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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哦,还有这回事?看来赶明儿我还得找那些裁缝铺子单独要一份银子呢!”明月玩笑着接了信,预备等会儿回房间看。


    “单独要银子”是玩笑话,可没想到大家竟如此热衷,倒是可以继续在衣裳搭配图纸上做做文章。


    这么想着,明月又朝朱杏抬抬下巴,笑笑,“都认识了?”


    朱杏不善言辞,突然见到这么多人还有些生涩,只是点头。


    见她眉目舒展,明月便知几人相处还算不错,不再细问。


    春枝长于交际,当下笑道:“七娘都同我们说了,朱杏妹子极有本事,我们佩服得紧呢!进了这个门就是一家人,今儿认识,明儿就熟了,不急。”


    明月跟着笑了一回,“就是这个理儿。”


    见她似有未尽之意,明月催道:“还有什么?”


    虽才说了是“一家人”,可到底朱杏是才来的,春枝也拿不准这事儿该不该当着她的面讲,本打算晚间各自歇息了再偷偷告诉明月,不曾想这会儿就被看出来,一时进退两难。


    见她踟蹰,明月便懂了,不再追问,随意说笑几句,又对朱杏说:“水池的事我已有了眉目,说不得过几日就有消息,接下来你爱玩就玩,爱逛就逛,不必拘束。”


    朱杏有点懵,“在这里?”


    我不回家?


    七娘拿胳膊肘戳了她一下,“这里不好?”


    “好,”朱杏茫然,“可人家都说无功不受禄……”


    “你来了,就有功,养你是应该的。”明月笑道,“来日若销路好了,你可愿意长久跟着我干?”


    人才难得,更难得的是朱杏还这样年轻,来日更有无限可能,放过实在可惜。


    “你要雇我?!”朱杏听懂了,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双眼闪闪发亮,可马上便黯淡下来,“可是,可是……”


    可是以前也有人这么说,最后都把我撵走了。


    “我们东家跟旁人可不一样!”七娘抢道,“你看看你来了这么些天了,花费不少,东家可曾有过一句怨言?还顿顿给你肉吃呢!”


    虽说两人当日见面闹得不愉快,但数日相处下来,都明白彼此没有坏心,关系早已十分融洽。


    朱杏立刻摇头。


    还真没有。


    她是不大通俗务,可银子值钱的道理还是懂的,就她前头报出来的一大串名目,一般商人早散伙了。


    “那不就得了!”七娘快活道,“难不成你还想回去挨饿啊?”


    而且听徐掌柜的意思,下竹村的人对朱杏也不怎么和善,都觉得她是个异端,躲得远远的。


    朱杏就低头抠手指头上的死皮,半晌低声道:“我娘在那儿呢。”


    再不好,也是家啊。


    有娘在的地方就是家。


    轻飘飘几个字,顿时叫整座小院儿都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朱杏就听那位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掌柜问:“有牌位没有?”


    朱杏下意识点头。


    “把牌位带出来,逢年过节也可以回去扫墓添土,”明月平静道,“等以后你挣了大钱,给你娘修一座大大的阴宅,碑也换成汉白玉的,叫全村上下都羡慕。”


    夜深了,七娘等人都睡了,两个没娘的在明月屋子里关门说话。


    “说起来,”春枝幽幽叹了口气,“这些年我还没怎么给我娘烧过纸呢。”


    也就是当初为赎身才找了个借口,到底心中难安,出来后就烧了一回,也不知她收到没。


    明月没说话。


    其实人死了就是死了,活人再怎么做都没用,只是为了宽慰自己罢了。


    “罢了,”春枝忽嗤笑一声,“都是骗人的。”


    顿了顿又语气复杂道,“你说怪不怪,其实她生前对我也不算好,隔三岔五就骂我是赔钱货,嫌我们姐妹几个是讨债鬼,耽搁她养儿子,饱饭也没有一顿……当时我是恨她的,可后来她死了,竟又有些想她……”


    正说着,眼前多了条帕子,春枝这才意识到自己落泪了,脸上湿漉漉的。


    掉泪?


    我竟为她掉泪?


    “瞧我!”春枝抓过来胡乱一擦,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说正事吧!”


    明月大约能猜到她的心思:人总会对从未拥有过的事务念念不忘,譬如金钱,譬如亲情。


    做过奴婢的人都很擅长调整情绪,短短几个呼吸间,春枝身上的黯然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促狭,“一个好消息,胡掌柜中风了。”


    “啊?!”明月先是一愣,继而大喜,“当真?!”


    “千真万确。”


    当初明月去胡记报复,胡掌柜当场就病了,还没好全呢,又传来与李记合作的消息,他既恨李记不守江湖规矩、背叛,又恨明月咄咄逼人,于是病得就更重了。


    他早已不年轻,此番接连病倒,年轻时压着的病根儿统统翻上来,来势汹汹。


    胡家虽尽力医治,效果却不大好,如今他半边身子都不利索,一边嘴角也歪斜,听说瞧着老了十几二十岁的样子。


    春枝笑着挤了挤眼,“小李掌柜亲口说的,还隐晦地说当初雇凶伤人一事是小胡掌柜做的。”


    “小李掌柜?”听她提到新人物,明月特意问了嘴,“李记的少东家?这次是他接的货?”


    还挺重视。


    “李掌柜的次子,”春枝意味深长道,“今年十九岁,人模狗样的。”


    尤其接货那日,明显打扮过,穿戴十分骚包。


    明月瞬间明白了她傍晚的欲言又止,好啊,姓李的在这儿等着呢!


    春枝给她倒了一t杯新茶,“那李掌柜一共有三个儿子,预备叫老大继承家业,老二、老三去读书,书读的怎样尚未可知,这个老三生得确实极好……”


    初见面时,她只以为对方重视,怎料对方看见是她和苏小郎,竟隐隐有些失落,又拐弯抹角地打听自家东家为何不来,在江南做什么……春枝当了十多年丫头,最擅长察言观色,立刻就明白了李掌柜的算盘:


    这是明着没打过,想“色诱”呢!


    若果然能把自家东家娶进门,再生个崽子,纵然日后家业再大,不都要改姓李?


    这些老头子经营世故,真真的老奸巨猾,花招一套接一套,稍不留神就容易中计。


    其中的弯弯绕绕,明月自然想得明白,只冷笑了声便丢开手。


    至于当初买凶伤人的幕后黑手是小胡掌柜么,十有八/九为真。


    胡掌柜久经江湖,不至于那般冲动,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发狠想做,也一定不会留下把柄。


    便如后来的陷害入狱,若非明月因那两个混混的事预先做了准备,这会儿坟头草都老高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子不教,父之过,小胡掌柜犯错,就是他老子没教好,合该受着!


    况且后头老货出手,也算“上阵父子兵”啦。


    至于李家特意告知,既为卖好,也想借机斩断胡记的最后一线生机:万一姓胡的背水一战,真肯低头,被蒙在鼓里的明老板吃这一套怎么办!


    一句话,无奸不商、无利不起早,哪儿有白得的便宜呢!


    “对了,”明月才看完英秀的信,“英秀想要两卷赵太太之前穿过的杂宝湖丝苏绣,却没说是自穿还是送人,下次辛苦你亲自带着苏小郎往她家和林太太、小赵太太那边去一趟,看是要芳星那边新做的式样呢,还是原来的。”


    这段时间她陆陆续续从徐掌柜家收了十来匹湖丝,转头就交给隔壁的芳星母女绣花去了。


    芳星也是个有心人,却不着急动手,“您说的那种苏绣我也见过,仿佛是去岁流传起来的,大多做长衫、长裙或是上衣,若照原先的均匀排布,有些位置的绣花必然要被剪碎或缝起来,白瞎了。倒不如直接按照大体衣片的位置绣花,在裁剪和缝合处留出空白。这样呢,一来工期短,二则本钱也低,客人们买去又实惠。当然了,若做屏风、挂画,自然还是原样平铺的好。”


    时下衣裳大多宽松,纵然身材不同也使得。苏绣贵的要命,多几朵花、少几朵花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春枝叹为观止,“还能这样的!”


    转念一想,倒也是,之前她也曾见马家人裁剪衣裳,若要绣花,总是先在未裁剪开的大片衣料上划分区域,按着花样子绣花,绣好之后再拆下来做,正好将四周绷子拉紧的针眼和劈丝都裁了去。那种做法与芳星所想便是一般无二的。


    “是啊,果然是什么事儿就得什么人做,”明月亦笑道,“我可想不到这么细。”


    这样一来,苏绣卷布的成本起码能降下来一成半,似林太太这样喜欢精打细算的豪客,就更愿意买了。其他略略囊中羞涩,一直观望的客人们,或许也能咬牙买两匹。


    话说太多,走了困劲儿,明月和春枝去院中溜达,结果一开门就见厢房那边鬼鬼祟祟探出一颗脑袋。


    明月笑骂道:“人吓人,吓死人,半夜三更不睡觉弄些甚么!”


    见被发现,苏小郎索性钻出来,先以眼神询问春枝:你说了没有?


    见他还有点义愤填膺,春枝就故意逗他,“东家还没发话,你却在这里生什么闷气?”


    苏小郎急道:“姓李的很不老实,这是想着吃软饭哩!东家,您可不能上当啊!”


    明月笑出声,“你懂的还挺多。”


    “那是!”苏小郎得意洋洋。


    我可是男人,男人最知道男人心里想什么了!


    “既然没睡,过来坐着说话,”明月先去树底下的石桌边坐下,“有正经事问你。”


    凉风习习,月色如水,正好说话。


    春枝和苏小郎麻溜儿坐好,睁起四只亮闪闪的眼睛候场。


    “你们不在这几日,我同七娘四处奔走,各处筹备得差不多了,新买卖大约能成。”明月赶在二人欢呼前抬手压下,“只是这么一来,摊子铺得更开,人手便有些不足,需要再找几个可靠的人镇场子,要会武艺,且要家风清正、踏实可靠、胆识过人。”


    染色、晾晒,乃至反复试验新品,需得有人日夜看场子。而春枝往北边走货,自己四处奔波,都需武力相伴。


    这么一算,至少要再加两人。


    不,也许要三个,毕竟看场子太累了,两人组队或轮换着比较保险。


    嗯,回头定下来场地的话,大约也需要养条狗。


    苏小郎想了许久,哼哼唧唧道:“东家,您看我爹成吗?”


    春枝才给自己倒了杯水,闻言一口呛在喉咙里,险些憋死。


    总听说老子发迹了托举儿子,倒是少见儿子站稳脚跟后再把退隐的老子拖出来的。


    明月也是意外,本以为苏小郎会说些同辈的年轻人呢!


    见她不作声,苏小郎忙荐道:“我爹今年也才三十六,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且不老呢!又比我有经验有资历,我的功夫都是他教的……”


    春枝笑着打趣,“人都说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叫儿女出来做一番事业,没想到你却要把你爹打发了。”


    苏小郎挠挠头,嘿嘿笑道:“其实我爹也想出来,只是素日祖父逼着念书,只得与我做个样子罢了,他在家里整日价闲得浑身发痒,只恨遇不到好东家罢了。”


    明月是真没考虑过苏父,不过被苏小郎这样一讲,觉得这个人选或许还真不错。


    当初自己看中的便是苏老爷子看天认路的本事,苏小郎再好,终究稍显稚嫩,又无阅历。而苏父则不同,他得老爷子真传,又曾在外行走、与各处打交道,拿过来就能用!


    不过明月素来将“实用”置于“人情”之前,纵有苏小郎作保,也不好满口应下。


    “我这边着实忙乱,走不开。这样,下次让春枝陪你回家一趟,说明情况,若老爷子和令尊都愿意呢,就辛苦他往江南来走一趟,见个面聊聊。若成,自然好;即便不成,往来的车马和误工我也都包了,叫他不必有后顾之忧。”


    苏小郎听罢,喜上眉梢,“他一准儿乐意!”


    而春枝则听出更多画外音:此事本不必自己掺和一脚,东家为何特意点明叫我跟着?哦,是了,在这一行中,苏父是年长前辈,若回头他拿起架子,直叫两边都难堪。


    所以自己这一趟去,既是先替东家过过手,也是要事先提醒一回,叫对方提前摆正位置,莫因东家是个年轻女眷便心生轻慢。


    接收到春枝的眼神后,明月便满意地进行下一步,“即便令尊过来,也才一个,可还有旁人可用?最好是女眷。”


    看家护院这一行当,明月算个睁眼瞎,目前能依仗的人脉唯有苏小郎。


    但一来防人之心不可无,二来么,人总是会变的,纵然目前苏小郎有千般万般好,来日如何又未可知。


    “女眷么,”苏小郎陷入沉思,喃喃道,“女子习武的本就不多,又要功夫好、人品佳,还要肯出远门……”


    之前他不大出村,外头人认识的不多,而同村又无习武女郎,这可难了!


