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明月和苏小郎十一月二十九近晌午进京,莲叶次日巳时前后到客栈,明月分外惊喜,“好姐姐,你怎么亲自来了!”
一时间,莲叶竟不敢相认,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惊道:“明月,你是明月?”
迎面走来的姑娘面颊匀净,白里透红,身量高挑匀称,衣衫光鲜齐整,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一身旧衣的落魄小女孩儿了。
她快步上前,拉着明月看个不停,又拿手比量,“近两年不见,你高了足有大半头呢,脸儿也长开了,真好,像个大姑娘了!”
明月忙拉着她去桌边坐下,又命博士点好茶来,“姐姐也是越发有气势了,这两年你和嬷嬷怎么样?夫人还好吗?”
“好,都好!”莲叶笑道,“如今虽然隔得远了,但是夫人闲时也常说起你呢……”
常夫人慈悲心肠,日常随手帮过的人不少,可如明月这般迅速成长又知恩图报的,寥寥无几。
明月叹道:“也不知我是哪里修来的福气,能得夫人这般挂怀。”
几句话说下来,长久不见的那点生疏便渐渐散去。
她们也不免感慨,当初本是萍水相逢,又隔着天南海北的,谁能想到彼此有心,这段意外的缘分就这么维持下来了呢?
茶博士在桌边摆放茶具,当面点了两盏“童子戏雪”的茶来,衬着外面纷纷扬扬的瑞雪,十分应景。
“点茶”是先在茶盏中放好茶叶末,再以沸水冲泡,技艺精巧的人可如眼前这般以茶沫作画,被上流社会推崇,视为风雅。
有些讲究的,极力钻研,便如斗鸡斗狗一般彼此竞赛,看谁点出的茶画更精美。昨日常夫人婆媳一同去赴宴,席间就有人斗茶来着。
其实明月自己更喜欢煮茶喝,图一个茶汤清亮、畅快解渴,但既入京城,又要招待,说不得要附庸风雅一回。
又有一碟酥脆可口的奶香蓑衣饼,乃是杭州传过来的;一碟清香琥珀松子糖,是东北边传过来的,南北并做茶点。
明月请莲叶用了,惭愧道:“早该来拜谢夫人,只是……怕给夫人添麻烦。”
莲叶便猜到她见过自家府邸,心生怯意,不免暗叹心细,当下拉着她的手说:“你小小年纪便孤身在外,夫人也时常担心你过得不好,知道你来,夫人可高兴了呢,就连老爷也问了几句!若这样见外,倒伤她的心。”
再没什么比自己记挂的人同样记挂自己更好的了,明月肉眼可见的快活起来,“我也知道节下忙呢,若夫人不得空也就罢了,好歹姐姐辛苦一趟,把我那点心意捎过去……”
不等她说完,莲叶就笑了,“若夫人不愿见你,何苦巴巴儿打发我来看?只是真如你说的,节下里里外外是真忙,又要预备过年,又要预备各处送礼、回礼,还要预备着年后各处来访的摆宴……昨儿夜里夫人足足忙到三更才歇下呢!”
如今明月也掌事了,勉强能想象常夫人操持一大家子该是何等辛苦,不禁跟着叹了一回。
“今儿夫人要还席,明儿下头几个庄子的人又要来送年货,着实不得空,”莲叶说,“夫人已空出后日午后,你只管来!说不得还要留你住几日呢!”
明月忙道:“有幸拜见便感激不尽了,哪里还能留下裹乱呢?着实叫我过意不去!”
况且她还想寻觅商机,住在别人家里总归不便。
“我说了可不算,过两日你自己同夫人说吧!”作为常夫人的心腹,莲叶也忙,该交代的交代完了,吃了茶便要走,“得了,你千里迢迢过来也累了,且先歇着吧,我走啦!”
她是常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出来代表的便是常夫人的脸面,今儿就是坐车出来的,另有跟车的粗使丫头、婆子,出门也人撑伞挡雪。
明月立在店门口,看她上了车,两人隔着车帘挥挥手,行驶的马车便渐渐隐在雪幕中了。
莲叶回去还要伺候,怕有气味,便没吃点心。明月也没动,索性都端回去给苏小郎吃了。
苏小郎还有点不舍得,不知从哪儿摸了块小手帕,想包起来。
被明月发现后脸红红,小声道:“祖父和爹娘都没吃过……”
明月失笑,“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家去呢,等到那时岂不都坏了?难为你出门还记挂着长辈,只管趁新鲜吃,走时我额外给你包一大包就是了,值甚么!”
常夫人后日才有空,第二天明月和苏小郎便得了假,难得睡了个懒觉,日上三竿才起床去找这条街上最富盛名的黄记灌汤包子来吃。【注1】
店内人不少,老远便闻见香,腾腾热气中不时有外地人被烫得吱哇乱叫,看外地人热闹的本地人憋笑……
雪依旧下得很凶,隔着几丈便不见人影,地上早已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所幸风停了,宛若安静而哀怨的少女,纷纷扬扬只管抛洒棉絮。
杭州也有雪,只鲜少这般雄浑,明月依稀记起儿时母亲陪自己玩雪的情形,面露怀念之色,向伙计要了个二楼的阁儿,预备赏着雪景来吃。
店内有地龙,热气可通过立柱直达二楼、三楼,不过楼上人少,窗子又大,终究不如熙熙攘攘的大堂里暖和,故而另有炭盆供应。
炭盆上置铁网一张,可烤板栗、松子等物,倒有些雅趣。
正中一张方桌,上面摆着一只水仙花盆景,暖融融的空气中泛着馨香。
苏小郎帮明月挂起斗篷,便听她对伙计说:“将那热热的汤包先来十屉,香醋多来些。我看你们还卖……”
“啊?”不等她说完,那伙计便瞠目结舌道,“姑娘,十屉可是一百个呐!两位吃得完么?”
汤包可不好带走呢。
明月笑道:“只管上就是了。”
有饭桶在,只怕这些还不够呢!
伙计诧异地看着她,再看看同样不怎么庞大的苏小郎,眨巴眨巴眼,犹犹豫豫地退了出去,半晌才不怎么清脆的喊了一嗓子,“招牌汤包,十屉!”
伙计日常难免枯燥,难得来了大肚汉,也有心看热闹,转头便抛却迟疑,乐颠颠带着人过来送,亲自与他们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又奉上香醋,热心介绍说:“汤包不同于寻常包子,最香的便是里头热汪汪一口鲜汤,需得手捏褶皱,轻提慢移……”
市面上常见的包子都是发面的,圆润而饱满,眼前的灌汤包子却更像死面多一点,皮薄而结实,且柔韧,软趴趴瘫做一团。
明月和苏小郎专注的听着,小心地提起,便见那瘪瘪的汤包果似网兜般拉起长长一条,里面包裹的汤汁微微晃动着。
两人俱都屏息凝神,生怕弄破了,错过珍馐,待包子完好地放入大调羹中,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哎!”伙计笑眯眯给予肯定,又手舞足蹈地说,“您先拿筷子在皮儿上戳个眼儿……”
滚烫的汤汁立刻裹挟着油花汹涌流淌,瞬间堆满调羹,明月和苏小郎俱都无师自通,迅速撅起嘴巴吹了两下,凑上去吮吸。
哇!
好鲜!
又鲜又烫!一路沿着喉头滚下去,热气仿佛穿透皮肉,整个人都被晕开了。
苏小郎幸福地吐了口气,忍不住问:“这汤是怎么灌进去的?”
问完了才觉冒昧,不曾想那伙计竟半点不藏私,“这也不难,只头天先将猪皮并各色鲜物熬好的高汤撇清了,静置一夜就成了汤冻,早起切成小块,连同肉馅一并包起来,上屉蒸熟,汤冻自然就化成高汤了。”
“竟有这样巧思,”明月又吃一个,难掩好奇,“这法子放出去,你们东家就不怕别人来抢生意么?”
“嗨,法儿本也不是一个人想出来的,即便不说,老把式多看几回也就琢磨出来了。”伙计看着不显眼,竟有t十二分洒脱,“各凭本事吃饭罢了,本店祖传老方,又有真材实料,不怕没买卖!”
便如那街面上各色茶馆、酒家,不有的是?可该红火的依旧红火。
如此自信,倒让明月想起胡记那个反例:
人家卖汤包的尚且不怕外人竞争,胡记呢?自己不思进取就罢了,还不许旁人改进……
伙计正滔滔不绝说着,忽听明月笑问一句,“可吃饱了?”
“啊?”伙计一愣,甚么饱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嗖一下扭头去看,就见方才还满满当当的笼屉只剩下一屉多。因这会儿不烫了,对面那少年便一口一个,吃相十分豪迈。
天爷啊,您莫不是使风卷进去的吧?
苏小郎迅速咀嚼两下,将口中汤包吞下肚皮,想了想,腼腆一笑,“七分吧。”
包子好吃,但忒小,不大过瘾呢。
都是十来岁的年纪,正长身子呢,明月本人胃口便不算小,吃了十六、七个,仍略有空余,估摸着苏小郎就不够。
今日无事,起得又晚,说不得便要一日二食,下一顿就要到下半晌了。天儿又冷,不吃饱怎么成?
她略想了一回,对伙计道:“进来时我看见你家还卖酱肉和甚么汤?怪香的,来两份。”
伙计吞了口唾沫,再看苏小郎,觉得这厮吃得真香啊,不由竖起大拇指狂赞道:“能吃是福,您真是这个!”
饭量大,说明无病无灾,家里又养活得起,怎么不算有福呢?
“酱肉是驴肉,可以夹芝麻胡饼吃,是街对门的,汤却是隔壁的羊汤,您若要,小的可以帮您买了送来。”
驴肉夹饼老大一个,羊汤也实在,明月一看便知自己吃不完,提前把酱肉夹饼掰了小半个,雪白的羊汤也倒出来半碗,多的都塞给苏小郎。
饭量大也有饭量大的好处,自从苏小郎来了,她的队伍里就再没见过剩菜剩饭……
用过饭,两人都撑得肚皮滴溜圆,正好四处溜达消食,顺便去城外找找之前苏父提到过的铁匠铺和石头刻字。
怎料二人出了南城门,左看右看都不见陈记铁匠铺,倒是又撞见四处揽活的黄三。
黄三听了,寻思一番,“令尊是什么时候来的?”
苏小郎想了一回,说:“快十年了吧。”
黄三一拍大腿,“这就是了,常言道,沧海桑田,十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这城门都修过许多回,更何况是家铁匠铺呢?待我寻个老人来问。”
稍后,黄三果然寻了一个道边开茶摊的老汉来问,那老汉便道:“哦,你们找陈铁匠啊,大概五六年前吧,他便害了疾病死啦!家中没了进项,他婆娘守了两年寡,没奈何,带着儿子改嫁了。那屋子年久失修,去岁又赶上重整城门,一并扒了,哪里还有得看!”
三人听罢,分外唏嘘,不免感慨。
转来转去,倒找到当年苏父刻字的大石头,苏父不怎么识字,只歪歪斜斜刻了一个“苏”字。
苏小郎掏出帕子来拓了,带回去也算个慰藉。
苏父未必真在乎甚么铁匠、刻字,但这些零散的记忆对他而言,意味着无法重来的、曾经意气风发的年少时光……
“对了,”见到黄三,明月倒是想起一件事,“你可知京中有哪些上等绸缎庄、彩帛铺么?”
若常夫人这边不顺利,她就上门推销!总归要两手准备。
“知道,怎么不知道?只是有名有姓的可多着呢,”黄三当点头如啄米,张口报出一串儿名字,“像什么沈家的锦鸿、吴家的老善祥、孟家彩帛……姑娘什么时候想去哪家,小的给您引路!”
明月想了想,掏了一把铜板给他,“说不准,你把前头那四五家铺子的地址说给我听听。”
第二天,明月起了大早,先行沐浴,将今日预备出行的衣裳拿出来熨过,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穿戴齐整,往常夫人家中去。
终究还是人手不足,苏小郎跟着她出门后,就没人在客栈看货了,如今一应值钱的家当都锁在马车车厢下头的“密室”中,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还有些不怎么值钱的放不下,便整齐地摆在车厢内,随时取用,倒也方便。
作为护卫兼车夫,苏小郎不便入内,在外院就被带去歇脚。
马车自有人安排,马儿也有人饮水、喂料,十分稳妥。
天子脚下,规矩森严,有爵位的人家方可称“府”,有官职的可称“宅”,平民白身则为“家。
今日明月来的,便是“杨宅”。
进门之后,明月越发谨言慎行,并不四处乱看,但也落落大方,不叫人看轻。
一路走来,各处装潢并不见耀眼的金银之物,但处处透出雅致和巧思,一步一景,又有假山奇石,分外精巧,隐隐透出江南风味。
也不知转了几个弯,总算到了内院。
小两年不见,常夫人依旧那么神采奕奕,穿一身半旧的玫瑰紫卷草纹对襟长袄,乌丫丫一头好发只用云头檀木簪子松松挽就,另有一只玲珑白玉钗,耳朵上掐一对滴水玉坠子,腕上一对玉镯,并不十分打扮,更显亲近。
明月上前行礼问,问完了,素来伶俐的嘴巴却好似突然被什么给缝住,舌头也灌了铅似的死沉,不会说了。
她脸上热辣辣的,暗骂自己不争气,分明路上打过那么多腹稿的,现在都到哪里去了?
室内安静片刻,常夫人先笑了,“你说你如今在做买卖,对外也这么安静不成?”
简简单单一句话,瞬间击碎了明月的拘束,她便也笑起来,如春水初融,老实道:“不瞒您说,小地方的人头回进京,有点吓着了。”
莲叶正招呼人上茶,听了这话便乐起来,“哎呦,你还能给吓着?”
又过来轻轻推了她一下,正好把人推坐下,“我可是知道你素日里什么样的。”
说得众人都笑了,屋里原本有些干巴的空气瞬间柔顺起来。
“老早就想来谢谢您,只是没混出个名堂,无颜相见。今儿既来了,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就是挑南边嫩嫩的笋干带了一筐,都是我仔细挑的,又嫩又肥又厚实,没有一点塞牙的梗儿,吃了也易消化。另有好些北边不好找的野菌子,也都挑了好的,半个虫眼都没有,都是我一点点弄干净了晾干……”
明月呱唧呱唧说,常夫人也来了兴致,“快叫人把笋子收拾出来,赶明儿就用它炖个焖肉吃。庄子送来的母鸡挑只肥的,今晚炖汤!”
