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海上月,人间客
吴裳再见到林在堂是两天后。
他去了一趟北京,回来后直接来到千溪看林显祖和叶曼文。吴裳在外婆面前跟林在堂还是保持着亲近,甚至问他:“出差是不是想家里的饭啦?想吃什么?“
“家常菜就好了。”林在堂看了眼吴裳,接着打开行李箱开始派发礼物。他仍旧周到,礼物带的很细,就连老黄都有一件新衣服。
叶曼文重感冒后有些萎靡,记忆也衰退得厉害,见到林在堂竟然叫他“小少爷”。林在堂没纠正她,而是蹲在她膝前问她:“阿安,你今天想吃什么?小少爷请你。”
这时林显祖端着嵌糕出来,叶曼文也叫他小少爷,叫完后很困惑,说:“家里有两个小少爷,怎么回事?”
宋景听到后上前凑热闹,指着自己脸问:“外婆,你看我是小少爷吗?”
叶曼文伸手拍她:“死丫头,再不把衣服洗完,要挨打了。”
宋景就跺脚:“我竟然是丫头命!我果然是丫头命!我这辈子照顾完我家那些老的,再照顾别的老的,我不是丫头是什么!外婆你果然慧眼!”
吴裳站在一边看热闹,被宋景逗得直笑。她手机里弹出一条消息,是林显祖的律师发给她的:“确认了吗?什么时候方便公正?”
她收起手机对林显祖说:“爷爷,您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林显祖故意板起脸:“叫小少爷。”
“小少爷,辛苦您随我来一下。”吴裳说。
林显祖就随着吴裳向里走。
吴裳的心情有点沉重,因为今天律师联系他,说林显祖有一份遗嘱需要她和外婆确认。吴裳很纳闷,为什么林显祖现在就立遗嘱。虽然她知道,海洲的很多老企业家们因为担心身后家产纷争,早早就跟儿孙说好,但吴裳很意外,林显祖的遗嘱里竟然有关于外婆和她的部分。
她很难过,她听到“遗嘱”两个字就开始难过,也不知为什么。
律师说林显祖将名下的两套房产给了叶曼文,还有一百万存款,以及他的一些个人物品:一块怀表、十根金条、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还有一箱子旧衣服。因为叶曼文目前不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所以由吴裳代为执行。
“为什么啊爷爷,我外婆跟您非亲非故。这个遗嘱如果让小叔他们知道,家里要闹翻天了。”吴裳说:“爷爷,这个不行。”
“这钱不是给你的,裳裳。”林显祖说:“人,不能忘了来时路。爷爷之所以有今天,是当年你外婆用命换来的。你外婆是了不起的女人。”
“我外婆不需要这些。”吴裳说:“爷爷,我是爱财,但无论是我外婆还是我姆妈,她们都有自己独立的意志,我不会干涉她们。我外婆现在这样,早就对金钱失去了欲望。她渴求的是温暖。”
林显祖摇摇头,叹口气:“此事等你外婆清醒时再议。”他说完看着吴裳,语重心长地说:“裳裳啊,这些年在爷爷家受苦了。爷爷心里知道,也明白你跟在堂大概是夫妻缘分尽了。爷爷知道你心里委屈,如果可以,你们好好谈,别闹得…老死不相往来。”说完拭了下眼角,人老了开始伤春悲秋,像个小孩。他世事洞明,自然能看出吴裳和林在堂出了问题。然而这两个人,各有各的强,两个强者碰到一起,自然是要争要抢的。
“爷爷,我跟林在堂好着呢!”吴裳笑着哄他:“您别乱想啦!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您看我现在都不跟他吵架呢!”
林显祖又摇头。
外头叶曼文清醒了,认出了林在堂,生气地问他:“你去哪里了?好几天不来看外婆。以后不给你做饭啦!”
林在堂忙道歉:“外婆,我去工作了,才回来。我错了,以后不敢了。”
吴裳当然知道他去北京了,因为他顺道拜访了几个她的客户。2012年底到2013年年中的时候,吴裳偶然发现开发商新盘团购是个风口,就集中拜访了地产龙头企业以及地方级核心企业,跟他们签订了团购合作框架。等盛唐反应过来这是片蓝海的时候,吴裳已经把集团客户牢牢攥在手里,盛唐只能去分分公司的羹了。
林在堂去北京拜访这些客户,客户转眼就对吴裳说了。吴裳就说:“好好聊嘛,有新政策再好不过了。对大家都好。”
此刻吴裳不语,坐在一边啃西瓜。
周玉庭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本子。他说要书写千溪的现在,好像不是在闹着玩,每天没有工作的时候就拿着本子和笔在千溪转悠。
“今天记什么了?”宋景翻着白眼问。
“今天啊…”周玉庭说:“今天村外好像要开始打地基了。我看有人来测量,问了一句。”
“这你还用自己去观察吗?”宋景说:“你直接问我们好不好哇?公告都贴了多久了,要么你那四眼…”说到这想起林在堂也是四眼,就说:“你们这些四眼啊…”
周玉庭说:“你也戴眼镜。”
“我跟你们不一样。”
“本质上都是四眼。”周玉庭犟嘴,宋景抄起家伙就去追打他,两个人跑出了门。
叶曼文说累了,林显祖搀着她回房间,院子里就剩下了吴裳林在堂和老黄。
老黄这一天心情不太好,趴在那一动不动。林在堂去摸它,它扭过头,也不愿搭理林在堂。
“怎么了?”林在堂问。
“跟它一窝出来的那两只,这两天都死了。”吴裳答。
林在堂就安慰老黄:“没事的,你还能活,你长命百岁。”
“它难过的压根不是自己能活几天。”吴裳说:“你不要胡乱安慰了。”
林在堂停下手,仰头看着吴裳。
她因为一直在海边风吹日晒,哪怕帽檐那么大,脸遮那么严,仍旧晒黑了。晒黑了,倒像地道的千溪人了。吴裳年轻时候还偶尔会喜欢自己白白嫩嫩,现在已然不在乎了。她现在照镜子都是囫囵一眼,转身就去忙了。
“你准备把那些客户介绍给谁?”林在堂问:“我知道肯定不是盛唐。你拿了别家的股份了吗?你是业绩参股吗?签对赌了是吗?”
吴裳的腿耷拉在摇椅上,身子晃来晃去,不回答林在堂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谈条件呢?”林在堂又问。
“就算你不是铁公鸡,你家人也是的吧。我跟你们谈条件能落得什么好?你们一家人八百个心眼,都想着把我吃干抹净,到头来还要说风凉话。”吴裳说:“板子落在他们头上,他们才知道疼。”
“星光灯饰跟他们没关系。”
“没关系他们这些年盘剥的是谁啊?你爷爷啊。”吴裳说:“说是没关系,各个心里明白着呢!”
林在堂就不再说话,又低头去摸老黄。这时他对老黄温柔地说:“逝者已逝,节哀。”
老黄好像听懂了,用狗脸蹭了蹭他的手。吴裳并没跟林在堂说林显祖遗嘱的事,她现在拎得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人如果想跟林在堂说,自然会说的。
“所以你到底入了谁的股?”林在堂问:“那几家小公司有你能看上眼的?”
“公司虽小,我去了,就不会小。”吴裳半真半假地说:“这些都与你无关,我知道你要跟我说职业操守、说星光灯饰的死活,客户愿意跟我走恰巧是我操守够,星光灯饰的死活我管过,以后不归我管。”
“我知道你还会跟我打感情牌,说那些我认识的人,可能会没有工作。但是林在堂,我现在也站得高了,我助力别的品牌壮大,一样能解决就业。”
林在堂皱着眉头说:“你现在真厉害。”
吴裳吐出一颗西瓜籽,淡淡地说:“跟你学的。”
林在堂站起身,坐到她身边,伸出一条腿卡住了她的摇椅,让她没法晃动。吴裳索性就不动,身体向后靠,抱起了肩膀。风一吹,气味流动起来,好像带来了他们曾经纠缠不清的那些欲/望。
“我以为当年的事,我们当时都了了。”林在堂说。
“每一件看似都了了,但每一件都过不去。”
“你不是回头看的人。”
“因为我回头看,我姆妈已经不在了。”
她说起香玉妈妈,林在堂就不在说话。他将腿移开,摇椅又晃动起来。
屋里林显祖将叶曼文安顿好,叶曼文突然问:“小少爷,吃饭了吗?”
“吃饭了。”林显祖说:“今天二姨娘给了个包子,我吃饱了。”
他们说的是当年的事。
叶曼文第一次见“小少爷”,他刚挨完打。打他的是他口中的二姨娘。小少爷原本是夫人的儿子,但夫人生下小少爷后的某一天,突然口吐白沫,走了。大少爷、二少爷早已离家,从没见过这个小少爷。
府里姨太太多,除却小少爷外,还有两个少爷。老爷因着跟夫人感情不深,对小少爷也时常冷着。别人欺负小少爷,他就说:“这是历练。”
阿安第一次见小少爷,看到他手臂上一条条的红痕,是被藤蔓抽的。姨太太们说藤蔓抽人不疼,只是起个管教的作用,阿安却想:藤蔓抽人最狠了。
夜里没人的时候,阿姨手里攥着一个酒盅,酒盅里是晚饭时候主人们喝剩的一口酒。她穿过长长的寂寂的庭院,走进小少爷的那间柴屋。
小少爷的屋里没有蜡,他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警觉地坐起来,看到阿安站在月光里。他看不清阿安的脸,只能看到她身体瘦弱的轮廓。
阿安嘘一声,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臂借着月光看。看过后拿出酒盅倒在手上,说:“忍着点,不然过几天胳膊会烂的。”
小少爷不说话,阿安的掌心贴上他伤口的时候,他的心疼得抽成了一团。但他也只是哼一声。
“你不要惹他们。”阿安说:“我今日第一天进府,就听别人说了你的事。他们说你爱顶嘴,顶嘴就要挨打的。你不要顶嘴。”
“我不说话也会挨打。”小少爷说。
阿安的手停了一下,说:“你哥哥们呢?就不回了吗?哪怕你去读书也好啊。”
“没见过哥哥们。”
阿安叹口气:“你也是可怜人。”
她做完这些就走了。打那以后,阿安惦记着他,每次在府里见到他都问:“吃饭了吗小少爷?”他如果说没吃,她就变戏法似地拿出一点吃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是别人吃剩赏她的。
老年的阿安不知为何,好像记忆就停留在那几年。这几日总是问林显祖:“小少爷,吃饭了吗?”
林显祖知她惦念,就很具体地说:“吃了,二姨娘赏的。”
叶曼文放心了,闭上眼睛说:“吃了就好吃了就好。”接着转身睡去了。阿安老了,满头花白的头发,哪怕睡觉时候也一丝不苟地梳着。
林显祖的手放在她头上,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阿安,睡吧。明天带你去海边。”
叶曼文听到了,睁开眼,笑了,说:“逗你的,我没睡。”她这样的时候好像回到当年,她自己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偶尔顽皮。
林显祖的手心盖在她眼睛上,说:“现在睡吧,阿安。”
阿安睡了,林显祖关了灯,轻轻走出去。看到林在堂和吴裳各自坐在院子的一边,他们都没有说话。
林显祖叹了口气,背着手向外走,路过林在堂的时候没好气叫他:“走!”
老人心情不好,回去路上一直咳。
林在堂关心地问:“爷爷,你怎么了?去医院吗?”
“不去!”林显祖说:“我这个年纪还去什么医院?多活几年又怎么样?”
“爷爷在,我就有家。”
林显祖听到他这样说有点心酸。
他自己前半生漂泊,一直想有个家。自己建造一个家,有时又会失望,总觉得那家里缺着些东西。随着他年纪渐长,他知道了,他的家缺少真情。林在堂好像在走他的老路,一直想要一个家,一直笨拙不得要领。
“有件事爷爷要提前跟你说。”林显祖说:“我隐约觉得自己活不久了似的,所以前段时间找律师立了遗嘱。留给你的东西不多,给你姆妈留了些。你叔叔们自然也有一些,还有一些,我给了别人。”
“我知道。”林在堂说:“你给了外婆。”
“你同意?”
“没有外婆,就没有我们。”
“你能这么想,爷爷就知足了。”林显祖说:“到时所有人都会闹,你姆妈想必也会闹。你姆妈一辈子争强好胜,知心朋友没有一个,仇人倒结交不少。”
林在堂没有说话。
他如今跟姆妈说话很少了。也不知为什么,母子见面,两句话就会闹不愉快。阮春桂管得多,林在堂有时嘴又黑,一来二去,就进了死局。
跟父亲林褚蓄更是无法交流。
林褚蓄出了监狱后这几年性情大变,总觉得谁都要害他。倒是不太赌了,但玩女人更凶了。甚至带回到家里,让阮春桂撞见过几次。
林显祖一边咳一边跟林在堂叨念,快到春花奶奶家门口,看到呆子周玉庭蹲在那里在本子上写什么。林显祖就夸:“他倒是一个赤诚的人,也天真,倘若你能有这样的兄弟姐妹就好了。”
林在堂知道爷爷在说什么。
二叔家的败类这几年开始打起了星光灯饰的主意,几次试图要求林显祖分配他自己手里的股权。林显祖人还没有老糊涂,他知道这事做不得。然而儿孙究竟会闹出什么丑闻来,他自己也无法预知,毕竟人心不足蛇吞象。
“明天还是带您去医院吧。”林在堂说。
“不去!去医院也轮不到你带。”林显祖说的是实话,倘若他对外说他身体抱恙,排队带他看医生的人能从春花奶奶家拍到千溪村口。这个社会的人情世故就是如此。
林在堂回到房间就开始研究资料。
他现在确认吴裳要带着客户走了,如今的灯企:星光灯饰第一、盛唐第二,后面有几个相对成熟的。他想知道吴裳可能会跟谁合作。
这些企业的老板吴裳统统都认得。她认识这些人并非通过他,而是她自己在销售链上鏖战出的名声,挤进了那些人的眼。林在堂也不止一次听人在当着他的面表达对吴裳的赞赏:“还是林总有眼光,有这样的急先锋。”他们不说贤内助,而说急先锋,可见吴裳在外人面前的形象多么深入人心。
这时郭令先给他打电话,问他是否知道孟若星之前曾出售过设计给盛唐的事?因为昨天突然有人开始拿这个做文章,说星光灯饰拥有的不是独家设计,渠道代理担心以后有风险。
“不是一版。”林在堂说:“这事我知道,她卖给盛唐的是不成熟的作品。”
“但现在盛唐说是一样的。”郭令先说:“到底谁放出的消息呢?这虽然不算大事,但很心烦。”
林在堂鼻子里哼了声:能是谁呢?小打小闹不痛不痒,但就是扰乱人心情,除了吴裳能是谁呢?
“这件事先不要管。我们不管,风头自然会过去。”
“我觉得还是要跟孟若星沟通一下。”郭令先说。
以当下的情况来看,郭令先对孟若星及整个孟家的信任度为0。郭令先虽然能对孟若星做表面功夫,但内里已经对她拉起警戒线。
“郭总沟通吧。”林在堂说:“这对郭总是小场面。”
电话刚挂断,就收到江哲的电话,他问林在堂:“你真要跟吴裳离婚了吗?”
“你听谁说的?”
“你出轨了?”江哲问。
林在堂想了想,说:“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江叔叔夹在你俩中间,随便啦。”
“那你还会从星光灯饰采购吗?”林在堂问。
“这…要看实际情况。”
林在堂哈哈大笑起来,江哲问他笑什么,他说:“没事,江叔叔。你听到的都是流言,不用信。”
吴裳真是学坏了,她开始跟他玩舆论压迫了。林在堂之前还用小男人的照片威胁她,她一点不怕,接着就传出因为他出轨要离婚的事。这时林在堂就想,大概一年前开始,就总有人问他是不是出轨了。那时他单纯地以为是因为要跟孟若星合作,现在想来,还是吴裳老道。
林在堂挺喜欢吴裳这样,说不出为什么。
第二天一早,他去吴裳家里,看到她刚起床,正蹲在那里刷牙。一张被晒黑的脸,配上一嘴的白牙膏沫,挺滑稽的。
她见他主动跟他打招呼:“我亲爱的林先生,睡得好吗?”
林在堂深知她有意,故意问她:“你说呢?”
“我看你睡挺好。”
这时外面吵闹,林在堂出去看,看到是自己的叔叔婶婶们,就顺手关上了院门。
来者气势汹汹,见到林在堂就指着他鼻子骂,那话难到无法入耳,大意是“婊子养的”、“为了骗遗产,找个老不死的来勾搭你爷爷”诸如此类。
吴裳听到那些人渣骂自己外婆是“老不死的”,拿起铁锹就要出门,但门被林在堂从外面堵死了。
“林在堂,你给我让开!”吴裳说:“我倒要看看到底谁是老不死的!”
