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明月空不出手来,扭身示意,“走走走,去屋里说!”
春枝犹豫了下,挎着包袱跟上。
“七娘,七娘!”明月喊道。
“东家,你回来啦?”听见动静的七娘吱呀打开门,从里面伸出脑袋来,“咦,春枝姑娘!”
之前两人就见过,不必另行介绍,三人先后进屋落座,七娘倒了热热的姜枣茶来,“我才听人说外面雪下大了,冻坏了吧?”
明月抱着茶杯暖手,又去摸耳朵,“可不是!地上积了快两寸了!”
“嘿嘿,”七娘开始麻溜儿穿皮袄,难得兴奋,“东家,您跟春枝姑娘先坐,我出去看看。”
说着,人已溜了出去。
明月失笑,冲她的背影喊了嗓子,“裹紧些,别再冻得尿血!”
原本有些不自在的春枝也跟着笑,又好奇,雪有什么好看的?
明月看出她的想法,“她是闽南人。”
“闽南是哪里?”春枝不知道。
“呃,”明月不知该怎么解释,想了下,“就是极南极南的地方,一年到头差不多都跟夏天似的。”
她也没去过,不过是听人这么说的,应该大差不差吧。
“啊?”怕热的春枝大为震惊,“那还不热死啦?”
明月大笑,“热也有热的好处啊,那里的稻米能一年三熟呢,一年四季,瓜果蔬菜都丰盛。”
于是春枝立刻羡慕起来。
一年三熟啊,真好。
“还顺利吧?”明月看她的杯子都空了,又帮忙倒上。
“哦,”春枝低头啜了口,百感交集,“挺好的。”
真奇怪,她本以为自己回大哭一场,可如今却觉得不值得流眼泪。
过去的种种不堪终究已过去,是好事,该笑的,不是么?
一直以来,她都只想往上爬,当一等大丫头、当嬷嬷,如今冷不丁出来,便好似射出去的箭失了准头,不知该往哪里落了。
“对了,”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那五两没用上,先还给你。不过剩下的十两,我,我可t能一时半刻还不上。”
“那个不急。”明月收回小银锭,“你可有去处?”
春枝骤然心虚起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可脑海中香兰的话又一个劲儿打转。
“我……”
“我需要一个了解固县,尤其了解固县有钱人的人,且要擅长与人交际,能独当一面处理事情。”明月单手托着下巴,慢慢说,“你知道哪里有这样的人吗?”
“我了解!”春枝心口突突直跳,“我就可以啊!”
明月眼底泛起笑意,“那就行了,你跟我干吧,欠的银子从工钱里慢慢扣,如何?”
如果说七娘是有待打磨的璞玉,那么春枝便是已透出光亮的半成品,她聪明能干,这么多年在马家学会了待人接物、察言观色,几乎“拿”过来就能使!
最要紧的是,春枝在固县多年,对本地的了解远超明月,有她居中穿插,许多事情就都好办了。
“行!”春枝用力点头,幅度之大,泪花都甩出来了。
真好,我不是无用之人!
无论这份活计是明月有心为之还是单纯巧合,对春枝而言都不亚于救命稻草。
这份恩情,她记下了!
“好,现在我就有件很棘手的事要你帮着参详。”明月收敛笑意,将之前七娘发现被跟踪,她们又在城外被伏击的细节说了。
“巧合太过便不是巧合,我不信是偶然的盯梢打劫。而目前可能与我结仇的,唯有那三家绸缎庄子,只恨那两个狗贼死活不肯说……”明月道。
春枝想了想,“确实不像意外,不过刘记所经营品类与咱们冲突不大。”
马家从刘记买的多是粗毛毡、细毛毯之流,有国内做的,还有番邦来的。再就是下头仆人们穿的麻布和粗棉布,讲究薄利多销,走量不走价。
明月点头,“那就是李记或胡记了。”
“不过东家,即便知道是谁,你打算怎么做呢?”处境转变后,春枝非常自然地改了口。
总不能报复杀人吧?那可犯法。
明月还真没想好该怎么办。
因为此事算是“雇凶伤人”,始作俑者完全可以矢口否认!
“怎么报复可以慢慢想,”明月深深地吐了口气,眼底划过一抹狠戾,“只是一直不知幕后黑手究竟是谁,总叫我心中难安。”
“那倒是。”春枝点点头。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
明月沉默片刻,“你说,那两个人死了么?”
当时她确实起过杀心,可事后回想起来,又有些担忧:万一真死了,她和七娘就成了杀人犯了,还能做买卖吗?
说到底,对方是死是活明月不在乎,但绝不能耽误她挣钱!
“死不了!”春枝笑着安慰,语气十分肯定,“除了那些老死的,病死的,固县衙门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能接一起人命官司,又是过年,大家巴不得瞧热闹,若真死了,早闹得满城风雨了!”
“那倒是。”明月跟着笑了一回。
茶水有些冷了,她才要热一热,哪知眼睛一动,春枝就先猜出意思,抢先一步拿了茶壶坐到小泥炉上。见炉膛里炭不多了,又往里面丢了两块。
真是“眼尖心活手快”啊,明月就不动了,看着她忙活,“说到衙门,我倒是有个想法……”
对手既出狠招,未必没有后续,一味防守是不成的,得想法子反攻,也要留个后手才好。
此次打劫未果,看似什么都没问出来,但明月这些天反复琢磨,还是品出一点味儿来:
明月非寻常闺阁女子,这些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那两个混账一看就是四处混迹的地痞无赖。而李记也好,胡记也罢,都是本地老买卖了,虽比不过马王二家,小厮是不缺的,可对方却没用自己的人,就显得不那么大方,像是……怕被人发现。
怕被谁发现?
明月?衙门的人?
具体是谁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至少目前为止,他还不算肆无忌惮。
“若要长久在这里营生,衙门里没有自己人是不成的,”明月说,“便如这回,咱们撬不开两个泼皮的嘴,三班衙役还撬不开么?”
春枝深以为然,“是啊,与公门中人交好,外人也有些忌惮。”
便如马家,世代经营药材,人命关天,以前常有无赖讹诈,或是药贩子以次充好,后来马大官人想法子“交好”了衙门里的几位官老爷,自此天下太平。
“就是这个理儿!”明月摸摸下巴,“卖布嘛,左不过是客人喜不喜欢,日常牵扯的官司不会太多,那两家绝不可能如马家那般殷勤打点,最多偶尔孝敬,混个脸熟、面子情罢了。因此纵然我家底不厚,只要肯用心,未必不能成。”
春枝深以为然,“是呢!”
卖布能惹出甚么官司,难不成还穿死人?
明月越说越觉得可行,干脆站起来,在屋里踱着步,边想边说:“大官么,想必不屑于搭理我这等小鱼小虾。况且县官不如现管,官儿再大,不还是要派下头的人去办事么?与其花费重金求见大官,不如直接找到统管治安的吏员、差役,这叫花小钱办大事!”
以前她家开布庄便是如此,曾有无赖在店门口闹事,报官?大老爷哪里肯理会这等小事!最后还是请那一带的巡街衙役吃了几回酒席,几个无赖就被见一次打一次,吓得屁滚尿流,再不敢来撒泼了。
“不过我对此地衙门不熟,六房三班有哪些牌面人物更是一无所知……”明月在屋里转了两圈,重新坐回去,笑盈盈望向春枝。
“这个简单!”越是被需要,春枝越能待得心安理得,她当下笑道,“马家铺子极多,想必上下早就打点过了,我叫小安去打听!”
往前推几日。
“还没打听到?!”胡掌柜面沉如水,“下面的人做什么吃的!”
张管事对进来汇报的小厮摆摆手,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还不再探?”
小厮打了个哆嗦,软着腿跑了。
乖乖,掌柜的和大管事都多少年没发这么大的火了!
这两位虽嘴上信誓旦旦,说什么不怕对手争抢市场,可此次进货明眼人都看出不同来:
春节连元宵,是一年之中走货量最大的时段,胡记的人早在十月初便南下进货,一路紧赶慢赶,十一月初八到,返程又逢暴风大雪,几个车夫轮流,日夜兼程,腊月初四返回固县,比往年早了四五日不止。
留守的人连夜理货、入库、分档,次日一早便往马王等各大客家中送去,心想这下不会慢人一步了吧?
果然,那王家老太太见了便笑,“呦,这花色确实不错。”
张管事心下得意,才要谦虚几句,却听对方忽话锋一转,“可惜前儿我已得了。”
一个马家已经够糟心的了,怎么王家也是这句话!张管事眼前一黑,几欲吐血,“得了?”
“是啊,估摸日子,针线娘子都裁剪好了吧。”老太太遗憾道。
张管事强忍憋气,试探着问:“也是那位明老板?”
老太太何等人物?同老伴一并打江山过来的,听着这话不对劲,便开始装耳聋。
听不清听不清!
张管事不敢得罪大客,只得叫人拿出最新的货色,“老太太,这可是我们装货发船那日才出的新鲜样式。”
返程艰难,差点跑死两匹马,这个总不会有人比他们快吧?
老太太这会儿又不聋了,“嗯,这个也好,这两匹留下。”
确实没见过,给我乖孙孙和乖孙女各做一身,配套的斗篷也要!
才要两匹?!王家这么大的家业,只要两匹?张管事强颜欢笑,“贵府上各处人情往来不少,又是这样子孙繁盛和这般的身价,喜欢的慢慢留着穿也好呀,左右十年八年照样鲜亮。”
老太太还没开口呢,习惯精打细算的林太太听了这话就不愿意了,“张管事,您是男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家口多,开销也大呀,衣裳够穿就是了!况且一季有一季的新花色,谁还真留十年八年呢?”
又不是什么绝世无双的名家名品,买那么多作甚!留着堆灰吗?
光一个劲儿自卖自夸,也不管买家用不用得上,拿我们当钱庄使呢?瞧瞧人家明老板,对症下药,哪块料子做什么、怎么做都帮忙参谋好了,半点不浪费。
这些个所谓的老字号啊,也只剩下名头好听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张管事一出王家门就维持不住笑,抢了随从的马,先一步赶回来同胡掌柜报告。
“另有两家也是如此,只零星要了三二匹。粗粗一算,从团圆节至今,姓t明的起码出了六七十匹!还都是利最高的上等好货!”一次不算什么,两次三次加起来再看,真是触目惊心!
她一个人的出货量,都赶上一家绸缎庄了。
称呼从“野丫头”变成“姓明”的,更难听了,但同时也退去轻蔑,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平等的警惕。
胡掌柜终于维持不住素日的沉稳,“这么多?”
张管事点头,端起茶盏胡乱刮了两下,“只是,她一个人哪来那么多货可卖!”
贪心不足,也不怕撑死!
“不是,两个,”一直没说话的小胡掌柜突然沉着脸来了一句,“两个泼妇。”
此话一出,张管事和胡掌柜都觉出不对劲。我们都没弄清的原委,你是怎么知道的?
“少东家,您是听谁说的?”回想起之前少东家的反应,张管事心中隐隐有了猜想。
“我当然是……”小胡掌柜气性上头,几乎脱口而出时,胡掌柜重重咳嗽一声,他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我,我当然是猜的……”
要糟!
见势不妙,张管事立刻胡乱找了个借口离开,更亲自关门,遣散门外的伙计,“退到围墙外去,除非掌柜的喊你们的名字,否则等会儿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许进来。”
里面的小胡掌柜知道自己漏了口风,不敢等亲爹问到脸上,干脆利落地交代了。
原来当时小胡掌柜便对亲爹和张管事的轻视很不服,总想做出一番事业来叫他们刮目相看,便私下派人打探,几经辗转摸清了明月的下榻之处和入城路线,想着那娘们儿几次三番得手,如今势头正凶,必要来抢春节的肥肉,就找了两个混混在城外堵她。
“原本我想着,一个黄毛丫头而已,两个男人还降伏不住不成?”小胡掌柜想得还挺周道,“只要她识相,把货交出来,发誓以后不再踏入固县一步……”如此既解了围,又能白得一批好货,岂非两全其美?
眼看自家的货都回来了,那两个混混却始终不来复命,小胡掌柜就觉得不对劲。可安排在客栈那边的人却说,确实没看到疑似姓明的丫头入住,小胡掌柜又觉得,大概已经得手了,只是那两个混混见钱眼开,卷着货跑了!
“原本我都想好了,”说到这里,小胡掌柜还委屈起来,“他们黑吃黑的账日后再算,且除了心头大患再说!”
结果昨儿晌午就有人来报,说无意中经过那两个混混的家,发现他们都在家里养伤!
小胡掌柜终于回过味儿来,感情是那两个王八崽子失手了,又赔不起之前收的银子,所以不敢来报!
