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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第三天,两个狱卒故意拿着水壶、食盒进来,在她们所在的牢房外摆开桌子大肆吃喝。


    “姑娘何必苦熬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犯了错,改了就是,何必受罪?只要姑娘认了,这样香喷喷的烧鸡,热乎乎的肉羹,即刻送到姑娘嘴边。”


    说话的狱卒特意面朝她们,撕下一条油淋林的大鸡腿,夸张地咀嚼。


    另一人则拿着蒲扇,笑嘻嘻将香气往牢房内扇,时不时做闭目吮吸陶醉状,“哎呀,好香呀,这可是才出锅的康家肉羹,啧啧,大骨头砸碎了熬出骨髓来的,又香又滑……”


    食物独有的香气轰然炸开,在臭烘烘的牢房内横冲直撞,混合成一股诡异却依旧诱人的味道。


    “放你娘的屁!”七娘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两眼发直,骂得愈发诚恳,“你才有罪,你娘有罪,你爹有罪,你全家都有罪,等死后都入十八层地狱……”


    她忽然很感激当初明月逼着自己学固县话,瞧瞧,现在不就用上了?


    明月火烧火燎的肚子里咕噜噜直叫,闻言却忍不住哈哈大笑,结果嘴唇一动就裂开,流出血来。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呸,我有何过?!


    被骂的狱卒恼羞成怒,嘴唇一动,却听明月沙哑着嗓子问:“他给你们多少银子?”


    那狱卒动作一顿,装傻,“什么银子,这厮疯了。”


    明月仿佛没听见,艰难地换了个姿势,继续问:“够花一整年吗?”


    牢里太阴冷,又没吃没喝,还不能睡,她早被冻透了,身上冷得像冰坨。


    “那哪儿够……”有个狱卒脱口而出。


    同伴重重咳了一声,她慌忙闭嘴。


    但已经晚了。


    得到预期中的答案,明月笑容更盛,一点点挪动僵硬的双腿,来到她们跟前说:“你们不说我也明白,是姓胡的做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没什么,江湖道义罢了,冤有头债有主,若就此收手,我不怪你们。


    他们又不敢杀我,来日我出去了,必然报复,你们好端端的,却受人牵累,与我结仇,何苦来哉?”


    她太渴了,声音嘶哑,活像尖利的指甲划过铁皮,更兼气息不足忽高忽低,幽幽回荡在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叫人无端发毛。


    那两人有些意动。


    因为这份钱的大头,其实根本没落在她们手里,而脏活累活却一直是她们干,明月能记得住的报复对象,大约也是她们。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七娘也挪过来,努力往掌心哈气,试图替明月暖暖冻得青紫的手。


    收效甚微。


    明月看出狱卒的为难,循循善诱道:“我知道你们的家人都在这里,所以不敢抗命。不过,送上门的银子何必往外推呢?我也不叫你们难做,左右他们不能天天在这盯着,我佯装憔悴,你们佯装示威,如此刀切豆腐两面光,两边谁都不得罪,可以交差,又能多得一份银子,何乐而不为呢?”


    一开始她还不太确定,但这几天熬下来,明月完全可以断言,胡家没有杀人的胆量,也无通天手眼


    否则,何必磨蹭至此?


    那二人面面相觑,大吃大喝的动作都慢了,不知该怎么接话。


    换做一般人,折磨几天早哭爹喊娘了,她们怎么不怕?


    嫌钱少的那人犹豫了下,“你能给……”


    “当心有诈!”同伴一把拉住她。


    听说胡家的人已打通刑房的关节,这两个外来的娘们儿人都在大牢里了,银子也被搜走,还能翻出天去?


    她又警告明月,“少动歪心思,进来这里你就认命吧!”


    另一个狱卒犹豫了下,“是啊,我听说也不是什么大罪,你认了,回头换个地方,照样能东山再起……”


    话虽如此,可她们的银子都没了,靠什么东山再起?说到底,就是始作俑者想赶尽杀绝,又不愿意手上沾血。


    明月嗤笑,“换个地方”,马脚露出来了不是?好一个白脸红脸、好人坏人啊。


    “笑什么!”那一脸凶相的狱卒骂道,“事到临头还巧言狡辩,简直不知死活!我且问你,认不认罪?”


    近三日水米不进,更未能合眼,明月实在太累了,方才说的那些话几乎耗尽全部体力。


    她歇了一会儿,复又睁开眼,盯着那两人,轻笑道:“我有人在外面,纵然有个万一,奈何不了胡家,还奈何不了你们么?”


    敬酒不吃?


    那就吃罚酒吧。


    就算死,她也要拉人垫背。


    她的眼睛本就不小,之前赶路消耗极大,又在这里净饿、打熬两日,脸颊都有些凹陷了,越发显出两颗黑洞洞的眸子和里面猩红的血丝。这样直勾勾望过来时,活似勾魂使者,直看得那二人毛骨悚然。


    “你!好好好!”扮好人的狱卒亦图穷匕见,顾不得伪装,一脚将吃剩的饭菜踢翻在地,冷笑道,“你就嘴硬吧,我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


    太平年间,没人扛得住饿。


    就算扛得住饿,也扛不住渴。


    两狱卒愤然离去。


    过了一会儿,七娘好似突然来了力气,四肢并用爬到大牢栏杆那里,抓着几根麦秆,使劲伸长了胳膊去够。


    “东家!”七娘连滚带爬缩回来,攥得紧紧的右手举到明月眼前缓缓打开,“看,肉。”


    方才那二人为了诱惑她们,故意夸张吃喝,略瘦点的鸡肉都不啃,临走时努而打翻,一点翅尖竟迸溅到牢房栏杆不远处,被眼尖的七娘看见了。


    肉,小拇指大小的一点翅尖,上面沾满了泥土,但久违的肉香和油光依旧让明月本能地做出吞咽动作。


    她太渴了,甚至连唾沫都分泌不出。


    七娘小心地将那翅尖擦了擦,递到明月嘴边,“吃吧。”


    明月从没这样饿,这样馋,看到翅尖的瞬间,哪怕是别人吃剩的,她的五脏六腑也开始疯狂燃烧。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也正在进行前所未有的挣扎。


    空前的怒火和报复的渴望正在迅速取代饥饿和疲惫,占据她的全部心神。


    明月仿佛被硬生生劈成几瓣,一个在疯狂翻滚着愤怒,一个在卑微地渴望生存,还有一个,竟还能超脱一切,冷静思考:


    太少,真的太少了。


    哪怕一个人吃,也不过塞塞牙缝……


    可如果不吃呢?


    她盯着那小小的一点肉,绝境之中想到了破解之法。


    夜深了,今天狱卒竟然没来骚扰,大约是觉得活生生饿了渴了三天的人和死人也没什么分别,没必要再费力气。


    “吱吱!”


    小动物爬行的动静从角落传来,幽幽两点反出朦胧月光,在夜色中尤为可怖。


    它们很快被剩饭剩菜的香气吸引,纷纷前来觅食。


    奈何饭少鼠多,并不够分。


    体格强壮的大鼠很快吃完,仍霸占着位置不肯离去,但它t没吃饱,扬起脑袋,抖动着胡须四面乱嗅。


    有香味。


    尖尖的老鼠脑袋朝牢房内望去。


    大鼠刚悉悉索索来到细小的鸡翅尖附近,明月和七娘便奋力扑过去,将它压了个正着。


    “吱吱!”挣扎猛烈却又短暂。


    “抓住了!”七娘能感觉到身下软乎乎的一团,不敢起来,生怕老鼠逃脱。


    明月趴在肮脏发霉的地上,伸手去掏,蹭得指间满是泥污。


    大鼠七窍流血,俨然死透了。


    这奋力一跃几乎将明月和七娘的体力消耗殆尽,两人摔得眼冒金星、浑身疼痛,趴在原地喘了许久才爬起来,将老鼠脖子拉长了,贴在牢房门锁凸起的铁钉处使劲拉拽。


    不知划了多少下,有粘稠的液体滴到七娘手上,“破了!”


    然后呢?


    两人盯着正缓缓渗血的老鼠脖子,肚内酸水直冒,喉头隐隐做呕。


    必须得吃点东西,三天了,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下去。


    外面春枝也不知怎么样了,或许还会与第四天,第五天……


    今天她们忍住了,可明天呢,后天呢?


    明月不敢想,如果接下来那两个狱卒再拿着水和饭食过来诱惑,她会不会为了活命……


    明月慢慢伸出手,抓过七娘手中的老鼠,仰起脖子,张开嘴巴,任由粘稠腥臭的血滴入口中。


    老鼠很脏,若直接接触嘴上的伤口,恐怕病死会比饿死先来。


    她干呕了几声,全身都因抗拒而痉挛,却不敢吐出来,逼着自己咽了几口后便递给七娘,死死捂住嘴巴。


    七娘拿袖子狠狠抹了把眼角,也如她那般喝了几口。


    “呕……”真恶心啊。


    “干什么?!”听见动静的狱卒提灯进来,朦朦胧胧间就见那两块滚刀肉正头挨着头缩在角落里,不知在做什么。


    “转过来!”她走近,一脚踹在围栏上,厉声呵斥道。


    伴着令人牙酸的细微咀嚼声,明月和七娘缓缓回头,嘴巴还在蠕动着,“嘎吱,嘎吱……”


    狱卒勃然大怒,“谁给你们吃……啊!”


    微弱的灯光终于照清明月手中捧着的物事:那是一团黑灰色的皮毛,翻卷的皮毛之下是猩红的血肉和白骨,快要干涸的血迹就这么糊在她们手上、脸上……


    明月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沾了血的牙齿,突然将死鼠推到她眼前,阴恻恻道:“不如同享?”


    染血的鼠头自她掌间骤然落下,仅剩一点皮肉与身体相连,摇摇摆摆,与狱卒四目相对。


    “呕!”


    狱卒的喉头耸动几下,胸中一阵翻江倒海,终于没忍住扭头吐了满地。


    狱卒捂着嘴败走,落荒而逃。


    回去跟牢头一说,牢头也傻了。


    “放屁!老鼠是人吃的?”


    “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说到这里,那狱卒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方才看到的一幕,顿时干呕起来,“呕……不信,不信呕,您就亲自去看,呕……”


    见她如此,牢头也不得不信,不自觉吞了口唾沫。


    看个屁,生吃老鼠那是人能做出来的事么?


    这,这如何是好?


    她确实按照上面的吩咐,断水断粮,可没想到她们竟然能生吃老鼠!


    这怎么办?难不成还满牢房里抓老鼠去?谁伺候谁呀!


    有了东西果腹后,明月和七娘睡了三天以来头一个囫囵觉。


    她们甚至想开了,大牢里老鼠多得是,再捉再吃!


    被逼到一定份儿上,人与野兽无异。


    好死不如赖活着,从当初离家开始,她们就没想过轻易就死!


    不想死,更不想认输。


    压抑的怒火完全贯穿了明月的身心,她连做梦都在杀人。


    姓胡的,等着吧,只要我活着出去,一定让你,让你全家都生不如死!


    第四天一早,她们终于迎来第一个好消息:春枝来了!


    “姓胡的买通了刑房典吏,不许探视,还是孙都头想了个法儿,找到这牢里另一个女囚的家眷,叫我冒充她家来的……天杀的,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春枝一看两人的狼狈样儿就忍不住掉泪,忙不迭从篮子里掏出夹了酱肉的烧饼递进去,又倒米汤,“慢点吃,先喝口汤,这是小米上头熬出来的米油,最滋补……”


    姓胡的畜牲,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闻着麦香肉香,明月差点发疯,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忍住不接,“别给我们太多,掰,掰开。”


    几乎三天水米未进,她怕忍不住把自己撑死。


    “孙都头说,若再这么下去,最多三日就要动刑,需得有个状师往上递状子,直接捅到县太爷跟前,要求开堂公审、当堂对质。”春枝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依言将酱肉饼分开,小声说:“可姓胡的做得忒绝,提前收买了本地最有名的状师,其他人也不敢接。孙都头说,得去州里请,那边的状师大多与州衙有牵连,并不大将下面的县衙放在眼中,正好任意施为。此事不容闪失,我与孙都头皆以为要请就请最有名的,有一人几无败绩,前儿已连夜打发人去州城里请了。只是贵些,要五十两。”


    明月狼吞虎咽,边听边点头,“咳咳,买命,不贵。”


    盛名之下无虚士,既然敢要这个价钱,想必有些真本事。


    半个肉饼下肚,久违的饱腹感充盈全身,明月靠在栏杆上,自身体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幸福得几乎落泪。


    “对了,货怎么样?”


    当初在杭州进货时,明月就是按照各家喜好来的,额外再多加几匹新鲜花样。只要春枝照本宣科,至少能卖出去八成。


    “那几家我都去了,三家问起过您,我照着您之前说的讲了,旁人倒罢了,王家的老太太和太太都过问几句,瞧着倒真有几分担心……”


    反观赵太太,当真薄情,明月分明与她家往来最久也最多,方方面面不可谓不尽心,一年多下来,石头都该捂热了,赵太太竟连装着问一句都没有。况且马家就是开药铺的,药材、大夫一概不缺,春枝说明月病了,哪怕你虚情假意,说帮忙引荐个好大夫呢。又不用你花钱!


    可什么都没有。


    说到这里,春枝赧颜道,“只是我没有您的本事,还有一匹缎、一匹绫和两匹纱没卖出去。”


    “你做得很好了,比我预想的好。”明月努力控制着不去看篮子里剩下的食物,端起米油慢慢啜,“那四匹都拿去孙都头家,给英秀,她会知道什么意思的。”


    不管自己留着做还是往各处疏通,都属佳品。


    “好。”春枝记下,又试探着给她掰了一小块肉饼,“这里还有一壶老母鸡汤,多加了姜驱寒、参须补气,你们饿了几天,脾胃虚弱,过几个时辰再喝。另有两丸风寒药,此地阴湿难熬,先吃了去去湿寒。”


    其实上回春枝还在想,明月忙于打通孙三的关节是否过急了,如今看来,不是过急,而是差点来不及。


    若无孙三,春枝现在能想到的法子唯有回马家求助,可她之前已经有些惹了马大官人不快,那个觊觎她的管事也必然怀恨在心,倘或再在一旁吹风……赵太太素来薄情,如何肯为弃主之徒费心?


