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六月初十,明月自固县启程。
正是一年间最热的时候,炽热阳光尤如利剑,笔直地穿透衣裳,烤得皮肉生疼,继而汗出如浆,又被燥风卷起的尘土糊匀,闷且痒。
近来少雨,地面开裂,树叶打蔫,远看天地都被扭曲,沿途许多小池塘、小河也干涸,露出底部黑乎乎龟裂的淤泥和焦干的鱼虾。
太热了,白天完全不能赶路,明月只好昼伏夜出,吃不好、睡不好,一路辛劳难以言表。
一人一骡于七月初三傍晚抵杭州,次日一早进城,饶是薛掌柜见多识广亦不禁感慨,“你怕不是飞来的!”
盛夏三伏,简直是在玩儿命。
如今两人熟了,彼此间少些拘束,明月主动向她讨茶吃,咕咚咚灌下去半壶才狠狠吐了口气道:“走量,我比不得旁人,只好抢新鲜。”
有失必有得,寻常货色走量如何能有这般厚利。
说着,明月难耐地扭了几下脖子。
纵然一路戴着帷帽,依旧挡不住地面返上来的热气,她的脖子和下巴皆被晒伤,近几日开始蜕皮,黑一块白一块,皱皱巴巴十分可怖。汗水滑过掉皮后的嫩肉,细细密密地疼,她几次三番想伸手挠。
薛掌柜递来一把绢扇,叫人去取薄荷芦荟汁子和药油,“快别抓,当心留疤。用纱布蘸药水按一按就好了,保持干爽,三两日便可收敛。”
不多时,药汁上来,明月洗了手,照她说的法子按了一回,又往两侧太阳穴上擦了点药油,凉意顿生,舒坦得直吐气。
薛掌柜帮她扇了几下,“你这样跑,一年下来卖不少呢。”
这次光湖丝苏绣便要八匹,又要细锦,都是贵价好货,快赶上中等贩子了。
进货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在短时间内销出去。
这个姑娘的扩张堪称神速,她亲眼见证了对方一步一个大台阶,短短半年多就从几两的碎布头买卖攀升至如今的苏绣、锦缎,着实令人震惊。
明月将扇子扇出残影,薄荷药油味儿迅速弥漫开来,“买卖不等人,能赚就赚吧,谁说得准以后如何?”
桌上摆着一只青石小水翁,里头两朵粉荷亭亭玉立,粉蕊怒放,另有一支含苞,衬着两片浓绿大荷叶和几只歪脖莲蓬,分外有趣。
明月一扇风,那细嫩花瓣便微微颤动,隐隐泛起一点带着水意的清香来。
见她盯着莲蓬看个不住,薛掌柜莞尔,伸手取了一只给她,“剥了吃吧,莲子脆嫩,莲心虽苦,却是败火良药,吃些无妨。”
明月嘿嘿一笑,果然剥了来吃,“哇……呕……”
好苦!
难得见她这般孩气,薛掌柜被逗得大笑,“细锦最迟明天下午便到,只是苏绣却有些早,少说要七、八日才来呢。”
“我等不了那么久。”明月皱眉,刚吃过莲心的脸上更皱巴了。
与赵太太签的“生死状”上若干条款历历在目,她定要八月初三之前回去,否则之前的一切努力便都白费了。
啧,麻烦了。
“这样急,”薛掌柜跟着郑重起来,擎着扇子扇了几下,“不好办呢。”
“正是,”明月摆弄着剩下的半只莲蓬叹道,“言而有信乃商人立足之本,若此次办砸,恐怕就没有来日了。”
薛掌柜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扇扇子的手一顿,“既如此,你可愿往苏州去一趟?”
“苏州?”明月瞬间了然,“有何不可?”
她知道薛掌柜的意思了:虽未到,但算算日子,大略也该得了,只等薛记的人去接货罢了。左右苏州乃返程必经之路,她大可以先去,直接在码头的薛记货船上交割,也不必再回杭州,岂不省事?
“多谢您了,实在解我燃眉之急。”明月起身作揖,又想了一回,“正好,我还有些事要办,后日一早出发,约莫两日可达,可来得及?”
当然,最省事的还是直接跟薛记的船去,但事关业内机密,窥探同行渠道乃行业大忌,薛掌柜不至于那般无私,明月也不至于那般无耻。
况且码头上卖货实在繁琐,需得薛记的人重新开舱、盘点登记,薛掌柜肯如此行事,已是帮了大忙。
薛掌柜对她的知进退很满意,“好。”
对合眼缘的人,薛掌柜并不介意顺手帮一把,但对方定要知情识趣,断不可打蛇随棍上、得了便宜还卖乖。
如此,刚好。
两人又坐着吃了会儿茶,下头便有伙计来通报,说有贵客到,需薛掌柜亲自接待。
明月顺势告辞,出门路过书肆,脚步一顿,转头走了进去。
杭州富贵,许多小姐们也读书,她去时正有几个年轻姑娘与伙计说话,“恁多版本,叫我不知如何取舍。”
同来的几个女孩儿也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声音清脆,透着股无忧无虑的鲜活气。
伙计便一一翻与她们瞧,“单论装订之法便有蝴蝶装、包背装和线装之分,各有千秋。再有内页刊刻,姑娘你瞧,这是官刻,好纸好墨,排布整齐、字迹清晰,多放几年也不褪色,封皮乃荷叶皮纸,略沾水亦无妨。官刻亦有两个版本,一白本,一带大儒注释的,价格么,自然贵些,前者要五两,后者七两。”
明月也凑上去瞧,跟着学了一手。
做买卖嘛,不一定遇到什么人,倘或来日有文人做客人,自己却对书画之流一窍不通,总归不好。
那几位女郎低声议论一回,大约是觉得贵了,迟迟不开口。
伙计见状又打开另外几本,“这是私人书坊刻印,排布么,自然不如官刻齐整,字迹也小,纸张和墨水不过平平,封皮亦无甚好处。不过看都是一样看的,卖得也最多。”
真是一文钱一分货,明月这个不懂行的都能一眼看出好坏:
最贵的纸张厚重,翻之铮铮有声;字迹宽大整齐,阅之心旷神怡;每页还单独留出写批注的空白,看着便舒心。
反观便宜货,为节省成本,纸张甚薄,且质地并不匀称,又恨不得一页当三页用,蝇头小字密密麻麻……
几位姑娘挑了两本中等的,合计三两九钱八分,蝴蝶般翩然离去。
见明月没走,伙计又笑着上前招呼。
明月难得扭捏,“我认字却不会写,该从何处下手呢?”
买卖做起来之后,需要落款的地方越来越多,可是她根本不会写。
那书肆伙计并未瞧不起她,温和道:“姑娘以前可曾习过?”
明月摇头。儿时她跟先生念书,还没念到需要上纸练字呢,先生就被继母辞退了,压根儿没入门。
“平时我也用木棍在沙土上练,可是到了纸面上还是不成。”明月沮丧道。
“那自然是不成的,”伙计温和笑道,“木棍是硬的,毛笔是软的,沙土不会晕,不会破,又怎么能一样呢?”
他想了想,耐心道:“我想你练字定以务实为要,既如此,那些花哨卖弄便一概不取……”
非伙计势利眼,皆因他常年待客,练就一双利眼。似方才那几位小姐,周身温t柔,眼神清澈,一派天真烂漫,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娇客,大多好诗词文章,以备取乐消遣;可眼前这位姑娘肌肤不甚白皙,双手却尤其细腻,更兼双眸精光四射,浑身透着急往前冲的锐气,只怕是个丝绸商人。
商人么,尤其是年轻商人,只怕没有什么吟诗作画的雅兴。
伙计张口报了几本字帖,又说了两样纸和一种毛笔的名字,“依我说,姑娘先买一本拆分笔划,再买一本《千字文》的字帖,日常所需字样大多齐备,也就够用了。练好这两本,日后再想买什么,也好入门。”
见明月点头,他又道:“练字是水磨工夫,不要怕絮烦,且先将横竖撇捺等一概笔顺练会了再说。就好比盖房子打地基,若地基不稳,又怎么能求日后通达呢?至于墨汁,初学者什么墨汁暂且不要紧,若逼得狠了,水也能将就几日……你且先练,时日多了,自然能品出不同来,到时再选墨不迟。”
真是遇见好人了,明月连连道谢,如获至宝。
稍后回到客栈,绣姑见她买书还诧异,“如今你竟正经要写文章了不成?”
明月失笑,“我哪有这个福气!”
正说着,竟过来一个熟脸,开口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姑娘,要浆洗衣裳么?只要一文钱一件。”
明月一怔,这不是上回来碰见的对门那个来寻丈夫的么!记得叫七娘?竟还没走?瞧着干瘦好些,十分憔悴,活像换了个人似的。
只是眼神依旧平静,平静中透着股韧劲儿。
明月的衣裳昨晚就顺手洗了,这会儿倒不必旁人来,那女人听了也不纠缠,略福了一福,伴着蝉鸣转身走了。
“怎么回事?”她一走,明月便低声问绣姑。
绣姑叹道:“早几日就这么着了,一直没找到人……她身上没几个钱儿,又没地方去,我怎好眼睁睁看她流落街头,暂时让她睡睡柴房。她呢,也算勤快,杂活全包了,日常帮人浆洗衣裳赚些伙食。可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天长日久的,还能真一文不给?可她家小店仅四间房,哪里用得着再雇人呢?
“那她还不走?”明月更惊讶了。快两个月了吧?每日开销不是小数目,若找不到,还不如先回家呢。
“回不去了,”绣姑唏嘘道,“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公婆十分刻薄,娘家兄嫂也非善与之辈,唉!”
同为有家不能回者,明月不禁涌起一点同命相连之苦,“果然找不到么,干脆报官算了。”
“衙门里日日千头万绪的,哪里管这个,”绣姑撇撇嘴,“况且早说是求学来的,亲爹娘都不着急,纵然她硬说是死了,无凭无据的,人家也不当真呢。”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说,“说句不中听的,那男人如今到底在不在杭州还不一定呢。”
明月也这样想,“依我说,说不得就是男的一家子合伙做戏,偏要将她蒙在鼓里呢。”
若儿子果然好几年没动静,爹娘还能不着急?一准儿有鬼!
绣姑嗯了声,“我也这么想。”
其实那女人未必不知道,只是知道又如何?不过找个借口,拼命吊着叫自己活下去罢了。
说着说着话,巧慧从外面回来,也不知跟谁玩的,热得小脸儿通红,豆大汗珠顺着鬓角、脖子哗哗直流,手里还抓着几只吱哇乱叫的知了,“娘,明姐姐,我捉的!”
她身上呼哧呼哧直冒热气,浑似移动的火炉,看得绣娘眼皮子突突直跳,“你也不怕热!快跟我去洗澡!”
小兔崽子们石头变得不成?大人坐着一动不动都难熬,她们竟能在大日头底下嗖嗖跑!
明月大笑,目送娘儿俩嘻嘻哈哈远去,余光瞥到角落里吭哧吭哧搓洗衣裳的女人,心里渐渐冒出一个念头。
只是事关重大,看看再说。
眼见七娘洗干净一盆衣裳,往院子里晾了,也不歇息,竟擦擦手,又带上帷帽往外去。
明月一声不吭,悄悄跟在后面。
就见七娘一路往城里去,逢客栈便进,遇人便问:“大爷,要浆洗衣裳么?一文钱一件……娘子,要浆洗衣裳么?一文钱一件。”
但浆洗衣裳不算什么难事,既有自己洗了的,也有旁的抢活儿的,七娘问了一圈也才三件。
大约来过许多次,许多伙计、闲汉都识得她,远远看见便笑,还有人嘴上不干不净的,“嫂嫂,过来吃杯酒吧!”
“好个能干的婆娘,我家有许多被褥要浆洗,你去不去?”
饶是明月都听得火冒三丈,可七娘只装作没听见。
可她不反抗,渐渐地便有人放肆起来,竟笑嘻嘻上来拉扯,“来来来,别洗衣裳了,陪大爷吃一杯。”
七娘扭身要走,却又有两个闲汉凑上来,嬉皮笑脸将她围在中央,你一眼我一语,你一把我一下。
欺人太甚!
明月脑门儿上火星直冒,伸手就往骡子肚子下头摸,手指头才碰着刀把,却见木头人突然爆发:
“啊!”七娘尖叫一声,举起装着脏衣裳的包袱就往那些人身上砸。
那几人不妨她骤然爆发,被臭烘烘的衣裳裹了满头,几欲作呕。
店内众人见了,一阵哄笑,那几人恼羞成怒,才要发作,却见披头散发的七娘竟弯腰抄起一旁的条凳,双眼血红扑过来,“都别活了!”
她长期缺吃少睡,力气不够,条凳挥到半空便往下落,一个站立不稳,连人带条凳一起摔倒在地,又带倒一张桌子,杯盘碗碟连同汤汤水水摔了一地。
周遭的客人们纷纷尖叫出声,引得跑堂、掌柜的都来看,“这是怎么了?”
七娘挣扎着要往上起,手按在碎瓷茬上,血涌出来也不知道疼,竟不似活人,那三个闲汉只是口花花,何曾见过这样拼命的场面?都有些怕了,边后退边嚷嚷,“她自己发疯摔了的,不关我们的事啊!”
“分明是你们下流放浪!”明月猛地从人堆儿外面挤进来,举着菜刀冲他们吼,“狗日的,都别想跑!”
欺人太甚!
这又是哪儿来的女煞神!
众人为明月持刀的凶相所惊,潮水般向四周退避,又恐闲汉逃脱,这两个女疯子拿他们泄愤,便默契地堵死了闲汉们的退路,远远看起热闹来。
七娘发疯固然可怕,但持刀的明月显然更容易伤人,尤其此刻她脖子下巴少皮没毛,尤为可怖,掌柜的不禁头皮发麻,“姑奶奶,哪里就至于动了兵器呢?有话好好说。”
万一在他店里闹出人命,当真是“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你怎么不问他们,”明月猛地朝三闲汉一比划,扯着嗓子吼,“这是要好好说话的样子吗?”
雪亮刀锋划出一道白光,三人齐齐发抖,“啊啊!别动手,别动手!”
“给她赔不是!还要去医馆!”明月用脚尖踢飞地上的碎瓷片,过去单手将七娘从地上拽起来,“再赔给店家!”
“啊对!”眼看这个烈货不好惹,掌柜的立刻调转枪头,拉长了黑脸冲三闲汉骂道,“好王八,在老子店里嘴上也没个把门的,灌了两口黄汤,不干不净胡沁甚么!快点赔钱,啊不,赔不是!”
“我,我们哪里有钱……”三闲汉战战兢兢。
他们只是进来闲坐,看哪个好说话,便上前卖弄唇舌讲些动听的,偶然碰见客人心情好了,或许能混一杯来吃。
掌柜的气急败坏,“没钱进来坐什么!”
还打碎我的家当!
“脱了衣裳去卖!”明月吼道,“总有家吧?若她果然有个好歹,你们倾家荡产也要治!”
穿的人模狗样的,净不干人事!
“没听见吗?!”见那三人不动弹,明月上前就是一个嘴巴子,也不管打的是哪一个,“赔不是!”
又恨铁不成钢地扭头看七娘,厉声道:“刚才你的厉害哪里去了?过来,打回去,要么骂回去,以后谁也不敢瞧不起你!”
失魂落魄的七娘被吼得一个哆嗦,大梦初醒般抬起头,看看“面目全非”的明月,看看闲汉,再看看一直袖手旁观的众人,眼里慢慢聚起一点湿润的神采。
她咬牙上前,抡圆没受伤的那条胳膊,挨个甩那三个闲汉的大巴掌,“狗杂/种!”
“狗杂/种!!”
“狗杂/种!!!”
不许,不许你们那么说我!
七娘的声音中带着哭腔,随着巴掌一起甩出去的,还有长久以来的委屈和辛酸。
掌柜的既怕明月再发疯,又恨闲汉们损毁餐具,也希望能抵账,于是一咬牙,叫上几t个健壮伙计,押着三闲汉陪明月和七娘直奔医馆而去。
后头还跟着看热闹的,乌压压一群人挤在医馆门口,吓得对方够呛,还以为医闹来了。
解释清楚之后,才有留着山羊须的大夫上来瞧。
见七娘手上的血都顺着流到胳膊上,大夫先用药酒洗了一回,又以镊子分开皮肉,检查伤口内是否有异物留存,“忍着些。”
所幸里头倒还干净,大夫再冲洗一回,立刻敷上药粉,可马上就被渗出来的鲜血冲走。大夫看得直摇头,“没伤着筋骨,不过两寸到底太长,还有些深,不好止血。如今天气又热,倘或再脏污、撕裂了,恐于贵体有害,不如缝针,再日日敷药,干晾上十天半月也就长好了。”
一听不重,众人都松了口气。
七娘最不怕痛,也不要麻沸散,硬生生熬着缝了十多针,看得众人眼皮子直抽。
医者仁心,那老大夫还抽空往明月脖子上扫了眼,“你这个晒伤不好见水啊……”
最后算账,药酒、药粉、缝针钱,外加大夫看诊,顷刻间竟填进去一两一钱。
明月不禁咋舌,真是没什么别没钱,有什么别有病啊!
三个闲汉自然付不起,不必明月再嚎,客栈掌柜的便打发伙计们往各自家里搜罗了若干桌椅板凳、衣裳被褥,往当铺里走一遭,换来一两三钱。
事到如今,他安了心、出了气,也不计较这一钱两钱的,索性都与七娘压惊。
一场混乱就此结束,明月余怒未散,见缝插针对七娘唠叨:“世人便是如此,好的怕坏的,坏的怕不要命的,遇事不能一味忍耐,你要当场打回去,旁人知道你不好欺负,自然就不敢欺负。”
只要肯吃亏,就有吃不完的亏!
与其窝窝囊囊的活着,明月宁肯死!
“我……”七娘看了她一眼,“多谢你。”
她只是想着,日后少不得再来这里收脏衣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如今看来,一步退,步步退。
“嗨,不值一提,”明月摆摆手,“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七娘黯然道:“过得一日算一日吧。”
除了操持家务、缝缝补补,她什么都不会,甚至学了这么久了,官话说得也不好。
“你跟我干吧。”明月脱口而出。
干什么?七娘下意识往明月手里瞥了眼。
明月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菜刀,难怪人都绕道走!
她讪讪一笑,将菜刀放回去,“我是走南闯北贩布的,也不哄你,眼下么,挣得不算多,也累得很,一年到头多在路上,风餐露宿是少不了的,若遇着野兽、歹人,说不得也要拼命……”
早在赵太太委托捎布时,明月就在琢磨这个事儿了:
她没读过正经书,只知道一条律法,布帛属特殊商品,凡一次买卖十匹以上者,皆归于商用,需缴税一成。若再行开店,另有百中取三、取二、取五的几样交易税等。
例如这次有十多匹布,且不说一个人带不带得了,即便带得,明月也逃脱不了!
一成税啊,太痛了!
但朝廷对底层百姓亦有恩德:一人十匹。所以小商贩们常会雇人,分散运货,税务官领会圣意,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数量太多就不行了,毕竟朝廷不是开善堂的,税务官也不是瞎子。
如此一来,小商小贩可以糊口,豪商巨贾避无可避,本意是叫穷的不至于太穷,富的不至于太富。至于真实情况么……
“我,我吗?”七娘尚未从方才的余波中走出来,愣愣的不敢相信。
“就是你,”明月笑笑,“你我不熟,也不知你能不能做、做得怎么样,所以头个月没办法给你开工钱。不过我可以保证,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我住哪里,你也住哪里。先走一个月看看,若好了,以后包你的四季衣裳,工钱照开。”
找人帮工很不容易,要能吃苦,要身体好,要忠诚……
二十来岁的七娘能吃苦,身体也不错,够能忍,被点破之后也能立刻反击,这很好。最要紧的是离家两个多月,分明混得惨兮兮,却始终没想过走歪门邪道。
心性正,这是顶顶要紧的。
最后说句不好听的,没有一技之长的七娘根本没有退路,明月完全不担心她背叛。
而且她们都是女人,也不必忌讳什么,以后再添头牲口,甚至可以鼓鼓劲儿单独上路,不必再东拼西凑拉人组队,多么畅快!
七娘完全没有给明月等候的机会。
她的眼泪刷的落下来,“东家,您心善,愿意拉我一把,我还有什么可挑剔的。我也没有旁的本事,不怕吃苦,只跟着您拼命罢了!”
“好,”明月高兴地拍拍她的肩膀,“以后咱俩好好干,赚大钱!”