叶曼文听到外面混乱,睁开了眼,问:“外面怎么这么吵?”
吴裳顿时住了嘴。
她此时真是难过,当年一时之错,让她误入了狼窝,让她后面步步错。姆妈和外婆都是要脸的人,经历这样的事真比抽他们耳光还要惨烈。
吴裳气得直哆嗦,几近哀求地隔着门缝对林在堂说:“要么让我出去,要么让他们走。外婆病刚好…”
叶曼文对林在堂好,林在堂知道。他不愿他们羞辱叶曼文,上前揪住他二叔的衣领径直给了他一拳,那一拳直接捣在他鼻子上,顿时打出了血。林在堂又转身去踹那个败家子表哥,打完冲过人群就跑。
别人吃了亏自然不会放过他,在他身后追打他。
林在堂一边跑一边报警,说有人在寻衅滋事,接着又向村外跑。
这种事在海洲太常见,为了争遗产最后落得家破人亡也有。前些年临海村占地,有一户人家的子女就打了起来,最后一个人月黑风高夜进了兄弟家里,把兄弟杀了。
钱是仙也是魔!
第62章 海上月,人间客
这真是一场闹剧。
林显祖听到外面的动静走出来,看到一群人追着林在堂一阵风似地跑过去了。
儿孙后代的丑态令老人心寒,他甚至不愿承认这是他的亲人,是他亲手建造的家。
他想:我一生与人良善,为人正直,教育子女也从不懈怠。然而他们却一个个长歪了。财富终究是会让人改变的,有人变好,大多数人变坏了。
村口刚刚停下一辆车,林在堂认识,那是阮春桂的车。他姆妈从车上下来,拦住了那些人的去路。林在堂不在跑了。
“我看谁敢动林在堂!你们这些脏东西!”阮春桂见不得人欺负林在堂,在她心中,她跟林在堂怎样闹都可以,但轮不到别人替她教训儿子!更何况这事关遗产,她更不能坐视不管!
别人要推搡她,她当即捂着心口坐到了地上。她近两年身体健康情况大幅下降,别人怕闹出事,一时之间都停下了。阮春桂艰难地说:“你们这些人…欺负我们欺负惯了…现在还要动手打在堂…你们以后不想做生意了吗?”
林在堂手扶着车身喘气,林家二叔指着林在堂骂:“你连你二叔都打!你个畜生!”
“打的就是你!”林在堂拍了一下车身,又要上前打他,阮春桂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拦住林在堂,这时看到林在堂背过身去对她使眼色,阮春桂明白了,松了手。
林在堂寡不敌众,刚冲上去,就被叔叔和兄弟们围住,大家起初只是推搡他,不知谁说了一句:爸爸的钱都给他了!这一句让大家愤怒了起来,有人朝他脸上挥了一拳。
林在堂被叔叔兄弟殴打,脸上很快挂了彩,胳膊也眼见着肿起来。他也不还手,就躺在地上抱着头。这时林显祖背着手赶到,咳了一声,别人就不敢再妄动了。
警察来了,林在堂躺在地上不起来,虚弱地说:“警察同志,我好像被打伤了,我动不了了…”
阮春桂扑上去,大声说:“他们动手打人!”
林在堂这时又说:“去医院…验伤…吧…”说完就闭上眼睛。
阮春桂一边心疼他这苦肉计,一边狠狠瞪那些人。海洲的警察是见过世面的,争家产打架常有的事,只是没想到这次被打的是海洲的商业之星。
林在堂知道这种事是捂不住的,他的叔叔们不定编排出什么版本来羞辱爷爷和外婆,一旦让他们掌握主动,那事情就不可控了。现在他挨打了,是正宗的“当事人”,他得先占据舆论高地。
在医院做检查的时候,他请的记者很快就来了。
等结果的时候记者采访他一些遗产分割的问题,问他这次的主要矛盾是什么?林在堂说是我爷爷林显祖先生为了报答昔年的恩人,把部分财产留给了她,引起了亲人的不满。
林在堂想:不管怎样,爷爷和外婆的感情不能被污名化,他要先讲这个故事,并且要世人皆知。
这时资方派人打电话阻止他,他说:“我偏要这样,你们当我疯了吧。”
资方威胁他:“你最近接连做一些奇怪的操作,这风险很大,再这样我们要考虑撤资了。”
“尊重。”
挂断电话记者又问:“方便拍一张您的照片放到我们的新媒体矩阵上吗?”
林在堂说:“别光拍照片,录视频,全方位地录。”他指指自己的脸:“重点录一下我这张脸。”
他那张脸,鼻青脸肿,没有儒商的影子了。记者一边拍一边问他:“那你对于林显祖先生把遗产留一部分给恩人是怎么看?”
“有恩必报。大丈夫也。”林在堂说:“我知道外界肯定会议论纷纷,杜撰一些难听的传言来污蔑当事人,但我要说的是:当事人均年事已高,早没有那些龌龊的想法。我们需要弘扬一些真的、善的、美的东西。”
“这件事会对星光灯饰有影响吗?”
林在堂红肿的眉部一挑:“当然有,刚刚资方还说要撤资。”
这么一说,又把舆论压力推给了资方。
他强撑着头晕接受完采访后靠在长椅上不动,忍着恶心说:“姆妈,你能帮我找张移动床吗?”
“你怎么了?”
“我头晕。”
现在林在堂的世界是在高速旋转的,实在忍不住顾不得体面了,一个剧烈的弯身,嘴巴高高地鼓起,直到摸到垃圾桶才“呕”一声吐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要找垃圾桶!”阮春桂心疼死了,含着眼泪去找医生。这时护士跑来看,说:“这脑震荡了吧!下手真够狠的。”
记者这时也管不得那么多,星光灯饰创始人财产分割的大戏不是每天都有,摄像机一直没关,直到林在堂被推进了病房,无关人等被请出病区,摄像机才算得以休息。
林在堂太困了,他睁不开眼,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姆妈,我求你,不要算计外婆这笔钱。姆妈我求你,这一次你置身事外吧。”
那边的千溪村里很安静,好像早上的闹剧根本没有发生。叶曼文如今听力不好,记忆力不好,这倒是帮了她大忙。林先祖带她去海边散步,她发现他神情不对,就问:“小少爷,不开心了?”
林显祖知道她这会儿忘事了,就故意叹气说:“哎,挨打了。”
“哪里?”叶曼文凑过去看,林先祖说:“鼻青脸肿。”
叶曼文又劝他:“别犟嘴啦,说几句好听话吧。不然要卖了你啊。都以为是过继呢,结果那天我听二姨娘说要卖到海上去做海匪,或是卖到…马来去。那海匪哪是容易做的,那是注定要死的啊…”
林显祖记得年少时的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模样。他那时软弱,整个人被一种无意义的礼教束缚着,以为家就是家,无论怎样,他要受着的。他以为待他成年了,有自己的活计,日子就会好过了。他没想到别人压根不想让他成年。他们逼死他的姆妈,又想着从他身上榨出油水,再把他的骨头磨成灰。
那时的他很怕。他哭着说:“阿安,我害怕。”
阿安虽年纪轻,但命苦,几经辗转。她家里只有一个姆妈待她好,但她姆妈常年生病,趁她姆妈昏迷的时候他们把她拉上船卖了。阿安经过这样的阵仗,她对小少爷说:“小少爷,你先别哭。你听我说,你跑。”
“可是阿安,我没有力气。”
“你就多吃些,攒些力气,跑。”
“他们会把我抓回来的。”
“不,不会。你往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跑,出了这里你就上船。”
少女阿安足智多谋,又那么勇敢。她答应要帮小少爷逃跑,就开始每天在计划。那么大那么深的院子,她一趟趟地走,哪里人少、哪里有狗,出去之后通往哪里,哪里能最快上船,阿安就那么一遍遍地想。
阿安善良,见不得人受苦。但她也不想盲目地牺牲。
有一天,她随小姐出门逛集,小姐指着一个白面的学徒说:“你看他,家里打渔的,但他会读书识字。以后换他来家里送蟹。”
阿安是温州的外乡人,那学徒她不认得。学徒见她也面生,但又觉得这丫头跟别人不一样。
阿安就这样认识了她此生的丈夫,她想:这个人的车可以借来一用吧?
叶曼文的回忆到这了,这会儿她又恢复如常,叨念着要去给林在堂包小馄饨。她说:“在堂这孩子,有话不爱说,像个闷葫芦。但是这孩子有一点好,像你,本性善良。”
“是吗?你这么想吗?”林显祖问。
“是啊。”叶曼文说:“只是可惜了,跟我们裳裳啊,缘浅。”
叶曼文其实什么都知道。
吴裳打小在她身边长大,只需要一个细微的神情,她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吴裳这孩子从来报喜不报忧。有时她不说,叶曼文就想:孩子是不想说,许是怕伤了谁。
“阿安啊,小少爷跟你说一件事。”林显祖小心翼翼对叶曼文说。
“你说啊。”叶曼文说:“我听着呢。”
远处的宋景对吴裳说:“你说外婆和林在堂爷爷,是什么样的感情啊?他们就这么站在海边的时候,好像过了一辈子似的。像那种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像我爷爷奶奶一样。”
“我不知道。”吴裳说:“但我觉得那感情一定很干净,很深远。”
“是啊。”
宋景的手机提示有新闻推送,当下的新闻都娱乐化,她每次都不愿意看顺手点叉,这一天她刚要点,就骂了一句:“我操!”
“怎么了?”
宋景把手机举到吴裳面前:“遗产争夺大战!”
吴裳接过手机,看到被打得满脸淤青红肿的林在堂,以及下面的内容,这才知道他跑走以后发生了什么,原来这么惨烈。
“我发现林在堂的脑回路跟别人不一样,一般人碰到这种事都要捂着,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但他不一样,他真是大张旗鼓啊,生怕别人不知道。”宋景啧啧一声:“要么说林总是干大事的呢!”
吴裳了解林在堂。
多年以来,他一直都想跟大家族进行切割。当年拆股,他为了不跟他们搅和生意,宁愿自己吃大亏,也要把股份拆清楚。事实证明他当时那么做真的太有远见了,这些年他的叔叔们惹出多少麻烦,偶尔也需要林在堂出手相帮。倘若当初不拆,那星光灯饰如今什么样,真的说不清。
现在是一个彻底切割的好机会,闹的越大,切割的越干净。并且他已经占据了舆论高位,后面就要看他怎么继续发挥了。
吴裳也知道,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外婆和爷爷不被污名化。林在堂是一个很在意亲情的人,他想保护他在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亲情。
周玉庭一路叹着气过来,宋景问他怎么了?他说:“刚给林在堂打电话,是他姆妈接的。他好像被打坏了。”
“你们先别跟外婆和爷爷说,我去医院看一眼。”
吴裳脱掉围裙和雨靴,摘掉帽子和袖套,将这些丢到桶里就走了。车开上沿海公路,这边山那边海,夏日闷热的海风拍打着她的车窗。风阻很大,天好像又要下雨。她的手机开始不停在响,吴裳都不需要看,就知道要么是媒体、要么是客户,大概是要跟她了解林显祖财产分割的事。网络社会,足不出户,消息传遍世界。
吴裳是有应急手段的,跟林在堂也有足够的默契。这时她甚至不需要跟林在堂对台词,电话接起,对方刚说了一句话,她就开始带着哭腔说:“这些人太欺负人了呀!老人的遗产怎么分是老人自己的事,自己的生意不好好做,连年赔钱,现在盯上了老人的钱!老人还健在呢!”
对方被她说愣了,赶忙安慰她:“这事儿谁遇上都心烦…”
“不仅是心烦呀,我先生现在在医院里,被打得不成样子!一家人怎么下得去手呢!”
吴裳说完又假装作出擦鼻子的响动,接着说:“这事儿没完!当我们好欺负!”
她挂断电话,发现自己鼻尖儿真湿了,许是情绪激动,掉了一滴眼泪。
到了医院往病房去,在病房门口看到一天之间老了十岁的阮春桂。
她问:“林在堂呢?”
阮春桂说:“住院了。”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阮春桂腾地站了起来:“我还要问你怎么回事!你是死人吗?他在千溪让那么多人追着打,你人影呢?吴裳我发现你这人…”
“这是医院。”吴裳提醒她:“多说多错,你不要说话了。”
“现在…”
“我跟你说你不要说话了。”吴裳说:“你聪明了一辈子应该知道现在多少人盯着你,注意言行。”说完上前拍拍阮春桂肩膀,做出亲密和安慰的样子,让她先回去休息。
阮春桂怎么肯走,又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她心绪烦乱,这时觉得血糖不稳定,去摸自己的包,发现没带胰岛素。起身去找护士,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对于阮春桂来说,她的意识是清醒的,但是身体不听她的指挥,护士跑过来,焦急地判断病情,给她送了块糖。
“这一家,都赶到这一天了。”护士说:“有钱人也不太平。”
吴裳还没在林在堂床前坐下,听到动静又跑出来,看到阮春桂被人扶到一边,就问她:“没事吧?怎么了?血糖波动了?你早上没吃饭吗?”她尽管痛恨阮春桂,但也怕她出事。真奇怪,她痛恨一个人,又没痛恨到需要她死的地步。恨得不够透彻。
阮春桂摆摆手,让吴裳去看林在堂。
吴裳翻她的包,找出证件来,去给她挂号开胰岛素,折腾了几十分钟,把药放到她手里,让她赶紧回家。
“我不会把林在堂怎么样。”吴裳说:“你要死了还怎么防着我?回去吧。”
阮春桂说:“我只是心疼我儿子。”
“要么我把你儿子扇醒,让他起来照顾你?”
阮春桂闻言缓缓抬起眼,看了吴裳半晌后起身走了。吴裳这才回到林在堂病房。
这应该是林在堂第二次脑震荡。
他命可真硬,他家人下手可真狠。医生说好在没有颅内出血情况,不然就糟糕了。
林在堂对自己太狠了。
吴裳不知他在挡着门的一瞬间在想什么,那么紧要的关头下,他竟然想出了逻辑这么缜密的计划,可见他多么厉害。这是他的厉害之处,也是他的可怕之处。
林在堂晚上八点多睁眼了,他戴上眼镜,青肿着脸很是滑稽,故作懵懂地问吴裳:“你是谁啊?”
“别装。”吴裳说:“你是不是电影看多了,跟我装什么失忆呀?”手指故意按在他脸上,他嘶一声:“疼。”
“林总现在知道疼了。”吴裳说:“这招倒是管用,他们都在派出所呢,警察说要看你的情况。”
“先待着吧。”林在堂说:“他们没再去找外婆吧?”
“谁还敢。警察同志教育过了。”
“那就行。”
林在堂想坐起来吃口东西,他好像很久都没跟吴裳这样单独安静地在一起了,吴裳也很久没这么心平气和跟他讲话了。
“饿吗?”吴裳问:“给你买碗粥?”
“鸡汤面,我想吃鸡汤面。”林在堂说:“你看在我今天为外婆拼命的份上,给我做份鸡汤面吧。”
“我叫面馆送来。”
“可是他们下的面跟你下的味道不一样。”林在堂说完叹了口气:“好吧,今时今日,你是不可能亲自给我做鸡汤面了,面馆送也行,再带点糍粑、螺肉…再…”
他在吴裳的瞪视下闭了嘴。这时外面有了动静,护士说不是探视时间不能进,吴裳出去看,看到公司的员工来探望林在堂。他们见到吴裳就说:“林太太,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吴裳想了想,摇摇头,嘴巴向下很难过的样子,手指在自己脑子边上画圈:“他脑子摔坏了,这会儿失忆了,谁都不认识了。大家回去吧。”
大家一听这么严重,只得走了。
吴裳又掉头回去,关上了病房门。
“接下来做什么?”她问林在堂。
林在堂对她说:“你回千溪问我爷爷能不能接受采访,讲讲外婆救他的故事?另外,这个遗产的事速速公正吧,以免夜长梦多。如果有什么事,我会担着。”
“你妈不反对吗?”吴裳问。
“这是我爷爷的遗产,她反对又能怎么样呢?”林在堂说:“爷爷也给她留了钱,她管不了那么多的。”
“我外婆不一定想要。”吴裳说。
“你问过外婆的想法吗?你不要主观臆断吴裳。外婆可能会有她的考量。”他说完就说:“我的饭快到了吗?我又饿又晕。”
吴裳不知道外婆怎么想,她想跟外婆谈一谈。林在堂这句话是对的:外婆或许有自己的主观意愿。
“你先回去跟外婆谈。”林在堂说:“现在就回。”
“你自己没事?”