    只怕明月这次就真的栽了。


    哪怕确定了明月和七娘的安全,春枝离开时依旧忧心忡忡,心不在焉,赶路时差点迎面撞上人。


    “春枝姑娘,你在这里呀!”正说着话,英秀身边的丫头喜儿就跑了过来。


    路上有人,喜儿凑到春枝耳边低语。


    “来了,这么快?!”春枝大喜。


    喜儿也替她高兴,小声说:“那人极有口碑,是出了名的要钱不要命……”


    五十两银子呢,听说那状师饭都没吃,连夜骑马赶来的,跑得比去接的人都快。


    好好好,来了就好!总算有个真正懂门道的人可以商量了,春枝顿时浑身一轻,眼里也有了光。


    州城来的状师姓吴,三十来岁年纪,身材健硕,声若洪钟,春枝乍见都不敢认:这真是读书人?


    孙都头在旁边咳嗽一声,“这便是吴举人吴状师。”


    别说春枝,刚才他也唬了一跳,以为同行走错了。


    而吴状师也真同他切磋几招……别说,确实是文武双全。


    春枝仰头看:“……”


    吴举人?吴状师?


    别是武举人、吴壮士吧!


    吴状师见怪不怪,亢亢笑了几声,更胜洪钟,“闲话少叙,姑娘且把案情从头到尾详述一遍,我即刻写好状纸递往衙门。”


    世人对状师多有误解,总觉得只要读书人会卖弄唇舌即可,殊不知状师动辄就要在堂上堂下与人舌战三百回合,脑子不得清闲不t说,堂下更有诸多操劳,更是个体力活儿。


    且看着吧,那些个身形瘦削、气血不足的状师,都坚持不了几年。


    却说方知县正在书房内翻阅卷宗,预备春耕、税收之事,就听外面突然咚咚作响,又有人飞速来报,“大人,有状师替人击鼓鸣冤呢!状子都递上来了。”


    可真新鲜,鸣冤鼓都多久没响了?这下县里要热闹了。


    怎么这么多事!方知县烦躁道:“状子呢?”


    够有劲儿的,他来本地多年,头一回听见鸣冤鼓这么响!


    接过来一看,满纸铁画银钩,方知县先暗赞好字,再看署名,心中不禁咯噔一声,怎么是这厮!


    谁又把他请动了?


    固县状师不够使唤么,非得从州城请?!


    且不说这姓吴的有举人的功名在,除非犯下大罪,否则等闲官员都奈何不得。要命的是,他在州城纵横多年,与几位上官颇熟,本案但凡稍有不如意之处,必要回去大放厥词,于方知县的政绩评定大大的不利。


    麻烦事,麻烦事啊!


    方知县捏着鼻子往下看,“嗯?”


    竟是要反告刑房上下勾连、故作假案冤案……他脸上热辣辣的,嘶,细细想来,此等没王法的事,那等酷吏未必做不出。


    该死,该死!


    方知县正看着,心腹又抹着汗从外面来报,“大人……”


    “又怎么了?”有完没完?方知县不耐道。


    心腹缩缩脖子,讪讪抹汗,“那状师杵在衙门口不走,已引了不少百姓来看,他叫小的进来问问,何时开堂过审?”


    本官好歹也是七品命官,要你来催?!


    方知县大怒,“让他候着!”


    “他,”心腹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抬眼去瞧方知县神色,“他还说……”


    “还说什么!”方知县拍案道,“一并报来!”


    “还说,”那心腹把双眼一闭,梗着脖子豁出去道,“还说若两日之内不开堂,恐是本地县衙意欲徇私枉法,他只好回去上报州城……”


    “放肆!”方知县怒道,“他不过一个小小举人,竟敢威胁朝廷命官?!”


    依大禄律法,地方案件未经审理,不得越级上奏,所以方知县知道吴状师不可能真这么做,而他更知道吴状师知道自己知道他不会这么做,就是单纯有恃无恐:


    我确实不能越级,但我有嘴,回去之后万一不小心漏给哪位州官听……


    心腹装死。


    一个县令,一个举人,收拾不了旁人,还收拾不了他么?他能说甚么?


    方知县着实发了一回火,可到底不敢对吴状师如何,思来想去,便将所有不是倾泻在刑房身上。


    好好好,你们才是罪魁祸首,背着本官在外勾连,损毁本官清誉不说,又把那不省油的灯招惹来!


    本官素日不与你们计较,都将本官做泥捏的不成?


    “来人,升堂!”


    统统死来!


    既要升堂,本案双方皆要到场,接到消息的刑房典吏关鹏暗道不妙:除非命案,大老爷轻易不会过问,怎么今日突然发作?


    有书吏从前头匆匆跑进来递消息,“坏了,听说来了个州城的状师,极厉害的……”


    “状师?州城来的?”关鹏眉头一皱,低声道,“那二人数日前俱已缉拿在案,大牢也不许出入,状师又是从何处得知?”


    这个法子他用过不是一回两回了,屡试不爽,怎么偏这回就不成了?


    书吏四下看看,凑上前去附耳低语,“听说是孙三相帮,可孙三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却不得而知了。”


    那两名女商贩是外地的,孙三却是本地人,并无亲缘瓜葛,此番也无机会接触,怎会主动插手?


    难不成谁还未卜先知?


    “说起来,”关鹏想起一件事,“此事颇为蹊跷,胡家的人说有两人,可消息却无端走漏,再者……”


    说是贩布的,可拿人当日却没见着布匹!


    原本胡家说好了的,他们帮着拿人、办人,收缴的布匹也归他们。据胡家的人说,姓明的胆量极大,一趟的布匹少说能值几百两,还都是北面少见的好货。


    可没想到,除了两头骡子、两杆锄头和几件替换旧衣裳,毛都没见着一根!


    为此,关鹏还跟胡家的人闹了好大一个不痛快:胡家的人觉得是他们贪得无厌,拿了硬说没拿;而关鹏则认为胡家是在拿他们当傻子耍,没有硬说有……


    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胡掌柜又额外打发人来送了二百两银子算完。


    两人沉默片刻,都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没用刑吧?”


    “没有,”那书吏低声道,“还是老法子,外头一点儿看不出来。”


    至于脏了、瘦了、憔悴了,全是她们自己做贼心虚、寝食难安,与我何干!


    哪怕饿死了,也是畏罪而绝食自杀,周密着呢。


    关鹏迅速将细节都回想一遍,确认没有痕迹,放下心来,“去,把人带上去。”


    第37章


    稍后方知县升堂,先带原告,“下跪何人,有何冤屈?”


    却见那二人一个瘸,一个喘,面泛病容,这也就罢了,更兼獐头鼠目、眼神油滑。常言道,相由心生,方知县先就有三分不喜。


    “回禀老爷,腊月某日我二人自城外归来,见两名女子于风雪中行走,着实不易,便要上前相帮,哪知那二人非但不知感谢,竟动手就打……”那瘸腿的指着角落里的锄头道,“那便是凶器,我二人险些丧命……”


    话音未落,一旁的吴状师便响亮地冷笑出声,“简直破绽百出!方大人,贵县的刑房已如此不堪了么?”


    不等方知县开口,他便大步上前,掀开说话那厮的裤腿,“大人且看伤口,早已愈合,若果如你二人所言,是这两名女子行凶在先,为何当时不报官?反在事发多日后才私下勾连,欺瞒本地父母?分明是做贼心虚!”


    “胡说,你撒手!”那瘸腿的泼皮本欲挣扎,奈何吴状师之手犹如铁钳,死活掰不开。


    泼皮呆了,这是哪里寻来的蛮牛!


    吴状师压制他便如砍瓜切菜,毫不费力,继续慷慨激昂道:“此为其一,其二,办案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如今人证何在?物证何在?他们说那是凶器就是凶器了么?”


    “那锄头曾食我血肉,如何不认得!”瘸腿男子死犟。


    “好!”吴状师脚尖一转,宽大身躯横在他与锄头之间,将他视线遮了个严实,“你距锄头尚有六七尺之遥,未及细看便一口咬定,我且问你,因何断定?那锄头与寻常锄头有何不同?”


    这……瘸腿男子一时语塞,支吾着说不上来。


    他哪儿知道那么细,当时差点被打死了!哪里顾得上看!


    “你说不出来,”吴状师小山般的身躯慢慢压下去,步步紧逼,“因为那本就不是凶器!”


    “是凶器!”瘸腿男子急了,“我认得!”


    “不是!”吴状师乘胜追击,“那根本不是她们的锄头,是我有意诈你。如今看来,果是有人暗中指使你这么说,是不是!”


    其实那两把锄头确源自明月和七娘,乃是吴状师见他方寸大乱,略施小计。


    果然,瘸腿男子急出满头大汗,惊慌失措之下,竟扭头望向一侧的关鹏。


    你,你之前没说会有状师逼问呐!


    那锄头怎么又不对了?


    提前换过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不中用的蠢货!物证是县衙的人呈上来的,怎会有假!连这点都想不明白么?


    关鹏面无表情,却借着搔额角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余光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看自己,一转脸,径直对上吴状师。


    吴状师什么都没说,可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该死该死,既是州城来的名状师,想必知晓上下诸多手段,莫不是……


    关鹏腔子里一颗心没来由的突突直跳,下意识吞了口唾沫,忍不住想分辨点什么,可理智告诉他,此时开口便是不打自招、做贼心虚。


    吴状师却在下一刻挪开视线,重新看向方知县,“且不说人证不足、物证存疑、动机不明,此二人劣迹斑斑,左邻右舍皆可为证,想必公门中亦有其犯案卷宗,诸位且想,此等货色指控两个弱质女流殴打自己,难道不荒唐不可笑吗?”


    大堂外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哄笑出声,“可笑可笑,当真可笑!”


    又有人大声道:“我识得他们,此二人乃城郊有名的泼皮,常对往来妇女言语调戏……”


    “是哩是哩,还曾偷过我家鸡子、猪头!”


    “肃静!”方知县狠拍一记惊堂木,众t百姓齐齐一抖,顿时安静下来。


    他先被吴状师好一通抢白,又见百姓们起哄,面上难堪,有心发作,奈何吴状师经验丰富,所提之处皆为关键,经不起推敲。方知县便冷着脸质问刑房众人,“可有人证、物证?卷宗缘何迟迟不递上来?”


    后半句是说给吴状师听的:听见了吗?都是下面的人瞒着本官自作主张,本官无辜,一概不知。


    关鹏支吾道:“当时荒野无人……不过此二人与被告两名女子素不相识,伤势更做不得假,不大可能无辜诬赖。至于物证,卑职已着仵作核验过,此二人的伤口与锄头刃部吻合,确为这两把锄头所伤。”


    也不是古往今来所有的案子都有外部人证啊,都怪这吴状师多事,若再晚几日,那两个女人撑不住招了,便可盖棺定论。


    “人证,何为人证?与本案无关者!此二人疑点重重,所言皆不可信!”吴状师直接喷到他面上去,字字诛心,“尔身在公门,办案无数,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呢,还是心中有鬼,知法犯法?”


    关鹏一噎,才要狡辩,却见吴状师大手一挥,沙包大的拳头迎面而来,关鹏本能躲闪。


    哪知对方只是虚晃一枪,趁他躲闪来不及开口的工夫,继续扯着大嗓门喊冤,“再说物证!你口口声声找仵作验过,仵作可曾亲眼目睹锄头上有血迹?可曾亲眼见被告手持这两把锄头伤人,被告又可曾招供画押?


    甚么伤口与锄头刃吻合,敢问这两把锄头与普天之下其他锄头有何不同?天下锄头皆大差不差,便是同一铁匠打造又如何?放眼整个固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照这样讲,若哪日有谁被青砖打破头,凡辖下家宅以青砖堆砌者,皆有嫌疑,皆要入狱?”


    他的嗓门极高,语速飞快却字字清晰,且通俗易懂,公堂外围观百姓们全都听清了,各个津津有味,点头称是。


    真不愧是大地方来的状师,真痛快啊,简直比说书的讲的还精彩。


    接连被戏弄,说又说不过,关鹏面上青一阵红一阵,鼻尖汗都出来了。


    差不多的事他干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驾轻就熟,怎么这回哪儿哪儿都不顺!


    明明两个人都抓了,怎么还会走漏风声?


    孙三又是犯什么混?


    怎么又蹦出来个州城的状师……诡异,这件事哪里都透着诡异,莫不是要阴沟里翻船?


    听到这里,方知县如何猜不到内情?


    想必是有人和那两名被告有仇,借机陷害。


    只是没想到对方早有准备,自己扛住了没招,还把吴状师请来了!


    纵观整个事件,其实核心非常简单,就是粗暴地以权势压人、封锁消息,等人什么时候熬不住了,“招供”了,“案子”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但对普通人而言,想要破局?


    难,很难,几乎不可能!


    消息要灵通,反应要快,要够能忍,还要有钱、有门路……缺一不可。


    水至清则无鱼,庙小妖风更大,似此等事件,各地都有,方知县不是不知道。


    但只要不闹到明面上,他都懒得管。


    可如今闹到明面上,他就不得不管。


    人证物证皆属无稽之谈,荒唐一案就此打住,方知县将惊堂木一拍,望向关鹏,“你有何话说?”