又见下头送上布来,常夫人就感慨说:“虽说如今你做这个买卖,到底也要本钱,我这里尽够了,实在不必破费,你小姑娘家家的,留着自己打扮么!”
虽是一番好意,但常夫人更知她孤身在外谋生不容易,再见面还是忍不住说两句。
“知道您疼我,”打开话匣子之后,明月也渐渐忽视了最初的不适,开始重新变得能说会道起来,“若是市面上常有的,我也就不千里迢迢巴巴儿带来讨嫌了,这个可真不一样,没准还能把您吓一跳呢。”
常夫人只当孩子玩笑话,笑道:“哦?那我可得看看。”
虽说江南汇聚丝绸奇珍,然开封究竟是京师所在,各地拔尖儿的新鲜货色都挤破头往这里运,以供达官显贵们享用;又囊括各地能工巧匠,官办作坊不计成本,甚么巧夺天工的新奇货色见不到?
纵然明月再能干,也只是个做了没两年的年轻商人,既无根基,也无门路,若说能接触到顶尖货色?机会不大。
可当霞染展开,灼灼有光,满室生辉,常夫人亦有片刻失语。
明月的心跳得厉害,她迫切地渴望得到肯定的答复。
哪怕常夫人的表反应已经说明一切,可亲耳听到的终究不同。
“这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谓之霞染,您喜欢吗?”
许久,常夫人才收回视线,面上犹带赞叹之色,“这是你自己做的?”
明月想了下,又摇摇头,“是我想的主意,找的场地,又四处搜罗了人才一块做的。”
常夫人知道她误会了,笑道:“市面上别家没有,那就是你做的。”
说着,她竟站起身来,走到那匹布跟前细细地看。
时候尚早,可因连日下雪,室内难免晦暗,常夫人便命人掌灯,但见随着她走动,那湖丝胚布上头泛着的色彩竟也似流动一般鲜活起来。
湖丝、幻彩,相映成趣,妙,妙极了!
“霞染,”常夫人赞道,“这个名字当真妙极了。”
恍若云蒸霞蔚,裂穹而织。
见她确实喜欢,明月更加欢喜,又亲自将静水流深和浮光跃金两匹都打开了。
“眼下一共有这三种花样,都极尽绚烂,虽无t重工的提花和刺绣,但也颇应景。北方冬日万物凋敝,正需要鲜亮的色调来调和……”
说完,明月轻轻抖动了下。
霎那间,整座屋子都变得斑斓绚烂、流光溢彩起来,身处其中,好似一场不忍醒来的绮梦。
霞光万丈,水草荡波,又有月色粼粼,夜凉如水……
常夫人轻轻吸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将那三匹布细细看了一回,忽道:“莲叶,去看看老夫人在做什么。”
莲叶应了一声,立刻亲自去了,剩下明月有些摸不着头脑,“夫人,可是这料子有什么不妥吗?”
“嗯?”常夫人一怔,笑道,“不必担心,不是坏事。”
大约过了一炷香工夫,莲叶气息微乱的快步回来,“老夫人正叫人念游记听呢,问您有什么事儿。”
“把这些布都卷好,随我去见老夫人。”常夫人吩咐道,又对明月招招手,“你也来。”
明月隐隐意识到,既定的事情似乎发生了某种始料未及的巨大转变,但她对此全然茫然,无法提前准备应对,唯一能做的只有强行按下好奇心,乖乖按照常夫人说的去做。
一行人出了屋子,穿过抄手游廊、花园,期间明月看到院中堆砌的假山,那假山几乎已全被白雪覆盖,只微微露出一点冷硬的灰黑色的“山脊”,分外尖锐、冷傲。
明月跟着常夫人转了两转,嗅到泛着冰雪气的冷冽空气中微微泛起梅香,她抬眼看时,就见正院靠墙赫然长着两株嶙峋的老树,岑岑枝杈间被皑皑白雪铺了一层,间隙缀满浅金色的腊梅花,颇有野趣。
早有丫头打起帘子,明月随常夫人进去,顿觉一股混着淡淡檀香味的暖意扑面而来,整个人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老夫人已是知天命之年,然瞧着精神头极好,腰杆笔直,眼神清亮,叫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
她是个极爽朗的老太太,见了明月之后先夸两句,没有一点儿对她身份的轻慢,又对常夫人笑道:“这就是你之前提过的机灵孩子?嗯,果然不错。”
满头雾水的明月下意识望向常夫人,见她对自己微微颔首,面露鼓励之情,明月突然就不紧张了。
她大大方方上前,不卑不亢行礼,又问好。
老夫人便叫她们坐。
明月推说不敢,常夫人便道:“你远来是客,坐吧。”
说话间,已有丫头端了凳子来,明月便道谢,捡着凳子边儿坐了。
老夫人又对常夫人道:“难得今儿你歇息,怎么不好生待客,却往我这里来?”
高门主母不易做,哪怕如今有儿媳执掌中馈,可每逢大事,也免不了来她跟前请教。故而每天这个时候都是她难得的轻快时光,总会忙里偷闲,叫人读读话本、讲讲外头的笑话什么的,略作消遣。
这些自家儿媳都是知道的,若无要事,绝不会忽然带着个外来的陌生姑娘过来。
常夫人不说话,只是叫人把那三匹布再次打开,老夫人微微一怔,眼神就变了。
常夫人过去低声道:“您看把这几卷布加进去如何?”
老夫人又细细地看了一回,点点头,“只怕打不住。”
那位素爱热闹,凡有好物,总少不了四处送去,区区几匹够做甚么?
常夫人笑了笑,指着明月道:“这是她自己做的。”
言外之意:既是自己做的,如今有六匹,赶明儿就能有六十匹,不怕不够使的。
老夫人眼睛一亮,竟招手叫明月上前,见她眼神精明锐利,双手却极尽细腻,果然像个正经的丝绸商人的料子,便叹道:“好孩子,你年纪轻轻的,竟有这样的本事。这料子可曾往外卖过?”
明月努力克制着不胡思乱想,让自己装作无事发生,声音平静、口齿清楚地说:“回老夫人的话,是我自己做的,这是头茬,因夫人对我有恩,便特意挑了几匹好的亲自送来,外头一概没有。”
老夫人又问:“可还有多的?”
明月点头,“一共带了三十七匹,这些都是孝敬夫人和老夫人的,剩下的都还没动呢。”
“可有他用?可还做得?”
明月摇头,羞涩一笑,“不怕您笑话,原本是想着先孝敬贵府上,等夫人穿过头茬,我再去外头寻几个主顾买了。虽然我如今在外面,可杭州那边仍在做着,并不曾停。”
老夫人和常夫人便都微微松了口气的样子。
常夫人道:“你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我也不瞒你,这些料子实在极好,我也很领受你的心意,只是……”
联系方才她们一系列的反应,明月忽然福至心灵,行了一礼,正色道:“我出身卑微,夫人对我有恩,不嫌弃已是我的福气了,但有差遣,无有不应。”
直到此刻,明月才猛然意识到,或许她低估了整个团队努力的结果。
不,又或者这几匹布并非美得空前绝后,但这几年来她的精心维护和付出都将得到回报,于是老天便安排她恰好在对的时间遇到了需要的人:比起自家裁剪穿着,常夫人很可能已在电光火石之间安排好了更加合适的去处。
见她如此应对,老夫人不免多了几分真心的赞许。
跟聪明人说话太省心了,这孩子虽来自于乡野,但难得机灵,不点就透,省却许多口舌是非。
老夫人更加慈眉善目起来,温和道:“难得你有心,大老远顶风冒雪来一趟,一定累坏了,先不要家去了,也不要在外面住着。你年纪小,不知道这京城瞧着虽好,可邻近年根底下,各方皇亲国戚都回来,又有外国的使团、各地奉命进京述职的官员,甚么献艺的戏班子等等,难免乱哄哄的,你小姑娘家家的,又带着那么些货,万一有个磕着碰着就不好了。”
若是常夫人私底下相邀,明月自有回绝的机会,可如今老夫人这般当众发话,拒绝未免太不识好歹。
对方显然是在为接下来的计划做铺垫。
无论对方到底是真的担心自己磕着碰着,还是唯恐那些已经在三言两语间预定了去处的绚烂布匹有所损伤……明月高高兴兴答应了下来。
没什么不好的。
一来可以与常夫人等人继续亲近,二来,几个平头百姓有机会住进京城大官的大宅子呢?
她觉得这趟自己来着了。
有机会,真的有机会。
或许,或许会有泼天的富贵……——
作者有话说:【注1】灌汤包早在北宋时期就作为开封名吃之一流传甚广了,据说起源于开封七十二楼之一的玉楼所制“山洞梅花包子”,曾一度是皇家美食,宋代也被称为灌汤馒头、灌浆包子,面皮也没有现在这么薄。
第52章
明月不知道杨家人现如今各自官居几品,但院子真的很大。
因苏小郎护卫的身份,两人没分开,都被安排在靠外的一个独立三合客院内,有正房一、东西厢房二,还有小小角房可以放东西,距离后门也不远,出入很方便。
常夫人吩咐人备好一切生活所需,也鼓励她和苏小郎出去玩,只是额外提醒,“入夜后街上未免太过热闹,可不要待得太晚。”
此热闹非彼热闹,向导黄三也说过类似的话,多指达官显贵、富家子弟寻欢作乐之事。一旦吃了酒,上了头,不乏言语冲突、乃至大打出手的。
腊月了,此时敢在京中放浪形骸的,非富即贵。
明月不想招惹麻烦,当场应下。
从登门拜访到现在,前后不过几个时辰,但她已依稀感受到京城局势的复杂。
“东家,”等过来送被褥的仆从散去,苏小郎才环顾四周,以一副梦游般的表情和语气问,“咱们真住这儿啊?”
他不知道明月在里面经历了什么,就是在门房里坐着喝茶、吃点心,结果吃着吃着,突然就被客客气气请进去,告知这几天就不走了。
当时他心中甚至闪过一个堪称荒唐的想法:我也没吃多少啊,咋就扣下不让走了……
明月轻松道:“没什么,咱们的布提前卖出去了。”
“啊?这就卖出去了?!”苏小郎惊得下巴都合不拢,东家还没来得及吆喝吧,京城买卖这么好做的吗?三十多匹呢!
别说他,就连明月自己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尚如在梦中。
她甚至连这三款布到底应该卖多少银子都没想好呢。
于是次日一早,她就带着苏小郎出门去,马不停蹄将京中各大绸缎庄转了个遍,也问了个遍。
“真贵啊!”苏小郎小声说。
京城确实好,但……总觉得活不起。
同样一匹提花缎,在杭州进货只要十八两上下,t运到固县卖四十两,可到了京城,竟摇身一变涨到七十两!
七十两啊!
那可是足足七十两!
当年的新米、新面才几文钱一斤?肥猪肉不过十五文,食盐也才四十文,七十两都够一大家子活好几年了。
可到了京城,竟只够富贵人家几件衣裳!
“这也难怪,产地太远,路上开销太大,这是其一。”明月说,“其二,买同样大小的一家铺面,固县只要二百两,杭州就要八百两,可放在京城,你猜多少?一年的租金都二三百两了!听说还要额外交一样甚么清扫街面的税,只怕雇伙计也贵。再者咱们在城里转了这几天,你可看见几处菜园子?怕不是都从城外运过来……你瞧,甚至还有卖水的!”
开封城有河,但因人畜、产业众多,许多河段被污染,早已无法饮用。而拥有独立水井的人家极少,剩下的,只能买水喝,否则就要单独分出一个壮劳力去城外挑水,还不如买水合算。
羊毛出在羊身上,各项本钱降不下来,货物卖价自然也要高,否则根本赚不到钱。
苏小郎唏嘘时,明月就在想,那么我呢?我的这批布在京城该卖多少银子?
现在她拿货量大,又省了二道贩子扒皮,上等湖丝胚布约合三两八钱,大头反而出在染色上。许多染料本就昂贵,似霞染中会大量用到的紫草、朱砂,静水流深中必不可少的碌青,尤其后二者皆为矿物染料,价格不菲,折算下来,每匹布的染料成本就在五两多、近六两,胜过胚布本身。
染色后又要固色,每匹再加半两。
到这一步,单匹布的成本就近十一两。【注1】
再加一成税,十二两。
北上一路包船过来,有点远,二十两,再加她和苏小郎日常三餐,每匹分摊近一两,成本上升至十二两。
返程同理,再加一两,十三两。
这些还不算染坊那边日常损耗、人员开销、维系客人的走动……
既然是好货,打从一开始就不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若在固县,每匹至少要卖到三十五两才算赚钱。
那么在京城呢?
若照长远打算,明月必须保证己方售价和本地同类型布料价格持平。考虑到是尚未问世的新式样,奇货可居,甚至可以再高一些……
接下来的三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明月和苏小郎每天只是吃了睡,睡了吃,白天四处逛,晚间空发呆。
苏小郎得空就勤练武艺,因为最近几日太过安逸,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长胖了……京城的好吃的真的太多了!他挣得那点钱,几乎全进肚子里去了。
知道前头忙,明月也不过去打扰,晚上回来就练字,也逼着苏小郎背诵《千字文》,同时每天坚持让他认一个字,第二天一早检查。
苏小郎苦不堪言。
他觉得读一天书比练一天武瘦得都多,身心俱疲!
直到腊月初七这日,傍晚明月又在抓着苏小郎认字时,前院突然有人传话来,说常夫人有事请她过去。
明月和苏小郎同时松了口气。
前者是因为多日来的悬念终于要迎来结果,后者则是可以偷懒了。
“不许偷懒!”明月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明早我要检查的,你若答不出来,也不用跟着我回杭州,直接回家读书去吧。”
苏小郎:“!!”
必杀技无需太多,一招鲜走遍天下,明月略整理下衣裳,扬长而去。
“谁?”明月已然无法思考。
我刚才听见了什么?
谁要见我?
我要去见谁?
