷的拿不出五六十万的老板。


    他想跟吴裳一起面对的,他认定了吴裳是他的同路人,他想他和吴裳会成为海洲不一样的二代夫妻:他们有理想、有头脑、共同奋斗,早晚有一天,会把企业带上新的高度。他真的是这样想的。


    他陪阮香玉和叶曼文坐了一会儿才离开。


    回到家里看到吴裳还没回,他又打了一个电话,吴裳没接。


    他给吴裳发消息,说:“钱解决了,不用担心。”


    吴裳看到了,但没回他。她不需要他帮忙解决。吴裳心知倘若她因为这件事她拿了林在堂任何一分钱,那么阮春桂都会双倍羞辱到姆妈的头上。


    如果是吴裳自己,她就会想:管它呢,他给的,我就拿着,羞辱就羞辱。涉及到姆妈,吴裳就想:不能这样,这跟抽姆妈嘴巴一样。


    她请宋景和许姐姐马上把钱借给她,第二天一早她就去处理了赔偿的事。


    一天之中,吴裳去到七个人家。


    他们分布在海洲的各个角落,她开着车,游了一次海洲。她没有过多心疼,吴裳就是这样,事情过了,解决了,就不必心疼了。她要向前看,只有向前看,才会有希望。


    到了傍晚,吴裳的积蓄清空了,还欠了10余万外债。她坐在车里,看着海洲的夕阳,感觉自己又活了一回似的。


    这时才想起回林在堂的消息,她回道:“事情解决了,不需要你的钱。”


    “你哪来的钱?”


    “我自有办法。”吴裳回:“这件事不要再提,如果你还想继续相处的话。”


    其实这一天之中,吴裳有无数的念头想跟林在堂分道扬镳。但是横亘在她面前的现实让她不得不放弃了这种打算。吴裳想:还是要先赚到钱。


    这一天也发生了一件新鲜事,有个人加她好友,她通过后发现是唐盛。唐盛不知哪里搞到了她的联系方式,加了她好友,说要请她吃个便饭。


    唐盛这个人,是个阴险小人,吴裳知道。她并不想跟他打交道,所以没有回他的消息。


    “你先回家吧。”林在堂说:“见面说。”


    家?千溪吗?吴裳心想:我只有千溪一个家。她并不想见林在堂,所以她的车开得很慢,一直开进别墅区,她才建设好心情。见到林在堂的一瞬间,她已恢复如常。


    林在堂没问她昨晚去了哪,只是说:“爷爷把钱打过来了,你如果要用就拿去用。这是给香玉妈妈的重启资金,你也可以给她。”


    吴裳并没伸手接那张支票,她看了林在堂半晌,接着平静地问:“林在堂,我问你件事,你如实告诉我。”


    “你说。”


    “你妈买别墅的事,你事先知不知情?”


    “她要了我的证件,但没明说。”


    “她没明说,你也没猜到是吗?”吴裳又问。


    林在堂该说些什么呢,他知道这时他说没猜到,吴裳也不会信了。阮春桂的那些话已经把她从他身边推开了。林在堂知道,全世界都想把吴裳从他身边推开,因为他们都觉得吴裳是累赘、也是威胁。


    可是林在堂想要这个伙伴、伴侣,他从吴裳身上得到了他几乎从未有过的家的温暖。


    语言是苍白的,沉默无比厚重。


    吴裳笑了笑,说:“算了,不重要了。事情过去了。”她知道林在堂不想解除合同,她在这来来回回的坎坷之中看到了林在堂的一丝真心真意。


    “钱呢,我不要啦,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但是我现在又一无所有了。”吴裳说:“恐怕要辛苦你养我个把月了。”她伸手指着餐桌上的便签盒:“以后每天留点现金给我,像之前一样。”


    “好。”


    十天后,面馆重张。阮香玉又站在了食客面前,她给大家深深鞠了一躬,接着把钱昌隆投毒和面馆对食客进行赔偿的事说了。在她面前,是一张细条桌,桌上放着当日的食材。她说:“从今天开始,香玉面馆接受所有人的监督。如果有人发现我们从违规渠道进食材、或使用问题食材,都可以举报我们。做生意不易,有错我们承认。还请大家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说完又弯下腰去,久久不起。