    关鹏眼珠一转,有恃无恐道:“回禀老爷,那两名女子是外来客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走了,卑职只是按规矩将那二人请了来问话,未曾苛待,更并未定罪呀。”


    方知县道:“带上来。”


    慢慢恢复平静的关鹏坦然站立,目光不躲不闪,丝毫不见慌乱。


    带上来又如何?没人动手!天王老子来了也无话可说。


    哼,最多判个“误抓”罢了。


    稍后明月和七娘上堂,方知县见她二人虽精神萎靡、形容消瘦,然确无伤口,点了点头,不过还是问了句,“本官且问,你二人可曾受刑?”


    明月不卑不亢道:“回大人的话,自我二人入狱那日起,便被当作人犯,所带银钱财物,皆被牢头索去,前后四五日,皆水米不沾,更有狱卒屡屡恐吓,欲逼我二人认罪……”


    方知县意味深长地看向关鹏。


    没动刑,他便不好以此拿捏关鹏,借机惩处;可也因没动刑,他不必为关鹏牵累,免去上官责罚……可谓有利有弊。


    关鹏故作惊讶,“甚么,竟有此事?”


    他向方知县一拱手,“卑职对此一概不知,大人,必要严惩啊!”


    方知县冷冷看了他一眼,“有无此事、何人所为,本官自会查明。”


    此獠目无尊上,着实可恶!


    铁打的吏员,流水的知县,这些地头蛇沆瀣一气,将下头守得水泼不进,屡屡要给历任县官难堪,也该吃吃苦头了。


    关鹏面上恭敬,心中却并不当回事。


    县令又如何?孤身赴任,几年就走,还不要靠下头的人办事?


    方知县暂将心头火气俱都撒到那两个原告泼皮身上,惊堂木拍了几下,又拿朝廷律法威逼,“尔等可知诬告者反坐,来啊,拉下去,杖八十,流两千里!”


    诬告反坐,意为若经查明,原告无中生有,诬陷被告,那么将被处以被告的罪名。比如本案明月和七娘的罪名是“故意伤人致残”,如今各项证据缺失,案件不成立,两名原告便要承担该罪名。


    那两个泼皮根本不懂法,本以为美美的拿了银子告状就好,若成功,说不得还能再从明月身上讹诈一笔,即便不成也无甚损失。如今听了这话,恍若晴天霹雳,人当场就傻了。


    怎么回事,我们为何要挨打?


    还,还要流放?!


    直到被拖着往外走,那二人才骤然回神,拼命挣扎,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冤枉,大人冤枉啊!”


    “大人,我们知错了,是胡家,对,是胡家的人指使我们这么干的啊!”


    莫说流放千里,若无人照看,八十杖下来焉有命在?


    他们不敢指认关鹏,一咬牙,干脆将始作俑者供了出去。


    一环套一环,没完没了!


    方知县有意杀鸡儆猴,吴状师浑不在意那二人死活,等着外头噼里啪啦响起行刑声,吴状师才指着明月和七娘问:“大人,此二人清白可证了吧?”


    方知县不搭理他,只看着堂下的明月和七娘道:“经本官查证,你二人无罪,可以走了。”


    至于扣押的牲口和其他随身物品,稍后自有状师与衙役过档交割。


    明月和七娘对视一眼,郑重谢恩。


    “大人,”明月又道,“民女有些财物被牢头拿走保管,可否允许民女回去取来?”


    她说得颇客气,以“保管”代替“劫掠”,也算变相替方知县打圆场了。毕竟手下衙役闹出索贿丑闻,委实不雅。


    方知县不在意这些细节,见她识趣,摆摆手叫她自便。


    “谢大人。”明月行了一礼,起身向吴状师点头示意,与七娘原路返回。


    走出去一段,就听后面方知县慢慢叫停,命人重新将那两个被打得哭爹喊娘的泼皮提进去,“你二人说是胡家指使,哪个胡家?可有证据……”


    七娘频频回头,遗憾道:“可惜不能亲眼看到胡家伏法。”


    “看不到的。”明月摇头。


    七娘诧异道:“为何,那二人不是当堂指认了么?”


    今天是个大晴天,数日不见阳光,明月有意走得很慢,舒展四肢肆意接受沐浴,“你方才也听见了,办案要人证物证俱全。他二人身处其中,所言本不可信,胡记的人不会认的。至于那刑房典吏,如此肆无忌惮,想必是做惯了的,必然不会留下把柄……”


    吴状师之所以不继续反告,也是因“诬者反坐”一条:他们并没有胡记和刑房勾结的切实证据,若对方拒不承认,明月和七娘也有可能受到牵连。


    眼下最要紧的,以及吴状师的首要任务就是以最快速度将她们捞出来,而非贪心不足节外生枝。


    至于其他,都可以从长计议。


    “便宜他们了!”七娘恨恨道。


    “便宜?”明月冷笑,“事情不会就此打住的。”


    她冷眼瞧着,方知县和那位刑房典吏间似有龃龉,如今又审,未必没有借机敲打、修理之意。


    那关鹏虽是地头蛇,可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况且他还不是官,若方知县当真有意整治,关鹏不死也得脱层皮。


    至于胡记,哼哼……


    眼见明月和七娘去而复返,那牢头就以为这两人彻底栽了,才要奚落,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向外探头一看,却见原本负责押送的人竟远远站在门外,并不过来,心中顿生不祥之感。


    “贱……啊!”t


    那牢头嘴巴刚动,明月便狠狠一个头锤砸过去,伴着“咔嚓”的鼻梁断裂声,两管鼻血喷涌而出,登时在她面上开起染料铺子。


    牢头活像被铁锤狠狠抡了一记,头颅钝痛、眼前发黑,闷哼一声向后踉跄倒去。


    为防犯人逃跑,牢房整体呈菜刀形,刀把出入口十分狭窄,“连接处”还堵着一张桌子,供平时狱卒们歇息。


    那牢头后退几步便撞上桌子,去势顿缓。


    伴着令人牙碜的拖拉声,桌子被狠狠向后推出去数尺,边缘的几只茶杯接连滚落在地,跌得粉碎。


    明月饿了数日,后面虽有春枝送来的食物,终究有些亏损,且这牢头膘肥体壮,正面对抗是不成的。


    她正思索对策,见此情形,眼前一亮,立刻飞步跟上,抓起茶壶往墙上狠命一磕破,掌中马上多了一块尖锐的瓷茬。


    趁牢头尚未完全站稳,明月冲上去又补了一记头槌,自己也跟着眼前发黑。


    接连遭受重击的牢头一声不吭后仰,连带桌子一并摔了个人仰马翻。


    明月冲上去骑在她身上左右开弓,狠狠打了几拳,一手抓着她的衣领,一手将碎瓷片抵在她脖子上,恶狠狠问道:“银子,我的银子呢?!”


    动静不小,但大牢内常有狱卒以暴力管教“不听话”的犯人,众人皆对各色惨叫、响动习以为常,故而陪同明月回来的衙役压根儿没多想,仍背着手慢慢在外溜达。


    啧啧,女牢这边也不好管呐!


    明月动手没有任何前兆,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直到牢头狠狠挨了几拳,内部几个狱卒才反应过来,迅速拎着棍棒上前。


    “你干什么!”


    “快松手!”


    “殴打牢头,要造反吗?!”


    “别动!”七娘抓起墙边条凳,恶狠狠横在她们和明月中间,“是知县大老爷叫我们来取回财物,你们敢抗命不成?冤有头债有主,此事与你们不相干,都退下,退下!”


    那边明月还在继续嘶吼,“我的银子呢?!”


    牢头朦朦胧胧间听了,满脑子只一个念头:


    狗日的,当初不是你亲口说要孝敬我?如今却又来讨甚么!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此二人生吞老鼠的事迹已然在狱卒内部传开,众人无不退避三舍。如今又见明月一副要钱不要命的架势,纷纷生出退意,一时间,竟无一人敢上前。


    牢头一味吃独食,不少人本就心怀怨念,如今细想:这个,她说得不无道理,此事与我不相干,何必掺和?


    七娘用力吸吸鼻子,也退到明月身边,抬腿踢了那牢头一脚。


    她可还记恨着入狱当日的羞辱!


    “别太过分!”当日拿着饭食诱供的狱卒喝道。


    “我有没有说过,”明月猛回头,双眼猩红,“来日我出去了,必要报复,说没说过?!”


    还没轮到你呢,急什么!


    一个都别想跑!


    对上明月带着疯狂的眼神,那狱卒登时一僵,嘴唇蠕动几下,心中已先怯了。


    明月这一系列举动看似疯狂,实则早有盘算:


    眼下前头正乱着,关鹏泥菩萨过江,无暇他顾,她们又是“奉命”回来拿东西,借狱卒们八个胆子也不敢去方知县面前求证,机会只有这一次!


    这些狱卒也好,牢头也罢,既非朝廷的官,也非在册的吏,说难听点儿,都是过来混饭服役的。


    打了也白打!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对待什么人就要用甚么招数。


    这些底层役吏见钱眼开,全然不顾礼义廉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没用,说得通的唯有拳头!


    要么忍一辈子,要么一口气把她们干服!没有第三条路!


    果不其然,明月和七娘一发狠,那几人便露了怯,吞吞口水,不敢动了。


    她们也不过肉体凡胎,素日仗着身上这层皮作威作福,如今但凡有人不怕,她们就没招了。


    那牢头被几拳打醒,本能挣扎,脖颈上抵着的碎瓷片立刻刺入几分,锐痛伴着血痕蔓延开,她瞬间清醒,不敢动了,“你,你别乱来啊!”


    对上明月猩红的双眼,她心里发毛,更兼浑身痛得厉害,语气不自觉软下来,“我,我还你钱,我这就回家拿。”


    鼻血灌入口腔,腥甜一片,再想到是自己的血,她的胃便止不住地抽搐,咳嗽了几声。


    伴着咳嗽,几点血星溅到明月面上,更显狰狞。


    “别想耍花招,”明月沉着脸,“此事是知县大人在大堂上允了的,名正言顺!况且,”她用力拍拍对方的脸,“我知道你家在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牢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早知如此,当初她就不贪财了。


    暂时放牢头回家拿银子,明月又看向当日羞辱她们的两个狱卒。


    二人咬牙上前,从怀中掏出几两碎银,“我们就收了这点,都给你……”


    大头都被牢头和刑房的人拿走了,她们不过跟着吃点残羹冷炙罢了。


    分明前几日还走投无路的人,怎么说放就放了?还得了知县大老爷的许诺?


    情势骤然急转,众狱卒不明其中关窍,反而更加敬畏,眼见平日最横行霸道的牢头都认栽,竟生不起一点儿反抗之心。


    明月朝七娘看了眼,后者放下条凳,上前劈手夺过。


    那两个狱卒眼睁睁看着银子被抢走,手指蜷缩几下,心里直发苦。


    在自家地盘被人劫掠,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走!”明月对七娘招招手,转身欲走。


    众狱卒顿生解脱之感,可把这瘟神送走了!


    谁料走了几步,明月又骤然停住,猛转身,“你!”


    被指着的狱卒一哆嗦,“啊?”


    姑奶奶,又怎得?


    明月叫她上前,低声说了两句,“快去拿!”


    那狱卒咽了口唾沫,面露难色,“真,真拿啊?”


    七娘喝道:“叫你去你就去,恁多废话!”


    管她拿什么,反正听东家的话就对了!


    那厮望向同伴,诸狱卒纷纷举头四顾,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死道友不死贫道,管她作甚,不叫我去就行。


    没奈何,那狱卒只好哭丧着脸去了,不多时,手里抓着个臭烘烘的小布包回来。


    墙角原本靠桌子的位置有个吃空了的大食盒,明月抓过来把那小布包丢进去,带着七娘头也不回出了牢房。


    七娘跟上,小声道:“东家,牢头还没回来呢。”


    明月低声道:“我们待得太久了……”


    方知县允许她们回来讨债,却没说可以动手,趁着里面的人心虚、外头的人看不见倒罢了,若看见,又要起波澜。


    刚说完,方才陪她们回来的衙役便迎上来,“怎么这么久?”


    又看食盒,这玩意儿哪来的?


    “诸位姐姐们怜惜,送我的。”明月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劳烦您久候了,牢房内昏暗,牢头姐姐事情又多,找了一通才想起来已于前几日带回家保管了。她也是个热心人,这不,方才便急匆匆跑回去取了。”


    那衙役方才确实看到牢头捂着脸匆忙离去,听了这话不疑有他,点点头,“走吧,不是什么好地方,赶紧离了这里是正经。”


    三人一气出了衙门,春枝已驾车在外等着了,三人六目相对,顿生恍如隔世之感,不禁泛了泪花。


    陪同送出的衙役亦十分感慨,“出来了就好,快去吧。”


    年纪轻轻的就得罪了人,这几日也够她们受的。


    明月和七娘道了谢,被春枝扶着上了骡车。


    骡车上有烧好的热水和热饭,两人先狠狠擦了手脸,顾不得换衣裳便埋头大吃大嚼。


    饭菜都炖得极烂糊,分量不多,约莫吃到五分饱就没了,正好缓缓肠胃。


    春枝一边擦泪一边给她们倒水,“方才我见着胡记的马车了,可是……”


    “别高兴得太早,”明月向后靠在车壁上,慢慢回味着饭菜香,“只怕没有证据。”


    她看微风掀起车帘,露出路边怒放的玉兰花,微微眯起眼,体验着久违的自由。


    春天确实到了,但衙门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里拥有一地最强大的权力,却也汇聚了最见不得人的龌龊。


    刚才方知县明明当众宣布她们无罪,但直到此时此刻,明月紧绷了数日的神经和身体才开始放松下来。


    看着渐渐远去的衙门口,她终于确定自己真的安全了。


    春枝看向七娘,后者嘴里还塞着葱油大饼,噎得直翻白眼,“咳咳,东家说的,吴状师还在里头呢。”


    春枝磨牙,“实在不行,咱们也买个泼皮,叫他月月都往胡记店门口泼血!”