七娘手受了伤,又要跟明月走,便干脆将收来的脏衣退了,回客栈收拾家当。
得知她要跟着明月走,绣姑诚心诚意道贺,“明月是个实在姑娘,日后你们俩相互照应,也是缘分。”
七娘吸吸鼻子,深深一福,用半生不熟的官话道:“这些日子给您添麻烦了,以后我一定报答。”
“嗨,出门在外都不容易,”绣姑摆摆手,跟着松了口气,“说那些作甚。”
次日明月先去薛记布庄挑了八匹细锦,又往水司衙门去问包船的事。
苏杭同属两浙路,水司衙门开具的批条可以通用,明月现场缴了十五两银子,次日便可凭批条往苏州坐船。
只是时间仓促,有个坏处:先来后到,若一时无船可坐,也只好干等。
见她年岁小,那官差特意出言宽慰,“时下天气炎热,非游玩的好时节,想必包船的不多。以后记得提前三天来,事先订好便可少些烦恼。”
明月道谢,又问:“差爷,能与人搭伙么?”
对方点头,“不过乌篷船甚小,最多只得四五人,若有牲口或大批行囊就更少了。”
明月心想,我一个,大青骡一个,七娘一个,再算上十来匹布,还有空哩。
下船后到固县还有五六日路程,到时再给七娘配齐牲口也不迟,还省了船上吃水呢。
七月初六一早,明月带七娘去苏州,初八于码头停靠后,先往当地水司衙门递条子。
责任此事的差役眯着眼翻了翻船舶簿子,“白天的没了,只今晚有条船回来交班,明日一早发,坐么?再往后就多了。”
明天还得拿货呢,明月道:“要后天一早的。”
定好船,明月便去找客栈,七娘小声说:“东家,我不用住。”
她心疼钱。
明月失笑,“不是说了么,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我睡哪儿你睡哪儿,就算你不住,我就不住了不成?想什么呢,你打地铺,咱俩一个屋子。”
七娘这才放下心来,入住后又擎着一条胳膊铺床、端饭,分外殷勤,生怕被撵走。
苏州夜里也极热闹,她们近水住着,远远听见有丝竹声混着细细的歌声借着水音传来,恍若游丝,十分勾人。
两人趴在窗口,怔怔听了半日,看水面上摇曳的星光月芒,目送外头白白嫩嫩水生生的小娘子、公子们来了又去,津津有味,直到明月的肚皮开始喊饿。
天是黑的,但街头巷尾的灯火依旧亮着,从高处看去,与蜿蜒河道内随波逐流的花灯一般动人。那是沿街叫卖的小贩和跑腿的伙计。
明月花四十个大钱叫了一大盆三鲜馄饨,一盘棕红色油淋林笋丁酱肉和一个香喷喷大炒鳝丝,逼着拘束的七娘分吃了。
如今她渐渐适应南方湿热,胃口也慢慢回归,就很想吃肉。做体力活么,肚里没油水根本打熬不住。
馄饨里有肉,酱肉自不必说,肥而不腻,瘦而不柴,颤巍巍一块好不馋人。黄鳝性温,能补虚损,益气除湿,正好她近来亏损得厉害,也去去湿气。
饱饱一顿,七娘梦中都在舔嘴抹舌地回味。
要是天天能过这样的日子就好了……
第二天,明月重返码头,挨着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一路找寻,终于发现了悬挂“薛记”幌子的货船。
两边各拿出一半撕开的条子一对,核验无误,薛记的伙计才让明月上船挑货。
晚间明月将布匹仔细包好,反复叮嘱七娘,“这趟湖丝苏绣和细锦各八匹,明儿登船时必有官差核验,你我各带一半,届时你只说乡音,扮成咱俩搭伙的模样……”
七娘不懂,但足够听话,一脸严肃地点头,然后紧张得一宿没睡,生怕将东家头回交代的差事办砸了。
七月初十一早,两人一骡赶往码头。
码头边上搭着凉棚,早有税务官懒洋洋坐在里头吃t茶,见她们所负行囊甚大,特意叫过去查验,“带的什么,有多少?你二人可是一伙的,前往何处啊?”
明月忙递上条子,“给亲友带的布匹和书籍,”又指着七娘说,“因囊中羞涩,特找人分担,下船后再各奔东西。”
税务官看完条子,再看行囊,确实是布匹和书籍,又看七娘,“你们不认识?”
七娘眨眨眼,张嘴喷出一大串闽南话。
税务官:“……说官话!”
七娘急了,又是一大串闽南话。
她的官话是真的不好。
明月满面坦诚,“确实不认识,如今中人不在,民女也听不懂。”
税务官听得头痛,随手将条子丢还给明月,不耐烦的摆摆手,“过过过。”——
作者有话说:二合一哈!还有一更!
第22章
包船干净又迅捷,且是从苏州出发,仅九日便到应天府码头,明月这才松了口气。
果然贵有贵的好处……
明月感慨时,七娘正拼命舔嘴唇,抻着脖子拼命呼吸的样子活像一条被丢上岸的鱼。
她是闽南人,之前到过最北之地便是杭州了,如今忽然来到应天府,嘴巴和脸都快干爆皮了,汗珠子流过的地方俱都刺痛。
“还受得住么?”明月问。
七娘点头如啄米。死也要死在路上!
明月调整下帷帽,略认了方向便往城内走,边走边安慰道:“习惯就好,头两回我到南边去时也受不了,浑身都是疹子,半夜痒醒,哪里睡得着!且水土不服,连着几日吃了就吐,只能喝水……”
上回去杭州,短短几日她就瘦脱了相,如今还没养回来呢。
十五两包船银子没白花,今儿才七月十九,绝对能提前到固县,明月决定进城休息一晚,再好好吃一顿。
坐船半月不用干活,七娘的手几近痊愈,正好骑骡子。明月向客栈的伙计打听牲口市场,不曾想对方却反问:“姑娘是想长用呢,还是短租?”
短租?还能租?
若果然能租借,暂时还真不用买了!
她往南方贩丝绸,一大半路程都在水上飘过,牲口坐船不仅比人贵得多,且吃水重、占位置,实在没必要时刻带着。
这次回来,两人一骡加十来匹布就把乌篷船塞了个七、八成,若再加一头……空出来的位置能多带多少布啊!
“租又怎么算呢?”明月细问。
“一天十文钱,若满一月,就照两百八十文,我家便可租借。”小伙计热情道,“姑娘也不必担心押金,我家是做了许多年的老字号,届时去衙门里请人见证……”
马匹价高难养,牛不擅远行,驴子倔强且不擅长负重,故而出远门以饭量小的骡子居多。如今一头普通成色的骡子就要二两上下,似明月骑的正当年的健壮大青骡甚至能卖到将近三两。
可租一个月才两百八十钱,还不用担心生病和日常照料!
明月每次回固县,只待三五日不等,算上陆地往返十一二日,半月足矣。
长久来看,租自然比买贵得多,但若算上运货包船时牲口占的船位费、多运布匹产生的利润,就合算到天边儿去啦!
牲口也讲究脾性,明月随伙计挑了一头青灰色的骡子,让七娘牵着试试,又对自己的骡子说:“可不许欺负人家。”
大青骡甩甩尾巴,好奇地凑上去嗅了嗅新伙伴,算是接受了。
两个人,两头牲口,一起上路就不那么怕了,七月二十六傍晚,明月重返固县,比约定时间早了足足七日。
且因为是包船,十分干净舒适,布匹洁净无损,二人亦颇精神,竟省了休整的工夫。
次日一早,七娘在客栈守着货,明月梳洗一番后直奔马家,先找小安递消息,看赵太太什么时候有空验货。
春枝立刻回了赵太太,赵太太一怔,“这样快?既来了,今儿晚些时候就送进来吧。”
守时,甚至早到,这很好,方便她协调送往各处的礼品,不至于手忙脚乱。
尤其方知县那头,下头的孝敬不在少数,万一给人抢了先就不美了。
仍是申时过半,明月带着七娘送货到马家。
七娘没做过买卖,也不会北方方言,便留在门房处喝水等候,另有丫头婆子帮明月抱着布进去。
里间赵太太也不清闲,身边两个大丫头各自拿着几张礼单,与她反复核对,时不时还有小丫头抱着盒子、卷子出出进进。
明月几次侧身避让,先请安,见赵太太穿的正是自己上回送来的佛手罗所裁对襟短衫,下搭蜜瓜色裙子,并无额外绣花,十分清爽,不由笑道:“几日不见,太太气色愈发好了,衣裳裁剪也精巧,经太太这么一穿,倒把花样衬得更好看了。”
老话常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意思是再漂亮的人也需要精美的衣裳去衬托,而明月如今却颠倒过来,拐着弯的夸赵太太风华气度更胜丝绸。
赵太太眼底泛起一点笑意,难得同她玩笑起来,“光说好话可不中用。”
“怎敢糊弄您?”明月将料子一一打开,做委屈状,“皆是我肺腑之言,太太谦逊,可难不成不许我说实话了么?”
赵太太被她逗乐了,屋内一时喜气洋洋。
湖丝苏绣仍是杂宝团花,四匹月白,两匹雪青,两匹浅鹅黄,皆是最能凸显丝质的清爽浅色,男女皆可,老少咸宜。
杂宝团花略有不同,此事已事先禀告过,赵太太见都是极好的意头,满意地点头,验过成色便命人收起来,再看细锦。
明月在一旁讲解,“不日便是中秋,白日虽还有些燥热,晚间渐渐起了凉意,穿单的太薄,夹的太厚,倒是细锦刚好。这两匹是秋香金桂,花蕊织金,正应景,且有蟾宫折桂之意。这两匹是对鹿,鹿角里头掺了银线,并不打眼,乃是福禄寿,又可说官禄亨通……另有菊香满园和月宫玉兔的,皆短抛梭织主花,丝细、布薄又透气,正是节下使的。”
赵太太瞧她一眼,“你倒机灵。”
蟾宫折桂、官禄亨通,都是最适合送礼的好意头,且跟苏绣同为八匹,省却额外找平。
“不敢不敢,”明月微微低下头,“不过竭力想贵客之所想,思贵客之所思罢了。”
稍后核对结账自不必说,离开之前,明月特特向赵太太辞行,“承蒙太太惠顾,不胜感激,不知贵府上还有什么想要的?”
赵太太果然想了一回,却笑道:“眼下倒没有了,若有好货,你只管选些新鲜花样送来我瞧便是。”
只是“送来瞧”,却未必会买。
明月便知当初和薛掌柜说的话应验了,好日子要告一段落。
除去各家婚丧嫁娶,大禄的三大节,春节、端午和中秋,皆是各处走动的好时机,如今赵太太全了中秋,自然要等春节,少说还有三四个月呢。
已经尝过甜头的明月绝不可能干等这么久。
有机会要卖,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卖!
春枝照例送明月出去,后者从袖子里顺出一只小荷包,“好姐姐,我从南边给你带了个小玩意儿,可千万别嫌弃。”
春枝抽开系绳一瞧,眼前一亮,“呦,好精巧的钗子!”
木质底座上赫然是一朵珍珠攒成的小荷花,花蕊处堆着银丝,花瓣边缘立着一只岫玉雕刻的蜻蜓,翅膀却是璀璨银贝雕成,轻轻一动便摇晃起来,竟像活了似的。
岫玉的蜻蜓身子乃是取下脚料雕刻而成,成色一般,串荷花的珍珠不大也不圆,在江南珍珠泛滥之地几十个大钱便可得,但在北方少说也要一二百个了。且胜在心思精巧,又正合春枝的身份,不可谓不用心。
“姐姐喜欢就好,”明月拉着她的手笑,亲热道,“姐姐这两日可得空?之前忙乱,未曾好好感谢,如今倒想请姐姐吃两杯。”
春枝把玩着发钗笑道:“才贪了你的好东西,怎好厚着脸皮再吃酒?”
“不怕姐姐笑话,我有事要求姐姐呢,且赏个脸罢!”明月拉着她的手晃了晃,被晒得黑黢黢的小脸儿上满是诚恳。
春枝噗嗤一笑,“也罢,我也想听你说说江南风物。就明儿晌午吧,主子们吃饭不用我伺候,又要午睡,少说能偷一个时辰的懒呢!”
同春枝告别后,明月让七娘先回客栈,“对了,之前还卖剩下不少布片,你做一件替换着穿吧。”
七娘还穿着旧棉布衣裳,领口、袖口和胳膊肘等容易脏污的位置都洗得断线,只剩薄薄一层,能看见里头的皮肉了。
“我哪里配穿绸子衣裳,”七娘喃喃道,“不如留着卖钱。”
东家做丝绸买卖,剩料必然也是丝绸,怎好给自己糟蹋t。
“怎么不好意思?我说你配你就配。”明月笑道,“之前就说了的,若卖得好,管你四季衣裳,以后还给你开工钱呢!如今也算考考你,看你针线如何,去吧。”
她手上还有伤呢,一路却恨不得把各色杂活都包圆。下了船来固县的路上,有三晚在野外露宿,说好了轮流守夜,七娘却不叫她,硬生生挺整宿……
一桩桩一件件,都已证明七娘的尽心,人心肉长,给件衣裳怎么了?
到底是有生以来头一件丝绸衣裳,七娘回去就拼,瞧着美滋滋的。
明月凑过去一瞧,顿觉辣眼睛:
两次剩下的布片有薄有厚,颜色也多,七娘便红的一坨,绿的一堆,一眼望去活像补丁成精,好不难看!
“你再瞧瞧这样呢?”明月伸过手去,飞快地摆弄一回,“颜色不怕多,只怕乱来,你这样穿插着,要么深浅一点点顺过来,要么将深色分开,也能压一压浅色的轻浮……厚薄更不好乱堆,你只将这些厚的做领口、袖头和胳膊肘就完了,又耐磨又好看。”
七娘虽已成婚,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哪有不爱美的?如此这般看了一回,不由心花怒放,望向明月的眼神中满是崇拜,“东家,您真厉害。”
“嘿嘿,”明月很吃这套,下巴翘起老高,“这算什么,我厉害的地方且多着呢!”
第二天,春枝如约而至,就见桌子正中一盘金灿灿的翘尾煎鱼,旁边一只黄澄澄弯颈肥鸡,另有两盘红的绿的时兴菜蔬、两样干湿点心并两碗烩面。桌边一个青釉细颈壶里灌着甜酒,旁边立着两个梅花小盅。
竟是一桌正经席面!
两人相互谦让着坐了,明月起身斟酒,春枝不安起来,“无功不受禄,好妹子,有话但说无妨,你这样客气,倒叫我浑身发毛。”
别看如今明月仍需她传话,但大面都已接续上,春枝实在想不出对方这一出是为什么。
“姐姐只管吃喝就是,”明月大笑,“不过是些家常闲话,再者,问问太太私底下觉得如何,日后我买卖料子也有个底。”
“你早说啊,”春枝松了口气,安心吃了一杯,“不是什么大事,何苦巴巴儿摆席?”
“此为其一,再者,中秋佳节将至,我却无处可去,权当咱们小姐俩扎堆乐一乐。”明月知道春枝是被卖进去的,中秋节只怕也是伤心夜,提前凑在一处说说话也不错。
果然,此言一出,春枝的戒备就淡了几分,再一碰酒,话匣子渐渐打开,“别看太太话不多,对你的货是极中意的,不光她穿,阖家上下都做过两轮啦!前些日子出城赏荷,碰见几家人,谁不眼馋?只恨没处买去!”
如今县里倒是有了,可生生慢了一轮,赵太太自然得意。
明月又问赵太太日常交际的是哪几家,羡慕的又是哪几家?
春枝隐约猜到意思,伸手往她腮上轻轻拧了把,半真半假玩笑道:“我的乖乖,还不够折腾的吗?”
“鸡蛋还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呢,更何况是安身立命的买卖!”明月用手指沾了酒水,就着桌面算起账来,“素日我听姐姐和那几个大丫鬟漏的口风,再看赵太太日常穿戴,闲时算过了,若自家人用呢,满打满算一年六十匹足够了,即便四处送礼再翻上一番,说破天也不越不过一百三去!更何况这其中多有里衣、被子等贴身的不打眼的,自要素面的才好,我却不卖那个……如此细细算下来,即便花色的都从我这里买,一年也不过八、九十匹。可如今我新找了个路子,又在兴头上,一年少说能往返七、八次,就算忙里偷闲多歇几日也有六回。一次可带绸缎二十匹,一年少则一百二十匹,多则一百六十匹,多出将近一半来,却往哪里卖呢?”
春枝听得目瞪口呆!
一年一百多匹绸子,这得是多大的买卖!
良久,她才夹起一块雪嫩鱼肉,慢慢嚼着幽幽叹道:“真有你的!”
她在赵太太跟前伺候也有几年了,日常也见各处走礼,却从未上心细算过,还是当初明月初次登门,大丫头戏谑时听了一耳朵才隐约知道皮毛。明月知道的自然更少,却能推断得这般贴近,可见功夫火候。
明月也拆嫩鸡吃,果然鲜美多汁,“我要靠这个吃饭呢,自该多留心,姐姐志向不在这上头,何必额外费神?”
什么人做什么事,如今她俨然已养成习惯,看人先看穿戴,通过布料品类、花色样式,甚至衣服各处的磨损情况就能将此人的来历、脾性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得知对方再次需要自己,春枝心里也踏实,想了一想才说:“若论财主嘛,自然是有的,旁人且不说,你可知城中的王家酒楼?”
见明月点头,春枝先往四下看了,然后才凑近了压低声音说:“不怕说句不恭敬的话,王家的家业只怕不比马家差多少呢!光县里就有好大一家酒楼,一家客栈兼食肆,历年新春衙门对外办宴会,历届县试、乡试后县太爷主持的谢恩宴,都是他家承办。偶尔谁家想办体面的宴席,请的也是王家酒楼的大厨过去掌勺,另外下头的乡里还有两家酒楼,你自己算算一年吃药的人多少,吃饭住店吃酒的又有多少?
不过王家酒楼家的女眷倒不大招摇,只是那位王大官人很不安分,整日穿金戴银,十分铺张打扮……”
偶尔春枝等人还能听见马大官人私底下说呢,姓王的这般招摇,树大招风,只怕不是好事。
这条极重要!明月就知道日后若想攻克王家,便要多上富丽、招摇的男用纹样,女款的反倒可以稳重些。
明月万分感谢,又细细问过王家人口、生辰和喜好等等,遂起身帮忙斟酒。
怕稍后被闻出酒味儿,春枝再吃一杯便不敢再吃,只难免担忧,“你不怕惹太太不快吗?”
赵太太凡事最喜欢独一份儿,得知明月向外兜售,必然不悦。
“敞开四门做生意,岂有专对一家之理?”若日后赵太太都看多买少,明月还不快呢!不知不觉间,明月的胃口也渐渐大起来,“若我力有不及,不足一家之用便罢了,可既然贵府所需有限,难不成剩下的货都砸在我手里?贵府上也是做买卖的,自然明白没这样的道理。况且我从未说过只供一家……”
若春枝所言无误,两家喜好大有不同,也不必担心争抢。
只是如今王家如何尚未可知,下次依旧要先去马家罢了。
午饭略吃了几杯,天气又热,春枝自觉面上发沉,要了一碗酸汤醒酒,又借明月的屋子歇了约莫两刻钟,这才叫水洗脸、重新梳头,返回马家当差。
老远就见门口停着一辆眼熟的灰布篷马车,春枝以眼神向小安询问。后者向门房努努嘴儿,低声道:“送布来的。”
春枝便知是城里相熟的绸缎庄子来让太太挑货,不由暗道侥幸,得亏明月先到一步。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人拿来的货也未必比明月的好。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才同明月吃了酒肉,春枝难免更加偏向,立刻加快脚步,预备替明月“探听敌情”。
此时赵太太还没起,春枝进去同人换了班,静悄悄立在廊下听传。
热燥燥的,白惨惨的日头底下几只小飞虫直往脸上扑,反复蒸烤之下,月季花的香味儿都显得腻味了。春枝往嘴里塞了一丸薄荷球,努力吞咽下口水,一股凉意沿着喉管蔓开,这才缓缓吐了口气。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里面有了动静,一个二等丫头探出头来说:“叫她们进来吧。”
不多时,果然有一串儿的人捧了布进来。
主子不叫,三等丫头不能进屋,春枝看不见里头的情形,更无从辨别花纹,只得竖起耳朵细听。
来人呱唧呱唧说了一通,大意是都是如今时兴的料子,哪几匹尤其适合过团圆节,特特给您留出来的云云。
春枝心道,都不如明月会说话。团圆节之前买的就一定是为了过团圆节么?还“特特留出来”,好像不买就对不起他们的心意,指指挥挥的,活像棍子戳脸似的梆硬。
半天没听见赵太太出声,过了会儿,才有她身边的大丫头开腔,“可别是拿错了吧,这样的料子也算时新?我们太太早就得了,这不正穿着?另有几件也做成了。”
好,春枝悬着的心瞬间就落回到肚子里去了。
果然还是单枪匹马闯荡的快呀!