活了这么大,小胡掌柜还没吃过这样的哑巴亏,一时气不过,带着随从就杀过去逼问。
那两个混混死生一线,两头受气,也豁出去了,又反过来埋怨小胡掌柜的消息探得稀烂,“根本就是两个悍妇,手持凶器见过血的悍妇!小官人您就差那点儿银子么?说什么一个黄毛丫头……”
有这样的黄毛丫头吗?差点死她手里!
胡掌柜听得眼前发黑,桌子拍得砰砰响,“孽障!你要背着老子买凶杀人不成?”
还搞什么黑吃黑,街头混混下手最没轻没重,那边又是个年轻姑娘,一时气血上头,起了淫心,谁晓得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小胡掌柜本想为父分忧,等事情办好了再给他一个惊喜,以后大家就不会再把自己的话当孩子话了,这会儿见父亲一味责备,不禁恼羞成怒,委屈道:“又不是我有意出岔子,况且她们这不是没事儿吗?还把我的人打伤了!”
到底谁是你亲生的?
面对亲生儿子的忤逆,胡掌柜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混账!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我这个老子了?”
“你的人”?谁见了泼皮无赖不是绕道走,你倒好,巴巴儿凑上去大喊你的人!
小胡掌柜被打得脸歪到一边,张嘴吐出一口血沫,梗着脖子不吭声,浑身上下写着不服。
你们自恃身份不肯动手,我替你们做了又不高兴!
到底要怎样!
“说话!”胡掌柜又踢了他一脚。
违法的事是可以直接接手的么?明摆着的把柄!
小胡掌柜被踹出去两步,热血上头,扯着脖子吼:“您总说我不成事儿,让我跟张管事学,可你们呢?光在家里嘀嘀咕咕,这不高兴、那不满意的,满口江湖规矩,可又做了什么?还不是任一个丫头片子骑到咱们头上来!”
光在家里抱怨就能叫那个野丫头知难而退不成?
他还有句话藏着没敢说:人一上了年纪就怕这怕那的……
知子莫若父,小胡一撅腚,胡掌柜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怒极反笑,“好好好,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何止是不知道错在哪里,他就不觉得自己有错!
“你怕我知道,就去找外面的人办这样犯王法的事,却不怕他们供出你来吗?这是第一个。第二个,自古商场如战场,要么不动手,要么必要一击即中,你既想做大事,事先却不仔细打探,连对方底细都不清楚,糊里糊涂乱来一气…”
小胡掌柜被说得有些心虚,灵光一闪抓住父亲话中漏洞,“【就一个人】的消息不也是当初您派人去打听的吗?”
还是我的错了?胡掌柜戳着他的鼻子骂,“你也知道是【当初】!当初是什么时候?八月中秋!现在是什么时候?年底春节!就连街头卖烧饼的,日子久了还会请个专门烧火的呢,她是那样的势头,年底下又都是大买卖,就不能有帮手吗?”
这倒是,小胡掌柜被骂得没脾气,缩着脖子不吭声了。
胡掌柜骂了半日,怒火不减反增,若非亲生的,早掐死了。
甚么养儿防老,养了这样的确实不会老,多来两回,直接气死得了!
“那两个泼皮,一个断了腿,一个断了肋骨,非同小可。”胡掌柜皱眉道,“你怎么处置的?”
估摸年岁,大约也是家中顶梁,如今成了半残废,若不妥善善后,只怕家里人会来闹。
小胡掌柜被骂怕了,生怕自己哪里处置不当,再挨一顿,吞吞吐吐道:“一人,一人给了十两银子封嘴。”
办事不利的账还没找他们算呢,十两真不少了,他还有些肉痛呢。
胡掌柜没说话,专心思考以后。
不料没听见回应的小胡掌柜以为自己又做错了,连忙描补,“我知道我知道,斩草要除根对不对?我这就……”
“你知道个屁!”胡掌柜彻底黑了脸,抬腿又是一脚,“你把自己当什么人物了,又把你爹我当什么了?衙门是你开的不成?”
这么些年来,里头的人一口一个“少东家”,外头的人一口一个“小胡官人”,天长日久的,把你捧得不知道姓什么了吧?
说得难听点,咱家就是个卖布的!
还斩草除根,固县去年一整年都没出过凶案!县太爷眼巴巴儿求政绩呢,你还杀人?县太爷头一个不放过你!
小胡掌柜好像有点被打醒了,可又觉得是不是父亲多虑了,“可是爹,南北往来贩布,途中多有人迹罕至之处,多少人死在外头都没人知道。到时候咱们把货一收,把能证明她们身份的衣裳、文书一烧,就算给人发现了,谁又能看得出呢?”
胡掌柜的头都快炸了。子不教,父之过,莫非真是自己对他疏于管教?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混账话!
“你自己去杀?”
小胡掌柜:“……”
我可是少东家!
胡掌柜冷笑,“好,再叫旁人去做,又落了个把柄与人!是不是又要对动手的人斩草除根?再叫谁去做?”
一回接一回,没完了是吧?这辈子光斩草除根去吧!
小胡掌柜还真没想那么远,活像被兜头扇了几十个耳刮子似的,蔫儿了。
半晌,他才干巴巴道:“爹,那现在怎么办啊?”
“现在知道叫我爹了?”胡掌柜没好气道,“你是我爹!”
小胡掌柜:“……”
那倒不必。
第32章
若非自己年近半百,来不及再生,胡掌柜简直懒得同他多费唇舌,“买卖人,所求者不过钱财,我原本想着,她既有那样的眼光和胆量,不如叫她直接将货交与我们……”
之前明月小打小闹,胡掌柜确实没将她放在眼里,可几次无形交手下来,他已改了主意。胡记在本地经营多年,买卖直做到下头若干乡镇,销路多得很,岂不比她自己东一头西一头乱碰t更好?
正所谓和气生财,如此一来,胡记省了往返进货的风险,又能比别家频繁上新,不愁无货可卖,那位明老板也不必担心积压、卖不出去……可如今!想到这里,胡掌柜忍不住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可如今,都被这个孽障搞砸了!
到了这一步,小胡掌柜也清醒过来,讪讪道:“不过那俩人什么都没说,她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你当她是你啊?”胡掌柜皮笑肉不笑地比出三根手指头,“她每回来固县便只卖布,又不曾与人冲突,整个固县只有三家布庄,”又压下去一根,“姓刘的不大做这些,你自己算算,还剩几家?”
一共就两家,要换做自己,管他姓李还是姓胡,统统一竿子打死!
将儿子骂得抬不起头后,胡掌柜心里的火总算消了些,开始琢磨对策。
此事当真全怪这孽障吗?细细论来,怪,却不好全怪。
胡掌柜不得不承认自己有错,张管事也有错,错在低估了对方的崛起速度和胆量。
外来的野路子,自不会顾及什么江湖规矩,古往今来,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事还少么?
春节是一年之内的三大买卖黄金期之一,胡记这次进了将近两千两的货,若在往年,光那四家大客就能买走至少三成。可那个不守规矩的野丫头腿脚太快,自家进两次货的功夫,她就进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多,还次次赶在自己前头!
其实即便那四家不买,胡记也能慢慢卖出去,固县这么大呢!就是慢。
慢!
一日卖不完就一日不能回本,这叫压货!
买卖人最不愿听到的就是压货。
一旦压货,就意味着你的一笔银子动不了,动不了,回不了本儿,就不能进新货,不能进新货就吸引不了客人,吸引不了客人就流转不动,流转不动,银子就更回不来了……
做买卖看着风光,可能日进斗金,也可能说倒就倒了,甭管之前多么红火的生意,一旦被拖入这种泥沼,要不了多久便会举步维艰。
就算胡记沦落不到那般田地,可若坐以待毙,姓明的客人永远穿尖儿,胡记的货永远慢她一步,长此以往,胡记岂不成了永远慢人一步的二流店铺?!
想到这里,胡掌柜就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经营多年,他无法忍受这样的落差。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老几个打下江山,安安分分守规矩做买卖,你一个黄毛丫头就可以不管不顾?
没滋没味吃了口冷茶,胡掌柜忽对着儿子开口,“你的人不是多么?去查,查查那位明老板现居何处。”
【你的人】三个字,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您不会叫我向她认错吧?”小胡掌柜一张脸都涨红了,梗着脖子道,“我不干!”
“住口!”胡掌柜阴着脸骂了一句。
只有两个字,却叫小胡掌柜莫名打个寒战。
他知道,爹是动了真火了。
胡掌柜确实火大。
这孽障私底下敢如此行事,头一个便是打量着自己翅膀硬了,不将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也该长长记性。
与其说胡掌柜气儿子行事莽撞,倒不如说这份怒火更多的源自于多方面失控带来的焦虑:长期听话的儿子开始忤逆,长期稳定的买卖开始混乱……
自来和气生财,闹了这么一出,姓明的那边只怕无法善了。
可覆水难收,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味懊恼也是无用,需得想想以后怎么办。
是战?是和?
这小子千错万错,倒是有一句说得对:“她们没有证据”。
做买卖嘛,脸皮算什么,只要自己咬死了不认,纵然彼此心知肚明,她们也无可奈何……无论如何,先找到人再说。
“她这回没住之前的客栈。”小胡掌柜闷闷道。
“废话!”胡掌柜冷冷道,“你才在城门口遭了埋伏,还会老老实实住在原处?”等人瓮中捉鳖么?
小胡掌柜就不吱声了。
“去查”,说得轻巧,怎么查?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守着马王几家,只要姓明的去,跟着她就完了。但那几家可不是好惹的,门子、护院一应俱全,若真去盯着,没等找着姓明的踪迹呢,先就要被对方视作挑衅了。
那几家只在意货,大约也不会过问姓明的住在哪里,城内外大大小小的客栈、酒楼少说二三十家,更别提还有许多百姓兼营租客买卖,难道挨家挨户问?
就算问,但凡正经客栈都会心生警惕,除非是衙门的人办案,否则谁又会直接告诉呢?
对了,衙门的人……
“衙门中有官有吏,不过那些人胃口极大,又倨傲,若无熟人引荐,只怕见不上。”春枝怕转达不清楚,直接趁着小安换班的空把他叫了来细说。
明月点头,“这个道理我明白,如今暂无大事,我也供养不起大佛,三班衙役尽够了。”
一县之内仅有三个真正的文官:七品县令,八品县丞,九品主簿,余者皆为吏,而非官身。
自主簿之下,有效仿中央朝廷六部所设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分管各项事务,多为在衙门内办公的“文职”,无品无级,不入流。
在六房之下,另有专门对外办公、跑腿儿的三班衙役:皂班多为官员随行、开路、押送、行刑之用,捕班又称捕快,顾名思义,以查案、抓犯人为职责。
明月瞄准的,则是剩下的“壮班”。
壮班中人日常负责看守各处城门、牢狱、仓库,并巡逻街道、听候上司差遣跑腿儿,负责日常治安,活儿最杂,消息最灵通,与三教九流接触也最多。
统领三班的头目为“班头”,这类人大多会点拳脚,在本地也有一定威望,被尊称为“都头”。
小安想了一回,笑道:“明老板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个合适的人来。壮班有个孙三孙都头,祖上走过镖,武艺超群,颇有几分江湖义气,在本地很有些脸面。他极有信誉,只要拿了银子,就一定会办事。”
“你认识他?”明月问道。
小安点头,“附近几条街上鲜有不识得他的,只是他是一根筋,与人往来要看脾性,对得上的便要肝胆相照,对不上的,拿一回银子办一次事罢了。”
明月便笑了,“肯拿钱办事就好,肝胆之流倒不打紧。”
“年下事多,我先去问问,若能将人约出来最好。”小安说,“若不成,你不妨往他家里去,他在外面威风得很,却是个惧内的人,极听浑家的话。”
惧内?这倒有意思。明月问道:“怎么个惧内法儿呢?是他娘子极厉害?还是出身好呢?”
问明白原因,兴许就能多条意想不到的路子。
“漂亮!”小安不假思索道,“他娘子可是有名的美人儿,偏生嫁给一个不起眼的捕快,熬了这么些年也才是个捕头,多少人都道可惜。孙三对她极好,专门买了丫头伺候,年年都打新首饰,洗衣做饭一概活计都不必做,听说那双手养得葱白似的,比一般大户太太的都好看呢……”
两人商议已定,次日分头行事。
小安找到孙三,只说有个外来的客人想拜码头,要请他去王家酒楼吃酒。
似孙三这等壮班班头,虽不如跟着官老爷们出入的皂班体面,也不如操办案件、抓捕人犯的捕快有油水,可日常处理琐事极多,自少不了应酬,故而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当下便应了。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对方此举必是有求于自己,年底了,正好赚一笔,给浑家添件首饰。
“听说嫂夫人好热闹,明老板还特意嘱咐,明日务必请嫂夫人一道过去耍耍。”小安这话登时叫孙三变了脸色。好贼子,竟把浪荡念头打到老子头上,来日必要叫你不得好死!