    阮香玉想:命运打不倒我,也打不倒我的女儿。


    吴裳拼命为姆妈鼓掌,林在堂低下头,看到她的掌心已经拍红了。


    海洲最难熬却也最美丽的夏天,彻底来了。


    第60章 海上月,人间客


    通向海岸的路


    已经打好了地基


    —2019年5月吴裳《其实,我们》


    吴裳很讨厌唐盛。


    比如此刻,他穿着热带风的花衬衫,一条宽松短裤,下面穿一双夹脚凉拖,将墨镜别在衬衫领上,在吴裳的地盘指点江山。


    多年来跟唐盛交手养成了习惯:内心都想将对方弄死,但表面还是维持着生意人的体面。这一点吴裳师从林在堂。


    她自己是很直白的人,用外婆的话说:她嫉恶如仇,凡事挂脸。林在堂不挂脸。你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对一个人的喜恶,也看不出他对事情的看法。吴裳在挂脸这件事上吃过几次亏后,就开始有意学习林在堂的不动声色。


    吴裳不知唐盛的来意,所以她不妄动,给唐盛一杯冰水,让他自生自灭就准备去忙。


    “别走呀。”唐盛说:“你急着走干什么?我有毒啊?”


    “你坐在这什么都不说,太浪费时间。”


    “你这人可真是,表面功夫都不跟我做啊?”唐盛说:“多少年了,这么提防我,好像我是坏人。还是说你们星光灯饰…哦不对,你不是星光灯饰的人,你早就被扫地出门了。”


    吴裳闻言看着唐盛。


    她自己挂脸,唐盛挂相。他太坏了,导致他的面相都很坏。但也很怪,唐盛这种人、这种面相,在女人面前却吃得开。他依靠着一些女老板,着实跟星光灯饰打过几次硬仗。导致好胜的吴裳,有那么几年,都怂恿林在堂去“牺牲”。她说:你看,你比唐盛面相好,看着又男女通吃,为什么我们要在这种事上吃瘪呢?你就去陪!林在堂因为吴裳这样说,跟她生过很大的气。


    吴裳对唐盛从来不客气,唐盛冒犯她,她就冒犯回去,冷笑了一下,紧接着板起脸:“有屁放,没屁滚。”


    唐盛也不生气。


    他就喜欢吴裳跟他劲儿劲儿的。


    他这一辈子遇到多少女人,唯独这个吴裳让他心痒痒。也可能因为她是林在堂的太太,导致唐盛对吴裳的征服欲非常强。


    “我要跟你合作。”唐盛终于说。


    “合作什么?”


    “合作你的综合体。”


    吴裳这个人厉害,她这边地基还没打完,望海餐厅连个影儿都没有,就开始给全世界“洗脑”。她凭借自己多年来积攒下的人脉,逢人就跟人讲她的设想。起初别人以为她是想拉投资,都不接茬,后来发现她压根就不想要他们的钱,单纯就是要跟他们说。吴裳这个动作的直接后果就是:海洲、温州,以及远一点的福州、泉州、厦门的商会,都知道那个星光灯饰的吴裳要搞大动作了。


    她先给自己打了一个活广告。


    “唐总想怎么合作啊?”吴裳问他。


    “我给你投钱,和灯。”


    “什么灯啊?”


    “孟若星设计的灯。”


    “孟若星设计的灯已经跟星光灯饰合作了。”吴裳说:“她现在是星光灯饰的签约设计师。”


    唐盛摇摇头:“我也不瞒你,在此以前,孟若星卖给过我一版设计。”


    孟若星这样的做法吴裳倒也不意外,孟若星这个人也对功成名就有巨大的渴望,她最厉害的点在于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孟家在沿海一带以“掮客”为生,地位斐然。然而这适用于早些年的“人情社会”,现在渐显吃力了。很显然孟若星要抓住机会洗一个新身份出来。


    “那唐总先告诉我,我为什么一定要用孟若星的灯?这世界上的灯饰设计师只有孟若星一个人吗?”


    “因为我知道你跟林在堂要离婚了。”


    “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我们自己都不清楚。唐总是怎么听说的?”


    唐盛耸耸肩,大意是我自有方法。


    吴裳是一定不会用唐盛的钱的,但她对唐盛说:“我想想吧。”


    “你这个综合体,连个像样的团队都没有,纯靠画饼啊?”