    苏小郎抓耳挠腮想了半日,还真想出一个人,“儿时曾有祖父的镖局旧友来家做客,他有个孙女略大我几岁,颇通拳脚,箭术极佳,还把我打哭了哩!前几年听说婚姻不顺,才成婚就死了男人,如今也不知怎样了。”


    女眷大多顾家,若已再嫁,只怕就不能出来走江湖了。


    此事强求不来,所幸染坊一时半刻也未必能得,倒是可以慢慢寻觅。


    “倒也不急,我也在这边慢慢寻摸着。”明月便看了眼春枝,又对苏小郎道:“回去问问你家里人,听听到底如何,若愿意来,或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不妨都来走一趟。”


    她带的都是女人,女护卫总归更方便些。


    九月十七,春枝和苏小郎再次北上,驾轻就熟,明月没有去送。


    九月二十一开始,明月委托的事就陆续有了消息:经营不善的造纸坊还真不少。


    杭州繁华,各行各业竞争都十分激烈,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就好比明月做丝绸买卖,乍一看,不过衣食住行用中的一样太平买卖,可才短短一年半多不到两年,她就先后经t历了数次歹徒拦路、明争暗斗、牢狱之灾,更目睹了同行被骗绝望自尽等等一系列惨剧。


    造纸亦如此。


    商场如战场,风雨波澜,何曾有一日停歇。


    造纸坊需要煮纸浆,味道不小,又要大场地,故而多在城外。目前明确表明可以马上转手的共四家,明月挨着看了一遍,最大的那家要九百五十两,太贵,也没必要,率先排除。


    另有一家太小,里头的家伙事儿也都陈旧了,却仗着位置好,要高价,明月誓不做那冤大头。


    买房置地非同等闲,还剩两家,明月分别在晴天雨天、白日晚上都去看了几趟,确定没有房舍漏雨、道路积水。


    大面上两家不相上下,内部器具保存亦完好,区别只在细处,也算各有千秋吧:


    其中一家大约处在明月在杭州的宅院到朱杏家之间的位置,挺近,周遭多有村镇,相对繁华,生活极其便捷,往来也算方便,但稍稍有些贵,咬定了要六百两。


    另一家远些,但都是平坦宽阔的大道,可以撒开了跑马走车,日后往来运货极方便。且因远离城区,四周多荒山丘陵,没什么人,造纸坊内外场地也宽阔,后头还带着屋子、牲口棚什么的,住人、养牲口、种菜、养鸡鸭都使得,要五百五十两。


    明月有点倾向后者,又托中人作陪,再往那里去看了一回,将各处细细问过。


    “嗨,不瞒你说,我们老两口也不愿意卖,十来岁就到了杭州,一辈子的心血都在里头喽。”造纸坊掌柜的是位六十来岁的老者,提及此事也是唏嘘,“屋子呢,你放心,我们老两口都是本分经营,并无官司、外债,只是唉,说来惭愧,如今市面上的纸张您留意过没有?那叫一个推陈出新呐!”


    原本指望祖传的手艺能世世代代传下去,可谁能想到呢,他们两口子还没死呢,手艺就过时了!


    老太太也偷偷抹了一回泪,红着眼睛对明月道:“看样貌,听口音,你也是北方人吧?年纪轻轻出来闯荡,不容易,看着你啊,就跟看着当年的我似的。人海茫茫,遇见了就是缘分,只要差着不多,我们愿意卖给你。”


    年纪大,熬不起了,老两口自然希望尽快出手,只是到底是一辈子的心血,还是想托付给好人家。


    杯盘碗碟、衣裳被褥等日常家具都已收拾出去,只剩下些大木架子床、八仙桌、大货架等笨重木家伙事儿没动,都算送给新买家的。


    明月拍拍那被盘得油亮亮的床头,震得手生疼,“那您这些日子住在哪儿呀?”


    真是好木头,如今市面上少见,似郭老板那样讲究的人,家里的床料也不如这个。


    “城里另有一处小屋子,租期也快到了,只盼着能尽快将这里处置了,我们一家老小都回北面老家去,也不耽搁小的下场考试。”老爷子乐呵呵道。


    若暂时卖不掉,就先让儿媳妇带着孩子们回去。


    明月问了他们老家的所在,是一座她没听说过的小县城,“挺好的,杭州多有好先生、好书院。”


    好些有钱人家都会提前把孩子送到几大书院所在的城市念书,等念得差不多了,再回祖籍所在处应试,据说颇有成效。


    “正是呢!”说到读书,老两口脸上也泛起名为希望的光。


    他们家造纸的本事虽在杭州过了气,在老家却还能成,搬回去再叫儿女们做几年,孙辈若争气,考个功名回来,几代人受用不尽。


    明月细看他们的穿戴谈吐,便知前些年没少赚,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也算善始善终,荣归故里啦。”


    “哎,过誉了过誉了,”老爷子笑呵呵摆手,自嘲道,“衣锦还乡那叫荣归故里,我们这样的……不提也罢。”


    话虽如此,嘴角的笑却一直没放下来过。


    薄有积蓄、家人康健、儿孙绕膝……大约也算善始善终吧。


    人呐,得知足!


    这么一想,也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明月里里外外转了几圈,甚至把哪块地种过什么菜,容易生什么害虫病都问出来了,老两口没半点不耐烦。


    “就这里了!”她道。


    一桩心事落地,老两口肉眼可见地快活起来,“好好好,姑娘,愿你来日财运亨通,家宅平安!”


    这无疑是生意人最希望听到的了,明月痛快签了文书,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去衙门过档、交税并登记造册。


    银子拿到手后,老夫妇瞧着人都精神了,疲态尽消,又对明月道:“那后头挨着菜园子的库房里还有几箱未及卖出的彩笺,也略值几两银子,原本我们打算今儿拉走的,不曾想与你这般投缘,便都赠与你,留着玩儿吧!”


    明月笑纳,“多谢多谢,也祝您一路顺风,孙儿们蟾宫折桂。对了,家里人若想买丝绸做衣裳或送人的,只管找我,保管比市面上单买便宜。”


    老太太听了,眼睛一亮,“当真?你别说,我还真想买些!”


    老家什么都好,就是不产丝绸,他们正想多带些回去呢!


    “那还有假?”明月投桃报李,笑着报了自家地址,“你们只管先去外头看去,看看花色,看看价钱,看中了告诉我,我去帮你们买来,权当捎带了,一文钱都不赚你们的。”


    她这么说,老两口就更放心了。


    稍后明月揣着还没捂热乎的房契文书回造纸坊仓库查看,果然看见三口薄木皮箱子,里面俱是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四方块,打开看时,果是十二花神的各色彩笺。


    明月用帕子擦了擦手,拿起一沓翻看,纸张匀净、纸面平整,除了花色有点过时外,一点儿毛病没有。


    像这样的彩笺,市面上一刀也要一百多个钱了,而这里足足有三箱子,少说能值二三十两。


    “过时啊……”看着这些没有任何毛病,但也确实没有任何特色的彩笺,明月再次坚定了染色做新品的决心。


    对卖家而言,买家的厌倦无疑是最可怕的事。


    然喜新厌旧乃人之本性,明月能做的,只有赶在他们厌倦之前花样翻新。


    第47章


    接下来两日,明月索性带着七娘和朱杏住在造纸坊,不,现在叫染坊了。前任坊主一家都是讲究人,里外打扫得干净,连纸浆池都刷过的,她们不用费什么事就能住进来,十分惬意。


    四周太过空旷,入夜后山风呼啸、树影重重,怪吓人的。且附近也没有巡逻的衙役、士兵,难免不安,明月就托绣姑找人要了两条小奶狗。


    狗子长得都快,要不了俩月就能看门护院了。


    九月二十六,宜乔迁,明月择吉时放了两挂鞭,拜了祭台,供奉天地、四方鬼神,就算正式落脚了。


    两条小土狗也被挂上狗牌,黄色那条叫保家,黑色那条叫发财,被明月一手一只抱着去土地公像跟前绕了两圈,又按了爪印,算入了户头。


    “行了,玩儿去吧!”办完这些,明月把小狗崽放到地上,笑着拍了拍它们肉乎乎的小屁股和脑袋瓜,留下满手小狗味儿。


    保家和发财哼哼两声,甩甩尾巴,往外跑了两步,又甩着尾巴跑回来,一屁股蹲在明月脚上,用力打个哈欠,不走了。


    “小东西。”七娘蹲下戳戳它们的脑袋瓜,笑骂道,“方才我唤它们都不来,这是知道谁当家作主,精明得很呢!”


    狗仔毛茸茸的脑袋上被戳出几个窝儿,追着她的手指头含了两口。乳牙嫩嫩的,咬人不疼,只是痒。


    朱杏看得心痒难耐,也凑过来逗弄小狗。


    在她看来,跟狗打交道可比跟人打交道简单多啦。


    两人两狗闹成一团,直到明月宣布当日就开始尝试染布才戛然而止。


    朱杏毕竟年轻,又是头一回做这样大买卖,难得有点紧张,反倒是明月安慰起她来,“你就放手大胆去做,前几次染坏了怕什么,家里这么些人,自己做着穿就是了!”


    朱杏听罢,果然放手去做,果然染坏了。


    明月:“……”


    明月不语,只在心中一味哀嚎:


    啊啊啊啊啊我的银子啊!


    严格说来,其实也不算染得太坏,只是整卷布太长,她们人手不够,拉扯的力度也掌握不好,平铺下去后中间的位置难免歪斜,布面与水面晃动摩擦,调好的色就有些糊了,远不似预想中和小块料时惊艳。


    偏偏朱杏也好,明月也罢,都是宁缺毋滥爱抠细节的,只好忍痛舍弃。


    一匹湖丝,若干上等染料,七娘在旁边算了算本钱,心肝脾肺都跟着抽抽,“东,东家,这个色不错,红红火火的,回头我t给你裁一身秋装吧!”


    明月深呼吸,“好。”


    我也算阔气了,竟混上湖丝衣裳。


    卖油娘子水梳头,经手这么多湖丝,若非这次染坏了,她还真不舍得做!


    当晚,院子里几排竹架子撑起一号失败品,像一道道向下鼓起的风帆,又如从天而降的巨大弓形穹窿,巍巍壮观。


    三个女人在它底下搂着饭碗琢磨办法。


    大锅里炖着肉骨头,明月等人吃肉,保家和发财还小,啃不动骨头,便吃肉汤泡饭,边吃边哼哼,呱唧呱唧香得很。


    “纯色湖丝最易着色,沾着就毁,”明月将嘴巴里的肉吞下去,抱起打碎的大骨头吸骨髓,“要想个法子稳住才好。”


    “咱们人手不够啊。”七娘犯愁。


    朱杏埋头嚼饭,吃个半饱才发言,“太长了。”


    整卷足有四丈!若要两边拉平,少说得十几号人!


    甚至单有了人还不行,因丝绸柔软易变形,更易劈丝,需得全部人员训练有素、令行禁止,自始至终保持力道一致,不然也容易毁。


    “两边都缝在长竹竿上呢?”七娘绞尽脑汁地想,“一人就能抓老长了。”


    “还是长,”朱杏也学着明月的样子吸骨髓吃,闻言摇头,“纵然是苏小郎那般有武艺的,想施展长/枪都要多少年的功夫呢,寻常人如何使得?”


    光抓住了不成,得控制得住、如臂使指才好。


    “长啊……”明月三口两口喝光碗里的粥,擦擦嘴站起来,围着原本的纸浆池,现在的染色池转了两圈,拍拍壁上残留的色斑,突然想起来什么,右臂往天上一指,“吊起来行不行?”


    朱杏和七娘茫然,什么吊起来?


    明月快步过来,一手一个拉着往库房走,身后还跟着两条肚皮滚圆的狗崽,边走边语速飞快道:“造纸要先煮纸浆,然后用像四方筛子那样的竹篾方框抄纸,控水晾干……”


    说话间,她们已来到仓库门口,明月摸出火折子吹了两口,取下墙上挂着的油灯点亮,指着角落里堆放的东西说:“瞧,就是那个!”