“哎呀哎呀,罪过罪过!”小安一副才想起来的样子,拍着额头笑道,“瞧我这记性,竟忘了说了,那位明老板是位女郎。”
又对孙三连连作揖,赔罪不迭。
孙三一怔,旋即回神,蒲扇大手用力往小安肩头拍了几把,“好小子,竟敢拿我取笑!”
小安顺势讨饶,如此你来我往玩笑一回,更显亲近。
次日孙三夫妻到时,席面已摆好,正中一只红彤彤油亮亮好肥大蹄膀,却是王家酒楼拿手好菜。又一条黄金璀璨翘尾煎鱼,一只油淋林肥鸡,一盘翡翠碧绿洞子货,几只脆嫩/奶香炸乳鸽,一盆鲜美羊汤,香气四溢。
明月殷勤t请二人入席,又对孙三的浑家英秀笑道:“方才远远看着姐姐走来,我都不敢喘气了呢!”
白嫩肌肤上好一双杏眼搭琼鼻,更兼身量窈窕,步态轻盈,好个美人!光看着就能多吃两碗饭!若换自己做孙三,也要敬着爱着。
英秀听不懂,“怎么说?”
“竟不知是哪里的仙女下凡,”明月一本正经道,“我呀,生怕一口气出得重了,又把姐姐吹回天上去,叫孙都头怨我!”
英秀噗嗤笑出来,十分心花怒放,胡乱谦虚几句,心下亦十分得意。
她素知自己生得好,丈夫也因此分外疼爱、体恤,可也因生得好,难免引来有心人的觊觎,许多场合去不得,更别提私下同丈夫一起出来吃席。
可明月不同,她是个女的!
同样的话从男人嘴里说出来,是居心不良的调戏,英秀避之不及;可若出自她口,乃发自肺腑的赞叹,英秀便可坦然受之,何等畅快!
两人挨着坐了,亲亲热热说一回话,那边孙三由小安作陪吃酒,倒也热闹。
稍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待明月给小安使眼色,孙三先开门见山道:“无功不受禄,既吃了酒菜,也要出出力才好。”
果然是个一根筋、直肠子,明月便也不跟他绕弯子,笑道:“孙都头快人快语,我便直说了。今日一聚,一为交个朋友,二则,确实有事要孙都头帮忙。”
“我想托孙都头和下头的兄弟们帮忙找两个人,”明月回忆着当日她和七娘在城外激战的场景,将那二人的身量、样貌细细说了一遍,“一个断了左小腿,一个伤了右肋,必然去过医馆、药房。我要知道最近他们同谁往来过。”
原本明月没打算说这个“二”,因为找不找得到那二人其实并不重要,反正幕后黑手不是李记就是胡记,是谁都没有分别。但眼见孙三一副“不干活就不拿钱”的架势,说不得要找些事给他做做。
这样也好,有事做就有往来,次数多了,交情不就有了么?
果然,孙三脸上立刻泛起一点自信的神采,眉眼都舒展了,“这不难,三日之内,必有答复。”
那两人做了什么?怎么受伤的?同明月有何过节?他一概不问。
明月拿出一只荷包,“天寒地冻,请都头和兄弟们吃几杯酒,暖暖身子。”
稍后众人散去,孙三打开荷包,只取了一半做众兄弟跑腿之用,剩下的都交给浑家收着,“你不是看中一支银簪?明儿就去买了吧。”
英秀笑道:“哪里就要这么多。这位明老板倒是大方,不过找两个人罢了,竟就有十两。”
壮班做的就是巡街的营生,城内外哪里有什么人皆烂熟于心,根本不必额外费事。
孙三哼哼两声,“求日后罢了。”
顿了顿又道:“倒有些不让须眉的豪爽。”
孙三办事确实利落,短短两日,不光查到那二人的具体住址,甚至家中有几口人,几岁了,如今做什么都清清楚楚。
“那两个厮并无正经营生,日常偷鸡摸狗无所不为,前几日受胡记少东家指派出城了一趟。”
最初那二人自然不肯说,可衙役们如何会惯着?抬手往伤口上一掐,两人疼得差点昏死过去,张口便将过去几日的勾当交代了。
虽未描述细节,可孙三一听就明白了:胡记是卖布的,听说那位明老板做的也是布匹买卖,过江龙碰着地头蛇,说不得便是一番恶斗……
不过这倒是叫孙三有些好奇了,那位明老板看着年纪轻轻,到底能耐成甚么样儿,才叫胡记老字号的少东家坐不住?
除此之外,孙三还附赠了一条重要消息:有人在暗地里打听明月的住处。
“这是王大官人的地盘,等闲人不敢来闹事。”孙三道。言外之意,出了门就说不好了。
明月心神领会,“多谢提点。”
天寒地冻,她本就鲜少出门,纵然外出也收起发辫、描黑眉毛。她的五官英气,如今面皮也还黑着,厚重的冬装一穿,活脱脱一个少年郎,当初小安都差点没认出来呢。
不用问,找自己的应该就是胡记。
为什么还找?
做贼心虚?当面示威?
无论哪一点,明月都不认为双方有见面的必要。
但也不得不防。
想到这里,明月又掏银子,“日后少不得还要麻烦都头……”
孙三拒不肯受,“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此乃江湖道义。上回的银子已够了,下回的事下回再论。
说完,潇潇洒洒地走了。
孙三走后,明月立刻将消息告诉了七娘和春枝,三人凑在一处痛骂一回,春枝忧心忡忡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酒楼的人不肯透露,保不齐哪天就给他们看见了。”
七娘深以为然,“不过如今孙都头肯帮着咱们,就不那么慌了。”
有人通风报信的感觉真不错。
说着又磨牙,“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东家,这口气咱们就这样忍了?”
但凡当日她们软弱些,这会儿头七都过完了!
“自然不会!这次忍了,下次他们就会变本加厉。”明月缓缓吐了口气,眯着眼搓了搓手,“不等十五了,咱们初四就出发!走之前给胡记送份大礼!”
过了初三,各地食肆、旅店便会陆续开门营业,若河面化冻,就坐船走,若依旧冰封,就在码头和人搭伙走陆路南下!
春枝一惊,“您不会要……”
该不会是也想买凶杀人吧?
明月一看就猜到她在想什么,啼笑皆非道:“放心,我有数。”
买凶杀人自然可以永绝后患,然如今她既无可靠的人手,也没有为命案兜底的实力,想都不要想。
***
孙三不肯再要钱是他的事,明月却不好怠慢,腊月二十八那日买了几样上等花色点心,亲自往他家去了一趟。
过年就是走动的时候!此刻不动,更待何时?人心易变,别看现在孙三还算热情,等她下次回来就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本就浅薄的交情经得起时间考验吗?明月不敢赌。
要不怎么说人人都爱往上爬呢?就拿过年来说吧,官老爷们挂印休息,三班衙役却要顶风冒雪的轮值。孙三巡街去了,他娘子英秀正在家看丫头做针线,有些无聊。
北方冬日漫长而寒冷,女眷们统共就那么几样消遣,早玩腻了,见明月来,英秀颇有几分欢喜,忙命丫头去煮茶,留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
明月回去就看见七娘和春枝正对着桌上一盘极肥嫩的红皮大肘子流口水。
“呦,你们买的?还是谁的手艺?真香啊!”明月猛吸两口,“不少钱吧?算公家的,我给你们补上。”
要过年了,什么都涨价,原本只要十文的猪肉都涨到十五文了,肥的更贵,简直要命。
就这么着,还有好些抢不到的呢。
“我们哪儿有这般手艺!”七娘和春枝一个帮她挂皮袄,一个帮着倒热茶,闻言笑道,“方才王老太太打发人来,说多谢你的花灯……除了这个,还有两匣子点心、几斤上等好米、一包晒干的肥嫩菌子,对了,一条肥瘦相间的好腊肉,说是南来的大师傅做的,这边等闲见不着呢。”
竟是王家送的,明月是真没想到。
东西并不贵重,但都很实用,可见那位老太太是真心怜爱。如此看来,当初老太太请她们去家里过年,未必是不走心的客套话。
见七娘和春枝俱都眼巴巴等着,明月就笑了,“看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有肘子!”
说得两人都捂脸笑。
“王家大厨的手艺可不一般呐,咱们有口福喽!”明月大笑,“难得有好米,七娘,这个我和春枝都不会,且看你吧!”
“交给我!”说到做米,七娘豪气顿生,又请示明月,“那腊肉……”
明月慷慨摆手,“给你给你,都给你看着办!”
忙活了一年,还不配吃顿好的?玩儿命奔波图什么!都做都做!吃完了再买!
于是七娘便欢喜地应了。
早前在婆家做饭时,婆婆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按到她身上,生怕偷吃,如今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施展了。
七娘先淘米煮上,又将那腊肉洗净切了一小半,米快煮熟时放上几片。再以温水泡发好的菌子和腊肉炒上一盘,剩下的都留做年夜饭。
这条腊肉当真极好,瘦肉明艳、肥肉透亮,隐隐透出咸香。快刀切薄t片,入锅微卷,锅底迅速汇起油脂,叫那菌子都吸饱了,润润地放着光。
七娘的动作极麻利,看得明月和春枝眼花缭乱,本欲上前相帮,却被嫌弃碍手碍脚,撵走了。
两人灰溜溜缩到一边,拖过前几日春枝做主买的两筐大萝卜,继续劈萝卜条。
这东西烘干后炖肉香得很!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热乎乎的荤香,无声诉说着诱惑,搞得二人心不在焉,时不时跟着嘶溜口水。
好饿好饿!
也不知过了多久,七娘终于抱着砂锅上来,又拿碗盛饭。
王家送的米与明月寻常所食截然不同,粒长而莹白,浑似白玉,微黏却不失清爽,乳白的热气升腾间,浓郁米香扑面而来。
“好香啊!”春枝猛吸狂赞,“以往我也伺候过赵太太他们用饭,也曾见过好米,却都不及这个。”
“这也不奇怪,”明月嘶溜着口水说,“王家的老本行嘛!”
开酒楼的人嘛,自然要天南海北搜罗好食材,家里饭菜不好吃还了得?
“这必然是北边的米,一年一熟,岁久日长,更香甜些。”七娘解释道,“之前我只听过,却没见过,今儿也是跟着东家享福啦!”
她手持木铲向下切到底,用力一翻,金黄色的锅巴便露了出来。
巴巴儿等饭的两匹饿狼齐声赞叹,咬一块,酥脆可口,米香浑厚,果然不凡!
越嚼越香,似有回甘,这样好米,不配菜都能吃两大碗!
“来来来,吃吃吃!”饿狼头子明月急不可耐地招呼她们坐下,率先举箸,给两人都夹了一块大肘子。
颤巍巍一大坨,二人慌忙举碗来接,好险好险,差点掉在桌上!
肘子皮都炖烂糊了,吸得满口生香,里头的嫩肉沾了浓汁,香得魂飞三尺!
原本想着,天冷,大肘子一顿吃不完可以留到明天再吃,怎料三个青壮肠胃惊人,莫说剩菜,大骨头内的骨髓都被吸光,表面剔得比镜子都干净,就连盘底的汤汁,也被扣进去米饭擦干净了。
吃饱喝足,三人先烧一锅水,趁热以草木灰将餐具洗刷干净晾起来,预备午后还给王家,然后便横七竖八歪在炕上打饱嗝,开始犯困。
外面风雪愈疾,吹得窗纸噗噗作响,可室内的炕头却暖呼呼的,烘得人四肢都酥软了、化了。
真舒服啊,睡一觉吧。
三人就这么脑袋挨着脑袋,在残留着米香和肉香的温暖中陷入梦境。
年前三人都乔装打扮,捂得严严实实地往街上去了两回,辗转买了一条大鱼、两斤豆腐,外加两颗白菜,一小瓶果酒。
过年呢,怎么可以没有鱼?
大年夜当晚,三人拿大鱼炖了豆腐吃,一半新鲜嫩豆腐,一半特意放在窗外做的冻豆腐。
豆腐内部又鲜又烫,冻豆腐格外吸汁,屡屡喷溅,三人一不小心就被烫个哆嗦,“呼哧”个不停。
沿街窗子开了一扇,渗进来淡淡的硝/烟味,水汽氤氲中听外头的人放鞭放炮,别有一番趣味。
逐渐浓郁的烟火气中,明月取出果酒斟满,举杯示意,“来来来,辞旧迎新、连年有余,新的一年,咱们都平平安安!”
“连年有余!”
“平平安安!”
明月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发大财!”
七娘和春枝哄笑,“发大财!”
三个没有家的女人,凑在一起便成了家。
正月初四,天刚蒙蒙亮,胡记的伙计便收拾齐整,打着哈欠去开门。
还没到呢,老远便见有人围在店门口,那伙计还觉得奇怪呢,今儿刮甚么风?怎么这么早就有人来买布?
“来了来了!”
“快别吱声……”
“啧啧,造孽啊!”
“要我说,有果必有因,好端端的,他们若不招惹旁人,人家何苦做这个?!”