“这么说吧,如果我说我需要人照顾,愿意照顾我的人,从这里排到医院门口。”
“…你说话挺像你二叔…”
吴裳说完就走了。
下着雨的沿海公路很昏暗,雨声落在车窗上,像一种诉说。吴裳一路都在想该怎么跟外婆开口,回到千溪,进了院门,看到外婆正在给大黄梳毛。
见到吴裳回来直接就说:“裳裳,外婆同意要那份遗产。”说完停了停,又说:“外婆也知道你想离婚,外婆同意你离婚。”
吴裳的委屈一瞬间涌来上来,突然雨势就变大了。
叶曼文招呼她:“还傻愣着干什么?来外婆这里。”
吴裳哭着跑了几步,扑到叶曼文怀里,哽咽着说:“外婆,外婆…”
“外婆什么都知道的。”叶曼文说:“你姆妈走后,外婆就在想:是我们拖累你了,不然你不会一次次受委屈。外婆什么都不说,但外婆什么都知道。”
“我对不起姆妈。”吴裳哭着说:“因为我当年一时糊涂嫁给了林在堂,我姆妈受了那么多委屈…我对不起我姆妈…我不想让外婆伤心…”
叶曼文给她擦眼泪,说:“傻孩子,别这么想,你不开心外婆才会伤心。你开心,外婆就不会伤心呀。你是外婆最爱的囡囡啊…”
吴裳泣不成声。
她觉得横亘在她面前的石头被搬开了,她不必瞻前顾后了,她只管大踏步向前走。
“外婆…”
“裳裳…”叶曼文捧着她的脸,慈爱地说:“我们裳裳很久没有开心过了…”
“我想我姆妈。”
“我也想。”外婆说:“外婆比你幸运点,比你能早些见到你姆妈…”
“外婆,我不要你这么说。”
叶曼文的额头贴一下她的,身子靠向椅背,对吴裳说:“外婆知道你好奇外婆为什么会收这笔钱因为外婆当初只是救人一命,但小少爷把这当成了恩情,这恩情困了他一辈子…外婆什么都知道…”
“至于那些人,你不要怕他们!”叶曼文突然激动起来,跺了下脚,眼睛睁大了,大声说:“不要怕他们!他们欺负你,你就反抗、报复!不要怕他们毁外婆名声!名声算什么?名声是身外物!”
叶曼文说完定在那里,好像一口气在托着她,接着又缓缓靠向椅背,喃喃地说:“裳裳,离婚;裳裳,别怕他们。”
吴裳扑在外婆身上,痛哭出声!
第63章 千帆过,万木春
我买了一套房子
买了喜欢的衣服
买了去远方的机票
2012年12月吴裳《我有点小钱》
2012年的冬天,吴裳去了一趟北京。
当她下了飞机,走出机场,感受到北方的冷空气直接入侵她鼻腔的时候,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和喷嚏。
凛冽。
吴裳想到这个词。
林在堂问吴裳:“你觉得这几个集团客户你能搞定吗?那几个国企、央企的设计院呢?”
“这有什么不能搞定的呢?”吴裳又打了个喷嚏,她不太适应这一天北京的冷空气。天气预报说这是这一年北京最冷的一天。
“那咱们分头行动吧。”林在堂说:“我晚上要去那个应酬。你真的不去吗?”
“不去。酒店见吗?”吴裳对他顽皮地眨眨眼。
林在堂哼一声:“不见。”
“不见就不见。”
吴裳先上了出租,摇下车窗跟林在堂挥手再见。林在堂很奇怪,刚刚在飞机上还好好的,下了飞机就变脸。
吴裳摇上车窗,司机师傅问她去哪里?她说:“您带我去天安门、王府井、紫竹院转转吧。”
“紫竹院?”
“对。”
“第一次见外地人来北京第一天要去紫竹院转转的。”
“没去过嘛。”
吴裳这样说。
她记得之前有一天喝咖啡,宋景突然跟她说:“我知道濮君阳在北京住在哪里了。”
“哪里?”
“紫竹院。”宋景说:“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大概是一个种满竹子的地方。北京的地名都挺奇怪的。”
吴裳记住了紫竹院,上车的一瞬间就想去看看是什么样子。出租车司机载着她开出首都机场,她看到车窗外的景致渐渐热闹,车子驶上了五环。
北京真的很大。
海洲作为一个沿海城市,尽管经济发达,但它跟北京不一样。北京跟上海也不一样。吴裳去的城市多了,就觉得每座城市都有它独特的气质。
她之前喜欢上海,现在觉得北京也很特别。
五环上看北京,感觉城市上空灰蒙蒙的。
原来濮君阳生活的城市是这样的啊。吴裳想。
她记得那年,他去杭州看她,跟她讨论毕业后的去向。吴裳说我想去上海,因为上海到海洲不算远,我可以时常回去照顾我姆妈和我外婆。那时濮君阳的单位已经为他解决了北京户口,还签了协议,他短时间内走不了了,不然要面临赔偿。他说:“那好吧,我呢,过几年去上海跟你会和。”
“你先别管我啦。”吴裳说:“以后交通会越来越发达,只要我们有钱有时间,就能见面的。”
“吴裳你不知道,当你工作以后,钱和时间的获得,都会变得很难很难。”濮君阳的工作是一眼就看到头的,他自己对未来很迷茫。女同学袁博遥对他说北京是很公平的城市,只要肯努力,就会有回报。
濮君阳却不这么想。
他觉得他像一只雏鸟,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跑。他很惶恐,总觉得钱不够花。每个月工资到账,只在手里停留一天,然后就捉襟见肘了。
这时的他在吴裳面前,竭力隐藏着自己的压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开心些。但吴裳还是发现了他不对劲。她问:“是不是遇到问题啦?”
“我没有。”濮君阳摇头。那时他想:人最幸福的时光大概是在童年,那以后的每一天,只会日渐一日地不幸。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在寂寂长夜里与自己的文字对话,他庆幸他还有一个爱好,不然他的人生真的是一潭死水了。
那时吴裳不知道人都是有自尊的。绝大多数人都只会向别人展示好的快乐的东西,而将自己的脆弱困顿藏起。她只是觉得好像跟濮君阳有了距离。
她跟濮君阳聊起未来,她说:“我觉得我的未来是光明的。我一定会年薪百万的。”那时的吴裳觉得年薪百万好了不起,年薪百万是她能畅想的最好的人生了。
濮君阳却说:“吴裳你知道吗?这个社会上有多少人是月薪800,甚至有的人一年只能赚到三五千?你知道年薪二十万,就已经是人上人了吗?”
“我们不能这么想。”吴裳说:“我要向上看,向上爬。濮君阳,我要跟你一起努力,我们两个会过上美好的生活的。”
“我赚死工资…”
“没事,那我努力!我养你!”
吴裳坐在濮君阳腿上,双手把他头发拨乱,说:“嘿,开心点。”
濮君阳对她扯一下嘴角。
2012年的吴裳在北京的夜晚里,想起当年他们的对话,察觉到了濮君阳当年的痛苦。吴裳读大学的时候就是觉得人生会是光明的,大学毕业后接连遭遇工作的重创,才知道那时的濮君阳说的是对的。人生都是不易的。那道龙门不是谁都能越过去的。
她不禁叹了口气。
热情的司机师傅开始给她推荐吃喝玩乐,说外地人来北京都要喝豆汁儿的,还要吃卤煮。吃卤煮你要去北新桥,喝豆汁儿你要…
吴裳又想起濮君阳形容卤煮:味道很厚,很重。
这时林在堂已经到了应酬的地方,看到大圆桌上摆着各种名酒,心想这又是一顿“生死局”。他实在是不爱喝酒,每当这时就恨自己没有一副千杯不醉的躯体。郭令先已经到了,在郭令先身边,坐着孟若星。
林在堂万万没想到孟若星会突然出现在这个酒局上,他对孟若星点点头,任人安排坐了上座。
他此行来北京是参与政府组织的“行业质量标准认定”的培训,这种培训相关部门的领导都会出席,事关产品安全和质检,以及专利技术申请等,他每次都会亲自来。这一晚算是一个联谊,相关企业负责人坐在一起,放下商场竞争,培养下个人感情。
林在堂因为星光灯饰业态升级完毕,完成了一个业务上最难的考验,被企业家们预判为未来优秀的商业领袖,所以这一次自动把上座安排给了他。这里面的人情世故林在堂从小就跟爷爷林先祖见,所以对郭令先使了个眼色,要她来安排结账。郭令先心领神会,对他回头。
这时有人问林在堂:“听说林太太也来北京了,今天怎么没一起来?”
林在堂之前问过吴裳的,吴裳说想自己待着。林在堂知道北京对于吴裳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城市,所以就没多做邀请。
“她今天要见客户。”林在堂说。这时他察觉到孟若星在看他,就对她礼貌一笑。
“我们都对林太太的事迹有所耳闻,林太太厉害的。”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唐盛突然插了句话:“林太太人中龙凤,给别人下套也是一绝。”
“不应该是解套吗?”林在堂说:“唐总倒是会颠倒黑白。”
因为有林在堂“暴打”唐盛的事在先,大家生怕俩人在饭桌上再打起来,于是急忙规劝:“嗐,您二位真是爱说笑,请林总提杯吧!”
孟若星一直在看林在堂。
她企图从林在堂脸上发现他对她一些余情未了的蛛丝马迹,可是林在堂这人藏得太深,他几乎不看她,除非必要的时候与她视线交汇,那也只是礼貌一眼。
孟若星终于相信:林在堂是一个凉薄的人。他们相处多年,分开时并不好看。一般人会对此葆有一些情绪,爱、恨、不甘,但林在堂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林在堂提杯,说:“鄙人不善言辞,今日得以与天南海北的同行相聚于此,很开心。都在酒里吧!”
仰头干了这杯酒,拿起手帕擦了下嘴角。他喝酒上头快,一盅白酒下肚脸就泛红,这时他睁着那双冷静的眼看人,多少有点恐怖。
他的眼是看着唐盛的。
因为他知道唐盛最近在搞小动作,他不满足于抄袭,开始准备请设计师在星光灯饰的设计基础上加以改动。这个设计师可能是谁呢?他又看了眼孟若星。
林在堂知道孟若星是一个心性高傲的人,她不会与唐盛这种人合作。但倘若她有别的目的,那么她又是一个敢于取舍的女人。
“林总是有话对我说吗?”唐盛似笑非笑地对林在堂说:“怎么,看到最近盛唐的销量上来了,林总着急了吗?”
林在堂嘴角噙着笑,摇了摇头。唐盛有他的手段,他也有他自己的底牌。林在堂当下的底牌是吴裳发现的蓝海。
以吴裳当下的阅历和社会背景,她想挤进那些企业的采购库里简直不可能,但是她有林在堂和郭令先。当她跟他们阐述她的想法以后,他们两个就迅速做出反应,要帮吴裳打通这条路。
所以这次来北京,林在堂有他的“上流交际”,吴裳和郭令先有她们的“任务”,他们兵分两路,要搞大事。
孟若星这时悄声问郭令先:“吴裳为什么不来呀?是知道我在吗?”
彼时郭令先和孟若星还是好姐妹,但郭令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含混过去:“她今天不太舒服。”
“这种场合你和林在堂是要被打圈的,那些老板山东的、东北的都很能喝。那几个广东福建的也是酒桌常客了。你们两个应付不来。”孟若星说:“这样的场合你们竟然不叫帮手。”
郭令先则说:“林总是谁?你且看吧。”
林在堂这人在酒桌上能屈能伸,第二杯酒的时候他就开始服软,说:“喝不了,真喝不了。”还双手合十跟大家求饶,态度诚恳。这样能躲过十几分钟。
第三杯,他脸更红,开始出汗,他又说:“这杯喝完我得去透透气,要死人了。”一躲二十分钟。
他躲酒的方式不讨厌的,别人只当他真不能喝,而他出去躲酒的时候甚至打了几个电话,帮吴裳预约了几个拜访。北京这个地方,有很多国企、央企,门户和体制流程都森严,能去拜访才是第一步。他自己身为老板,很多时候不好直接落实到业务,就算落实了,他也承认,他不能像吴裳那样第一时间就给出很好的方案。吴裳比他更了解建筑业。
这个冗长的酒局,被林在堂拖到下半场,但终究是有些醉了。他再出去躲酒,孟若星跟了出去。
她站在他旁边,笑着说:“怎样?当初还说自己要做滴酒不沾的企业家。”
“当初是当初。”
“现在是现在。”孟若星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老婆为什么不来陪你喝酒?”
“她一会儿就来。”
林在堂想了想还是给吴裳发了条消息:“救命。”
吴裳知道他喝多了,回他:“地址。”
林在堂把地址给她。这距离酒店不远,吴裳已经去了天安门和紫竹院,刚到酒店,看到林在堂的求救信息收拾一下就出门了。
“孟若星也在。”林在堂又发。
“爱谁在谁在。”吴裳回。
她到的时候,别人早已是七分醉,见到林在堂拉着吴裳手腕进来就开始起哄,还说让吴裳自罚三杯。
吴裳酒量一般酒胆大,连喝了三盅后海洲女人骨子里的泼辣就出来了。她故作生气地说:“刚谁欺负我们林总啦?我来看看。”说完就看向了唐盛:“肯定是唐总了!”
林在堂在桌下拉她衣角让她老实坐着不用喝酒,吴裳偏想喝点,她还想收割几个。她善于察言观色,知道谁快要不行了。唐盛就是第一个,眼神都涣散了。吴裳拿着酒具到唐盛面前,说:“唐总,不打不相识,我敬您一个。”
唐盛有心不喝,这时别人起哄:“唐总,这得喝,一笑泯恩仇啦!”
唐盛躲不过,被吴裳连喝了两杯,起身跑到卫生间,吐了。吴裳忙说:“各位老总给我作证,我只跟唐总喝了一杯,唐总自己找酒喝!”
她一直笑眯眯的,很是讨喜,跟人也没有距离,几番下来,就有人夸她:“林太太果然厉害!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吴裳安心接受夸奖,谢过之后还是要喝,她又去敬另一个广东的老总,越过了山东的。这是她的策略,专挑“软柿子”捏。
因为她来了,酒桌上你争我夺我的氛围反倒少了,变得其乐融融。林在堂一直拉吴裳衣服,让她不要喝,期间站起来几次要自己喝,被吴裳一把按回去。别人都在起哄,吴裳就笑盈盈地接受。
到了最后,吴裳说:“下次不许欺负我先生哦,再欺负我先生,我可不客气啦!”
她那点小酒量,仗着技巧把酒场撑了下来。孟若星一直在看着吴裳。她对吴裳的了解始终不多,这一天发现了吴裳的厉害。果然非池中之物。
吴裳察觉到孟若星的审视,就对她一笑。她对孟若星没有敌意,孟若星又不是她的情敌。只要孟若星不招惹她,她甚至能跟孟若星一起喝杯咖啡,再给她做个吐司。没记错的话,孟若星喜欢她在许姐姐咖啡店做的吐司。
孟若星也对吴裳笑笑,她没选择跟吴裳喝酒。她自觉跟吴裳不一样,吴裳是底层爬上来的小人物,急于在这样的场合让别人记住自己,所以她一到就开始展示;孟若星原本就在饭桌上,桌上无论哪个老板,都要给她一分薄面,她不需要展示。
酒局结束后,他们一一告别。
孟若星走到吴裳面前对她说:“林太太酒量不错。”
“谢谢。”
“林太太的野心也昭然若揭。”孟若星又说。
吴裳并不想刻意隐藏自己的野心,她就是喜欢钱,喜欢掌控这样的场合,想在暗流涌动的商场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她想摆脱生活的困境。这有什么可羞愧的呢?于是她说:“等我成功那天,请孟小姐喝酒。”
“我等着。”
“好。”
孟若星转身走了。她一贯优雅,依旧像一只仙鹤。在寒冷的北京冬天,人也是飘飘的,是那样的美。吴裳回过头看到林在堂在看她的背影,就拧了一下他腰:“还看讷!出息!”
林在堂解释:“我没看。”
“你当我是瞎子呀?”吴裳说:“还说没看!”
他们两个都没少喝酒,幸而酒店不远,林在堂提议走走散散酒气。吴裳在他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他。
热闹散去,她人有些悻悻的,又或者来到酒局之前就是如此。紫竹院公园很好看,傍晚时候还有老人在抖空竹。吴裳喜欢看抖空竹,当空竹被扔上空中的时候,她的心就飘忽地飞起来,生怕那空竹落下时候接不住。
林在堂走几步就回头看着她,看到她那百无聊赖的神情,好像把魂儿丢在哪里了,就说:“去见濮君阳了吗?”