第23章
胡记布庄。
“果然一模一样?真就一匹也没留?!”胡掌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带头去送布的t张管事喃喃道。胸有成竹地去,灰头土脸地回,他都没脸开口了!
“爹,不能啊,”小胡掌柜皱眉道,“去南边进货,往返一趟就要两个多月,咱家一年能去四五回呢!我不信那两家跑得比咱们还勤!”
“少东家,”张管事温声打断,“如今料子明摆着的,信不信的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查查那些新货究竟哪里来的。”
历年中秋都是卖货大潮,往年马家七月底八月初少说也能买个十几、二十匹,今年却迟迟没有动静,胡掌柜等不及,这才派人直接登门,谁知就碰了一鼻子灰。
“若说是那两个老货,也不能够。”胡掌柜冷笑。
城内卖布的不少,但成规模的只三家,他们三家谁不知道谁呀,各家车队什么时候出过城,彼此都清楚。
张管事和小胡掌柜面面相觑,不是本地的,那就是外来的?还是说马家有人去外头买了?
可他家的药材生意多从北面进货,难不成真为了几匹布南下?不值当的呀!
胡掌柜沉吟片刻,唤了两个心腹进来,“你去马家打听打听,最近可有谁往里头递布了?你往李记、刘记走一趟,看他们在马家开没开张,快去!”
吩咐完了伙计,胡掌柜重回座位上坐下,垂着眼,端着茶盏一下下慢慢刮,也不说话。
张管事跟着吃茶,小胡掌柜却有些沉不住气,随意喝了口就把茶盏丢回桌上,“咔嚓”一声轻响。
“嗯?”胡掌柜斜了他一眼。
年轻气盛的小胡掌柜抿了抿嘴,到底没吭声。
他还是有些怕父亲的。
少卖十几、二十几匹布确实不至于伤筋动骨,只是跟马家的买卖多年如一日,早被小胡掌柜视为囊中之物,如今却被不知哪里的野人抢了去……这不是打脸么!
去另外两家的伙计很快回来,“东家,问过了,李记也是原样送出来,倒是收了刘记几块西边来的薄羊毛织花毯子。”
李记和胡记卖的货都差不多,以丝绸和南来的精细棉布【注1】为主,并零星成衣和小配件,具体品类各有千秋;而刘记则兼营羊毛毡子、毯子之流,也有粗细棉麻,货多且杂,寻常百姓去的也不少。
原本那两家还藏着掖着不愿说,可等胡记的人微微透了口风后,对方便默认了。
胡掌柜心里一咯噔,也就是说,连着俩月了,三家同行都在马家吃了闭门羹!却没碍着马家四处打点!
去马家打听的人直到夜里才回来,“老爷,小的请马家的一个小厮吃了顿酒,那人说约莫小半年前吧,有个南边来的小丫头上门卖布,不知怎得就合了赵太太的眼缘,次次满载货进去、空着手出来,前儿才又去了。”
“好啊,这是外来的王八羔子把手伸到咱们这儿来了!”小胡掌柜猛地一拍桌子,恨声道,“可知她住在哪里?”
“你想做什么?”胡掌柜厉声道,“你情我愿,买卖已结,难不成还叫人把吃进去的吐出来?”
“那,那就由得她嚣张?”小胡掌柜被骂得直缩脖子,很小声地为自己争辩。
“东家,少东家忧心不无道理。”张管事抽空调和,先安抚小胡掌柜,又对当爹的说,“不过么,一来马家今年的礼单咱们都不知道,况且他家又做药材买卖,以其他物件替换丝绸亦未可知;二来么,个人家中说不得也有些存货,未必非要临时采买。”
见两位东家面色稍缓,张管事才继续道:“纵然真照顾了别家买卖,此事也有些不上不下……”
此番确实丢人,但终究只是十来匹布,若因此大动干戈,不免有小题大做之嫌,传出去恐遭人耻笑。
况且那丫头和马家的买卖究竟是一时巧合还是怎样,尚未可知,倘或过阵子便风平浪静了,他们此时动作,倒显得多余。
不如先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胡掌柜也是这样想的,看向张管事的眼中露出欣慰,转而又虎着脸对儿子道:“往日我便叫你多向张先生请教,你都请教到哪里去了?!做生意最忌讳一时脑热,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这样毛躁!”
“哎,”张管事笑着打圆场,维护少东家的面子,“关心则乱,况且年轻人有冲劲总归是好事。”
“冲劲?”胡掌柜上下打量着儿子,“就怕冲过头。”
说完摆摆手,“去吧去吧!在外头收敛着些!”
结结实实挨了一通骂,小胡掌柜心下好不憋闷,老老实实跟着张管事退出书房后便忍不住道:“不如咱们也多去进新货。”
不就是新鲜花色么,进就是了!
“不是说的这么容易,”张管事笑呵呵道,“头一个,出去进货必要跟着一位大管事,算上拉货的马车,起码三辆,也就是三个车夫,六个押车的健壮伙计。往返少说两个来月,每日人吃马嚼、停泊住宿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到后选货,回来之后又要纳税又要盘账,车马亦要保养,一年出去个四五回真不算少了。”
除非如大都市的极个别一流大铺面那般,专门在南边养一批人,专盯新货,与本店遥相呼应,时时输送新货。
但几家能有这样的大手笔?
至少胡记养不起,甚至州里的那几家也养不起。
小胡掌柜沉默半晌,“那她怎么行?”
难不成有翅膀,会飞?
“小打小闹,自然快些,”张管事言语中不自觉透出一点轻蔑,“买卖也有限。”
小胡掌柜却不这么觉得。
尝过一次甜头的人,怎么可能就此收手?!
如今只是一个马家,焉知接下来不会有王家、李家、朱家?胡记也好,李记也罢,哪个不是从小到大一点点做起来的?
张管事也算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口服心不服,又放软了语气说:“再者,江湖规矩总要讲一讲的……”
如今胡、李、刘三家瓜分固县上下布匹买卖,多年来相安无事,早已形成微妙的平衡。统共就这么些买卖,你那面儿多点儿,我这块儿必然就少些,若胡记骤然转变,在外人看来就是要抢地盘、开战的意思,只怕不好收场。
“少东家且不要放在心上,”张管事轻轻拍了拍小胡掌柜的肩膀,“肥肉香甜,可不是谁都吞得下的,且等着瞧吧。”
以前也不是没人这么干过,可最后怎么样了呢?
只是个野丫头而已,蚍蜉撼树,不足为惧。
又是这一套!小胡掌柜皱眉。
什么江湖规矩!商场如战场,跟江湖是两码事,整日讲情分,必然伤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赌气道:“若那两家不思进取,自寻死路,难不成我们也要跟着陪葬?”
张管事笑着摇头,“少东家说这话就孩子气了……”
孩子,孩子,在你们眼里,我永远都是挑不起担子的孩子!小胡掌柜愤愤地想,等着吧,我非要作一番大事业给你们瞧!
几家欢喜几家愁,当晚,明月睡得很好,次日却见春枝匆匆而来,脸上明晃晃挂着喜气。
她先把昨日外头送布的事情说了,眉飞色舞道:“昨儿他们一走,太太就寻了个由头唤我进去,竟将我升做二等了!”
“哎呦,恭喜恭喜,这可真是大喜事!”明月亦笑道。
“同喜同喜!”春枝畅快地吐了口气,双眼亮闪闪的,“今儿早起我就在屋子里伺候了,下头的粗活自有别的小丫头去做,不必东跑西颠,果然舒坦。”
不仅如此,月钱也涨到六百文,一年多两套衣裳,逢年过节也有单独的赏赐。还可以搬出大通铺,住进二等丫头专属的六人间,有独立的床铺和柜子。
她拉着明月的手感慨:“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必然是昨儿太太见送进来的布不成样子,又想起你的好处,这才施恩于我。不然,指不定再熬几年呢。”
若不能赶在二十岁之前混出头,兴许就被随意配了小厮……
“哎,这是姐姐尽心办事应得的,”明月眨眨眼,“可见昨儿的酒没白吃吧?”
说罢,两个姑娘笑作一团,都很畅快。
见明月换了旧衣裳,春枝问道:“要出去?没耽搁你的正事吧?”
“嗨,才回来,”明月一屁股坐下,“往王家走了一回。”
春枝便知她要故技重施,如之前逮自己一般逮王家人,不禁莞尔,“依我说,你倒不必往他家去。”
“怎么讲?”明月摆出一副求知若渴的姿态。
“之前我便同你说过,王家那位太太虽掌家,却不热衷于穿戴打扮,即便你跑到她跟前自报家门,眼下不年不t节的,她也未必肯听。”春枝信誓旦旦道,“倒是王大官人本人,虽管着那么大的家业,却很亲力亲为,常在酒楼泡着,他又爱打扮……”
明月如拨云见日,再三感谢,下午果带着七娘往王家酒楼去,一直坐到晚间打样方回。
次日又去。
当真如春枝所言,明月一共去了三天,就有两天看见了王大官人。
非常好认!
老远就见一团胖胖的身影四处跳挪,身穿金红色铜钱纹薄绸,头上是同色嵌翠玉纱帽,人也白白的。分明快五十的人了,如此穿戴简直招摇到近乎轻浮,但他昂首阔步举止爽朗,竟不令人讨厌。
待第三日下半晌,客人渐渐散去,王大官人也不怎么忙了,明月便见缝插针打招呼,“王大官人,生意兴隆,恭喜发财呀!”
买卖人对这类话皆是本能一般的反应,未及分辨说话之人是谁,王大官人已先拱手还礼道谢,“同喜同喜!多蒙惠顾!”
再抬头看时,愣了一瞬,“恕我眼拙,您是……”
是个黑瘦的小姑娘,容貌倒也罢了,只一双因为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明亮异常,似藏着无数个心眼儿。
没印象呐!
明月就笑:“大官人贵人事忙,我只是南来的小小丝绸贩子,怎么会认识呢?只因远远见大官人气势惊人,可巧衣裳料子我亦熟悉,不觉多看几眼。非我有意奉承,这料子寻常人极难穿着,若无富贵气概,更兼十分排场,如何弹压得住?但在您身上便是相得益彰,竟有十二分的气派!真是难得难得。”
王大官人最爱锦衣华服,听了这话乐得合不拢嘴,活像大白饽饽裂了缝,“哈哈哈,谬赞谬赞!你既做丝绸买卖,又来到本地,怎不见在城里发财?”
小姑娘年纪不大,眼光不差嘛!
明月笑道:“小本生意糊口而已出,初来乍到,怎好造次?今日得见尊面,三生有幸,日后大官人可要多多照顾买卖啊!”
“好说好说!只要东西好,我自然照顾。”王大官人熟门熟路道。
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都是生意场上混的,客气话当不得真。反正话摆在这儿,货好了我才买,成不成的,到时候再说吧。
见王大官人略客气几句就匆匆离去,七娘下意识望向明月。
她听不懂固县话,但看二人交谈的意思也知道买卖没谈成。
“是好事。”明月对她挑眉一笑。
看似没有结果,然买卖人重诺,日后再来,明月便可以今日交谈为契机,直接请王大官人看货,不似贸然登门那般生硬了——
作者有话说:【注1】棉花出现很早,但是实际应用却比较晚,直到宋代,棉花种植也主要集中在西北和两广、福建、海南等少数几个地方,中原地区很少。而且当时的棉纺织技术比较落后,织出来的棉布非常粗糙、稀疏。直到南宋时期,棉花种植才扩展到长江流域,后来到了元明两代,棉纺技术大大改善,才开始出现后世人比较熟悉的真正意义上的精细棉布。
第24章
“东家,事情办完了,咱们回南么?”七娘问。
“先不急,再等两天。”明月想了下,笑眯眯道,“正好把你这几日学的官话和固县方言稳一稳。”
之前玩儿命是为赶中秋,如今赶上了,眼下又值夏未过、秋未至的尴尬期,各大织坊不会上太多新花色,倒不如歇几日避暑。
别看连续三天来王家酒楼踩点,明月一点儿没闲着,得空就教七娘官话、固县方言。也不讲究咬文嚼字、出口成章,起码日常寒暄得会,浓重的闽南口音也要掰一掰,免得她听懂旁人,旁人听不懂她。
七娘一听便苦了脸,她学说话的天分实在不高。
会官话走遍天下,该学。如今东家在固县做买卖,也该学。
可她最不明白的是,东家竟然跟自己学闽南话?!
“技多不压身,没准哪天就用上了呢!”明月说,“或许我暂时不去闽南,但以后未必不去。再或者,未必遇不到那边的客人……”
出门在外的,谁不思念乡音呢?万一真遇上了,别人都听不懂,偏偏自己会说,这不就拿下了么!
凡事都要提前准备好,临时抓瞎可不成!
七娘似懂非懂地点头。
一路走来,她越发觉得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东家厉害,瘦削的身体里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又有那么多、那么远的点子……
七娘一边笨拙地重复着本地方言,一边默默地想,跟着东家真好。她没念过书,嘴巴也笨,说不清究竟哪儿好,反正,反正就是心里踏实,特别有盼头!
又练一会儿,两人把桌上的菜吃干净,拍拍屁股走人。
走着走着,七娘觉得不对劲,“东家,走错了。”
这不是回客栈的路。
“没错,”明月道,“先去买锄头。”
“啊?”七娘懵了。
不是做买卖么,要改种地?我有的是力气,这回肯定能帮到东家。不过北面都是旱地,我还没种过呢,看样子也得学……
唉,我咋什么都不会呢?
“想什么呢?”明月失笑,“防身用的。”
随停随走的诱惑太大了,现在有了伴儿,明月就不愿意跟外人搭伙赶路了,免得糟心。不过这样一来,更需提高警惕。
她一直带着菜刀,可俗话说得好,一寸长一寸强,劫道的大多拿棍棒,不等菜刀甩过去呢,人家的棍子先到了!
平民无法购买兵器,明月就想起当初与常夫人她们同行时遇到的几个劫道农夫,脑瓜一亮:对啊,农具头也是铁的,打磨光亮了,狠命抡起来能削掉半个脑瓜子,一点儿不比寻常刀剑差,还不妨碍进城!
寻常木头稀烂贱,但铁器值钱,两把大锄头花了明月近一两银子。
不过今非昔比,一两银子已不足以让她肉痛。
给马家备的中秋节礼赚了好大一笔:
小卷湖丝苏绣每匹进价十九两,售价四十五两,可谓暴利;细锦中秋香金桂花蕊织金,对鹿鹿角织银,工艺亦复杂,每匹进价二十八两,五十五两售出;剩下的菊香满园和月宫玉兔五彩绚烂,纹样灵动、配色巧妙,然丝质和织造手法平平,算织锦类的大众货色,只要十八两,四卷一百四十两卖出。
因赵太太提前付了定金,明月的二十七两老本没动,扣去包船的十五两、租骡子和与七娘的往返食宿开销约莫一两半(因天气炎热,需要夜间赶路,登岸后二人几乎没住过店),宴请春枝、去王家酒楼三日探风不能不点菜,合计花费约五两,如今明月手中竟有四百五十五两!
四百五十五两!
明月知道这趟一定赚了很多,可当白花花的银锭子摆在眼前时,仍旧无法克制的头脸发热,腿都软了。
这么多银子,我何德何能……嗯?不对!
拿命换的,我值得!
时间就是金银,且看本地胡记布庄只比她晚了两天,同样的细锦就没卖出去!更别提更早的罗。
这银子活该我挣,明月心安理得地想。
银两携带不便,明月搂着吸够了味儿便去银号换成银票,依旧用油纸反复包裹后缠在腰间。
银票只换了四百五十两,剩下五两都是散碎银角子和铜钱,方便零用。
两人一直休息到八月初一才重新上路,期间天天吃肉,吃得饱饱的,七娘的手伤和明月的蜕皮都好利索了,养得浑身是劲。
七娘过得尤其充实,不仅能说几句简单的官话和固县方言,新衣裳也拼得了,闲暇之余甚至还将明月磨破的两条裤子补了,针脚十分细腻匀称。
“你的针线可比我强多了!”明月看得感慨,又暗骂她男人一家子混账王八不识货,这么好的媳妇说不要就不要,呸!
八月的早晚凉意微露,人畅快,牲口也舒坦,仅正午日头最高的时候有些晒,正好歇息。
见明月下了骡背后又开始在路边翻捡,七娘终于忍不住问:“东家,您找什么呢?”
“石头。”说话间,明月已扒拉出几块,以极其苛刻的目光审视着,末了还抓在手中做抛掷状。
“一定要尖,最好哪一面都有很多尖角,要重,又不能太重,也不能太大,打了抓不稳。”明月一本正经地传授经验,最终选定一块,后撤步,右臂高高扬起,腿腰胯向后弯曲如弓,“嘿”一声猛地砸了出去。
七娘的目光追随石头一并飞出去,下一刻就见路边一根探出的树枝应声而断。
“哇!”七娘惊叹。
明月面上亦有得色。哈哈,我真是砸t得越来越准了。
她巴巴儿跑过去将石头捡回来,爱惜地装进大青骡背上的褡裢里,转头对七娘道:“永远不要指望一个法儿走天下,以后咱们就先用石头砸,吓不跑的再扛锄头跟他们干!”
七娘总算知道那个鼓鼓囊囊的褡裢里装了什么了!
看着树枝断口处的白茬,七娘问:“万一把人砸死了呢?”
这一下子要是砸准了,可不得头破血流!
明月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算他们活该!”
凡劫道者,必为穷凶极恶之徒,必在荒野无人之处,死了也白死!
怎么,只许劫道的杀人,不许别人杀他们?
自这日起,七娘要学的又多了一样。
这趟不着急,还了租的骡子后,两人仍坐便宜的大船回去。
旅途无聊,众人便胡乱说些闲话,难免提到即将进行的秋闱。
明月便凑过去问:“可是举人试么?不知什么时候放榜?”
那人便笑着打趣,“小娘子忒也性急,要初八那日才开考,前后数场,放榜么,得到九月初五前后。”
明月觉得以常夫人为人,挑选夫婿的眼光必定不差,她又那样行善积德的,相公必中,不然就是老天瞎了眼!自己八月二十五前后就能到杭州,不如略等一等,若果然中了,也好赶第一波送贺礼。
当初常夫人不嫌弃自己穷困腌臜,一路多有照拂,又悉心传授官话,闲时更讲述学问……如今她略略有喘息之力,也该报答一二。
不紧不慢抵达杭州是八月二十六,明月和七娘仍住在绣姑家,后者见了她们便笑,“可见你们投缘,我冷眼瞧着,倒比上回胖了许多。”
“还高了,也结实了呢!”明月撸起袖子给她看胳膊,微微用力便有肌肉隆起,十分自得,“最近注重保养,我力气也大了好些。”
正说着,忽听远处有男人的哭嚎声传来,三人都跑出去看,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横在地上,涕泪横流,哭得呼天抢地。
“怎么回事?”绣姑戳戳前头看热闹的邻居。
“给人骗了!”邻居叹道,“他听人说来杭州贩布挣得多,也不管自己是不是那块料,揣着家底就来了,给人家花言巧语哄骗,买了多年卖不出去的老式粗麻绢,哪里卖得出?回来找,人家甩出白纸黑字的契约来,说什么买卖你情我愿,你自己不会卖如何能赖我……”
明月听了,半晌无言。
这就是哪怕当初再苦再累,她也不敢轻易改行的缘故了,因为不懂,不懂就一定会吃亏。
不多时,那男人悲痛过度,竟哭得昏死过去。
他房东吓了一跳,连忙叫大夫,明月等人也过去帮忙搬运到树底阴凉处,又有人取来水给他擦拭头颈、扇风。
稍后大夫赶来,一把脉便道:“此乃悲愤交加怒火攻心,痰迷了心窍,吃一丸清心丹,咳出来就好了。”
那男人已牙关紧咬,死活灌不进,众人便合力上前,以竹板撬开牙齿硬塞。
好在还能吞咽,又过一刻钟,男人喉头耸动,几声大咳后果吐了几口血痰出来,人也幽幽转醒。醒来却不哭了,只是蜡黄着脸儿呆呆的,失了魂魄一般。
大夫要诊费,偏他倾家荡产,房东便做主取了几匹他卖不出去的麻绢来抵账,又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时坎坷也是有的……”
身在繁华地,他见过太多一夜暴富、一夜返贫的例子,能有什么办法?吃一堑长一智,若把那些货贱卖了,改做点小本生意,他日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众人唏嘘一回,又骂奸商,各自散去。
然人永远都无法感同身受,旁人劝和,那男人却鲜有回应,可见一时半刻是走不出来的。
晚间七娘留下带巧慧玩耍,绣姑带明月去钓鱼钓虾,也网着几只张牙舞爪的螃蟹,都用麻绳绑成一串提着。
“可惜你中秋不在,那几日母蟹极肥,膏肓饱满,如今已十分逊色。”绣姑眉飞色舞道,“不过过几日公蟹就肥了。”
路上顺手摘几片鲜荷,回家后稍作调味便用荷叶裹了蒸熟,果然鲜美异常、汁水丰沛,又有荷叶清香。
桌上还有鲜藕,不必烹调,只以飞刀切成雪白薄片即可,入口清甜,不逊瓜果。
“虾蟹性寒,”绣姑盯着巧慧和明月等人说,“我煎了浓浓的姜汤,都多喝两盅。”
绣姑心软,还特意去白日出事的客栈问了一回,“我新做了鱼虾,可要拿些与他吃?”