众人迅速作鸟兽散,卖炊饼的继续回去卖炊饼,吃早饭的继续回去吃早饭,只是都时不时往那门板上扫一眼,再嘀咕几句。
胡记的伙计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快步冲过去一看,脑袋嗡的一声。
半晌,他连滚带爬冲到胡家报信儿,“东家,不好啦,铺子门上被人泼了血了!”——
作者有话说:我家早年就是经商的,对业内秘辛比较了解,所以这本小说里部分情节根据事实改编哈……
第33章
胡家上下如何暴怒暂且不提,明月三人却是伴着笑声离去的。
连夜泼了鸡血后,城门一开她们就跑了,一口气跑到日上三竿才停下。
对视一眼,又忍不住笑。
瞧瞧,这就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哪怕见不到人,可铺子明晃晃在那儿摆着呢!
春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真过瘾,胡家一定气疯了,会不会报复呀?”
正月开门泼血,此为吸霉运、遭血光之灾的诅咒之意,非深仇大恨不可为!
此事一出,只怕客人们整个正月都不愿意登门了!
大过年的,谁愿意沾惹霉运呢?
做买卖的最忌讳这个,简直比直接捅一刀还难受。
七娘扶着她下了骡子,“当心脚滑。”
返程无需带货,她们两个又都很瘦,便把行李挪到明月那边去,二人共乘,等带货北上时再额外租骡子。
“不报复都要雇凶杀人了,怕他怎的?”明月下来狠狠喘了几口气,捡起石头砸碎路边结冰的小河,让两头骡子过去喝水,自己则熟练地掏出大铜盆取水。
被人欺负到头上还不敢还手?不是她的做派!
打蛇打七寸,你欲碍我买卖,我也叫你做不成买卖!
“就是,”七娘拴好牲口,和春枝一起捡柴火,边捡边以过来人的语气道,“别人欺负了就要狠狠打回去,不然他们只会以为咱们是软柿子!下回欺负得更狠!”
明月给她比了个大拇指,“行啊七娘,出息了!”
七娘骄傲地挺起胸膛,嘿嘿,东家夸我!
一个敢孤身从泉州走到杭州找人的女子,其实本就极勇敢、果断,只是过去那些年周围人的约束、打压令她短暂地压抑了本性,如今慢慢释放出来,才算回归正途。
泼血这一招实在损,不费甚么成本,却极其有效,必叫胡记上下有苦难言。来日纵然事发,官府也不能拿她们怎么样!
哪条律法说不许泼鸡血了?
三人嘻嘻哈哈笑了好久,这才坐下来做饭。
走之前她们炖了好些肉,在外面放凉后按顿切开,都用油纸包裹成方块,整整齐齐码在包袱里,不占地方又方便取用。
明月先烧了一盆热水,三人用水囊里凉透了的水兑着喝了些,待身体暖了,便取出一块冻肉煮开,再往里面扔一点萝卜条儿。
切冻肉的主意是春枝出的,萝卜条也是她提议准备的,过年那几天在客栈窝着无事可做,几文钱一斤的大萝卜买了几大筐,三人每天一睁眼就是吭哧吭哧劈萝卜条,劈好了就架在炉子边上烘干。
除此之外,春枝还带她们炸了豆腐干,烙了葱油面饼。
豆腐干金黄绵软,口感极佳,就是那个面饼……春枝似乎不打擅长做面点,饼子没发起来,刚出锅还好,香喷喷的筋道,可放凉之后便坚如磐石,险些硌掉明月的大牙。
对此,春枝涨红着脸为自己辩解,“发面饼子不好带,回头热一热就浮囊了……”
等冻肉化开,萝卜条也吸饱了水分,衍生出独特的脆嫩和艮啾,在浓郁的肉汤里起起伏伏,“咕嘟嘟”打着油泡儿。
春枝打开另一个包袱,将里面的死面饼子掰开丢进去,没一会儿就泡透了。透而不散,确实好吃。
能在野外围着篝火热乎乎吃上这么一顿,别提多美了。
春枝见缝插针为自己洗刷耻辱,“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若是发面饼子,这会儿可怎么热呢?”
死面硬饼多好啊,越煮越有滋味!
明月和七娘插不上话,只是一味埋头狂吃,于百忙之中抽空挤出几声敷衍的鼻音,“嗯嗯!”
你是大厨,你说什么都对!
明月一行出发得太早,抵达渡头时,冰还没化呢,只好先找客栈住下。
得知她们要南下,客栈的伙计便道:“若要坐船,少说得等半个月才稳妥。”
半个月未免太久,有这个工夫,跑都跑进两浙路了。
七娘如今越发野了,见状便道:“如今咱们有三个人,两头牲口,怕什么!给春枝也买一杆好锄头,咱们捡白天慢慢赶路就是了。”
沿途并没有成规模的土匪,纵有拦路的,也不过是附近百姓,通常不会超t过三人,对上她们,未必占优势,何必耽搁?
春枝早就眼馋江南春色,闻言也是赞成。
大家都没意见,明月便最终拍板:先去买锄头,再一人配两包生石灰,明儿一早启程。
正月十五那日,她们还就近进城住了一宿,顺带逛了灯会、吃了元宵。
果然是火树银花,处处鱼龙舞,三人都看得呆了。
细细算来,这竟是她们有生以来头一回这样无拘无束地赏灯。
没有孝道,没有夫纲,没有奴役,真好。
直到正月二十五,淮南东路行进近半,三人才找到开河的渡头,改换水路,直奔杭州。
这一路走走停停,逢码头必问,十分曲折,实在算不得快,抵达绣姑家已是二月初一,地皮子都绿了。
之前天冷,三人在固县挤一个屋不觉得有什么,可杭州的下榻处本就不如固县的宽敞,天儿又暖了,再三人共处一室便有些憋屈。
刚出正月,外客不多,明月又租了一间给七娘和春枝住。
安顿下之后,明月带着看什么都好奇的春枝和半熟的七娘进城,去薛掌柜那边认路。
一路多有小桥流水,更多陌生花木郁郁葱葱,春枝两只眼睛都不够使,不住地“天爷”,“天爷啊,北地要是能有这么多河,就不怕春旱了。”
明月大笑,经过熟悉的桥头时,还找那个红丝饽饦摊子买了三碗。
红丝饽饦是她当初到杭州后吃的第一顿正经饭,意义非凡,后面每次回来,都要吃一次,不然就跟缺了点什么似的。
期间明月也换过别家,但总觉得不对味。
到时薛掌柜不在,明月顺口问了句,一个伙计便笑道:“我们掌柜的把河对面那家盘下来了,正收拾呢,您若有急事,不妨去那边瞧瞧。”
河对面?河对面不就是……死人那家?!
明月探头一瞧,果然改换门庭,薛掌柜正指挥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之前明月还想呢,对面那家想必是做不下去了,可惜了好地段,也不知最后要便宜了谁。
“走,快跟我去道喜!”明月招呼七娘和春枝跟上,过去后却见薛掌柜在发火。
“……又不是新来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若人人都这么着,店也不用开了!”薛掌柜的声音不见得多么尖利刺耳,更比对面的健壮伙计矮了一个头、小了一整圈,可谁也不敢出言反驳。
明月看得心神激荡。
多妙啊!
女人如何,弱不禁风的女人又如何?谁掌握了权力,谁就是天!
眼角余光瞥见明月,薛掌柜冷着脸收尾,“都散了,罚你一个月月钱,再有下次就不必来了。”
那伙计连连作揖谢恩,涨红的头脸上全是汗,满脸劫后余生地跑了。
明月这才上前道喜,“姐姐能干,买卖更上一层楼啦。”
薛掌柜嘴角高高扬起,死活压不下去,“嗨,小打小闹罢了,算不得什么!”
“他家果然撑不住了?连正月都没熬过去?”明月好奇地进去看了眼,发现里面的格局几乎和薛掌柜原本那间铺子一模一样,仅南北朝向不同。
薛掌柜就笑,“说来也是天公作美,那男的在外面偷偷养了小老婆,儿子都会走路了!听说他出事,巴巴儿跑来争家产,他那原配岂是好相与的?死活不认,飞快变卖了,遣散伙计,带着儿子回老家去了。”
“地段果然好,来日必日进斗金!”明月叹为观止,又小声笑道,“之前我看你骂,还担心你忌讳呢!”
薛掌柜笑得花枝乱颤,“这算什么!”
她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不怕说句犯忌讳的话,哪朝哪代哪座老宅不死人?可你放眼瞧瞧,哪个嫌弃过!”
若这江山有色,只怕是血红的!
死过人怕什么,那是与前任相冲相克,这不就将他克走了?如今换了我,自然就不同了!
明月目瞪口呆,你可真大胆啊!这样的话也敢说!
薛掌柜正志得意满,放肆说笑一回才慢慢收住,“你若要新货,这会儿却不多,需得过了初十才好。”
老话说得好,“春捂秋冻”,如今春寒料峭,本地人也还穿夹袄呢,做春装尤嫌早了些。
“嗨,那倒不急,我只是闲不住,就先带她们来逛逛。”明月向后面招招手,让七娘带着春枝上来认人。
薛掌柜朝明月飞了一眼,“光说我更上一层,你如今不也多了两个伙计?”
新来的这个叫春枝的姑娘看着不一般呐。
“托福托福!”明月哈哈大笑。
这倒也是。
大家都更好了,真不错!
“对了,你来得正好,要便宜缎子不要?”薛掌柜问。
见明月双眼发亮,薛掌柜干脆带她进去看,又顺口抱怨道:“若非这次搬家,还不知瞒到什么时候!”
薛掌柜预备将便宜的中低端料子挪到新店,贵重的上品好料仍在老店,如此高下立判、优良分开,豪客们定然更欢喜。
开店卖货难免积压,不过像那些没花纹的素色缎子无所谓过不过时,可以慢慢卖。可今儿开库房理货时,薛掌柜却发现因伙计疏忽,好几匹靠窗的素色缎子没盖好,边缘被晒褪色了!
“哎呦,还真是,这可不好卖了。”里间桌上摊开许多素色薄缎,明月过去一翻,果然有一头从里到外都晒透了,打开便是一溜儿月牙形的褪色白斑,每一块都有约莫一掌长,半掌宽。
“就是呢!”薛掌柜亦惋惜,“其实若自家穿呢,略一排布,剪掉边缘并不碍事,可客人们见了,岂有不大砍价的?如今我走货多,懒怠同他们一文两文的计较,你若不嫌弃,略给几个就拿走。别看是去年的货,可丝质极佳,多放几年都看不出的。”
明月点头,货确实不错,大宗进价也得八、九钱银子了。
“那你给个价嘛,”明月笑道,“也不知你进价多少,给少了像我趁火打劫似的。”
多给是不可能多给的!
“这点东西能劫多少?”薛掌柜啼笑皆非,又斜眼打趣道,“往日跟我一分一两往下磨时,可没见你这样扭捏。”
明月只嘿嘿笑,也不作声。
境况不同,此一时彼一时嘛!
“罢了,”薛掌柜略一沉吟,“看着这些就来气,你若要,一匹给我半两意思意思吧。”
“半两?!”明月是真的惊讶了,“那你可真要赔本了。”
丝质和运货本钱摆在那里,拿货再多也不可能这么便宜的。
“若非我自家不缺,也就留着自用了。”见她领情,薛掌柜笑道,“若往外头零卖,且不说多给的余量和损耗,那些人必要还价,还完了还觉得自己吃亏呢,我懒得同他们磨牙。给了你,好歹你还念我的好。”
明月上下打量,这才发现她耳朵上换了一对极剔透极鲜艳的红宝石耳环,迎光流转好似火焰,心下了然:自己过年挣了一笔,想必薛掌柜挣得更多。
“这可是你说的啊!”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明月大笑,“便宜我了!”
“便宜你了!”薛掌柜伸手往她腮上拧了一把。
若只有一匹两匹,她就直接白送了。
“七娘,春枝!”明月捂着脸向外探头喊,“来搬缎子!”
统共六匹,一匹黑色的,一匹浅鹅黄,两匹若芽色,还有两匹桃粉,合计折价三两。
明月高兴得什么似的。
便宜死了!
七娘不明所以,回去的路上还问:“东家,这回进素面的呀?”
还有瑕疵呢。
“这个不卖,咱们自己穿!”明月快活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眼见着要开春了,咱们还没什么新衣裳呢!薛掌柜慷慨,正好给咱们做春衫。”
“我也有?”春枝诧异道,“这么好的缎子……”
她还没穿过丝绸呢!
“咱们这样的买卖,正需要几件好衣裳充场面,”明月正色道,“来日我若叫你上门送货,难道你还穿着破衣烂衫不成?叫人笑话。”
春枝想了一回,也跟着笑,“那倒是。”
七娘已经盘算开了,“回去我就裁,先给东家你做几身,春夏衣裳换洗得勤,正该多备几套。我瞧你之前的裤子都有些短了呢,鞋也顶脚了,都得换。”
再者她们长时间在外奔波,披风、帷帽也要些。
新货没下来,估摸着短时间内走不了,她正闲着难受呢!