    造纸要先用竹篾、竹帘之类的东西抄起纸浆,这叫“抄纸”,反复抄纸后,纸浆会沉淀,形成纸膜,纸膜脱水干燥后就成了宣纸。


    “竹帘尺寸不一,”明月示意七娘拿着灯,自己过去翻了几下,“小的可做小幅纸张,大多是匠人手持的,但长卷、大幅的却要巨型竹帘,入水后人力难举,便要现在纸浆池四周打桩,上方搭架,悬下巨型竹帘……就是这个!”


    前任坊主有意回乡后重操旧业,以备不时之需,便将方便携带的小型竹帘带走了,但那两张大竹帘却无法运输,又因年深日久,拆分后无法完美拼凑,故而忍痛弃下。


    明月将四周杂物清理干净,左右迈了几步,简单以步伐丈量后兴奋道:“一张就长近两丈半,两张都快五丈了,绰绰有余!”


    七娘和朱杏对视一眼,心脏狂跳,跟着亢奋起来,“是呀,咱们再将它吊回去,把胚布缝在底部,两张竹帘也钉死了,一个人便可操作!直上直下,想起就起,想停就停,又稳当又不费力!也不用担心拿出来晾干时染料乱淌,印的时候什么样,干了之后就是什么样。”


    这法子真妙呀!


    狗仔们不知道三个人类在兴奋什么,但很快便被这氛围感染,也甩着尾巴高兴起来。


    三人在院中燃起火把,连夜将那两只巨大的竹帘扛出来洗刷干净,重新吊到水池上方,开始尝试操作。


    找到解决方法是一回事,而能否将方法付诸行动,又是另一回事。


    比想象中难!


    最大的难点就是晃。


    单张二丈多长、两尺多宽的竹帘连在一起之后,就摇身一变成了长近五丈的庞然巨物,因为是整个儿从上空吊下来的,就导致它极其的灵活,也极其容易摇摆,轻微一点碰触便会从头抖到尾。


    在舀纸浆的时候,这种灵活是借力、省力的优点,但换到印染花色,就成了灾难。


    无论明月还是朱杏,对花色要求都极尽苛刻,而竹帘抖动无疑会让提前铺好的花色糊成一坨,前功尽弃。


    怎么能让它不抖呢?


    或者说怎么能让它在入水的瞬间不抖呢?


    得练。


    练习期间,明月还陪前任坊主去薛掌柜的布庄买了近三十匹布,家常穿的素面十匹,各样提花、印花、织花的二十匹,都比市面上散客单买便宜不少。


    零零总总算下来,省了将近四十两!


    老两口十分感激,再三道谢,临走前还告诉了明月一个小秘密,“造纸坊往后去约一里处,有一片林子,每每下雨便成片往外冒笋子、菌子,那里少有人去,你们尽可以挖了来吃,极鲜美的。再往东走的山坳坳里,还有一眼泉,不大,水却极清澈甘甜。那山也没人管,若爱动弹,悄悄圈起来种地种菜都好,倘或有爱管闲事的差役经过,略作打点就是了,他们也不会追究。”


    说完,老太太冲她挤挤眼,“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们。”


    明月扑哧一笑,“好,我记着了。”


    送他们离开后,明月马上骑着骡子往她说的地方去了,还真找到一片不大起眼的林子。


    只是近几日不曾下雨,笋子和菌子都老了,吃不得。


    倒是那眼泉水极佳,清澈见底,入口甘甜无比,当真是个宝贝。


    明月自己喝饱了,砍了几根老竹子,预备拖回来给保家和发财扎狗窝,又将随身带的竹筒灌满,带回去给七娘和朱杏尝,两人都说好喝。


    尝过山泉水后,三人继续练提拉竹帘。


    可连着练了几天,收效甚微。


    因为它真的太大了,四面吊着绳子,每一寸都有细微的弹力,每一次摩擦,甚至每一缕风都有可能引发抖动,继而迅速蔓延。


    于是明月就想,它一定要同时直上直下吗?


    先将降下一截绳索,使它微微贴近水面,一端磕在水池壁上,一人一头抬着另一边,第三人在桩子上绑住主吊绳,稳定之后再由两人慢慢将另一边往下扣,如放倒的车轮般碾压过去不行吗?


    试了一下,还真行!


    稳多了!


    压榨近一月的难题,竟就这么解决了?


    明月都有点不敢相信。


    她趴在池壁上看,浮在池水表层的染料完美转移到了用来代替布匹的纸张上!


    再细看,虽有细微移位,但因为正片花纹都是晕染的,这种不经意的细微移位反而更显得自然。


    没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在火把照耀下亮得惊人,整张脸都因为即将到来的金钱浪潮涨红了,“没花,没花哈哈哈!”


    印了花就简单了,水池下半部分有个出口,打开塞子让水面下降一点,“布匹”仍稳稳停在原处,待染料半干,确定移动也不会流淌后,再行挪到别处。


    而且因为有吊绳,挪也很简单,只要拉高后向旁边轻轻一推,它自己就荡开了,荡到合适的位置后抓住,再慢慢放绳子,让它落到下面摆好的架子上。


    如此借力,力气不大的瘦削少女也做得来!


    次日晾到半干,明月三人钻到悬空的纸底下仰头细看,发现还是不够尽善尽美。


    还得练!


    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如今找到正确方法,且慢慢来吧。


    又反复练了三日,逐渐熟练,中间还用普通白布试了两次,明月再次对竹帘的吊绳做了改进:


    原本是中央一股主绳,下面再分四股连接四角,可灵活转动竹帘抄纸。但染色求稳,她便将主绳增至两根,每根下分作两股,控制同一侧长边的两角。


    如此一来,操作人数就从原来的三人降至两人:二人先合力拉起底部缝有布匹的竹帘,然后甲边停住,乙边下放贴池壁,稳住后甲边再放,而不必再像以前那样需得有两个人各搬一条短边,又要喊号子,又要协调一致……


    整个流程中,最关键的就是贴水下放甲边,要求操作人既有足够的力气,又胆大心细手稳。


    然后三人就发现,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苦做针线的缘故,七娘的手特别稳!一放一个准儿!


    明月忍不住拉着七娘的手啧啧称奇,“这可真是一双神手啊!”


    保家和发财绕着明月的腿干着急,想站起来又一屁股摔回去,伸着狗头好奇死了:看什么看什么,也给我看看!


    朱杏看着她的眼t神也不一般了。


    七娘浑身不自在,脑袋也晕呼呼的,“我,我这么厉害啊?”


    “厉害,不是一般的厉害!”明月狠狠抱了她一把,搂着她的肩膀大笑,“你这块璞玉,如今总算是见天日了!”


    她是真心替七娘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相识相伴这么久,明月一直在努力带七娘,待人接物也好,认布识丝也罢,有什么教什么。七娘也一直在用心学,但怎么说呢,有进步,但不显著。换个人来,只要肯吃苦,差不多也能做到这种程度。


    简而言之,这些都不是她真正的天赋所在。


    时间一长,纵然明月看得开,七娘自己却难免惶恐焦虑。


    尤其随着春枝、苏小郎乃至朱杏的加入,所有人都有独特的一技之长,马上就能“走马上任”,可唯独自己,什么都会点儿,什么都不精,随时可以被取代。


    东家是好人,不嫌弃我,可我嫌弃自己。


    我能做什么呢?


    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七娘都在想。


    可看来看去,我剩下的,似乎也就只有这条随时可以豁得出去的命了。


    可东家的买卖越做越好,银子越挣越多,还怕买不到人拼命吗?


    到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就没用了,变成累赘了?


    这些想法,七娘没对外说过,可明月都能猜到……


    可现在,不同了!


    璞玉?我?我是玉?!


    七娘跟着傻笑,有些不敢相信,我这么厉害的吗?


    “当然厉害!”明月大笑,“好七娘,你这一下,价值千金!”


    前面几步谁都做得,唯独最后入水的瞬间,手上功夫但凡差一点儿,连染料带湖丝,就都成了次品!


    “千金?”七娘颤巍巍举起自己的手,拼命睁大了眼睛,试图看出那千金究竟在哪里。


    朱杏也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把,难掩艳羡,“你是怎么练出来的?”


    她调色有时候还会手抖呢。


    “练?”此刻的七娘脚底下仿佛踩着云彩,飘忽忽的,脑袋也有些晕,想了半日才茫然摇头,“没练啊。”


    以前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做这个,怎么练?


    哦,就是日常伺候公公婆婆用饭,但凡茶、汤、水有一点儿洒出来,就要去举着香炉罚跪,若手抖,香灰就会掉到手上……


    “从今往后,你就是染坊的大管事,只管最后放的那一下。”明月豪情万丈道,“朱杏是头号染师傅,咱们的手都是金贵手,就不要做那些谁都能做的粗活了,雇人!明儿我就出去雇人!你们盯着旁人做!”


    “染色别人不成!”朱杏急忙道。


    “那是自然,”明月也笑着抱了她一下,然后盯着她的眼睛正色道,“你也是不可取代的。”


    一来这是朱杏自己调出来的秘方,又跟自己签了契约文书,没有外传的道理;


    二来么,对色彩的敏锐是天生的,哪怕手把手教都教不会!


    从明月眼底,朱杏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以及自己周身扭曲后格外显大的院子,仿佛预示着无限辽阔的未来。


    明月等人在杭州染坊忙活时,春枝和苏小郎也没闲着。


    跟着李记的车队往固县去的路上,苏小郎先抽空回了趟家,说了明月招护院的事,又请祖父打探那位姐姐的近况,“东家说了,若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也可一并过去,一应开销无需自出。只是终究成与不成,还得见了面才知道。”


    交代完一切,他并未在家停留,马上追着大部队往固县去了。


    抵达固县之后,春枝先按明月的吩咐去见英秀,英秀喜出望外,“不是说日后这边的生意都交给李记打理,你怎么来了?”


    “前儿我们东家见了您的信,也是想得很,只恨事多,不能亲来,”春枝拉着她的手笑道,“特特打发我来问问,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不能?您跟都头都好?”


    “都好都好!”英秀就赞叹,“果然是她,心细如发。”


    顿了顿又道:“别说,我还真怪想她的。如今她不在,也不晓得外头新鲜事,同旁人说话都没什么趣儿!”


    又扬声道:“喜儿,贵客来了,快上好茶!”


    两人稍作寒暄,春枝便将芳星母女绣的新式苏绣打开与英秀看了。


    英秀果然欢喜,“呦,这个主意好!”


    反正做出来都一样,能省不少钱呢!


    她自己要了两匹,又选了几匹原先那种满铺的,小声对春枝道:“咱们自家做呢,自然是越实惠越好,可我要往上头送人,可省不得。”


    “那是!”春枝点头,又听她说,“不瞒你说,你们大哥年岁渐渐上来了,外头瞧着威风,私底下啊,时常腿脚疼痛……”


    捕头哪有前程可言?到死都是卖命的苦差事!正巧两口子借着明月的官司认识了吴状师,就想走他的路子活动活动,看能不能混个芝麻小武官做做。


    反正如今又不打仗,武官日常也只是带兵操练、守城,偶尔监督厢军修筑工事,并不危险,俸禄又比捕头高得多。


    春枝道:“孙都头为人仗义,且家学渊源又勇武,您又是这样的诚心,必然能成的。”


    英秀敢说出来,其实已经八字有一撇,不过最终结果出来之前,终究有些不踏实,“也难说,狼多肉少啊!”


    历来为官做宰,哪里是单靠本事就能成的呢?


    民间常说“官吏”,看似二者混为一谈,实则天差地别。


    “吏”可有可无,任人鱼肉,便如之前的关鹏,哪怕是朝廷在册的典吏,地方官说免也就给免了。


    其中固然有其自作孽的缘故在,但也足以说明“吏”的尴尬。


    可“官”就不同了,哪怕只是一方主簿之流的九品芝麻小官,任免也只能通过中央朝廷进行。只要不犯大错,就算终身有靠,子孙后代也算官宦人家出身,日后无论读书进学还是成亲嫁娶,势必会上一个大台阶。


    明月正是联系之前英秀流露出来的一点蛛丝马迹,猜到了一点,这才嘱咐春枝专程跑一趟。


    毕竟如今她买卖的大头都在固县,孙都头爬得越高,对她也越好。


    “东家说了,眼见天气转凉,只苏绣未免单薄,”春枝又打开另外几匹布,“特意选了几匹细锦……”


    苏绣花色大多轻盈秀丽,可今儿都十月初二了,北方早晚地上见霜,再穿苏绣难免有轻薄之感,不如锦来的稳重扎实。


    且锦缎光辉璀璨,纵然英秀夫妻送的人家用不上,也完全可以转手送礼,且比直接送银子风雅体面。


    另有两床轻薄精巧的蚕丝被,光洁如玉,柔软胜银,英秀见了,眼中异彩连连,口中惊叹连连,“还得是她,咱们北面可等闲遇不到这样好的!”