“武阳郡主。”常夫人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微笑着重复了一遍。
“郡主,”明月仿佛听见自己的脑筋嘎巴嘎巴响了几声,良久方重新运转起来,“郡主是……”
武阳郡主是哪位她不知道,但“郡主”二字的意思还是明白的:王爷的女儿,皇上的侄女!
皇亲国戚?!
自从相识,明月便一直是一副年少老成的样子,颇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风范,如今骤然失语,常夫人颇觉有趣,笑道:“便是你想的那般。”
当今陛下有三个兄弟,关系不好不坏,但凡谁家想立世子、郡主,皆要百般请旨,十分艰难。
唯独端王之女聪慧伶俐,幼年入宫陪公主念书时竟颇得皇上和皇后的喜爱,不必父母请旨,及笄礼过后便受封武阳郡主,在宫中居住的时日简直比在王府还长些。
纵然如今武阳郡主已离宫开府成婚,依旧频频得到皇后召见,甚至比一般的公主都得脸。
明月慢慢整理混乱的思绪:
也就是说,前几日杨家把那六匹新料归为年礼,送到武阳郡主府上,然后郡主喜欢,想再要点?
但明月依旧想不通,“郡主娘娘乃千金之躯,想要什么只管开尊口便是,何需召我前去呢?”
听说皇亲国戚都很难伺候,万一自己一个不小心说错行错,还能有小命在?
“郡主的心思岂是你我能揣测的?”常夫人正色道,见她苦着脸,又笑了,“你且放宽心,武阳郡主为人爽朗宽厚,又不吝啬钱财……”
往什么人家送什么礼,是每位合格的当家主母必须要过的难关,武阳郡主素喜鲜衣华服,更爱稀罕物件,对各家送来的礼物便很挑剔。
而她又很喜欢分享,只要见了喜欢的,就会立刻搜罗更多送往各处,所以常夫人必须保证礼物够好,后续又要跟得上。一旦出岔子,常、杨两家都可能受到牵连。
而对明月而言,武阳郡主最好的一点就是:她买东西给钱!
明月久久沉浸在震惊之中,到现在也不大敢相信:我就这么拐弯抹角的和皇亲国戚做起买卖来了?
她细想一回,说:“能得郡主娘娘厚爱,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还谈什么钱不钱的,只是我到底出身乡野,恐言行粗鄙,反污了郡主尊目……”
明月简直把自己劈开两半,一半表达惊喜和惶恐,一半用有限的见识和阅历,反复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难,真的好难,她以前从没接触过类似的事情,更无人教导,哪怕想出一点苗头,也不知该找谁印证。
她感到空前的迷茫和孤独。
但事到临头,由不得她退缩,只能硬着头皮上。
首先,惶恐归惶恐,郡主召见,不得不去。
很好,这个问题解决了,无需再想。
可这一去,究竟是吉是凶?
不,不会是凶。
之前常夫人说的“不是坏事”,大约便是此事。
人无法想象见识之外的事。
说到底,是她眼界太低、经历有限,低估了大人物的能量,哪怕只是顺势而为、顺手一帮,就能带来普通人无法估量的巨大好处,以至于现在措手不及。
“找个尊贵客人穿戴了,引得上行下效,”这不就是她预想的最佳结果么?如今看来,非但达到了,且超出太多!
本想要片金叶子,孰料天上竟掉下一块金砖!
接还是不接?
废话!
那可是郡主啊,何等尊贵,纵然杭州现有的货都白送出去,也是明月天大的福气:
只要郡主或任何一位皇亲国戚穿戴了,何愁没有销路!转头就能卖出一千匹、五千匹!
得郡主召见非同等闲,故而老夫人也在,见状温声道:“你不要怕,郡主是宽和人,平日也常叫了外头的人进去说话呢。至于礼仪,这个也看天分,我观你举止便很大方,再叫嬷嬷教一教,便很过得去了。”
大方么?与其说大方,明月觉得自己更像“不知者无畏”。
她知道京城好,也知道这座宅子中各样东西必然都造价不菲,但……除了布料之外,她一概不认得!
正因为不认得,所以不明白究竟多贵,自然不会恐惧。
话已至此,明月不再多言,向常夫人和老夫人行了个大礼,郑重道:“全仰仗您了。”
这天大的好处,她接了!
死也要接住!
老夫人微微颔首,眼底沁出一点满意的神色。
原本觉得是个下边来的小姑娘,许多事无人教导,未必能想得通、稳得住,可没想到,才短短几息的功夫,她竟无师自通!
自己想通和经别人点拨之后才明白的,差的可太多了。
真是个有灵性的孩子。
武阳郡主说要见的人,第二天就要见到,当天晚上,明月就跟苏小郎一并按头“补课”。
苏小郎倒罢了,无需入内,学些浅显的进退举止即可。可明月要学的就多了,包括并不仅限于礼仪、大面上的人际关系、武阳郡主的好恶等等。
也就是这会儿,明月才第一次知道,常夫人竟与武阳郡主有一点姻亲关系。t
世家大族间彼此联姻乃实属寻常,武阳郡主的祖母便出身江南常氏,只是不与常夫人同在一支,关系不算亲近。后来常夫人之夫杨逸高中,又进了翰林院,当今天子喜他才学样貌,公然夸过几回,去岁常夫人随婆母赴宴,偶遇武阳郡主,机缘巧合之下论起姻亲,便这么往来起来。
“原来如此……”明月口中应着,心中却不禁想,所谓的“偶遇”当真是偶遇么?“论姻亲”也真的是无意么?
常夫人之前便长居京师,想必也常出入各大宴会,那会儿怎不见有人论姻亲?
那嬷嬷也是使出浑身解数努力教,说的话更浅显易懂,“不怕姑娘恼,你到底是下头上来的,郡主心知肚明,既然要见,便不会对礼数太过苛责。”
郡主见多了京中循规蹈矩的人物,私下里其实更崇尚自然,适当野性更能叫郡主觉得新鲜有趣。
话不中听,但够实在,明月立刻松了口气,“那就好。”
一夜真的太短了,礼仪又恁般繁琐,纵然她豁出命去,也未必一一吃透。
人人都说武阳郡主宽厚,但明月还是紧张得一宿没睡。
机会只有一次,若此次办不好,非但有损常夫人的颜面,日后自己再想来京城施展,只怕就难了。
担心在贵人跟前失仪,明月早上不敢吃气味重的东西,只吞了两个细面饽饽,略喝两口水顺下去,并不牛饮。
可能会渴,但总比跟郡主说着说着话想出恭强。
去的路上明月还在胡思乱想,以往听说书先生讲什么偷偷藏酸梅止渴,想来也是分场合的:一群人挤在一处倒也罢了,若单枪匹马的去,当着大人物的面偷吃东西?不要命啦!
她再次理了理衣裳,确认没有任何疏漏才略略宽心。
今日这身行头是常夫人帮忙准备的,并非丝绸,而是布衣,一丝绣花也无,只用异色布片拼了一点花样,里面挂的也是普通皮毛,正合乎一位“略有点财力,但异常本分的商贾”身份。【注2】
虽说如今朝廷也不大限制商人穿丝绸,但皇亲国戚非比寻常,又是头回见,还是谦卑些好。
求见武阳郡主的人很多,俱都满面堆笑,谦卑地向门子诉说着什么。明月是应召而来,所以可以越过众人,由郡主府的人直接引入。
不必回头,明月都能感受到背后一道道满是羡慕和嫉妒的火辣视线。
她近乎本能地挺起腰背,用力掐了掐掌心,又在步入郡主府的瞬间做低眉顺眼状。
无论初衷如何,是误打误撞也好,有心筹谋也罢,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一定要抓住。
京城寸土寸金,但郡主府却极大,还有一个极尽开阔的带巨大人工湖的后花园。
冰封的湖水上白雪漫盖,分外美丽,而一身火红骑装的武阳郡主正在湖边捶丸,不远处还有一匹五花马,想必是骑了会儿马就腻了,又半道跳下来游戏。
许是先入为主,提前知晓了武阳郡主与常夫人的一点关联,明月依稀觉得二人确有二三分相像,年纪也相仿。只是武阳郡主浓眉大眼,五官更英气,身量也更高大些,像个纯正的北方人。
明月随侍女走近时,武阳郡主打出去的弹丸进了一枚,四周一圈儿小黄门、婢女便都拍手喝起彩来,“郡主打得真好!”
武阳郡主过了瘾头,大笑着将球杆一丢,自有机灵的黄门接了去。紧接着便有婢女递上热手巾,武阳郡主接过,抬眼望了明月一望,边向不远处的暖阁走边漫不经心道:“你便是杭州来的丝绸商?前儿那料子是你做的?几岁了?”
她的姿态非常从容、闲适,拾级而上时还顺手摘了一朵怒放的金色山茶花,脚步不停,把玩两下后抬手簪于鬓边。
下一刻,便有黄门悄然上前,将那本缺了一块的名贵山茶花连盆挪走了。
明月的目光从光秃秃的花杆上一扫而过,赶紧落后两步跟上,确保对方既能听清,又不至于靠得太近冲撞了,“回郡主的话,正是民女,十七了。”
“还是个小丫头呢,”进了暖阁,武阳郡主将渐渐冷了的手巾丢到一旁,又接了香脂,斜靠在窗边的织锦软榻上抹手,“那日的丝绸你还有多少?”
暖阁正门大开,正对湖景,空气清爽而湿润,室内却春意融融,且不见一点儿烟火气。地上铺着上等波斯绒毯,又细又密,踩着便如身在云端,合着角落里整块翠玉雕刻而成的狮子扑球云顶香炉内散出的细细香雾,浑不似在人间。
在渐渐散开的手脂幽香中,明月谨慎道:“此物得来不易,损耗颇多,民女呕心沥血,此番上京也只得三十来匹。”
郡主浓眉微蹙,“不够。”
那六匹布才能做几件衣裳?况且还要先往宫中孝敬。旁人不说,皇后娘娘那里每样至少要六匹,这就是十八匹了,皇上亦然。后宫的妃嫔与她无关,献给皇上的那份,他老人家自会分派。但还有太后和几位公主、王妃呢,外面又有各路叔伯婶子,还有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
纵然不全送,光眼前这些就要一百多匹了。若再周全些,头茬一百五十匹打不住。
送人不光要算本人,还要考虑对方的日常交际,将他们的对外赏赐也算进内,这才叫贴心。
明月闻弦知意,“回禀郡主,民女离家北上之前,已吩咐下头的人日日做着,只是此物既讲究灵性,且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一日最多只得六匹罢了,少时三匹两匹也是有的。再者杭州多阴雨天,或是年下遇着某样染料短缺,就更难了。不过民女离家已近一个半月,粗粗估算,怎么也能有一百二十匹上下。若郡主不弃,民女愿意即刻献来,只是需要些时日。”
其实明月估摸着能有一百四左右,但万一呢?还是保险些好。
同样的话对不同的人说,效果当真截然不同,这些染色的料子若对外说一天只能得六匹,恐怕许多人要嗤之以鼻:不过就是拿胚布染个色罢了,能有什么难的?
可达官显贵们却最信奉慢工出细活。一天六匹少么?不少啦!如缂丝、苏绣之流,一年一匹的多着呢。
“杭州……”武阳郡主修剪精巧的指甲轻轻点了点,似乎觉得有些远。
明月立刻道:“离开杭州时民女已同下头的人说好了,离家后第二个月在应天府徐州南面辖下某码头交割,若民女即刻启程,二十日必回。”
两边相隔不算太远,但若一切顺利,染坊那边能攒出二三百匹布,数量太大,必须得装大马车走大道。这么一来,难免耽搁,二十日也免不了要日夜兼程。
“哦?”武阳郡主似笑非笑,“你倒未卜先知。”
明月低头,“不敢欺瞒郡主,民女头回进京,本也只是来碰碰运气,想着若不合贵人们的胃口,便去地方上兜售,也好免去南北奔波之苦。”
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两手准备:能在京城卖掉最好,若卖不掉,就联合固县的李掌柜和杭州的薛掌柜,同时发力!
武阳郡主点点头,也不知信不信,只是仍不满意,“太慢。”
今儿已是腊月初五,等她二十天回来,还要四处送,又得一两日,各衙门早都封印放假、预备过年,各家各户该走动的也早走动完了,哪里来得及裁剪新衣、宴饮玩乐呢?
还慢?明月属实没招儿了。
不过武阳郡主本也不指望她,略一沉吟便道:“叫我的亲卫队带你去,直走官道,逢驿换马,各处均不敢拦截,最多六日可回。”
这话不是同明月商议,而是命令,因为武阳郡主刚说完,她身边的婢女便下去安排了。
说完,武阳郡主又看了明月一眼,“市价多少?”
明月恭顺道:“雕虫小技,幸得郡主青睐,已是三生有幸,民女……”
她尚未说完,武阳郡主便不耐道:“休要聒噪。”
明月一噎,一咬牙,“七十两。”
外面的上等染色布差不多就是这个价,若卖给寻常富户,她肯定要加价。但这可是郡主啊,她不敢。
没有店铺,不雇伙计,不必缴纳额外赋税,七十两的售价已经能赚很多了。
武阳郡主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诧异,半晌突然轻笑出声,仿佛被什么取悦了。
要高了吗?不能。
要低了?郡主觉得这个价格配不上她?
正当明月心里七上八下之际,武阳郡主竟站起身来,倒背着手围着她转了两圈,语气中添了几分戏谑,“我现在相信你是误闯京城了。”
她喜欢稀罕东t西,一年到头都有天南海北的人竞相进献,那些人要么图门路、求庇护,分毫不取;要么图财爱富,狮子大开口……可这个姑娘,还真就本本分分照着外头的市价来。
该说她胆子大呢,还是真的无所图,所以傻乎乎的?
明月不禁头皮发麻,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猛兽盯上了。
应对一般的民间富户和底层小官,她能凭借天赋、直觉和一点历练出来的小聪明逢凶化吉,游刃有余,可是京中这些能轻而易举决定她生死的达官显贵们……
恰恰因为没有经验,武阳郡主反而不大计较,蓦地收回视线,突然问了句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杭州好玩吗?”
明月愣了下才认真答道:“好玩不好玩的,民女也说不上来,只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杭州一年到头绿树茵茵,永不乏味,却不像北边这么四季分明。”
她不清楚武阳郡主喜欢怎样的回答,干脆就好坏参半吧。
武阳郡主道:“可那些文人墨客都说西湖极美,堪比西子。”
“白墙黑瓦,小桥流水,确实是美的,尤其细雨十分,烟雨蒙蒙,决非言语能形容得尽。”明月也猜不透武阳郡主到底是什么意思,是闲聊呢?还是话里有话?抑或单纯想南下游玩?