三个人六匹布,无论如何都用不完,回去后明月就问绣姑要不要。
绣姑果然喜欢,t比照家人的身量,要了几尺浅鹅黄、半匹桃粉、半匹黑色的,“以后若再有这等好事,你替我多要两匹,不拘什么颜色都好!”
缝制床单、被面什么的,多好啊!
明月失笑,“这样的事哪里有多!”
但凡有第二回,薛掌柜都得发狂。
绣姑要给钱,明月死活不要,“原本也是人家便宜给我的,不值几个钱,况且你素日照顾我颇多,可曾额外要过银子?”
绣姑就喜欢这样有来有往的,有人情味。
她果然不再坚持给钱,晚上转头就做了春笋炒肉、笋丁包子的宵夜送来,次日又在院中摆开长案,在紫藤花墙下带着七娘和春枝一起裁剪衣裳。
回想起之前紫藤花怒放的场景,明月不自觉期待起今年来。
“这几个色都颇雅致,只在衣摆或是领口、袖口略绣两朵小花就很好了。我屋子里还摆着水仙呢,就绣那个吧,看着就香喷喷的,又飘逸。”绣姑提议道。
七娘出身之地有闽绣,只是不如苏绣精致,便跟着绣姑学分线,预备大展拳脚。
春枝惭愧道:“缝衣裳倒罢了,绣花实在为难我。”
前头十多年她光学着怎么伺候人、讨好主子了,哪里有幸得人教授刺绣这等精细活儿呢?
对比这些人,明月的针线活儿实在一般,不然也不至于在家看店那么多年,做针线才攒下二两多,便不“自取其辱”,就在旁边教巧慧念书,偶尔也逼着七娘和春枝一起背,闹得二人苦不堪言。
巧慧也哼哼着不愿背书,“明姐姐,我不科举,读书有什么趣儿?”
明月正拿野草编蚂蚱,“有不有趣不好说,可有用是一定的。远的不说,日后这家客栈也要传给你,你若大字不识一个,如何看得懂账本?或者来日发达了,想买房置地、做买卖,与人签契约时,你识字,人家就没法儿糊弄你,若不识字,多的是给人骗了的,真到那时,别说享福,背上饥荒一辈子都还不完的还少么?”
白给的没好货,可旁人藏着掖着的,就一定是好东西。
千百年来,豪门世家不愿底层百姓读书识字,男人不想女人读书识字,所以明月就觉得,读书识字一定是件极好的事情。
所以如今她开始练字,日后也想买两本史书、杂记来读。
巧慧听得直皱眉,“怎么有那么多骗子啊!”
众人皆大笑,“是啊,长大后就是有很多骗子。”
巧慧嘟囔道:“那我还是不要长大了。”
绣姑抽空摸摸她的脑瓜,“傻丫头,这个你可做不得主。”
难得惬意,众人睡得有些晚,朦朦胧胧间,明月仿佛听见有人疯狂敲门。似乎是绣姑的男人跑来开了门,与来人说了几句什么,又跑回去喊绣姑,紧接着,绣姑竟又来敲她的门。
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明月瞬间清醒,胡乱抓过衣裳、拖着鞋子就去开门,“出什么事了?”
绣姑有些激动,拉着她的手问道:“你还要买房子吗?”
房子!
明月疯狂点头,“要!”
在外面过了一个年,她更想有自己的房子了。
绣姑向后招手,一个人自黑影中走出来,明月定睛一看,竟是徐婶子。
“进来说吧,怪冷的。”明月不及多想,侧身相让。
徐婶子却不进去,细看之下,额头上竟然还冒着汗珠,显是一路疾驰而来,“顾不上了,我长话短说。我有个大客,如今犯了事被扣在码头,急需救命银子,凑了一回不够,只能卖房。他那个房子极好,我看过几回,就在城中段偏西,地段好,收拾得齐整,家具也都带着,若日常从容,一千两没处买去!如今他只要七百,但马上就要,必须是现钱,银子和银票都行。”
她确实认识不少商人,但皆是明月这般的中小散商,即便有钱,也大多压在铺面和货上,未必能立刻拿出这么多现银。
明月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整个人懵了片刻,问过地段后马上意识到确实是捡漏。
七百两,我现在有多少银子来着?
上回进了近五百五十两的货,回了一千零八十两,另有六十两本金没动,去掉各方面打点、开销,如今是一千一百两有余。去掉七百,就是四百两!
春日衣料偏薄,暂用不到细锦、重缎,只要不是苏绣,好些的绫罗绡纱等平均每匹进价约在四两左右,她们三个满员运载三十匹也不过一百二,即便翻番也足够了。
徐婶子抹了一把汗,神色焦躁,“你赶紧想,这实在是捡了大便宜,也就是如今开不得城门,不然未必能坚持到我来告诉你。”
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若明月不要,她就立刻去找下一家。
“我要!”飞快地盘算完,确认不会影响进货和人情往来后,明月立刻转身进屋拿银票去了。
“东家,出什么事了?”对面的七娘和春枝听见动静,纷纷探头来问。
七娘背后甚至抓着锄头,只待明月一声令下便要大干一场。
“没事,我出去一趟。”明月来不及多解释,麻溜儿穿好大衣裳,跟着徐婶子就走。
绣姑不放心她,也要陪着,立刻叫自家男人去牵牲口。
杭州城外的夜黑且静,连月色都被乌云遮蔽了,只听见远远近近的潺潺流水声。
徐婶子带着她们一路疾驰,渐渐地,流水声渐大,迎面而来的晚风中也多了几分湿漉漉的水汽。
晚风袭来,将乌云吹散了些,隐隐照出四野,明月看到远处有几点火光摇曳,骡子脚下也从坚硬的泥土变为咔咔作响的碎石,再看黑影中影影绰绰的大船轮廓,便知到码头了。
只是有点晕头转向,不晓得是哪个码头。
徐婶子带着她们又往前走了一段,一个举着火把的士兵从黑影中跳出来拔刀,“什么人!”
徐婶子慌忙道:“军爷!我,方才去凑银子的那个!”
“银子带来了?”那士兵问。
“带来了!”徐婶子的声音微微发颤。
那士兵这才带她们去见上官。
明月不是没见过官差,也不是没见过兵刃,可眼前一幕依旧叫她胆战心惊:
岸边跪着两个男人,似主仆模样,周围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围着,个个刀出鞘。
旁边散落许多竹筒,其中两根中段被砍碎了,洒出来好些白色颗粒。火光摇曳间,两个男人青紫交加、血水横流的脸映入眼帘……
她立刻收回视线,不敢多看。
乖乖,“急等救命”是真救命啊!
一个头领模样的人亲自过来核验银票,清点无误后过去拍拍跪着那人的脸,嗤笑道:“算你识相,也算你走运。”
那人高高肿起的脸立刻被拍得血水横飞,身体都因为疼痛抽搐了,却强忍着不敢呼痛,扭曲着脸磕头,“谢大人开恩,谢大人开恩!”
那头领揣起银票,朝旁边一招手,唤来心腹,“去,拿我的腰牌进城,陪这位郭老板取房契!顺便给那位姑娘清清屋子!”
至于屋子里的东西清到哪里去,仍是他说了算。
一名士兵立刻过来,提猪仔一般将鼻青脸肿的郭老板拎到马背上,随手一放便扬鞭策马而去。
明月飞快地偷瞟一眼,就见那郭老板麻袋似的在马背上颠来颠去,夜风伴着闷哼渐渐远去。
今晚七百两绝非全部,甚至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一切都太诡异了,明月不禁努力去想,郭老板到底犯了什么大罪,竟需要这么多银子救命……
她脑海中又飘过方才看见的几根破竹筒,白色颗粒,白色,颗粒,盐?!
贩卖私盐?!
那么多竹筒,若每一根都打通塞满,少说能藏上百斤!若果然是私盐,都够砍好几次脑袋了!
对了,之前徐婶子似乎也透露过,她曾帮人做这个,那么她这次?
想到这里,明月悄悄看向徐婶子。
之前光顾着想房子了,如今细细看来,徐婶子果然是面容惨白,衣裳都被汗水湿透了,虽强撑着,四肢也有些发抖的样子。
要命了,明月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果真是富贵险中求啊!
电光火石间,明月明白了为何一切都要如此迫切地赶在天亮前完成:
天亮后,城门大开,各处关卡值白班的官兵和差役纷纷上岗,上岸的、登船的客人更是多如牛毛,如此一来,贩卖私盐的事就捂不住了,这伙士兵私收贿赂的油水打了水漂不说,郭老板也必死无疑……
方才收了银票的头领蹲在河边洗t手,无意中抬头,发现送银票来的姑娘貌似老实垂着头,实则一双大眼睛正咕噜噜偷看。
他撩水抹了把脸,拍拍刀鞘,意味深长道:“有时候太聪明可不是什么好事。”
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
明月嗖一下打个激灵,迅速收回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去而复返,被扛麻袋似的颠簸一路的郭老板支撑不住,不等到近前便烂面条一般滑落坠马。
那士兵只好调转回去,下去拖着他走,“头儿,房契取来了!”
“嗯!”那头领扫了眼,朝明月抬抬下巴。
士兵哐哐走过来,将沾了血迹的房契往明月眼前一递,笑嘻嘻道:“恭喜小娘子,他浑家已经带着老人、孩子连夜搬家了,明儿一早你们往衙门里走一趟,那房子就是你的了。若有差池,只管明儿来这里找我们头儿做主。”
话音刚落,地上的郭老板便如惊弓之鸟般弹起来,哑着嗓子泣道:“不敢不敢……”
也不知入城这段时间又遭遇了什么,一趟走下来,他的脑袋已然肿胀如猪头,火把下微微透着亮,五官都快看不清了。
明月才接过房契,就见那士兵又做了个远离、转身的手势。她攥紧房契拔腿就跑,身后也不知谁一声笑。
过了会儿,一阵甲胄摩擦声混着马蹄声渐渐远去,直到彻底没动静了,明月才小心翼翼回过头去,见方才还半死不活的郭老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四肢并用爬到河边,半个身子都扑到水里去,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往怀里划拉,“啊啊啊银子,我的银子啊!”
可河里只有水,在他怀中来了又去,什么都没留下。
不久前还满满当当的几只竹筒已经空了,正随着水波在河面上起起伏伏。
第34章
“娘啊!”直到这会儿,徐婶子才两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绣姑从角落里出来,拍着徐婶子的肩膀安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没事就好。”
顿了顿,忍不住又说:“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啊,你就别沾这些了。”
盐铁茶官营,那是普通老百姓能碰的吗?抓着就是杀头的大罪啊!
今儿算他们倒霉,遇着一个贪赃枉法的,可也算他们走运,倘或碰着个铁面无私的呢?焉能有命在?
徐婶子的魂儿还在天上飞呢,眼睛直勾勾的,愣了半晌才点点头。
明月望向绣姑,朝徐婶子努努嘴儿,再指指快掉进河里去的郭老板,意思是俩人都栽了?
绣姑无声叹了口气,点点头。
明月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若非一起抓个正着,徐婶子怎会大半夜的知道消息?
明月犹豫片刻,上前对徐婶子道:“这回多亏您了,我……”
不待她说完,徐婶子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这话该我说才是。”
她乃从犯,故而只需三百两赎身。可郭老板已是走投无路,求她帮忙凑钱、卖房子,言外之意:若办不到,咱们一起死!
折腾半宿,徐婶子这些年忙活的全搭进去不说,还倒欠邻居们几十两,也着实吓破胆,估计回去要大病一场。
绣姑叹了口气,对明月使个眼色,“估摸着再有一个时辰城门就该开了,我看先别回去,先进城,去衙门将房子过到你名下是正经,免得夜长梦多。”
明月深以为然,不过却有个大难题。
“实话对您说吧,我是从家里逃命出来的,手头既无户籍簿子,也无出行文书……”
平时住店、进城,谁也不管,可买房置地却不成,非有文书验明正身不可。
刚才光想着买房,竟把这一茬忘了!
若此事不解决,房契就无法更名,来日郭老板未必会死心。为保险起见,她就只能做二道贩子,找机会再把房子高价卖出去了!
绣姑是真没想到,一时也愣了。
合着今晚码头上这么多人,遵纪守法的就她自己!
“这个不难。”要不说徐婶子是天生吃这碗饭的,此刻竟已转圜过来,虽仍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却开始有余力耳听八方了。
明月忙跑过去,“好婶子,若您帮了我这回,我必重谢!”
