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锦鸿准备充分,娃娃脸那边查不出任何明面上的不妥,此事早有预料,双方都不意外。
高管事暗自松了口气,朝沈云来招手,示意他赶紧走,不要节外生枝。
高管事已许久不亲自来杭州,之前只隐隐听说这两年新来了个官儿,十分难缠,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当真软硬不吃、六亲不认。
沈云来半边身子都被撞麻了,强忍着没动。
他看见了高管事的动作,又看看明月,脚下迟疑。
明月点头示意,“无妨。”
双方只是合作而已,到了地头就要各看本事了,更大的风浪她都闯过来了,这点儿还要靠别人么?
那边高管事还在看着,沈云来在心中飞快权衡一番,终究还是自家产业占了上风。
与卞慈擦肩而过时,沈云来袍袖下的手都捏紧了。
今日之辱,来日必报!
沈云来一走,明月便听卞慈阴阳怪气道:“做点小~买~卖?”
惊动官船小买卖?
明月:t“……”
什么死动静!
她才要说话,却见卞慈突然笑起来,轻轻吐出几个字,“世上本无江明月。”
“世上本无江明月……”
霎那间,明月脑中仿佛有冬日惊雷炸响:
他知道了!
不对,纵然他知道了又如何?
我的名字早已正式写入本地户籍卷宗内,今年的人头税、商税也交了,哪怕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是杭州女户江明月!
是了,但凡有切实证据,依照他的强硬做派,一早便下令拿人了,何必打嘴官司!
明月不躲不闪看回去,“叫您失望了,我活生生站在这里。”
有本事,你让衙门里的人贼喊捉贼啊!
卞慈哈哈笑了几声,竟不纠缠,转身就走,边走边抬手摆了摆。
路过娃娃脸身边时,丢下一句“放行。”
娃娃脸还刀入鞘,招呼手下归队,末了扫过明月,竟远远冲她挥了挥手,一副旧友重逢的模样。
背过身去的瞬间,他低声问卞慈,“头儿,不抓?”
卞慈瞥他一眼,他缩缩脖子,自知说错了话。
那些人文书齐备,无论京城也好,杭州本地也好,关节早便打通了,告上天庭也无用。
过了会儿,娃娃脸又忍不住抱怨道:“商税缺口渐大,这些人越发肆无忌惮了,区区商贾,竟敢滥用官船做漕运。”
江南盛产丝绸、茶叶,承担好大一截税收,一年产出多少、该往朝廷缴纳多少都是有数的,近年来茶农、桑户、织坊越来越多,可上缴国库的商税却有下滑的势头,这不明摆着有鬼么!
天灾、天灾,哪儿那么多天灾!
皇上怪罪户部,户部下压地方,地方要追究的,自然是各路衙门。杭州乃水城,水司衙门首当其冲,上上下下年都不能过、家也不敢回,每天一睁眼就是各处拿人,靴底都快跑冒烟了。
然而能被他们抓到的大多是小鱼小虾,真正的硕鼠脑袋上都顶着一个字:“官”!
娃娃脸身边的同僚也跟了两句,“上头的大人们只管动嘴皮子,哪里理会下头兄弟们的死活?还当咱们赏景享福呢!”
这些经商的都精得跟鬼似的,谁还老老实实蹲在家里等着被抓么?
别的衙门到时辰散了回家,可他们呢?从早盯到晚,一天也不敢歇,熬鹰似的。
干得好,未必有功;干不好,错全是他们的。
又要马儿跑,又不给吃草,挣那点俸禄够做什么的!
“行了,少说几句。”
抱怨能改变什么吗?不能。既然不能,就把嘴闭上,抓紧干活。卞慈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点了点,“挑几个机灵的,盯着那一老一少。”
官场不好下手,那就从商场来!斩断手臂,看他们还怎么捞!
娃娃脸摩拳擦掌嘿嘿几声,又问:“下回换人怎么办?”
“再抓。”卞慈平静道。
次数多了,打得痛了,要么老老实实缩回去,要么气急败坏自乱阵脚,总会有收获的。
“得令!”娃娃脸飞快地点了四个人,朝身后努努嘴儿,那四人立刻原地脱下袍甲,游魂般散了出去。
“那位明老板呢?”娃娃脸问。
卞慈沉默片刻,“先不要打草惊蛇。”
眼下对她,还真没有什么法子。
确认明月身份有异,实属意外。
月前他偶然在一次宴会中听同僚后怕,说竟有一名外地流窜过来的通缉犯更名换姓后在本地落户了!若非有外地衙役来此地递交文书时意外撞见,听出那厮口音和户籍对不上,随口问了一句,险些被他瞒天过海蒙混过去!
卞慈立刻就想起了明月。
是了,她分明是北方人长相,讲的官话中也隐隐带着北地口音,可嫂夫人却说她是本地籍贯,这难道不是很奇怪么?
去户籍所在地打听之后,他进一步确定,此“江明月”绝对有问题:江老汉固然已死,邻居们却还有活着的,都斩钉截铁地表示江家几代人都死绝了,那江老汉连儿女都没活下来,自然更不会有孙辈。
然而户房那人却笑道:“这算什么?朝廷鼓励繁育人口,各地什么招不出?”