    纵然有,也一早被布庄的人送往高门大户去了,如何轮得到她们这些小鱼小虾?


    果然,还是得有门路呀!


    二人很是说了一会儿话,英秀又细细问过明月近况,聊了近一个时辰方依依不舍地分开。


    告别时,英秀亲自送到大门口,拉着春枝的手对她保证,“叫你们东家放心,但凡你大哥在固县一日,便保她一日太平!”


    倘或来日有造化,果然得偿所愿晋身官身,想庇护就更简单了。


    稍后春枝和苏小郎去到王家,勤俭持家的林太太果然中意这种新式定位苏绣,当场宣布日后都要这样的……


    这回除了丝绸布匹之外,明月还叫一并发了几床蚕丝被来,特意叮嘱务必由春枝亲自交到各位熟客手中,且不收钱,权当给老客户们的心意。


    这可比当初的花灯贵重多了!


    当然,似英秀、林太太等厚道亲近的,即便春枝再三推辞,仍给了回礼,这是摆明了要做平等朋友来相处,权当提前开始走年礼。


    纵如马家的赵太太等薄情的,眼见明月如今风头正劲,似乎又有州城的往来,也客客气气的。尤其是赵太太,甚至破天荒主动问候,还回了一盒马家药材铺子里的成品丸药。


    出门后,捧着药匣子的春枝就忍不住跟苏小郎嘀咕,“真真儿的日头打从西边出来了……”


    若非是她旧主家,当真要说一句“见风使舵”!


    苏小郎倒是看得开,“祖父告诉我,世人皆是如此,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以前他不信,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回客栈时,两人特意绕道从胡记布庄门前经过,但见门可罗雀,伙计们也没精打采的,里里外外透着股死气。


    难得有人经过,门口一个伙计忙抬头,死气沉沉地招揽,“贵客……”


    话未说完,他t已认出春枝,当场愣住。


    但也只是愣住,没有生气,也没冲上前质问,眼底唯有迷茫,对未来的迷茫——


    作者有话说:七娘也有一技之长!


    第48章


    南下之前,小李掌柜还特意来请春枝和苏小郎吃酒,被二人拒了,“吃酒误事,我们都不爱那个,您也别忙。”


    明月本人就不大吃酒,上行下效,春枝等人几乎也滴酒不沾。


    “早便听说明老板的大名,可恨天公不作美,竟不得相见。”小李掌柜并未强求,只是叹,又赞春枝二人能干,话里话外都是什么明月会经营、会带人。


    春枝口中敷衍着,抽空还跟苏小郎交换眼神:


    好家伙,这是还没死心呢!


    做买卖就做买卖,干嘛非要见人呢?


    两人连夜就跑了。


    前后数日,估摸着苏家也该有消息了,二人便直奔苏家。


    来时苏小郎欢欢喜喜宣布了消息就跑,却不管全家上下都惊了:


    那位明老板也忒能干,当真一天一个样啊!


    苏父倒是有些意动。


    正如苏小郎所言,他才三十来岁,正是一个健康男人最富有经验、最不甘平庸寂寞的时候,前几年为了给儿子打样,他也被扣在家里念书、种地,着实闲出屁来。


    如今被儿子风风火火一怂恿,便十分蠢蠢欲动。


    只是老父亲健在,儿子又远行,夹在中间的苏父不便开口求去,只能暗搓搓预备着,又日日跑去外头举大石、练枪棒。


    十月初六这日,苏小郎带着春枝家来,苏父活像见了救星,全程使眼色: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知子莫若父,苏老爷子一瞅爷俩那鬼鬼祟祟偷瞟的样子,便猜到了。


    哼,自以为做得隐蔽,实际腚全露出来了!


    偷看我作甚,我脸上写着字不成?


    纵然写着,你们俩也鲜少认真读书,认得几个?


    自家人说终究少些味道,苏小郎又请春枝帮着说合,眼巴巴等结果。


    苏老爷子对明月的印象不错,尤其是孙子跟着干了几个月,看着人都精神了,进退举止、待人接物皆颇有长进,很是欣慰。


    只是仍有些疑惑,孙子才去了多久?她不是才扩张了产业,如今怎么竟又要人手了!


    虽说蒸蒸日上,这上得是不是有点快,都快赶上飞了!


    如今苏小郎说起明月便眉飞色舞,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东家岂是一般人?恨不得有一万个心眼子,眼下又有了一个好主意,欲铺开摊子挣大钱呢!”


    苏父看得心里酸溜溜的,早年你爹我教授你武艺时,也没见你这样死心塌地!


    真是忘本啊!


    晚间老头儿翻来覆去睡不着,唉声叹气,惹得他浑家翻身便骂,抬手便打,“你这老货,好没道理,孙儿在外时,日日念叨,如今家来,又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浪着好觉不睡,大半夜睁着两只牛眼乱瞅作甚!”


    老爷子挨了两巴掌,心里莫名踏实了,便撑着坐起来,又摸过烟袋来想抽,被浑家两眼一瞪,又讪讪放回去,干搓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先要了孙儿去,如今又要儿子……他年轻时也在外闯道,见过些世面,买卖是那么好做的吗?说拉起摊子就拉起摊子,说要挣大钱就挣大钱了?


    若真那样容易,早年他还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跑什么镖啊!


    “呸!就不会想点好的。”老太太扭头啐了一口,“以往没人拉扯时,整日价苦着那张老树皮子脸,如今有人拉扯了,又说这等丧气话,什么道理!也就是在家里,若出去给东家听见你这老货满口胡沁,能有我孙儿什么好果子吃!”


    顿了顿,继续骂道:“你没闯出名堂,是你自己不中用,天下之大,奇人何其多,难不成就不许旁人有能耐了?”


    老头儿年轻时也算风流倜傥、英武不凡,如今年岁大了,皮也松了、肉也少了,老太太看他也不大顺眼了,骂起来越发畅快。


    但凡涉及到儿孙,老太太总是分外固执,苏老爷子被喷了满脸也不敢分辩,干巴巴陪笑两句,又老老实实缩回被窝。


    嗯,舒坦了。


    苏老爷子也不是那等拖拉人,既给浑家几巴掌抽清醒,次日便同春枝讲,愿意儿子去。


    又说起苏小郎提到过的那位叫梁鱼的女郎,“她娘家和婆家离这里都有些远,得七、八日路程,姑娘明日启程,估摸着就能在码头见着了。”


    梁鱼家在苏家往南近二百里处,靠着码头反而近些,春枝知道后,便叫她直接去码头汇合,彼此省事。


    春枝点点头,“既如此,明日一早启程。”


    苏小郎又在旁边插嘴,“东家前儿就说了,春枝姐姐日后就是专管固县买卖的大管事。”


    可不好再“姑娘”“姑娘”的乱叫了。


    春枝本名不叫春枝,可当初亲爹亲娘未给予过半分疼爱,更不曾好生起个名字,就这么“大丫”“大妞”的乱喊,所以她既不想从父姓,也不愿从母姓。


    当初既不愿要我,便是缘分已尽,我又何苦巴巴儿凑上去?


    想着当初自己便是以【春枝】的身份与明月相识,继而迎来新生,那么她干脆就叫【春枝】了。


    或许有人觉得曾与人为奴为婢是不堪回首的耻辱,一旦脱身便迫不及待地彻底割裂,但春枝不以为然。我曾为奴为婢,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若一味逃避,只能说明懦弱,所以无法直视过往。


    我确实曾因此吃苦,但也因此而脱离苦海,焉知不是否极泰来?


    春枝,春枝,春日萌发的新枝,好得很!


    于是之前那个小李掌柜便以“春管事”相称。


    苏小郎说完,以老爷子为首的众人纷纷改口,又赞她能干。


    晚间苏家人弄了好饭好菜招待春枝,又细问杭州风物和各色注意事项。


    苏小郎说得停不下来,得空还反复叮嘱亲爹,“恁老可千万给我争口气,我是在东家跟前夸下海口的……”


    春枝听了,差点憋不住笑。


    苏父直接给他气笑了,好个混账王八羔子,倒反天罡教训起你亲爹来了!


    话虽如此,被苏小郎这么一说,他倒真紧张起来。千里迢迢跑到江南去应聘,若人家相不中,再巴巴儿撵回来,多丢人……


    苏父一路忐忑,随春枝和儿子奔赴码头,远远便见人潮汹涌,不禁感慨,“早些年我也途经此地,那时还只是个小码头呢!”


    “爹,”苏小郎突然拍拍他的胳膊,朝远处一指,“那是梁姐姐不是?”


    半月后,杭州明宅。


    苏父是明月见过的,无需细看,却是同行那位陌生女郎引人注目。


    二十三四岁年纪,晒得黑黝黝面皮,生就高挑挑身材,蜂腰猿臂,背一张光亮牛角长弓,腰系箭囊,十二分的英姿飒爽。


    “我是梁鱼,”她抱拳一笑,落落大方,“听说您这里要人,我便来了!可要亮亮武艺?”


    明月喜她爽朗,“好!”


    梁鱼四下看了看,指着墙外一株高树道:“我要射那梢头的叶子!”


    那高树本在外面街上,距她少说有二三十步,却见她说完后,竟又向后退至墙根,方反手操弓射箭。


    但听“嗖”一声响,叶片果应声而落,众人皆鼓掌叫好。


    不待梁鱼收势,苏小郎便得意道:“我这姐姐箭术极佳,当年走镖时也是数一数二的!”


    可惜嫁人给耽搁了。


    明月便问:“那如今怎么来此地屈就?”


    “嗨,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镖局不是散了么!”梁鱼摆摆手,“实不相瞒,当初我嫁人后不久,男人便害疾病死了,分明是他自己命薄,他爹娘却骂我克夫!我如何忍得……”


    按照律法,寡妇可以改嫁,但梁鱼经历过一次后,便觉得嫁人无趣,也懒怠回娘家讨嫌,于是继续待在婆家,隔三岔五便将那对贼公贼婆连同什么小叔子、小姑子一顿好打!


    她又是懂行的,最知道怎么打得痛还不留痕迹,况且又是家务事,衙门里也无可奈何,所以她过得还挺自在。


    但有的人天生就不甘于寂寞,天长日久的,梁鱼便闲得骨头发痒,浑身不得劲。恰好苏家那边来消息,当真如闻天籁,当夜就干脆利落地打包这边来了。


    见她肯走,她婆家看着比她还高兴些,就差敲锣打鼓欢送了。


    明月听了,带头哄笑,“罢了,日后便在此处,若嫌看场子枯燥,又可同我南北奔走,保管你闲不住。”


    “那自然好!”梁鱼大t喜,改口称【东家】,“我便是天生劳碌命,最怕闲着。”


    明月才要叫外头跑腿的置办接风宴,却见几人的面色有些古怪,似乎藏着什么没说。


    “东家,”春枝小声道,“其实还有一人。”


    “嗯?”明月疑惑,“那怎么不一并请来相见?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春枝才要说话,梁鱼便主动坦白道:“此事是我之过,还请东家您听我细细分说。她叫夏生,原本也是镖师之后,也习得武艺在身,可惜父亲去得早,只剩一个寡母拉扯三个孩子。夏生最年长,曾与我一并在外闯荡,奈何有恶邻频频欺负留家的孤儿寡母,夏生便时常回家震慑,却从未真动过手。


    怎料六年前大旱,恶邻偷偷掘了她家水渠,致使庄稼旱死,夏生得知后气不过,去往他家理论,却被对方辱及先父,一时激愤推搡起来。”


    听到这里,明月已大致猜到后续。


    果然,便听梁鱼长叹了口气,“也是天意,那人脑袋摔在石头上,磕死了!