徐婶子刚马失前蹄被盘剥成光腚,缺钱得厉害,还真就非赚了这份谢礼不可,当即抖擞精神道:“此事若要办也不难,只是名头呢,或许不大好听。城外多有鳏寡孤独无人赡养,死后只剩破屋烂地,衙门一年一查,多在腊月初封档,眼下才出正月,说不得又有谁没熬过寒冬,未及销户。那些人没有财产,无人在意,你去衙门里找到管户籍的书吏,使点银子,悄悄往哪个死了的名下添一笔就是了。如此一来,没有亲朋好友戳穿,你又可以立个女户,自己当家作主,日后行事也方便。不过这么一来,就算是本地人了,得纳人头税,一年乱七八糟加起来将近三两银子呢。”
杭州繁华,苛捐杂税也多,更兼科举竞争激烈,一般还真没有愿意这么干的。
果然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明月听得豁然开朗,绣姑也是大开眼界。
“衙门里竟然也做此等买卖?”
“为何不做?”徐婶子反问,“人口何其要紧?本地多一个人便多一份税收,官老爷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若要正经流程落户,极繁琐,要么等到年底人口核查,一文不花,要么提前花大笔银子加塞,另立户籍簿子,从下往上一层层递上去,再一层层递回来,快则一个月,慢则半年。
似明月这般外地来的,更麻烦,需得先回老家衙门开具证明清白的户籍文书,再回来重走以上流程。
可眼下郭老板元气大伤,又没了宅子,只怕即刻就要交割完毕回老家,如何等得?
只好想这个巧法子。
“这法子好是好,可我不认识衙门的人呐。”明月犯了难。
话音未落,就见徐婶子将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响,“我认识呐!快扶我起来!事不宜迟,咱们城门一开就进城,先去给你办了此事,再同郭老板更名!”
一夜惊魂,前后几经起伏,此时此刻,明月总算能笑出声来,上前跟绣姑一起将她拖拽起来。
河边郭老板的嚎哭仍在继续,回荡在夜空中分外凄厉。
多年拼搏,一朝乌有,他不甘心呐!
世上走歪路的人那样多,怎么偏他倒霉!
跟着的随从死命拽着郭老板的裤腰带,生怕主人想不开寻短见。
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东方天际微微泛起鱼肚白,郭老板也在随从的劝说下略略回神,两拨人相顾无言,不尴不尬地进城,直奔衙门。
时辰尚早,彻夜欢闹的人群刚歇,白日活动的人群已续。
无数细舟载着刚从田间地头摘下来的新鲜菜蔬,轻盈地破开水面,伴着涟漪穿梭在河道间,迅速送往各处灶台。很快,那些鲜菜、生肉便自笼屉、锅盖内喷出白汽,被送往形形色色的食客们的口中,助他们开启新的一日。
这一日对明月等人而言,极为精彩。
郭老板重伤之外形,所到之处人人侧目,连衙门的人都忍不住多瞧几眼。好在杭州到底是大都市,衙役们也见多识广,只要受害人不报官,他们也懒得管。
徐婶子果然颇有门路,随手抓着一个衙役就是认识的,托对方传了话,不多时,一个干瘦的书吏探出头来冲她们招手。
徐婶子拉着明月就跑,冲过去三言两语说了需求。
那人听罢,压根不问明月来历,带她们左拐右拐进了公房,哗啦啦翻开簿子看了半日,“要没亲眷的,嗯,我看看啊。自腊月至月初,杭州辖下九县死了七个没亲眷的,都由漏泽园帮忙收敛,四个病死的,三个冻死的,你想要什么样的?”
死人不是小事,要及时禀报,递交杭州这边汇总后,攒到年底一起入档,所以一查就有。
啊,这玩意儿还能选?明月傻眼,“有何不同?”
那书吏一副熟能生巧的样子,耐心道:“五代内有案底的便宜些,只要十两,哦,这个年轻时失手打死过人,五两即可。若要身家清白的,要二十两。”
好贵!
明月咬牙递过去一张二十两的银票,“要清白的。”
好不容易闯出点名堂,总不能成了某某犯人之女吧?未免太过荒唐!
书吏熟练地收了银票,眯着眼细看一回,提笔便写,“自今日起,你便是城外三道巷子t江老汉之孙女儿,无田无地,破屋一间。唔,你家没人了,立个女户吧,可免税三年。嘿嘿,这可是个好人家啊,高祖还中过秀才哩!”
徐婶子戳戳明月,“书香门第!”
明月:“……”
三辈子前穷死的酸秀才之后,算哪门子的书香门第嘛!
不过这份钱也不算白花,对方想得怪周到的。
若果然根除户籍隐患,日后她纵回通镇也不怕的:就算被认出来又如何?户籍册子上明明白白写了的,我乃杭州江明月!
稍后,新鲜出炉的“江明月”又跟郭老板去到另一个衙门档口,将房契更名。
看着崭新的身份文书和房契,明月长长地吐了口气,喜悦之情油然而生。
自今日起,她就算在这里生根发芽啦!
有人欢喜有人愁,焕然一新的明月意气风发,似雀鸟登枝;倾家荡产的郭老板死气沉沉,如行尸走肉,还要强撑着带明月去看房子。
地段确实好,虽算不得城内正中,距离衙门也只三条街,门前小桥流水,风景秀丽;屋后茂林修竹,凉风飒飒,附近住客不是各级小官就是各地富商,多有衙役日夜巡逻,治安无忧。
去年明月在城内闲逛时便数次经过此地,当时还羡慕这些屋子来着,却从未奢望过有朝一日能拥有。
你瞧,凡事无绝对,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
大门倒是关着的,可进去一瞧,活像遭了贼:除笨重家具不好带,被推得歪歪斜斜之外,衣裳被褥、花瓶摆件皆被搬光,厨房里的米面粮油散落一地。几处地板被撬开,院内一棵金桂根底下也挖了个大坑,泥土洒的到处都是,似乎埋过什么的样子。
一切都在无声诉说着昨夜的兵荒马乱。
明月总算明白为什么昨晚那头领为何这般周道,非要心腹带着郭老板走一趟,原来要刮二层皮呀。
搜刮得这般干净,恐怕所得比七百两卖房钱还多呢。
望着眼前的惨状,郭老板的嘴唇抖了抖,两只眼睛瞬间落下泪来。
明月心生不忍,“到这里就行了,您若有急事,不妨去办。”
不是说一家老小都被连夜撵走了?怪辛酸的。
况且他在此处,她便不好表现得太过高兴,简直憋死个人。
面目全非的郭老板胡乱抹了把脸,含糊不清道:“多谢,我这便去了。”
说完,把钥匙一交,踉跄着跑走了。
郭老板一走,明月总算能安心看房子了,然后迅速理解了为什么它可以市值千两。
大禄律法明文规定,无官无职的白身百姓最多住到两进,有了功名的才能买三进宅子,有官职者再加。
但很多有钱人没有功名又不够住怎么办呢?就横着扩张!固县的马王两家都是这么办的!
郭老板也不例外。
这套房子原本是街头第二家,但郭老板发财后将西邻买了下来,占了一个大拐角。公共院墙打通后另建宝瓶花门,原本的二进小院做会客之所和正房,邻居家前院做花园,后院给小辈住。
郭老板被抓之前混得风生水起,一年能挣上千银子,修建住处并不吝啬钱财,连室内外铺地石砖都是专门去外头一块块挑选的,四角雕刻五福云纹,造价不菲。
屋子各处都保养得极好,家具也齐全,都是好木头打的,明月只需将家具扶正,擦擦灰,再把几处掀开的地砖铺好、挖起的土坑填平,最多两日,就立刻能搬进来住了。
徐婶子跟着转了一圈,啧啧称奇。
以前她只是来过,却没能细看,今儿真是开了眼界了。
绣姑对这样的构造很感兴趣,对明月说:“单独一套小巧些,可两边一并就宽敞了。花园那边有单独出入的门,到时候你把中间的院墙门一锁,隔壁就能单独租出去,按单间分租也好,整套租也罢,这样的地段,还有那么些家具,租金少不了。”
明月记得刚来杭州时就有客栈的伙计说过,差不多的地段单独一间屋子就要月租五六两了。隔壁好些地方都拆了做花园、库房,饶是这么着还有现成带书房的正房一大间、东西厢房各一,这就是三间。
尤其正房,带着卧室和书房,还有小会客厅,收拾得极好,租价必然也高。
即便整套房子租出去,略便宜些,一个月也下不来十五两,几年就能回本。
难怪不到走投无路大家都不卖房子,真真儿下金蛋的母鸡。
促成一局的徐婶子俨然已恢复了活力,听说明月有意将隔壁出租,又欲包揽此事,“这样的地段,这样的屋子,只有主挑客,断没有客挑主的。你且瞧着吧,不出三天,保管租出去!”
因昨夜惊魂,如今绣姑对徐婶子的交际多少有点担忧,唯恐引来极恶之徒,便也掺一脚,“我也帮你问问。”
她家附近多有人家开小客栈,一准儿有想长期租住的。
“那就多仰仗二位费心了。”明月想了想说,“能尽快整租出去最好,可也不能一味求快,需得是清白正经人家,来科举的读书人和异地为官的租客最佳,商人次之。”
对外租房就不得不考虑折旧,有功名者为礼法束缚,多少会顾忌点礼义廉耻,实际损毁起来也有限。可经商的就不同了,明月自己也是商人,短短一年下来,见过多少没王法的事?如今出门经商的还是男人居多,少不得吃酒应酬,既要应酬,想必席间也少不得吹拉弹唱、淫词艳曲,更有甚者,又要包养外室、豢养妓子,做出些腌臜事来,天长日久的,屋子都被沤脏了。
况且另一半她还要时不时来住呢,总要图个清静安稳。
果不其然,一听这话,徐婶子就迟疑了,“来此处租赁的,自然是买卖人居多,且给钱也痛快。”
明月知道她的心思,笑道:“好婶子,您今儿帮了我的大忙,我必要给你包个大红包!改日谁若帮我找着合适的租客了,另有谢礼。”
见她没忘了自己的功绩,徐婶子心下熨帖,“说得也是,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还是与斯文人为邻的好。”
稍后,徐婶子回家休息,绣姑顺便回去告诉七娘和春枝,明月则自己留在新家,慢慢收拾。
原本徐婶子和绣姑也想帮忙,但都被拒绝了。
过去短短几个时辰内发生了太多事情,明月需要一个人冷静冷静。
当所有人都离去,陌生的新家只剩下自己,昨夜的一幕幕重新在明月脑海中滚动:
码头,私盐,殴打……新家。
她在被挖得一塌糊涂的金桂旁蹲下,用手一点点将土坑填平,然后顺着树干慢慢望上去,看树,看天,看房檐,看四周整齐的灰瓦和白墙。
空中白云悠悠荡过,晨间清风送来竹林清香,墙外是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墙内自成一方天地,如此静谧。
新家啊,我的家。
真是奇妙,哪怕之前已经来过杭州很多次,怀里也揣着大笔银子,可明月总觉得不踏实,真就如河中浮萍般,飘飘荡荡,随波逐流。
可现在,不同了。
哪怕现在屋子内外还乱糟糟的,她就是越看越欢喜,甚至连吹过来的风都显得分外温柔。
明月轻按怀中放着房契的位置,非常神奇地感到了安心。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自地下钻出,牢牢地将她两只脚黏住,继而向上攀援,又把她的心稳住了。
啊,这就是我的家了。
她突然迫切地想要倾诉,想要一位可以充当自己长辈的温柔的和气的人来分享自己的喜悦。
可她没有娘了。
毫无征兆地,她想到了常夫人,那位与娘并不相像,却同样宽和包容的女郎。
说干就干,明月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冲到街上买了文房四宝,怀揣着雀跃返回新家,第一次进到书房内坐下。
写什么呢?
对,我买房子了,有家了,以后您若想与我说话,可以直接把信寄到这儿来……
可常夫人已经回京城了,她有自己的家,可我呢?明月默默地想,我只是个萍水相逢的过客罢了,她还记得我吗?会希望看到我的信吗?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像一条被人丢弃的野狗,远远地渴望着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不,她马上又觉得自己很幸福,哪怕没有家人,在遥远的异乡也能有这么个人思念着……
怕什么!明月暗骂自己没出息,想写就写了,又不会掉块肉!若对方不喜欢同自己说话,自然不会回t信,那时不就知道了?
想明白之后,明月复又欢喜起来,端端正正坐好了,一脸严肃地开始动笔。
她现在会写的字不多,想写什么却不会时,就打开《千字文》的字帖从头背诵,背到对应的音节照着描。
不算好看,歪歪斜斜老大一个。
她甚至不确定是不是这个字!
可若通篇读下来,应该能懂的吧?
一封信写下来,明月足足把《千字文》背了几百遍,硬生生学会了写二十多个新字!