    又不犯法,又能叫他干不下去!


    明月失笑,“同样的招数可一不可二,难道胡t记就不会派人彻夜盯着么?”


    倒不是不行,可终究有隐患,万一抓个正着,对方再把她们供出来,又是一场官司。


    闹一次,她们是苦主;闹两次、三次,便会成为方知县眼中的刺头……


    七娘吃得太香,明月看了两眼,忍不住也撕了一块葱油饼,放到嘴边慢慢嚼。


    真香啊!


    “那……”春枝就有些丧气。


    “急什么,”明月抓起打缕的头发闻了下,被自己熏得够呛,“不杀人,可以诛心啊。不过现在咱们先去个地方。”


    不等到那牢头家,两拨人就在半路碰上了。明月接过银票一看,都不用点就把脸一拉,厉声道:“你当我不识数?”


    拿走一百一十两,只还回来三十两?!


    你全家上下都是猪吗?短短数日便挥霍了八十两!


    牢头实在被她不要命的打法弄怕了,眼见着又带着帮手往自家去,忙不迭道:“我就拿了这点,剩下的都被上头的拿走了,你去找他们要啊!刑房的关……”


    “别跟我说这些,”明月抬手打断,“我只知道银子是从你手里过的,就要从你手里要回来,你去打也好,烧也好,抢也好,杀人也罢,砸锅卖铁变卖房产,都随你,我只要银子。”


    关鹏混账,你也不无辜,当初敢接这个差事,就早该想到有今日!


    现在知道怕了,后悔了?


    晚了!


    “疯子!”牢头彻底怕了她,失声道:“你不讲理!”


    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尤为可笑。


    明月真就笑了,“你才知道?”


    她弯下腰,把脸凑到牢头眼前,一字一顿,“我不光要那一百一十两,你从胡家、刑房收的,我都要!”


    既然是为了对付我花出去的银子,自然也要归我!


    欺人太甚!被逼到这份儿上,牢头将心一横,眸中迅速闪过一丝狠戾。


    “想报复?”明月一眼看破她的心思。


    牢头一僵,心虚地埋下头去,“不不,不想。”


    “我想。”明月平静道。


    牢头浑身一抖。


    不是“想”,你已经在报复了!


    明月幽幽道:“牢房我出得来一次,就能出来第二次,你大可以试试看,是你全家的命硬,还是我的命硬。”


    想着刚学会走路的小儿子,牢头心底刚刚酝酿起来的一点狠劲儿,彻底烟消云散。


    “我,我去筹银子……”


    “三天,我只给你三天时间。”明月道。


    牢头落荒而逃。


    春枝对着她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活该!”


    素日你们扯虎皮做大旗欺压平民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日?


    明月将银票递给七娘收着,用力闭了闭眼睛,然后猛地睁开,一字一顿,“去胡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幸好她非君子,报仇不过夜!


    第38章


    在大牢里窝了数日,又吃死老鼠,明月和七娘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早就馊了,头发也都油腻腻的打缕,就这么冷不丁冲入胡记,店内众人都如被迎面敲了一闷棍,懵了。


    什么味儿!


    几个正在选购的客人吸吸鼻子,望向味道来源处,脸色大变,当场弃布掩面而逃。


    临走前,还不忘瞪伙计一眼:怎么办事的,叫花子都放进来!


    明月与七娘不光臭气熏天,凡脚下走过之处全是黑脚印,怎一个腌臜了得!


    有伙计看不下去,欲上前驱逐,却被同伴拉住,“且慢,来者不善,快去告诉张管事。”


    你见过坐车来的叫花子么?


    明月背着手,慢慢在胡记内转悠,像一头杀到天敌老巢的母狼。身后左七娘、右春枝,俱都捏着拳头,冲望过来的伙计怒视回去,大有一言不合就拼命的架势。


    明月看了一圈,点点头,将靠墙的椅子拖到正对大门的中央位置,大马金刀坐了上去,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铺面,当真不错。


    几个伙计面面相觑,看看她领口干涸的黑紫色血迹,都觉得有些诡异。


    底细不明,谁也不敢先出声,店内安静极了。


    等了半日不见动静,明月不满地敲敲椅子扶手,“有喘气的没有?”


    来客了也不知道招呼,早晚关门!


    细微的骚动过后,一个胆子最大的伙计上前,“贵客要什么?我看您衣裳脏了,本店有做好的成衣,不如去后头细看。若手头紧,暂时赊账也使得。若要沐浴,也有相熟的香水行,可以送您过去。”


    她这样对门坐着,客人们都不敢进来了,无论如何,先把人打发走是正经。


    明月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歪头一笑,“我要你们掌柜的。”


    “啊?”伙计傻了,“什么?”


    七娘凶神恶煞道:“要你们掌柜的,聋啊?”


    自从往大牢里走了一趟,她越发坚定了“拳头才是硬道理”的信念。


    大道理都是说给正经人听的,跟这些杂碎?犯不着!


    掌柜的是个大活人,又不卖,您怎么要?小伙计脱口而出,“我们,我们掌柜的不在。”


    天爷,还真是上门挑衅的,张管事怎么还不来!


    “我当然知道他不在,还知道他去了哪里,所以特特来等他。”明月笑盈盈道,“去,给我泡壶好茶,成衣也拿几套好的来。”


    那伙计还在愣神,七娘便恶狠狠道:“还不快去!等我自己进去拿啊?”


    “哦哦!”伙计一哆嗦,须臾间便想开了,一溜烟儿跑到后面弄茶。


    我只是个伙计,一月才几个钱儿?既然对方指名道姓要找掌柜的,我又何必逞强?让我做什么就做,只拖到说了算的来就是了。


    反正茶叶又不是我花钱买的!


    春枝也在外面吆喝,“还要点心!”


    张管事匆匆赶来时,就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年轻女子正大咧咧坐在店中央吃茶点,另有两个也不怎么体面的女子眼前摆了一堆成衣,正挨着往她身上比,兴高采烈过年一般。


    “东家,这件不错……”


    明月看了眼,辛辣点评,“嗯,去年的料子,款式也过时,颜色配得也差劲,浓紫配老黄,寻常日子穿不得,逢年过节能把人生生拖老十岁不止,亏他们想得出,脑袋被驴踢了不成?不过裁剪不错,针脚也细腻,留下吧。”


    衣裳是否贵重,一看面料,二看裁剪,三看针线,这件衣裳该有的都有了……只是配色难看,责任全在决策者身上。


    说明他眼瞎。


    七娘便兴冲冲将它放到旁边的桌上。


    “姑娘眼光毒辣,”张管事见那张桌子上已经摞了七八件不止,全挑的店里贵货,假笑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看样子,是把店里的所有成衣都翻出来了。


    张管事一来,众伙计便似有了主心骨,齐齐松了口气。


    太好了太好了,天要塌了,高个子来了!


    明月掀起眼帘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什么身份啊,也来问我?


    白活一把年纪,连见面先介绍自己的道理都不懂么?


    方才煮茶那伙计便道:“这是我们家张大管事,掌柜的不在,有话您同他说是一样的。”


    “哦,原来是帮凶,失敬。”明月挑眉,慢悠悠道:“我是你们掌柜的想弄没弄死,想杀没杀成的明月。”


    张管事的眼睛瞬间睁大。


    竟是她!


    方才衙门来人传掌柜的,他们就觉得不大好,可怎么也没想到,姓明的这么快就出来了!


    “姑娘说的什么,我听不懂。”张管事迅速整理好心神,面上重新恢复了平静。


    没有证据,你能奈我何?


    “畜牲嘛,听不懂人话实属寻常。”明月笑笑。


    嘶,众伙计狠命将脑袋埋进胸口,懊恼没提前把耳朵割了去。


    这也是我们能听的么?


    事后张管事不会拿我们撒气吧?


    “姑娘无缘无故来本店闹事,我可以当你年纪小,行事莽撞不计较,但如此出言不逊就不好了吧?”张管事也不是没脾气的人,慢慢拉了脸,右手微微抬起,随时准备叫护院。


    布庄日常纠纷不多,可店内多有贵重存货,后头也养着几个护院,对付几个女人不成问题。


    明月忽然领会到无赖的精髓,看着他的手道:“我一不曾杀人放火,二不曾烧杀劫掠,你能把我怎么样?此事一日不决,我便来一日,胡记便一日别想开张。”


    熬吧,看谁熬过谁。


    顿了顿又笑,“你们掌柜的,还没出来吧?”


    可惜了,我出来了。


    张管事心头一顿,是啊,她到底怎么出来的?


    既然人在这里,还这般有恃无恐……关鹏那厮怎么办事的!


    这么想着,他的手就慢慢放下了,又对后面赶来的护院微微摇头。


    自出衙门,明月等人先碰头吃饭,又去找牢头,已消磨t了不少时光,不等喝完胡记的茶,就听门外马踏车轧。


    胡掌柜回来了。


    张管事立刻迎出去,三言两语说明原委。


    没有什么比敌人较自己先一步到家更糟心的。


    一瞬间,胡掌柜心中思绪万千,犹如怒浪翻滚。


    他懊恼没能教好儿子,以至于孽子贸然行动,硬生生将一件本可以转圜的事情弄僵办砸……


    当初他确实想过找明月面谈的,年轻姑娘嘛,大不了自己略低低头,许她点好处就是了。可万万没想到,一个外来的野丫头气性儿那么大,大正月的给他店门上泼血!


    胡掌柜一生最忌讳此事,哪怕日常出门都要看黄历、断日子,这如何忍得?


    既如此,就别怪我以大欺小!


    可万万没想到,人都弄到大牢里去了,眼见不得翻身,她竟还有本事出来!


    她竟然还能出来!


    到底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他做得干净,衙门那边没找到证据,所以马上就回来了。


    然此事瞒不过方知县,临走前对方还告诫他,“安分经营,莫生事端。”


    安分?对生意人谈什么安分!胡掌柜嗤之以鼻。


    可他知道,这一回合,怕是输了……


    明月抬头,便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男人进来,一声不吭,也叫人在她对面搬了把椅子坐下。


    呦,人模狗样的老畜牲回来了。


    “胡掌柜,你我虽未曾蒙面,彼此却不陌生,”明月咧嘴一笑,打量着四周货架,“贵店近来买卖不怎么样嘛,去年的冬货还剩下这许多。”


    明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往他的心窝子上戳,字字见血。


    做了这么些年买卖,胡掌柜的面子功夫还是到家的,脸上不动声色,静坐吃茶,内心却血海翻滚,恨得牙痒痒。


    大正月里泼鸡血,这是人干的营生?托她的福,胡计布庄整个正月几乎没开张!还被几个同行明里暗里耻笑!


    年前进了将近两千两的货,本欲大干一场,可如今还有近七成压在库房里。


    胡记是他父亲还在世时创下的家业,看着轰轰烈烈,可开销也大,能拿出来的现钱并不算多,如今一压就压了一千多两,当真元气大伤。


    活了大半辈子,胡掌柜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怎料明月下一句就叫他破功,“活该。”


    胡掌柜只觉脑门子嗡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了!


    他胸口一堵,似有一口气冲上来,噎得他眼前发黑,双手发抖,手中的茶盏咔咔作响。


    “掌柜的!”张管事也没想到明月这么不按常理出牌,半点买卖场上的虚与委蛇、指桑骂槐都不搞,上来就戳心窝子。


    这就不行了?


    忒不禁折腾!


    明月朝春枝看了眼,后者便提起一旁的食盒打开,猛地将里面的东西朝那二人泼去!


    胡掌柜和张管事未及反应,一个黑咕隆咚臭烘烘的物事便从天而降,“咚”一下砸到胡掌柜手中的盖碗上,又慢慢滑到他掌心。


    “托您的福,过去几天我在牢里的口粮还不错,”那边明月阴笑道,“特意带回来给您尝尝。”


    大牢内的种种重现眼前,饥饿、干渴、困顿、疼痛……种种负面情绪接踵而至,明月充盈的胃部莫名抽搐,清瘦的面孔微微扭曲,眼底翻滚着呼之欲出的暴戾。


    我那么惨,你也别想好过!


    胡掌柜就觉得有什么冰冷、湿滑、毛茸茸的东西落在手上,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开膛破腹染血的死耗子!


    “啊!”他素来体面,如何受得了这个?惨叫一声蹦了起来,连同茶杯一块扔得老远,咔嚓嚓碎了一地。


    紧挨着他的张管事也被吓得够呛,看向明月的眼中带了惊恐:这是个疯子。


    “多浪费呀,”明月抓过桌上的茶壶洗手,也给春枝洗,“您的日子还是太舒坦了,这么好的茶水茶杯,说扔就扔,啧啧。”


    洗完了手,春枝大咧咧一甩,几滴茶水甩到胡掌柜和张管事惨白的脸上。两人立刻想起她方才提过什么,几欲作呕。


    明月左看右看,溜达达来到柜台边,挑了一匹看上去最贵的重缎抖开,直接拿着当手巾使。


    她慢条斯理地擦干水渍,将浸透了茶渍的皱巴巴的重缎随意往地上一丢,“嗨,我是比不得二位的,节省惯了。说老实话,死老鼠可不怎么好吃,又腥又臭,我吐了几回,可没法子,总不能渴死饿死吧,只好硬着头皮吃,没想到最后竟也吃惯了……”


    胡掌柜的喉头滚动一下,终于没忍住,扭头把还没消化的饭都吐出来了。


    这一吐就止不住,最后吐无可吐,只剩黄水。


    张管事的样子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明月缓缓收起笑意,一步一步踩着缎子慢慢走过去,声音仿佛从阴曹地府挤出来一样,带着森然的戾气,“在牢里我就说过,有本事你们弄死我,不然我一定报复。”


    胡掌柜和张管事都狼狈地后退,明月步步紧逼,周围几个伙计为她气势所震慑,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胡掌柜您家大业大,可我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养尊处优这么多年,你凭什么跟我比狠?”明月彻底收敛笑意,唯剩满面狠戾。


    人一旦拥有的太多,养尊处优太久,就会丧失血性,更加惜命。


    她豁出去了,拿命跟姓胡的一家赌,就赌他们不敢杀人!