吴裳有些惊讶他会这么问,下意识回答:“怎么会!”
“为什么不去见呢?”
“他结婚了呀。”吴裳说:“你以为我是你吗?会参加前女友和现女友同时出现的饭局。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游刃有余。”
“你还不够游刃有余吗?”林在堂反问:“今天你来以后,饭桌的风向都变了。你明明半路才来,却俨然一个东道主。”
吴裳耸耸肩:“你呢?你提前知道孟若星会来吗?”
“不知道。”
“那你知道郭令先跟孟若星是好朋友吗?”
“知道。”
“那你就该想到这种场合,女王孟若星大概率会在呀。”吴裳言之凿凿地说:“你只是想见孟若星一面而已,我知道的。”她故意气林在堂,见他板起了脸,对他做了个鬼脸,小跑着走了。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双双早早爬起来,梳洗干净穿戴一新,神采奕奕出现在餐厅吃早饭。郭令先真诚地说当他们走进餐厅的时候,餐厅都亮了一下。毕竟在北方寒冷的早上,酒店里用餐的客人绝大多数都慵懒,像他们这样的,罕见。
“你们醒酒了?”郭令先问。
“醒了啊。”吴裳说:“就是脸有点肿,我待会儿来一杯美式消消肿,上午去集团客户那不耽误。”她说完从文件包里拿出资料给郭令先,说:“这是我在网上查的他们13年14年要交付项目的信息,今天我准备到了就从这些开始切入。”
“不搞关系啦?”郭令先问。
“不影响。两手抓。”吴裳说完嘿嘿一笑。
“那林总今天就是去开会学习是吧?”郭令先问。
“对。”林在堂说:“分头行动,期待你们的好消息。”
“铁三角统领江湖!”吴裳举起拳头喊了句口号,接着说:“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敢跟两位老板组三角了。”
郭令先被她逗笑了。
这次的北京之行,对于吴裳和星光来说都非常重要,吴裳做好了准备要大干一场,她是十分相信自己的。
濮君阳从前说的普通人想向上突破是很难的,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希望。吴裳在自己开始工作之后认同了濮君阳,所以这时星光灯饰的工作于她而言太过重要。她依稀看到了自己爬上去的可能。这是从前以往的任何一个工作都无法带给她的感受。
大多数工作都是果腹而已。
她也知道她能有这样的感受,与林在堂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林在堂给了她机会,也赋予了她背景,所以这件事才看起来更容易一些。她内心里是感激林在堂对她的“知遇之恩”的。
她在北京发奋了几天,早上出门,深夜回到酒店。国企严谨,她就按流程一次一次去拜访。她对人家说:先入库嘛。入库以后我们每次都好好投标。支援非洲?行,我们专门做适合非洲的灯。质检严?星光灯饰最不怕质检了。配合出方案投标?小事,我最会做方案了。不能搞腐蚀?您看我有那本事嘛。
吴裳操着南方姑娘绵软的口音,带着海洲姑娘的坚韧强势杀进了北方的商业环境。
等她带着四个入库通知离开北京那天,她觉得北京的天都晴朗了。这时唐盛听说了她来北京干什么,气的在办公室拍桌子,骂下属都是废物,那么老销售,搞不过一个刚入门的小丫头。吴裳的商业嗅觉令唐盛震惊。
他对朋友说:“要么把她搞出这个行业,要么把她搞来盛唐。总之不能让她在星光灯饰呆着,这是个祸害。”
祸害吴裳坐上离开北京的飞机,飞机起飞的一瞬间,她忍着眩晕向机窗外看。她大概分辨了一下紫竹院的方向,她当然看不到紫竹院,但她心里想:房子、票子会有,日子也终将能过下去。
“别看了。”林在堂说:“濮君阳早已是过去式了,你现在在我身边呢。”
“你为什么总这么说呢?”
“我知道你放不下他。”
“那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林在堂说:“因为我知道你喜欢钱。”
“说到钱…”吴裳说:“我也想买一个房子。”
“你为什么用“也”字?因为那套别墅吗?”
吴裳说:“不是,我想买一套房子。姆妈和阿婆老了,住楼房舒适,也离医院近些。”
“那套别墅,让你难受吗?”林在堂又问。
“那是你的婚前财产。”
“但你对我姆妈的方式耿耿于怀是吗?”
吴裳不想说谎,所以直接回答他:“是的。那种防贼似的感觉,让我心里不舒服。但我能理解她,人的确该为自己做打算的。”
第64章 千帆过,万木春
吴裳真的去看了一处房子。
房子就在海洲老街附近,出了老街右转,过两条马路就到。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区,但胜在距离医院近,其他设施也齐全。吴裳最喜欢的是小区的环境,因为盖的早,楼间距很大,她就算买一层,也不用太过担心光照。
房子装修了三年,但原业主一天都没有住过,因为孩子在广州工作,父母也随迁了。吴裳觉得这好像是自己命中注定的房子一样。
65平的小房子,首付不到十五万。吴裳自己又有了五万多存款,她算了下,下个月的工资和提成到账,刚好能赶上交首付。
她很果断地签了合同付了订金,然后才兴高采烈去找阮香玉。香玉面馆的生意已经全然恢复,晚上十点后人才会渐少。这时阮香玉会站在柜台前头也不抬噼里啪啦算当日的账。
吴裳到了以后神秘兮兮地说:“姆妈,我今天干了件大事。”
“什么大事啊…”阮香玉问:“你签大订单了吗?”
吴裳摇摇头。
“那你…”
吴裳眼睛里是忍不住的笑意,压低声音,献宝似地说:“姆妈,我们有楼房啦!”
“楼房?”阮香玉有点吃惊地看着吴裳,后者则开心地点头:“对!楼房!以后你和外婆年纪大了,住在乡下不方便,我们就可以住在楼房里。虽然房子不大,但咱们住足够啦!”
阮香玉被吴裳感染了,心情也雀跃了起来:“在哪里啊!你跟姆妈好好说说!”
吴裳几乎是蹦跳着把姆妈拉出面馆,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跟她仔细地说。她的喜悦实在无法按捺,讲话时候手舞足蹈,阮香玉看着自己的女儿这样高兴,她开心得快要抹眼泪了似的。
林在堂来的时候恰巧看到了这一幕,吴裳眼里有星星在亮着,笑意快要飞上天。这让他仿佛回到2006年的夏天,少女吴裳在海边踩水的样子。
他走过去问:“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香玉妈妈推推吴裳手臂说:“你说,你跟在堂再说一遍。”
吴裳就故作高傲地说:“现在你面前的这位吴裳女士,有自己的,小!房!子!啦!”
林在堂第一反应是问多大,吴裳说足有65平之巨。林在堂说了不起啊!恭喜你啊!
他不是那种会第一时间就表现出开心的人,他的开心也得渗透,五分钟之后,吴裳已经说起别的事,他才扯着嘴唇笑着又说一次:“太厉害了吧,这么快就买了房子。”
吴裳愣了下,接着说:“林总啊,下个月的奖金可别出什么差错啊?就算你公司倒闭了,也要先给我发奖金哦!”
“所以你没有那么多钱付首付,但是先买了?”林在堂问。
“这是基于我对你的信任。”吴裳认真地说。她在签合同之前有考量过,星光灯饰万一倒闭了、出事了,她首付付不上,那订金也退不了,到时就很惨了。考量的结果是:林在堂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林在堂因为吴裳的信任着实有些开心,回家路上还在夸吴裳有眼光,说她真是一个聪明人,知道谁可靠。
吴裳因为买了这套房子干劲很足,第二天早早就去公司琢磨她的客户名单,看看还能从谁身上多赚点钱出来。她逐个打电话,逐个问最近的规划。
她忙于赚钱,林在堂则忙于年末应酬。这时他的应酬基本都是躲不开的,政府的、商会的、大客户的,还有一些私人的。
他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应酬,又避不开,最让他厌恶的是“酒色文化”。倘若你是男老板,对方会带漂亮姑娘来;倘若你是女老板,对方会带英俊的小伙子来。这种酒局带来的人除了外貌上乘,最重要的是能喝会劝。
林在堂因为年轻有为相貌端正,在这样的酒局上总是受众人追捧。无论对方是谁,来了几个人,带的人总要盯准了林在堂喝酒。
林在堂能躲则躲,躲不过就用一贯的方法拖延。他时常问吴裳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吴裳说我可不去,有那时间我睡会儿美容觉多好?尽管吴裳对这样的场合游刃有余,但她其实并不喜欢去。她讨厌酒局上那些人的伪善嘴脸,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挂着虚情假意的笑。
林在堂去应酬的时候她一般会跟宋景去找许姐姐玩。吴裳很喜欢去许姐姐的咖啡店,她到那以沓樰團隊后就穿上围裙和帽子,开始磨咖啡、做面包。
忙过一阵以后,客人少的时候,她们三人就找个地方坐坐。吴裳因为跟许姐姐借过钱,而许姐姐二话不说借了她,跟许姐姐的感情更深了些,所以许姐姐再要她研究一些配方,她都不再收任何钱。
一般三个人出去坐坐的时候,是吴裳完全开心的时候。她自己的生活被业绩、客户、勾心斗角占满了,唯一的净土就是这样的“坐坐”。她不用担心自己说错话,也不带有任何功利心,单纯就是跟好朋友一起的那种轻松。
这一天她们坐得很晚,一般到夜里十一点多的时候,林在堂会发一条消息问吴裳:什么时候回家?吴裳收到后再磨蹭会儿,然后收拾东西就会回家。然而这一天到十二点半了,林在堂没动静。
他这一天是去应酬的。
吴裳跟她们解散回家后,发现林在堂不在家里,整个屋子黑漆漆的,很安静。
她打林在堂电话,被他挂断了。
林在堂一般不会挂她电话,除非有事。就算他挂断后也会发一条消息跟吴裳说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晚一点回他。这一天很蹊跷,林在堂没回。
吴裳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
她冲过澡躺在床上,林在堂也还是没有动静。于是她爬起来穿衣服,去他应酬的那家餐厅。林在堂这点好,这一天要在哪里吃饭,跟谁吃,他都会提前跟吴裳说。吴裳到了餐厅发现他们的包间早就空了,她问服务员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服务员说是已经走了三四个小时了。
吴裳在那附近找,又继续打林在堂电话,起初挂断了,再后面就没人接。
林在堂喝断片了。
这一天是陪商会的人年末联谊,他到了以后隐约觉得这个局氛围不对,因为所有人的目标好像都是他。他们轮番敬他酒,他要去卫生间,他们也不许,说喝完再走。林在堂跟他们生气,商会梁会长就说:“在堂啊,生意做大了,不给叔叔留颜面了。别人的酒不喝,叔叔的总该喝吧?”
商会梁会长是接的林显祖的班,早些年陪林显祖打江山,把海洲的商业环境做的很好。碍于他跟爷爷的交情,林在堂跟他喝了几杯。
这一天的酒也很奇怪,按道理说林在堂不该那么快醉酒的,但他就是喝着喝着就觉得抬不起眼睛,去卫生间吐了一次,回来后强撑着精神想给吴裳打个电话。
这时林在堂的潜意识是需要吴裳来救他,为他解围,他觉得他这一天似乎是中了什么圈套。他的大脑还尚存着清醒,但身体已经开始不听他的指挥。
他的手指开始抖,刚打开手机,就有人抢过他的手机,说:“林总,快点啊!继续喝!”
林在堂起身拿手机,但转眼间栽到了地上,接着好像昏死过去了。当他睁开眼时,察觉自己头痛欲裂,喉咙痛的几乎无法呼吸,而他身无寸缕。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林总,你醒啦?”
林在堂腾地坐起来,一阵巨大的恶心席卷了他,他准备穿衣服,那姑娘却上前缠着他脖子:“林总,怎么了嘛,急什么啊?再睡会儿嘛。”
林在堂转身趴在了床头,吐了。
他第一次知道人是可以这么吐的,那些秽物喷射出来,散落到地上。这时他颤抖着摸到眼镜戴了,终于看清了那个姑娘是谁:是昨晚聚会的一个企业家带来的。
姑娘笑眯眯地,但那笑容带着一些挑衅,轻浮地扯出几张纸巾帮林在堂擦嘴,一边擦一边说:“林总,以后有事儿您叫我。咱们两个常联系啊。”
林在堂的呼吸渐渐平顺,接着拿过了手机,看到了通话记录,吴裳打给过来,都被拒接了。他一阵说不出的心痛,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吴裳正在满世界找他。吴裳一点怀疑林在堂不轨的念头都没有,她无比相信林在堂。但他无故消失了,这让吴裳十分担忧。
她站在海洲的街头,12月末夜晚的潮湿寒凉一点点渗进她的衣服内,她冷极了。
电话响的一瞬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起,紧接着她听到林在堂在隐忍着什么、有些颤抖的声音。他问:“吴裳,你信不信我?”
吴裳想都没想说:“我信你,你怎么了?你在哪?”
林在堂长长舒了一口气,说:“我在海洲饭店1808号房。”
“你…”
“吴裳,你快点来。”
林在堂说完挂断了电话。
他的心很疼,那女人还在看着他。林在堂知道她也不过是在讨生活,定是受了谁的指使。他的头脑里迅速将所有可能过了一遍,包括业务影响、舆论风暴、家庭战争,最后林在堂对那姑娘说:“你不要走,我现在报警。”
姑娘很惊讶地看着林在堂,这跟别人跟她说的不一样。别人怎么说的?男人都是如此,尤其是有钱的男人,乐于为自己多一段艳闻,以彰显自己的魅力。尤其林在堂这样的男人,身边的女人多,你借机挤进去,成为他身边万千花朵的一支。往后的日子也会无忧的。
她信了他们,不相信林在堂会做出报警的事来。直到林在堂打通了报警电话,艰难地说:“警察同志您好,我要报警,我可能被人猥亵了。”他顿了顿又艰难地说:“或是强/奸了,我不知道,我感觉很不好。”
他的大脑皮层好像炸裂了,各种声音占据了他的思想。这时他想的是:吴裳怎么还不来?吴裳呢?
他躺在那里不动。
他知道当吴裳进来后看到这样的景象会令吴裳恶心,但他不能动,他要把一切如实地呈现。因为他对醉酒后的事情全然不记得了,所以这时他选择相信法律。如果他真的做了,那他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但是为什么呢?林在堂想:我为什么无法呼吸呢?
当吴裳走进海洲饭店1808,看到门口站着的警察。她的脚软了一下差点倒在地上,警察问她是谁?
她说:“我是林在堂的妻子,我们举行过婚礼。请问…”她声音颤抖了起来,也哽咽起来:“请问林在堂,怎么了?”
第65章 千帆过,万木春
吴裳在走进1808以前,曾试想了各种画面:林在堂喝多了、喝吐了,林在堂受伤了被人绑架了。但她没有想到,这房间里有警察。看到警察的一瞬间,她以为林在堂死了或杀人了。
警察带着她向里走,她接着看到光裸的林在堂,和那边坐在沙发上哭的姑娘。床榻杂乱无章,林在堂的内衣裤被丢在地上。
林在堂看到吴裳的一瞬间就停止了说话,他看着吴裳,在等她的反应。林在堂想:倘若他在吴裳的脸上看到不屑、鄙夷,那么他一定会很难过的。只要想到她可能会这样,他就已经难过起来,
吴裳想起他在电话里问她是不是信他,就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吴裳知道,很多海洲太太都明白一个道理:先生在外面赚钱,太太安心做太太。别管先生在外头有怎样的艳遇,只要家庭地位不被撼动,那就随他去,大家还是好夫妻。但吴裳不是她们,林在堂也不是她们的先生。他们不一样。
警察对吴裳说:“你先生报了警,说他遭到了酒后猥亵,也可能是强/奸。现在我们正在录口供和取证,稍后还要去医院取证。”
“好的。”吴裳从包里拿出一个手帕,上前拿过林在堂的眼镜,将他脏糊的镜片擦干净,轻轻给他戴上。她看到了林在堂充满痛苦的眼睛。吴裳知道林在堂的想法:如果他在这个过程中真的有过主动行为,那么他就跟他的父亲没有任何区别了。高傲的林在堂会因为这件事而失却了挺直的脊梁。
吴裳第一次觉得林在堂好可怜。
她轻声说:“我在一边等你,你好好跟警察说。待会儿我陪你去医院,你放心林在堂,我相信你。”
吴裳尽管慌张,尽管心疼林在堂,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分析了形势:这件事一定会扩散的,林在堂应该是被人做局了。家里会乱套,外面也会。这时唯有爷爷能镇住局面。
“爷爷应该已经起床打太极了,我想给爷爷打个电话说一下这件事?可以吗?”吴裳问。
林在堂点头:“好的,给爷爷打电话。”
吴裳点点头,要向后退,林在堂扯住了她的手腕说:“吴裳,谢谢你。”
吴裳对他摆了个嘴形,无声地说:“不客气。”
接着又退到一边。
她观察那个姑娘,她已经被吓傻了,此刻正在那里哭。但她一口咬定只是送林在堂回房间,进门后林在堂侵/犯了她。警察问有事实吗?姑娘说有。
吴裳什么都没说。
她走出去给林显祖打了个电话,她的声音很平静,说:“爷爷,我跟您说一件事,您不要着急。林在堂昨晚参加海洲商会的饭局喝多了,被人带到了酒店。”
“桃色新闻是吗?”林显祖问。
吴裳说:“目前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警察在录口供,酒店的视频马上就可以看,但只能看到电梯间和走廊。稍后要去医院做检查。”
“各有说辞?”林显祖又问。
“是的,爷爷。”这时吴裳鼻子堵了一下,不知怎么,眼睛一酸,差点哭了。
林显祖听到吴裳的异样,对她说:“裳裳,如果在堂出轨是既定事实,爷爷会支持你跟他进行切割。但是你知道吗?商场如战场,战场残酷,商场肮脏。人身在其中,难免身不由己。你帮爷爷一个忙,等一下结果好吗?”