    后夏生被知县判了秋后问斩,众乡邻求情,镖局的旧日叔伯们也帮着打点,难得碰见一位有心的州官,看过卷宗后驳回说,虽是杀人,然本为维护父母,孝心可嘉,其情可悯、亦有天意。遂亲自上书,改判刺配,流千里,刑五年。


    去岁赶上大赦天下,夏生才出来。奈何如今镖局散了,物是人非,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她也不愿意白受人接济,欲寻活计养活老母和弟妹,寻常店铺却不敢收留。没奈何,只得去各处找散活,与人扛大包、拉车做苦力,什么都做,却多有人欺负她,做了活还不给钱……”


    那些人料定了夏生是个刺配过的女人,不好找活儿,肯定不敢反抗,越发变本加厉,梁鱼实在看不下去,这才决心带着她来明月这边碰碰运气。


    杀过人啊……


    明月陷入沉思。


    这倒是有些棘手。


    可也不是全无好处。


    杀过人,哪怕是失手,想必也比寻常人身手好些、胆量大些,好用;


    犯了死罪还能得到相邻求情,州官调查后还真就建议改判,说明品行真的很不错;而后期大赦时还能放出来,可知过去几年她学会了忍耐,知道改过……


    见明月久不言语,梁鱼心里没底,求助般望向春枝。


    春枝冲她微微摇头,又等了会儿才对明月轻声道:“其他的倒罢了,她左面颊上有一块刺字,我怕外人骤然瞧见了不好,先将她安排在城外客栈了。”


    明月嗯了声,这才看向苏家父子。


    爷儿俩点头如啄米,“确有此事,因是女杀男,当初轰动一时,左近州县都知道的。且死者生前颇有恶名,不少人私下里还说算是为民除害呢。”


    见有门儿,梁鱼适时从怀中掏出一卷皱巴巴的文书,一一展开,小心抚平,“您请看,这是当年的官府判文,这是去岁的释放文书,有经手官员和各衙门、朝廷大印,有年月日。凡有疑虑,随时可派人回当地走访查探……”


    明月迟疑了下,接过来看,果然写着失手杀人,何年何月何日何人所判,皆在其中。


    又有州官改判、刑部批阅通过的文字等等。


    此类文书不好造假,一般人也不敢造假,不然就是在拿九族开玩笑。


    经过固县生死一遭,明月已知入狱的未必是恶人,此人事出有因,本不可以常理论之。况且习武的年轻女人实在不多,倒是可以见一见。


    梁鱼着急,却不敢催促,只对明月道:“我以人头担保,她当真是个顶好的人。如今特来投奔,求东家指条活路。若东家有所顾忌,也不要紧,是好是歹,给个准话,我们也就死心了。”


    听完夏生的故事,明月不可能不感慨,又佩服梁鱼的义气,却不愿被任何事物裹挟,“若我不收她,你也要走?”


    但凡对方点个头,明月真的会让她离开。


    日后摊子只会越来越大,人也会越来越多,是个人就会有私心,若今天明月向梁鱼的义气低头,来日未必不会有人有样学样,同样试图拿义气或是亲情之类的辖制她、逼迫她。


    也许明月有些偏执吧,但她连亲爹都不要,更不会被外人的感情左右。


    哪知梁鱼立刻摇头,“那倒不会。”


    这倒是句正经话,直接把明月逗乐了,就连春枝和苏小郎也诧异地望过来:那你刚才还那样……


    明月失笑,故意拿话问她,“我见你义气纵横,又常听说书人和话本里讲什么同进退,你怎不做?”


    “东家说笑了,”梁鱼自嘲一笑,“义气归义气,可光靠义气填不饱肚皮,那说书人口中的侠客一年不吃不喝也饿不死,活人怎受得住?即便东家不收夏生,我留下,有个进项也好支援不是?”


    我算什么牌面人物不成?哪儿来的底气要挟他人!


    你倒真敢说!明月很有点啼笑皆非。


    梁鱼却大大方方与明月对视,目光坦荡,不躲不避。


    识时务,知进退,讲义气,明月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那就见见。”


    明月一见就爱上了。


    哈!这宽肩膀,这厚身板,这大胳膊!真不愧是走过镖、打死过恶人的!


    夏生本就不善言辞,经入狱、刺配、流放等前后长达五六年的折磨,释放后又为世俗所不容,几乎成了哑巴,开口讲话时也显出几分七零八落、前言不搭后语的混乱滞涩。


    相由心生,明月见她面容憨厚,眼神虽稍显木讷却不失澄澈,便知是个不错的人,耐心听完,当下便道:“我这里等闲也不需你拼命,就是看看场子、震慑宵小罢了。还是老规矩,你们先留下做一个月看看,头个月只包吃包住,若你们果然沉稳、做得来,次月起照常领钱,还包四季衣裳。”


    梁鱼大喜,再看夏生,被拒绝惯了的脑子一时竟有些回转不过来,还是梁鱼拽了她一把才意识到自己可以落脚了,翻身便拜,“谢,多谢!”


    一下子多了三个帮手,暂时就支应得开了,明月准备让梁鱼和夏生去染坊那边,一则都是女人,日夜同处更方便些;二则人少僻静,也能让夏生逐渐放开、尽快适应。


    苏小郎到底年纪小,细微处偶有天真,还是自己带在身边压着些比较放心。


    苏父老成,且对北地尤为熟悉,又要顾家,便随春枝往来运送,操持固县,也能镇得住。


    众人先吃了一回饭,饭后夏生扭扭捏捏询问,想找人捎口信回家。


    因当年之事,她母亲十分自责,恨自己没本事,害女儿蒙受牢狱之灾。如今纵然得赦出来,下半辈子也毁了,又没个着落,误了终身,直恨不得以身相待……俨然已成心病。


    “我,我叫她放心,”夏生干巴巴道,“我有活儿干了,不愁吃穿,放心。”


    明月有些唏嘘,又有点羡慕她还有娘可以说话,当场替她叫了跑腿的来,又代写书信。


    夏生局促道:“我娘,不识字。”


    “村里有识字的么?”见夏生点头,明月又继续写,“叫人给她念就是了。单捎口信听过就算了,可书信不同,有个实物在手里,哪天想你了就能拿出来摸一摸,看一看,终究不同。”


    半月后夏生之母得了消息,感激涕零,又请村里念过书的帮忙念了信,大哭一场,转头托人送了衣裳过来,还要女儿替她磕头云云……都是后话了。


    却说明月决定将三人留下后,当场起草雇佣文书,先写一年期,又约定报酬,下方详细标注了各人户籍文书上的人口和住址,又按手印。


    签完文书,旁人倒罢了,夏生顿觉踏实,面上虽不显,心下却欢喜无限。


    一年啊,至少一年都不怕没有去处了……


    明月留下苏小郎父子二人在城内各处认路,自己则由梁鱼、夏生护送,带着春枝去染坊认场子。


    一路上,梁鱼和夏生都在用心观察,记忆路边各样标识。明月暗自点头,眼里有活儿,挺好。


    尚未靠近,便听得奶声奶气的犬吠,紧接着七娘便操着锄头露头喊道:“什么人?”


    “我!”明月大笑,先与众人相互介绍了,又指着那两条狂甩尾巴的胖奶狗道,“黄的是保家,黑的是发财。”


    “你怎么自己跑来了?”明月隔着门与七娘笑说,“后头不忙?”


    “昨儿染了许多,后院都晾满了,还没收呢!新招来的三个帮工极能干,我和杏子正闲得发慌!”七娘笑t着开门,两条狗子一涌而出,挤在明月脚边打转。


    明月蹲下去狠狠/撸/了几把,“好狗好狗!”


    真好啊,这么点儿大就知道看门了!


    狗子们被她摸得直翻白眼,舒服得直哼哼,一个翻身,肚皮朝上躺下了。


    明月笑着抓抓它们的肚皮,往肥嘟嘟的屁股上拍一把,指着春枝等人道:“自己人,去认认。”


    保家和发财便一骨碌爬起来,用沾着草屑的脑袋凑过去闻闻,歪着大脑袋看。


    众人大笑。


    染坊极大,分前后院,染色用的水池和晾晒之处都在后头,这会儿春枝等人未见,倒是梁鱼先手搭凉棚往四下一瞧,指着院中一处小楼说:“东家,此处地势开阔,若在那里设岗哨,再分一人与两条狗子四面巡查,可保万全。”


    明月马上登楼查看,发现还真是,十分高兴。


    果然什么事就得什么人来做,之前这处小楼一直被她们当作杂物仓库,倒是浪费了!


    说话间,朱杏也到前头来,“东家。”


    见春枝也在,微微颔首示意。


    数日不见,春枝便觉她眉目舒展许多,人也似开朗了。


    明月问:“新来的人可还好?”


    朱杏也不知在后头捣鼓什么,身上的粗布罩衣溅满彩斑,指尖亦有痕迹,闻言点头,“两个年轻帮工以前都做过,手脚麻利,也不用怎么教。另一个专管做饭,如今也闲不住,正在后头种菜,还说想找您说说,在后院小山丘上扎篱笆养些鸡鸭,日常所用蛋肉便不必外头采买了。”


    “这里略显偏僻,做什么都不大方便,保证吃喝是第一要紧。”明月道,“回头让她算算多少银子,还要什么东西不要,我一并叫人送来。”


    说着,又扭头对梁鱼和夏生说:“让七娘带你们去住处看看,如今她是这边的大管家!也熟悉下,检查检查桌椅、铺盖之流,缺什么都补上,等会儿一并去伙房用饭。”


    “走吧,不必拘束,来这边就算到家了。”七娘对二人笑道:“可带碗筷了不曾?我同你们说,这位高大娘炖汤可是一把好手……”


    三人说笑间走远,明月看了一会儿,转头对春枝招招手,挤眉弄眼道:“走,带你去看好宝贝!”


    什么宝贝?


    春枝茫茫然跟着走,转过院墙,抬头一望,心神激荡:


    已是十月中,起了秋风,但见满院霞光璀璨、水色激荡,又似浮光跃金,动人心魄……


    她不自觉行走其中,仰头看,忍不住伸手去摸,触之不及,浑似在绮梦中,“这……”


    这是一场梦吧?一定是的,不然我怎么能见霞光、水波和月色同在?——


    作者有话说:昵称“鱼凉”的朋友在不在?新角色武艺高超的女护院大姐姐采用了你提供的名字“梁鱼”,感谢![三花猫头]


    第49章


    “怎么样,不错吧?”明月难掩得意,自动讲解起来,“紫红黄主调的源自晚霞,我将其命名为霞染。绿色水调的源自岸边水草,随波逐流,谓之静水流深;明光闪闪的么,像不像晚间船舶停靠在江心,月光照下来、满江碎银的样子?”


    好马配好鞍,好布自然也要有个好名字、好典故,才好卖高价。不然叫客人们怎么有脸对外说呢?


    春枝久久不能回神,许久才叹道:“若这个还不好,我真不知什么才叫好了。”


    明月百感交集道:“你是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功夫,光染坏了料子都够寻常人家过几年了……”


    染这些不比寻常,需得一匹布一调色,导致每一匹布的花色都有细微的区别,前期损耗极大。托这个的福,她未来几年都不缺家常料子穿了。


    春枝几次三番想伸手摸一摸,又恐摸坏了,“只是这花色绚烂无比,寻常人上身,未必压得住。”


    “嗨,好看就行了,”明月大笑,“一来寻常人如何会想这么多?二来,只要是好东西,大家只想着尽快扒到身上去,都觉得自己压得住。”


    春枝笑着点头,“这倒也是。”


    有几个不长眼的会在人家高高兴兴穿新衣服时冲上去,说诸如“哎这衣裳你穿了难看,快别穿了”之类的混账话呃?


    她突然兴奋起来,“这是咱们自家才有的,一定好卖,不,不光是好卖,单固县太委屈它了,咱们大可以卖到州城去!啊,或许也可以往府城……只是又要从头再来,需得找个靠得住的人手,李掌柜那边未必行呢。”


    春枝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只觉得哪样都好,滔滔不绝说了半日才发现,明月一直没做声。


    “东家?”春枝住了话头,忐忑道,“我说得不对么?”


    明月笑笑,“你说得对,却不全对。”


    院中满是木架,她的目光穿透支架,越过飞扬的布海,似乎看到极远极远的天边去,声音都显得飘渺起来,“我要去京城。”


    轻飘飘的五个字,春枝一时没反应过来,东家刚才说什么?


    去哪儿?


    明月知道她听清了,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便自顾自说道:“原本我也想,大可以借机卖到州县去,可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前几日我一直在城里转悠,挨家布庄转悠,转来转去,突然就明白了,那么多京城来的布贩都来此地进货,而我的新货并不比市面上的差,为甚么一定要循序渐进?为什么我不可以直接跳过?”


    春枝终于彻底理解了明月的意思,一时口干舌燥,素来能言善辩地她憋了半日,竟只憋出几个字来,“可是,可是人生地不熟……”


    那可是京城啊,她想都不敢想的!