等她把信纸晾干,七娘和春枝已经循着地址、牵着骡子、背着行囊找来了。
昨儿半夜明月和绣姑齐齐离去,她们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并不敢睡,干脆点起油灯,一边缝衣裳一边等待。熬了一宿,不光得了东家购置新居的喜讯,连明月的春装也新制了一身,倒是应景。
两人还没进来就被惊呆了,齐齐杵在大门口吞口水,眼睛瞪得老大。
“东家,这,以后咱们真住在这儿?”
这么好的大宅子得多少银子呀!
“那还有假?!”明月大笑,一手一个往里拽,得意洋洋道,“说了要带你们挣大钱,过好日子!”
两人边走边看边哇,嘴巴就没合上过,活像青蛙成精。
“快看呐,竟然还有花园!”七娘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里头怒放的玉兰花瓣,美得魂儿都要飞了。
真好啊!
“快看我新写的信!”明月从书房里探出脑袋来,抓着信纸给她们看,“我会写信了!”
快夸我!
“哇!”七娘和春枝立刻被吸引了,纷纷投来崇拜的目光。
尤其是春枝,又惊又喜,“你识字,你竟然还会写字!”
多了不起啊!
明月被她们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嘿嘿笑,“或许有的写错了,但是,但是我觉得自己挺厉害的哈哈!”
常夫人和莲叶她们也一定很惊讶。
从杭州往京城去的人不少,还有专门的信使,明月找了最贵、信誉最好的,反复核对了地址,委托对方送过去。
“若有回信,你可千万要送来啊。”她难得忐忑地说。
“放心吧,”出门在外,谁不期盼家书呢?那人听多了类似的嘱咐,笑着安慰道,“若有回信,哪怕天上下刀子,我也一定送上门!”
明月放心了。
想着七娘和春枝一大早收拾行囊进城,必然没来得及用饭,这会儿她也饿得肚子咕咕叫,便自街边食肆买了许多包子,用荷叶结结实实抱了满怀。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杭州植被繁茂、水泽遍布,笋子和虾子乃餐桌常客,这包子便是笋丁虾肉馅的。无需额外烹调,只撒一点盐巴便很鲜美。
当天晚上,明月、七娘和春枝谁都没睡,连夜挽起袖子打扫。
房东一家走得仓促,锅碗瓢盆、门帘靠枕、鸡毛掸子、笤帚扫把之类的家常小件都来不及带走,而那伙兵士又看不上,如今正好留给她们使。
角落充当库房的耳房里还有好些木炭,成包的蜡烛,一套绣架,一只小巧泥炉,几只水桶木盆等杂物,都用得上。
春枝看过后高兴地说:“东一堆,西一撮的,乍一看不多,细算起来也不少,若去外头买,也得几两银子呢。”
“正是呢。”七娘难掩兴奋,从门外抱着橘子进来,“这里真好,外头什么都有卖的!”
家具摆正、擦净,地上的坑填平之后,各处立刻齐整起来,铺盖一铺,就很像那么回事儿了。
七娘盘算一回,眉飞色舞道:“之前还说那些缎子用不完,如今好了,东家屋里各处的被褥、坐垫乃至床帐,哪个不要用料?”
还未必够呢。
“如今天暖,那些暂且不急,以后猫冬慢慢做吧。”明月道。
其实忙只忙到上半夜,奈何三人亢奋太过,嘴巴都咧到耳根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不知不觉,天都亮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纵然一夜未眠,三人也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七娘和春枝用昨日添置的东西合力做一顿早饭,明月胡乱吃了,又去外头找先生看日子,预备乔迁宴。
她在杭州熟人不多,算来算去也只徐婶子和绣姑一家、薛掌柜。
徐婶子和绣姑不必说,昨晚就知道了,明月便单独去告诉薛掌柜。
薛掌柜先道恭喜,又问住址,竟笑了,“这不是缘分是什么?那里距我在城里的宅子不远,若坐船,不出两刻钟便到。”
明月问她的住址,果然近,“原本还恐你忙,不得空来,这下好了。”
听听,“城里的宅子”!那肯定还有城外的,真叫人羡慕!
“正是,”薛掌柜笑道,“这顿乔迁宴我吃定了。”
买房置地是大事,必有蓬勃向上之喜气,总要去沾一沾的。
三天后就是黄道吉日,众人一早便来了,先择吉时放几挂大红鞭,并各自送上贺礼。
薛掌柜送了两匹大红镇宅缎子、一个约莫半人高的种着睡莲的青石小缸,缸外壁刻着万事如意纹。她叫明月摆在院中央,“咱们生意人的住处,没水是不成的,这叫风生水起。”
原来如此!明月肃然起敬,立刻亲自去摆好。
绣姑一家送了几把新筷子、几样细瓷餐具,徐婶子是一块新菜板、一条鱼,就连七娘和春枝也合伙买了几包点心、一个猪头做贺。
众人一起忙活,将那大猪头炖得烂烂的,鱼也烧得喷香,另炒几样新鲜菜蔬,供了艳丽瓜果,摆放干湿点心,搬来香案,倒上美酒拜祭各路神明,又单独供奉土地,意在告知新主家到了。
明月提前沐浴更衣,此时又净手,焚香祷告,四面拜神。
到财神位时,她格外郑重,每拜一次便在心中默念:发财,发财,发大财……
世上再没有比这个更虔诚的了。
隔壁听见动静,也来瞧,问过后才知道屋子易主,也去街上买了两封点心凑趣。
“外子在衙门当差,白日不在,以后就是邻居了,要多多亲近才是。”
明月也喜,“原来在公门高就,失敬失敬。”
要不怎么说好地段的房子贵呢,单看邻居就不同了。
身在公门的高邻多,附近就不会有泼皮无赖滋扰,十分清净,各路消息也灵通。
那女子却笑,“公门人多着呢,算不得什么,哪里比得上妹子你呢?年纪轻轻就置办恁大家业。”
生意人钱多,流动亦多,便如候鸟,来了又去。她居住此地七年有余,邻居前前后后却换了六次,也不晓得这次来的又如何……
初次见面,她未细说丈夫在何处任何职,明月也不细问,来日方长嘛!
巧慧年纪小,最爱热闹,一整日都在笑,结果傍晚得知要回家,哭了,“明姐姐以后都不在咱们家住了么?”
明姐姐知道好多有趣的事儿,喜欢陪我玩,还会给我编草蚂蚱呢!
绣姑哭笑不得,“大好的日子,快别哭,你明姐姐熬出头,有了自己的屋子,你若想她,常来就是了。”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巧慧越发体会到分别的意味,继续大哭。
她腿短,这么远,要走多久才到啊!
小孩子的感情真挚而热烈,明月也被带得眼眶泛红,过来搂着软乎乎的小姑娘安慰。
绣姑一家帮了她太多,骤然搬走,明月也伤心。
良久,巧慧才抽抽噎噎地停了,从小荷包里翻出珍藏已久的石头,摸了又摸,最后才恋恋不舍道:“明姐姐,给你玩。”
那是一块小狗形状的白色天然卵石,最妙的是狗头位置有两块黑斑,活似双眼,去年巧慧捡到之后便爱不释手,几乎日日把玩,如今早被摩擦得油润发亮,漂亮极了。
小孩子肯将心爱之物送出,意义非凡,明月郑重地接了,又跟她拉钩,约定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第35章
一气折腾到二月初七,明月才得空停下来喘口气。
期间绣姑帮忙物色租客,顺利将隔壁租了出去。租户是一家四口,因儿子来这边书院求学,又恐他为富贵繁华所迷,学坏了,便举家搬迁。
白日儿子出去上学,当爹的在城中某布庄与人做管事,只有母亲带着小女儿在家绣花卖,因怕给恶人盯上,便欲在好地段租房。
这几日明月专门找邻居打听了,得知因附近风气极佳,似那等带正经书房的开阔正房,租金极贵,单租少说要八两。
厢房便宜些,可也不会少于六两。
邻居女郎还好心提醒她,“分租大家差不多都是这个价,你便不好太低了。”
容易得罪人。
如此一t来,若都分别租出去,一个月就有二十两!
但这家人想整租,又是来求学,少说三年不会挪地方,便要讲价。
合心意的久租客实在难找,作为房东的明月自然也愿意省事,“我这里家具都是齐备的,又是好料子,你们只将铺盖带来就能住,委实没有太大讲头。一季分租是六十两,整租五十五两,这么着吧,若你们一次付整年的,就算二百一十两,如何?”
银子到手里就能钱生钱,略让一些也值了。
二百多两对普通百姓而言无异天价,然这家人言语斯文,衣衫整洁,手指也都细腻白净,显然不以下等体力活儿谋生。
最关键的是,那女人是苏州人!做的是苏绣!
明月可太知道苏绣的价值了。
苏绣精细,做得极慢,可能一个、几个月甚至几年才得一副,但小小的一副就能卖十几、几十两!大的卖到几百两的也不在少数。
果然,那夫妻俩飞快地对视一眼,痛快付了整年租金。
如此一来,算上之前买房剩下的,如今明月手中便有六百两了。
天气渐暖,市面上的新式布料陆续上新,明月连着跑了几日,将各色薄缎、绫罗纱绮绡都买了些,凑够三十匹。
其中以纱、绮、绡三样最薄,用丝最少,叠起来五六层依旧能看清肌肤,望去好似晨间山雾,有烟雨朦胧之美,此三者工艺最高,虽只薄薄一卷却最贵,没有一匹低于六两。
其质轻若无物,手感极佳,尤其适合做罩衣、帷帽、发带和披帛,春日常见微风,于踏青之日穿着,必有凌空翻飞、飘飘欲仙之感。
但明月之前毕竟没卖过这些,也有些忐忑,三种只拿了八匹,花了将近六十两。
到底是春日,北方暖和不到哪里去,另外提花、染色的薄缎要了十二匹,各样花色的镂空绫罗要了八匹,又花一百二十两。
明月注意到,薛掌柜对她的态度再次发生了变化,变得更郑重,也更亲近。
细想原因,不外乎买房和贩布。
短短一年之内购入价值千两的房舍,证明明月经营有道、无漏财恶习,拥有这样品质的商人多得长久,可交;一次贩货三十匹,近乎全年无休,一年少说二百匹,且都是中上等好货,这样的数量和金额,放眼杭州城内都算中流偏上,其吞吐完全不逊色于中等店铺。
不知不觉间,明月俨然成了薛掌柜名单内最稳定、走货量最大的交易对象之一,待遇自然也水涨船高。
返程自不消说,只是越靠近固县,明月便越心事重重,进城前那晚更是彻夜未眠。
夜间在老地方露宿,春枝值夜,发现明月的呼吸声久久未变,低声问道:“东家,有心事?”
明月知她心思缜密,索性披着羊皮袄坐起来,拨弄着柴火缓缓道:“我有个想法,明日咱们先不进城,去租一辆马车,你带着货单独走,我和七娘分开,在你后面……”
“为何?”春枝一怔,继而迅速明白过来,“您是说,胡记会报复?”
“他们敢!”七娘醒了,睡眼惺忪来了一嗓子。
明月和春枝被吓了一大跳,齐齐扑过去拍了她几巴掌解恨,“咱们能报复他们,他们为何不能报复咱们?”
正月当门泼血,简直是把胡记的脸皮扔在地上踩,他们能咽得下这口气?
但就算时光倒转,再来一次,明月还会那么做。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胡家买凶杀人在先,她们没死是她们的本事,绝非胡家手下留情!若不报复,真就成软柿子了!
她说得在理,七娘声音便弱了些,“可咱们不是有孙都头作保么?”
“固县有三个都头,都头上面还有典吏,乃至主簿、县丞、县太爷,咱们能收买,胡记在固县经营多年,反倒不会了不成?”明月一脸平静地说出残酷的现实。
初春多风,晚风尤甚,将篝火吹得簌簌摇摆,照得她面上晦暗不明。
春枝和七娘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什么。
是啊,做买卖就少不了跟人对上,既然对上,不分个生死高下是不会停的。
“咔嚓”,明月掰断一根枯枝丢入火中,看着火焰渐渐升高,又把剩下的银票拿出来,慢慢想了一回,迅速分成三份,“明日先去租车,将货分散开藏匿于车厢内外各处和牲口腹下。春枝,胡记的人大约不认识你,你带着货和三百两银票先进城。七娘,你带五十两,我带六十两,咱们隔开几个人,先后入城。”
“东家!”二人急了,异口同声喊。
自上回离开固县,三人同吃同睡,未有一日分开,虽非亲生,却情胜姐妹,如何听得了这个!
“都别说话,听我分派!”明月抬高声音,对着无边黑夜重重吐了口气,“若一切顺利,咱们仍在王家酒楼会合。若我出事,春枝,记住了,不要回头看,更不要被人瞧出破绽,先去找孙都头,更不要忘了卖货。那几家你都熟,若他们问起我为何不去,就说我偶感风寒,不宜见客,记住了?”