“好的爷爷。我相信林在堂。”
“你相信他,这让爷爷很感动。你先陪着他,剩下的事情交给爷爷办。”
林显祖挂断电话后站在那里深呼吸两次,这才拿起电话打给他的老朋友,现任海洲商会梁会长。
梁会长刚起床喝热茶,接到林显祖的电话很是小心地问他:“林总,这么早起了?要喝早茶吗?”
林显祖笑了声,径直问:“昨天的饭局谁做东,都有谁?”
梁会长也是很机敏的商人,昨晚饭局前有人对他说星光灯饰的新任老板真是一个狂妄的人,随着业务扭亏为盈,现在愈发地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出去时候别人还以为他是会长呢。
梁会长听进去了,所以饭局上抖了一下官威。昨天他也发现饭局风向不对,但他没有制止。他本意是给年轻人一些教训,让他们不要太狂,要把长辈放在眼里。
饭局后段,他看出林在堂大醉,临走前说照顾好他,就走了。
“我问你,昨天饭局都有谁?”林显祖这时忽然厉声说,他顺手砸了一个茶杯,那茶杯碎裂的声音很大,梁会长忽然就毛骨悚然起来。
海洲关于林显祖的来路有很多版本,有人说他是名门望族,有人说他白手起家。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林显祖震怒时是很可怕的。
梁会长给林显祖做了很多年副手,他太了解这个老人了:他绝非善类。没有任何一个功成名就的人是真正软弱的,尤其是林显祖这样的人,手段层出不穷。
梁会长这时笑着说:“老会长啊,怎么生这么大气啊?昨天就是普通应酬。”
“是吗?”林显祖说:“那你现在去海洲医院等我。另外,昨天饭局上的所有人你给我一个名单。包括你们带去的那些花花草草,一并给我。”
“好的。”梁会长听到林显祖挂断电话,这才挂了。他仔细想了下,接着一拍脑门,意识到自己犯了巨大的错误:饭局以后出事了。
千万别是人命!
梁会长知道对于林显祖来说,孙子林在堂多么重要,倘若林在堂出了事,那林显祖会把天捅漏了的!
他急忙打电话,想问昨晚的事,但他发现那些人支支吾吾,跟他打马虎眼,就知道事情很大。
完了。他想。
海洲饭店的监控录像调了出来,警察看到林在堂失去了行为能力,是被三个男人架进房间的。他没有任何意识,任人拖拽着他。他们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就是房间里那个。到门口后,三个男人先进去,出来后叮嘱了女人几句,女人走了进去。
至于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尚不知晓。
吴裳陪同林在堂去医院做检查,路上林在堂一句话都没说。他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他首先明白了起因: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他,因为他们想拉他下水。
林在堂接手星光灯饰以来,一直在忙于业务,他对商场上的很多脏手段不屑一顾,也不屑与某些人为伍。这令他看起来非常另类,非常令人不适。
只要将林在堂拉下神坛,打碎他的傲慢和清高,他们才会舒服。
同时林在堂也清楚,倘若他今天不报警,未来可能会受到一些威胁,最后可能会导致他身败名裂。但他报警了,可能也会身败名裂。
吴裳的手伸过去,先是握住他一根手指。
他的手指冰凉凉的,她将他攥在手心。片刻后,覆在他手背上。但是林在堂移开了手。
他觉得自己肮脏。
林在堂对情感有着近乎洁癖的要求,不仅对别人,也对他自己。他不接受情感中的任何背叛,别人背叛他,他背叛别人,他都不接受,哪怕这种背叛可能是被动的。
吴裳强势地抓过他的手,说:“你别躲。别惹我生气。”
林在堂看着车窗外说:“你因为什么生气?因为我跟别人睡了吗?”
“我因为你现在盲目厌恶自己而生气。”吴裳说:“林在堂,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团结。还让人呢欺负了不成?”
团结。
林在堂咀嚼了一下这个词,他觉得自己这时过于敏感了,他不喜欢团结这个词。他喜欢信任,无条件的信任。
海洲医院里人来人往。
年末时候医院正在开展给老年人提供一些免费体检的项目,所以到处都是老年人。
林在堂好像不喜欢这么多人,下意识向吴裳靠了一下。吴裳意识到林在堂并非是无坚不摧的人,他也有弱点,也会脆弱。比如此刻。
昨夜的经历对很多男人来说简直不值一提,那甚至可以归结为一场艳遇。但林在堂不是他们,他高洁的心被他们弄脏了似的。
“我是不是很矫情?”林在堂问。
“不。”吴裳说:“你没有随波逐流。”
这时他们在走廊里看到已经赶到的林显祖,林在堂快步走到爷爷面前,说:“爷爷…”
林显祖拍拍他肩膀:“先进去检查,其余的事情后面说。爷爷今天再给你上一课,这课叫:有仇必报。”
林在堂点点头,进去了。
整个检查过程都令他紧张,他从此知道了人生最可怕的时刻是没有自主意识的时刻,在外时刻保持清醒是多么重要。
医生问他有没有冲洗过身体,他说没有。医生点点头,再抬头看他。
“有问题吗?”林在堂问。
“等报告吧。”
“现在能告诉我吗?”
“不能,要严谨,等报告吧!”
林在堂走出去,看到吴裳看着他的眼睛。这时他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想要一个家了:外面如此凶险,他需要一个避世之所,需要一个关上门以后绝对安全的能容下他一切的地方。不然他将疲惫不堪。
“你过来。”吴裳对他摆手:“我给你买了吃的,你吃一点。”
“我不饿。”
“你给我吃。”
吴裳献宝似地打开食品袋,是阮香玉亲手做的嵌糕。
林在堂喜欢吃香玉妈妈做的东西,软糯的年糕里面夹着丰富的馅,是恰到好处的鲜美。他一口咬下去就感觉自己好像好了一点。
“你去面馆了?”他问。
“我姆妈找人送来的。”吴裳说:“我没跟她说我们为什么在医院,我只是说你不舒服来检查,她就以为你要空腹抽血,马上找人给你送吃的,说抽了血赶紧吃。”
这样温暖的爱。
林在堂差点流泪。他一边吃着一边觉得自己的魂灵归位了。他原本也不脆弱,不然也不会选择报警。他只是觉得恶心,人因为没有自由意志而被迫与自己不爱的人发生关系,这简直太过恶心了。
吴裳见他好了些,这才说:“林在堂,我现在说的话不是在宽慰你。我只是如实说我的想法。”
“嗯。”
“你应该没跟人发生关系,我看了监控,你都那样了,应该硬不起来;第二,就算发生关系,你是被迫的,是受害者,你不用责备自己。第三,这件事不会改变我和你之间的任何事情。”
吴裳说完长舒一口气,拉住了林在堂的手。
报告结果半个小时后出来了,林在堂没有与人发生关系,但不排除他被人用/手猥亵的可能。
林在堂心中燃起了熊熊的恨意,吴裳察觉到他不对劲,忙拦在他面前。她预感到一件事情:林在堂的某一部分被杀死了。
他会彻底变成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一个真正的商人。他身体内柔软的地方会随着一次次商场的浮沉越来越少。
因为他此刻的脸色可怕极了。
吴裳打了个冷颤。
第66章 千帆过,万木春
林在堂看到了吴裳的恐惧,一瞬间又找回了神志,对吴裳说:“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在堂,现在你知道爷爷从前一直跟你说:人是恶的,有些人为了达成自己的欲望不择手段。”林显祖说:“这算不得什么,还有更恶心的事。你走的越高,看到的东西越多,那其中肮脏的东西也会越多。”
林在堂并不言语,只是安静坐着。
他已经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会在酒局上被人做局?为什么能有人灌他酒?为什么灌他酒他要喝?他很快总结了一句:他太给他们脸了。正如吴裳所料,林在堂是从那时起开始有了真正的阴狠的。
林在堂当天就给前一晚酒桌上的所有人发了律师函,他索要了天价精神损失费,且没有协商的余地。有人威胁他不要把事情闹大,当天林在堂就在海洲本地的论坛上实名发帖。
他自己把事情闹大了。
林在堂看起来彻底疯了,不仅如此,林显祖也全力支持林在堂报仇,他不找别人,擒贼先擒王,只找梁会长。林显祖给梁会长寄了一份备份,内里包含他近三十年借职务之便行贿受贿、权色交易的资料,接着关掉了手机,去了千溪。
他没有多跟梁会长说任何一句话,并告诉秘书无论谁找他,都说他身体抱恙不便露面。
林显祖到了晚年儒雅清隽,几乎从不发火,以至于别人都忘了他当年是多么狠的一个人。梁会长伴他多年,他仍收集他的证据,原本是要带进坟墓的,却不成想,他还没死,却有人在他头顶拉屎了。
林显祖当然清楚:别人敢这样对林在堂,也是因为他年岁大了。他们以为他不中用了。
林显祖从学徒一跃成为海洲的商业名流,再老,那股子劲儿没散。
他去了千溪,对叶曼文说:“阿安啊,有人欺负林在堂,我得管。林在堂性情多好啊,他们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叶曼文安慰他:“做生意么,多少都要吃点亏。要么人吃亏,要么钱吃亏,这都是要交的学费啊。”
“阿安啊,你知道的,在堂清高,他可以赔钱,但人不能被人这样欺负啊。”
叶曼文就点头,说:“那你就在我这里躲着,我猜到了,你看起来是在躲着,但你的手,伸得很长。”
林显祖看着叶曼文干净的眼睛说:“阿安,你不会觉得我这人很坏吧?”
“别人欺负你你不还手,才是坏。你不还手,他不知人外有人,以为可以任意欺负其他人,于是其他人也遭殃了。所以很坏。”
叶曼文有她自己的想法:她心疼林在堂,巴不得林显祖帮林在堂出气。那事情闹的那么大,她远在千溪村都听说了一些。那传言应当很难听,因为别人看到她就不会说了。她还是揪着小奶奶才知道个大概,她们说她家的女婿被人强/奸了。
叶曼文问吴裳,吴裳对她说是猥亵不是□□,叶曼文就说猥亵的动机不是□□吗?别看叶曼文老了,但脑子清醒得很,她这一说,问住了吴裳。
梁会长看到那些东西,一时之间慌了神。他满世界找林显祖,但遍寻不到。他也是聪明人,急了几个小时后想明白了:老会长这口气咽不下,这是让他出面摆平。
梁会长挨个打电话,让他们主动出来认错:谁做的局谁承担,不要等到林显祖也发疯了。梁会长威胁他们说:林在堂发疯是跟你们要钱,但林显祖发疯可就不一定了。你们知道林显祖是什么人吗?那可是当年一个人硬闯高利贷组织,把老当家账本要出来的人!他连命都能不要!他妈的快点,赶紧把这事了了!
海洲话骂人像粘汤,一句又一句,骂够了挂点电话给林显祖秘书打去,请秘书带个话:天黑以前,一定给说法。秘书跟他打马虎眼,说:“梁会长你在说什么呀?给什么说法?”
总之就是不给梁会长这个台阶下。
梁会长心惊肉跳、心神不宁,一直在家里像没头的苍蝇,这时想起当年林显祖开玩笑说要入股他的餐具工厂,那时他不愿意,以各种原因婉拒了。这时就想明白了,给林显祖发消息:餐具厂遇到问题了,老会长帮帮忙。
林显祖仍旧不回他,一个小时后让秘书联系他。秘书说:“老会长帮不上餐具厂的忙,你要是资金短缺,老会长说自己的老朋友有钱。”
哪位老朋友?
叶曼文。
梁会长压根没听说这个人名,心想姜还是老的辣。叶曼文单纯把这当成帮忙,还跟林显祖打趣说自己一把年纪也要做股东了。林显祖就说:好好做股东,阿安。你如果不是命苦,或许也是江浙沪知名的企业家了。
“小少爷抬举我了。”叶曼文说。
合同签完后,林显祖给梁会长打电话说:“怎么这么客气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梁会长知道:林显祖要放他一马了。
他松了口气,挂了电话,又去催那些人。
林在堂提出的精神索赔,他们同意了,可这时林在堂说:“不需要道歉吗?”
“怎么道歉?我去找你吧。”其中一个人说:“坐下一起吃顿饭,给我个面子。”
林在堂说:“不必了,我一时半会没法跟你坐一桌上吃饭。录一个道歉视频发到我邮箱吧。举着身份证录。”
当林在堂收到第一个视频后,他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几天过去了,他只要想起这件事就觉得恶心。吴裳要他去看心理医生,他说我不去,我自己知道,我必须出气。爷爷说的对,我要有仇必报。
林在堂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优秀的企业家,他也需要学习。这条路上痛苦艰辛不比喜悦和成就少。他也是在这次事件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很多成功人士不快乐,为什么越有钱的人越要猎奇。因为他们内心的平静已经被残酷的现实打破了。他们见到了足够多的人性的恶和贪婪,所以开始变得对人不看重。
林在堂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他竭力不去想那天他断片以后的事,但他是庸人,无法不去想。他也想把那当成一场艳遇,但是被猥亵就是被猥亵,林在堂无法把黑的想成白的。
夜晚关上灯,那双手好像在握着他、把玩他、嘲讽他,还会给他拍照。他觉得自己人性最弱的地方在被展览陈列。
吴裳拥抱他,他也拥抱吴裳。
但他很冷静,就只是拥抱他。
吴裳的手缓缓向下,嘴唇不停地亲吻他,但是她发现:林在堂毫无反应。他惊慌地躲避她,对她说:“给我点时间吴裳。”
“多久呢?”
“我不知道。”
吴裳就又抱着他。
她意识到林在堂的高度洁癖,或许会对他的人格产生巨大的影响。他可能会比别人更容易痛苦。
“如果。”林在堂说:“如果我永远硬不起来了,我不会阻拦你去找别人。”
吴裳听他这么说有点生气,所以阴阳怪气地说:“如果我去找别人,那岂不是大家都知道你硬不起来了?”
“没事。不丢人。”林在堂说:“在这个世界上,太监多的是。”
“你别说了行吗?”吴裳腾地坐起来,跳下床向自己那个房间走:“林在堂,你别这样真的。你不要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变相伤害我。”
吴裳走了。
房间里很黑,很安静。林在堂闭上眼睛尝试睡觉,但不知为什么,他无法睡去。他睁着眼睛,在等待他的睡眠。
夜很深很深的时候,吴裳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爬上床,掀开被子,把林在堂压在身下亲吻他。她那么温柔。
林在堂抓住她手腕,转而捧着她的脸。他轻声说:“吴裳你知道吗?那天我睁开眼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对不起你…”
“吴裳,我不管你是不是喜欢我,不管你因为什么跟我上床、做/爱,假装你好像沉浸其中,这些我都不管。我的身体已经忠于你了。”
“吴裳…”
林在堂这人很木讷,他不会说情话,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烂俗的凡夫俗子。他跟吴裳的开始也不光明,他深知吴裳不爱他,他对她的爱或许也不深刻。但是他就是这样的人,他跟她开始了,他的身体和心灵就都忠于她。
也不知为什么,他说的话那么朴素,但她却察觉自己的心颤抖了一下,接着就流出了眼泪。她紧紧拥抱着林在堂,呢喃着说:“那么我也不会背叛你,不会。林在堂,我现在知道了,我们的人生会迎来很多风浪,我们两个在一块浮木之上…”
“尽管风浪大,但是让我们一起漂远一点吧…”
吴裳呜呜地哭了,她和林在堂紧紧相拥着。林在堂一直在亲吻她的嘴唇、脸颊。吴裳任由他用这种方式表达亲密,而她的心,也不那么惶恐了。
她觉得她虽然还会介怀林在堂在关键时刻对她的背弃和防备,但她又能理解他,也相信他。因为他原本就不是坏人呀!