    明月反问:“当初我去固县,不同样是人生地不熟么?”


    春枝又说:“可小小固县尚有胡掌柜父子那样的地头蛇,京城乃天子脚下……”


    “最初我也是这样想的。”一卷卷伸开的布匹宛如阳光下的船帆,通往不知名的远方,下方遮蔽出大片荫凉,明月索性席地而坐,“可我借机同几个京城来的客商、去过京城的船夫聊过之后,却不这样想了。”


    “天子脚下”固然令普通人敬畏,可别忘了还有句话,叫“天高皇帝远”,越是远离朝堂的偏远小地方,其实反而越容易一手遮天。


    反倒是“天子脚下”,多皇亲国戚,多达官显贵,相互制衡,彼此制约,谁也不能一家独大,哪个也不敢轻举妄动。


    春枝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句话: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不得不说,老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春枝想了一回,谨慎道:“我常听人说,京城立脚艰难,既然杭州也有哪里来的商人,不如先叫他们带几匹回去试试水?若好了,咱们再去,也可少些风险。”


    并非她一定要泼自己东家的冷水,可去京城……那可是京城啊,在普通人看来,这一步跨得未免太大了些。


    万一出点什么事……


    “我何尝没想过?”明月叹了口气,“可现在咱们对外名声不显,便是个无名之卒,冷不丁上门,人家未必接纳。即便接了,若他们觉得这布不好,不是自己的东西不上心,自然卖不出价,说不得便要糟践了;若他们觉得这布好,能赚大钱,你觉得他们会老老实实给咱们报高价?”


    她前前后后投入那么多心血,可不是为了让外头的人十两、二十两一匹买走的!


    山高皇帝远,倘或这几款新料真的在京城闯出名堂,她们远在杭州,便如聋子瞎子,什么都不知道。


    待到那时,可是真真儿的替他人做嫁衣裳!


    富贵险中求,哪儿有坐在家中等天上掉银子的道理?


    见春枝若有所思,明月继续道:“况且此番北上又与之前咱们在固县不同,京城多豪商、多巨贾,莫说我这样的小鱼小虾,就是一年赚十万两、几十万两的也多如过江之鲫,排不上号!我卖完了就跑,又不死赖着,谁还同我计较不成?”


    与胡记的冲突全因她想在固县扎根,如此一来,势必挤压得胡记没有立足之处;可这次她只做一锤子买卖,莫说头茬只有几十匹,就是再多十倍,几百匹,扔到京城那条大河里都未必能激起一个水花,够干什么的!


    如今满打满算,她一年所赚也不过一二千两,多大的脸呐,还幻想京城豪商与她为敌不成?


    明月这样一说,春枝也慢慢缓过来,渐渐觉得可行。


    绝大多数人都对京t城有最本能的敬畏,不敢踏足,可转念一想,当初在小小县城望杭州,在寻常人看来不也是望而生畏、高不可攀的吗?


    “我还有个想头。”明月戳戳春枝的胳膊,笑容中有几分促狭,“若依旧先从固县,或某地州城开始,与之前又有何不同呢?保不齐再遇到胡记那样的地头蛇,且未必会有上回的好运气……即便一切顺利,纵然货再好,州府狭小,偏居一隅,扩散终究有限。


    这几款料子本钱太高,我寄予厚望,如今又多养了几个人,绝不能低价出售。可贵价之物历来只有由上往下的,岂有从下往上之理?纵然来日买卖做大传到京城,或许就有贵客嫌弃是下头寻常百姓穿过的、过气了,反而不买。


    世人多慕强、好富,在普通人眼中,京城人便是人上人!只要在那里卖过,下头自会风靡,追逐效仿。届时不必你我四处兜售,说不得就有人主动上门求购,什么固县,什么州城、府城,大门终将为我敞开!”


    说到最后,明月仰面向后躺在地上,双臂向两侧张开,望着上方遮天蔽日的绚烂湖丝缎子,恍若拥抱了磅礴的未来。


    春枝学着她的样子躺下,顿觉天旋地转,视野都不同了。


    又听一旁的明月道:“不过这些目前都只是我的想法,也未必行得通,可行不行的,总得去一趟才死心。”


    她没有冲昏头,也不奢望一趟就能在京城站稳脚跟,说白了,这趟就是打着“捞一笔狠的”“镀金”去的。


    天下有几人不世俗?便如曾经她送给赵太太的花灯,未说明来路之前,赵太太很是不屑一顾;可等她言明是杭州乃至京中许多达官显贵们喜欢的之后,赵太太便立刻如获至宝,当场叫人去挂到读书的儿子房里。


    只赵太太一人如此么?


    不,世人大多如此。


    同样几款料子,先往京师中打过滚之后,再往州府去便更有优势了。


    左右杭州和固县的摊子她也没丢下,进可攻退可守,即便不成,大不了再带着布回来,直接送去固县卖呗!


    顶了天损失些路费、食宿,又不会掉块肉!


    见明月桩桩件件都考虑周全,清醒理智,而不是“非京城不可”,春枝反倒觉得更有信心了。


    她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感受着秋日凉风拂过指尖,“可京城颇远,中间又要买卖,一来一去,说不得就得三两个月,走得开么?”


    “我也想过了,”明月掰着手指细细算给她听,“今儿是十月二十一,最迟十月二十六我就要启程,若顺利,腊月初就能到。你,七娘,咱们三个是同生共死过的,如今都能独当一面,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固县和杭州两摊子事儿经营至今,短时间离开明月也能照常运作,且不必怀疑两位大管事的忠诚,这是她敢抽身北上的最大底气。


    “至于苏家父子和其他人,初来乍到,毕竟了解不深,说句难听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也无需惊慌,我自有对策。我带着苏小郎北上,他爹顾忌儿子,就不敢乱来。况且民不与官斗,固县还有孙都头帮忙看顾,你多提几句,他自然知道厉害。


    至于杭州这边么,远亲不如近邻,谢夫人的男人是水司衙门的官儿,我也跟新来的说说,她们也不敢放肆。


    况且我与他们签订了文书,这一年内皆为主从,期间若有犯错或逃逸,我便可持文书上报官府,三人即刻沦为逃奴。抓不抓得到不说,按照惯例,官府会在第一时间前往他们的家乡张贴检举文书,八辈子老脸都没了……”


    仆从有过,罪加一等,擅自逃跑更不可取,若非如此,春枝当初也不至于那般艰难还想着按规矩脱身。


    说完这些,明月又笑,“当然,这是做最坏的打算,说出去未免显得我卑鄙,只咱们私下里议论一回也就罢了。大面上看,梁鱼和夏生还是可以信赖的,尤其后者,还那么年轻,又有寡母和弟妹要养活,只要不想流亡在外,远比普通人更好约束。”


    若想走歪路,一早便走了。


    其实大多数老百姓的底色还是淳朴善良的,只要想正经过日子,就不会随便做违法乱纪的事。


    但或许天生多疑,抑或是经历之故,明月从不吝啬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初识者,许多事情都尽早安排。


    而这种有备无患的习惯也确实帮她渡过许多难关,所以她打算坚持下去。


    见她安排得井井有条,春枝就笑了,“你都想好了,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还有往固县送的货,”明月拍拍她的手,“如今湖丝都是徐掌柜夫妻帮忙直接从湖州收,比从薛掌柜那边拿货便宜不少,他们知道这里,每月一、二次不定,自会送来。苏绣都是走芳星那边,她颇识得几个可靠的绣娘,做的一点儿不必外头买来的差。


    至于剩下的么,还找薛掌柜,我同她买卖一年多快两年了,彼此熟悉,不必刻意说,她就知道咱们要什么,一早便安排好了。”


    春枝点头,“好。”


    听着事情多,其实大多已步入正轨,她要做的只是保证各项运转如常。


    “固县也好,杭州也罢,各家各户你都熟悉,各人生辰年月、哪家什么喜好忌讳,我都记在本子上了,进了腊月记得备好礼品和回礼,迎来送往的,你比我有经验。”


    “好。”


    “对了,染坊这边刚步入正轨,要用银子的地方不少。七娘的性子你知道,最会忍耐,朱杏么,也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你从固县回了货款之后,留出各处打点和下回进货的,就先送到那边去,别断了。”


    “好。”


    “也别一味说好,”明月乐了,“你素来心思细腻,走了也有一段日子,想必有所得,若什么时候有些什么想头,也只管大胆地同薛掌柜提。了不起拿回来咱们自己穿就是了,现下这么些人呢,光一年四季衣裳便不再少数。又有李记给咱们兜底,怕什么!”


    说得春枝也笑了,捏着眉心直摇头,“一口气吩咐这么多,我听得头都快炸了。”


    “你的本事我还是知道的,炸不了!”能以外来身份在赵太太跟前混出头的,岂是寻常人?明月大笑,“前儿我也同七娘说了,只是她毕竟不长于此,你就能者多劳吧!若有不妥,你们再商议也就是了。”


    固县那边有李记顶着,等闲不必春枝过去,她只要负责往来运货、收账即可,再加上人员走动和打点,勉强能忙得过来。


    染坊初建,多是生人,又要每日盘点、出入库,并协调内外、管理上下、检查货品,七娘肩头的担子可不轻。


    不过话说回来,说什么“大管事”,各人手底下小猫两三只,倒有些滑稽。


    不光七娘和春枝,就是明月自己出行也不凑手。


    只带着一个苏小郎,又要赶路又要看货,到地方还要交际,想法子贩卖……


    唉,还是人手少了,各处都紧紧巴巴的。


    若非徐婶子过分胆大,视法度为无物,绣姑又不愿意离家,明月都想把她们拉来一起干了。


    想到这里,明月又告诉春枝,“日常你出行时,也留心些,或有合适的人选,只要有能力、人品好、性子过得去,无分男女老幼,都可以拉来我瞧瞧。”


    她这么一说,春枝还真想起一个人,只是……牵绊太多,又夹着一个马家,需得慢慢试探。


    “哎,日头西斜,别老躺着,该受凉了。”春枝想着明月在大牢里挨过几天冻,怕落下病根,不由分说将她拽起来,拉到日光底下坐着,“俗话说,一个槽里吃不出两样马,说到人手,若梁鱼她们可靠,大可以叫她们相互举荐。不是说镖局散了,好些人都没活儿做么?年纪大了的不说,年小的想必也会个一招半势的,正好来这里。”


    “古人还说呢,举贤不避亲,我也想这个呢,不然之前也就不会答应苏小郎了。”明月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和草屑,抓了抓头发,有些苦恼,“只是有利也有弊,同为镖师之后,想必后代之间也彼此熟悉,作为护卫无需磨合,远比天南海北硬凑的强些,这是好处。可熟人多了难免抱团,就怕万一有人有了什么心思,彼此影响,若要处置,只恐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今你学着t读书,也会咬文嚼字的了,”春枝笑嘻嘻的,“什么发啊身啊的,我是不明白,你说的虽然在理,可话又说回来,从外面零散划拉的也未必十全十美……”


    明月一怔,“那倒也是。”


    是她想左了。


    说完,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


    罢了,光想得美,人家还未必愿意来呢,慢慢看着吧!


    时候不早,明月和春枝也累了,今晚便住在染坊,明儿一早再回城里。


    伙房的高大娘是附近的村民,是个矮胖的健壮妇人,最擅长饲养,包括并不仅限于养人、养鸡、养鸭、养猪,可以说是养什么活什么。


    她生平最得意的是便是五个孩子全都养活了,而且各个健壮。


    如今孩子们都成家立业,她也无病无灾,在家闲不住,便经徐掌柜介绍来这里做饭种菜。


    杭州十月下旬并不算冷,晚饭便摆在后侧院内的大木桌上,当中一盆鲜笋肉片汤,又有一个笋片炒腊肉,一盆肉沫菌子,两大盘炒时蔬,两大碗盐煮小河虾,并几样她自己腌制的小酱菜,十分丰盛。


    这么些菜,除了猪肉,全都是高大娘就地取材从后山摘的,搞得明月都有些不好意思,“您每日忙里忙外够累了,该买的就买。”


    这也忒省钱了。


    高大娘笑呵呵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再没什么比老天爷赏的饭更香甜的,那么些东西白废了可惜!又不远,我出去溜溜腿儿的功夫,顺手就摘回来了,值甚么!”