    胡掌柜吐得两眼泛酸,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他眼中初时还有怒气,可很快便被震惊取代,最终彻底沦为灰败。


    当一个人不怕死时,谁也拿她没法子。


    最要命的是,胡掌柜怕死。


    “江湖规矩,什么叫江湖规矩?商场无父子、手底下见真章,买卖自愿!我没逼着他们买,也没压着不让你们卖,更没拦着你们不让进货,我走南闯北,堂堂正正!胡记两三代人的买卖,你们几十岁的人比不过我,是技不如人,是子孙不肖,是自甘堕落,你活该!”


    长久以来压抑的怒火和憋闷终于在此刻爆发,明月冲着胡掌柜的脸骂道,“有一件事,你在最开始就弄错了,我不是什么胆小怕事的高门大小姐,而是来求一线生机的孤儿!不让我活,你们也别想活!”


    我是吃肉的,你是吃素的。


    你一个继承父业的安逸老货,凭什么跟我斗?


    太猖狂!明月的每一句都如重锤般狠狠砸在胡掌柜胸口,直砸得他眼冒金星、面容惨白,上气不接下气。


    “你,你莫要欺人太甚……”张管事咬牙切齿道。


    “太甚?”明月冷笑,大步走出去,从骡车上掏出春枝的锄头,转身在空中抡起满月,朝着门口高悬的匾上狠狠砸去,“这才叫甚!”


    但听“哐啷”一声,自上一辈流传下来的写有“胡记布庄”四个大字的描金木匾跌落在地,在胡掌柜的目眦欲裂中裂成几瓣。


    明月上前一步,一脚踩在支离破碎的“胡”字上,狠狠碾了几下。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才叫甚!


    “你,你……”


    胡掌柜胸膛剧烈起伏,身体晃了晃,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掌柜的!”


    “来人啊,叫大夫!”


    酣畅淋漓地骂完,明月顿觉身心舒畅、神清气爽,连日来的不痛快都好了大半。


    非但骂,临走的时候她还抓了从鞋袜、裤子、外罩裙,到内衫、外裳和披风在内的两整套大衣裳,一套给自己,一套给七娘。


    “托您的福,我们的衣裳都不能看了,这算是你们赔的。”


    胡掌柜都快气死了,魂飞天外,介不介意的……明月反正是不介意,带着七娘和春枝扬长而去。


    有本事你就去报官!看谁丢得起这个人!


    三人出了胡记,与迎面跑来的大夫擦肩而过,直奔香水行,花几十个大钱痛痛快快沐浴一回,去去晦气。


    脱下来的旧衣裳直接丢了,换新的!


    强撑着回到客栈,明月和七娘憋着的一口气立刻便散了,新换的衣裳都来不及脱,倒头就睡,一直睡到次日晌午才醒。


    春枝看得心惊胆战,若非期间数次进去试探鼻息,简直要怀疑这俩人会就此睡死过去。


    明月是被饿醒的,睡眼惺忪中抽动鼻翼,闻着味儿挪到桌边,抓起肉饼就吃,端起鸡汤就喝。


    太饿了,暂报一箭之仇后,她的胃口迅速打开,食物刚咽下去就被消化,喉管下面仿佛连了个无底洞……


    肉饼内的肉剁得极烂,鸡汤也撇去大油,都是好克化的。她睡了这么久,饭菜却还是热的,显然春枝一直温着。


    听见动静的春枝开门进来,见她面色红润且能吃,便知缓过来了,狠狠松了口气,t端着凳子去桌对面坐下,“我看店里有新蒸的猪油红枣糖糕,香得很,还吃得下么?”


    明月疯狂点头。


    要要要!她现在能吞下一头猪!


    春枝一溜烟儿出去,不多时果然托着一碟香喷喷的红棕色发糕进来,油润的膏体间有肉眼可见的大颗枣肉。另有一块半寸见方的山楂凉糕,预备着吃多了消食。


    明月抓了一片枣泥糕来吃,膏体细腻绵软,入口即化,果然香甜。


    “七娘如何了?”明月边吃边问,“胡家那边怎么说?”


    她打碎了胡记的老匾,简直把对方三代的老脸都踩到脚底下,哪怕胡掌柜倒下,不是还有少东家么?就没折腾什么幺蛾子?


    “七娘才来了一回,见你还没醒,就又回去睡了。”春枝笑道:“方才你和七娘睡了,没瞧见,哎呦呦,当真可惜!听说那位小胡掌柜都快气疯了,纠结了一帮人来闹事,结果被王家酒楼的护院拦在外头,不得入内。他们就在外头守着,闹得不成样子,王家的人干脆报了官……”


    一听又是这两家,方知县就烦躁得不想见,直接打发人说:“她打碎了你家的匾,该赔!可你若胆敢闹事,本官必依法拿你!”


    她不曾动手打人,律法也没说打碎匾额该如何啊,只能按寻常财物折算。


    可当街斗殴?万万不可!


    那胡掌柜虽被当堂释放,却不代表真无辜,本官不追究他雇凶杀人就算了,如今反倒没完没了起来!


    姓吴的状师可还没走呢!


    明月哈哈大笑,顿觉胃口大开,又倒一碗小米粥喝。


    结果倒出来才发现并非米粥,而是细火慢煨后刮取的最上层最香的米脂。


    “米脂最滋养肠胃,远胜米粥,”春枝道,“马家人食补时便是如此。”


    若有人胃口不佳,马家老太太便会吩咐人熬米脂,剩下的粥水部分则散给下人。


    之前去牢里送饭,稍显仓促,买的小米成色一般,火候也欠佳,今儿这锅才算好呢。


    马家祖上就是做大夫、贩药材的,颇有几个养生秘方,想来不会有错。


    明月紧赶慢赶啜了几口,莫名觉得自己马上要痊愈了。


    “方知县担心胡家寻机闹事,特意拨了一队衙役来……”


    见春枝挤眉弄眼的,明月就猜到了,“孙都头?”


    巡街、护卫正是壮班的分内事。


    “正是,”春枝捧腹大笑,声音中透着发泄过后的轻快,“孙都头主动请缨,方知县也不在意这些,就叫他带人来了。那小胡掌柜闹得最凶,被孙都头拘了,胡家的张管事忙得焦头烂额,又不得不抽空打发人来赎……如今胡家纠集的虾兵蟹将已作鸟兽散。”


    两人对视一眼,俱都大笑。


    笑完了,春枝才说:“不过方知县也打发人告诫了,叫我们不许再多生事端,打碎的匾额也要赔。”


    方知县亦算性情中人,知道明月一伙此番受了委屈,出来后报复实属意料之中,只要不闹得太过分,他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和稀泥,也乐得清闲。


    “赔,加倍赔!”明月乐不可支。


    若方知县不介意,她甚至愿意对方挂一次、砸一次、赔一次!


    养活一个木匠不成问题。


    吃饱喝足,明月又去把七娘喊起来,一并找之前给她看尿血的老大夫把脉。


    在那种鬼地方住了那么久,可别落下病根。


    老大夫眯着眼把了半日,乐了,“遭了罪,积了心火,不过大都发泄出来了,略有湿寒,吃好喝好,无甚大碍。”


    明月放下心来,冲他比个大拇指,“神医!”


    就是记起老爷子之前说的“意念通达”“因果循环”的话,所以明月才坚定不移地,马不停蹄地跑去报仇。


    果有奇效!


    春枝不放心,“您不知道,她们遭了老大的罪呢,要不要吃点补品什么的?”


    孩子都饿瘦了!


    当初她在马家时,上下几个主子可是隔三岔五就进补的。


    老大夫白她一眼,“年纪轻轻,底子挺好,补什么补?能吃能喝能睡自己就养活了!”


    七娘深以为然,“我常听老人说,只要能吃便无大碍。”


    什么时候饭都吃不下,那就离死不远了。


    三人略一商议,一致决定继续奉老先生为神医,出了医馆大门便谨遵医嘱,直奔热气腾腾、浓香滚滚的羊汤铺子……


    收拾停当,明月又带着春枝和七娘往县衙去,表示自己虽然受了委屈,但大老爷洞若观火、还我清白,实在不该公然闹事,让父母官难做。如今她们已知错,日后再不敢犯,明日一早就去胡家把匾额赔了。


    明月猜到方知县肯定懒得理会此等小事,更没空见她们,但做了人家不见,是人家的事;你不做,就是你的事了。


    于是她略花几分银子,托了个门子请内院小厮出来,代为转达。


    果然,方知县听罢,嗤之以鼻,“老狐狸对上狼崽子,装什么乖觉!”


    自古无奸不商,两个里没一对省油灯,日后安分些就算对得起本官了!


    第39章


    离开县衙后,明月先托春枝往王家走一趟,以报对方的牵挂之情。


    事情闹得不小,想来王家也听到风声了,自己和七娘毕竟刚出狱,也不知对方是否忌讳,还是先避一避的好。


    而她则和七娘去找英秀,商议要宴请吴状师和她们两口子一事。


    此番孙三和吴状师实在厥功至伟,若非他们肯出力,这会儿她和七娘还在大牢里啃老鼠呢!


    英秀拉着她左看右看,只叹瘦了,“这回你可遭罪了,瞧这小脸儿都干巴了……”又骂,“那起子遭瘟的小人,真是该死,竟对个姑娘下死手。”


    明月乖乖任她看,闻言笑道:“商场如战场,何来男女老弱之分?成王败寇罢了。”


    但凡胡记第一次就正视她的威胁,当机立断来这么一出,想必这会儿孟婆汤都喝完了。


    话虽如此,但英秀自然希望败的是旁人。


    见她仍忿忿不平,明月便道:“哎,我这叫否极泰来,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罢了,大好的日子,别提那些扫把星,对了,前儿我叫春枝给你送来的那几匹料子可还得用?”


    英秀生得美丽,也爱俏,说起此事便双眼放光,赞不绝口道:“果然是好东西,我一见便知胡记为何那样惊慌了。他们自己不中用,若大家伙儿看了这般好货,谁还肯花高价去买他们的呢?”


    顾客的肯定便是最好的褒扬,明月亦十分得意。


    哼哼,我便是这般能干!


    “只可惜,”英秀叹了口气,“我只留了一匹。”


    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解释说:“我可不是跟你讨东西啊……”


    绫罗绸缎,光彩艳丽,她就是喜欢这些东西,哪怕干看都高兴。


    可越是这样,送人时才越难受。


    近在咫尺却无法拥有,还不如没见过!


    “哎!”明月喜她率真可爱,大笑,“本就是送给姐姐的,姐姐喜欢,我高兴还来不及。你不必说我也知道,此番送人,多半是因为我,且放心,说好了四匹就是四匹,少了的下回我给你补上!”


    究竟是不是为自己,其实并不重要,只要有个正经由头深入往来便好。


    “那怎么好意思!”英秀是真不好意思,因为挑出来的三匹布只有一匹是为了明月,剩下的两匹……


    适当装傻对彼此都有好处,明月对她眼底的局促视而不见,“姐姐别着急推辞,我还有事要求姐姐呢!”


    有事相求?英秀立刻来了精神,“你说。”


    “下次我来,必多鲜艳明媚的春夏好料,我想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日常与姐姐往来的,必不会差到哪里去,想烦请姐姐攒个局,咱们也如上头那些达官显贵一般,办个【赏新宴】,各自挑选。如此又有新衣裳穿,又能凑在一处说笑解闷儿,再摆几盆时令花卉,行令、吃酒,热热闹闹玩一场,也算去去晦气,姐姐说可好?”明月循循善诱,在英秀眼前描绘出一幅动人蓝图。


    似孙三这般不在册的底层小官小吏,或许说出去不大体面,可有实权,其实并不缺钱。哪怕比不得马王几家十匹八匹的要,但积少成多,你一匹、我两匹,加起来也不少了。


    新货扩散便如瘟疫,谁没有亲朋好友、邻居同僚?一传十、十传百,攻占整个固县指日可待。


    对骂、砸匾算什么?对胡记的报复,才刚刚开始呢!


    斩草必除根,我和我的人差点死在姓胡的手上,难道轻飘t飘的几句骂就算完了?


    便如堂上的诬告者反坐,没死是我自己的本事,而非敌人的仁慈,你想杀我,杀不了,那就是你死。


    如今胡记压着一大批贵货不说,胡掌柜还被气倒了,那小胡掌柜浮燥冲动,眼见着挑不起摊子,胡记衰败已成事实。


    明月不想干等。


    趁他病,要他命!


    对手落入低谷时我却无动于衷?跟帮他有什么分别!


    从知道往州城雇佣状师开始,明月就已经在琢磨下一步了:


    此事拖延太久,浪费时日,为赶端午,返程必要包船,可一头骡子能占两个人的位置,吃水更深,往返携带,着实不便……


    明月决定等过几日七娘和春枝还骡子时,也将自己的大青骡一并寄存。如此一来,返程时挤一挤,就能装五个瘦人、五十匹布!


    这个数量,足够再给胡记致命一击了。


    去岁中秋你没赶上,春节又被压,如今端午再不开张,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受死吧!


    英秀喜欢热闹,可县城少玩乐,日常大家都不知该玩些什么,如今听了这话,岂有不喜之理?


    “果然有趣,就这么办!”


    明月便细问英秀大约会邀请哪些人,各自青春几何?家中又有什么人?分别有什么忌讳、喜好?