那掌柜的摇头,“不开门呢。”
隔着门问了一回,许久才听那男人闷闷道:“多谢,我吃不下。”
肯回应就没什么事了吧?两人都松口气,又劝几句,绣姑这才回家。
众人饱食鱼蟹,又喝一碗姜汤驱寒,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七娘留守,照例帮绣姑打下手,顺道学官话,明月进城拜访薛掌柜。
两人正说话,又听河对面一阵喧哗,中间还伴着尖叫,显有大事发生。
两人立刻凑到窗边看,就见昨日哭昏过去的男人披头散发,踉踉跄跄从斜对面的绸缎庄子里跑出来,手中染血尖刀兀自滴答,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我活不了,你也别活,都死,都死!”
凄厉地喊了几遍,他也不伤旁人,竟当场跳河。
他不会水,等被捞起来,早没了气息。
薛掌柜大为惊诧,先骂对面掌柜的,“混账东西,整条街的名声都给他带累了!”
又叹行凶之人,“可惜了。”
明月大脑一片空白,慢慢回神后也觉得可惜。
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了,只有活着才有指望。
以后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轻易寻死,明月默默地想。
消息传得很快,傍晚明月回绣姑那边时,就见那男人的房东在烧纸,眉宇间颇为惋惜。
听人说,原是那男人清醒后直奔城内,再次找到坑骗他的掌柜质问。
对方非但不认,还当众羞辱。却不料那男人早袖了一柄利刃,也不还嘴,抬手连刺数刀……
房东知道后亦十分惊愕,整理那男人的房间时才发现,对方将所有囤货都留给他抵账,房梁上还悬着一根麻绳。
“大约他原本是想上吊的,又恐耽搁房东买卖,且咽不下那口气,这才……”绣姑唏嘘道。
第25章
这世上纯粹的善人不多,纯粹的恶人也很少,大多是不好不坏的普通人。
事发后短短数日,城内外就传遍了,说那家绸缎庄子掌柜的生前专门坑蒙拐骗,死了真是罪有应得。更有甚者,还添油加醋、捕风捉影弄出许多花色来,简直不堪入耳。
杭州不缺绸缎庄,出了这事,那家顿时门可罗雀。
数日后明月再次去找薛掌柜时,便发现河对面已关门大吉。
“顶梁柱没了,名声也臭了,”薛掌柜冷冷道,“开门一日便是一日开销,两天前便遣散伙计……”
又或者想熬过风头过去,东山再起?
托那畜生的福,近来周遭一带各大铺面买卖暴跌,众人都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将他拉出来再杀一回。
“那里面的货怎么办?”明月问。
“如今正操办丧事呢,哪里顾得上那个。积货多年不是小数目……”终究晦气,薛掌柜不愿多谈,“说起来,这次你待得倒久。”
说起此事明月便兜不住笑,“有位待我极好的夫人,她夫君今年秋闱高中,我正欲登门贺喜,想着来你这里拿两匹好缎子。”
今天放榜,一大早便有官差快马加鞭将名单送往各地衙门,明月鞋子都被挤掉一只,拼命抢了个头波,终于找到了那位疑似杨相公的名讳。
她不知道对方大名,但知道姓氏,且名单后面跟着籍贯住址。
错不了,常夫人变成举人娘子啦,相公高中本地乡试第三名!
“哦,九月初四,果然该放榜了!”薛掌柜不意她还有这般际遇,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恭喜恭喜,果然是好消息!不知是哪位老爷?”
“在扬州呢,”明月并未多说,“要一匹步步登高的紫地提花缎,略厚些的,再要一匹蟾宫折桂的细锦。”
“扬州啊,那可有些远,”薛掌柜想了下,“你这次是直接从扬州走呢,还是再回来?”
“直接走吧,”明月道,“耽搁够久了。”
恩人得偿所愿,她在此地便无牵绊。
在明月这个北方人和七娘这个极南方人看来,杭州、苏州、扬州颇有相似之处,但令人头痛的是……换个地方还是听不懂!
为什么啊!
明明相去不远,为什么差这么多!
一出杭州地界,两人便双双成了瞎子、哑巴,像一双傻t杵在岸上干瞪眼的鱼,最后还是在码头上花几十个大钱雇了个会说官话的书生做导游。
明月心道,果然还是大地方挣钱的机会多啊,瞧瞧,在江南一带当个引路人都饿不死……
“瘦西湖畔霜花园杨举人?”那书生一听便来了兴致,“哦,你们说的可是高中乡试第三名的杨逸杨老爷?”
明月点头,“正是。”
“你们是他亲戚?”书生好奇道。
明月摇头。
“那可未必能见得上,”书生笑道,“近来那位杨老爷家颇热闹,门口拜帖无数,每日不知多少乡绅乃至父母官请他去赴宴、吃酒……”
那书生倒不白挣钱,边走边将沿途景致、名胜讲与明月和七娘听,中间又穿插名人典故,十分引人入胜。
“到了,前头人多,恕我不便过去,两位顺着人群就是了。”抓紧时间回码头,还能再接几波。
正听得入迷的明月和七娘如梦方醒,“哦哦,多谢多谢。”
书生没撒谎,人可真多啊,除了亲友前来拜会的,更有四方慕名而来沾喜气、蹭文气的,还有的干脆把身子前来相投,甘心为一佃户,求个庇护……
这几日杨家一概不见客,若有要事需递帖子。
两人乖乖牵着骡子,沿白墙黑瓦排队,看那蜿蜒墙头上探出来几丛修竹、几蔓蔷薇。墙角有油绿的青苔,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味道。细细分辨时,还能嗅到未散尽的鞭炮味。
轮到她们时,明月便掏出当初常夫人给的帖子来,“早前夫人于我有恩,今听闻杨老爷高中,特来贺喜。”
见她有名帖,那管事忙翻开来客名簿,客客气气道:“原是故人来见,敢问姑娘名讳?”
又叫小厮来,预备登记后请进去吃茶。
熟人和生人本不可一概而论,更何况是夫人亲手交出去的名帖。
明月笑笑,“想来贵府上正忙,我无甚要事,就不进去裹乱了。这里有些微薄礼,聊表心意,还望您帮忙呈递。”
“不敢不敢。实不相瞒,今日老爷和夫人确实赴知州大人的宴去了,”管事忙叫人收下,登记造册,“请姑娘签下芳名,留下住址,晚些时候夫人回来,老朽也好回禀。”
“如今我常往返于南北之间,若夫人有吩咐,只往杭州城外的孟娘子客栈传话便是。倘我不在,有回复不及的,还望夫人见谅。”能在亲友访客簿子上留名的多沾染书香,或龙飞凤舞,或工整秀丽,唯独明月没正经学过,勉强模仿其形罢了,一落笔便似蟹脚鸡爬,当真大煞风景。
她歪歪斜斜写下自己的名字,脸蛋红红的,有点不好意思。
唉,我写的字真丑啊!
还得练。
见明月二人执意要走,管事的苦留不住,又叫人奉上提前装好的四色点心盒子。
北上的路上,七娘边吃水晶桂花糕边感慨,“上行下效,那杨家的管事都这般和煦有礼,主人家的人品行事亦可知了。”
明月笑,“是啊,我当初的运气实在好极了。”
却说晚间常夫人夫妇相携归来,梳洗完毕,换了家常衣裳,一边吃茶一边听下头的人说起今日访客,又让莲叶念登记簿子。
“咦,夫人您瞧,这是谁?”念着念着,莲叶突然惊讶道。
常夫人接过来一瞧,亦是惊喜,“竟是她。”
又忙唤过外门管事,“这位叫明月的姑娘可是自己来的?现下还在城中么?”
“回夫人,那姑娘是跟另一个略大几岁的小娘子来的,当时说是即刻北上,只怕现下早已出城了。”管事恭敬道。
“哦,”杨逸略回想了下,笑着看向妻子,“就是年初你提过的那个极有骨气的小姑娘?”
“正是,没想到如今她竟这样出息!”常夫人的语气中充满欣慰,兴致勃勃地让莲叶将明月的贺礼取来,打开却蹙起秀眉,“真是胡闹,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怎好送这样重的礼!”
一匹点金蕊丹桂飘香细锦,必然是预祝夫君来年蟾宫折桂、进士及第;一匹紫蒲色步步登高如意纹提花缎,寓意万事如意、紫气东来,当真用心了。
少说也得几十两吧?对他们这样的人家不算什么,可寻常百姓如何挣得?
杨逸亦是惊叹,“你不是说她投奔亲戚去的,难不成亲戚竟如此大方?”
“你方才没听管家转述她的话?如今仍南北奔波,若果然亲戚照看,何至于此!”常夫人幽幽叹道。
那亲戚究竟有没有还两说呢!
如今看来,竟是自谋生路去了。
杨逸熟知妻子心思,想了片刻却道:“我却觉得你多虑了。”
“怎讲?”
“你既赞她知深浅、懂进退,兼具傲气傲骨,可见天资卓越,胸有城府,亦可算女中君子,又怎会一时冲动做出力所不及之事?她既送,便是送得起,若你我贸然退回,岂非伤了她一片赤子之心?若果然过意不去,再打发人送些回礼便是,也叫她知道如今你我也未曾轻视于她。”
许多时候,无形无声的尊重会比金钱上的客气更叫人欢喜。
当局者迷,常夫人曾与明月一路同行,知她乖巧不易,难免不似丈夫旁观者清,一针见血。
常夫人听罢,果如拨云见日,笑道:“你说得极是,当日她连一餐一饭都不愿亏欠,若我拒而不受,岂非叫她难堪?竟是我误了。”
万物应万法,关心一个人也未必要事事替她俭省,过犹不及啊……
再说明月和七娘,今番不急,返回固县已是九月末,要穿夹的了。
路边一度郁郁葱葱的树木渐渐泛黄,尤其途中一片银杏林通身金甲,衬着瓦蓝天空和纤云几缕,色彩艳丽而分明,当真美不胜收。
两人特意在银杏林中歇息,尽赏美景。
明月还挑形状优美的捡了两片,小心放入褡裢内珍藏。
这是她离家后的第一个秋日,她最喜欢的季节。
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
这一趟比较走运,下船吃饭时在码头边的茶摊上遇到两个北上的,众人便搭伙走。虽中途分开,终有几日同行,剩下两日也不怕什么了。
如今秋高气爽,赶路反而成了一种享受。
抵达固县后,明月和七娘照例休息一夜,次日再登马家。
这一次,赵太太只要了三匹布。
眼见出来和进去没两样,七娘就有些着急,这是怎么了?
明月冲她微微摇头,又对面带忧色的春枝笑道:“月亮尚有阴晴圆缺,何况你我?”
哪里就能次次圆满?
她对此早有预料,虽失落,却也看得开。
春枝便悄悄安慰她,“太太并非存心针对你,年前无需走动,家常的也够了,确实不大缺料子了,不买你的,料想更不会买旁人的。”
晋升二等后,春枝能看到的内幕更多,说这些话并非无的放矢。
明月点点头,“我晓得。”
所以这次她也没一味挑选赵太太喜欢的,其中颇多斑斓绚丽、富丽堂皇的锦缎,以及老成持重、端庄典雅的暗纹提花或印花。
“姐姐可是遇见什么事了?”分别之时,明月忍不住问。
今儿打一见面她就觉得不大对劲儿,春枝的眉间隐隐有皱,必是最近时常蹙眉之故,眼中亦有血丝,稍显憔悴。
春枝本想说没事,可对上明月真诚的眼睛,张了张嘴,还是没忍住漏了一点出来,“同人拌了几句嘴罢了。”
明月摇头,猜测一定不是拌嘴那么简单。
春枝日常活动范围有限,烦恼必源自马家。
上头的主子们大约不会同一个丫头计较,若果然有大错,只怕一早便发落了,岂容春枝暗自神伤?她又有成算……那就是下头的人。
想那马家三代之前就在本地贩药,根基稳固,里头的仆人也有好多世代为奴,世称“家生子”,而春枝却是儿时被卖到这里来的,由此便产生分歧。
春枝当丫头往上爬,其实跟明月做买卖是一样的,一应份额都有限,一个人多了,其余的人肯定就少。家生子之间会内斗,更会抱团排挤外来的,春枝一个没根基的外来野丫头竟一跃二等,势必沦为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想到这里,明月拉着春枝的手叹了口气,只怕她这阵子都不好过。
“姐姐,当初咱们虽因私相交,然人心肉长,彼此往来几个月,石头也该捂热了,更何况还是活生生的人呢?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不要生分,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说!”
春芝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慌忙别开脸,飞快地抹了下眼角,这才强笑t道:“放心吧,我知道厉害。”
出了马家门后,七娘也跟着叹,“看着高门大户的,想不到也这样难。”
近来她勤练固县方言,也能听懂春枝只言片语,再观神色,难免猜到几分。
明月唏嘘道:“高门大户同下头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给人做奴才,一应生杀大权都捏在主子手里,再舒坦能舒坦到哪里去?
七娘点点头。如今的春枝恰如当初在公婆手下讨饭吃的自己,什么都做不得主。
果然还是出来的好!
她胡思乱想一回,又问:“东家,回客栈吗?”
卖不出货,她看上去比明月还沮丧。
明月挑挑眉毛,面上并无半分颓唐,“这算什么!走,去王家酒楼!”
不知怎得,七娘脑袋里好似突然有一根蜡烛亮起来似的,“您今儿是冲着王家酒楼去的?”
“七娘,”明月赞叹道,“你什么时候变成我肚子里的蛔虫啦!”
“嘿嘿。”被肯定的七娘骄傲且羞赧,黑红的脸膛上放了光。迎着明月饱含鼓励的目光,七娘绞尽脑汁想了又想,试探着说:“所以您明知这里头好多料子赵太太不喜,也定要带了来?”
“不错,我早便说你有天分!”明月大笑,牵着骡子慢慢往王家酒楼去,“大半年下来,她早已习惯了我专供一家,便如之前春枝所言,若骤然转变,必生龃龉。正所谓和气生财,纵然此类事件生意场上在所难免,也定要想法子消弭才是……”
我带去了,你也看了,可是不喜欢,有什么法子?
不多时,抬头能看见王家酒楼了,明月让七娘在街对面的点心铺子门口坐着,给她叫了两样点心一壶茶,“你在此地看守货物,留神等我讯号,若不成,明儿再来。”
明月从来不缺耐心,也做好了今日见不到王大官人的准备,可不曾想,仅仅过了大半个时辰,被锦缎裹着的白胖中年人便出现在视线尽头。
“王大官人!”明月特意选了二楼靠近楼梯口的位置,既能避开最喧杂的大堂,又能赶在对方进入包厢与人缓慢寒暄之前。
王大官人脚下一顿,觉得有些面善,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你是?”
“您是贵人多忘事,咱们两个月前见过,贩丝绸的那个。”明月笑道,“您还说再见面要照应我的生意呢。”
“哦哦,想起来了,”王大官人哈哈一笑,见她双手空空,随口道,“应该的,应该的。”
反正东西不在,说什么都无所谓。
“择日不如撞日,”明月迎上半步,“眼下大官人可有空赏脸一观?”
跟买卖人做买卖并不容易,既要脸厚,更要心活手快,眼下王大官人和明月便是如此。
他近乎刻板地觉得明月小姑娘家家的,未必能有什么好货,况且倘或人人都要我照应,我照应得过来嘛!可偏偏上回确实答应过人家,骤然食言不美。
“这个嘛,实在不巧,稍后我有些事走不开呀!”王大官人哎呀一声,作遗憾状。
“实在巧了,”对于这样的托词,明月早有预料,微微一笑,“我已将货带来了。”
说话间,她已快步来到窗边,冲下头打了个唿哨。
第26章
王大官人盯着明月看了片刻,突然笑起来,小肚子也跟着抖了两下,“看看就看看。”
有备而来啊。
年纪不大,办事却很老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罢了,左右他开门迎客,各路上门竭力自荐的也不在少数。
一会儿工夫,七娘和酒楼的伙计一起将十七匹布抱了来。
王家酒楼有两间不对外的阁子,专供亲友和大人物们的不时之需,今儿还空着一处,就在里头看布。
王大官人生性豪爽,明月深知此类人最厌恶卖关子、吊胃口,故而一上来就将那几匹专为他准备的锦打开了。
阳光正好,数道光柱倾泻进来,登时将锦面映成璀璨一片,旁边七娘和那伙计的呼吸都轻了几分。
“您瞧,这匹是经线显花的茱萸回纹蜀锦,茱萸可食又可入药,又有阖家圆满、健康长寿之意,岂不正合了您的行当和期许?”
蜀锦?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王大官人下意识放轻呼吸,伸手去摸,果然细腻光洁。
蜀锦由来已久,因风俗习惯独特,花样纹路也与中原腹地出产的不同,色彩斑斓而艳丽,很有点礼教之外的肆意狂野,正合王大官人的脾胃。
明月又指着另两匹分外绚烂的,“这是藻井纹彩锦,以正红、灿金和宝蓝为主色,夹织金线,富丽堂皇,寓意家大业大、财源滚滚。那是纬线显花的联珠对雁锦,缀以璎珞纹,大雁忠贞,又是吉祥鸟……”
王大官人便如得了新玩具的孩童一般,看这个好,那个也不差,爱不释手。
眼见动心,明月又在旁边轻飘飘来了句,“其实,马家这大半年的料子也大多是我包了。”
王大官人长长的哦了声。
他就说嘛!姓马的那厮,这半年好几件新鲜花色衣裳他也觉得不错,可当时找遍了城内外若干绸缎庄子,竟都不见。后头干脆派人找到州里,那会儿倒是有了,可姓马的都穿过两回了!
王大官人分外气闷。人家穿厌了的自己再穿,成什么了!
感情是从这里拿的,嗯,这小妮子有些本事。
“这回你也是先去马家来的?”王大官人的视线仍停留在布料上,漫不经心道,“这些他家可都有了?”
貌似漫不经心,实则分外上心。
如果姓马的已经买了,他就不要了,哼!
不过……怪好看的。
咳,若姓马的买了,我就叫人连夜做起来穿!王大官人暗下决心,同时不动声色地挺了挺肚腩,哼,姓马的细长一条,哪里有我这般气派!
“马家看顾我生意颇多,”男人之间的争妍斗艳尤为可怖,明月不正面回答,却也没有否认,“不过燕瘦环肥,各有所好,这些都是我专为大官人挑选的。”
那就是没有!王大官人满意了,到底不放心,又眯眼问了一句,“果然没有?”
“果然没有。”明月笑着点头,“确实是专门为您挑的。”
世人总爱说女人败家,可若真对上喜欢的东西,男人们败家多了。
明月喜欢这种败家。
“都要了,都要了!”
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打拼家业,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么?
几匹布而已,值什么!
王大官人最喜欢独一份儿,顿时心满意足,觉得倒比那些绸缎庄子里的更合自己心意。
明月示意七娘将这几匹收起来,又打开下面的,“听说老太太信佛,我特意带了几匹宝相花和佛家八宝的,有锦也有缎。如今天气渐凉,老人家不耐寒暑,都是偏厚的,您瞧瞧如何?”