她不敢胡乱揣测,干脆老实到底,把能说的都说了,“只是雨水颇多,极潮湿,夏日活似蒸笼,常年生活在北地的人去了只怕不习惯,要生病的。说句大胆的话,民女倒更喜欢北方这样干爽,南边雨水多的时候简直像谁把天给捅破了,说下就下,洗了的衣裳都晒不干,还滴着水呢,就已经馊了。屋子里也容易发霉,衣裳被褥都潮乎乎的,一个闹不好,桌椅板凳上还长蘑菇呢……”
下人们伺候时都是捡着极尽美丽的事情讲,就连当年先帝嫔妃,武阳郡主的祖母召她入宫,闲话间思念故土时,也只念叨千般万般的好。所以活了二十多岁,武阳郡主也只知道扬州清新隽永、自有风情,处处小桥流水;西湖美丽动人、旖旎多情,家家剥莲采荷。那边的才子极多,各个学富五车、风流倜傥;美女极盛,各个秀外慧中、花容月貌……何曾听过这些乱七八糟的鸡零狗碎!
武阳郡主整个人都愣住了,满脑子都塞满了什么“发霉”“滴水”“长蘑菇”,还有些不相信,“蘑菇?是日常吃的蘑菇吗?”
那东西是桌椅板凳上长出来的?!她下意识摸了摸手底下的紫檀木炕桌。
“有能吃的,也有不能吃的,”见她爱听,明月也松快,笑着比划了几样,“不止呢,南边还多蛇,虫子也多……”
嘿嘿,没见过吧?
别说武阳郡主本人,就是她身边伺候的那些个有品级的体面大女官,也没听过这么糟污的话呀,都觉得有点恶心,悄悄龇牙咧嘴的。但是莫名其妙的,又很想再继续听下去,一个个都竖起耳朵。
于是稍后那亲卫队回禀说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的时候,武阳郡主还意犹未尽。她还没见过竹笋捅破屋子的事呢!怪有意思的。
“行了,你去吧。”武阳郡主摆摆手。
顿了顿又说:“回来再把外头的事说与我听。”
反正还得来送货、取银子,不听白不听。
明月心道,您真是好日子过久了,专爱听苦日子的风霜。赶明儿我就说点儿狠的!
只是她着实没料到武阳郡主如此雷厉风行,说让去拿货,还真就一刻不停的去拿呀!
看这个样子,只怕连回杨家向常夫人回复都不必了。
反正来回也就几天,到时候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有朋友说进宫哈哈哈,进宫是不可能进宫的哈,“皇商”也不可能,目前阶段不可能。且不说上头的人喜不喜欢,就算喜欢,明摆着讨好的大功一件,谁不想要?怎么可能拱手让给一个下面来的小商人?好点儿的分明月杯羹就不错了,坏点的直接摘桃子的也屡见不鲜。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跑过项目,业务员也好,普通经销商也好,都不可能直接接触甲方大老板,“兵对兵、将对将”,平级对接,哪怕实力出众,顶多跨个一两级,再多就没有了,因为对方中层也要业绩啊。高层们日理万机,根本抽不出空来,即便能见到大领导,那都是最后论功行赏的时候,所有人齐聚一堂,那会儿小兵的业绩已经被层层瓜分啦……[熊猫头][熊猫头]
【注1】肯定有人要说作者你写错了,之前还写“每匹九两”,这会儿又十一两!没错哈,九两那会儿是为了少纳税,所以生产者兼贩卖者的明月特意低报的,那为什么不再低点呢?因为市价摆着呢,卞慈也不是傻子,报太低那不是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有鬼呢么。
【注2】关于商人穿戴,其实很多正经影视剧上都有表现,非常严谨,比如《大明王朝》上李妃的弟弟跟着高翰文夫妻经商,他姐姐还是王妃呢,出入王府时穿的就是素色素面的棉衣。还有老版《红楼梦》里的庄头,其实在外也是横行霸道趾高气昂的,但是去贾府送年货的时候就灰扑扑;再有老版《水浒传》等等,商人们拜见贵人们都是这样,能多简朴有多简朴。
第53章
离开暖阁时,明月特意往方才那盆金茶花的位置瞄了眼,发现已经没了空缺。
同样的花盆,同样的花色,甚至就连茶花绽放的姿态也极其相似,若非武阳郡主发间茶花仍在绽放,明月简直要怀疑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了。
武阳郡主的卫队全是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此行六人俱都牵着高头大马,腰挎长刀,其中两人另背负弓箭,一水儿的黑长靴、宽箭袖、红里黑面披风的侍卫服饰,长得也好,端的仪表堂堂、威风凛凛。
明月不会骑马成了最大难题。
她擅骑骡子,其实真要学起来也快,奈何现在连一点儿“快”的工夫都不得。
可她若不去,哪怕有亲笔书信在,春枝也不可能将货全部交给苏小郎和一群陌生人。
好在苏小郎会,借了一匹健马,骑上去试着溜了两圈,觉得不错,自告奋勇带她共乘。
两人年岁都不大,身量纤细,二人一骑也不算什么。
卫队头领意味深长道:“别掉队。”
苏小郎心道,开什么玩笑,我还能掉队?
半个时辰后,策马狂奔的苏小郎被风吹得嘴都张不开,握住缰绳的两只手冻得青紫,只能在心中骂骂咧咧:狗日的,还真可能掉队!
有生以来第一次,明月真正见识到了权力的可怕:
武阳郡主一声令下,整个卫队就开始不分昼夜玩命狂奔,他们甚至一天只吃一顿饭!还是在马背上吃的,生啃肉干!
明月已记不清换了几次马,或者说剧烈的颠簸让她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只记得西北风真是遭天谴的冷啊,官道真宽、真平啊,道路两侧的景物真是见了鬼的向后飞啊……
他们甚至比提前出发的春枝一行人还早到了一天!
也托早到的福,一行人睡了两天半以来的头一场囫囵觉,吃了头一顿热乎饭。
又冷又饿又累的明月已经顾不上思考了,倒在哪儿睡在哪儿吧!有得睡就不错了!
这两天的肉干又冷又硬,灌一肚子风不说,都快把她的牙崩掉了!
倒是饭桌上苏小郎以一整盆肉、一筐饽饽的实力收获了卫队成员们的第一次真心赞许。
行啊,这小子饭量可以!
其实打从苏小郎成功带着明月狂奔而不掉队那一刻起,大家伙儿对他的印象便不错,只是碍于身份和背后的主子,不便随意结交罢了。
饭后苏小郎强撑着睡眼偷偷问明月,“东家,我没丢您脸吧?”
明月怜爱地摸了摸他的狗头,摸了一手土,然后借着拍肩膀的动作,面不改色地往他脏兮兮的衣裳上擦干净,“干得好,去睡吧。”
这一路苏小郎确实辛苦了,他年轻,从未有过策马带人长途奔袭的经验,又要注意路况,又要坚持不掉队,还要抽空保护自家老板,四面八方刮过来的冷风都被他扛了,何止一心三用,整个人都被榨干。
她决定了,回京城拿到货款就给这小子涨工钱!
当晚,明月和苏小郎睡得昏天黑地,宛若死猪,浑然不顾武阳郡主的卫队还要换岗轮值。
你们主子交代的差事,你们就干去吧,反正我现在身t边一无所有,不管了!
次日一早,刚坐船抵达的春枝看他们的表情跟活见鬼一样!
怎么就到了?!
一路被西北风摧残到干巴的明月满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朝天打了个哈欠,抹掉眼屎,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摆手,“货都带来了?”
“完好的成品一共一百四十六匹,霞染四十八,静水流深四十九,浮光跃金四十九。”春枝点点头,眼睛不住地往那些兵强马壮的侍卫身上瞟,“前几日下了雨,有一批布迟迟不干,怕时间久了有霉味,七娘试着用炭火烘了,纵然已万般小心,可还是有点烟气,便没带来,等您回去看看要不要熏点什么香试试。”
“这倒是个办法,等我回去瞧瞧,或是七娘又想出什么主意来,只管大胆地试,错了怕什么!”明月对着货单点了一遍,确认无误,转身对卫队长说:“一百四十六匹都在这里了,要全运回去么?”
经过最后一座驿站时,卫队长手持令牌向当地驿站要了一辆大马车,里头一概陈设全部拆除,只留框架。
他朝单子瞄了眼,一抬手,“装车!”
郡主既然没说多少,那就都带走。
纵然不清楚这伙人的来历,春枝也能看出他们非寻常人,不敢提货款的事,只隐晦地问明月,“东家,还继续让七娘她们做吗?”
做一匹就是近十两的本钱,若回不来,可要赔死了。
但凡明月给个“停止”的神色或其他示警,春枝回杭州后立刻就会组织七娘变卖家产,提前逃逸,另寻一处安置地预备接应明月和苏小郎。
“做吧。”明月拍拍她的肩膀,丢过去一个【放心】的眼神,“多做点。”
要不了多久,这三款料子就要一色难求了!
春枝就真的放下心来。
看来不是坏事。
卫队上下动作很快,一百多匹布眨眼工夫已装载过半,明月抓紧时间交代春枝,“春节我未必能回去,你们自己在家好好的,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必替我节省。各处节礼别忘了,尤其是吴状师那边,若实在找不到可靠的人,就辛苦你们亲自走一趟。”
春枝一一应下,来不及叮嘱太多,那边卫队已经迅速整理好马车,对着明月和苏小郎招呼一声,“走了!”
明月赶紧捏捏春枝的手,又对才跟儿子说完话的苏父比了个大拇指,“令郎很好!极好!”
要不是他护着,一路上她都不知摔死多少次了。
看来抽空还得学学骑马。
苏小郎在旁边挠头笑,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难掩的骄傲。
苏父用力捏捏他的肩膀,欣慰道:“好小子!”
说话间,卫队众人已陆续扬鞭,二人也迅速翻身上马,烟尘滚滚面北而去。
春枝掩面追了两步,眯着眼望着一行人飞速远去,喃喃道:“到底是什么来头……”
“东家这回可算是出息了,”倒是苏父有些见识,百感交集道,“昔年我随镖局众人进京,曾远远见过差不多的仪仗,也是这样的服饰和派头……方才你瞧见为首那人的腰牌了么?还有那些打着驿站烙印的马匹、明晃晃挎在腰间的刀,平民如何敢公然手持利器,且还是这般成建制的队伍!纵非皇家血脉,也必是达官显贵!”
苏父和春枝作为旁观者如何惊叹且不提,亲历者明月第一次见识到,原来马车也能跑这么快!
两匹健马并驾齐驱,拉得装有一百四十六匹丝绸的车子飞一般风驰电掣,好几处转弯时,临时充当车夫的侍卫直接站起来,拉弓一般将大半边身体歪出去,明月都怀疑他会不会飞出去!
结果还真不会!
马车也没散架!
要不说非走官道不可呢,但凡换一截坑坑洼洼的狭窄民道试试呢?车轮子早飞了!
一行人腊月初五出发,腊月初十晌午便赶回,满打满算不过五天,堪称神速。
重返武阳郡主府后,自有府上女官出来接应、盘点、入库,又有人带他们各自下去歇息,一切流畅顺滑,有如行云流水。
筋疲力尽的明月哪里还管这里是不是郡主府,昏昏沉沉跟着婢女走,进了屋子倒头就睡,澡顾不上洗、饭也顾不上吃。
直至次日早上,明月才睡饱了,炸着头发在被窝里发了半晌呆,许久方爬起来沐浴、更衣、用饭。
嘶,屁股和大腿根儿真疼啊!都是前几天舍命狂奔颠的,低头一瞧,都有些红肿破皮了。
难怪送来的沐浴用品中单独有两瓶伤药和一卷纱布!
玩儿命跑一趟,恨不得洗下来两斤土,她的那套衣裳早便没法儿看了,外裤磨出来好几个大窟窿,呼呼漏风。如今穿的是郡主府给的,细腻非常,纹样也精致。
饭菜也极好,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有一碗青翠碧绿的洞子货,这东西在冬日的北方可价值不菲呀!
也不知郡主府的厨子怎么烧的菜,竟有十二分美味,风餐露宿几日的明月连汤带菜都扒干净,仍有些意犹未尽。
稍后进来收餐具的婢女看见光可鉴人的盘底,明显愣了下。
来郡主府这么多年,她还真没见过吃得这么干净的客人!
明月对此非常坦荡,怎么样,今儿就见了吧?
豁出命去干活,还不许人吃饱饭了么?我还不到十八,还能长个儿呢!
等吃饱了饭,明月那被西北风连续摧残了五天的理智方渐渐回笼,仰面对着头顶精致的房梁叹道:“我这辈子也算值了……”
明月啊明月,你可真是出息了,竟住上郡主府了!
若是还有家人在,那不得大开祠堂、大烧高香哇!
晌午略作歇息,有婢女过来传话,“郡主回来了,召你过去说话呢。”
明月麻溜儿拾掇了过去,依旧是临湖的暖阁,进门就看见武阳郡主身上那件艳若骄阳、灿若云霞的“霞染”长裙。而旁边几副衣架上悬挂的,赫然是“静水流深”和“浮光跃金”,都是斗篷、长袄、荷包等一应俱全的。
几个婢女捧着镜子围成一圈,确保武阳郡主怎么转都看得见自己。
“还不错。”武阳郡主转着看了一圈,又进去换了“浮光跃金”,头上发饰也换了一套,特意走到窗边,看着阳光洒落在缎面上,朝四面八方折射出细碎温润的珍珠般的光泽,“我喜欢亮闪闪的。”
尤其是白金色的部分,当真耀眼极了。
她从镜子里对进门的明月道:“这差事你办得不错,眼光也不错。”
几个颜色都艳而不俗,浑然天成。
明月骤然回神,“郡主高贵典雅,乃天人之姿,穿什么都好看。”
这些布匹昨天才运回来,今天便已悉数化为衣裳穿在武阳郡主身上,还是挂里子、掐边的复杂样式,必有若干缝纫娘子彻夜不眠……
一旁两个有脸面的婢女也笑着奉承,“是呀,这料子光辉璀璨,便如天光,灼灼不敢逼视,郡主便是天人!”