    顿了顿又道:“我还腌了些野鸭蛋,赶明儿抓了鱼,也做来吃。”


    七娘笑道:“高大娘,这一带虽有水却不深,只怕都是小鱼。”


    “哎,小鱼也有小鱼的吃法,”高大娘信心十足,“放在炉子上烤干了,略撒一点盐巴就香得很,连骨肉带皮肉全嚼了吃。或是拿猪油略煎一煎,弄得鱼皮金灿灿、脆生生的,配着笋子炖汤可香了,汤也奶白奶白的……”


    当年家里日子不好过,她就是靠这一手把几个崽子养住了。


    众人便跟着咽口水。


    梁鱼擦擦嘴角,忙道:“我和夏生最会抓东西,赶明儿得空了,我们陪您去抓!”


    夏生跟着点头。


    高大娘大喜,“那自然好!”


    见劝不动,且高大娘自己亦乐在其中,明月便不再劝,只悄悄告诉七娘,叫她记得过年时多给高大娘一匹缎子。


    真心换真心,总不能因为人家老实就叫老实人吃亏吧。


    主食是一盆米饭和一筐饽饽,梁鱼见了,悄悄松了口气。


    七娘眼尖,一眼瞧见,笑道:“东家和春枝都是北方人,我们也时常吃面呢。”


    “对对对,看我这个记性,”高大娘忙道,“日后你们想吃什么,只管说,若会的,我就做了,不会的,也去学就是了,怕什么!”


    梁鱼怕吃不惯,又觉得初来乍到就这样那样的不大好,此刻见众人都大大方方摊开来说,心下欢喜。


    连沉默寡言的夏生都不自觉被感染,面上悄然带了笑意。


    这里真好。


    次日明月与春枝回城里,与苏父说起要带苏小郎进京一事,本以为他会担心,不曾想其兴奋之情丝毫不下于苏小郎本人。


    “去京城好啊,正该趁年轻去外头闯荡,增长见闻。你们不知道,我们早年押镖时也去过京城,可惜那时穷得很,不得进城好好逛一逛……对了,南城门外有个陈家铁匠铺,我还在那里修过枪呢,走的时候还悄悄往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刻了字,也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


    苏小郎挠挠头,唯恐明月觉得聒噪,忙歉然道:“我爹就是这样,一提起当年的事就刹不住车。”


    明月笑道:“这不是什么坏事,这几日你收拾好行囊,预备预备。”


    之前她就找人打听了,去京城不比别处,日常住店都要细看路引的,还要有单独的进京文书,好在如今她乃“杭州江明月”,在本地办理即可。


    苏小郎虽非本地人,然当初来杭州时便办过路引,现受明月雇佣,有她作保,也可以随从的身份一并办理进京文书,并不费事。


    明月是真不觉得苏父聒噪,也是真没想到他之前竟去过京城,便如瞌睡遇到枕头,当下便捡了些不懂的地方问他。


    苏父正愁半生积累没有用武之地,眼见明月和气,越发来了精神,自是有问必答。


    明月和苏小郎二人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凭着年轻人的一腔热血,于十月二十五踏上征程。


    第50章


    京城开封位于应天府以北,途经固县,大部分路程明月都不陌生。


    仍是包船,除了赶出来的三十七匹染色湖丝外,明月还带了许多扬州、杭州土仪,并几床精致蚕丝被。


    原本她还想带两匹细锦,可转念一想,细锦在寻常人看来是难得的贵重东西,可常夫人娘家和夫家都是官宦人家,莫说细锦,只怕重锦也穿得,还是不带了,免得尴尬。


    此次北上,她做了多重打算,拜访常夫人乃重中之重。且不提当初对方一路呵护之情、书信提点之恩,便是隔壁谢夫人、布庄薛掌柜,如今对自己这般和气,说不得也有知道她与二甲进士杨相公一家有私交的缘故。


    明月虽不曾刻意张扬、存心巴结,然确实得到了许多好处,就必须领情。


    给常夫人的年礼中,赫然有两匹霞染、两匹静水流深、两匹浮光跃金,这是明月寄予厚望的产物,迫切地期待与她分享。


    或许,明月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有点私心:与常夫人有往来者,必非富即贵,见了这新式花样必然欢喜,既喜欢,万一想买呢……


    她不觉得这点小心思能瞒过常夫人,也没想隐瞒,却也曾觉得不妥。


    可对常夫人而言,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那样拿不出手,好不容易得了好东西,难道因为这点顾忌便绕过去不成?


    除了常夫人,她想不出谁配尝这个头鲜儿。


    索性不管了。


    他们带的货有点多,登船时自少不了检查。


    卞慈伸手,明月熟练地递上路引和货品清单、衙门出具的税表,仿佛演练过无数遍,无限丝滑。


    明月觉得卞慈简直像只鬼一样,白天黑夜,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他是活人么?都不休息的?!


    “去开封府?”卞慈一挑眉,似有些意外,旋即似是玩笑道,“买卖做得很大么。”


    千里迢迢去一趟开封,就带这么点儿货?够本钱么?


    明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明晃晃写着:您老还会说笑呢?!


    卞慈诡异地读懂了,双眼微眯。


    每逢年底,各处都不乏走私货的商贾,各大衙门卡得尤其严。明月知道自己一早便在卞慈那里挂了号,本想说走亲戚洗脱嫌疑,可临出口又想起来,如今她可是亲眷都死绝了的杭州女户,哪儿来的开封亲戚?


    思及此处,明月也不辩解,只口中敷衍着谦虚道:“不敢不敢,托福托福……”


    这人虽然阴恻恻的,但却比一般官员更说话算话,只要守规矩,他还真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几次下来,她也就不怕了。


    卞慈呵了一声,糊弄鬼呢?


    连私盐贩子都认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卞慈将手往一旁偏了偏,娃娃脸抽走税表,对着布匹仔细查验。


    新品染色湖丝未上市,价格皆由明月来定,她便照着通染湖丝报,一匹进价不过九两。湖丝胚布贵,染料也不便宜,市面上好的通染差不多就是这个价钱。


    而经验丰富的差役们正值年底忙碌,都不必抖开细看,只要随机抽查后先掂掂分量,再掐一掐布边,捏捏布心,看看透色,便可断定有无夹带:对老手而言,素面、染色、提花料子的手感区别极大,纯布匹和有夹层的摩擦声也不一样。


    娃娃脸年岁不大,手法和目力却都极老练,验得又仔细又快,约莫两刻钟便对卞慈点点头。


    卞慈将各色文书还给明月,摆摆手让走。


    年底下,他等着抓大鱼呢,对明月这种一看就准备充分的小打小闹提不起兴致。


    明月这才招呼苏小郎往船上搬货。


    苏小郎知道一双肌肤细嫩的手对丝绸商人有多重要,便不叫明月做粗活。区区三十七匹布,他一次能搬七、八匹,几个来回就搬完了,再搬其他行李和土产也不费事。


    听说这次进京要见大人物,东家老早就预备了好几套体面大衣裳,外头是缎子,里面带毛,可威风了!


    苏小郎活了十多年,莫说穿,摸都没摸过这样好的,临走t前绕着亲爹炫耀。把对方烦得不行,给了一顿好打才清静下来……


    快到年底了,南来的北往的,码头上人极多,明月才挪了两步就差点被撞,只好干杵在原地,抬头就能看见卞慈那张脸,浑身不得劲。


    她干巴巴地说些话来缓和,“提前给您拜个早年……”


    唉,不能从对方身上赚钱,她完全提不起编造甜言蜜语的兴致。


    耗子给猫拜年,卞慈就跟见了鬼似的,五官都微微皱巴了。


    他才要开口,漫不经心四处扫视的双眼却骤然停住,朝一个方向厉声喝道:“站住!”


    声如炸雷,明月被惊得一个激灵,下意识顺着去看,就见一个挑着担子的中年汉子扭头就跑!


    刚还不动如松的卞慈猎犬般蹿了出去,在她身侧带起一股旋风,几名旅客纷纷惊叫着避开。


    “站住!”娃娃脸也从一旁冲过去,抓起胸前的竹哨就吹。


    “吱~!”清脆的笛声出奇尖利,瞬间刺破码头的喧嚣。


    卖苦力的工人,撑船的艄公,行走的商人……都在此刻停下手中动作,亲眼见证身高腿长的卞慈瞬间追上,从后背只是一脚,那厮便连人带担子斜飞到河里去。


    卞慈走到河边,俯视着挣扎的那人冷笑,“跑,你再跑啊。”


    盯了你几个月,就等着你年底干一票大的呢!


    担子边缘被碾破,裂开一条大缝,随着主人的挣扎,浮起来几个油纸包。


    那人会水,还想逃,扭头却见娃娃脸已两眼冒光地带着公差、抄着大网候在岸边,顿时如丧考妣。


    “嘿,那一脚可真不赖!”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搬完货的苏小郎眉飞色舞,叉着腰看得津津有味。


    “什么热闹都看!”明月白他一眼,跳上船去,催促艄公赶紧走,“快快快,启程启程!”


    艄公站着呢,撑船也不妨碍看热闹,船都划出去两丈了还兴冲冲道:“嘿,私贩官茶的!看样子有好几斤呢,死罪!”


    明月:“……”


    她忍不住扭头去看,正见娃娃脸拖死鱼似的把人网上岸,另有差役将水中散落的油纸包打捞起来,打开一瞧,赫然是一抹绿。


    明月不自觉联想到当初的郭老板和徐婶子,之前他们叫苦不迭,若今儿见了这场面,只怕要大呼庆幸了吧?


    众目睽睽之下被抓,若无通天门路,只能秉公办理了。


    北方冬天风大,明月又带着贵货,这次包的船略大些,除她和苏小郎之外,另有一主二辅三名船夫。


    掌舵的艄公极健谈,一路上哪怕明月不开口,也会主动找话来说。


    他也是去过京城的,还特意寻了些趣事来讲。


    原本明月和苏小郎听得津津有味,用心记忆,想着或许来日用得上。可随着路程渐长,明月就觉得那些所谓趣闻不可靠起来,不乏什么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的离谱传闻,又说某位宰相的正牌夫人因家下厨子多给小妾一碗肉而大发雷霆……


    明月:“……”莫不是他自己瞎编的吧!


    私底下那打杂的小伙计也对明月偷笑,“他哪里知道什么正经话,乱吹牛,您听听就算……”


    但地理风物之类,大多亲眼所见,倒可以捡着听一听。


    “开封也有几路水运,就是民间称漕运的,”越往北走,西北风就越猛,有时太过猛烈,中小船便要停靠码头暂避锋芒。每每此时,艄公便会点起一袋粗烟叶,絮絮叨叨说些已翻来覆去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老话,“可多是运送木材、粮食,并各色军需之用,偶尔也走走官船,似咱们这等民用小船,是不许走的。”【注2】


    所以明月和苏小郎要在开封府边界改走陆路。


    “官船都能走?”明月随口问道。


    “嘿嘿,那也得看多大的官儿,”艄公瞥了眼船舱,神秘兮兮道,“姑娘,你是北上做买卖吧?一次交不少税吧?”


    对方既然这样猜,否认也无用,明月索性大大方方承认了,“也不知能不能成,先小打小闹试试吧。”


    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


    “嗨,咱们平头老百姓的,小打小闹混个名堂便不错了!”艄公却深以为然,眼见左右船只都离得远,也不怕给人听了去,便嘿嘿笑道,“你端看杭州城内外、西湖边上那许多画舫、庄园、别苑,光石料、木料就得上万的银子,再别提什么假山流水的,花费十几、几十万两的多的是!你就说,什么正经买卖能挣那么多银子?”


    不光他,明月也时常想这个问题:


    到底怎么才能挣那么多钱!


    或者说,究竟挣多少银子才舍得那般挥霍!


    似那等豪宅和画舫,即便咬咬牙买得起,一般人也养护不起。


    这话就有点危险了,船舱外的伙计刚捞起来一条大鱼,闻言便道:“怎么挣?人家有本事呗!”


    “本事?”另一个却撇撇嘴,一棒槌将大鱼敲昏,“天底下有本事的多着呢,可累死累活一辈子才能挣几个大子儿?依我看,还得有门路!”


    “对喽!”艄公一拍巴掌,忽四下看看,指着远处茫茫水面道,“瞧见那几艘大船了么?”


    明月和苏小郎就都探头去看,就见江面起了雾,影影绰绰的,几个高大的黑色巨物轮廓在灰白色的水汽中缓缓移动,风声伴着船头破水声荡开,似午夜幽魂。


    类似的船只她曾在杭州码头见过,大多是回京探亲、走动的官宦、权贵人家,直接挂着“某某官职”“某某府邸”的灯笼和幌子,所到之处十分避让。各衙门非但不搜不查,反而会主动送上补给,更有甚者,还有地方官亲自登船拜访。


    明月正想着,艄公沙哑而苍老的声音便在船舱中幽幽响起,“码头被抓的茶贩子,也算有本事了,可惜没门路!”