宝相花又名宝莲花,乃是莲花杂糅佛教后的变种团花图案,偶有牡丹,以对称或圆形内套六瓣、八瓣花型为主,多慈悲端方。
佛家八宝则是长、鱼、罐、花、盖、伞、螺、轮,皆为佛家法器和供器,变种极多极美。饶是不信佛的人见了也喜欢,故而常被挑出来单做纹饰,备受推崇。
王大官人本人不信佛,但他孝顺,时常陪母亲往城外上香。遇到什么佛祖、菩萨诞辰,也跟着做善事,自然要有相应的衣裳。
君不见越是沾染宗教意味的花纹,色彩越斑斓绚丽,越是高高在上的神仙才越爱披红挂绿。单看庙宇内的塑像便知道了,璎珞飘带样样俱全,幻彩辉煌。
待看了那些纹样后,王大官人果然喜欢,明月便趁热打铁道:“您和老太太的都有了,不如稍后我去贵府上,也请太太挑几匹可好?”
“她哪里懂这些。”说到这个,王大官人摸摸额头,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
明月就笑,“话虽如此,终究是大官人您一番心意,倘或老太太在家,也要告诉老太太,这是您特特为她老人家挑选的……”
细看之下,王大官人虽嘴上抱怨,但提起妻子时眼中亦有温情,可见这对夫妻的感情还是很不错的。
一家有一家的活法,马大官人和赵太太是接的老辈家业,进而发扬光大,虽说两人感情也不错,但终究不似王大官人和妻子这般是年轻时候跟爹娘“打天下”,一起苦过来的。
赵太太更像传统的富家太太,掌管内宅一切事物,爷们儿、小姐们穿衣打扮皆过她手。王家却有些不同,至少穿衣打扮上,王大官人一贯坚持己见。
“也行。”王大官人并不介意讨家里人欢心。家和万事兴嘛,一顺百顺,家里人都高高兴兴的t,买卖才能更红火。
“来财,”王大官人从外头唤了个小厮来,“你带明老板去见见老太太、太太,就说是我的话,江南来的新鲜好货,我已挑好了,不必管我,叫她们看着给自己选几样。”
又对明月说:“回头一并到这里结账,明日差不多这个时候我还来。”
能上门了!明月强压住内心喜意,“多谢。”
明月和七娘到王家时,王大官人的妻子林氏正陪老太太说话,听了这个还疑惑,“不年不节的,又送什么料子进来?”
“一准儿是我儿又看着好的了,特特买来孝敬我!”老太太觉得这个儿媳妇什么都好,就是吃穿上太不讲究了些。若不说是给自己的,只怕儿媳妇立刻就要把人打发了。
“真是瞒不过老太太,”传话的丫头笑着奉承,“来的人说是老爷特意给您老人家挑的,正好礼佛穿的,也让太太和少爷、小姐、少奶奶选几样。”
听了这话,林太太才道:“那就把人带进来吧。”
稍后明月带着七娘进来,抬头眼前一黑又一黑。
王大官人的无奈确有出处:就见上座两人皆穿着一样的秋香色大褂,内套酱色短衫,盘着一样的老式发髻,真跟一对老姊妹花似的。
不对,老太太还多几样明亮首饰呢。
明月的嘴角抽了抽,绞尽脑汁奉承道:“……瞧着跟亲母女似的。”
林太太听了十分受用,倒是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没作声。
这么大年纪了,亲娘儿俩也不好穿的一样啊!
明月先将王大官人选好的料子给老太太过目,老太太果然欢喜,“这个极好,嗯,这个也不错……”
儿子给买的,哪怕不好也说好,更别提本就好。
明月一边陪笑说话,一边分神观察林太太的反应,发现她不管看什么料子都是一般无二,婆婆说什么,她就跟什么。
次数多了,老太太先开口,“别光陪我,他特意打发人送了家里来,你也挑两块。”
又对丫头说:“少爷不在,叫小姐和少奶奶来,也挑一挑。”
林太太干巴巴道:“我那里还有那么些衣裳呢,况且我也这个年纪了,再过两年都该当祖母了。”
老太太白她一眼,后悔多问这一句,“你不中用,快别说了。”
你当祖母也不能曾祖母穿的一样啊。
我年纪大归大,也想穿的独一份儿呀!省得外人见了,还以为我苛待,只叫你捡我做剩下的料子穿呢!
明月看出林太太的尴尬,知道她是真的不长于此道,着实为难,因而笑道:“老太太,太太,若不嫌弃,不如让我来配,如何?”
林太太还没说话,老太太已连连摆手,“配,你尽管配。”
还能差到哪儿去?
明月称是,侧身对林太太福了一福,“太太,容我细看尊面。”
赵太太和林太太的实际年龄差不多,可后者硬生生靠独特的穿戴打扮把自己拔高一辈,不得不叫人惊叹。
且赵太太身量高挑,人也精明,气势极盛,大多数花色都压得住,但林太太就不同了,不算高,脸儿也黄黄的,有点肉,还不爱搽粉,再配着灰突突的衣裳,活脱脱老了二十岁。
明月将她的五官套在这许多年来见过的人身上细细比对,再结合这一年来的见闻,心里就有数了。
“不知太太日常如何梳妆?还是哪位姐姐代劳?”
就听一个丫头说:“太太亲自来的。”
其实太太几乎不打扮,偶尔要赴宴时才略略扑粉描眉,用的也是烧过的炭条,而非脂粉铺子里调配的黛笔。
明月点点头,讨了一截炭条来,说一句冒犯了,抬手往林太太的眉毛上略扫了扫。
老太太终日无事,正有些无聊,也凑过来瞧,“呦!”
眉毛仍是淡淡的,可分明哪里不一样了。
几个丫头也啧啧称奇,忙捧了铜镜来。
林太太方才只觉眉上痒痒的,顺手接过,揽镜自照,“这是……”
怎么这样精神?
明月笑道:“太太眉毛生得极好,眼睛也大,实在不必狠画,反倒压了神采。我在外常见旁的官太太、富太太们都如此般轻扫,只勾勒形状、挑出眉峰也就够了。”
活了四十多年,林太太还是头一回因妆容被人围观,略有些不自在,但她也实在喜欢得紧,抿着嘴儿兜着笑,细细记在心中。
她不擅描眉画眼,素日总觉得既然描眉,便要重重的,每每粗黑两道,非但不美,反而更丑,十分苦恼。
这下好了!
客人喜欢,明月自然高兴,趁林太太自赏的空儿,她又选了两匹素雅的提花缎来,先将浅藕紫色那匹披在林太太身上,做对襟样式。
哪知林太太一看便避之不及,“哎呦,我这个年纪了,怎好穿这样娇嫩颜色。”
“太太,您不妨先瞧,若果然不中意再说不迟。”明月笑着说。
人上了年纪就喜欢打扮人,老太太正在兴头上呢,听了这话笑呵呵道:“你快别动,我看着倒好。”
林太太就不动了,只是浑身不自在。
莫说如今,就是年轻时,她也没穿过这样鲜亮的颜色啊。
“太太肌肤微微透出粉色,秋香色固然好,却容易显黄……”明月早便发现,纵然是面容泛黄也分不同种,有的是焦黄,有的黄中透黑,有的却如林太太这般黄中透粉,就很适合珊瑚红、藕粉之类相对浅淡些的红色之流,甚至鸡仔黄、月夜蓝、墨绿等沙沙的雾雾的别色亦可,太亮、太暗,以及带绿头的黄都不好,秋香色更是大忌。
而且林太太个子矮,脖子也不长,穿圆领和斜襟衣裳更压个儿,瞧着没精打采的。对襟就很适合瘦矮个儿,人看着也挺拔利落。
“来来来,过来我瞧瞧!”老太太眼前一亮,叫了儿媳妇上前细看,“可是我老眼昏花?怎么瞧着气色都好了?”
林太太也有些上头,转身问一直没出声的女儿,难得扭捏,“娘穿这个不会太轻浮么?”
她女儿看了有一会儿,闻言便笑,“依我说,娘早该这样打扮了,这颜色极衬您,且是暗花,无需额外刺绣便很稳妥。
老太太干脆利落地拍板,“这个要了,”又兴致勃勃地对明月说,“你眼光好,再选几个。”
日后都这么穿,省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里两个老太太!
呵,大活儿来了!
明月满口应下,当即使出毕生所学的十八般武艺,卖弄灿若莲花的唇舌,又给林太太选了一匹银灰,一匹深鹅黄,一匹珊瑚红。
银灰气派,深鹅黄典雅,珊瑚红温婉,虽非深沉色,亦不浮躁,很合乎林太太的身份和不张扬的气质。三个颜色随意搭配都好看,可各做一套,兴致来时再穿插搭配,一套当几套穿。
老太太和王小姐全程极有兴致,连带着那位话不多的少奶奶也说笑几句,夸赞婆婆气派。
至于林太太……倒不是说她不喜欢好看的料子,而是过去那么多年糊弄惯了,冷不丁打扮起来,只觉浑身不自在,手和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又有些莫名的羞耻,觉得自己四十多岁了还这般讲究吃穿,实在不好……
因老少三代捧场,林太太的衣柜也实在该换了,明月一口气对王家卖出去九匹,美得合不拢嘴,在心中将此间暗奉为新晋风水宝地。
待众人散去,林太太发热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将桌上的料子摸了又摸,好像有点后悔,又好像泛起一点连她自己都陌生的期盼。
记得她刚嫁过来时,王家酒楼还只是一间小小食肆,她上头有二老,下头有儿女,中间还有丈夫,只她是个年轻的健壮女人,又要操持家务,又要照顾家人,又要照看生意,哪里有闲工夫讲究吃穿?不过是抓着什么是什么……
“嗯,这次挑的不错!”王大官人才去老太太那边问候过,才进门就见妻子在灯下出神,凑近了一怔,“你今儿搽粉了?”
林太太骤然回神,下意识道:“又不出门……”
她想起来什么,低头看时,发现最上面那匹料子正是白日自己穿着很显气色的藕紫色。此时被灯光一映,绸缎细腻的光都折到面上,竟比白日更添韵味。
“今儿娘说我穿这个不错,”林太太张了张嘴,别别扭扭地说,“我想着……”
“还想什么呀?”王大官人笑道,“买都买了,都做!”
竟直接叫了人来,“去跟针线上的人说,先紧着太太的衣裳做两身出来,就要今儿定下t的样式。”
赶紧换了吧,以往二人一同出门时,活像差了辈!
说起来,夫妻俩还是头一回商议彼此做衣裳的事,难免有些陌生,可细想时却别有一番滋味。
直到晚间歇息,林太太仍有些忐忑,“我这么大年纪了……”
王大官人失笑,“我还大你三岁呢,不照样穿红着绿?”
越老越该穿得新鲜体面些,人本就散发腐味,若再穿得死气沉沉,岂不成了老死尸?还活个什么趣儿!
林太太噗嗤一声,推了他一把,“谁跟你似的。”
王大官人也不在意,笑了几声又潇洒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管那么多作甚!能畅快时便多畅快吧!”——
作者有话说:衣服的款式和色彩搭配还是很重要滴!大家不要一味追求潮流哈,潮流很快就会过去,适合自己的才是永恒啊!
第27章
跑完马王两家之后,囤货就只剩八匹,压力锐减。
接下来几天,明月又带着七娘跑了四家本地有名有姓的富裕人家,其中两家拿她们当骗子、混子,门都懒怠开。另外两家听说马家和王家都从她手里拿货之后,倒是愿意见。
明月就对七娘笑,“你瞧,五五开,其实也没那么难,对不对?”
七娘也笑。
说起来容易,其实很难熬,尤其那两家拿他们当骗子的,望过来的眼神好像看什么肮脏的蛆虫一般。还有的门子见她们年轻,借机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干这行儿,不能忍是不成的。
两家都是女眷出面,一个娘家姓胡,一个也姓赵。因她比赵太太小几岁,明月私底下便称呼她为小赵太太。
那位胡娘子家中是做粮食买卖的,人也敦实,见人三分笑,“哎呀,你怎么不早来找我呀?如今县里这几家绸缎庄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前儿我那侄女儿出阁,我还嫌陪嫁不够,巴巴儿打发人去州城采买呢,可是往返奔波实在疲累……”
“初到贵宝地,难免晕头转向的。”明月笑道:“今儿我就算是认识路了,日后但凡往这里来,必登门拜访。若您有什么额外想要的,也只管吩咐。非我夸口,如今便是州城里那些大绸缎庄子也未必有我的货新呢。”
胡娘子笑着应了,自家要了两匹,给娘家一匹,又叫好姐妹来看,也要了一匹去。
另一位小赵太太却隐隐有些尖酸刻薄。
或许心肠不坏,但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带刺,令人不喜。
她先是质疑布料的来路,说什么外头骗子很多,分明不是南来的也硬说是。
又十分挑挑拣拣,说这里不好,那里不中意的。
期间还故意引着明月说话,明里暗里打听其他几家的秘辛。
明月头回遇见这样难缠的人物,恨不得一走了之,只得变着法儿地赞她出色,引着往布料上去,“太太您身量纤纤,气度空灵,若非登门,我竟以为是哪位读书人家的官太太呢!那匹雪青色的是厚罗,又有流水落花的暗纹,水边又有竹叶,您穿这个更显轻盈飘逸,气质出尘。”
“是么!”小赵太太心里藏不住事儿,闻言复又欢喜起来,结果话锋一转又道,“正是呢,那位赵太太又高又壮,自是不好穿这样的哦?”
明月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您说笑了。”
我可没这么说啊,莫要乱讲!
小赵太太嗤笑一声,“我家里也是做买卖的,知道你不好说人家坏话,不过我猜你嘴上没说,心里一定这么想。”
又招呼她坐,让人上点心,一副促膝长谈的样子。
明月坚决否认,语气铿锵,“不,我心里当真也没这么想。”
亏您还知道自家做买卖啊!嘴上这么没把门儿的真的好吗?
在固县这个地方,任何一家都无法单独消耗掉明月一年的供货量,注定了她要同时与多家维持良好关系。
她很小就明白一个道理,千万不能在背后说人坏话,不然一定会传到那人耳朵里,哪怕只有一分的意思,也会添到七分。
固县就这么大,如果今天她真的顺着说了赵太太坏话,对方马上就会知道!以后就别想往马家卖货了。
甚至这还是最好的结局。
没人喜欢被人在背地里论短长,越是有钱人家越讲究这个,只要明月犯了忌讳,大家就一定会想:今儿她背地里说马家,焉知来日不会说咱家……
“怎么了?”回客栈的路上,七娘频频走神,明月跟她说了好几回话都没听见。
“东家,”七娘凑到她身边,低声道,“好像有人跟着咱们。”
因丈夫常年不在家,公婆又刻薄,七娘长期处于一种惊弓之鸟的境况,对外人的恶意非常敏感,绝对不会有错的。
打劫?!不对,大白天的,还是在城里,谁敢当街动手?怕打草惊蛇,明月没有回头。
被盯上了?
不奇怪。
她每次回固县都住在同一家客栈,又带着那么多货,次数多了,谁都知道她是做买卖的。
一个孤身做买卖的姑娘,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是待宰肥羊。
看来下次要换个地方住了。
思来想去,寻常客栈都不保险,而王家酒楼则不同,一来它是本地最有名气的上等酒楼之一,后院的住宿也贵,出入皆是体面人,还有日夜巡逻的护院、打手,等闲浪荡人根本进不去;二来上头有王大官人罩着,明月住在那里,既方便同王家做买卖,也好扯王大官人的虎皮做大旗,叫暗处的王八羔子们掂量掂量,敢不敢在王大官人这尊太岁头上动土。
因这回多三家新客,明月在固县停驻颇久,十月初四才上路,算算日子,正好赶送年礼和元宵节。
临走前,她还特意去跟春枝道别,见她神色似乎略好了些才放心,“说来巧了,前儿我又遇见一位姓赵的太太。”
春枝因问是哪家,然后就笑了,“你没觉得她跟太太略有几分相像?两人算堂姊妹吧,还没出五服呢!”
明月恍然,“你这么一说……眉眼确实有点。”
她笑得一派天真,“姊妹俩夫家这样近,也是有缘,相互走动也便宜,又能一解思乡之情。”
这两位之间肯定有什么龃龉,不然小赵太太不会那样针对。
果然,就听春枝哼哼两声,“那倒未必。”
虽未明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明月就多了个心眼,日后尽量少在彼此面前提对方,不然买卖容易黄。
“对了,你不来我差点忘了,”春枝想起来一件事,“这几日我隐隐听说似乎有人在打听你,只怕不是什么好事,你当心些。”
打听我?明月立刻想起之前七娘发现有人跟踪的事,“可知是为什么?”
天下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二者之间必有关联。
春枝摇头,“鬼鬼祟祟的,能有什么好事?”
明月深以为然。若有正事,光明正大地寻人即可,何必私下行事?只怕来者不善,是敌非友。
进了十月,凉风习习,再赶路就舒服了,出发前明月和七娘特意买了些肉干和包子、鸡蛋,预备路上吃。
十月有些不上不下的,南下的人并不多,明月照例和七娘二人成行。
虽说如今她们时常自己走,前两次也相安无事,但明月依旧不敢放松警惕。尤其出发前七娘、春枝示警,更叫她紧绷着皮子,每每遇到道路崎岖,或是靠近山包、林地和灌木丛时,便会提前放慢速度,观察是否有埋伏。
“停!”出发第四天的中午,明月突然抬手示意。
“东家?”七娘立刻抓过锄头,警惕地望向四周。
被突然勒住的骡子有些不得劲,原地刨了两下,狠狠喷着鼻息,似乎有些不安。
明月眯眼向四周望了望,伸手从褡裢里摸出一块沉甸甸的尖石头,指着前方草丛说:“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且道路狭长曲折,两侧又有深沟,正是拦路打劫的好去处。”
那一带道路两侧的草丛隐有凹陷,像被人踩过的样子,且路面干净得反常,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防人之心不可无,有贼没贼,扔一石头试试!
七娘见状也跟着摸了一块在手里,二人对视一眼,一起使劲朝可疑之处砸过去。
紧接着就听哎哟一声,还真有人!
“狗杂种!”七娘痛骂道,一阵后怕。
若非东家警醒,必要着了他t们的道了。
两侧有人时,要么想要合力跳出来夹击,要么就有绊马索。
如今敌暗我明,人数未知,不是好事。
“什么乌龟王八羔子躲躲藏藏的,有本事就出来跟老娘真刀真枪的干,藏头乌龟做此等龌龊事,呸,真叫人瞧不起。保管日后爹娘投生到狗肚子里去,生儿子没屁/眼,闺女也是别人的种,断子绝孙!”明月故意骂骂咧咧,激他们现身。
七娘目瞪口呆。
好,好毒啊!
没有一个男人承受得住断子绝孙的诅咒,话音刚落,就见草丛一阵耸动,一个满头是血的男人爬了出来,手里还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赫然消失在路对面的草丛中。
果然是绊马索!
“贱……啊!”他一出来便成了活靶子,若干石块呼啸而来,都往他头上招呼。联想到方才一击的威力,他下意识抱头鼠窜,手里的绳子便松垮垮拖在地上,不成威胁了。
就是现在!
明月立刻驱使骡子狂奔,七娘紧随其后,另一边的劫匪见状痛骂同伙不中用,一咬牙,竟从沟里跳出来,提着镰刀横在路中间,欲以肉身阻拦。
不过是两个小娘儿们,还真敢撞死人不成?
“此路是我……”
“是你埋骨之地!”然而迎接他的却是高高扬起的锄头,少女冰冷的嗓音中满是狠戾。
锄头刃被人刻意磨薄,又平又细,在秋末灿烂的骄阳下闪着森森白光。
镰刀再长还能比得过锄头?那人尚未回过神来,身体已经本能的怕了,迅速往一边软倒。
明月终于体会到将士马战之不易,人在牲口背上,既要费力维持平衡,又要控制速度,还要攻击敌人……况且长杆武器并不好使唤,挥出去容易,想收回来却难。
那男人躲得极快,脑袋无恙,可肩膀依旧被锄头扫到,硬生生削掉一块皮肉,鲜血四溅,惨叫着打滚。
这是明月第一次近距离攻击人,心脏怦怦直跳,血气上涌,冲得太阳穴频频鼓动,说不清究竟是何种心情。
余光瞥见裤子上溅了几滴血,她没有恐惧,唯觉快意,头也不回地喊:“这回先饶了你们的狗命,下次看见一个,姑奶奶杀一个!”
冷风扑面而来,却始终吹不灭内心滚烫,明月气沉丹田,竟在骡子背上直立而起,大声叫喊起来,“啊~~~”
谁也别想害我!