武阳郡主莞尔,一抬下巴,便有婢女举着托盘上前,里头赫然是一摞银票和一大一小两个锦盒。
“这是一万四千两,你差事办得好,多的是郡主赏你的。这一匣子是十二花神的发钗,另有一对耳坠,一对檀木发簪,郡主说了,你这样年轻,又是大过年的,不要这般素净。”
明月心神俱震。
多少钱?
前头三十七匹布,再加码头上交割的一百四十六匹布,七十两一匹,总共应该是一万两千八百一十两,若对外卖时,少不得讨价还价,能收回一万两千两就不错了。
可武阳郡主非但不还价,甚至还多给了一千多两!
足足一千多两啊!哪怕现在和李记合作,这么多银子也够挣好几个月了。
天女!
您就是天女!
霎那间,明月觉得过去几天遭的罪都值了!
苦是真的苦,累是真的累,但人家也是真大方!
皇上眼光真好,这样的人才配做郡主!
为表衷心,明月还情真意切地推辞了一回,“郡主厚爱,无以为报,若郡主不弃,民女愿将此法献与郡主,京中能工巧匠多如过江之鲫,胜过民女百倍,日后郡主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一番折腾后,明月已想明白了,她和她的人虽能干,外人也未必不聪明,“霞染”之流一旦散开,势必引来各方竞相模仿。
染布门槛极低,真正懂行的高手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多摸索两回,哪怕少点灵性,不敢说一模一样吧,至少也t是个差不多。所以明月之前在码头上就吩咐春枝带话,让七娘和朱杏加把劲:
独领风骚是不可能了,但只要占住先机,大赚一笔不是梦。
武阳郡主听了,笑而不语,倒是一旁的婢女笑道:“同样的料子,郡主不会穿第二回。”
她贵为郡主,名下田庄无数,又有俸禄,不缺银子,做什么抢商贾的饭碗?
好没意思。
明月微微红了脸。
失策,还是低估了贵族们的奢靡。
她越发感受到常夫人的用心良苦:
备受宠爱的郡主,等闲达官显贵不敢招惹,也不会对同为女子的明月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慷慨,不怕拿不到货款;喜新厌旧,不担心抢走明月的饭碗……
常夫人,您是菩萨转世,大好人!
常夫人好,老夫人也好,都好!
见明月红了脸儿,武阳郡主倒觉得她质朴可爱,招招手叫她上前,托着下巴斜靠在软枕上,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盛有川贝雪梨汤的细白瓷盏,“再同我说说外头的趣事。”
做郡主什么都好,只是不能随便往外跑。并非宫中不许,而是世人皆知她受宠,所到之处必前呼后拥,她懒得同那些人虚与委蛇,更不愿被有心人利用,索性不去。
而皇上和皇后也最喜欢她的懂事。
“是!”明月的回答铿锵有力、心甘情愿!
接下来的几天,明月拿出伺候祖宗的架势伺候武阳郡主,专挑对方感兴趣的说,没得说也要临场编出来!
武阳郡主很会给自己找乐子,日常各色消遣不断,明月无需时时跟随,每天差不多上一个半时辰的工即可,所以有大量空闲编故事,还偷偷给自己弄了个框架,规划好哪天讲什么……
可是,她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
直到第三天,明月才终于意识到少了什么:郡马爷!
前前后后在郡主府待了快五天了,明月竟没见过郡马爷!倒是府上各色器乐班子皆由或清俊或威猛的妙龄男子组成。
有一回她在前头给武阳郡主说笑话,一群花样各异的美男就在冰封的湖面上演奏……
妙,实在是妙不可言。
明月也想过这样的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自从明月大大方方把饭菜吃干净后,厨房那边就默默加大了菜量,颇有种“绝不允许郡主府的客人吃不饱饭”的决心。
而随着她频频出现在武阳郡主跟前,饭菜的品质亦直线上升,半点不比外头大酒楼里的差。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月觉得自己的腰带似乎紧了些。
哈哈,也许是浆洗过后缩水了吧!
直到腊月十六,武阳郡主似乎有点听腻了,明月和苏小郎一大早就被告知可以离开了。
明月怔了下才啊了声,竟有几分怅然若失。
不得不说,抛开战战兢兢的第一天不讲,被郡主养着的感觉真不错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明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又觉得可怕起来:短短数日,她的斗志竟被消磨至此!
再看苏小郎,呵,你小子最近也没少吃吧?
无论如何,此行圆满结束,明月向已经混了个脸熟女官姐姐道谢,和苏小郎一同去后门领马车,结果……
“这两位是……”明月看着跟马车一起牵出来的两匹骏马,吞了吞口水。
莫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女官被她的说法逗笑了,“郡主很喜欢你呢,说你这几日陪伴得好。听说你不会骑马,特意命人挑了两匹与你们,带回家慢慢练吧。”
武阳郡主喜欢骑马,在城外有一整座马场,里面养满了宫中尊长们赏赐、各地牲口贩子进献的各色好马,一个月换一匹都未必骑得完,她送马跟常人送衣裳没什么分别,不会有半点心疼。
武阳郡主生在金银窝,见惯好物,她眼中平平无奇的中等马,便已是平民终其一生都难得一见的宝马。
明月不懂马,苏小郎却懂,此刻看得口水都快下来了。
尊者赐,不敢辞,明月好一番感激涕零,命苏小郎牵了马,又朝正院方向行了大礼,一步一回头的去了。
武阳郡主真乃天人下凡!陪了五天就有两匹马,若再多几日……不敢想,这个真不敢想。
“东家,”离开的时候,苏小郎看着那两匹马,兴奋得不得了,“咱们这就算在京城站稳脚跟了吧?”
郡主又给银子又给马的,一定很喜欢东家。
“想什么呢?”明月一句话打碎他的幻想,“越是身份尊贵的人越喜新厌旧,就这几个花样,别看郡主如今喜欢,也许还没出正月呢,就已经厌弃了。”
满天下那么多人都争着抢着讨武阳郡主欢心,她有什么呢?现在回想过去几天还跟做梦似的。
说得难听点,这些赏赐在寻常人看来可能是天文数字,但对备受恩宠的武阳郡主而言,根本不值一提,远不到论及真心的地步。
大人物手指缝里漏一点儿,都够底层人过一辈子了。
苏小郎有些沮丧,也有点不服气,“可我瞧着外面那些花色都不如咱家的好。”
“你且冷眼瞧着吧,要不了多久,市面上就跟雨后的笋子似的,冒出来一大堆!说不定啊,踩着咱们的头推陈出新的也有呢!”明月悠悠道。
哪行哪业不是这般?但凡有一个冒头的,立马就有一千个跟风,止不住的。
别说一次两次讨了郡主欢心,哪怕十次八次,只要不能长久保持新鲜,转头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被接连一番敲打,苏小郎老实了,又问:“东家,那咱们是依旧住客栈呢,还是回杨宅?”
明月想了想,“此事是常夫人牵头,于情于理都该回去道谢,也好叫她放心。先往那边去吧。”
途中路过一家大绸缎庄,正是之前黄三说过的名叫“锦鸿”的,明月还特意进去旁敲侧击,“我听说京中新出了几样花色料子,颇得几位贵人喜欢,你们店里可有?”
等结果的那几天她也没干坐着傻等,天天往城中各大绸缎庄转悠,有名有姓的都去过不止一次,最热情周到的便属“锦鸿”。
伙计先满口说有,又带她看了几样花色,都不是“霞染”。
明月再问时,伙计便茫然了,又喊管事来,管事也不知道,又反问明月,“不知姑娘在哪里看见的?”
若真有好花色,可得赶紧进一点,即便赶不上过年,赶正月十五也好啊。
明月就放心了,笑道:“也未必作准,我也是听旁人讲的。”
看来武阳郡主尚未穿出去,不然京中早传开了。想必是那几位地位更尊崇的长辈们尚未穿戴的缘故吧,贵族间尤其讲究长幼尊卑,武阳郡主也不好太冒进。
那管事的也笑,“哦,那就是了。并非老朽妄言,本店是京中上数的,多地分散人手,哪里什么时候有了新货,保管是头一批。”
“多地?”明月心头微动,“杭州也有么?”
管事正色道:“杭州乃如今天下头一个丝绸据点,自然是有的。”
明月忙道:“实不相瞒,我便是杭州做丝绸的,此番北上探亲访友,本欲寻些新鲜京货带回去送人……若不嫌弃,可否告知贵店在杭州的下榻处?日后若有新花色,你我也好互通有无。”
说这话的时候,明月是有些忐忑的,因为这家店实在太大了,招牌、名头也太响亮了,听说许多大人物都是他家老主顾,日进斗金虽稍显夸张,但日进斗银绝不含糊。
这样的庞然大物,会搭理自己这般小鱼小虾么?
“原来如此,姑娘内敛,倒是老朽眼拙,失敬了。”不曾想那管事竟很客气,当即命人取了一张条子过来,“姑娘贵姓,不知该怎么称呼呢?”
明月很有点受宠若惊,忙双手接过,发现是一张事先印刷了又裁剪好的地址,也翻出自己的名帖奉上,“免贵姓江,双名明月。我是晚辈,今日贸然登门,您实在客气了。敢问您贵姓呐?”
“哦,江老板,真是英雄出少年呐!”管事笑呵呵拱了拱手,“鄙姓高,日后若果然有好料子,还望多多照应。”
“不敢不敢,”明月越发惶恐,连连还礼,“我不过小打小闹,担不起,实在担不起……”
她素来吃软不吃硬,这位管事如此平易近人,反倒令她惶恐。
“哎,”高管事却不以为意,“t历来民间多藏龙卧虎,你如今年轻,来日如何亦未可知,岂可妄自菲薄?”
多给一张条子、多说两句话的事儿,不值什么,但凡给出去的一万张条子里有一张得了回报,便受益无穷。
明月无话可说。
这可真是,怪不得人家生意做得这么大!
就该它挣钱!
往常夫人家走的路上,明月还跟苏小郎无限感慨,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那家店铺历经几代而不倒,果然有道理!
“我也要学着点儿,虽然眼下用不上,可保不齐哪天就用到了呢!”
稍后见过常夫人,明月将这几日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了,得了多少银子、什么赏赐,无一隐瞒。又将得来的发钗与她看,并特意告知了两匹马的情况。
常夫人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松了口气,笑道:“不瞒你说,虽说我知你素来能干,可面见郡主终究是头一回,哪怕明知郡主不会为难,也难免悬心。如今见你满载而归,才算好了。”
明月抿嘴一乐,“不怕您笑话,着实将我惊着了,真真儿的天家气象,又是那么的慷慨大方,当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好歹撑下来,还算没丢了您的脸吧?”
常夫人大笑,眼中异彩连连,“何止没丢脸,你还给我挣了脸呢!”
明月就想将得来的银子献给她,结果才露出一点苗头,就被常夫人掐灭了,并不许她再提。
“不许再说无功不受禄的话,”常夫人严肃道,“你讨了郡主欢心,这便是大功一件。”
毕竟在武阳郡主看来,人是她引荐的,这份功劳便算在她头上,日后明里暗里的好处可比银子强多了。
明月张张嘴,还要再说时,常夫人便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日后若还想来京城,你就该尽快适应这些,既然是贵人给你的,你就配得上,不要露怯。”
敌人和上位者会第一个发现你的胆怯,在某些时候,它将成为致命的弱点。
这样很不好。
明月心尖儿一颤,喉头滚了滚,“好,我记住了。”
常夫人说得没错,她之所以这般惶恐,便是隐隐觉得自己配不上。
对,夫人说得对,君主慧眼如炬,既然赏了我,我就配得上!
若还觉得自己不配,岂不是质疑郡主?
此为大不敬!
商场如战场,战争尚未打响便心生胆怯,便等同于不战先降!
以后我都不可以这样。
明月迅速调整好情绪,又细细说起这几天在郡主府的经历,还特意提到那几样赏赐。
说到赐马,常夫人额外叫了家中最得力的马夫去照看,又提点明月,“那两匹马你需好生照料,万万不可大意。”
上头赏下来的东西,养得好,或许没有额外的好处;可若养不好,来日指不定要闹出什么来。
明月用力点头,“跟着我的苏小郎于此道颇有心得,我也会仔细留神,但凡有什么不妥,一定立刻找兽医【注1】,绝不心存侥幸、吝啬钱财。”
说完了,到底觉得不保险,明月迟疑道:“可这两匹马在郡主那里想必也是娇生惯养的,一朝出来,会不会不适应外头的粗茶淡饭、风餐露宿?”
说不定那两个家伙吃得比人还精细呢,要不……干脆找个地方供起来?
常夫人笑着摆摆手,“那倒不会,你只管骑就是了。”
一来明月如今实在不算什么大人物,马场那边送的肯定也不是什么金贵马匹;二来既然是郡主所赐,且非易碎的摆件之流,就该亮出来,以彰显恩德。
两人聊得开怀,常夫人又留明月在家住,“转眼就要过年了,快别外头去,孤零零的,叫我心中难受。”
明月痛快答应。
从武阳郡主府上出来,又经过了高管事那一遭,明月越发意识到自己的短板太多:应付中下层客人还好,可若真对上贵人,她这点儿阅历和小聪明,还真做不来!
可留在常夫人身边就不同了,哪怕不刻意去学,日常耳濡目染,那些个大户人家的言行举止、谈吐风雅,也能知道个皮毛,下回再遇到类似的情况,也不至于这般险象环生。
明月有向学之心,常夫人似乎也乐见其成,专门拨了个嬷嬷带她,说些京城风物和高门大户的规矩、忌讳。
明月感激非常,时常在嬷嬷跟前表白,也如长辈一般待她,衣食住行无微不至。
真心换真心,某日嬷嬷便笑道:“姑娘赤子心性,待人至真至诚,这是好事,只容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今讲这些都是虚的,来日姑娘走得远、站得高,才是真报答呢。”
好话谁不会讲呢?走街的泼皮、串巷的小贩、拉线的媒婆,各个舌灿莲花,几十个大钱管够听一整天,还不带重样的呢!
那都没用!
正如朝廷不养昏官,各家不养闲人,纵然你巧舌如簧,可得一时之好,岂有长久之理?