    “谁说没有团队?”吴裳指指村委会的方向:“政府就是我的靠山,全千溪村的人都是我的团队。”她故意这么说。


    唐盛知道她又开始胡说八道,自在地喝起了冰水。


    吴裳不再理他,弯下身去卷起裤管去工地了。她的脚印留在沙滩上,沙滩上她投下的影子像一只企鹅。唐盛觉得这夫妻俩真有趣,一个在外面风光无限叱咤风云,一个在海边下工地像一个悲苦的劳动人民。


    关于这夫妻俩的传说也很多,大多数人都说两人背景不同,吴裳借心机爬上高位,但在林家始终抬不起头。以唐盛对女人的了解:一个抬不起头的女人,不是吴裳这样。吴裳这人横冲直撞,不像身居男人背后的海洲太太,倒像一个有几把刷子的女企业家。


    唐盛对吴裳兴致更浓了。


    他决定不走了。


    这时宋景拎着桶来海边,远远看到唐盛,恶心地快要吐了似的,朝他的方向呸了一口。宋景父母也做盛唐的零件代工,盛唐恶心,账款压了近一年不付,宋景爸爸起初敢怒不敢言,后来压多了,老人骂了一句狗屎,反正也拿不到钱,不接了!跟盛唐打起了官司。


    盛唐在业内名声极差,这跟唐盛的强盗人品分不开。宋景心想:我说今天怎么这么晦气,原来是千溪来了个畜生。


    她一边捡石子一边想:这畜生别是要来坑吴裳的吧?


    唐盛是看见宋景啐他那一口的,他不认识宋景,但觉得这一口可是挺恶心。就指着宋景喊:“你谁啊?你妈没教过你礼貌啊?”


    宋景推推眼镜对他喊:“你谁啊?你爸没教过你欠债还钱啊?”说完叉着腰,声音更大:“你爸肯定没教!因为你爸也那样!”


    海风把他们的对吵对骂吹到吴裳耳边已经所剩无几,她卷起图纸走出工地,看到宋景和唐盛隔空跳脚对骂。宋景这样,吴裳是见过的。但唐盛作为一个“知名企业家”也这样,吴裳属实没想到。


    他们已经骂得越来越难听了,宋景用桶舀了海水就朝唐盛冲,被不知哪里来的周玉庭拦住了。周玉庭说:“君子动口不动…”


    宋景一把把他推开,说:“你帮我骂,不然老娘开了你!”


    周玉庭喜欢养老院的工作,立刻调转炮头,问宋景:“骂什么?”


    “骂他老赖!骂他全家老赖!以后子子孙孙都是老赖!”


    “问题是,他是老赖,倒霉的是别人…”周玉庭尝试着给宋景分析,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因为宋家就是倒霉的那一个。


    吴裳看着他们吵架,这才知道宋家和盛唐的渊源。她拧着眉头站在那思考良久后,给林在堂发消息:“你知道盛唐欠很多代工厂钱的事吗?”


    “知道。”


    “宋景家在跟盛唐打官司。”


    “是吗?”


    “是。唐盛来了,他正跟宋景在沙滩上对骂。”


    林在堂回:“好的,我知道了。”


    林在堂问吴裳:“今天外婆怎么样?”


    “外婆今天好些了。”


    叶曼文生了一场重感冒,高热了五天,前天才出院。出院后整个人都没了精神,记性更差了,甚至有时看着吴裳会叫“香玉”。林显祖每天从早到晚跟着叶曼文,生怕她有闪失。


    沙滩这边很热闹,宋景骂出一身汗舒爽了,拉着周玉庭走了。唐盛又回去喝他已经热了的冰水,心想千溪这个地方真是个“野蛮之地”。


    他准备在千溪住两天。


    唐盛有他的想法,他来千溪,一是为了吴裳的综合体,他要分一杯羹;二是为了拉吴裳入伙。


    但他知道吴裳这个人非常小心,如果想拉她入伙,利益要给足。


    温州商会的人劝他:“现在不是当年要你死我活了,现在的企业讲究共生共荣。你不要盯着星光灯饰打了,这对你们都没好处。”


    唐盛说:“我不盯着老大打,我什么时候当老大?我就要打星光灯饰。”


    但星光灯饰经过近十年的努力,早已稳坐业内翘楚的位置,企业运作机制无比成熟,这就是林在堂说的“内修”。他用了这么多年,一步一步进行内修。海洲多少曾经辉煌的企业因为庞大的家族关系、粗糙的业务手段、老旧的产品而落寞了倒闭了,但星光灯饰却日渐一日地强大起来。