    说着,他又嘿嘿笑起来,露出两排被烟叶熏得黑黄的牙。


    苏小郎和那两个伙计尚且云里雾里时,明月脑海中却似有电光划过,刹那间冒出一个念头:


    有官员与商贩勾结,借机逃税!


    明月的心怦怦直跳,马上又伸长脖子,努力望了眼渐渐消失的大船:


    那么大的船,能装多少丝绸啊!


    像她现在卖得极好的湖丝苏绣和细锦,一匹均价二十两,一条船少说能装一千匹!若正经纳税,一成就是两千两!


    两千两啊!


    曾经她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才挣这么多吧?


    不,或许更多!


    明月只是这么一想,便觉头晕目眩。


    可再一想,又觉得完全没必要“多此一想”:你又没门路!难不成还想拉常夫人一家下水?多大的脸呐!


    人家既不傻也不缺钱,怎会与你做此等掉脑袋的买卖!


    该死该死,不想了不想了……


    不过出来一趟,确实是长见识,她就更觉的自己此次去京城不会有危险了:


    我当真是颗虾米啊!


    今日三十七匹布闯京师,与当初四匹布杀入固县,何其相似!


    民船能走的河道不能直通开封,而且最北段也上了冻,明月和苏小郎在应天府最北面的码头下船,距离开封府仅剩三两日路程,大道四通八达,远比在小河沟里挣扎绕弯来得痛快。


    下船后,明月先找当地车马行租了一架相当气派的大马车。


    那车并无过多装饰,车帘也是藏蓝色棉布打底的粗羊毛毡子,乍一看平平无奇,但用料很扎实,做工也精良,长约七尺,宽近四尺,内有乾坤:


    车厢右后方角落里有个特殊卡扣,打开后就能依次掀开脚下底板,下头好大一片空间,大可以将贵重物品存放其中,又安全又能挡风。


    一匹布宽二尺,长四丈余,卷起来高不过三寸,颇小巧。明月带了三十七匹布来,一口气塞进去二十八匹,剩下那点儿就很不惹眼了。


    连同两匹马,月租十两,很贵,但物有所值。


    倘或在平时,也就将就些了,但这次不同。


    世人皆先敬罗裳后敬人,在京城走动、买卖,没有一套像样的行头是不成的,况且明月还想拜见常夫人……商贾地位本就不高,常夫人在公婆家中境况亦未可知,万一被误会成穷困潦倒上门打秋风的,连累了她就不好了。


    好多人往京城走,越往北人越多,完全不怕迷路。


    十一月二十九,明月终于看见了京城开封的城墙。


    京城好大,好壮阔,比之杭州又是另一番宏伟气象。


    杭州是活泼的灵动的,京城却是敦厚的郑重的,穿过带有岁月痕迹的古朴城墙,明月又看到了那熟悉的南北通达的街道,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冰冷而干燥的西北风,甚至就连那硬邦邦的开封方言,t半猜半蒙也听得懂!


    一切都让她想起通镇老家,心中油然生出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惬意。


    但这种惬意在排队入城后便渐渐消失:


    好大,好多人,好乱!


    不知道往哪儿走了!


    这可是真真儿的天子脚下,两眼一抹黑,哪里也不熟。


    明月生怕犯了忌讳,准备找个向导,结果刚掀开车帘一探头,就跟好几个抄着袖子蹲在城墙根下的人对了眼。


    短暂的沉默过后,那几人旱地拔葱似的蹦起来,其中一人尤其矫健,第一个冲到马车前,然后转身以一副胜者的姿态冲同行们发出响亮的鼻哼,双臂张开做撵鸡状,“去去去!”


    那几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散开,又回去蹲活儿了。


    “姑娘!”得胜那人笑嘻嘻冲明月行了个礼,操着颇熟练的官话,仰头问道,“您去哪儿啊?方圆几十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来,你跟我说,”往东家那里乱凑什么!苏小郎把人叫到跟前,屈着一条腿看他。


    见他衣裳虽然浆洗得泛白,但还算干净齐整,脑袋上也整整齐齐裹着头巾,不大像有虱子的样儿,苏小郎便道:“先给我们找家好客栈住下。”


    “好咧!”那人乐颠颠转到另一边,试探性地望了苏小郎一眼,见他点头,才跳坐到车板子上,“直走!”


    “可别打量着糊弄人,”苏小郎一抖缰绳,斜眼瞅他,“进城前我们都打听好了,只要那几家可靠的大店。”


    “没问题!”那人张口报了几家,果然都是有名的,明月随便指了一家,叫他带路。


    “您说的那几家都不错,也都是好地段,隔着不远。”那人滔滔不绝道,“有的是酒好喝,有的是菜好吃,可哪个背后也少不了能人,外人轻易不敢在那里闹事,你们年轻斯文,住在那里安心。”


    除了贵,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


    苏小郎也不闲着,用心记下路线,等下次再来,就不用再麻烦别人了。


    来之前,苏小郎曾无数次幻想父辈心驰神往的京城会是何种景象,最初也确实有些好奇,可是看着看着,竟开始觉得枯燥。


    就是大了点儿、人多了点儿、屋子高了点儿,可若论繁华,似乎也没超过杭州太多嘛!


    出来讨生活的人都机灵,那向导见苏小郎神色变幻便猜着了,笑道:“不是想象中那般金碧辉煌吧?”


    苏小郎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算是默认了。


    那人见多了这样的反应,不以为意,“再穷的地方也有富人,再富的地方也有穷人,穷人有穷人的耍处,富人嘛,有富人的归宿。咱们自这个门进,途经之处皆是些平头百姓,嗨,普通老百姓嘛,在哪不一样?都是凑合过着吧!谁还往门上贴金镶银不成?


    可你们要去的那客栈附近就不同了,白天瞧不大出来,只待入了夜,嘿嘿……”


    明月也挑起帘子边来,听他说怎么不同,却见那人话锋一转,忽而问道:“你们见过挥金如土吗?”


    明月摇摇头又点点头,“算是见过吧。”


    她曾远望过杭州的园林,近看过西湖中泊着的高大画舫,那些游船日夜飘荡在西湖中心,笙歌曼舞,夜夜不停;管弦丝竹,日日不歇。


    据说光那一船歌姬、舞娘、唱戏班子,三餐酒水佳肴,一日便要耗费数千两之巨!


    用绣姑的话说就是“烧的都没他们花的快!”


    那不是画舫,而是一座座移动的销金窟,雕花窗内穿透纱帐飘出来的香雾,不像香料焚烧的烟气,而更像是融金化银时高温产生的水汽……


    那人本想过个嘴瘾,听了这话便有些噎住了,赌气般问道:“你们哪里来的?”


    你们都见过了,还叫我怎么吹!


    听说是杭州之后,他立刻变老实了些,声调都不那么高亢了,“啊,杭州啊,那,杭州那也是天下少有的富贵繁华地……”


    说着又重新抖擞精神,“可京城终究是京城,另有一派尊贵气象,对吧?”


    输人不输阵!


    明月觉得这人怪有意思,笑道:“那是自然,天子脚下终究是不同的。”


    见她给面子,那人复又高兴起来,兴致勃勃地说起某日帮某位贵人跑腿时遇见的情景,“几个富商欲要捧花魁,各有所好,便斗起富来,那些个绫罗绸缎、金银箔打的花,眼皮都不眨的往台子上抛,哎呀,那可真是银子不是银子,钱也不当钱了,哗啦啦下雨一般带出风来……有几个家伙撞了大运,被人随手抓了一大把金叶子做赏钱,转头就在城外买房置地,狗日的,真是给他们赶上了……”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砸吧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纸醉金迷的夜晚,悔恨自己没抢到金叶子,而明月和苏小郎也听得入了迷、出了神,脑海中勾勒出京城映像的一角。


    过了一条街,那向导又问:“姑娘,你们来走亲戚还是做买卖的?”


    快进腊月了,这会儿过来的外地人不外乎这两个目的。


    明月避而不答,只说了个地址,问怎么走。


    向导一听,肃然起敬,神色都不同了,“哎哟哟,那一条街住的都是官儿呢!感情我是有眼不识泰山了,见谅见谅!”


    苏小郎哈哈大笑,明月却若有所思。


    人都说京城一片瓦掉下来砸到十个人,怕不是有七个官,照常理来说,本地人早该见怪不怪了。他反应这么大,那条街必然非同凡响,住的怕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我还能顺利见到常夫人么?明月不禁多了两分担忧。


    “嗨,我也是头回来。”她故意说一半藏一半,有心的自会帮忙补足。


    果然那向导便笑道:“不瞒您说,方才我为什么专找您呢?老远我打眼一瞧您这通身的气派,这眼神儿,哎哟哟,就不是一般人!瞧瞧,叫我说准了吧。头回来也不打紧,达官显贵们亲戚多着呢,哪儿能各个都周全,心里记着就好。走亲戚、走亲戚,多走两回自然就熟了!”


    苏小郎面色古怪的撇了他一眼,这张嘴不去做买卖真是可惜了!死人都能给你说活了。


    还“通身”,方才东家只撩开窗帘露了脸,你能看到什么“通身”!


    得知明月和当官的沾亲带故,那向导越发热情周到,沿途所见所闻恨不得介绍个底儿朝天,哪里有最大的戏园子,哪里是古玩店,哪里又有最好的宣纸、徽墨,哪里又是最热闹的青楼酒肆……


    想起来做主的是个年轻姑娘,他又麻溜儿甩了自己一小巴掌,赔笑道:“瞧我这嘴,该打该打。”


    娇客跟前说什么混账话!等会儿拿不到钱就老实了!


    “一进腊月,那些个大户人家便忙乱起来,您看您是先下榻呢,还是先上门去打个招呼、递个拜帖什么的?”他立刻换了个话题,试图亡羊补牢。


    既住客栈,想必没提前打招呼,肯定不是近亲,贸然登门未必能见得上呢。


    明月一想,那倒也是,“先递拜帖吧。”


    最近几个月,她一直苦练大字,尤其将一张拜帖反复写了几百遍,愣是写出一点人样。


    那名叫黄三的向导便带着他们往目的地的后门去,到了之后自己先跳下车,上前叩门,请了门子出来。


    “东家,风里夹了雪粒子,冷得很,”苏小郎扭头对车厢内道,“把拜帖给我,我去递吧。”


    “就这么几步,不碍事。”明月在里面穿好斗篷,掀开车帘,抬眼望了望油漆鲜亮的门扉。


    渐渐猛烈的西北风中确实带了冰凉水汽,瞬间冲散了她口鼻间喷出的白汽,“我自己来吧。”


    若非主人家慈悲,自己一介小小商贾,连站在这里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还畏惧这点风雪么?


    苏小郎从车后面搬下脚凳,明月踩着下来,先给门子看过之前常夫人给的书信封皮和名帖,又递上自己的拜帖,“劳烦您通报一声,杭州旧友来访。”


    说完,又要给银子。


    那门子见她有自家少夫人的名帖和书信,哪里还敢要?当下推辞笑道:“姑娘客气了,只是实在不巧,今儿一大早夫人就陪同老夫人出门赴宴,说不得要傍晚才回,现下确实不在。不如您在何处下榻?待夫人回来,小的也有地方传话。”


    明月便将预备下榻的客栈说了,“姓江,江明月,今儿刚到。”


    京城管得严,外地人住店都要给店家看过身份文书才行,姓名、来历都做不得假。


    一旁的黄三见门子如此客气,越发觉得明月不凡,送到客栈后又帮忙交t割,还特意去跟前表功,“小的黄三,就住在城里,办事还算利落,外头那下巴有痣的跑堂认得我,您若再有差遣,只管使唤!”——


    作者有话说:【注1】有读者说卞慈盯着明月,像神经病,不是,你们误会了,他平等地盯着每一个人,不然之前的郭老板怎么栽的?


    还有啊,我没说过他是个好人啊!他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商场也好,官场也罢,哪儿有啥纯洁无暇啊,这本书大概率没有绝对的好人,迄今为止女主角也不是什么善茬子,望周知!


    【注2】宋代北方有漕运,但基本为官用,大运河主干很少用作民用,基本都做粮道、木材和军需等国家大事通道,而且因为维护成本和难度太高,北宋末年漕运四渠就先后废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