这次事件的影响持续了很久,那以后的某一天,吴裳遇到了孟若星,后者问她:“林在堂还好吗?”
吴裳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她:“哪方面呢?”
孟若星说:“我知道他的事。他那种性格咽不下这口气的。他心理还好吗?”
“很好,很健康。”吴裳说。
“那就好。”孟若星说:“如果需要我帮忙,你尽管找我。”
吴裳说:“我还真有事找你帮忙。”她说:“我请你离我远点,不要窥探我的生活。也不要试图打探林在堂。”
“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你想多了吴裳,我并不想跟你争男人。”孟若星语气轻松:“我不缺男人。我想要什么样的男人都有。”
“那就好。”吴裳说:“感谢你对林在堂的关心。”
吴裳对孟若星始终喜欢不起来,孟若星总是高高在上,好像像吴裳这样的小人物就该安心在自己的乡下,或在城市里的格子间安心做一个普通的打工的。她总把别人的努力当成对她所在阶层的僭越。
但她忘了,这个社会原本就不该有阶层的。这是一个平等的社会。
林在堂的事对阮春桂的影响很大,她着实为此难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她约吴裳逛街,为吴裳买昂贵的金首饰。吴裳见她这样,也不多问,知她肯定有求于她。
果然,阮春桂抽冷子问了她一句:“林在堂现在…你们夫妻生活还正常吗?”
“不正常。”吴裳直接说:“怎么了?”
阮春桂叹了口气,人快瘫下去似的。这时对自己儿子的真情流露出来,几乎是流着泪恳求吴裳:“裳裳啊,你帮我个忙好吗?你跟在堂结婚吧。我是说真结婚。”
吴裳并不意外,只是看着阮春桂,问:“我跟林在堂真结婚,我能获得什么呢?”
“什么都行。”
吴裳摇摇头:“不好意思,不行。”
第67章 千帆过,万木春
吴裳跟林在堂说起阮春桂让他们真结婚的事:“真奇怪,你姆妈从前生怕我真进你家门,现在却主动说让我跟你结婚。她的态度好像完全能做你的主。”
“你怎么说?”林在堂问。
“我说不行。”吴裳问:“你怎么想?”
“我不结。”林在堂说:“我行的时候没跟你结婚,不行了反倒要结婚了?用这种方式绑住一个女人,是非常坏且阴险的。”
“你认定自己以后也不行了?”吴裳故意逗他。她从前交往过一个性能力并没有特别强的男朋友,她很介意,所以分手。其实她交往过的每一个男朋友,最后分手的原因五花八门。她觉得自己很奇怪,她好像没有介意林在堂“不行”。
哪怕知道林在堂现在“不行”,她仍旧愿意逗他。晚上关了灯,她的手摸摸索索着,变换着花样,去触碰林在堂。
林在堂会躲着她,有时干脆跳下床去。
吴裳跟宋景是什么话都说的,宋景对此倒是很意外,她说:“林在过的心性竟然高洁到这个程度了吗?”
“是啊。”吴裳说:“林在堂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那我给你出个主意。”宋景推推眼镜,说:“就我之前不是做兼职吗…有人卖那种…药…”宋景有点兴奋地说:“我一直很好奇那疗效是不是那样啊…说是充血两个小时…”
“你让我给林在堂吃药?”
“嘻嘻。”
“别嘻嘻了。”吴裳说:“你不要什么兼职都做…这个是卖药吗?”
“不是啊,我给他们做图。”
“好吧。”吴裳说。
她不敢给林在用吃药,她也不想给林在堂吃药。林在堂原本自尊心就强,倘若她给他吃了药,那他会崩溃的。顺其自然好了。
吴裳想。
这件事终究是闹得很大,吴裳每天在公司都能察觉到别人异样的目光。就是那种带有好奇心、但又不得不控制这种好奇的目光。就连郭令先都好几次欲言又止。
吴裳实在受不了她这样,就请她有话直说,千万不要这样藏着掖着了。郭令先就说:“现在外面在传,说林总报警那天,遭受了性/虐待,说他…爱好这口,是他跟人家约定的。”郭令先耸耸肩:“传的很玄。”
面馆出事的时候,吴裳是见识过流言的威力的。如今关于林在堂的谣言已经到了对他的人格进行侮辱的地步了。并且吴裳知道,无论过多少年,还会有人对此深信不疑津津乐道。
林在堂自己也知道,但他不在乎。
他去出席活动,别人的目光从他的脸向下移到他的下半身,那里面是带着一些猥琐的。倘若他私下抓到这种目光,就会说:“要么脱了给你看看?”
对方被他吓到,忙说:“别别,没那个意思。”
林在堂就找到了对付这种人的办法,那就是语言上毫不掩饰。他退让,别人反倒显得他心虚。他进攻,别人就会害怕。他找到了“不做人”的乐趣。
这是2012年的最后一天。
海洲下起了冬雨。
林在堂去工厂前在千溪踩了一脚油门,去看了一眼爷爷和叶曼文。
他到的时候二叔和二婶也在,两个人被关在院门外,看到林在堂没好气地说:“家门不幸。”
“怎么了?你家出事了?”林在堂问:“你儿子又吸了?”
二叔家的儿子不知哪里学来的恶习,时常跟人去酒吧,喝得酩酊大醉后去酒店开房,一群人在里面闹得震天响,隔壁房客报了警,警察来了,抓了一屋子吸“毒”的人。男男女女已经不像人样。这事传出来把林显祖气得病了三天。
林老二没想到林在堂现在说话这么混不吝,一点颜面都不给长辈留,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是要给他脸色看的。
“你爷爷身体不好,不能住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林老二说:“住在这里,容易出事。”
“出什么事?”林在堂说:“不住在这里回去帮弟弟戒毒吗?如果是为了餐具厂股份的事,我劝二叔不要开口了。”
“那股份找个白手套就好了啊…”林老二说。他以为林显祖只是想用股票洗一道钱,最后变成干净的现金落进他自己的腰包。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股票放到叶曼文名下。八成又是被吴裳做了局。
现在凡遇事,林老二就往吴裳头上安。他吃过吴裳的亏,觉得这吴裳绝不是好人。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算计林家的钱。狐狸精!
林在堂不理他,伸手叩门。这时小黄听到敲门声,哧溜一下从院门地下站出来,见到林老二,当即发了疯地叫,嗓子里呼噜着就咬上了林老二的腿。林老二抬起腿想把它甩开,咒骂着,但小黄哪里肯松嘴,又“嗷”一声一口咬上去。
二婶见状吓得后退几步,大声咒骂:“哪里来的死狗!吓死人了!”
林在堂冷眼看着,门开了个缝,一只手伸出来快速把他拉进去,院门又关上了。林在堂看到爷爷坐在廊檐下喝茶,面前放着一个棋盘自己摆弄着,叶曼文正在做绣活。
“二叔被小黄咬了。”林在堂说。
“把他的贪婪咬一咬也好。”林显祖说。
“他想要餐具厂的股份。”
“想要他自己赚去。”林显祖说。他敲敲棋盘,让林在堂坐下。目光在他脸上过一下,见他状态好些,就问:“钱到了?”
“到了。”
“你不准备继续告他们?”林显祖又问。
“不了。”林在堂说:“留着还有用。”
“赔偿款准备怎么用?”
“我想交给吴裳去打理。”林在堂说:“吴裳很有头脑、眼光,也愿意学习。我觉得与其用这钱来买房子买黄金,倒不如让她看看有没有别的理财手段。”
林显祖抬眼看着林在堂,那可是不小的一笔钱,林在堂这样舍得,超乎他的想象。
“裳裳不是海洲太太,跟她们玩的也不好。虽说海洲太太这个词不好听,但其实她们还是有本事的。你看那些海洲太太,哪里赚钱最快,她们就去哪里,嗅觉是很厉害的。裳裳可以跟她们玩。”林显祖给了一个建议。
“好。”
“你姆妈那里你也要安顿好,她从前帮你管钱,突然就不让她帮你管了,这也是一道难过的坎。你姆妈什么样你清楚,凡事争先,争不到,就都别好过。”
叶曼文这时在一边说:“别这么说春桂,她打小命苦,如果她自己不争不抢,怎么能到今天呢?她有她的苦,你们不要这样说她。”
叶曼文是心疼阮春桂的。
有时阮春桂会来看她,进门时候气哼哼的叫她叶姨,然后就坐在那里不说话。叶曼文问她吃什么,她说随便。叶曼文记得她儿时喜欢吃面、喜欢吃她做小食,于是就变着花样做给她吃。
她呢,端起碗就吃,吃完了扔下一句谢谢就走。
她在海洲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一个真心朋友,与人交往全是利益交换,导致她自己慢慢忘记她真心时候的样子。
林在堂出事后,她来看过一次叶曼文。
进了门也不说话,坐在那里生闷气。叶曼文给她做吃的,期间透过窗子看她,看到她坐在那里哭。
叶曼文出来给她送纸巾,她接过以后就嚎啕起来,说:“叶姨,我们母子命都苦。我们在堂这人受了他这辈子最不能受的屈辱,我心疼他。”
“那些人,我早晚要剁了他们。一个个的脏东西,商场上打不过林在堂,就用这些脏手段。一个个比老鼠还不如!”
“你怎么报复他们?”叶曼文问。
“等着!”阮春桂说。
不是都要玩脏的吗?她阮春桂可是从泥里爬出来的。不就是做局吗?等她做个大的!
她恨恨地想。
“不要违法。”叶曼文叮嘱她:”林在堂好不容易摆脱公司的烂局面,千万不要惹麻烦。心疼儿子可以,但也要拎得清。”叶曼文好一顿安慰她,她哭完了,感觉好多了。又走了。
叶曼文是知道阮春桂的性子的,她这样的人,不争怎么活下去呢?
她叹了口气。
阮春桂问过她餐具厂股份的事,叶曼文说:“我只是受人所托。那笔钱我做不了主。”
“让你签合同了吗?”阮春桂问:“没让你签,钱就是你的。”
“没让我签,但钱不是我的。”叶曼文说:“你叶姨命里没有横财,你知道的。当年去算命,那老和尚都说我一辈子只能赚辛苦钱。如果赚到横财,也留不住的。要么钱没了,要么我死了。”
“我知道。”阮春桂说:“我听阮香玉说过。”
“是啊。”叶曼文说:“所以不管签不签合同,那钱都是小少爷的,不是我的。”
这会儿小黄狗咬累了,从门下钻了进来,林显祖这才让林在堂去开门放林老二进来。
林老二夫妻很是狼狈,但是在林显祖面前还是收敛着。他们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跟林显祖哭诉。先是说当初拆股的时候,拿到的产业是林家最差的,如今经营不善,账面很难看了;再说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身体不好,总是要去医院,也不能好好工作,做父母的得给他留些钱;最后说想把仅剩的几百万重新入股到星光灯饰。
他们说前面的话的时候,林在堂没有作声。说到最后一点,他讥笑出声。
讥笑这种事,从前的如玉公子林在堂是做不出的。但他现在爱上了做“疯人”的感觉,顺理成章讥笑了。
“除非我死了,不然你们别想再进星光灯饰。”林在堂说:“想进也行,把之前拆出去的双倍还给我。”他说:“好事都让你们占尽了,现在说当初拆给你们的是最差的产业?没记错的话,当初拆给二叔的是账面最赚钱的。这样的产业二叔折腾赔了,我还怎么敢沾二叔的晦气呢?”
“你怎么跟二叔说话呢?”林老二开始挑拨:“你爷爷白教你了!”
“爷爷是一起教的我和弟弟,弟弟现在在干什么?我倒是想做弟弟,每天安心做他的海洲二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挥霍!”
林在堂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淡淡的。他早已习惯内忧外患,早先还试图维持着体面,现在已然不了。他知道人的亲疏远近,跟真正的血缘并无关系。今天二叔来千溪最终奔着叶曼文的,林在堂不允许他如此厚颜无耻!
他这番话把林老二气得头晕,指着林在堂说:“你!你!我看你是被那狐狸精迷昏了头!”
“你说的狐狸精是我的妻子。”林在堂看了他的婶娘一眼,接着说:“二叔外面的那些才算狐狸精吧!”
这时林显祖开了口,他是对林在堂二叔说的:“你总是不懂钱为什么会流向别人,以后怕是也不会懂了。人只会把财富留给值得信任的人,哪怕只是过一道手,也要警惕别人顺手打劫。你不懂这个道理,所以你的生意做不好。”林显祖摆摆手让他走:“学去吧!”
林在堂送走了二叔,这时收到吴裳的消息,她万分震惊问:“林在堂,你为什么给我打了那么多钱?你是因为自己不行了所以想拴住我吗?”
林在堂回她:“新年礼物,让钱生钱,以后你养我。”
吴裳被他搞蒙了,心里很害怕,她说:“我没见过真多钱的你知道吧?”
“我知道。现在你见过了。”林在堂说:“晚上一起跨年吧!”
第68章 千帆过,万木春
关于2012年的最后一天,或许是吴裳这一生之中算得上很好的一天。
这一年,家人健康、她们都有了一点积蓄、收获了没有血缘的亲人。她自己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有可观的收入,有了一个虽然脾气古怪但人不坏的“先生”。
如果一定要让吴裳总结这一年,那就是风浪很大,但船依旧在海面航行。
阮香玉一边在面馆里拨算盘一边对吴裳说:“裳裳啊,姆妈很知足。”阮香玉也觉得这一年很不错,虽然她经历了很大的痛苦,但那痛苦又随着生活的继续消散了。这是阮香玉最擅长的事:稀释痛苦,直至它仿佛不存在。
“我也是。”吴裳嘴里嗦着一根冰棍,说:“只要无灾无祸,我都觉得知足。”
“但是你不要冬天吃冰棍啊。”
“姆妈,我热啊。因为年底无灾无祸,我的心很热啊。”
吴裳记忆中无灾无祸的年头好像太少了,每一年都或多或少有磨难。她跟宋景抱怨:老天让我成才,但也不必这样折腾我、折磨我。
“因为你不屈不挠,老天爷喜欢你。换一个人呀,折腾一下就服输了,老天爷没有成就感。”宋景总是这样安慰她。比如她自己,这辈子没吃过什么苦,家里有点小钱,毕业后没去企业里被人恶心,唯一困扰她的就是医院的号很难挂,车也很难停。还有,她爸爸总是让她去相亲。
“所以吴裳,我这辈子不会有大出息,因为我的生活就是这样风平浪静。你会有大出息,因为你见过大风浪。”
“你这些歪理邪说都是哪里学来的呢?”吴裳说:“我多想风平浪静啊。”
她一边嗦着冰棍一边期待明年风平浪静,这时阮香玉突然说:“裳裳,再过几年,你来经营面馆吧?”
“我不要。”吴裳说:“香玉老板做的好好的,我才不要插手。现在面馆已经在海洲有了名气,游客来了都想打卡,以后想开分店也不难的。”
“分店的事交给你。”阮香玉笑了:“不知怎么,姆妈最近总会觉得累。姆妈想着再过两三年成熟了就由你接手。”
“哦。”吴裳哦了声,凑到了阮香玉跟前。她看着阮香玉,轻声问她:“姆妈,你还会想念爸爸吗?”
“你呢?还想吗?”阮香玉反问。
“我不知道。我有点忘了爸爸的样子了。”吴裳说:“姆妈,我问你件事…林在堂的姆妈是不是也喜欢爸爸?我看她跟你有仇似的,我只知道你们一起长大,提到爸爸她就像疯了似的。”
“老一辈的事你不要问了。”阮香玉说:“远村的人和事都太久远了,我不愿意回忆。”
“阮春桂说你对不起她。”吴裳说。
“是的。”阮香玉说:“我是对不起她。原本说要带她一起走的,但那天我遭遇了意外,只能先跟你爸爸一起走了。船不等人。”
吴裳点点头,有些怅然若失的样子。她现在很怕跟阮春桂交锋,因为无论输赢,结果都是两败俱伤。现在林在堂给她打了这么大一笔钱,这笔钱又是他的索赔金,让阮春桂知道不定要闹成什么样了。
吴裳是能想象出阮春桂的心情的,她会觉得自己最爱的儿子背叛了她,而她生平最痛恨背叛。这点他们母子倒是很像。
她也不懂林在堂突然唱的是哪出戏,想着见面问问他。帮着阮香玉把面馆的工作处理完,就开着姆妈心爱的小车回千溪。
路上张灯结彩,尽是节日氛围,就连沿海公路两边都挂上了彩灯。
“真好看啊。”吴裳说:“怎么今年这么隆重呢?哦我想起来了,是我们星光灯饰捐赠给政府的啊!”她的语气很自豪,俨然已经把星光灯饰当成她自己心爱的工作,生出了一种主人翁精神。
阮香玉看着吴裳,她正处于人生的好时光,尽管总会遇到各式的问题,但她都不会忧愁太久。她会把那些都当作是很小的问题,因为她总觉得人生是很长很长的。
但她心情这么好,又似乎是不太常见的,于是她问:“今天有什么好事吗?”