    她没有铺面,一旦压货就很麻烦,所以必须事先了解,“对症”选购。


    “还能这样?”这种方式对马王之流而言,习以为常,可在英秀看来,却非常新奇。


    孙三等人虽吃公家饭,却非正经官员,在外名声并不算好,故而送货上门的服务是没有的,头茬尖货也轮不上,更别提什么“特意”“量体采买”。


    明月笑道:“这算什么?回头我还可以帮着姐姐们参详衣裳样式、随身配饰,就连外头最时兴的发髻、妆容,也很可说上一说。”


    行路艰难,大多数人的一生都被困在出生地,对外头的事一概不知,故而英秀听罢,越发欢喜。


    “你既这样说,这个局我是非攒不可啦!”


    次日明月在王家酒楼摆宴,七娘、春枝、孙三、英秀夫妻和吴状师悉数到场。


    明月特意要了王家酒楼的一等宴席,一色肥嫩嫩香喷喷鸡鸭鱼肉自不必说,县城少见的焖鲍鱼、煨燕窝也有两盏,连果子带酒水,一桌八两,够普通百姓一家吃小半年。


    “近来身体抱恙,诸位见谅,我以茶带酒,先干为敬!”明月先饮一杯,又要给孙三和吴状师额外的红包。


    孙三跑前忙后确实辛苦,拿的心安理得。


    吴状师却拒不肯受,铿锵有力道:“说好五十两就是五十两,这便是我的口碑所在,明老板莫要坏我招牌。”


    明月肃然起敬!


    在场多为女郎,不爱饮酒;吴状师素来自律,为保清醒而不贪杯,更不会劝酒;孙三便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吴状师,来,我再敬您一杯!”明月又起身敬茶,又看孙三和英秀,“认识几位,实我之幸!”


    吴状师起身还礼,吃了一杯,闻言笑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本分而已。”


    明月却摇摇头,正色道:“世人多有偏见,以为只有男子方可成事,故而常有人因我是年轻女子而轻慢……”


    古往今来,拿钱不办事的还少么?


    她之所以喜欢在座几人,便是因为无论孙三还是吴状师,都真正将自己视为合作伙伴,而非什么可以随意敷衍的小姑娘。


    吴状师何等人物?自然听出明月言外之意,面上笑意换作三分郑重,“明老板,你年纪轻轻便如此高瞻远瞩、临危不乱,又创下恁大家业,来日前程未可限量,且不必将无关人等的轻浮言行放在心上。”


    他虽为男子,却是个难得清正明白人,知道这茫茫天下于男子而言,大业易成,正因如此,但凡混出点名堂来的女子,绝非等闲!


    众人说笑一回,吴状师又丢出一则好消息:关鹏的典吏之位不稳了。


    当日明月和七娘出狱之后,吴状师并未着急离去,光明正大观看了审问胡掌柜一则后,才不紧不慢去后面领回二人的私人物品,之后,又被方知县请入后堂书房内密谈许久。


    方知县终究担心吴状师回去胡说八道,进到书房后便大吐苦水,并坚定地表达了罢免关鹏的决心。


    一来,方知县在固县任职已逾五载,各房吏员阳奉阴违、中饱私囊甚多,急欲杀鸡儆猴。但六房典吏乃朝廷登记在册的高级吏员,任免需证据确凿,再由上级衙门审度,而关鹏等人互抱成团,彼此包庇,方知县始终找不到足够的证据,迟迟不能如愿。可若能提前取得州官的支持就不同了。


    二来,也可借吴状师之口,向上官们传达他革除吏弊、大公无私的态度,塑造自己刚正不阿的清正形象。


    明月大喜,“若果然如此,也是本地百姓之福。”


    欢喜之余,她又觉得有些荒诞: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能想到几方缠斗下来,最大的获利者是方知县呢?


    稍后散席,孙三已带三分醉意,英秀先陪他家去,明月亲自送到酒楼门口,亲眼看着他们上车才回来。


    吴状师十分克制,依旧清醒,见明月回来,笑着拱拱手,“今日破费了。”


    他是贵客,是外援,自然不好怠慢,如今也同明月一般,住在王家酒楼。


    “您接下来有事么?”明月问。


    听她话里有话,吴状师摇摇头,侧身相让,“请。”


    王家酒楼以经营吃喝买卖为主,住宿是附带的,只额外在后院建了几栋小楼,供贵客们停泊。


    前头食肆与后方住宿间以小院相隔,入口处竹林小径内有个茶室,供住客们消遣,向来清净,明月便请吴状师进去坐,又招呼伙计煮好茶。


    明月又抽出一张银票来,赶在吴状师回绝前开口道:“实不相瞒,我有事相商,还望您不吝指点。”


    意思就是之前的事已钱货两讫,眼下要说的是另一件事,这银子您若不要,就是不肯帮忙了。


    吴状师便笑了,大大方方将二十两银票袖起来,“但说无妨,洗耳恭听。”


    有银子便有诚意,听一夜都使得。


    茶博士端上茶壶来,明月摆摆手让他下去,自己亲自斟茶,声音混在潺潺流水声和氤氲水汽间,似乎有些模糊:“您是知道的,我孤家寡人一个,既无根基也无门路,此番吃得就是这个亏。依您高见,方知县是位怎样的人呢?是否需要打点一二?”


    二十两确实不便宜,但吴状师太有用也太能干,哪怕不给建议,能维持日后往来也值了。


    她说得直接,吴状师也不含糊,“明老板的担心我明白,民不与官斗,经商么,自然要与地方父母打好关系。只是凡事过犹不及,需得从长计议。”


    明月点头,“愿闻其详。”


    收了银子,吴状师便开始替主顾精打细算起来,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争取一个大子儿也不往外漏。


    “头一个,明老板做的是布匹买卖,又没有铺面,除了同行,其实很难与人起纷争,很不必大肆打点。如今既与孙都头交好,也就够了。”


    这个说法与明月的想法不谋而合。


    有需求上门送银子,那是应该;没事还巴巴儿跑去给人送钱,那是大傻子。久而久之,人家反而瞧不起你。


    吴状师往县衙方向指了指,“此人老于世故,能屈能伸,虽算不得绝世清官,也还过得去……”


    明月边听边点头,心道给了银子再问果然不一样,这话简直毫不客气,若给外人听见,又要起风波。


    不过也从侧面显示出州城来的状师到底不凡,并不怎么将地方知县放在眼中。


    两人心知肚明,照明月这个卖了就走的做派,若非姓胡的不安分,几年之内方知县都未必会注意到她。


    明月所顾虑的,是如今在方知县那边挂了号,日后是否会有麻烦?要不要提前打点?


    事情已然发生,暗恨也无用,总得想法子解决。


    “据我所知,他来本地已五年有余,且年富力强,政绩考核也在中上之流,难免心生去意。”吴状师胸有成竹道,“此番又可借机表白,彰显铁面无私,若无意外,一二年之内必去。”


    说白了,当下局势比较微妙,如果不差银子,硬要送也行,但基本可以肯定会打水漂,因为对方极有可能马上调动!


    而方知县既有心往上走动,就不可能开罪吴状师,而吴状师又是明月请来的,值此关键之际t,绝不会主动来寻明月的麻烦。


    明月这才放下心来,人也轻快,能笑得出了,“还是您通透。”


    好话听得多了,吴状师也不当回事,“还未恭喜明老板,吞并胡记指日可待……”


    吞并?明月摇头失笑,“铺面么?我却不想要。”


    认识以来,吴状师第一次愣住了。


    不想要?


    那可是你的战利品。


    明月继续道:“您觉得,我一个外来的能在短时间内站稳脚跟,靠的是什么呢?”


    吴状师若有所思,又听明月说:“是与那些所谓前辈、老资历们截然不同的卖货路子,别人要什么,我卖什么……”胡记等人呢,却是“他们进什么,就希望别人买什么”。


    但希望总会落空,所以会压货,会堆积成本。


    若明月只图痛快,想方设法拿下胡记铺面,一直以来她引以为豪的全部优势:快速、高效、低成本、高利润,将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她会被永远捆绑在固县。


    吴状师见过太多沉浸在仇恨之中,不计后果报复的例子,而有什么会比将对手引以为豪的祖业改换门庭更具羞辱意味,更有诱惑力呢?


    眼前这个姑娘,竟然扛住了这种吸引!


    他不由得生出几分崭新的敬佩,又难免惋惜。


    “可惜么?”明月却笑道,“我不觉得。”


    能将对手拥有的抢过来,自然好,可若到手之后会变成累赘,不如令它们原地腐烂。


    吞并?


    收拾它留下的烂摊子?


    呵,若被愤怒冲昏头脑,与注定消亡的胡记死磕,势必浪费大量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不划算。


    不,若硬要说吞,也勉强算是吧。


    我要整个固县的买卖,吞的,自然也是曾经胡记的顾客们,绝不仅限于小小一家铺面。


    明月近来读书,读到过一句话,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用在这里或许不大恰当,但……只要拿下整块场子,小小的胡记又算得了什么?


    不值一提。


    看着明月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于对手而言最绝望的话,吴状师隐隐有些毛骨悚然。


    敢舍弃,不贪恋,坚持自己的主张,坚定而专注……类似的品质,吴状师曾在若干大人物身上见到过。


    他第一次如此肯定,眼前的姑娘能干成大事。


    说完这些,明月忽嫣然一笑,方才的狠戾瞬间消散。她举起茶盏,“恕我孟浪,日后便将您做朋友了!来日若到杭州,还请务必使我略尽地主之谊!”


    吴状师回神,大笑回敬,“好,一言为定!”


    因往大牢走了一遭,明月一行直到三月初九才启程,必须快些方能赶上端午大卖。


    明月决定再次冒险抄曾经那位老先生带路时走过的近道。


    南下时无货,银票都贴身藏好,再换上最破旧的衣裳,发力狂奔,大约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返程北上……问题很大。


    端午乃三大节之一,马王二家买卖铺开甚广,尤其马家做药材买卖,走动之处格外多,每年三节六礼便是笔大开销。


    赵太太点名要两卷山水纹苏绣做插屏,一副观音像做挂画,再要六卷整料额外送人,去岁的杂宝纹就很好,只是不许重叠。


    端午后就该热起来了,她还要最新的绫罗绡纱若干,皆要富贵典雅的纹样和颜色。


    王大官人本人偏好锦缎、提花重织,不大喜爱苏绣,嫌寡淡,但他家小姐才定了人家,明年开春出阁,如今也要置办嫁妆,自己开口要六卷苏绣压箱底。


    王老太太还托春枝传话,说家中只一位娇客,越发该将嫁妆备足了,也是去婆家立足的底气,便请明月帮忙留意,若还有旁的喜庆又不失雅致的好料子,也要些,或裁制四季新衣,或做日常帷帐、披帛、斗篷之流,都好。


    这还只是两家外送的,新一季裁制新衣所费布料另算。


    赵太太那没出五服的堂妹,小赵太太听说赵太太要了苏绣,亦不肯落了下风,咬牙要两匹。


    明月才买房,又因牢狱之灾各项打点、支出,去了一百多,手头只六百多两现银。苏绣贵重,二丈小卷也要二十两起底,再算上其它……便都预收三成定金。


    光确定要的就有十七匹苏绣,再比照去岁销量算上其它零散的,四家没有三十匹下不来。


    另外,英秀那边要办“赏新宴”,少说能请来七、八家女眷,正逢端午佳节,一家两匹不过分吧?


    不能犯法,又要尽快按死胡记,最好的办法就是短期内大量放货,彻底让它的现银流变成死水。如今不愁销路,明月打算请徐婶子再找个人帮忙,一口气购入五十匹!


    返程水路乘坐官船,安全无虞,但靠岸后走陆路,三个人运五十匹货就有些危险了。


    况且进到四月后,雨水渐多,阴晴不定……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因此纵然时间紧迫,明月仍抽出一天时间,预备请那位会看天气、懂武艺的识途老马,苏老爷子出山,沿途抄近路护送。


    苏老爷子在这一带名头不小,明月一问,就有热心村民帮忙引路,一直送到家门口。


    北方很常见的农家院,正门两侧种着高大的柿子树,院内狗子听见陌生人的动静便开始汪汪叫。


    有人在里面喊,“谁啊?”


    引路老者扬声回道:“我,有客哩!”


    说着又扭头对明月等人笑道:“听听,在家。”


    过了会儿,苏老爷子便背着手,从大门口探出头来。


    他还记得明月这个胆大的小姑娘,笑呵呵招呼她进来吃茶。


    明月等人道谢,将骡子拴在门外,又蹭了蹭鞋底的泥巴才进去。


    小院打理得十分齐整,另有一棵石榴、几拢菜蔬,边缘冒出红的黄的小野花,正迎风抖动娇嫩的花瓣。靠墙还放着一口大水缸,几杆枪,两个练力气的石墩,一根木桩。


    靠近大门的角落里搭着狗窝,一只土黄色的卷尾巴狗子熟练地对着陌生访客狂吠,被老爷子呵斥两句便住了口,干巴巴打个哈欠,伸伸懒腰,甩着尾巴回窝睡觉去了。


    苏老爷子颇好客,并不因明月等人是年轻女子而轻慢,叫浑家煮香喷喷的麦仁茶,还从屋里翻出甜丝丝的柿子干与她们吃。


    可等明月说明来意后,老爷子就渐渐笑不出,只吧嗒吧嗒抽烟袋,“我年纪大了,如今已做不动了。”


    明月看看对方撸起来的袖子,那大胳膊,怕不是比孙三的还结实!上回几个年轻人都跟不上他的健步如飞呢!


    老不老的,本就不在年纪。


    不禁啼笑皆非道:“您实在说笑了。”


    老爷子是个实在人,嘴巴笨,憋了半日只好实话实说。


    他年轻时与人保过镖、做过护院、押过货,颇有仗义的好名声,可那是什么好生计不成?卖命罢了!