    林在堂的内修有了成效。


    海洲人很细心,因为身处这样的地方,被动接受经济环境的熏陶,几乎人人都跨进了“生意”的门。聪明的海洲人善于学习,把星光灯饰的模子搬过来,不管怎样,还能再活几年。海洲的商人也像林在堂看齐,表面上不玩车不玩表,开始低调起来。


    唐盛就是看不惯林在堂这个样子。


    同样是二代,无论到哪,林在堂总要压他一头。两地商会联谊,首席嘉宾要写林在堂;出席经济论坛,林在堂要被安排在核心位置;接受媒体采访,媒体提醒他注意表达方式,可以向儒商看齐。


    唐盛不要做千年老二,哪怕他深知自己靠抄袭起家,他也要打倒林在堂。十年后,谁还管他怎么起来的,都会仰望他。


    唐盛也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草莽,他研究星光灯饰。在他如铜墙铁壁的业务流之下,他看到了星光灯饰的突破口,是企业掌舵人那神秘的婚姻,也就是吴裳。


    吴裳作为林在堂的妻子,不同于其他海洲太太,她有能力。当年她还在星光灯饰工作的时候,短短时间内就掌握着几乎全国百分之七十的重要客户。愣是把汰换慢的灯具产品干出了快销品的势头来。把吴裳从星光灯饰搞走后,唐盛着实过了几个月好日子。但林在堂是谁?他怎么会允许颓势发酵?三个月内就完成了所有客户的交接。


    唐盛很好奇,这件事,林在堂和吴裳是怎么进行利益分配的。


    到了中午,唐盛找到吴裳,问她能不能给口吃的。


    吴裳说:“吃屁。饿着。”


    “你对我欠缺了起码的尊重。”唐盛说。


    吴裳看着唐盛,缓缓地说:“我这辈子被你害一次就算了,不会有第二次的。”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唐盛耸肩:“正常商业策略,说害可就夸张了。”


    吴裳耸肩。


    “说真的,你不招待一下吗?”唐盛问。


    “你想泡我吗?”吴裳直接说:“你满脸写着想泡我。怎么,给我先生戴绿帽子会让你有快感吗?生意场上赢不了,想用阴招啊?”


    她说话真狠,唐盛收起了他玩世不恭的表情,凶狠地看着吴裳。吴裳怕什么,对他说:“别瞪你那狗眼了,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转身要走,唐盛一把抓住她手腕。这时幽灵周玉庭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照着唐盛胳膊就是一下,说:“跟妇女动手算什么男人!”


    吴裳和唐盛都愣了一下。


    二代的圈子就那么大,周玉庭独特的语言风格终于让唐盛想起他是谁了。那个呆子周玉庭。


    周玉庭是真生气了,对唐盛说:“我真想把你打个稀巴烂!”


    匆忙赶来的宋景说:“对!把你打个稀巴烂!”


    千溪这个地方有点邪门了,原本想住几天的唐盛败了兴,给吴裳留下一句:来日方长。匆匆走了。


    宋景夸周玉庭了不起,周玉庭说:“无足挂齿,千溪的现在我来守护。”


    有毛病。宋景翻了个白眼,拉着吴裳走了。


    这时周玉庭给林在堂打了个电话,他说:“你没猜错,那个唐盛真的来了。但我感觉他不是为了窃取商业机密,而是为了追你的太太。”


    “什么意思?”


    “他喜欢你的太太。”


    林在堂说:“这不重要,盯紧吴裳。”


    “做间谍太难了。”周玉庭说:“你们两个要杀个你死我活吗?”


    “也不重要。”林在堂说完挂断电话。这时郭令先抱着电脑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你看。”郭令先说:“原来跟吴裳关系交好的开发商、房产公司、物业公司,最近三个月都没搞过团购了,但是他们的确有新小区要交房了。”


    林在堂仔细看他们的记录,这时郭令先说:“夫妻闹矛盾,不至于闹这么大吧?”


    林在堂看着那些数据,隐隐明白吴裳的谈判筹码是什么了。


    那天他们撕破脸,林在堂对她说要想离婚就好好谈盛唐的事,吴裳甩开他说:“我劝你好好跟我说话林在堂。你不要把我逼急了。我要什么你就乖乖给,你知道的,我不会敲诈勒索你,我只要我该要的。”


    林在堂那时不觉得吴裳会把事情做这么绝,现在他知道了,吴裳会。


    他很想看看吴裳能做到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