吴裳神秘兮兮地说:“姆妈,今天开始,我要成为真正的理财大师了。”
“为什么?”
“因为…林在堂请我帮他打理资产。”
吴裳知道这些钱不是她的,但说不出为什么,林在堂这个举动令她开心。或许这意味着绝对的信任和托付。
“那就好好打理。”阮香玉说:“他信任你,想跟你一起,这很有意义啊。”
“是吗?”吴裳问。
“是的。”
吴裳心里美滋滋的。
她想:我得跟林在堂谈一谈,这么多钱我也不能白打理呀!赚了要分我一些的,赔了…赔了我也没钱赔给他呀!
她带着这样的心情回到千溪,小黄摇着尾巴热烈地欢迎她,刚从工厂回来的林在堂已经洗好手,林显祖在帮外婆做饭。他们见到母女二人回来,都很开心。
林显祖说:“再晚些,吃的就是明年的饭了。”
“面馆人太多了,一直等到很晚。”阮香玉回答。
吴裳拉着林在堂去一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她说这是机遇与风险并存的,他真的放心把这么大一笔钱交给她吗?赔了怎么办啊?
林在堂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把钱转给你吗?”
吴裳摇头。
“因为我遭遇了这种事,导致你成为了舆论的受害者。同时我不行了,你又要承受更大的委屈。”
“所以你还是用钱收买我!”
“不是。你听我说完。”林在堂打断她:“吴裳,我们两个共同经历了很多事,因此我并没有区分这笔钱是你的还是我的。我默认这是我们的。”
“这是我们的?”
“是,这是我们的。”林在堂说:“你去打理。现在,让我们安心跨年吧!”
吃饭的时候吴裳一直看着林在堂。
她自认为对林在堂很熟悉了,但这一天的林在堂却令她感到陌生。该怎么形容呢?这一天的林在堂对她比从前亲密。吃饭时候他总是看着她笑,还总说“我们裳裳”,偶尔夸她一句“裳裳什么都会”…
他嘴这么甜,她很不适应。她偷偷想:果然男人下半身不行,嘴就会格外行啊。用宋景的话说:总得有什么补回来吧?
到了睡觉的时候,她格外认同了宋景的话。
她像往常一样逗弄他,手快要翻出了花样儿,她这辈子都没这么努力过。尽管是逗弄,但她心里痒痒的。吃饭时候她明知林在堂“不行”,却还想跟他做点什么。林在堂太正经了,他越正经,她越想逗他。
她握着他,嘴里学着孙悟空的语气在他耳边喊:“变!变!变!”
林在堂被她逗笑了,问她:“怎么变?”
她说:“变大!变长!变…”
林在堂捂住了她的嘴,求饶似地说:“吴裳,你不要口不择言了好不好?”
“好吧。”吴裳亲亲他掌心,笑盈盈看着他。尽管他不行,但吴裳看他却似乎更顺眼了。林在堂回应她的目光,翻身亲吻她的嘴唇,接着消失在了被子里。
吴裳是很喜欢的。
温热的气息,濡湿的嘴唇,灵活的舌头。
宋景说得太对了:果然这里不行,那里就格外行啊!
他的嘴唇离开了,她不满意地抱怨:“快呀…”接着感受到他的手指。林在堂有一双漂亮的手,细长的手指摆弄零件的时候练出了精巧,摆弄她也很灵活。
这时吴裳就想:不行就不行嘛,这样也很行。她喜欢林在堂讨好她、服务她,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他的女王。
她嘤嘤嘤着,他不许她叫,腾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她不满意,想要他亲她,他就将嘴唇凑过去,亲吻了她。
翻涌的手指搅弄着浪花,吴裳的脖子憋红了,大脑开始缺氧,吴裳再颤抖中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够了…够了…”她说。
“到了吗?”林在堂问她。
“到了。”
“到了…那就晚安。”林在堂说。
吴裳心满意足,紧紧抱着他。她从前跟人撒娇,或多或少带着些虚情假意,娇嗲嗲;但这一天她的撒娇却是不由自主的。她在他怀里说:“哎呀,怎么回事?我感觉自己没有骨头呢!林在堂,你可真厉害呀!要么我买些小玩具,以后我们可以多玩呀…”
林在堂哭笑不得,作势要把纸巾包塞她嘴里,吴裳笑着躲他,被他堵在了墙角。
她又去抱他,她觉得这一年其实不算坏,她愿意在这一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拥抱他。
接着她沉沉睡去了。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吴裳察觉到有一双温热的手在她贴在她皮肤上,慢慢向下游走。接着她的耳后和肩膀被一个温暖的嘴唇亲吻着。吴裳的睡意缓缓退却,半梦半醒之间,察觉到他微微用力,滑了进去。
那种被填满的感觉让她不由捏紧枕巾,床响了一声,林在堂停了下来。
“你吃药了是吗?”吴裳问他,手向后伸去,贴着露出的一截。
“吃了。48小时有效。”林在堂开玩笑地耸了一下,她被推到了墙角,脸颊贴上了墙壁。
“你为什么要吃药?”
“你听不出我在逗你吗?”他问。
“那你…怎么…突然好了…”吴裳发出一声喟叹,她真的喜欢。
“我不知道。”林在堂说。
他原本睡着了,但他的睡梦里尽是让他羞怯的事。并且在梦里,让他忘记了屈辱感。当他睁开眼睛,察觉到自己活了过来,而那件事似乎远去了。他身边睡着他信任的人,他生理上不排斥甚至很喜欢的姑娘,这感觉真好。
“比起原来怎样?”他问。
“更好。”吴裳答。
她知道这“好”不仅是他们发生关系这件事本身,而是因为别的东西赋予了它更好的东西。
外面天快要亮了,新年的第一天,他们在狂欢。
后来,天亮的时候,林在堂对他说:“吴裳,不如我们结婚吧?”
吴裳愣了一下,借着微光看他,下意识说:“好啊。”
第69章 言尽此,空余恨
鸡汤面煮烂了
随着水溢出来
弄脏了灶台
——2019年8月吴裳《火烧最后一把骨头》
这天晚上,吴裳听许姐姐讲了一个离婚的故事。
这是2019年的仲夏,海洲的潮热正式开始,千溪的海风也夹带着热浪,一浪又一浪,将人吹得昏昏沉沉,要死了似的。这是最难熬的时候,一旦出了家门,就像肉被扔进热锅里被蒸煮一番,过一会儿就熟透了。
她们约了很久,终于能碰一次面。但因为情绪都低落,选来选去,不知该吃什么,就约在许姐姐的咖啡店喝点小酒。
咖啡店升级了,在门口申请了露天位,摆着露营的桌椅,电风扇吹着凉冰,在这样的夜晚格外稀缺。
她们三个人就坐在咖啡馆的露天位置,吃着小烧烤。海洲人对烧烤的感情不算深,偶尔吃一次,过个瘾罢了。
许姐姐刚从南法回来,整个人也带着热浪。她带回了一个南法的男人,此时那人正在咖啡馆里被一众年轻人围着观摩。
露天位挂着彩灯,电风扇吹冰,配上夏夜的晚风,在海洲算是顶级“资源位”。倘若不是提前预留,吴裳也享受不了这等待遇。
许姐姐被晒黑了,戴着一对巨大的银耳环,头发剪很短,风一吹发丝就盖到脸上。
“我的天,我快50岁的时候能不能有这样的状态啊!”宋景说:“好美啊,就连细纹都美。”吴裳和宋景总是私下羡慕许姐姐,觉得她这一生很畅快、很自由,好像不曾为什么事伤心过。
许姐姐学俏女郎吹了一下头发,指着里面的南法男人问:“这个怎么样?年纪轻,很懂浪漫啊。每天都嘟着嘴巴要亲,亲亲这里、亲亲那里,有时我很新鲜,亲一下,有时我很烦,让他离我远点…”
“很好啊。”吴裳说:“法国男人那种说不出的感觉…”
“要跟我结婚呢。”许姐姐说:“吓得我当天收拾行李就跑了,他倒好,追过来了。追过来也好,他跟裳裳一样爱做咖啡,还不要工资…能从早干到晚,像牲口似的。我想请这样的免费劳力也很难…”
吴裳的鸡尾酒差点呛出来,拍打了许姐姐一下,表达自己的抗议:“我不要钱是因为我要报答你,换一个人你看我要不要哇?我要死他啊!”
这时许姐姐忽然说:“我一个年纪相当的好朋友离婚了,闹得很大。”
“怎么个大法?”宋景好奇地放下酒杯,凑上前去睁大了眼睛听。
“就是离完了也觉得人生没意思的那种大。”许姐姐说:“你们知道吗?人在经历一次凤凰浴火以后,很久才会重生。我那个朋友啊,离婚时候彻底撕破了脸,把对方说得一文不值,财产争夺、两家人大打出手闹到法庭,最后是走法院判的离婚。判决下来的一瞬间,我朋友没有别人说的那种重生的感觉,她觉得那火要把她最后一点骨头烧成渣了。”
“她觉得自己那么长的岁月呀,枉付了,蹉跎了,觉得自己瞎了眼。又恨自己懦弱,没能及时抽身。总之,就是怀疑自己。”许姐姐摆弄着自己的耳环,以她人生的智慧之眼看看吴裳,再看看宋景。
“然后呢?怎么重生的?”宋景又问。
许姐姐耸耸肩:“就是那样,一点点找回失去的。但失去的很难找回了。所以她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唯有不在乎,才能痛快。”
吴裳始终没有说话。
她知道她是恨林在堂的,她在想,当他们真正开始清算那天,是不是也会闹到这步田地呢?林在堂不会的吧?他是一个喜欢体面的人,他对这些东西都嗤之以鼻。但他也同时是一个商人,他会为了利益找到两全法。她仍会有错觉,林在堂不会与她斗那么惨烈。
咖啡厅里的南法小伙对许姐姐微笑,许姐姐回一下,说:“诶?你们想知道那个朋友是谁吗?”
“谁啊?我们认识吗?”宋景问。
许姐姐指着自己的鼻尖笑着说:“我啊!你们看我骗了你们很久,其实我不是一出生就现在这个样子的。”
吴裳和宋景都震惊地看着许姐姐。
她们其实听说过很多许姐姐的人生版本,有人说她是不婚主义者,她自己也这么说过;也有人说她离过婚,但她们觉得那是谣言。她们并没深究过许姐姐的过去,因为她们相识时许姐姐就是那样了:智慧、敏锐、善良、洒脱。
今天许姐姐自己揭开了她的谜底,这令人意外。这时许姐姐靠向椅背,叹了口气说:“哎,喝多了,喝多了,怎么说起这些了呢?”
宋景就哧哧笑起来,拍了下吴裳肩膀说:“你看,你跟许姐姐是不是拿了一个剧本!”
吴裳点点头:“差点以为许姐姐说的那个朋友是我。”
“那且看吧?”许姐姐说:“不到真正的时刻,都探不到对方的底线。看看那底线会不会让你失望透顶。”
吴裳只是点头,并不回应。
她最近因为综合体的事总会感觉到疲惫。这时她才发现,并非每个创业的人都会是神话,被人看到的是神话,看不到的都成了被浪打到海滩上的小贝壳小螃蟹,命运未可知。
与林在堂的离婚因为他为了保护外婆故意遭打,而显得不那么剑拔弩张。她催过林在堂几次,问他为什么说好的财产清算到现在还不开始,林在堂说他自己正在盘点,但并不给出准确的时间。
吴裳猜测林在堂或许在处理财产转移,因为她也一样。哪些钱是模棱两可的、哪些钱是明确的、哪些钱流向哪里是合理的,她也在想这些。
他们都算计到了这个份上,或许最后真的会步了许姐姐的后尘,打个头破血流,最后两不相欠、老死不相往来了。然而十余年光阴过去,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盘根错节,倘若真要彻底切割,又谈何容易呢?
也是这个美丽的夜晚,林在堂从工厂回来后住在了千溪。他到了肖奶奶家先去冲了个澡,而后匆匆去叶曼文家。这一天叶曼文状态很好,因为他进门的时候她没叫她小少爷,而是叫他在堂。
叶曼文说:“在堂啊,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虽然你年轻,但身体不该这么用啊。你看看你,又瘦了。”
林在堂摘掉眼镜擦镜片,重新戴上才对叶曼文笑了一笑。他每次看到叶曼文心情都会很好,他愿意跟她聊会儿天,而她愿意听。
林在堂说:“外婆,我跟你说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什么好消息?”
“星光灯饰可能真的要上市了,不是洗钱那种上市,而是作为一个真正的生产制造业上市。”林在堂拉住叶曼文的手说:“外婆,你夸夸我。这么多年好辛苦。”
“在堂啊,你真厉害。”叶曼文的手慈爱地摸了下他的头:“你想吃什么?外婆给你做。”
“爷爷呢?不在这里吗?”
“你爷爷今天不在啊。”叶曼文说:“他去海边散步啦。”
一般情况下,林显祖是不会丢下叶曼文一个人独自去散步的,除非他知道家里会有人。他回来前给爷爷打过电话,所以爷爷放心出门了。林在堂并没多想,说道:“外婆,我想吃鸡汤面。”
“好啊。外婆给你做。”
叶曼文缓慢起身向厨房走去,林在堂不放心地跟在她身后。她近来的动作愈发迟缓,因为担心给别人添麻烦,哪怕能正常走路她也会很慢。她活出了智慧,一点都不逞强,因为她知道人上了岁数,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最大的能力了。
先是拧开了燃气灶,里头有中午炖好的鸡汤。吴裳近来不爱吃饭,也睡不好,每次吃东西都是可怜的几口。叶曼文看着心疼,就问她想吃什么,她说:“外婆,每天来点鸡汤面吧?下一点点面,我喝点汤。”
“你从前酷暑时候一直要吃冰的,冰西瓜、冰棍、冰水,含冰块,这样还会不停地抱怨:好热啊。”
“最近胃里总是胀气,吃不下东西嘛。”吴裳故意跺脚:“都是那修路闹腾的,也不知修条路怎么那么多事!”
叶曼文知道烦扰吴裳的事并不是修路,而是综合体和离婚,这两件事情都成了吴裳的执念,压在她的心头,不彻底成了或彻底败了,她都放不下的。
叶曼文想到吴裳那样痛苦,心头就一紧,回头看看守在门口的林在堂,那些话在她嘴边来回蹿了三四次,终于开了口:“在堂啊,你跟裳裳离婚吧。”
林在堂被什么震了下似的,下意识站直身体,看着叶曼文。鸡汤已经开了,冒着汩汩的热气。这热气无论在自己家里、在香玉面馆还是在千溪村,都是他最喜欢的东西。热气笼罩着叶曼文,将她整个人罩得模糊起来。
“就当外婆求你,好好离婚。”
“往后外婆还是你的外婆,从前怎么对你,往后就怎样对你,好吗?”