哪怕尊者有所偏爱,自有外头的人眼红、不甘,说不得便要想方设法将你拉下来。况且人心易变,天长日久的,谁敢保证上头的人不会忽然换了口味?抑或没有更巧、更讨人喜欢取而代之呢?
若真想站稳脚跟,得叫自己有用,还得是独一份儿的有用。
如此一来,不必你巴巴儿去四处讨好,上头的人但有差遣,自然就想起你来了。
只要心里存了影儿,什么人情、恩宠,自然也就来了。
明月脑中轰然一声,便如冬日惊雷,豁然开朗。
是啊,人情,人情,有来有往的才叫人情呢——
作者有话说:超级无敌大肥章,快夸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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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兽医最早见于《周礼天官兽医》:“兽医,掌疗兽病,疗兽疡。”与“食医”“疾医”“疡医”并列为周代医学四科之一。《旧唐书职官志三》:“兽医掌疗马病。”所以是很早就有这个专业名词啦!
第54章
腊月二十,开封坊间流传出新闻【注】:睿王妃赴宴时穿了一件新式花色斗篷,日光下灿若朝霞,行走间绵延不绝。入内后,睿王妃除去斗篷,露出内中一件长裙,竟又如云霞散后,朝阳辉映下的水波荡漾,清丽动人……
一时间,整个京城上流圈子都轰动了。
这还不算,睿王妃的行动好似打响了信号,紧接着,各处都传出消息,有说宫中皇后娘娘和几位公主也穿了类似的衫子,还有的说武阳郡主也穿了一件相似的骑装,在城外与人打马球,好不英姿飒爽!
一夜之间,无数人都在打听,到底是什么料子,怎得这许多贵人青睐?
若说平民只当茶余饭后闲谈之资,可某些有头有脸又不在其中的权贵、富商们却都心痒难耐起来:她们既穿得,我亦要紧随其后。
要不得她们的出身,还要不得她们的衣裳么?
然而问来问去,京中各大绸缎庄、染坊竟无一处有货。
听到风声后,明月便知时候到了,径直去“锦鸿”绸缎庄,点名找高管事。
店内客人比前几天多了许多,高管事似乎有些焦头烂额,但依旧和气,明月开门见山道:“您可知这两日京中热议的霞染?”
高管事以为她来买布,苦笑,“不瞒您说,鄙店也没有。”
上头几位贵人连夜打发人过来找,可他往哪儿找去?
说来古怪,京中绸缎庄无数,竟无一人有头绪。
明月笑而不语,高管事猛然意识到不对劲,脱口而出,“你怎知那料子叫霞染?”
同行们只是热议,却无一人叫出名字,她一个小姑娘却从何而知?
“我不光知道那叫霞染,还知道同类丝绸共计三种,另两样分别叫静水流深、浮光跃金。”明月缓缓开口,犹如垂钓的渔夫抛下一枚枚诱饵。
天降金饼!高管事微微吸了口气,瞬间明白过来,立刻走出柜台,对明月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贵客登门,烦请上楼入暖阁详谈。”
又嘱咐得力的伙计看店,他要商议大事,等闲不许来打扰。
两人登上二楼,步入暖阁后,高管事转身关门,不待落座便急切道:“原是真人不露相,恕我眼拙,失敬失敬,请坐。”
明月喜欢他的直率,还了一礼,“请。”
在商言商,说到底不过银子那点事t儿,绕弯子、扯闲淡一概无用,如此开诚布公才好。
二人先后落座,高管事急不可耐道:“敢问江老板,如今可有存货?鄙店愿一力收购。”
吃瓜吃尖儿,卖货卖鲜儿,头茬的新鲜货最有赚头,更何况还是宫中贵人们穿过的,外面正如饥似渴呐。
“倒是有些,只远在杭州,此来去路途遥远,可使得?”明月道。
因不确定什么时候脱身,恐接应不上,她没有再让春枝着急往北边送货。
算春枝腊月初二从杭州出发,那时染坊内已无存货,腊月初七刚在码头上交割了,纵然接下来七娘和朱杏火力全开,终究人手有限,且照日均五匹来算,到现在九十匹。
若此刻南下,天寒地冻,北段河道冰封,至少要走四十天,那时就能拿到两百九十匹左右。
当然,若春枝传话带到,七娘适度招收人手、扩大规模,定会超过三百匹。
只是有个问题:她这边的银子还没来得及送回去,一切全靠固县李掌柜那边支撑,不晓得七娘还有没有银子使……
可纵然一切顺利,等再回来,莫说赶正月,三月都快过完了!
真到了那个时候,人才济济的京城若干染坊内,说不定都做出仿品来了,岂不白折腾?
高管事是此间老手,所思所想和明月一般,但他另有筹码,便显得从容些,“江老板说得是,只是我有贵客曾近前看过那料子,着实千种鲜妍、万般灵动,绝非等闲染坊轻易可得。又要本色湖丝,除非宫中有令,命官办染坊下场,否则三两个月内,未必能成!”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那几款料子看似只是染色漂亮了点,可就是这“一点”,却极考验调色的天分,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且又对后续固色等要求苛刻,但凡配合差了一点儿,成品便如云泥之别。
那些贵客们见惯了好东西,眼光、胃口刁钻着呢,仿品根本行不通。
况且此等色彩需得湖丝相衬,京城中少有存货,纵然有人想模仿,也得先南下采买湖丝!
有高管事这番话,明月悬着的心就落回肚子里了,“话虽如此,终究越快越好。”
“那是自然,”高管事飞快地掐着手指算了算,“最多半年,京城就不好再卖了。”
半年?明月一开始以为是半年就卖不动了,可转念一想,京城之大,难以想象,又有南来北往、海内外客商,怎么可能卖不动呢?
见明月面露疑惑,高管事便知她不懂其中门道,略略压低了声音道:“当今崇尚简朴,上行而下效,纵然武阳郡主也不例外,或许在他们看来,这些新料子没有重工提花和绣花,只染色而已,贵不到哪里去。可你我皆知,想要染成如此灵动而绚烂的色彩,耗费的人力物力难以计数,造价甚至可能比一般的提花和刺绣更高。届时外头争相模仿、追捧,昔日【洛阳纸贵】的盛况重现亦未可知,如此靡费,陛下必然不悦……”
所以想穿,就必须要赶在前头几个月穿,这也是那些权贵如此着急的原因。因为晚了可能就真的不能穿了!
明月如梦初醒:
难怪武阳郡主喜欢的东西不穿第二遍,诚然是喜新厌旧,只怕也有这个缘故在吧!
她喜爱奢靡,却不想损坏在皇上和皇后心中的乖巧印象,于是先送给长辈们,拖大家一起下水,毕竟人多无罪嘛!
她只是个得了好东西便第一时间进献的孝顺晚辈,且花自己的银子照市价买来,体上悯下,何错之有?
错的只是后面那些盲目追逐的人。
这便是京城,看似平平无奇的一点细节下,竟也藏着如此复杂的情由。
来京城不过短短十数日,但明月所经历的却远比寻常人的一生更精彩。
她只是迈出一步,然后便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踉踉跄跄拉到陌生的门前,那敞开的大门之内赫然是常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接触到的奢靡和勾心斗角。哪怕只是窥见一星半点,也足够明月心神激荡。
啊,我是见证者,甚至也是幕后的参与者。
明月垂眸,看着半藏在袖口下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下,什么都没握住。
哪怕再近,我终究还是站在门外的那个无名小卒。
明月,她暗暗告诫自己,别想太多,更别奢望太多,你是个买卖人,只是个买卖人,且顾眼前吧!
眼前,对,眼前。
她无声吐了口气,强行驱散各色杂念,刚才高管事说到哪儿来着?对了,皇帝会下禁令。
但天高皇帝远,他能禁得住京城的达官显贵,却禁不住外面的官绅和素来无法无天的商人,所以京城之外依旧可以卖。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得尽快拿货。”明月说。
高管事略一沉吟,“法子倒是有,只是此事非同小可,需得我禀过掌柜的。”
个别人脉不是他能调动的。
见识过武阳郡主的官道、驿站大法后,明月早已不再怀疑京城人们的手段,只是有些细节需要提前说明白。
“在商言商,”明月不动声色调整了下气息,借着倒茶的动作换了个更郑重的坐姿,“不知贵店愿意出个什么价呢?”
高管事笑着把皮球踢回来,“如今江老板独占一枝春,自然是您说了算。”
明月不吃这一套,抬手扶了扶头上的梅花钗,“我年纪轻,资历浅,又是初到贵宝地,全赖贵人赏脸提携,才有今日……”
听高管事话里话外的意思,类似这种风靡一时的情景在京城屡屡上演,物以稀为贵,真到了争抢的时候,价格便不可以常理论。然明月对此并无经验,先开口容易输。
高管事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了那支发钗:银子打的,钗头探出一截嶙峋老梅枝,上挑两朵螺钿片攒的白梅花,中间用银丝拧着米粒大的浑圆珍珠,颤巍巍做蕊,清丽可人。
乍一看,银子的,不知多少钱,可细看之下,却浑不似民间银楼的工艺,更兼钗头一个方戳……
啊,那个戳!
官办作坊的戳。
好么,果然是有备而来,高管事就笑了,活像个温和宽厚的长辈,“江老板过谦了,自古长江后浪推前浪,年纪、资历又算得了什么呢?”
双方今儿也才是第二回碰面,彼此都不清楚底细,反倒不好乱来。
高管事嘴上说着话,心里打着鼓。
若是寻常外来商贩,说不得要往死里杀价,反正乡下来的土包子,懂什么呢?无依无靠,欺负了也没处说理去!
可这位江老板年纪轻轻,出手不凡,竟直接同皇亲国戚做起买卖来,只怕来头不小。对方主动登门,未必是偶然,倘或出价太低,冒犯了她背后之人,后患无穷……
明月心里也不平静。
若他执意不说,总不能僵在这里,少不得我自己要价。
该要多少呢?要得太低,武阳郡主那边不好交代;要得太高……该死,京城富得流油的有钱人那么多,多少是高啊!
这几日常夫人虽有意派人教导,可那等高门大户的人家往往轻薄金银,并不将钱财看重,且又不在这个行当里,竟未曾提及。
低出身,小年纪,浅资历……所有短板隐藏的弊端都在此刻显现出来,令明月空前踟蹰。
室内出现了一段诡异的沉默,双方抬头,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后,齐齐亮出假笑,然后便默契地端起茶杯,装模作样地喝起来。
喝了半日都不见水面下降,也不知过了多久,高管事主动开口说:“鄙店自不敢与贵人们相争,可那料子再好也只是染色,若卖得太高,只怕无人问津。”
明月刚要说他扯淡,就听高管事丢出一个数字,“一百两,如何?”
明月:“……”
天杀的,你们是真有钱啊!
之前她要七十两已经觉得有点丧良心了,万万没想到啊,这些人竟然还能往上加!
素日贩货,买卖双方恨不得一分一钱的往上加、往下砍,可这回呢?动辄便相差数十两之多。
一匹多卖三十两,十匹就是三百两,一百匹就是三千两,郭老板那样的好院子都能原价买几座了!
这便是京城气象么?
果然不凡。
明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汗毛倒竖,但她反而感到一股奇异的平静,便如受到过份惊吓的人反而叫不出一样。
她仿佛成了局外人,听见自己冷酷开口,“一百一十五两,不包税和各项开销。”
做买卖的,不讨价还价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高管事张口喊一百,必有余地,三两五两的往上加没意t思。
“好。”高管事竟一口应下,干脆利落。
他的底价是一百三十两。
明月:“……”
该死的,要低了!
明月暗自懊恼,还是经验不足啊!
可她实在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人肯花一百多两银子买一匹成本十几两的染色布!
不,不止一百多两银子,算上各项开销,也许“锦鸿”的最终售价会超过两百两!
二百多两一匹的染色丝绸!
五匹布就够在杭州城内换一座很不错的宅院了!
明月简直不敢继续想下去,都疯了吗?
这还是她熟悉的布料买卖么?
高管事终于能安心吃一口茶,借着吞咽的动作掩去唇边一抹笑意。
终究还是年轻啊,没经验。
不过这样的年纪,也算难得了。
只怕下回就不好糊弄喽。
“江老板稍坐,我去去就回。”高管事起身便走,快马加鞭去掌柜的家中如此这般禀告了,商议启程事宜。
掌柜的大喜,手书一封,用了自己的印章,亲自命心腹走一趟,又命高管事便宜行事。
高管事跑出一身汗,领命便走,出来的路上迎面撞着少东家沈云来,脚下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二十出头的沈云来年轻力壮,一把将他从下头捞起来,笑道:“高叔,恁老素来稳重,今儿着急捡元宝去不成?”
高管事扶着他站稳,按了按歪掉的帽子,闻言亦笑,“少东家说笑了,不过真论起来,跟捡元宝也差不多喽。”
“哦?”沈云来知道他不打诳语,双眼微亮,“什么大买卖值当的您这般?”
高管事四下看看,沈云来微微弯下腰去,便听他附耳轻语,“这几日风头正劲的霞染,少东家可曾听说?”
霞染?好陌生的名字。
凡名字必有出处,“霞”因何而扬名?绚烂而艳丽,于是沈云来立刻将其与连日来在上层达官显贵间流传开的神秘丝绸联系起来。
果然是大买卖!
做这类买卖,比起赚钱,更像是抢在所有人之前抓住敲门砖。
要让贵客们知道,别家弄不来的稀罕货,锦鸿能弄来!
只要能在贵人们心里留个影儿,比赚多少银子都可贵。
高管事对他的敏锐极为赞许,忍不住多说两句,“可惜远在杭州,这不……”
杭州,那就少不了坐船,沈云来往父亲所在的书房看了眼,“还是借陈大人之名?”
高管事就有些尴尬,没说是,但也没否认。
沈云来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既如此,我也去长长见识。”
“这……”高管事一怔,迟疑道,“少东家,下回吧,啊,下回,此事十万火急呐!”
“我随时可以走。”沈云来平静道。
像他们这种人家,常年与各处衙门打交道,路引什么的,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至于行李,更是无稽之谈,只要有银子,外面什么买不到?
高管事张了张嘴,终于败下阵来,不再绕弯子,“过两天各衙门便要封印放假了,您这铁板钉钉的姑爷,不亲自上门拜访不好吧?”