七娘歪头看着她,深觉快意,也跟着吼了一嗓子,果然痛快。
两人一起跑出去几十里才找到一个小水洼,七娘牵着骡子饮水,明月则去清洗锄头和外裤上的血痕。
再过一日就到租骡子的客栈了,给人看见染血可不好。
“真是好宝贝,”洗干净后,明月爱惜地擦拭着锄头,恨不得搂着亲一口,“果然一寸长一寸强啊!”
今儿那厮挨了这下狠的,即便不废了膀子,少说也得消停几个月吧?
她也算为民除害了!
七娘亦觉爽快,“东家,您说之前打听咱们的,还有在城中跟踪的,是方才那两个吗?”
明月对着潺潺流动的河面沉吟片刻,摇头,“我觉得不是。”
虽然她也希望是,希望隐患已除,但……太远了,离固县太远了,就算是想避开人群动手也不必走这样远。
七娘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岂不是说,暗中还有人盯着她们?
“别担心,担心也无用,”明月老神在在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想太多只会让自己乱了方寸,了不起就是拼命罢了!
那倒也是,头掉了碗大个疤,大不了就死!七娘突然想开了,跟着说了几句,看骡子们喝饱水,便找一棵树拴好,叫它们自己吃草,自己则低头在草丛中扒拉,没一会儿,竟兴冲冲擎着一把紫到发黑的龙葵果回来。
“东家,吃点果子甜甜嘴吧。”
夏秋野果不少,前儿她们还发现了野山楂和野柿子呢。七娘擅于攀援,爬上去摘了好些。
野果自然不如有人时时料理的好,柿子倒罢了,怎么都能吃,山楂果却大的大,小的小,恨不得核比肉多,一口下去都咯牙,还酸得要命。
不过煮水很好,略加一点糖,煮开后放凉了喝,酸酸甜甜的,极清爽。那时候果肉也煮烂了,吸进嘴巴里,不必咀嚼,舌头一抿就把肉吸走了。
明月美滋滋吃龙葵,东张西望,“应该也有栗子,炖鸡肉最好吃了。”
咋没见着呢?
第28章
直到重新住进绣姑家的客栈,明月才觉一颗心落回肚子里。
总算安全了!
如今她的身家已积累到一个在普通百姓看来相当惊人的数字,不得不谨慎。
“呼……”明月狠狠吐了口气,放松身体闭上眼睛,在脑海中飞快盘账。
这次卖给赵太太一匹细锦,两匹提花缎;王家四匹细锦,两匹绸,三匹缎;另外两家合计两匹重罗,四匹缎子,两方细锦。
因具体织造方法和提花、印花的区别,还有的夹金线银线,价格略有不同,绸缎子进价自四两到九两不等,细锦便宜的十八两,贵的高达三十五两。
最后算下来,一百九十四两进货,收回三百八十五两。
期间往返食宿、租骡子等算十一两,贺常夫人和杨相公中举之喜时送了一匹锦,一匹缎,二十六两……
如今明月手中总共有近六百二十两!
说句难听的,都够当初替明德福还三回赌债了,老家房子也能买几间。
“七娘,先别忙了,”明月朝门外喊了声,“来,我有事同你说。”
“哎!就来!”七娘麻利地将盆中衣裳攥干挂起来,往身上抹了抹手,“东家,要我做什么?”
“活儿都被你干完了,哪里还要做什么。坐着说话,”明月自己也去桌边坐下,干脆利落地推过去小半个元宝,“这一趟你的工钱。”
五两一个的银锭子,剪子铰下小半边,足银二两。
七娘呼啦一下蹦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东家,我知道我笨,您别赶我走!”
“谁要赶你走了?”明月啼笑皆非,“坐下,坐下!”
一拽,没拽动,又使了把劲。七娘这才抿着嘴坐下,也不看银子,直勾勾盯着她,活像一条不肯离去的倔强野狗。
明月乐了,“忘啦?说好了干得好我给你工钱。”
不是撵我走啊?七娘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嘿嘿傻乐,乐完了又摇头,“那也太多了。”
“你是跟我玩儿命的,”明月倒了两杯茶,自己一杯,她一杯,“眼下咱们按趟算钱,一趟一两,平时我照样包你吃住和四季衣裳。”
见七娘还是不做声,明月知道她不是嫌少,便笑,“怎么,你觉得自己不值一两银子?”
七娘想也不想就点头。
跑货确实危险,可跟着东家,好像又没那么危险,因为但凡有危险,东家一早便抡起锄头自己上了。
况且她是知道世事险恶的,外头多少伙计也跟着东家走南闯北,不过混个温饱罢了,哪儿能走一趟就挣二两的?!
“二十岁的人了,也该存点私房,买点自己喜欢的。”初遇时七娘十分憔悴,明月以为她起码二十五六了,结果熟悉后问了才知道,七娘只比她大四岁,今年满打满算还不到二十一,都是苦日子硬生生磨得。
如今虽然也累,但心里痛快,吃得又饱,还日日有油水,反倒更年轻了,终于有了点二十岁年轻人的样子。
自己喜欢的?七娘茫然,喃喃道:“我,我没什么喜欢的……”
从小爹不疼,娘不爱,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何曾有人在意过她喜欢不喜欢?排行老七,还是个女娃,能有一口剩的就不错了!
喜欢……喜欢是个什么东西?七娘不懂。
“你还年轻,有大把时光,尽可以慢慢想。”明月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肩膀,“我去找绣姑说点事。”
走出去几步,明月扭头再看,就见七娘还坐在那里出神。
绣姑正在后院带着巧慧做针线,小姑娘坐不住,皮猴儿似的浑身刺挠,见明月进来,活像见了救星,从座位上跳下来就往她怀里扑,“明姐姐!”
“哎哟哟,咱们慧娘长这么高啦!”明月抱着她掂了掂,又看她身上的葱绿色绣球花缎子袄,“真好看。”
巧慧嘻嘻笑了几声就被绣姑喊下来,“好好坐着,你明姐姐还没歇过来呢。”
“哦。”巧慧哼哼唧唧坐回去,到底不用心。
绣姑并不指望女儿长大了做绣娘,也不强迫,边做针线边同明月说话,“我放在你屋里的信t你可看了?”
“看了。”明月北上没几天,常夫人就打发人送信来了,说杨相公要准备来年的会试,正好回北边陪老人过年,不日便要启程。若果然能高中,杨相公倒是要回扬州祭祖,她却需留在北地应付人情往来……常夫人还特意留了他们在京城的住址,叫明月万一遇着什么事,或是哪天到那儿了,可以去家里看看。
明月很有点受宠若惊,当初不过萍水相逢,常夫人便十分照顾自己,如今又这般平等往来,实在叫她不知说什么好了。
以后逢年过节她必要多烧香,求老天保佑好人一生平安顺遂。
明月凑过去看绣姑绣花,“我听说杭州多能工巧匠,你可知哪里有做好花灯的?”
绣得真好,荷花跟真的似的,还带露珠呢。
绣姑头也不抬,飞针走线道:“找人现做可贵呢,若你自己玩,在城中挑一家老字号买就是了,都不差。”
“要送人,”明月想了下,“况且也要成双成对,少说要八盏吧,须得尽善尽美才好。最好么,有点来头,说出去也好听。”
绣姑想了一回,不大保险,又打发巧慧跑腿儿。
小姑娘巴不得一声儿,滋溜蹿了个没影儿,粉色发带在脑后拉得老长。也不知她怎么问的,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气喘吁吁脸蛋红红地跑回来,“我,我把这条街都问遍了,有人说城东的高匠人好,也,呼呼,也有人说城北的姜老爷子好,还有的说西湖边上的马娘子活儿最鲜亮!”
明月被逗得大笑,将她夸了又夸,“辛苦咱们慧娘了,真能干!明儿我给你买糖人儿!”
“可别惯坏了她,”绣姑笑道,“前儿我少念叨几回,她爹就偷偷给她买麦芽糖吃,又嫌牙粉苦涩,不肯刷,这不,早起还哭呢,说牙疼。”
巧慧赶紧捂嘴,含糊不清道:“掉了就长新的了。”
“长了新的难道你就不吃了?”绣姑哼哼道。
娘儿俩好一番你来我往的斗嘴,明月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还是巧慧胳膊拧不过大腿,被残忍地限定这个月都没糖吃,哭唧唧跑进屋,“爹,娘不许我吃糖了!”
“啊?那,那就不吃了。”男人憨憨道。
绣姑大笑,神采飞扬。
“掌柜的!”正说着话,前院有租客探进头喊,“要个鸡汁煮干丝,再要个虾仁,随意配两样青菜,晚间会客吃!”
鸡汁要现熬,早起点,正好晚间吃,这个客人也是内行。
绣姑笑着应了,扭头冲屋里吆喝几句,她男人立刻出门选鸡,又问要不要酒。
绣姑在旁边说:“多抓一只好了,这样费功夫的菜不常做,咱们也吃一吃。”
左右一只鸡是炖,两只鸡也是煮,不差什么。鸡汤滋补,男女老少吃了都好。
客人舔舔嘴,笑嘻嘻道:“绍兴酒若有,倒是可以吃两盅。”
出来这么久,明月也有了见识,知道鸡汁煮干丝是淮扬名菜,十分心动,对绣姑道:“若有多的,我们也要两碗。”
之前去扬州仓促,都不得空好好逛一逛,吃得也随意,如今想来,倒有些遗憾。
众人跟着说笑一回,慢慢散去,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平静,明月脑子里想着鸡汁煮干丝,又问绣姑,“姐姐,如今鸡汁,咳咳,如今在这里买座屋子要多少银子呢?”
“你要买啊?”绣姑也替她高兴,“是该有个家了,咱们要好,我也愿意你来,可一年到头总飘在外面也不是个事儿。这人啊,还是得有自己的窝,心里才能踏实。”
绣了大半日,她也累了,起来活动下僵硬的脖颈和腿脚,“况且,你也太拼了些,依我说,若果然能攒钱买个院子,也像我这样租出去几间,又安心又省事,还不用四处奔波,岂不清净?”
也就是她们要好才说这样的知心话,不然有心人听了岂不眼红?
“我也这么想呢,”明月索性向后窝在躺椅里,任初冬的阳光落在脸上,暖暖的,柔柔的,“如今只有我和七娘两个,又长期不在,倒是可以多往外租几间,留一间正房自住就够了。两个月往返一趟,正好收租。”
银子越来越多,总揣在身上叫人不安,还是换成房子的好,契约在手,谁也偷不走,还能月月有进账。
以后自己不想干了,还能有窝。
“只要收拾妥当,杭州的房子就没有租不出去的!”绣姑信心十足,“不过你想买哪里的,买多大呢?”
城里的房子最好租,一年到头就没有空着的时候,且租金也高,所以大部分房主只租不卖。若明月想买,只能等,看什么时候能不能捡个漏。
城外么,地段略差些,但便宜,卖的也多。只要银子管够,山都买得到!
“也要个小两进吧。”明月说,“小的住不开,大了只怕我也买不起。”
“若是城内好地段,小两进怎么也要一千银子了,人家还未必卖呢!”绣姑咋舌道,“中间的也得七百上下。靠城门的便宜些,四五百就能得,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乱哄哄的,还不如咱们这里,二三百就够了。”
一千两银子!明月倒吸凉气,心道把我卖了吧!
这还只是小两进,那她之前看到过的园林……不得几万?!甚至更多!
原本明月还觉得自己挺有钱了,可如今看来,还是穷!
绣姑看出她的窘迫,笑道:“你年轻,能起这样的念头就很了不起了。若你不急,我慢慢给你打听着,多选几样,看到底哪个好。若是着急,找房牙子最快。”
明月摸摸鼻子,“那就辛苦姐姐了,慢慢看吧,我不着急。”
除了帮忙打听房子,明月还想托绣姑找个可靠的人,“也无需做什么,就是随我们坐一趟船,登船时帮忙分摊下货物,别说漏了嘴就行。往返吃喝我都包了,去是包船,回来我也给船费,额外还有工钱,最好也是女人,毕竟要在一条船上同吃同睡,男人不大方便。”
这次她回去就得十一月底、腊月初,正好卖年货,固县那四家都有买卖,既要自家裁剪新衣,也少不得往来打点,皆或多或少点了“菜”。其中言明一定会要的就有马家的六匹锦、六匹重缎,王家的四匹锦、四匹缎、两卷苏绣,另外两家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少些胆量,说要看过才好下手。
光马家、王家两处加起来就有二十二匹之巨!
后两家多多少少也会买几匹,就照三十匹吧,冬料厚重,用的丝多,价格自然也高。且连着新年和元宵佳节的大日子,大家都更偏好幻彩辉煌的锦,就照平均一匹十八两,合计也要五百多两。
若纳税,一成就要五十多两!
就算她和七娘拆分两批,少说也要有二十匹纳税,怎么算都不下三十两。
绣姑常接待买卖人,对这一套也熟,当下了然笑道:“这个不难,街东头的徐婶子就做得,前儿才回来。”
明月大喜,忙请绣姑做中人,两相见了。
徐婶子是个矮壮妇人,手脚粗大,十分干练模样,先问什么货,听说是布料便松了口气,“绣姑在呢,我便不哄你,布料是极干净的,分量也有限,这倒罢了。我只怕有人偷贩私盐、茶叶……”
明月本以为她要说私贩茶盐是大罪,做不得,怎料对方面不改色道:“那个风险大,要加钱。”
明月:“……”
要不怎么说利欲熏心,撑死胆大的呢!
绣姑却连连摆手,对徐婶子正色道:“我家住的都是正经客人,可从不敢干那样掉脑袋的事啊!”
一人十匹布料免税是朝廷特许,专门体恤中小商人的,只要不太离谱衙门就不会管,私贩盐茶铁可是死罪啊!
问明白起始点和大致时间,徐婶子想了一回说:“这么一算,我回来说不得要进腊月了,家里还有活儿要忙呢。”
绣姑便在旁边笑着拆穿她,“你便是你家头一号挣钱的顶梁柱,什么零碎活儿偏要等你做不成?她是我极要好的妹子,嘴巴极严,人也痛快,你不要讲这些无用的话。”
徐婶子大笑,“也罢,既如此,往返近一月的开销你包自不必说,额外还需给我二两。”
又看绣姑,“怎么样,看你的面子,够实惠了吧?”
绣姑对明月点点头,意思是可以了。
明月连忙道谢,此事就算定下了。
二两额外酬劳,外加一月吃喝并返程大船单人八钱,三两半足够。
三两半换三t十两,值!
次日明月带七娘进城,一反常态没直奔薛记,而是先去了昨儿巧慧打听的几家灯笼铺,细细问价。
花灯样式极多,走马灯等可以动的自不必说,另有素纸扎好后添画的,有先染后扎的;有传统的方形、圆形、轮节形,还有麒麟、金鱼、老虎等精巧造型的,有手提的,还有下面安装木轮,上面栓绳子,可以在地上拖着走的,俱都活灵活现,精致异常。
当然,亦昂贵异常。
明月一眼看中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麒麟灯笼,约三尺长,二尺高,头尾以铁丝连接身体,略一活动便摇头摆尾的,神气极了。
但是要八十八两。
于是明月觉得它更好看了。
伙计亦得意非常,“我们老掌柜的乃是远近闻名的老手艺,知府大人家里都用他老人家亲手扎的花灯!听说还送到外地去呢。”
明月抓住重点,“老掌柜出手要贵吧?”
“那是!”伙计与有荣焉,“不过如今老掌柜有了年纪,轻易不大出手了,都是少东家和几个师兄弟做。”
明月心道,得亏他老人家不出山,不然只怕我要倾家荡产啦!
明年是猴年,明月请伙计拿出各色猴子花样子来,认真选了两种,“每种做四个,还得教我怎么拼。”
一种是猴子捞月,俏皮可爱;一种是金猴献桃,福气延绵。她要了最简单的款式,看样品不过两个成年男子巴掌大小,十分精致。
“对了,灯笼上都带着印章的吧?”明月指着样品底部的红色胶泥印记说。
“凡是我家的灯笼,都带印章,这叫口碑!若坏了,您还能拿过来修呢。”伙计略一眨眼就算好价钱,“您要的多,原本是卖一两半一个的,算您一两四吧。想必是送人,再添一个花纸盒子。”
明月又挑了一盏兔子灯,绣姑帮自己颇多,人也爽朗,直接送礼定然不收,不如就给巧慧买个精巧玩具。
等回头房子的事落成,说不得要另谢。
“我不要盒子,共九盏,算一两一!”十多两啊,明月努力往下杀价。
羊毛出在羊身上,哪儿有白给的东西,我才不上当。也不用盒子,直接装在小箱里带回去,组装好提过去,随便裁剪一块漂亮缎子一盖,送到之后顺手一抽,惊艳亮相,还能收回来下次继续用呢,分文不花!
一两是不可能一两的,双方好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定为一两三钱。
明月有意培养七娘,出门后就问:“你觉得我买这些做什么?”
七娘想了想,“送人?固县那些人。”
“是不是觉得多此一举?”明月笑道。
七娘摇头,“您是有本事的,这么做自有一番道理。”
“不,你得细想,”明月停住脚步,看着她的眼睛,“你不能把自己当成只会卖苦力、拼命的伙计,以后我可能要你帮我做很多很要紧的事,只会跟着走是不成的。”
卖苦力谁不会?码头上成堆的人!几十个铜板就能使唤一整天!
摊子越铺越大,事情也越来越多,独木难支,明月需要真正的心腹,而非只长了四条腿会跑的木头。
要紧的事?七娘下意识摇头,“不不,我不行的。”
“你行!”明月斩钉截铁,“我不会看错人的,之前你胆小,如今不也知道打回去了?以前你也不会说官话,如今不也学了不少?连北地方言都会几句,丝绸也能认几样……”
七娘眨眨眼,啊,不知不觉中,我学了这么多么?
明月最后添了一把狠的,“若你不行,以后我就找别人。”
“行!”七娘额头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东家,我行的!”
从来没人对她这样好,从来没人觉得她能成事,她不想走!
明月满意地笑了,“这就是了。”
她带着七娘慢慢往前走,看见街边有卖橘子的,便停下来挑选,“我要他们认我的货,只认我的货。”
比如这里分明有好多卖橘子的,乍一看似乎都不差,可偏偏就是有的忙不过来,有的半个人也无。
她一定要做忙不过来的那个。
七娘不大明白,“东家勤快,上的货又新又好,自然来买您的。”
摊主主动剥开一只橘子递过来,清新的果香瞬间弥漫,“尝尝吧,甜得很!尝了再买。”
明月接过来,尝了一瓣,果然酸甜可口,又叫七娘也吃。
论挑选橘子,闽南出身的七娘可比明月内行多了,尝过后觉得滋味儿不错,便弯腰在橘红色的小球堆里挑挑选选。
她仿佛拥有可以一眼看穿橘子内心的强大能力,两只手抓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挑了一大堆,扭头看向明月:够了吗?
明月点点头,七娘便叫那人上称,还不忘提醒,“可别缺斤短两的啊,我上手一试就晓得!”
“我年年在此地卖橘子,半座城的人都识得我,还往好些大户家中送哩!娘子只管放心!”摊主笑呵呵地将秤杆准星转过来与她瞧,“您细看,三斤一两高高的,算三斤吧!”
明月点头,那摊主便弯腰从摊子底下掏出“一张”黄绿色的席子似的东西,用力单手一抖,竟是一只水草编织的大网兜!圆滚滚的橘子们躺进去后,色彩越发明艳,怪好看的!
“吃好了您再来!”摊主将网兜递过来,又顺手往里面放了两只,笑呵呵地说。
七娘接过来一掂,果然够秤。
明月很快将摊主送来品尝的那只橘子吃完,只觉清凉沁爽、满口生津,意犹未尽,便又从往兜里抓了一只,边走边吃。她吃几瓣,也往七娘嘴里塞几瓣,继续方才的话题,“我进的货确实不错,可怎么敢保证我的货一直又新又好呢?倘或别人也那么勤快,跟我是一样的,又当如何。”
说到底,卖橘子和卖布是一样的,所出之地统共不过那么些山头、织坊,谁都能去进货。
关键还看怎么卖。
就像橘子,一定有许多如明月这般临时起意想买,可却没带装东西的篮子,怎么办呢?想必许多人便会遗憾放弃,或是说什么“等我家去拿”的话。
七娘笑道:“是了,方才我就想说等我回去拿……”
“做买卖最忌讳客人离开,不管什么原因,只要客人不在眼前,买卖十有八/九就黄了。”明月摇头道。
可能客人离开后忽然就不想买了,又或者拿了盛放器具后突然遇到别的摊主……毕竟对客人而言,只要货一样,买谁的不是买?