    故而他以身作则,辞了这个行当,想叫儿孙们弃武从文,也学人家读书识字,最好能中个功名、做个官,日日吃皇粮、天天登朝堂,就不用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风里来雨里去了。


    明月一颗心凉了半截。


    若老爷子嫌钱少,她可以再加,但偏偏是为子孙后代计……实在叫人不好再劝。


    明月开始琢磨后招。


    当她散漫的视线掠过墙角的枪和石墩时,心头一动,“读书自然是头等要紧的事,既如此,我便不多说了。不知令孙今年几岁?读到哪里了?想必不日便要高中,来日我也厚着脸皮来混杯喜酒吃吃。”


    此言一出,苏老爷子便一味地抽烟袋,支吾几声,不言语了。


    明月腔子里那颗凉了半截的心又迅速暖了回来。


    哎,有门儿!


    若果然决心弃武从文,那些个练武的家伙事儿绝不会这般明晃晃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正房窗内突然钻出来一颗年轻的头颅,约莫十五六岁模样,生得浓眉大眼精神十足,冲苏老爷子嗷嗷叫道:“祖父,让我去吧!”


    您老了,我还小啊!这书真的是一天都读不下去了!


    老爷子想也不想便吼道:“念你的书去!”


    喊话的少年缩缩脖子,到底没缩回去,仍趴在窗台边巴巴儿瞅着,活脱脱一匹被拘束坏了的小马驹子。


    祖父不许,他便将渴望的目光投向明月: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明月:“……”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坐牢呢!


    “爹,”一个长相与苏老爷子有五六分相似的汉子从厢房出来,挠挠头,瓮声瓮气道,“叫他去吧。”


    读书自然好t,可他们老苏家就不是读书的料啊!


    练武苦,咬咬牙就坚持下来了,但读书?不会就是不会!几代人了,认得字加起来能有一箩筐就不错了!


    牛不吃水强按头,十六岁的大小子了,再不出门闯荡一番,人都要养废了。


    “是啊祖父!”眼见父亲帮着说好话,那小子连忙跟上。


    苏老爷子不抽烟了,一张老脸皱皱巴巴,显然正在挣扎。


    知子莫若父,儿孙究竟什么成色,他还不清楚么?只是不死心罢了。


    明月大致明白苏老爷子心中的顾虑。


    如今朝廷不打仗,习武的便无甚用武之地,只好去与人卖命,甚至是种田,可士农工商,岂是说着好玩的?


    此刻的苏老爷子便如当初明月遇到的海货贩子一样,自己辛苦一辈子,只不想子孙后代也如自己一般辛苦。


    话虽如此,可……读书实在需要天分!


    但凡有一点希望,不必苏老爷子催,当爹的就自己撸袖子上了。


    半个时辰后,苏小郎满面红光地去院中取枪。


    嘿嘿!


    难得出门,他有意卖弄武艺,当下抖擞精神,在院子里耍了几个枪花,出如龙、势如电,神俊非凡。


    “好!”春枝最擅捧场,带头喝彩,越发叫那苏小郎喜气洋洋,嘴巴都咧到耳后根。


    “……在外不可毛躁,更不可随意出手伤人。”苏老爷子不停唠叨着,眼见兴奋过头孙儿已开始左耳进右耳出,他只好无奈转向明月,“他虽不成器,一身功夫却没白瞎,也不吃酒闹事,又会看天。只饭量大些……若不听话时,只管打骂。”


    他这一生可谓一事无成,但看人极准,虽仅一面之缘,亦知明月非为非作歹之辈,又是个年轻姑娘,坏亦有限,想必不会祸害了自家初出茅庐的傻孙儿。


    到底是亲孙子,老爷子的嘴唇抖了抖,又叹了口气,作揖道,“出门在外,您多担待。”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脸红,新东家也才十七呢……


    明月侧身避开,“该我谢您才是。”


    老爷子瞅她一眼,再次重复,“他饭量大,您多担待。”


    明月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好。”


    第40章


    原本照明月的意思,此次南下无需作陪,双方约定在四月十二前后于码头汇合,由苏小郎护送她们往返固县,以后都按趟算钱。


    但苏老爷子坚持让苏小郎这次就护送她们到码头,不要钱,“在外押镖非同小可,若因脾气、做派合不来而内斗,轻则失信,重则丧命。他是个没资历的,如今先跟一趟试试深浅,若可用,自然好;若不可用,仍旧叫他回来读书,也不耽搁您的买卖。”


    确实是这么个理儿,明月感慨,“您老思虑周全,就这么办吧。”


    唯独旁边的苏小郎一听还可能回来读书,当场便打了个激灵,暗暗发誓一定好生做。


    商议已定,苏老爷子便叫摆饭。


    自古“穷文富武”,说的便是穷的去读书,好歹一概开销有限,可习武自小打熬筋骨,要药材沐浴、聘请名师教授、实时更换兵器、采买马匹等,又因日日苦练,胃口也大,等闲人家如何吃得住?


    故而苏家其实颇具财力,几顿客饭算不得什么,明月便应了。


    以前明月只听说过习武之人胃口大,可到底大到何种地步,她想不出来。


    现在,不用想了:


    苏小郎毫不费力地在她眼皮子底下吃了三斤肉、四个实心大饽饽,喝了两大碗粥!另有鸡子、菜蔬若干。


    明月目瞪口呆。


    这么一顿,寻常人一日都未必吃得完!


    觉察到她目光的苏小郎腼腆一笑,努力放慢速度,然后一口吞下整只鸡子,腮帮子鼓起来老高。


    明月:“……”


    旁边的七娘和春枝四眼圆睁,下意识抱紧自己的饭碗:不会来抢我的吧?


    斜对过的苏老爷子慢悠悠来了句,“他一日二食。”


    民间穷苦之家莫说吃肉、吃干,多有清汤寡水一日一餐的,可习武之人如何熬得住?少说也要一日二餐,乃至三餐。


    明月:“……能吃是福。”


    再看苏小郎他爹,也是一般无二,埋头狂吃,只父子二人便如风卷残云,小山般的干粮肉食迅速消失。


    明月深深地望了苏老爷子一眼,难怪之前恁老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再出山。


    苏老爷子不语,只吧嗒吧嗒抽烟袋。


    吃饱了饭,苏小郎便把嘴一抹,正色道:“出门在外,凡开销等大事,皆由东家您做主。可何时何处起止,姐姐们需得听我的。”


    姐姐们……明月忍笑,“好。”


    苏小郎不知她因何发笑,挠挠头,也跟着傻乐呵。


    真好,可以出门了!


    头回出门,苏小郎分外尽心,一双招子恨不得昼夜不歇,又要观天,又要看道,还要留神野兽、歹人。偶然看见野果,不待吩咐便噌噌上树,摘了散与众人。


    偏他年岁小,如此上蹿下跳也不觉疲惫,日日精神抖擞。


    晚间歇息,树丛里钻出蛇来,苏小郎却不杀,只拿木棍挑飞。


    唯恐明月不满,他主动解释道:“万物有灵,原是咱们打扰了,它也不曾害人性命,且放它去吧。”


    明月看他的眼中便多了几分赞许。


    别说,这几日的饭菜没白花。


    这个年岁的少年大多莽撞,为彰显本事不分轻重,他会武艺,却有仁慈之心,属实不易。


    这趟没遇见歹人,却遇到一群浑身恶臭的野狗,龇牙咧嘴狂吠不止,带头的癞皮狗尤其凶恶,竟追着她们的骡子跑。


    狗通人性,成群的野狗长期磨合后更会演练出“兵法”,比落单的野兽更难缠。


    然此番不待明月等人丢石头,苏小郎便翻身下地,迎面上前,一枪挑死头犬。


    狗最会欺软怕硬,众野狗立刻俯首帖耳,尾巴紧紧夹在后腿间,呜咽几声一哄而散。


    苏小郎收回长/枪,将那头犬的血抹了些在明月等人的骡子腿上,“狗怕恶人,它们闻着自家头领的血便不敢再来了。”


    多走几回,狗子们老远便会绕道。


    他事事周全,明月三人只管赶路,当真是前所未有之轻松。


    转眼到了码头,苏小郎意犹未尽,跃跃欲试想跟着南下,被明月当场驳回。


    “商人无信不立,我答应了你祖父只到这里,怎可随意更改?”


    苏小郎就蔫哒哒的,搂着枪,低着头拿脚尖蹭地。


    他不想回去读书。


    明月失笑,去路边食肆买了两只烧鸡、两斤肥羊肉,“你在这里吃了再家去,可还有钱?”


    苏小郎身上的沮丧瞬间一扫而空,连连点头,“有呢。”


    家人知他食肠宽大,唯恐外人养活不起半道扔了,偷偷塞了好几两。


    “你年岁小,且独自在外,不许吃酒,也不要胡乱扎堆凑热闹,更不许嫖/赌。”明月板着脸教训一回。


    头一回带比自己更小的出门,她总觉得有点责任在身上,唯恐他学坏了。


    况且护卫期间要一同起居,若苏小郎真染上甚么不良癖好,她嫌恶心。


    “我不吃酒,怪难吃的。”待听到“嫖赌”二字,苏小郎脸红似血,恨不得将脑袋甩下来,“也不,不……嫖/赌。”


    家里人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明月等人便笑。


    不喜欢最好。


    春枝便道:“不沾就对了,富贵人家我也见过,但凡世代相传的,必修身养性。”


    七娘更恐吓道:“沾了必死无疑,没有好下场!”


    唬得苏小郎连连点头。


    不沾不沾,死也不沾!


    稍后船到来,三人登船,苏小郎在岸边奋力挥手,喊得撕心裂肺,“姐姐,四月十二前后你记得来啊!”


    我真的不想被关在家里读书了!


    一行人于三月二十八傍晚抵达杭州,时间紧迫,明月先去水司衙门包船,后直接由水门入城返家。


    春暖花开,隔壁小花园的蔷薇正怒放,沿着墙头爬了满园,呼吸间皆是暖融融的甜香。


    有一枝瀑布般低垂,上面缀满花朵,熏风轻抚,似水波绵延起伏,明月忍不住伸手轻触,指尖都染了芬芳。


    隔壁谢夫人听见动静,过来敲门,“前几日扬州来人往你家送信,你不在,也不晓得你何时归来,便委托我代收,另有几样土仪,俱在此处。”


    扬州?常夫人!


    明月马上就想起来上一回对方说过的,他们夫妻已经返回京城,除非杨老爷高中进士,否则只怕不得归来……


    可现在,扬州有人来信了!


    杨老爷中了,中进士了!


    明月眼前一亮,立刻接过信揣入怀中,“多谢多谢。”


    至于装土仪的箱子,另有七娘和春枝去抬。


    谢夫人却不急着t走,立在花荫底下,貌似不经意地问:“扬州那位是亲戚?”


    听说是新科进士杨老爷家的下人,她回去就查了本科进士名录,乖乖,新科进士二甲第三名!


    她男人二十余载寒窗苦读,好不容易跻身三甲同进士,如今也做到七品小官儿……这可是二甲进士啊!来日又会是几品?


    明月如何看不出她的转变?既骄傲,又不愿太过张扬,以免有狐假虎威之嫌,便随意敷衍几句。


    得知她有个二甲进士的亲友,谢夫人待她更不同,自然不会着恼,还委婉提醒,“返乡祭祖没几个月绝走不脱,外子便管着多地船只往来,你若往扬州回信,只管开口……”


    进士返乡除了告慰祖先之外,也少不了接受当地官员、族人的礼遇,迎来送往多着呢!


    若有家贫的,还会借助种种途径筹集银两,以备来日选官打点之用。故而但凡新科进士返乡,假期少则两月,多则一年,明月完全赶得上回信。


    明月还真不知道这些,真心道谢,忽生感慨:


    文人地位之高,超乎想象,之前谢夫人对自家丈夫的职位藏着掖着不说,如今见她与进士有往来,竟主动提……


    谢夫人笑,“都是邻居,不值甚么。”


    说到船,明月倒想起来另一件事,“夫人久居本地,可知时下买船要多少银子?”


    一次包船就十五两,一年下来少说七、八次,不是小数目呢。


    谢夫人巴不得有往来之处,当即滔滔不绝道:“自家用的柳叶细舟,寻常木料几两可得;可做一家之用的乌篷船略贵些,船篷需涂防水桐油,并各样家事置办齐备,十几两尽够了;若是大船,如二层及以上的货船、画舫之流,少则几百两,多则几千;另有贵重檀木搭建房室的,可以船为家者,几万也不足为奇。”


    见明月心动,谢夫人细说关窍,“其实你我这样人家,买船不算什么,日常保养便罢了。难的是远行的艄公,要信得过,又要识途,又要熟知沿途官民,免得被坑害……明老板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家业,依我说,还是自己养一个的好,一来随传随到,二来捏着身契,也不怕他们在外乱说。明老板可有人选了?”


    明月一怔,她还真就忽略了最重要的艄公!


    确实,大江大河的水面看似平静,实则多有暗流,生手根本应付不了。况且水路一走十数日,万一艄公心怀鬼胎,半路茫茫水域做要挟时,却往何处逃命?


    “若养一个该多少银两呢?”