一来一回,算上验货,再快也得四十多天,回来都该进二月了!
沈云来的眼底迅速划过一丝不耐,一抬手,“您自去准备,父亲那里,我亲自去说。”
见高管事还有些欲言又止,他又道:“他老人家会同意的,陈大人也不会介意。”
说罢,他丢下高管事,转身往书房走去。
陈大人缺的真是一个女婿吗?
不,他缺的是银子,大把大把的银子!
只要能弄了银子来,莫说不拜年,他沈云来一辈子不回京都不要紧。
“姑爷”?
呵,外人不知道的见不得光的,又算哪门子姑爷,登的甚么门!
“哎,这!”高管事原地一跺脚,埋头就往外走。
不管了!
反正我接了掌柜的命令,这就要去了,您去不去不干我的事儿!即便掌柜的同意了,您追得上就来,追不上就算!
忙着挣钱呢,我谁也不等!掌柜的来也不好使!
高管事是真心喜欢挣钱,四十多岁的人了,往来如风,明月的茶才换第二壶,他就抹着汗回来了,连珠炮似的说:“妥了,明儿午后咱们先走官道南下,在王盘渡口改漕运……”【注1】
漕运?!
官船?!
难怪生意这样屹立不倒,原来是真有靠山啊!
明月的心脏有片刻停跳,面上却强作镇定,“腊月天,北方河面还冻着吧?”
高管事胸有成竹道:“漕运主干道中央位置终年不休,自有专门的船破冰,况且又是大船,可吃深水,细处自可破冰南下!”
小船就不行了,船体轻、吃水浅,走不多久就给冻上了。
来京城不到一月,明月已经被各路人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花式手段百般洗礼,若说一开始还憋不住,如今俨然已经有些麻木了。
辞别高管事之后,明月直奔开封最大的染料铺子。
“霞染”三款布料用到的染料数量极多,那些染料来自全国各地,虽然杭州都能买到,但许多品种产地偏北,或是有特别渠道可以直通京城的,售价会比在杭州采买便宜许多。
若一切真沿着高管事预期的那样走,要不了多久,若干染料的价格便会飞涨,此时不囤货,更待何时?
即便不涨价,反正日后她还会多多染布,早晚用得上,亏不了!
只是染料可真贵啊!
尤其是几样稀有的矿物染料,或因着实稀缺,或因从番邦远道而来,身价倍增,价格堪比黄金!
那都不按“两”卖,按“钱”,“一两十钱”的钱!
就这么着,店主还是一副“出了京城你上哪儿找去”“爱买不买”“你不买,有的是人买”的冷淡。
各样染料买了几大包,花了明月一千一百多两银子!
最小的那三包花的最多,占了近七百两!
一千多两啊!
拿刀割脖子放血有这么快吗?!
但明月还是咬牙买了。
她记得之前朱杏提到过这几样的名字,还惋惜杭州买的不够纯不够好……
见了现钱,掌柜的才算露了笑模样,活像变了个人似的,主动招呼伙计帮忙收拾,额外包裹,还送一只严丝合缝的结实木箱。又问明月住处,要帮忙送货。
他好奇地问:“您买这么多干嘛呀,都够使好几年了。可是哪里要做壁画?”
除了大型壁画,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能有这般消耗。
明月心道,这我能告诉你吗?
买完染料,明月又购入若干土仪,一边买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七娘的,春枝的、朱杏的……”
苏小郎就在旁边,给他银子自己买喜欢的就完了!
除了一直跟着她的心腹,还有薛掌柜的、绣姑一家的,固县孙都头夫妻、王家酒楼林太太等人的,哦,还有徐州吴状师等等。
芳星一家是好租客,在绣活儿方面做得极好,不能忘了。
隔壁谢夫人也是个好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嘛,她男人又在衙门里做,自己长期不在家,万一有个什么事,提前处好关系,到时候也方便张嘴。
另有城外织坊的徐掌柜夫妻,最近几个月不光承包了湖丝供应,还帮忙引荐了朱杏这个人才,功不可没……
这些都算亲近的自己人,另有赵太太等几位长期稳定的大客,也得送些礼物,只不必这般亲昵细致,但求光辉璀璨罢了。
以往没细细数过,如今再一看,我认识的人还真不少呀!光置办礼物就花了数百两之巨,明月暗暗惊叹。
不过话又说回来,人脉也好,朋友也罢,皆需用心维护。
便如河道,有进有出才得万年不枯,若只出不进,什么真心经得起这百般磋磨?早晚得散伙。
几个时辰逛下来,光各色土仪便买了一车,反正这次回家由高管事那边安排大船,就当她占点便宜吧!
傍晚,明月去找常夫人告别,颇为不舍。
常夫人好像早就料到她待不久,听说要提前回南,并未多问,只叫她小心,又命莲叶帮忙打点行囊。自己特意去取了花样繁多的几十刀纸、十几管不同用途的笔、十几条各式各样的墨,另有两个砚台、一个笔架,还有一整套的四书五经。
她知道如今的明月买得起这些,但……亲近的人送的,总归不同。
明月被这个架势吓了一跳,“夫人莫不是让我考个状元?”
这可是四书五经啊,多少寒门学子都未必买得起一套,您就按头让我一个商人读了?
常夫人失笑,笑过后方正色道:“俗话说,商场如战场,你既投身此道,便要精进,读书可以史为鉴,亮眼明心,读得越多,你的买卖就做得越大,走得t也越稳……纵然再忙,日后也不可懈怠,功课也要常做,来日我要考你的。”
商人来钱太快,面对的诱惑太多,而明月又太年轻,哪怕天资过人,也未必知道人心会有多么坏,世道有多么险恶。多读书可观前车之鉴,至少能提个醒。
明月乖乖应下,认真记在心里,行了个礼,转身跟莲叶去取东西。
莲叶有些失落,边指挥小丫头们打包边嘟囔,“怎么这么急?前儿就不在家,我还想带你去看放烟火的呢,正月十五的花灯也漂亮极了……这边还有好多好吃的呢!你光吃了汤包,可吃过马家的炙羊肉?尝过孙家的烧鹅?品过唔……”
“你真要馋死我呀!”明月一把捂住她的嘴,悄悄把武阳郡主给的十二花神发钗中的荷花钗子给了她,“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说不定我什么时候还来。”
另外还有几份谢礼,分别给这几日对她照顾颇多的几位嬷嬷。
“郡主给你的,你自己留着戴嘛!”莲叶掰开她的手,嘴上推辞,却任明月帮自己戴上,“好看吗?哎呀,我今儿穿了红的,不配,赶明儿换上绿的才好看。”
明月笑着用肩膀撞了她一下,“姐姐俏丽,穿什么都好看。”
“你这张哄人的嘴啊,”莲叶皱皱鼻子,笑着往自己房里走了一趟,回来时就多了一个小包,先打开那个细长的小盒子给她看,“不能白让你叫了姐姐,这是前儿夫人赏我的蜻蜓玉簪,我还没上过头呢,给你吧!另有两个笔直如意的银锞子,都带着眼儿呢,你拿个红绳穿了,戴在腕子上也好看的。”
明月美滋滋收了,又听莲叶道:“说定了,你以后可还要来呀。”
如今老爷做了京官,她跟着夫人,只怕要一辈子待在京城了。
“好!”两个姑娘像小孩子一样勾了手指——
作者有话说:昵称“收紧核心”的朋友在吗?使用了你推荐的名字“云来”!因为“林”姓有别的安排,另外声母“S”配“Y”发声更顺畅一点,所以只用了名,京城老字号绸缎庄少东家,沈云来。感谢!
【注】“新闻”一词由来已久,宋代《朝野类要》记载“新闻”指民间小报,与官方朝报形成制度性区分。唐代李咸用诗句“多少新闻见,应须语到明”印证该词早期指代新近传闻。
【注1】宋代北方有漕运,但基本为官用,大运河主干很少用作民用,基本都做粮道、木材和军需等国家大事通道,而且因为维护成本和难度太高,北宋末年漕运四渠就先后废弃了。
第55章
次日一早,明月和苏小郎驾着马车,按照约定出城与高管事汇合。
“这位是?”明月看着他身边的年轻人问道。
二十出头,穿戴考究,举止从容,眉宇间还有些读书人的温文尔雅,绝非寻常伙计。
“这是我们少东家,”高管事笑道,又对沈云来说,“这位就是江老板了。”
“我姓沈,双名云来,幸会。”打从明月出现那一刻起,沈云来便目露惊叹,此时仍未完全平静下来,“真是没想到,名动京城的霞染竟出自这样年轻的一双手。”
来之前高管事就提醒过,说那位江老板极其年轻,叫他不要惊讶。但亲眼见过之后,沈云来才真正明白这个“极其”意味着什么,高管事又为何一定要亲自走一趟。
“您过誉了。”明月谦虚道。
又是一位少东家。
迄今为止,她和手下的人接触过两家少东家,平心而论,感官都非常差,因此对这三个字很有点杯弓蛇影。
进货而已,犯得着同时出动一位大管事、一位少东家么?
不过一匹一百一十五两,一百匹就一万多两了,绝非小数目,又是头回合作,谨慎些也说得通。
沈云来还要说话,一个伙计自远处跑来,“少东家,高爷,人都齐了。”
“走吧。”
高管事一招手,沈云来便暂时止住闲聊,温和地问明月东西多不多,是否需要帮忙。
明月道谢,“我们人少,行李都在车上了,一发赶着就是。只是需得麻烦您在下个渡口附近停一停,我们去还马车。”
这马车太大太好,租金太贵,带着回杭州不合算。不如先去车马行打个招呼,续租几日,请他们的人跟着去码头,帮忙将货转到船上之后,那人便可带着银子驾空马车回去,两不耽搁。
而杭州城中她的宅院门口就有小河,大可以在码头停靠后直接雇船运到家门口,算上搬运,几十个钱就能得,极便利的。
明月朝苏小郎使了个眼神,后者一甩马鞭,额外拴着两匹马的马车便哒哒走起来。
“好马!”看见那两匹骏马,沈云来赞了一句,“江姑娘也擅骑?”
江姑娘……明月其实不大喜欢这个称呼,但对方似乎并无恶意,且是头回见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算不上,刚学。”
住在常夫人家这几天她也没闲着,得空就让苏小郎教自己骑马。她本就很会骑骡子,二者颇有相通之处,上手很快,只差经验了。
“江姑娘年轻聪慧,一定学什么都很快。”沈云来爽朗道。
莫不是个自来熟?原本明月还真想骑马上路的,可沈云来如此健谈,简直什么都能捡起来说一说,她忽然就不想骑了。
明月只在心里想了一下,怎料沈云来竟似看出来一般,“想必这些日子江姑娘十分辛苦,接下来又要赶路,是我孟浪了,还请上车歇息。”
说完,行了一礼,主动退开。
明月微怔。
观察如此细致入微,真不愧大商贾之后,着实叫人讨厌不起来。
她微微吐了口气。
总算遇到一位名副其实的少东家,而不是什么动辄杀人,或是干脆想吃软饭的……
沈云来离开之后,周围顿时安静下来,伴着有节奏的车马行进声,明月真的睡着了。
马车内连同后车板上都塞满给各路亲友的礼物、染料,很挤,根本躺不平,但过去十几天她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不是在外奔波,便是在内奉承、学习,尤其在武阳郡主府那段时光,恨不得睡觉都睁一只眼,身心俱疲。
哪怕在常夫人家短暂歇息,还要跟嬷嬷补课,穿插着跟苏小郎学骑马,又要关注外界对霞染的反应……所以明月硬生生坐着睡着了。
中间一行人停靠用饭,沈云来并未出声,隔着几步以眼神示意苏小郎:可要请江姑娘下车?
苏小郎往马车里轻轻叫了两声,没听见明月有回声,便知她累坏了,睡得熟,便不许人打扰,自去端了饭来,守着马车吃了。
虽说高管事很和气,那位少东家暂时也彬彬有礼,锦鸿也是远近闻名的大铺面,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得警惕着些。
吃饱了饭,苏小郎又额外要了几个肉包子、半斤烧肉,拿竹筒灌了热热的米粥,连带食盒一并塞进马车里,预备着明月醒来后吃。
快马加鞭走了几日,明月也勉强歇过来,先去车马行如此这般说了一回,额外请了一名车夫跟车,苏小郎也同他一并坐在车前看货。
明月这几日都快在马车里睡成僵尸了,浑身僵硬酸痛,便揣好银票下来骑马。
趁晌午大家停下吃饭的空,她骑着武阳郡主赏赐的马匹走了一段,确定没有问题,这才放开胆子骑。
有点冷,但车里实在太挤,又颠簸,一会儿四肢便没了知觉,又刺又痒,倒不如骑马来得痛快。
沈云来的目光从马儿后腿的印记上一扫而过,赞她有天分有胆量。
他的表情、语气都极尽真诚,赞美亦点到即止,叫人觉得一切都发自真心。
努力学习的成果被人及时肯定,实在是一件开心的事,饶是明月百般警惕也不得不承认,沈云来此人,确实很讨人喜欢。
两日后,众人抵达约定的王盘渡口。
正值腊月下旬,寒风肆虐,河面大多封冻,渡口上十分冷清,只孤零零泊着一艘两层官船,前后几面幌子在西北风中猎猎作响。
明月抬头望了眼,发现每一面幌子上的称谓、官职都不尽相同,有的还很长。【注1】
她对官场知之甚少,一时分不出是几品,且不理会。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作为合作伙伴,于情于理她都不能越过锦鸿的人去撬动人脉。说得再刻薄些,她算什么牌面人物?撬得动么?!