你别管这人是怎么来的,如今既已上了正经户籍簿子,只要没抓到她犯罪的铁证,那就是清清白白本地人!
瞧瞧,还是每年乖乖上税几百两的商人呢!
那就更没问题了。
朝廷要收税,地方衙门也要,本地父母官只要自己账面上好看,谁管你水司衙门如何?
卞慈感到荒唐。
难怪如此艰难,原来是层层相护!
荒唐之余,他竟丝毫不觉得意外,人活一世不容易,谁还没有点小心思呢?
就连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哪儿来的资格怪别人……
但是,想妨碍他办差、升迁?
绝对不行。
杭州城内的雾比城外小得多,明月和苏小郎乘船入城,沿河道七扭八拐,抵达自家门口时天已大亮,明亮的晨曦一缕缕射下来,道道光柱在河面落下光斑。
苏小郎才去敲门,苏父的粗嗓门便响了起来,“谁啊?”
“爹,是我!东家回来了!”刚回家就能见到父亲,苏小郎心情大好,难掩疲惫的声音中都透出雀跃。
“哎呦!”苏父忙不迭跑来开门,身后还跟着一口饭含在嘴里的春枝,“东家!”
见明月神情疲惫,春枝忙道:“快去歇着,有什么事稍后再讲,行李交给我们。”
听着熟悉的声音,明月打了个哈欠,突然困顿起来,“也好。”
她实在累了,纵然心里还在想码头发生的事,却也抵不住沉沉睡意。
到底是白天,明月睡了约莫一个来时辰就醒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开门就瞧见外头放着盛满干净水的脸盆和手巾,另有一个包着棉套的大铜壶。
必是春枝预备的,怕吵醒自己,所以没开门。
明月笑了笑,打开壶盖试试水温,干脆就在门口兑了热水洗脸。
吹了一路北方的寒风,杭州城内的冬风也显得温柔,不觉得冷了。
随着她洗脸的水声,春枝从隔壁窗子探出头来,“怎么不多睡会儿?”
明月抹一把脸,刚过了热水的脸上呼哧呼哧冒着汽,像一颗刚出锅的饱满肉包,“事情太多,睡不安稳,晚上再说吧。”
风一吹,立刻就清醒了。
春枝便推门走出来,“饿坏了吧,我才去桥头买了一碗你爱吃的红丝馎饦,还热乎着呢。”
不说还好,一说明月的肚子便吱哇乱叫,忙擦干手脸,胡乱抹了香脂,迫不及待回屋里坐下,眼巴巴搓着手道:“正馋这口呢!”
先喝一口汤,明月幸福地眯起眼睛,从肺腑深处挤出长长的一口气,“嗯,就是这个味儿!”
作为当初来到杭州后吃过的第一顿正经饭,红丝馎饦对明月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只有吃了这个,才觉得真的到家了。
“那爷俩儿呢?”她抽空问道。
“那小子还没醒呢,头回出远门,苏叔嘴上不说,估计也想儿子了,正在床边守着呢。”春枝笑道。
“嗯,让他睡。”明月一口气连吃好几颗红丝馎饦,转眼下去小半碗,唇齿间都是虾肉的鲜甜,“他这回立大功了,可累坏了,我得赏他!”
说话间,红丝馎饦见了底。
“我就知道你一碗不够,还买了油焖笋和鸡油三丁包子,”春枝托着下巴,笑眯眯看着她,又是骄傲又是心疼,“到底是京师,我瞧你气势着实不同了,不过也瘦了,累吧?可还顺利?”
明月塞了满口,突然脱了外衣,伸手从里面撕下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也不说话,就这么“啪”一下丢到春枝面前。
“什么呀?”春枝好奇道。
“唔唔!”这会儿明月刚开胃呢,饿得快要发疯,又往嘴里塞了一个包子,一个劲儿拿下巴指着,示意她自己打开看。
“行吧,你自己喝水啊,别噎着。”春枝失笑,剥胡葱般展开一层层油纸,直到露出最里头的一点纸边。
特有的花色和图案映入眼帘,让春枝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她瞬间联想到某种可能,用力吞了口唾沫,指尖微微发颤,小心翼翼地挑起纸边,露出中间的数额:
“一千……”
春枝整个人都从凳子上蹦了起来。
她两眼发直,原地呆了一会儿,又颤巍巍弯腰确认,然后嗷的一声。
叫之前,她甚至记得提前捂住了嘴巴!
真的是一千两!
下面的也是!
啊啊啊,若都是一千两,这得多少银子!
明月整个人都趴在桌上,笑得浑身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春枝才回过神来,第一次不顾什么上下尊卑,扑过来劈里啪啦往她t身上拍了好几巴掌,“坏妮子,坏妮子!”
真是坏心眼儿!
明月心甘情愿挨了几下,然后抓着她的胳膊用力晃,“春枝,我成功了,成功了,发财了,咱们发财了!”