春枝感受到空前的凝重,张了张嘴,一时间竟发不出声。
她看着摇曳的火光照在明月脸上,读懂那双被火照亮的眸子里满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
“记住了吗?”明月死死盯着她。
不得不说,这个安排很冒险,但凡春枝有二心,带着银子和货跑了……
但明月必须,也愿意赌一把。
感情上讲,一年的接触让明月清楚春枝是怎样的人,可以信任;理智上讲,离开马家的春枝在固县已无容身之地,而一旦离开固县,她又没有可以施展的空间,唯有跟着明月,才有无限可能。
“记住了!”春枝咬咬牙,用力点头。
若出事,绝非小事,找人疏通必要银子,卖了货、收回货款才有希望!
“春枝,若进城时无事发生,你先到酒楼,记得开三间房,不要紧挨着,但也别离太远,住进去之后,我们都要略作修饰,彼此间装作不认识才好。”明月边说边拿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力求无漏。
“东家,”七娘忽咧嘴一笑,“人是咱俩一起打的,若您出事,我也跑不了,何必分开?外头有春枝一个就够了。”
明月用力拍拍她的肩膀,“好七娘,不过还是听我的吧。”
万一呢?
多走一个是一个。
她有预感,这次进城,必不会平静。
一山不容二虎,与胡记的龃龉一日不平,双方便一日如骨鲠在喉,不得安宁。
来做个了断吧,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固县这块肉,她吞定了!
三月初一,固县西门。
临近正午,入城的人并不多,以春枝的经验,守城衙役大多会在时候偷懒,查验并不细致。
可今天却有些不同。
专供平民出入的小城门内侧比平时多了一个人,专盯着十几、二十岁的大姑娘小媳妇看,惹得许多人敢怒不敢言。
城门幽深,在外准备入城时根本看不见,而等能看见时,想走也来不及了。春枝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她近乎本能地想要回身示警,对方的视线却已落到她身上,“做什么的?从哪儿来?车上还有什么人?”
要糟!春枝把心一横,扯开嗓子大声吆喝,“走亲戚串门子,拉了些人家不要的铺盖、皮袄、老布……”
她说的纯正固县方言,问话之人的表情立刻便松弛了,又扭头看角落里坐着的年轻男人,见对方摇头,再看车内果然乱糟糟的堆着些横七竖八的皮袄、厚重铺盖等物,下面也方方正正的,虽多,却藏不下人,便摆摆手叫她过去,“快走快走。”
东家听见了吗?七娘听见了吗?她们走到哪儿了?春枝心里敲鼓一般七上八下的,又大声问道:“差爷,出甚大事了?往日可没管的呢,今儿怎得这样严?”
“吼什么,老子没聋!”那衙役捂着耳朵道,“问那么多作甚!还不快走!”
这娘儿们什么驴嗓子!震得脑瓜子嗡嗡的。
春枝不死心,还要再说,却见一直坐着的那男人双目圆睁,突然颤巍巍站了起来,指着春枝后面对几个守城衙役喊道:“就是她,就是她!”
春枝这才发现,那人一条腿是瘸的,所以才要坐着。
瘸腿!
春枝脑中嗡的一声,手脚冰凉,冷汗涔涔而下。
同春枝说话的衙役立刻和另一人向后蹿去,“站住!”
“别动!”
四周顿时乱作一团,小孩哭、大人叫,好些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骚乱中心望去t,春枝心急如焚,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
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一瞬间,春枝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颅顶,恨不得立刻跳下车,挥舞锄头跟那些人干一场。
“东……”
不行!春枝骤然惊醒,额上满是冷汗。东家说过的,不能都陷进去!
“驾!”
春枝抬起手,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强忍着回过头,驱动骡车往孙三家中驶去。
城门口附近行人众多,此刻又涌过来好些看热闹的,春枝一路横冲直撞,吓得众人纷纷躲避。
可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快,要快!
从城门口到孙三家,只隔了四条街,但春枝却觉得仿佛过了一整年,从未如此漫长。
此时孙三不在家,但英秀在,听说是替明月来的,马上就叫她进去了。
风尘仆仆的春枝也不废话,言明要找孙三。
见她急得脸都白了,英秀便有些猜到了,“可是明老板出了什么事?”
要找孙三帮忙,此事必瞒不过英秀,春枝略一挣扎便将事情说了,“实不相瞒,我们东家给人陷害,方才入城时被捉到牢里去了!还望太太帮忙!”
“什么?”英秀惊讶道,“大白天的,竟有这等事?”
她虽只与明月见过两面,但对方出手大方、为人爽朗,还会私底下来陪她解闷儿,又识趣,印象很不错。
“喜儿,喜儿!”英秀忙唤来丫头,“你快带着小厮去找大爷,就说家里出事了,叫他赶紧回来。”
“哎!”喜儿立刻转身出去,点了两个小厮就跑。
孙三每日巡逻的路线都是固定的,很好找,前后不过两刻钟就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见浑家无事,孙三才要对丫头发火,又瞥见角落里站着的春枝,“你是……跟着明老板的那个?”
“是!孙都头好记性。”春枝飞快地行了一礼,竹筒倒豆子般说明原委,“若非十万火急,实在不敢来叨扰太太和都头,还望都头施以援手,必有重谢!若有要疏通之处,只管开口。”
类似的事不是没发生过,孙三一抬手,“你不必说了,我已知晓。”
他略一沉吟,“可知是什么罪名?”
公然捉人,总得有个名头,知道名头才好对症下药。
春枝摇头,“当时有些乱,我只看见拿了人就走了。”
孙三道:“事不宜迟,我先去打探打探,再做商议。”
说着,转身就走。
“都头!”春枝追上去,二话不说塞了一张二十两、两张十两的银票,“纵然都头不辞辛苦,也少不得要上下打点,总不能叫您自掏腰包。还望都头便宜行事,拜托了。”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衙门内外上下那么多人呢!
万一问到关键人物,有什么转机也未可知,若要用银子时没有银子,岂不耽误大事!
去探听消息,大额银票不便,小额的正好打点,孙三点点头,“好,我去去就回。”
春枝此生从未如此无措,待孙三一走,下意识望向英秀。
英秀过来拍拍她的手,强拉她到一边坐下吃茶,“你先别急,明老板吉人天相,且叫他去问问再说。”
英秀还不信了,朗朗乾坤,就敢弄死人不成?!
孙三去了近两个时辰才回来,脸色不大好,“我找了女牢那边的看守,说今儿确实抓了两个人,看年岁和样貌,大约就是明老板她们无误了。”
“那?”春枝咬牙,“能不能花银子捞出来?”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既然进去了,说不得要破费。
钱没了可以再赚,只要人没事,花多少银子都值。
“辗转问过了,难!”孙三咕嘟咕嘟灌了一壶茶,淌得前襟都湿了,“说是她二人之前故意伤害人命,致人伤残,后又逃逸,如今案子已经报至刑房,说不得要审几日。”
如此种种,冲人而非财,单靠银子……难!
“明老板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英秀皱眉,“她能伤什么人?”
春枝张了张嘴,小声将当时的事情说了。
英秀勃然大怒,“好不要脸!呸,那是他们活该,当时怎么不打死了,留得那畜生造反!”
春枝深以为然,可眼下最要紧的却是另一件事,“审几日,会不会用刑?”
大牢就是虎狼窝,万一把人弄坏了可怎么好?她才十七呀!
“暂时不会,”孙三很肯定地说,“口说无凭,审案也需人证物证俱在,不然岂不乱了套?”
春枝听了,才要松口气,却听孙三话锋一转,“可牢房终归不是自家,说不得要吃些苦头。等再过两日,明老板她们不主动认罪……”
一旦掌握证据,被告又拒不配合的,根据律法,刑房可略作刑罚。真到那一步,用刑,用什么刑,多重,怎么用?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春枝眼前一黑。为奴作婢十多年,她知道太多折磨人的阴毒手法,据说都是从衙门里传出来的。
若是,若是那些肮脏手段都落到东家身上……
“照这么说,是没有证据就先把人抓了?这不是摆明了要诱供,诱供不成就屈打成招么,未免太乱来。”英秀虽非公门中人,但与孙三成婚多年,长期耳濡目染,也知道不少黑幕,闻言皱眉,“难不成县太爷也同他们狼狈为奸?”
“这样的话也是能胡说的?”孙三不轻不重呵斥一句,“大老爷日理万机,又不是命案,除非真有了眉目,刑房的人也不敢贸然叨扰。”
世间十样事,七种无结果,若什么事都直接报给县太爷知晓,还不把他老人家忙死、烦死了!
再说了,县令乃七品命官,要请动他,非同等闲,胡家未必舍得。
又或者,觉得只是收拾几个女人,且不必“杀鸡取牛刀”。
英秀显然并不将他的“斥责”放在眼里,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县太爷又如何?天底下赃官多的是!打量我没见过么?
“当务之急,有两件事要办,”孙三拿她没法子,只好无视,转头对春枝说,“要打听明白胡家的人收买了哪几个,如此才好对症下药。再一个,硬闯不行,需得智斗,此事咱们不成,要请个靠得住的状师来替明老板辩驳、喊冤。”
要花钱。
花很多钱。
春枝听懂了,起身一揖到地,哽咽道:“银子的事您不必担忧,之前东家便有所感,叫我委托您全力施为……拜托了。”
却说明月和七娘先后被捉,不由分说便押入牢房,进去后先搜身,二人身上的银票都没保住。
足足一百一十两银票!几个狱卒都睁大了眼,急切地吞着唾沫。
没想到,真是头肥羊!
“看什么!”膘肥体壮的女牢头恶狠狠瞪了众人几眼,毫不犹豫地将银票揣入怀中。
想到还要分给上头,她便肉疼。
众人的眼睛又瞪大几分,嘴唇蠕动几下,终究敢怒不敢言。
恁老吃肉,竟连汤都不给我们留一口么?
“那是我们的血汗钱!”七娘骂道,“就算上交衙门也需登记造册、过明路,你凭什么拿走!”
那女牢头慢慢转过身来,盯着七娘看了会儿,嗤笑一声,抬手就打。
“姐姐息怒!”明月猛地朝七娘撞去,七娘踉跄倒地,那女人打了个空。
“姐姐息怒,”明月自己也摔在地上,挣扎着坐起来,强撑着赔笑道,“她一时胡言乱语,姐姐莫要放在心上,那些本就是我们想要孝敬姐姐的,还请姐姐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情势未明,冲突起来吃亏的是她们。
“嗯,你倒有些见识,”那牢头呵呵一笑,对左右摆摆手,“送这两位进去吧。”
“多谢姐姐。”明月假笑着,抬头看她,将她的眉眼轮廓一点点刻进心底,日后化成灰也认得出。
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要你连本带利吐出来。
女犯人数不多,未定罪就捉进来的更少,明月和七娘意外又不那么意外地混了个“空房”。
三月的固县春暖花开,牢房内却依旧阴暗潮湿,地上只铺了薄薄一层麦秆,七娘过去翻开一看,底下都发霉了。
她抿抿嘴,努力寻了块干燥地,抓取略干净一点的麦秆使劲擦了几遍,铺上所剩无几的干麦秆,又脱下外衣叠成厚厚的小块垫在上面,“东家,坐下歇歇吧。”
明月要拒绝,七娘却不由分说按着她坐下,“此地阴冷,早晚会冻透,多一件少一件外衣无甚差别。”
说着,她又苦中作乐道:t“况且我是闽南人,那边冬日的湿冷与这个没什么分别,早习惯了,倒是你,年纪还小,若是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啊,明月眼眶泛酸,才要开口,七娘却故意岔开话题,“东家,你说,咱们会挨打吗?”
她不怕吃苦,只怕进了这种地方,挨打却不能还手,任人鱼肉。
明月想了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进了这里还能有好?
“春枝一定在外面想法子,”七娘喃喃道,像说给明月听,也像安慰她自己,“说不定明儿咱们就能出去了,等回到杭州,咱们还住大屋子……”
好日子,她还没过够呢。
无论如何都得保住东家,七娘默默地想,若真要挨打,她就把事情担下来,只打自己!
很快,明月和七娘就知道她们要遭遇什么了。
没人来提审,也没人用刑,平静得近乎诡异。
但也没人给她们水和饭。
甚至到了夜里,她们都开始犯困时,一直没出现过的狱卒忽然现身,故意拿着棍子敲打,举着灯照,不许她们睡觉。
明月和七娘年轻,又长期在外奔波,早就习惯了,一天不吃不睡不算什么。
可两天不吃不喝不睡,就很成问题。
明月很饿,腹内火烧火燎的难受,嘴巴干裂起皮,喉咙里长了毛似的难熬。
牢房内幽深、昏暗,时间流逝暧昧不清,每一刻都变得无比难熬,她开始胡思乱想,跟夜晚窜来窜去的老鼠大眼瞪小眼,脑海中不断闪过这几个月的快活日子,又回想起曾经明德福的丑恶嘴脸。
她甚至觉得,与眼下相比,继母王秀云的手段都显得温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