留客,才是最要紧的。
方才那个摊主就想到了!
谁家里差这一只野草编的网兜吗?不差!差的是这份心细和周到!
买货和认货是不同的,前者看货不看人,后者看人不看货,是两种级别。
当年的明家布庄为什么能在通镇站稳脚跟?就是因为娘会做,十里八乡的老少爷们儿、姑娘媳妇们都认她这个人!
所以后来她去世,铺子里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因为大家都信不过明德福,哪怕一样的东西,也疑心不如明月娘在世时好。
七娘本想说不可能,可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能的,她们玩儿命,难道别人就玩不得?
若果然如此……
“若果然如此,”明月轻飘飘道,“自然是谁家更热情周到,更时刻将我记在心上,我才更愿意照顾她的买卖。”
赠与买家的礼物,要紧的不是价值几何,而是心意。
老字号出来的精巧小玩意儿,最合适不过。
第29章
为等新式绸缎和花灯,明月一行直到十一月初三才启程。
她找薛掌柜问过了,各地来批货的绸缎庄子管事们才陆陆续续到呢,“不过过几日可能还有几样新货到,你这会儿走就错过了。”
“够了。”明月摇头。
一直以来,她所依仗的就是一个“快”字,快一步来,快一步走,快一步送到贵客手上。
只要太阳升起一日,新货就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可纵然是固县的马、王之家,也不可能无穷无尽地采买丝绸,她先一步回去,他们就先从她手里买,其他绸缎庄子能卖出去的自然就少了。
况且就算她等了,盼来的花色真的是客人喜欢的吗?
明月不想赌。
春节这样的大买卖,一年也只一次!
若是错过,明月能懊恼得把自己吊死!
薛掌柜笑着赞叹道:“难为你如此果断,去吧,去赚大钱吧!”
明月也笑了,“哎!”
去赚大钱!
因是包船,她提前几天就去水司t衙门批了条,当日却被告知终点码头变了:进不去应天府。
“北地天寒,过几日应天府一带小河都要上冻了,况且风也大,大船吃水深,风吹不动,自可破冰,你租的乌篷船却轻,若硬要往北,被困住回不来事小,翻船事大。”
老天发威,明月无奈,“下船后走陆路,从那里到之前的应天府码头要多久?”
官差想了想,“若无风雪,两三日吧。”
多两三天啊,冬日西北风凌冽,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明月暗自叹气。
见明月陷入沉思,那官差敲敲桌面催促道:“还租不租了?”
近来多有百姓往各处走亲访友,或预备回家过年,又或是各地商人走货,船只供不应求,你不租也别挡着后面的人嘛!
“租租租!”明月看看身后乌压压一群人,连忙交了钱。
因路程缩短,租金也少了,只要十二两。
能提前两天回家,徐婶子自然欢喜,到目的地后还主动帮忙将布匹搬上岸,更善意出言提醒,“明老板,你们只两个人,若在平时倒也罢了,可眼下不同,寻常百姓要过年,那些个贼匪也想过个肥年……”
不必她说,明月已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恶意。
路上的人比平时多了何止一倍,巡街衙役和兵士们根本忙不过来!许多形迹可疑的人肆无忌惮,大白天就盯着客商、行人看,更有甚者,腰间鼓鼓囊囊,竟直接尾随,好不吓人!
明月一手牵着骡子,一手摸出了菜刀,直勾勾盯着街对面那两个不怀好意的男人。你敢来,我就敢砍死你!谁不是一根脖子一颗头怎得?!
这批货几乎压住她全部身家,绝不容有失!
“这趟算我占了你的便宜,”徐婶子拍拍胸脯,“我在此处有熟人,你且略等等,我去问问,可有一同北上的。”
那可太有了!
那么多明晃晃的匪徒等着宰羊,哪个正经人不怕!甚至不等徐婶子走开,就有一对年轻兄妹凑过来,满眼渴望地问明月往哪里去……
前后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一支多达十一人的北上队伍就迅速成型,成员们多为二三十岁的牵着牲口的年轻人,并无老弱。
明月抓紧时间给七娘租了头骡子,一行人胡乱吃过午饭,追着日头出发了。
十一个人加十一头牲口,气势着实惊人,所到之处行人纷纷避让,生怕被踩。
明月分明看到两个方才鬼鬼祟祟跟着她和七娘的闲汉骂了几句,不情不愿地散去。
她总算松了口气。
此时已是十一月中旬,西北风尖利更胜刀片,太阳一落山,地上立刻结霜,踩上去铮铮有声,浑似石板!正统南方人七娘直接被冻傻了,两排牙齿就没有不响的时候,裹着明月给买的半旧皮袄涕泪横流。
要过年了,沿途明目张胆拦路打劫的是真多,不过对方看他们这么些人,也是头疼:惹急了,光那十一头牲口疯起来也能把人踩死!
罢了罢了!
人多势众,晚间无处下榻也能扎堆取暖,轮流看守篝火,除了赶路时冷,似乎没什么危险。
只是越往北走越冷,西北风狂刮,顶得人走不动道,骨头缝儿都被冻透,冻得人想哭。
如此一来,速度就慢下来,直到腊月初一,明月和七娘才隐约看到高高的固县老城墙。
万万没想到,路上没遇到的危险在快进固县的时候遇到了!
因一路上都不大太平,这次明月和七娘尤其警惕,老远看见路边各蹲着一个人便觉得不对,当下就驱赶骡子,要直接冲过去。
才下了雪,呼啸的西北风里还带着冰碴子,大冷天没事不回家的能是什么好鸟!
殊不知对方正意外呢:不是说只有一个人吗?!
他娘的,连这点事儿都打听不明白,还有脸找人做活儿?
两个男人对付一个小姑娘,那叫手到擒来;可对付两个,就得小心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别提还有牲口。
可收的银子早变成酒肉吃下肚,两人对视一眼,一咬牙,干了!
眼见明月二人快到跟前,说时迟那时快,两人立刻弯腰一拽,一条埋在土里的绳子登时弹起。
狗日的,又是绊马索!
明月和七娘抬手就扔石头,奈何风雪甚大,长时间赶路早已使她们的双手麻木,失了准头,连丢几块都未击中要害。
“吁,吁!”两人狠命勒住缰绳,堪堪赶在骡子被绊倒之前停下,隔着厚重的皮手闷子都觉掌心火辣辣的疼。
“小娘子,借点钱花花!”眼见得逞,其中一个嬉皮笑脸道。
“谁让你们来的!”明月刷地抓起锄头,指着他喝问道。
不对劲,她之前问过春枝的,固县治安相当不错,尤其临近年关,衙门里必会派人四处巡逻,很少有人敢公然在城外大道上劫掠。
她马上就把眼前的一切和上回的遭遇联系起来。
说话的那劫匪面上一僵,怎么还有锄头?!不是说她不知道的么!
可事已至此,无法收手,他装没听见的,跟同伙一左一右抓着绳子,手提木棍,从两边包抄过来。
“下地!”明月当机立断跳下来,七娘想也不想便跟着做。
这两人明显是做惯了的:若他们只身上前,明月和七娘居高临下,又有长“兵器”在手,极容易突围。所以他们拿着绳子,一来可以防止突围,二来也可不断收缩包围圈,让骡子陷入惊慌。若明月她们不赶紧下地,等骡子腿被绑住,或牲口受惊发狂将她们摔下来,那才叫必输无疑。
明月和七娘各自占据一边,举着锄头与来人对峙,“你们不承认我也知道,必是有人指使,不过我也把话撂在这儿,若指望就此将我吓退,他就打错算盘了!”
风很冷,但是明月能清晰地感觉到热血迅速侵占了头颅,叫她浑身滚烫,愤怒和近乎孤注一掷的勇气更完全压制了恐惧。
今天除非她死,否则谁都别想碰这批货!
“七娘,贴紧骡子,无论如何都别离开!”明月大声道。
骡子会咬人,还会从后面踢人,这两个劫匪只能从侧面突袭,只要她们不离开,对方就无计可施!
“知道了!”七娘死死抓着锄头,两只眼睛都红了,瞪着劫匪的目光仿佛要吃人,“来啊,来啊!”
普通人对抗,哪管什么招数、兵法的,拼的就是狠!
你们挣的是脏钱,我们挣的却是命!看谁狠得过谁!
麻烦了,劫匪看着这两个女人,隐隐感到棘手。
先是人数不对,又没提对方有武器……她们都不知道怕的吗?
不能再拖了,快过年了,这条路上随时都可能有人来。
“小娘子,我们哥俩只想借点银子花花,何必这么拼命呢?”
拿着锄头又如何,一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一个矮瘦粗笨女人,鸡都未必杀过一只,还敢杀人?笑话!他们这些久在地面上混的都不一定见过血呢。
“我打死你个小娘养的!”借钱花?若真给他们近了身,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眼见对方要伸手来抓,明月目露凶光,狠狠一锄头砸了下去!
她还真敢砸!那厮脸色大变,多亏常年在外厮混,身手十分敏捷,一歪头一弯腰,锄头刃擦着他的脸过去。
一击不中,明月也不懊恼,拿出一个月来苦练的技法,当即扭转手腕,把锄头当钩子使,臂膀后甩向内一掏,竟一把钩住了那厮的脖子!
骡子背上不灵活,在地上还不灵活么?
要遭!那劫匪不想她竟如此临危不乱,反手抓住锄头杆,想使劲夺下来。女人力气小,胆子往往也不大,只要没了家伙……
明月早防着他这一手,马上屈膝下蹲,屁股用力向后坐,学着话本里千斤坠的样子,气沉丹田全身发力,猛地将他向前拖来!
“啊!”那劫匪被拽得一个踉跄,脖颈巨痛,眼前发黑,几乎怀疑自己的脑袋被扯下来,手中木棍早已拿捏不住。
见他失去平衡,明月抓住时机斜跨一步,腰腹胯腿一起发力,锄头顺势斜甩,“倒!”
近一年来,她吃得多、干得多,不光长了个儿,力气也大得很,看着瘦,其实全是硬邦邦的肉,狠命一甩之下,那人竟真的被她撂倒了!
“啊!”
就是现在!明月高高举起锄头,带着无限愤怒重重砸下!
伴着清脆的骨头断裂声,那劫匪的一条小腿诡异地向外t侧弯曲,变了调的惨叫响彻天际,“啊!”
这边一叫,他的同伙立刻分神望过来,被七娘抓住机会,狠狠一锄头劈在腰间,血立刻涌了出来。
被劈中的瞬间,那混混便似失去全部力气,面色惨白着低下头去,看着鲜血滚滚而下,不敢相信是自己身上流出来的。
“说,谁让你们来的!”明月过去一脚踩在断腿那厮脑袋上,脚底发力,将他的脸踩在地上狠狠碾,“姓李?姓胡?姓刘?”
她往来固县只办一件事,能得罪的人极有限,思来想去,唯有城中三家绸缎庄子罢了!
然而那厮嘴巴竟出奇地紧,半张脸被地上沙砾碾出血来,也只是拖着断腿、扯着嗓子哀嚎,狗屁有用的也不肯说。
“混账!”眼见如此,明月愤愤地往他肚子上踢了一脚,转身招呼七娘撤退,“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反抗归反抗,在城门杀人可不行!万一这两个货有个好歹,被人看见就说不清了。
七娘马上拔出锄头,看那厮煞白着脸瘫软倒地,顺势在他身上擦干净,又狠狠甩了他一巴掌,骑上骡子就往城中奔去。
“救,救救我……”
原来,恶人也怕死啊,第一次动手的七娘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以往明月都是自南门入城,今日怕有埋伏,她直接带七娘改走西门,径直入住城西的王家酒楼。
要过年了,王家酒楼极热闹,有拖家带口途经此地休息的,也有许多如明月和七娘这般走货的,她们只有两个人,混入其中也就不显眼了。
一直等住进房间里,七娘才遗憾道:“可惜没能撬开他们的嘴!”
到底是哪个遭天谴的要害东家!
气愤之下,她甚至顾不上担心城外那两人是死是活了。
“撬不开的。”明月正用热毛巾敷脸,声音闷闷的,却很笃定,“正宗固县口音,可见是本地人,哪怕自己不怕死,难道还没有父母兄弟、亲戚朋友?出钱雇他们办事的无论是三家绸缎庄的哪一家,都不是他们能招惹得起的,倘或出卖雇主,哪怕今儿不死,来日也必遭报复。”
相比之下,自然还是她们这两个没根基的外来户更像软柿子。
除非……她们心狠手辣到对老弱妇孺下手。
“那也太便宜他们,”七娘兀自气闷,“该报官的。”
明月重新泡了一遍热手巾,“我虽不大懂法,也知定罪需得人证物证俱全,如今他们被打个半死不活,又没人看见,还是本地人,倘或反咬一口,上头的人未必不偏袒。纵然衙门的人相信咱们,可咱们人财皆无损,又逢年根儿,说不得便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再一个,现在她们两个人却带了三十匹货,虽说朝廷等闲不管这等小事,但若真有人要治她们,非要追究……
确实是这个理儿,七娘听罢,只得暂时压下火气,去前头叫饭,结果眨眼工夫就跑回来了,兴冲冲道:“东家,我看见王大官人了,要现在出货还是明儿依计划行事?”
若无城外那一遭,明月自然会按照原定计划明天先去马家,可现在?隐患不除,这么多货留在身边终究不安,还是尽早换成银票的好!
“走!”
“王大官人!”
王大官人闻声回头,就见明月和七娘大步而来,“明老板!”
等走近了他才发现,这两人只有手和脸干净,一副没来得及休息的样子,不由乐了。看样是住在这里,够有诚意了。
“大官人,您要的料子我都带回来了,”明月开门见山道,“另有几匹也不错,若得空,不如一并赏脸瞧瞧。”
“这样急?”王大官人诧异道,你们眼珠子都熬红了,真不用睡一觉再说?
“哎,答应过您的货一日没交到您手里我便一日不安,”明月一本正经道,“这不是怕耽搁贵府上裁剪新衣么!”
别的年货可以等进了腊月中,甚至腊月下旬再采买,但衣料需得提前留出裁剪、缝纫的时间,腊月初正好。
“头回见比我还性急的,”王大官人笑道,“也罢,今儿不见也就罢了,既见了,若不接货,今夜却如何睡得着?!”
平心而论,王大官人当真是明月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喜欢的客户了,干脆利落!
除了上回说好的四匹锦、四匹缎、两小卷苏绣外,他又添了一匹墨绿色龟甲延年梅香提花缎。
北方冬日萧条,穿件绿色的便似将生机穿在身上,眼睛也舒坦。
“真不错,”王大官人将那缎子往身上比了比,“前几日我还往州城去了一趟,那里的货也不如你的好。”
平心而论,明月也是他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合心意的布贩子,花样又新鲜,来的又快!才腊月初一呢,足够预备各处走礼和自家裁制新衣。
“今日仓促,”明月收了银票,歉意道,“实在不雅,叫您见笑了,改日一定登门赔罪!”
“赔礼倒不必,”王大官人豪爽一笑,“只是上回你给我浑家配的几套衣裳极好,前儿我娘也念叨,你若有空,再帮忙配几套过年穿!”
与王大官人交割完毕后,明月和七娘才放心回屋子收拾自己。奔波近一月,又是雪又是土又是油的,衣裳早脏得不成样子,也该换了。
两人先后沐浴完毕,七娘去解手,回来时眼也直了,脸儿也白了。
“怎么了?”明月见她神色不对,连忙问道。
“东,东家,”七娘浑身都在哆嗦,“我,我尿血,是不是要死了?”
我不甘心啊,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啊,怎么就要死了?
“尿血?!”明月也吓了一跳,觉得她的手冰凉,慌忙抓过皮袄给她穿上,“走走走,咱们马上去看大夫!”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尿血了!
七娘脑袋里乱哄哄的,木然跟着走,走着走着又有点想哭,哽咽道:“东家,别费钱了,人都说呕一口血都是要命的……要是我死了,就胡乱找个地方埋了吧……”
“闭嘴!”明月骂道,“人活一口气,大夫都没看呢,你先把这口气散了,像什么话!”
刚习惯了有个人在身边,明月是真怕七娘有个好歹,也有些语无伦次,“你才多大就死啊活啊的,以前吃的那些苦都忘了?那么苦你都熬过来,现在还怕什么!你就甘心啊?”
七娘跟着掉泪。我是真不甘心啊,可若真是命该如此……
“冻的!”老大夫把了下脉,懒洋洋道。
“啊?”明月和以为自己大限将至的七娘都傻了眼,脑袋里空了一瞬才想起来问,“怎么的?”
“冻的!吃几副药养养就好,平时再喝喝姜枣汤,勤用汤婆子敷敷肚子。”老大夫耐着性子道,“风寒入体,伤了下焦,之前一直在外面跑吧?”
明月和七娘点头如啄米,这把脉还真神啊,都没说呢就知道了。
不过明月有些不解,“那我也一直在外跑啊,怎么没事?”
老大夫掀起眼皮瞅了她一眼,“你一个北方人怕什么?这里又不是漠北!”
看五官就知道生病的小娘子是极南边的人。
这样吗?明月眨眨眼,再看看同样傻眼的七娘,都忍不住笑了。
“听见了吗?不是大事!”明月笑着推了七娘一把。
七娘破涕为笑,使劲点头。
太好了,我不用死了!
心头一松,她的脸上瞬间就有了血色。
“你是哪里人?头回来这边吧?”老大夫一边斟酌方子一边问。
七娘老老实实用蹩脚的官话说:“是,泉州人。”
“那可够往南的!这就对了,素日只听说大北边有这样的病例。”老大夫笑呵呵道,“你们那边的人如何受得了北方腊月寒风,更遑论长期奔波!不怕告诉你,这还是我这辈子开的头一个治冻尿血的方子!”
怪稀罕的。
“你也过来看看,”老大夫朝明月抬抬下巴,“你们一起的吧?”
“我没事……”明月才要拒绝,对方便一个白眼甩过来,“有病的都说自己没病。若真没病,老夫还诓骗你银子不成?”
于是明月就乖乖坐下了。
“嗯,身子骨还行,”老大夫点点头,又皱眉,“只是心火有些旺,且长期忧思、焦燥,有些年头了,都是心病。小小年纪的,哪来这么多心事?”
明月只是干笑。
“如今你年岁小,倒还压得住,只是若一直这么着,终究不好,年岁多了,恐于寿数有害。”老t大夫收回手,“吃药调理虽可,终究治标不治本,你要自己想开了才行。”
真是位有医德的好大夫,明月认真道谢。
“小孩子家家的,心事这样重。无需瞻前顾后,有什么话就说,有什么火也要当场发作出来,”老大夫慢悠悠道,“意念通达,五脏六腑自然就清净了。得了,抓药去吧。”
“啊?”老一辈不都讲究以和为贵么!
“啊什么啊!小小年纪恁般迂腐!”老爷子胡子都吹起来,恨铁不成钢道,“旁人既使你不快,你不过将因果还回去罢了!”
明月被他突如其来的暴躁吓了一跳,连忙郑重道谢,抬头就瞥见他手边一本《道德经》。
修道的啊,那不奇怪了。
一共三服药,四钱银子,七娘坚持自己付了,回去的路上心疼得直嘬牙花子。
这才是头一茬,三天后还要回去再把脉、换方子……
真是病不起啊!
确认无性命之忧后,明月也有心思开她玩笑了,“怎么样,果然还得自己攒点钱吧?”
七娘赧然,“东家,您就别笑话我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身子骨还行,没想到啊!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王家酒楼各样家伙什都齐备,两人回去借了小厨房和药罐子煎药,把七娘苦得够呛。
明月又跟后厨买了点上好的老姜和红枣,浓浓煎了一壶,自己趁热灌一碗,辣出满头汗,果然痛快。
甜丝丝的,还怪可口,可明月也不敢多喝,生怕烧心、长燎泡。
折腾一通,明月也懒得休息了,“你好好休息,等会儿也喝一碗姜枣茶,顺便看着货。我去马家瞧瞧,年底事多,赵太太还不一定什么时候有空见我呢。”
这次的货太贵太多,一天不交付就一天睡不好。
担心幕后黑手认出自己,明月特意把头发都塞到皮帽子里才出门。羊皮袄还是有些大,正好遮住身形,远远看去,活脱脱一个少年。
“明老板?你怎么这副……”知道走到跟前抬了头,小安才认出她来。
“嘘,”明月连忙比了个手势,拉着他去墙角说话,“碰上不长眼的了,你不要声张,悄悄去找春枝姐姐。对了,她近来可好?”