林在堂是万万没想到叶曼文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他以为自己这些年对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算是掏心掏肺,有些事他做错了做得不好,他会想办法弥补,他内心里是把叶曼文当成自己的亲外婆的。
他的伤心从心脏一直往上顶,但还是笑着开口说:“外婆,能不能你是你,吴裳是吴裳呢?我跟吴裳怎么离婚是我们的事,离不离也是我们的事…”
“不能啊,在堂。吴裳这些年不快乐,外婆心疼啊。”
“可我也不快乐。”
叶曼文听他这样说,就回头看着他。此时她忘记了锅里的面,只是在想该如何安慰他。叶曼文喜欢林在堂,也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但她最亲的人始终是吴裳,这件事是无法改变的。
“不快乐,或许就是错了。”她轻声说:“放过彼此吧。”她内心也开始难过起来,这时慢慢向外走,经过林在堂的时候说:“小少爷,今天挨打没啊?”这时又变成了阿安。锅里的面早就烂熟了,鸡汤向外噗噗冒着气,林在堂上前关了火,拿起一个碗为自己捞面条,再舀一勺鸡汤。盐忘了撒,香菜忘了放,径直端到桌上去。
叶曼文就在对面看着他,担心他烫到,说:“小少爷,吹吹。”
林在堂好像明白了一个道理:千溪不是他的家。外婆和香玉妈妈对他好,仅仅因为他对她们也不错,也因为她们是看在吴裳的面子上。他从这里获取的家的温暖,都是建立在吴裳的基础上,倘若没有吴裳,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她们都没有真心喜欢过他。
面条软烂到筷子夹不起,很快就膨胀起来,变成满满的一碗稀烂的难看的“面汤”。他干脆端起碗来喝了,眼镜被热气熏湿了,他并没摘掉。
他吸溜完这碗面,起身去洗了碗,收拾了灶台,叶曼文坐在躺椅上,慢慢打着扇子,人已经睡去了。
林在堂给她盖了条薄毯,给林显祖打了个电话,说:“爷爷,你回来吧。外婆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我现在要回肖奶奶家睡觉了。”
林显祖说:“人活一世,都是小事。别争输赢,放手吧。”
“好的。”林在堂说。
他要的哪里是输赢呢?就连爷爷都以为他要的是输赢,他只不过在执着一个稳定的家罢了。现在这个家千疮百孔了,他的心也被打成了筛子,这个家他不想要了。
他给吴裳打了个电话,约她明天一早去海边。
“有什么事吗?”吴裳问。
“谈离婚。”林在堂答完就挂了电话。
这一夜他们几乎都没睡觉,都在想着第二天该如何应对。第二天天不亮,就都去了海边,都是那么的迫不及待。
吴裳为外婆和爷爷搭的临时帐篷有一盏小灯,她拧开了。外面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
这奇怪的海洲,一年不知要下多少场雨。
林在堂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资料交给吴裳,吴裳拿过来看,第一页第一条要求吴裳提供的就是当年林在堂受辱所得的赔偿款的理财情况。
吴裳将其放下,静静地看着林在堂,冷静地问:“要从这里开始清算是吗?”
“不然呢?”林在堂反问:“从你卖了我出了五万首付的小房子给蒲君阳看病开始清算吗?”
吴裳”啪”一声把文件拍在桌上,厉声问:“那五万我还没还你!”
“还了就算完了吗?”林在堂也忽然提高声音:“算吗?算吗?!”
这时吴裳想起许姐姐的离婚故事,火把她最后一把骨头要烧成渣了!!!
第70章 言尽此,空余恨
“为什么不算?那是我自己的房子,我想卖掉就卖掉,钱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就像你婚前的一笔笔进账,我也从不过问一样!”海面上空炸起一道闪电,吓得吴裳缩了下脖子话停了一秒,也就这一秒,她像被注入了什么奇怪的能量似的,一瞬间决定偏要把脸皮撕破。
她静静地看着林在堂幽深的眼睛,撇了下嘴说:“是,我就卖房救他了,怎么了?我不能救他吗?这跟你有关系吗?”
林在堂也平静下来,他抱着肩膀,像他一惯的姿态一样,略带失望地问吴裳:“你一次也没后悔过当初的这个决定是吗?”
“我为什么要后悔?”
“所以你一次都没后悔过是吗?哪怕因为这件事以后,我们的感情出现了裂痕。”
“我们的感情出现裂痕并不是因为这件事。”吴裳说:“我们既然要核算资产,就核算好了,不要谈感情。感情算个屁啊林在堂?我们之间也没有感情啊,对么?”
林在堂冷笑一声:“是啊,算个屁啊,吴裳。”他像一块没有表情的但会说话的木头,用极其平静的声音说:“既然要谈判,就一条条谈,我提出我想核对的资产情况,你提出你想核对的资产情况,这很公平。吴裳你不要表现得好像只有你一个人是受害者一样,也不要装成弱者。差不多得了。如果你想离婚,就一条条看。我也接受你对我资产的盘点,也接受律师介入清算,OK吗?”
“OK。”吴裳又重新拿起那张纸,目光仍旧放在第一行:“你关心你那笔钱的去向,银行交易记录可查。”
“不弄虚作假吗?”
“弄虚作假你可以告我。”
“告你啊…”林在堂见吴裳抬起头看他,就将视线投到被雨水淋着的海面上,他不愿意看她了,他就是这样,不愿意看一个让他不值得的人:“看到什么程度吧。”
那几页纸陈列着这些年他们之间大额金钱流水的事实,第一页的每一项都让吴裳难受。她记得2012年的最后一天,于她而言是很好的一天。但好景从不肯留,2013年的第一天,阮春桂就剥夺了她的好日子。
他们都没猜错,那笔钱让阮春桂绷紧的神经断了,她觉得自己失去了儿子。她约阮香玉吃了顿饭,回来以后,阮香玉躺在床上病了一场。无论吴裳怎么问,她们都不说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一直到阮香玉离世,她都守口如瓶,关于那一天的一切,吴裳可能此生都不会知道了。
吴裳要林在堂去问,林在堂回了家,发生了什么吴裳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回来后林在堂对她说:“你做你的理财,香玉妈妈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吴裳想去找阮春桂说清楚,林在堂却拦住她,请她不要在这件事上再纠缠。吴裳刚刚对林在堂建立起来的喜爱和信任,又崩塌了。那笔钱是林在堂自己要转给她的,最后受伤害的却是自己的姆妈。
吴裳从此知道,林家的每一笔钱,都不好拿。
吴裳痛恨自己那时年轻、贫穷,痛恨当时的自己没有别的更好的路可以走。她的欲望与她的境遇无法共处,她必须打破境遇去满足自己对金钱的欲望。她想及时止损,然而,新的事件到来了,她又被困住了。
生活就是这样环环相扣,日子一天一天过,无论哪一天都跳不过、删不掉。
她翻到了第二页,看到上面写着她从星光灯饰离职时候拿的50万赔偿去向。吴裳的心,就像被一根细长的针狠狠刺进去。进肉的一瞬间很疼、很疼,但转眼间她就麻木了,感受不到疼了。
她皱着眉头问:“这笔钱,你需要了解吗?”
“需要,婚内财产。”林在堂说。
“林在堂你还记得我为什么要离开星光灯饰吗?“吴裳问:“还记得吗?如果你还有一点善良和良知,你应该记得我为什么要离开星光灯饰。”
林在堂将眼镜拿下来擦干净,又重新戴上。天已经大亮了,他看吴裳十分真切。吴裳的脸上有伤心、不甘、不可置信。
她离开星光灯饰那天,是林在堂送她走出的大楼。在她身后,有很多人窃窃私语。吴裳故作镇静,但她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她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别人的目光,因为他们不知道真相,不知道在商业竞争中,总有人要成为垫脚石或是祭品,她原本以为自己不在乎这些,但她内心的自尊却是坍塌了的。
当她走出星光大厦再回头看,那些她为之夜以继日拼搏的梦想,好像也轰然倒塌了。那天她没再跟林在堂说任何一句话,那以后的一个月她也没跟林在堂说任何一句话。
“想起来了吗?”吴裳又问他。
“从没忘记。”林在堂答。
“这笔钱你也要清算吗?”吴裳问。
“需要。”
林在堂当然记得,他在他能力范围内给了她最好的条件:赔偿金、期权、大笔的分红。这些都是吴裳要的。她从来都只看重这些。
吴裳压抑住了自己的叹息。
她转头看了片刻的雨。
她记得从前的下雨天,倘若雨不大,她是很喜欢淋雨的。海边的雨淅淅沥沥,海面上被打出很多细小的鱼鳞一样的波纹。雨落在她头上,很温柔。后来她渐渐不喜欢下雨天,因为海洲的雨天太多,导致她难过的时候总是撞到雨天。雨天就显得那样不吉利。
她从前就知道林在堂薄情。
是的,她知道。
她知道林在堂因为从小缺乏家庭的关爱,所以对家格外渴望。他在尽心尽力扮演一个丈夫、亲人的角色,把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爱好、关于生活的打算都献给这个“家”,这看起来无懈可击,但糟糕的是,它能轻易被其他东西取代。在林在堂心中,“家”是可以用来牺牲的。
她就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牺牲和成全之中,完完全全看清他的。他太过薄情了。像她一样。
在看雨的短暂时间里,她想起很多事。他们之间每一次选择,都绝对地忠于自我。所以从本质上来讲,她跟林在堂是同一种人。
那么在她看到清单上的那几笔钱的时候,为什么还会那么难过呢?她早已看透了他们关系的本质、看透了他呀!后来吴裳一瞬间明白了,她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她觉得在过去这些年的纠缠之中,林在堂会对她有一些情谊,毕竟是她陪他走过了那些难熬的日子,熬过一次次动荡。然而他没有。商人没有情谊,只有利益。
“继续吗?”林在堂看了眼手表,他如今不戴假表了,真表也不戴,他戴上一块运动手表,随时监控心率,假装自己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虽然他觉得这生活已然没什么意思,日复一日,乏善可陈。
“我待会儿还有重要的会议。”林在堂说:“我们最好快点。”
吴裳将视线收回来,随手向后翻了几页,最终停留在这几页文件的最后一行:
“以上所有资产,我本人(林在堂)只需知情权,并不要求进行分配,本人同意离婚后以上所有固定资产、现金、投资理财等形式资产全部归属吴裳女士。”
“什么意思?”吴裳问他。
林在堂忍不住地摇摇头,嘲讽似地笑了声。
他也转头看着外面的雨,但他没想起任何事。林在堂是擅长向前看的人,他心知此刻在他的心中,吴裳已经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所以他没有刻意去回忆他们之间的事情,他放空了片刻,接着想起今天的确是还有很多事,他不想在这无用的谈判上再浪费任何时间了。
他目睹了吴裳对每一笔钱的锱铢必较、心有不甘,目睹了她对这张列表的震惊,他觉得这足够了,他不需要吴裳给他任何答案,他早就对答案心知肚明了。
“震惊吗?”林在堂问:“这时候你不该笑出来吗?得偿所愿了,只清算我,不清算你。”
吴裳没有说话。
她看到林在堂身上好像裹了一身霜,这情形她熟悉的,当年他跟孟若星分手的时候依稀也变成了这么冰冷的人。
她并没轻易开口,因为不知道这是否是林在堂的又一个把戏,但她心里想: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尚算一个人。
“在猜我是不是在玩弄你?”林在堂的双臂抱在胸前,一副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我真没那个功夫。”
“说实话吴裳,我知道你的底牌是什么,你先是把客户带走,其次开始打你手里期权的主意,你想等星光灯饰一上市,就把股票倒到我对家手上。那些客户,我猜你最后盛唐要高价买,但你不会卖,你看不上盛唐,更看不上唐盛。”林在堂伸手碰了下自己的鼻尖,他的眼睛里是看透一切的光:“你的最终目标是我的独立设计师品牌,因为你手里的客户跟这个战略完全契合。”
吴裳并不意外他会猜到。
他是林在堂,是把星光灯饰由垂垂老矣的老牌旧工厂带到灯具生产制造龙头的人。
“那么谈谈吧。”吴裳说。
“怎么谈呢?”
“我要接管这个独立设计师品牌。”
“当初是不是你造我和孟若星的谣?”林在堂问。
“重要吗?”吴裳反问。
林在堂说:“吴裳你可以试试,我敢不跟你清算期权让它留在你的手上,是因为我不怕你。那些客户你要带走可以带走,你看他们最后会不会回到我手上。你如果不想两败俱伤,就先不要轻举妄动,低调行事。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林在堂说着话放下抱着的手臂,站起身来,对吴裳说:“吴裳,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把那些都给你吗?”
“因为我压根不需要这些破东西。我知道你贪财、庸俗,我本可以跟你争一争,但我觉得这实在不值得我浪费时间。”
“你缺我就给你好了。这么多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么?”
林在堂不需要从吴裳身上获取东西了,他讲话就变回他原本的样子,不管对方是谁,只管射出那根箭。他也不管那箭会不会射到对方的心脏,反正他心里舒坦了。
她们想的对:他就是这么薄情的人,他一旦确认对方毫无价值,就敢果断自救,并把一切抛诸脑后。他不会因此痛苦,也或许会有痛苦,但也只是三五天罢了。
他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一如这些年他们的全部相处模式:她需要,并努力,他高高在上地给予,但同时也要让她承受接受的后果。
他从没想过:她需要那些,所以努力获得的那些,是她赢得的。
林在堂跟孟若星没有分别:他们都觉得吴裳这样的小人物想要跨越阶级,本身就是对他们所在阶级的冒犯。所以他们高高在上,冷眼相看。还有一件事令吴裳非常不解:他们都觉得她得到的远多于她付出的,好像她是被上帝选中的宠儿。
吴裳消化了一会儿林在堂的话,她仿佛感受到一只手拔出那根箭又将它射向林在堂,箭头血淋淋的,是生活不停在揭示的真相。
吴裳说:“是的,这么多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一边忍受着你这个无趣的、薄情的、阴狠的人,一边在你面前假装对你有感情,假装缔造一个家的假象。每一次对你强颜欢笑,我转身都会唾弃自己。”
“抱歉我不能给你一个家,因为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拥有一个家。”
林在堂有那么几秒没有呼吸似的,但接着他竟然摊摊手,好像在说:那又怎么样呢?我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只要我愿意,随便谁,都能跟我有一个家。她能比你做得更好,比你更像海洲太太。
吴裳看懂了他的意思,也学他摊摊手。
接着把那几张纸放进自己的文件夹,他们轻视她是没错的,尽管在这个时候,她对待金钱仍旧小心翼翼。得来不易,她得珍惜。
过一会儿她说:“你不清算我的,不代表我不会清算你的。现在到我了。”
林在堂打断了她:“你直接让律师查,我名下没有任何资产,我所有的资产都给你了。我现在,身无分文。”
吴裳想起他们结婚前阮春桂按着她签的那些协议,其中一份就是星光灯饰上市后,她作为配偶将放弃执行一切权益。那时他们的说法是:没有这份协议,星光灯饰将无法上市。因为那几年前前后后出现过几次因为上市公司法人与配偶的财产纠纷导致上市失败的事,所以吴裳没做多想。那些协议里,只有这一份是她心甘情愿签署的,因为那时她真心希望星光灯饰能够业绩长虹,希望它的灯能亮到世界上每一个角落。
如今彻底辜负她的,竟也是这份文件。
所以人,并不需要无用的共情和慈悲。
吴裳点点头,对林在堂说:“那没什么好说的了,走离婚流程吧。离婚协议拟好,该公正的去公正。最后,谢谢林总怜悯赏赐。”
她说完就走进了雨中。
吴裳淋了一次雨,她每走一步,过去十几年的光阴就在她的脑海里闪回。她当然记得最快乐的2006年,虽然那时也有忧愁,但快乐最纯粹。那以后的每一年,都有新的难题。吴裳一边走一边想,姆妈说得对:生活总是要对我们进行打劫。但只要我们坚持,生活总会变好。
她一直走回家里,身上已经湿透了。叶曼文说:“香玉啊,外面下雨你怎么不打伞呢?”
吴裳说:“淋淋雨很好啊。”
她说完就回到房间,关上了门,盘腿坐在地上,拿出了她的财产清单。一页一页,都是她过往的岁月。她细细品味,此时倒是不觉得委屈了,她要的都得到了,尽管林在堂仍旧是以这么羞辱人的方式。但那个过程可以基本忽略,吴裳终于有了她自己的船票。
她看了很多遍,看得快要哭了。她从没真正拥有过如此多的财富,还需要适应她成为一个真正的、独立的“富人”。尽管这些钱在林在堂眼中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但对于吴裳来说,却是她拼尽全力得来的。那其中的每一次痛苦和不甘,都会随着财富的真正到来而消失。就像许姐姐一样,经历过真正的分崩离析,但终于拥有了自己能掌控的绝对的自由。
吴裳的心情十分复杂,以至于她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语言来形容它。找不到。
一个星期后,他们由律师陪同去做了公正。
一个月后,他们两个正式离了婚。
关于离婚,好像没什么可说的。因为出了民政局,林在堂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还有工作要处理。也不愿再与吴裳浪费任何口舌。他相信吴裳也是一样的。她应该要庆祝她的胜利了。这是她人生中最纯粹的一次胜利。
吴裳站在那看着离婚证,看了很久,她终于笑了。
那天她去山上跟姆妈聊了会儿天,她说:“姆妈,我决定忘掉我的来时路。从今天开始,我要学习守财和生财了。”
她主动给唐盛打了一个电话,说:“唐总,出来聊聊吧。”
唐盛欣喜若狂,问:“什么时候?”
吴裳说:“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