既然不可能,那就干脆不想了,想多了头疼。
王盘渡口位置特殊,有南北几条水系交汇,听说附近还有温泉,t地脉都是热的,故而很难冻透。就好比现在,哪怕河面冰封,河心处的冰层也不厚,大船一碾就碎。
锦鸿有四辆车和马匹若干,还有十来个伙计,额外的随从小厮等等,这些人又带着各样器具,登船后再装上能吃二十天的柴米油盐和,另有够用三五天的干净淡水几十桶。
大大小小合计几千斤装上去,明月便渐渐听到细碎而清脆的破裂声:原本与河面冻在一起的船体吃水下沉,将冰层撕裂了。
怕冰块之间四处粘连,装货期间,还有水手腰上绑着绳子吊下去,用木棍一点点敲掉船底的冰坨。
待一切装载完毕,船只吃水便很深了,余徒足以自行破冰。
登船之后,众人顿感轻松,明月与苏小郎也分别得到一间不算特别宽大,但绝对能舒展四肢躺下休息的独立小房间。
冬半年南下顺风顺水,速度极快,走的是取近取直的漕运,坐的又是官船,几乎无需沿途盘查,最多半月便可抵达杭州。【注2】
坐船的日子有些无聊,明月每天除了固定时间去甲板上活动手脚之外,基本都待在屋子里,试图读书、练字。
如今她倒是不晕船了,奈何冬半年风浪大,船只难免晃动,做不得精细活儿,实际能用来读写的时间并不多。
之前是没得睡,现在却是天天睡,睡得头疼想吐。
没法子,她只好找水手借了钓具,去外头垂钓打发时光。
不曾想高管事也在。
船上风大,他裹得跟头熊一样,脚边还有一只木桶,提着钓竿的样子很像那么回事儿。
船体虽大,但适合垂钓的安静位置并不多,明月径直过去跟他打了声招呼,隔开几步坐下。
高管事回了一声,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道:“这里鱼多。”
明月就往那边蹭了蹭,想着等会儿闲聊也方便,然后顺势往他脚边的木桶里瞄了眼:空的。
明月:“……”
多个鬼啊!
过了会儿,百无聊赖的沈云来也提着钓竿、桶子来了。
三人排排坐,对着涛涛江水谈天说地。
高管事有资历,见多识广自不必说,难得沈云来竟也饱读诗书,出口成章,看起来不像什么商户之子,竟像是预备下场的正经儒生了。
“我虽不进学,却在各地见过许多读书人,”明月便赞道:“小沈掌柜这般才学,又是这样的品貌,比他们一点不差,来经商着实屈才。”
士农工商,再没有比夸赞一名商贾像读书人来得更真诚的了。
当今天子还是比较圣明的,虽说商贾地位依旧不高,但只要查明身家清白,商人之子缴纳一定钱财后亦可科举。
沈云来温润的面上难得显出一丝尴尬,短暂的尴尬后便坦然笑道,“承蒙江姑娘高看,奈何我是样样稀松……”
如此坦荡,倒叫明月佩服。
三人乃此次旅途中的全部话事人,旁人只见他们在甲板上谈笑风生,心生敬佩,却不见一个多时辰后俱都空杆,趁着人少灰溜溜逃跑……
还是那些水手们捞了不少鱼,晚间结结实实炖了一大锅,三人俱都一言不发,沉默着吃了许多。
不是,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们怎么可能钓不到?!
明月幽幽望向高管事,后者强行解释,“垂钓之乐,在其本身,何必执着?”
明月:“……”
我听你胡说八道。
大约是一并空杆过的缘故,三人亲近不少,经常凑在一起聊天,明月还跟着他们学会了下围棋。
当然,只是知道规则的“会”,距离“精”还差十万八千里。
奈何高管事到底略有了点年纪,又久不离京,熬了几天便有些精神不济。
倒是沈云来年轻体壮,日日垂钓,日日空杆,仍乐此不疲,又时时替高管事问候明月,一口一个“江姑娘”。
得知明月是第一次进京,沈云来便说起京城各处名胜,“城中有名的酒楼自不必说,招牌菜便极好,另有城外几处庙宇的素斋也极有滋味……等你下回进京,务必使我做东道。”
他生得俊秀,更兼见多识广、言辞风趣,平心而论,与他交谈确实是一种享受。
明月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等到了杭州,自是我的东道。”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说到杭州,沈云来面露向往,“也不知江南是个什么样。”
这个我熟啊,明月又将之前对武阳郡主讲过的讲了一遍,听得沈云来时而心神激荡,时而眉头紧蹙,看向明月的眼神也很有些一言难尽:
怎么会有人好的坏的一锅烩……
有关景色人文,明月能说的都说了,至于日常经营么,那是一问一个不吱声。
生意场上最忌讳交浅言深,纵然已签了文书,可银子还没拿到手呢,明月可不敢对京城的老字号掉以轻心。
沈云来心思细腻,见明月不想说,便不再问。
就这么过了两天,明月实在忍不住纠正道:“小沈掌柜,您还是唤我江老板吧。”
严格说来,江姑娘这个称呼没有太大问题,但二人相识至今不过寥寥数日,未免显得过分亲昵。
而且明月喊他们一个“高管事”,一个“小沈掌柜”,可对方却是“江姑娘”,前者是生意场上的正经称呼,后者却只是一个男人对女人。
明月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像是在堂而皇之的将自己这些年挣扎努力所得来的一切成果轻描淡写地抹去。
看似只是一个称呼,实则是对她的彻底否定。
这让明月觉得不舒服,而不舒服就一定要说出来。
沈云来温润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不过转瞬即逝,很快便歉然道:“江老板年轻干练,我自觉一见如故,失了分寸,着实冒犯了。”
对嘛,江老板就动听多了!
明月忽狡黠一笑,“既是无心,沈少爷不必介怀。”
沈少爷……沈云来忽然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这个称呼似乎也无不妥,可经过刚才纠正的那一出,他也觉得疙疙瘩瘩的,仿佛对方在称呼什么不学无术的二世祖一般。
沈云来垂眸细品,旋即失笑,主动与明月斟茶致歉,“实我之过。”
今夜风浪有些大,船上无人入睡,沈云来便去高管事房内说话。
“这趟虽有些仓促,倒也可以顺道进些正月新货,若有珍奇舶来品,也可运些回去……”京中需要打点之处太多,高管事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了半日,却见自家少东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便清了清嗓子。
沈云来回神,突然开口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高叔,您觉得那位江老板是怎样一个人?”
“胆子大,有闯劲,年轻却老练,至于旁的么,”高管事想了想,摇摇头,“不好说。”
这几日他越发看不透了。
若说有靠山,为何仅一个护卫跟随?处处捉襟见肘。
若说没靠山,她才几岁?又是怎么舞到皇亲国戚跟前去的?白手起家做得这般,未免太惊人。
这一趟他亲自过来,便是想摸摸底,若果然是她自家做的,日后相处说不得要添三分尊重;若不是……他倒想看看那位藏在暗处的染匠究竟是何方神圣,撬不撬得动。
京城之大,俯瞰四方,难道还比不过区区一个杭州城么?
“我倒觉得,是个有意思的人。”沈云来斜靠在椅背中,姿态比对外时松弛许多。他眼中倏然泛起一点笑意,将白日称呼一事三言两语说了,“我从未见过如此年轻,却又如此绵里藏针的女子。”
说她锋芒毕露吧,大部分时间却极其能忍;可说她和气生财吧,却偏偏在某些小事小节上斤斤计较。
高管事鲜少见他这般感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少东家。”
沈云来正端茶来吃,便听他幽幽道,“你我脚下踩的船,可是姓陈呐。”
沈云来吃茶的动作顿了顿,眼底笑意褪得一干二净。
驶入两浙路后,胜利在望,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因素日这段河道极其繁忙,当地水司衙门时常清理,中央水深,并无礁石,更兼如今年关刚过,船舶不多,河道空旷,高管事便命人日夜兼程,于正月初十一早便抵达杭州。
此次北上,发生了太多事,再回杭州,明月竟生恍如隔世之感。
她分明还是那个她,但无论心态还是见识,终究不同了。
晨起有雾,天暗沉沉的,船只被迫放慢速度,缓缓向北面水门靠拢。
杭州暖和,冬日河面也鲜少结冰,只偶尔有些薄薄的冰茬,轻而易举便被船只驶过时推起的水波带动、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未t出十五,码头上安安静静停靠着无数大小船只,却鲜有人影,唯余浪花周而复始的刷刷冲击声。
浓雾中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另有几分诡异的美感。
明月曾经极度讨厌南方湿漉漉的空气,它们让一切都变得潮湿粘腻,发霉腐坏,叫她一遍又一遍的起疹子……可此时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水雾,竟也感到亲切。
屈指一算,整段水路航程也不过二十天,回想起当初自己入京路上的辛苦,明月不禁感慨,这便是权势的甘美吧……
“江老板,”沈云来亲自过来提醒,“船马上靠岸了,不过需得与水司衙门交割,大约要过半个时辰才下板。”
漕运河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走的,入港后另有本地衙门来查,各项文书核对无误后才能放行。
“多谢。”明月点点头,出门看时,苏小郎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
“东家,都在这里了,您先歇着,我来就好。我已同他们打听了,码头依旧有帮工可雇,等会儿我先去找船……”往京城去了一趟,苏小郎也是历练了,行事大为稳重。
船只已缓缓入港,码头的人正以灯火和哨声指引,甲板上数十个水手都忙碌起来,拉帆的、扯绳索的、准备艞板的……各色吆喝混杂着各样动静一起迸发,之前还空荡荡的甲板上突然热闹起来,原本静止的水雾也随之翻滚。
高管事也披着斗篷出来,见明月也在,“江老板家居何处?我们带了车马,叫伙计们将行李一发送过去。那些货也不敢劳动,我自派人过去取就是了。”
到底交情不深,明月不想过早暴露住址,尤其是染坊,便笑道:“不必麻烦,下头多的是人,随意指两个装了船就走。至于货么,我回来仓促,只怕那边还没有准备呢,不如两日后我送到贵店去,或是干脆拉到这码头来,岂不方便?”
高管事也笑,“是我心急了,既如此,两日后店里见吧。”
口说无凭,货物到底怎样,还得现场验一验才好。
说话间,艞板已放下去,高管事亲自下去与水司衙门的人交割,过了约莫一炷香,有个伙计蹿上来,“少东家,江老板,可以走了。”
沈云来不急着下船,点了几个伙计,“帮江老板将行李搬下去,再雇条船。”
明月道谢,看了苏小郎一眼,后者会意点头,暂且留在船上看着众人搬运,以防有人毛手毛脚弄坏了,她则先与沈云来下船。
天稍稍放亮,但雾却仿佛更浓了些,隔开两丈远便看不清来人。
明月俯视着地面,见岸边密密麻麻挤满火把、火盆,直照得周遭一带亮如白昼,雾气早被驱散,只剩下阵阵黑烟。
码头,岸边,火把……明月立刻回忆起当初郭老板之事,眼睛也自动在人群中扫视,嗯?
跟卞慈视线交汇的瞬间,二人心中齐刷刷冒起一个念头:
怎么又是你!
过年不休息的吗?!
相较明月,卞慈的心情显然更复杂,因为她这次是从官船上下来的!
卞慈手按刀柄,不去看高管事递上来的文书,只朝明月抬抬下巴,“那是谁?”
文书有什么用?这些奸商都是做惯了的,必是天衣无缝,看也白看。
“哦,我家大人的一位亲戚晚辈,”高管事睁眼胡诌,“顺道来杭州。”
“亲戚?”卞慈睨着他,几因这般近乎肆无忌惮的谎言嗤笑出声,“她一个几代死绝了的杭州孤女,哪里来京城做官的亲戚?”
孤女?竟真是杭州人不成?高管事心中嘀咕,面上却不含糊,笑道:“大人说笑了,谁家没有几门远亲呢?只是如今世道炎凉,世人难免疏远罢了,我家大人则不然……”
刚下船的明月看着卞慈的视线越过高管事的肩头,直直望到自己脸上来。
沈云来顺着望过去,“旧识?”
“算是吧。”明月糊弄两声,远远对卞慈颔首示意,然后便大大方方指挥人装船。
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我就是个顺路搭船的!怎样?
直觉却告诉沈云来,事情恐怕不像她说得那么简单。
官员和商贾,若熟悉,要么彼此敌对,要么官商勾结,可看着两位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有勾结的。
正想着,卞慈就径直往这边走来,沿途所过之处,火光在雾气中飞舞,映出的阴影笼罩了他大半张脸。
高管事面色微变,本能地想追上来,却被娃娃脸拦住去路。
他笑嘻嘻拔刀,“跑什么,可是做贼心虚?”
雪白刀锋在火光下闪闪发亮,高管事干笑,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差爷说笑了,年轻人不懂事,唯恐冲撞了大人。”
不懂事?娃娃脸扭头看看明月,心道她可太懂事了,跟我们打了多少回照面,回回不一样,愣是一点狐狸尾巴没揪住!
“敢问大人如何称呼?”走近了,沈云来看清卞慈身上官袍,也为他的年岁和品级吃了一惊。
卞慈不理他,对明月似笑非笑道:“明老板真是不辞寒暑,”他又看了看那艘官船,“很神通广大么。”
如今竟混起官船来,好生阔气。
明老板?她不是姓江么?这个念头只在沈云来脑海中闪了一瞬便迅速退避,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于公,锦鸿还等着明月交货;于私,她是个年轻姑娘……沈云来借着行礼的动作上前半步,恰好横在明月和卞慈之间,再次开口,“此乃户部陈……”
“没听过,不认识,”卞慈干脆利落地打断,阴恻恻笑了一声,“究竟是不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沈云来神色一凌,胸口泛起一点火,语气也不那般恭顺了,“大人说什么,草民听不懂。”
虽说民不与官斗,可他们到底是打着陈大人的名头来的,代表着陈大人的体面,亦不可过分卑微。
装聋作哑,卞慈嗤笑出声,忽话锋一转,“方才那厮说你们是远房表兄妹,我看不像。”
沈云来几乎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对:哪怕事态紧急,高管事也绝不会未经商议便在外乱讲,这样岂不容易露馅?
好险,此人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根本不给他回神思考的机会,险些就上当了!
“大人说笑了,这位姑娘是陈大人安排的,我等岂敢细问?”沈云来再开口时,已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从容,“倘大人有疑,大可往京中去信,至于旁的,请恕我等无可奉告。”
他在赌,赌眼前的年轻官员不敢质问比自己品级高的京官,也在赌对方的上司不愿轻易得罪人。
一诈不成,卞慈也不失望。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姓明的性狡如狐,认识的自然也非善与之辈。
他只是盯着沈云来看了会儿,上前一步,重重撞在他肩上,咧嘴一笑,“很好,我会问的。”
他心里有一张长长的嫌犯名单,一个都别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