    谢夫人想了一回,“若一辈子买断,便如其他小管事是一样的,多少随心罢了。眼下雇人呢,在本地是一个价,有手有脚便撑得;往外去又是一个价,若不包吃住,一个月少说得十两上下。”


    经验丰富的远途艄公要会看水文天象,提前判断气候和水流,关乎人命,甚是难得。


    十两!明月咋舌,这还不算日常船只保养呢,跟包船也没什么分别了。


    不过若是大宗买卖,月内频繁往返,用自己的船就比包船合算多了。


    待明月与谢夫人道别,七娘已和春枝将屋子打扫了一遍,院内水井也捞出表面飘落的枯枝败叶并各色杂物,打了几桶预备擦地。


    七娘抹把汗,看着日益亮堂的屋子心生欢喜。虽同在杭州,可有了固定住所后的心情远非寄居客栈可比,真是说不出的踏实。


    春枝翻出一只粗陶大瓶,清洗后注满井水,去墙边剪了一枝垂到地的蔷薇来插瓶。


    灰褐色的粗陶瓶衬得蔷薇花愈发红香娇艳,底下的叶片亦浓翠欲滴,果然不凡,引得明月赞了一回。


    三人略作歇息,门外传来叫卖声,七娘和春枝拉着手出门采买,明月便开始拆信。


    见她如今连字都会写,常夫人惊喜非常,十分勉励,并细说注意事项,还送了数本字帖和十几刀纸来,又有适合初学者的笔墨砚若干,铺桌的羊毛毡一卷,大青石镇纸一对,笔架、笔洗、笔筒等,顷刻间凑齐一套。


    另有一本杂记、一本讲前朝和本朝的史书、一本《诗经》,都很实用。


    剩下的就是各色京城干果,另有几样适合小姑娘的头花等,鲜妍可爱。


    箱子底下还有一个小盒子,明月打开一瞧,却是一溜儿十枚小小蜡丸,上头还有一张字条,“登船前衔一枚,即刻起效。”


    明月见了,鼻头登时一酸。


    分别多日,她还记得自己晕船。


    不过如今她已习惯了,且用不到,便照原样包好,小心地珍藏到高处。


    常夫人之夫杨毅高中二甲第三名,先回扬州祭祖,秋天之前便要回京,等待派官。


    二甲前茅的世家子等闲不会外派,留京几乎是铁板钉钉,明月既替他们高兴,又惋惜轻易不得再见。


    可转念一想,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等日后她再攒攒钱,也往京城走一遭,见识见识天子脚下的繁华!


    明月将常夫人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直到几乎能背诵出来,才恋恋不舍地收起,又想回礼。


    杨老爷回扬州办正事,必然忙碌非常,且与自己未曾蒙面,还是不要去打扰了,只托人送信、回礼即可。


    “东家,有新鲜的樱桃、桑葚和杨梅,”七娘和春枝提着小篮子回来,兴冲冲道,“樱桃和桑葚吃过,这新鲜杨梅我还是头回见,那卖货的使我俩尝了,竟很酸甜可口。”


    南面稀奇古怪的瓜果忒多,她都看花眼了。


    艳红的樱珠晶莹剔透,深紫色的桑葚憨态可掬,另有一样毛茸茸刺猬似的小圆球,却是杨梅。


    “那货郎说杨梅吃多了倒牙,一次不许吃太多呢。”七娘才尝了桑葚,一说话便露出被染得黢黑黝紫的舌头和牙齿,明月扑哧笑出声。


    春枝过来瞧,也跟着笑,七娘却也撑不住,指着她同样染色的唇齿前仰后合道:“你还有脸说我……”


    三个人笑作一团。


    水果都是才从枝头摘下来的,新鲜得很,略拿井水冲一冲浮尘即可。至于里头的小虫子?嗨,吃鲜果长大的,干净着呢,怕甚么!


    春枝最富情趣,又将水果都摆在白瓷盘子里,叫七娘在蔷薇花最盛之处支起一张小桌,桌边摆上大躺椅、小茶炉,嗅着花香慢慢享用。


    三种水果之中,樱桃滋味最淡,杨梅最浓,明月便先吃樱桃,再尝桑葚,最后品杨梅。


    水灵灵的果肉入口,汁水刺破果皮四溢,在口腔内流淌成河,酸甜可口的果味便似浪潮一层层叠了起来。耳畔传来墙外的潺潺流水声、屋后翠竹枝叶抖动的飒飒声,明月惬意地闭上眼,整个人都好似空中云朵,飘飘荡荡。


    安顿下来的当晚,明月做噩梦了。


    她梦到自己又身处大牢,潮湿发霉的麦秆铺盖下满是黑漆漆的翻滚的恶意,黑水般绵延不绝。被惊醒时她满头冷汗,嘴里似乎还泛着令人作呕的死老鼠味。


    明月干呕了几声。


    多奇怪呀,刚结束的那几天没觉得有什么,现在过去了,反而甩不开。


    明月深知这并非恐惧,而是一种始终无法倾泻干净的愤怒和憋闷:


    胡记固然可恶,但更可恨的却是那些卖弄权柄酷吏!


    何等该死!


    接下来的一整天,明月都毫无食欲。


    春枝敏锐得发现了她的异常,因为七娘前几日睡得也不好。


    当晚,春枝来到明月的卧房,坐在她的床头,拉着她的手说:“睡吧。”


    明月有点不好意思,这种近乎陌生的体贴使她无措,莫名羞耻,羞耻于自己竟然需要别人的呵护。


    我可是你的东家啊!


    但她的内心深处又有些贪恋,难以拒绝。


    春枝学着赵太太安抚马家的少爷小姐那样,笨拙却温柔地一下下拍打着她的脊背,轻声哼着听过的小曲儿,“睡吧,睡吧……”


    明月的眼睛渐渐干涩,眼皮一点点变沉,终于等到无边的睡意再次降临。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意志逐渐沉沦。


    半梦半醒间,她喃喃道:“胡记一定要死。”


    至于以关鹏为首的酷吏,也别想逃。


    她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的,原来并没有。


    一夜无梦。


    明月睡得很沉,次日醒来时,春枝早已不在房中。


    院子里似乎有低低的说话声,明月穿戴好出去一看,春枝正与七娘和面。


    “醒啦?”春枝仔细看她的面色,见双眸清明,并无血丝,遂放下心来,“晌午煎肉饼吃!”


    明月去井边打水洗漱,“怎不去外头买着吃?怪累的。”


    三人的日常开销都是走公账的。


    “既有了自己的屋子,怎t好顿顿吃外头的,”七娘正色道,“家里也得有些烟火气才是,不然灶王爷要怪罪的。”


    “早上不及弄,可以在外头吃。”春枝笑道。难得明月睡个好觉,她们两个都怕把她吵醒了,故而未曾开火。


    正说话,隔壁租房的女人芳星做了饭,送走上工的男人和上学的儿子,带着女儿来拜访。


    “昨儿晚上就听见你们回来了,想着一路奔波,难免劳累,不便打扰。你们才回,只怕家里东西不全,我新蒸了玫瑰糕,可做早点。”


    她说完,身边十岁的小姑娘便将篮子放到院中石桌上,“我跟娘亲手选的花瓣,酿得玫瑰酱,姐姐们尝尝吧。”


    “这孩子一双手生得真好,白嫩细长,跟剥了壳的春笋似的。”明月细瞧她,对芳星赞道。


    丝绸商人的手已极细腻,而绣娘之手要摆弄蚕丝,自然更胜一筹,芳星母女亦颇自得。


    明月十分道谢,打开食盒一瞧,若叶色一只浅盘内安静摆着十来块粉糯糕点,都捏成花朵样式,花心处还窝着一汪紫红色玫瑰酱,香喷喷的,引得春枝和七娘都啧啧称奇。


    明月不由赞道:“你们娘儿俩做的营生雅致,吃的也风雅,这样俊一盘糕,我都不舍得下嘴了。”


    芳星抿嘴儿,笑得温婉,“您过奖了。”


    明月也确实饿了,便捻起一块来吃,果然满口生香,叫七娘和春枝也吃,“好浓郁的玫瑰酱,比我前儿尝过的玫瑰渴水更香甜些。”


    “自己熬的,旁的不敢说,只一样真材实料罢了。您若喜欢,我送您一罐子就是,不值甚么。”芳星笑道。


    “那敢情好,赶明儿我给你们弄点北边的松子吃。”芳星是个斯文人,做的花糕也小巧,明月两口吃完,掏出帕子擦手,“说到营生,你那边可有做好的苏绣?”


    薛掌柜固然好,可她是个二道贩子,自己从她手里买,就是三道贩子,层层加价,利润便低。若能直接拿一手货,又省事,利润又厚。


    芳星扯了扯帕子,有点不好意思,“不瞒您说,今儿我过来,原也存了这个心……”


    最初她并不知这位小房东是做什么的,也就是上个月和隔壁的谢夫人无意中说了几句,顿时如获至宝。


    自己做绣活儿就是为卖钱,如今女儿也渐渐能独当一面,做些小件,总要找销路的,既然身边就有商贩,何必舍近求远呢?


    两人一拍即合,稍后芳星果然取了两卷来,“做这个极费事,若不够,我还有几个认识的同乡。”


    一副白底湖丝上寥寥数针勾勒出江南朦胧烟雨,又有小桥流水、垂柳归燕,极富意境,可做插屏。


    另一幅却小些,只好做挂画。


    明月本人很喜欢,奈何确实少了些。


    “这副山水的我要了,最好能再有一副与之相配的,做一对。”她略一沉吟,将需要的详细尺寸都说了,“你若有可靠的人,只管叫她们送来,但是要快,过了明日就不收了。只要合适,我立马给银子。”


    因少经一遍手,一副就比从薛掌柜那边拿货省了好几两。积少成多,也不是小数目了。


    与芳星交割完毕,明月先去进货,与薛掌柜一番寒暄自不必说,傍晚又往城外绣姑处问候,说起要请徐婶子帮忙。


    如今徐婶子正缺钱,听说要两个人,立刻来了精神,“这好办,叫我女儿也去!”


    走一趟不光替家中省下吃喝,还有数两白银进账,当真美差。


    晚间明月细细写了回信,天亮后又上街置办回礼。


    因常夫人在信中言明,“君子之交淡如水,纸上寄情便很好,无需破费。”


    明月此番便不送布匹,选了些农户自己晾晒的肥嫩笋干、沿海渔民贩卖的干瑶柱、贝肉等,送与常夫人煲汤,另有几盏精巧花灯,略解思乡之情。


    将礼物装箱后,明月并未找谢夫人,又如上回那般花钱托人送至扬州杨府。


    人情债最难还,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还是不要欠人情的好。


    如今明月满心满眼都是彻底弄死胡记,便不与绣姑、薛掌柜等人过多寒暄,四月初二便启程了。


    算起来,这是明月第一次从杭州包船走,似乎老天也有心“缓和”这份陌生,登船时竟遇到了熟人:


    查处贩私盐的郭老板,促成明月买房的转运司将领。


    一开始明月并未认出,只隐隐觉得那位带头查验行囊的青年军士身形有些眼熟,下意识多看了眼。


    不曾想对方也觉得她眼熟,也多看一眼。


    明月心中古怪渐生,正疑惑间,忽听到一声熟悉的笑,那夜的经历立刻跑马灯般在她脑海中过了一遍。


    徐婶子比明月先一步认出对方,见他按着刀柄,慢慢带人踱过来,马上将女儿挡在身后,结结巴巴道:“差爷,我,我这回做的可是正经买卖啊!”


    那将领的目光在五颗人头和五十匹布上飞快地扫了遍,又笑了声。是那种“我知道你们在钻空子”的了然的笑。


    他点点头,视线定格在明月脸上,啧了声,“又见面了。”


    当晚太黑,他又忙着“挣钱”,未曾细看,只是模糊地知道对方年岁不大,今日一看,竟出奇的小。


    自从前年调来此处,他日日巡查,对这一带经常出入的大商小贩烂熟于心,徐婶子和她女儿是甚么成色亦一清二楚,再看另外两个不认识的,立在这小姑娘两侧,隐隐以她为主的样子……


    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却能在一口气拿出七百两后还有余力贩货……


    “屋子住得还好?”他慢悠悠道。


    你还怪热心的,该不会……想抢我宅子吧?!我可是去衙门正经办了房契的!


    明月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试探着说:“还未得空正式谢过……”


    “是你的就是你的。”他若想要房子,多的是人孝敬,当下一摆手,又别有深意道,“我守规矩,自然也希望所有人都守规矩。”


    姓郭的不守规矩,他就用不守规矩的法儿惩治,如今一家子都被撵回老家。别的商人守规矩,那么他也按照律法办事,绝不刁难。


    言外之意,你最好也别被我抓到大把柄。


    他不发话放行,船夫就不敢动,他身后跟着的兵士也不走,就这么杵着。


    明月亲眼见识过他的残暴,心中打鼓,委婉催促,“合伙做些小买卖,烦请大人通融。”


    那人似乎很喜欢笑,但多是那种笑意不达眼底的,敷衍的假笑。


    丑话说完了,他抬抬手,船夫如蒙大赦,将船桨用力一推,乌篷船便晃悠悠向江心荡开。


    明月不自觉松了口气,待船划出去几丈后,忍不住又回头看,却见那厮一脚踩在码头木桩上,身体前倾,脸上挂着一种名为“别叫我逮着”的假笑看着她。


    “那人是谁?”明月皱了皱眉。


    被人盯上的感觉实在不好。


    雇人运货一事由来已久,属于朝廷默许的灰色地带,但若真有人丧心病狂想抓……她觉得对方不是不想抓,而是觉得自己这条鱼太小了,不屑于吃。


    五十匹布,进价不过几百两,即便吹毛求疵要上税,逢十取一,也才几十两而已。即便衙门追究,略花一点银子便可代罚,实在无甚油水。


    “卞慈,别看年青,已是六品的转运司判官了。”徐婶子心有余悸道。


    判官,总管转运司庶务,兼督察属吏,查处各大码头私贩货物乃分内职责。


    “六品?”明月惊讶道,“他看去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竟已官居六品?”


    县太爷才七品呢!


    徐婶子胡乱抹把汗,“吓人吧?”


    她就是个平头老百姓,人家究竟怎么上来的,她一概不知,只记住惹不得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