“你没事吧?”小安同她打过几回交道,知道这是个胆大心细的姑娘,还从未见过她这般警惕呢。
明月摇头,“有惊无险。”
“那就好,”小安犹豫了下,小声说,“春枝姐姐只怕不大好,不过有些话我不好讲,有空你直接问她吧,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稍后见了春枝,果如小安所说,人都瘦了一圈,十分憔悴。
“好姐姐,这是怎么了!”明月震惊道,“方才我都不敢认了!”
春枝看上去十分挣扎,嘴巴开开合合,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你真是要急死我呀!”明月气得跺脚,“咱们认识也快一年了,就这般不值得托付?”
“好妹子,”春枝的眼眶立刻红了,“我,我实在……我能跟你借点钱吗?有点多……”
说到这里,她的脸和耳根也臊红了。大过年的找人借钱,像什么话!
“要多少,你说!”明月反倒松了口气。
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就不是大问题,她现在有钱了!
“你就不问我借钱做什么?”春枝不想她这般爽快,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是会胡来的人,”明月摇头,“能跟我说,一定是遇到天大的难处。”
春枝的眼泪登时就下来了,突然很想将委屈跟眼前这个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的姑娘说一说。
原来内院一直有个二等的家生子看不惯春枝,之前春枝只是三等,一味隐忍。后来借明月的光,春枝终于晋升二等,对方又惊又怒又怕,便开始联合其他家生子向春枝使绊子,唯恐来日春枝继续晋升。
春枝素来机敏,对方数次刁难都被她一一化解,更渐渐在赵太太跟前得用。
对方眼见不好,竟使出阴招!
“她故意叫个管事的看见了我,又煽风点火,如今那管事的想纳我当填房!”春枝哭道,“他都三十多了,还好吃酒,吃了酒就打老婆,前头老婆熬不住,扔下孩子跑了……”
第30章
明月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畜生!”
那个管事固然可恨,但明月更恨使坏的家生子!人往高处走,平时勾心斗角我不怪,你死我活只恨技不如人,可同为女子,怎能这般阴损!
“如今消息还没传出来,是小安听见他们偷偷谋划,才来告诉了我。”春枝抹了把泪,“我想着,快过年了,他一定是想借过年的喜气向主子讨恩典。他是老爷的心腹,我却是外来的丫头,如何回绝得了?只怕到时候老爷也要气我不知好歹……”
一边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管事,另一边却是平平无奇的二等丫头,不用想就知道马大官人如何取舍。
或许在外人看来,还是她高攀了呢!
“当真只有赎身一条路了。”明月重重吐了口气,“要多少?”
“十两。”春枝吸吸鼻子,两眼通红,“我打欠条,以后一定想法子还你。”
当年她卖才卖了一两,如今想赎身却难如登天。
一来丫头小厮打小买进去调/教,意在将这些年的吃住和调/教心血一并讨回来;二来下人常年在内伺候,难免知道些高门大户的秘密,传出去总归不好,故而高设门槛。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明月二话不说,直接掏了张十两的银票出来,“够吗?要不要上下打点,若有人能帮着说两句好话更稳妥吧?”
春枝想了想,咬牙又要了五两。
此担心不无道理,她终究是外来的,比不过对手盘根错节,对手若提前勾结众丫头婆子沆瀣一气,自己还能有活路?
明月拉着她的手,“可是,他们会允你赎身么?”
马家豪富一方,素以家业扩大为荣,如今骤然有个丫头要往外走,这不是打他们的脸吗?
春枝亦这般想,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左不过搏命罢了!”
试一试,好歹有三分机会;若瞻前顾后不敢尝试,只有死路一条!
稍后春枝先回自己的屋子洗了脸,擦干泪痕后又在眼下扑了点粉遮盖,确认没有痕迹了才往赵太太跟前去。
赵太太听了,十分满意,“果然及时,今儿我不得空,叫她明儿一早来吧。”
县里那几家绸缎庄子派去进货的人还没信儿呢!
春枝垂头退到一边,细想太太屋里几个得脸的丫头、婆子,左思右想,选定了一个叫香兰的一等大丫头。
对方虽也是家生子,但为人颇公正,也不爱同下头的丫头们厮混、嘴碎,是极少数几个对春枝努力上进的行为表示肯定的,值得一试。
时间紧迫,由不得春枝细细筹划。所幸她平时就对香兰又羡慕又敬重,时常帮忙跑腿儿,今日趁机多亲近,倒不怎么突兀。
只是香兰心细,待晚间春枝又凑过去,想替她洗衣裳时开口道:“你先不忙,过来同我说话。”
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可住两人间,不过晚间需要上夜轮值,总有一个不在,跟单人间也没什么分别。
“无事不登三宝殿,”香兰放下手里缝了一半的鞋,对她笑道,“你素来不是这样殷勤巴结的人,今儿是怎么了?不妨有话直说。”
春枝把心一横,直接跪下了,泪如雨下,“求姐姐救我!”
香兰唬了一跳,忙过来搀扶,“快别折我的寿!到底怎么了?”
春枝顺势起来,稍作润色将事情原委说了,又哭道:“我知道自己无依无靠,本想着竭力混个前程,如今看来,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可姐姐,咱们虽是丫头,谁不想风风光光做个正头娘子?我宁可出去流落街头,也断不肯从命的!”
她要强是人尽皆知的事,也没想瞒香兰,如此哭诉,更显可怜。
一番话说到香兰心里去,顿生兔死狐悲之感,不由长叹一声,“你说得很是。”
一等丫头瞧着风光,可终究还是丫头,莫说婚配,便是生死,也不过主子一句话罢了。
香兰十分看不上这等阴损龌龊手段,但她从不说人坏话,便只安慰春枝,“若果然如此,当真火烧眉毛,可我也只是个丫头,又能做什么呢?”
春枝掏出那五两银子,抽噎道:“不敢叫姐姐冒t险,只盼着来日太太大怒时,略帮忙劝和两句,别叫那起子小人再落井下石。”
香兰一把推回来,“我若收了,与趁火打劫有何分别?况且赎身正要银子,你才升二等几个月?哪里来的那么多呢?”
春枝低声道:“找人借的。”
香兰便想起她与明月交好,跟着松了口气,“说起来,也算你的贵人。日后出去,或许也可求她帮衬一二。”
春枝低头道:“到底没脸。”
她确实说过差不多的话,可当初不过一时玩笑,如何能当真呢?
已经借了人家的钱,怎好再求收留?她实在张不开嘴。
“你糊涂!脸面要紧还是性命要紧?”香兰戳戳她的脑门儿,压低声音说,“她一个小姑娘就敢单枪匹马南来北往的贩货,偏还做得有声有色,何等胆魄,何其精明!既愿意借你银子,未必想不到这一层。”
顿了顿又说:“马家在本地如何,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你若提前赎身,那些人岂不恨你?若为了面子而四处漂泊,越发没个遮挡,保不齐哪天又落到他们手里,不如往南去!”
人生在世,低头求生的时候多着呢!欠人情怕什么,只要活着,日后慢慢还就是了!
一番话说得春枝冷汗涔涔,“多谢姐姐提点,是我糊涂了。”
香兰给她拿了条帕子擦脸,叹道:“能出去就趁早出去吧,若你来日有出息,别忘了我就行。”
春枝动作一顿,觉得她话里有话,“姐姐何出此言?”
香兰去年就订了亲,转过年来就要出嫁了,男方是一起长大的家生子,也算青梅竹马,颇有情分,她自己对这门亲事也很中意,怎么……
香兰幽幽道:“你既想出去,这些话我便不再瞒你,嫁不嫁人又怎样?左右生下的还是奴才。”
家生子,家生子,除非主子额外开恩,否则世代为奴!确实能保住温饱不假,却也是镣铐。
她当了一辈子奴才,怎么忍心下一代还当奴才!
次日明月去马家,进去后先跟春枝交换个眼神,见她比昨儿镇定好些才放心。
春枝亦非怯懦女子,想必已有了计划。
货物交割完毕后,明月才拿出那两盏猴儿灯,笑盈盈道:“多蒙贵府上照顾生意,实在感激不尽,这是杭州老字号的手扎花灯,江南一带的官宦人家都爱点呢,给家中的小公子、小姐们玩儿吧。”
原本赵太太不大看得上,结果一听明月说是什么“官宦人家都爱的老字号”,马上又来了兴致,“香兰,拿来我瞧瞧。”
士农工商,不是说着玩的。
香兰亲自过去提了,“太太。”
见那花灯封底上有印章,竹竿提手亦打磨得油光水滑,好似美玉,上头亦刻了制灯人的名讳,赵太太满意地点头,笑道:“果然比咱们这边的精致些。”
她看了一会儿,吩咐香兰,“送到少爷屋里,督促他好生读书。”
官宦人家有的,我家也要有。
明月的马屁拍的正是地方,走的时候,赵太太还叫人给她拿了一个点心匣子。
里面装的是枣泥糕、核桃酥、蜜煎桃片、酱乌梅、冬瓜糖和姜糖六样干湿点心,回去后七娘打开看了,笑道,“正好留着过年吃,摆盘也好看。”
这样精巧,又都是甜的,外头也得百八十个钱呢!
腊月滴水成冰,各处都有关门歇业的,她们已决定过了年再走。
接下来两天,明月陆续跑完另外三家,也把花灯送了。因意头好,大家都挺高兴。
王家老太太十分好客,听说明月和七娘要留在本地过年便开口相邀,“客栈人来人往的,终究不清净,不如在我家耍,左右屋子空着也白空着。”
明月确实有一瞬间心动,但想了下,还是婉拒了。
且不说人家是不是顺口客套一下,如今自己和王家买卖,虽说略有高低,但大面上还是平等的,若借住进来,有些事情可就要变味儿了。
如今住的地方虽也是王家产业,却是明月正经付钱的,住得堂堂正正、理直气壮,可比借住自在多了。
老太太也没强求,只叫她们常来玩,明月应了。
大事处理完毕,三十匹料子却没卖完,单下一匹杏黄色四花神瓶纹缎,寓意四季平安。
七娘和明月都想不通,这么好看的料子,还是这样的寓意,竟没卖出去!
寄予厚望二十两进的呢!
不应该啊!
不过卖货就是这样,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就算客人之前喜欢,如今也有可能不喜欢了,谁又说得准呢?
明月龇龇牙,抱着往外走,“能在王家酒楼住的大多手头宽裕,挨着问问去,实在卖不掉咱们就留下自己穿!”
闲着也是闲着,问问又不会少块肉!
七娘跟着走,“我也去吧,万一有南来的客人呢。”
单匹料子确实不好出手,又是偏女气的颜色和纹样,可住店的却以男人居多,未必会将家中女眷们的喜好放在心上。
两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连问了三天,吃了无数闭门羹,几乎就要放弃时,竟被一个山西的客人三十八两买走了!
心头大石终于落地,明月喜气洋洋地宣布,“行了,咱们也歇业,预备过年!”
忙了一整年,简直没个喘气的工夫,如今定要好生歇一歇,养养身子。
就是不知道春枝那边怎么样了。
春枝很紧张。
开口的机会只有一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她无数次在脑海中反复排演,一连数日,几乎彻夜难眠。
腊月初八这日,马家老太太带儿媳出城上香,又往佛前供了几斤灯油,回来后赵太太也被感染,命香兰燃起檀香,自己亲自念了一回经。
等赵太太念完经,照例坐在里间床下吃茶,春枝深吸一口气,慢慢进去跪在地上,把头埋得低低的,只盯着赵太太的一点儿缎子面儿鞋尖说:“太太,奴婢,奴婢想斗胆向太太讨个恩典。”
下雪了,天儿阴阴的,鹅毛大的雪片被西北风托着狠撞在纸窗上,像极了春枝的心跳,咚咚作响。
赵太太端着茶盏的动作不停,又吃了一口才慢悠悠放回去,拿帕子微微沾了沾嘴角,似笑非笑:“我说呢,怪道你这几日伺候得殷勤。”
屋子里安静得怕人,内外若干大小丫头皆屏息凝神,生怕被波及。
春枝不敢抬头,“太太慧眼如炬,纵使奴婢有天大的本事,也瞒不过太太去。”
“行了,漂亮的话我听的够多了,说吧,什么事儿?”赵太太摆摆手,听不出喜怒。
她驭下很严,但是对于得用的心腹,也不吝啬偶尔施恩,好叫他们更加听话。
一旁伺候的香兰也替春枝悬心,扫了屋里的丫头们一圈,果见外间一个二等的正斜觑着眼睛往里瞟,被她一看,立刻心虚地缩了回去。
“奴婢……”春枝缓缓吸了一口气,声音努力控制着不发颤,“奴婢想求太太开恩,叫奴婢赎了身。”
一言既出,满室皆静,许多丫头都忍不住外头看。这春枝才提了二等没多久吧,正是好时候,怎么竟想着出去了?她又是被拐来的,没着没落,出去有什么好的。
方才那二等丫头脸上的惊愕都藏不住了!
赵太太许久没有说话,春枝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她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酸痛,汗珠慢慢沁出,顺着鬓角滴落,无声地在她衣袖上晕开一圈又一圈水痕。
“太太恕罪,实在是这几日奴婢总梦见死了的娘,骂我不孝……”说到这里,春枝是真伤心了。
马家上下只知道她是拐子卖来的,殊不知她和明月的身世颇有共同之处,家里孩子多,又一味的想要男娃,娘死了之后,爹养活不起那么多孩子,就把她卖了。
被卖那日,她哭得很惨,可爹却连头都没回一下。
奈何老家地方小,人牙子买卖不好,便又将连同春枝在内的三个女娃转手卖给了拐子……
卖身为奴就不算个全人了,只要主子不发话,泪都不许随便掉的,更别说祭奠亲人。
“百善孝为先,你难过也是人之常情,既这么着,我便放你两日假,你好好给你娘烧些纸,尽尽孝心。”赵太太的眉宇略略舒展。
临近年关,内外上下事物繁杂,难得有个得用的丫头,赵太太实在不想就此放手。
春枝知道她的心思,不敢多辩解,只是一个劲儿磕头,泣道:“太太开恩,求太太开恩……”
您方才还吃斋念佛t,发发慈悲吧!
赵太太的脸上慢慢难看起来。
春枝磕得实在,一下一下咚咚闷响,没一会儿额头就红肿一片,隐隐沁出血丝。
香兰心生不忍,本想劝和,又不知该从何处下嘴,正着急,就听外面禀报说“老爷回来了!”
“还不滚下去!”赵太太瞪了春枝一眼,话音未落,马大官人已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他身上隐隐带着酒气,眉头也皱着,解下披风往地上一丢,开口便不悦道:“老远就听见动静,怎么着?大过年的又闹什么?”
赵太太摆手让丫头把披风捡起来挂好,没好气道:“这丫头白长一副聪明相,大节下给我找不痛快,闹着要赎身,好似谁苛待了她似的。”
大过年的求去,上下一干仆从听了会怎么想?必要人心浮动。
传到外头,又叫外人怎么看?
春枝连连磕头给赵太太磕,也给马大官人磕,怕被说毁了节下喜气,不敢掉泪,“奴婢七岁就进了马家,老爷、太太的恩情大过天,至死都不敢忘,只是奴婢实在想娘,求太太开恩啊。”
马大官人今儿在外同官府的人应酬,本就劳累,回来又看个丫头哭哭啼啼,更烦,而妻子这么点小事还死揪着不放,真是烦上加烦,“她要走就叫她走,又不是什么活宝贝,大年下的吵吵什么,还嫌不够乱?还是嫌福气太多了?!”
春枝听了这句,犹如得了圣旨,不等赵太太说话便重重地对马大官人磕了几个头,几乎喜极而泣,“谢大官人开恩,谢大官人开恩!”
赵太太固然威风,可终究马大官人才是家主,他既开口,此事就算铁板钉钉了。
眼见赵太太脸上黑的跟什么似的,香兰忙上前推了春枝一把,假意呵斥道:“好个没眼色的东西,大官人难得金口开恩,还赖在这里作甚,还不下去!”
一句话提醒了两个人,春枝忙连滚带爬退出去,赵太太也略略和缓了脸色。
他夫妻二人一直内外分明,赵太太不大过问他在外面的事,马大官人也鲜少干涉内宅事务,如今却当众越过她处置了一个丫头,可见必然遇着不顺的事了,连忍都忍不得。
见赵太太回过神,香兰朝众丫头使了眼色,带头退到门外廊下。
那个与春枝不睦的二等丫头不死心,一双眼珠子咕噜乱转,香兰皱眉道:“年节下事多,都把皮子收紧些,别仗着爹娘的体面惹出什么乱子来,再叫主子们不痛快!”
众人连忙称是,那个二等丫头也不敢胡思乱想了。
看没了外人,赵太太心里的不快又有些难压,忍不住对丈夫抱怨道:“这么一大摊子事,添人还不够使唤,偏偏又少了人,叫我怎么弄?”
“全家上下就指望这个丫头不成?!”马大官人揉着胃,声音罕见的有些高。
平时看着挺精明,怎么就跟个丫头较真儿!我的话也不管用了?
赵太太这才注意到他脸色不好,额头也有冷汗,忙上前嘘寒问暖,又隔着门喊,“香兰,香兰,快叫厨房做一碗热热的解酒养胃汤来!”
马大官人略略放软了声音,疲惫道:“再能干也只是个丫头,值当的你生气不成?她既生去意,强留也无用,天长日久,只怕要生出怨气。倒不如就放她去,年根底下,也算积福了……”
事已至此,赵太太还能说什么?
所幸春枝并非那等不记旧恩之辈,虽然赎了身,仍在马家多留了两日,与众丫头交割,将一干事务处理得妥妥当当。
而赵太太那边,先有丈夫一番话开解,后有香兰见缝插针宽慰,又见春枝这样知进退,最后一点火气亦被抚平。
离开那日,春枝特意来赵太太跟前谢恩,赵太太还给了赏钱和两件厚衣裳。
春枝推辞不敢受,“老爷太太肯放我出去已是天大的恩情了,哪里好再要东西。”
见她如此知道轻重,这几日得了自由也没肆意宣扬,赵太太心里总算舒坦了些,“罢了,你想着给自己赎身,也算有志气。二等丫头本就有一份年赏,虽差几日,念在你过去伺候尽心的份儿上,也都给了你吧。”
听了这话,春枝的心才算彻彻底底落到肚子里。
她第一次如此情真意切地给赵太太磕了个头,哭道:“太太待我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纵然今儿我出去了,日后也会常给太太烧香祈福,保佑您长命百岁。”
回想起来,赵太太对自己确实不错。
可也仅仅是不错罢了。
与“自由”相比,春枝选择毫不犹豫地抛弃这点“不错”。
这是明月第一次在外过年。
意义非凡。
一连几天,她和七娘都忙于采买年货,还特特向客栈打听了,确认新年夜也不关,厨房还会给滞留店中的客人们留两眼小灶后,心满意足。
明月哄了王老太太高兴,又让林太太焕然一新,王大官人也乐意照看,前几日便让店里的伙计多帮衬着,故而伙计们都很热情,事无巨细地交代:“大年三十直到初三,客栈里只有看屋子的,一应柴火、粮油和大灶间早过了账,俱都封存。不过大官人有吩咐,叫我们单独分一眼灶给你们使唤,只是需得自己提前买好了柴面粮油。想要热水,也得自烧。”
“多谢多谢!”这就很好了。
两个人将带回来的铺盖、衣裳俱都拆洗了,借着暖呼呼的炉火烘干,浑身舒坦。
明月的心情很好,还特意出门称了一斤糖瓜,一斤香煎蜜枣,一斤姜糖,一包加了椒盐揉的酥饼。
虽然之前她和七娘说好了要将赵太太给的点心匣子留做过年摆盘,但……架不住“勾引”,今天“咱们就一人吃一块,还有那么些呢”,明天“哎呦这边吃得多了,再吃那边一块平一平”……
如此这般,已所剩无几。
隔壁有卖橘子的,明月探头瞄了眼,觉得不如之前在杭州买的好。可北方冬日水果不多,只好挑挑拣拣买了两斤,又要香梨若干、冰糖半斤,大包小包拎满手。
等到了王家酒楼,明月已活像个雪人,站在屋檐下狗儿似的抖了几下才进去。
“明老板!”跑堂的看见她,指了指墙角,“方才有人来找您。”
找我?明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又惊又喜,“春枝!你出来了?!”
春枝使劲点头,点着点着,笑眼里就蓄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