“是的是的,你成功了!”春枝整个人都因为亢奋而涨红,她忍不住抱住明月的脑袋,在脑门儿上狠狠亲了一大口,又一大口,“我就知道你能行,你干什么都能行!”
真好,真好!
有这么一大笔银子,做什么都不怕了!
两人压抑着又抱又叫又蹦又跳,半晌才冷静下来。
春枝耳边回荡着明月叽叽喳喳的讲述,两只眼睛都被银票填满了,趴过去一张张数,将那薄薄的十二张纸数了一遍又一遍,“真好,郡主真是个好人!夫人也好!李掌柜那边也算得力,如今尝到甜头,结账颇干脆,每次回来的银子我都送到染坊大半。唉,七娘那边担子可不轻,前儿连着下雨,好几茬布都干不透,急得她带人拿扇子扇风!朱杏性子又左,大事上全靠她一个人撑着,前前后后想了许多法子,急得不得了,嘴上起了好几个大燎泡呢。前儿我去,见她在琢磨地龙,也不知这会儿成不成!你回来就好了……”
都没想到明月这么快回来,春枝一下子就觉得有依靠了。
随着队伍日益壮大,明月主心骨的作用也越发凸显,尤其这回还有几个新人,尽快给大家吃下定心丸还是很有必要的。
“行,”明月道,“下午我就去,先叫她把心安下来再说。”
原本是一万四千两,买染料和土仪花了一千五百多两,散钱她自己留着了,还剩一万二千两整钱。
“苏小郎呢,看这个架势,今夜他都不一定醒呢。”春枝收拾银票的动作一顿,“这么着,且叫他睡,叫苏叔陪你去,我在家收拾你们带回来的土仪,收拾好了就挨着送出去。左右都在附近,我只挑白天出去,也不怕有危险,如何?”
“也好。”有人帮忙就是舒服。
稍后春枝烧水,明月结结实实泡了个热水澡,又换了干净体面衣裳,浑身舒畅。她又用了几块点心,先出门找钱庄换散银票。
如今正是四处用银子的时候,可一千两面额实在太大了,轻易示人容易惹祸不说,等闲铺面也找不开。
换完银票,明月又回来小憩片刻。
那边苏父也从春枝那里接了最新任务,正稀罕地用苏小郎的马复习骑术。
多年不骑马,也不晓得退步没有。
明月醒来后,活动着手脚过去,见状笑道:“好身手,您可真是威风不减当年呐!”
武阳郡主骑术如何暂且不提,下头人肯定不想惹祸,所以进献的马儿大多性格温顺。
好处是上手快,骑士不容易受伤,这也是明月能骑回来的最大原因;坏处也是上手快,因为它不怎么认主,谁骑都行。
这个特性对只想骑马作乐的贵族而言自然是好事,但对明月之流要经常出门的,恐怕就需要担心了:
容易丢!
不过马屁股上烙着印呢,有些见识的恐怕都不敢随便动……嗨,那都是后话了,不提也罢。
“嗨,当年哪儿有这么好的马!”苏父下来行礼问好,爱不释手地拍拍马脖子,“方才那小子醒了一会儿,胡乱吃了些饭,强撑着同我说了,这是郡主赏的,我还不敢信呢!”
又朝明月作揖,“全赖东家调/教,如今他也算出息了!叫我说什么好!”
郡主赏赐啊,郡主是谁?皇帝的侄女!正经皇室血脉!三十多年了,他做梦都不敢做这样的!
这是马么?
不!
这是光宗耀祖!
下次回家必须告诉父亲,也不敢对外张狂,只叫他老人家悄悄带着全家给祖宗烧香,烧大的!
明月大笑,“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走吧!”
两人跟春枝打了声招呼,将从京城买的染料筐架在马背上,揣着银子即刻出城。
骑马确实快,之前骑骡子要一个多时辰,这会儿撒开马腿狂奔,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
人高兴,能撒开腿在野外狂奔的马也畅快,长长的鬃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肆意飞扬。
“东家?!”看见明月时,七娘还有些不敢相信,“您不是在京城吗?”
算算日子,在路上过的年?
出什么事了?
明月过去用力抱了抱她,“放心,没出事,这些日子你的不易我都知道了,辛苦你了。”
七娘顿觉眼眶泛酸,险些掉下泪来。
这是一种被理解的欣慰。
她慌忙低头掩饰,眼睛抵在明月肩膀上,“这有什么好辛苦的……”
有生以来头回挑这么重的担子,带的又全是新人,七娘的压力可想而知,时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她不怕苦,更不怕累,唯恐办砸,误了大事,叫明月失望。
之前她一直忍着,也觉得已经有些习惯了,可如今听明月这么一说,连日来的忍耐瞬间溃不成军,竟久违地生出一种想要依靠的委屈和软弱来。
明月心下了然,轻轻拍拍她的后背,估摸着她平静下来才松开,“以后就都好了。”
七娘用力点头,转身见朱杏等人也往这边走,慌忙站直了,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我是大管事,我是大管事,可不能在旁人面前示弱!
明月笑着看她,等人齐了,连高大娘都闻讯赶来,这才清清嗓子,高声宣布,“我从京城回来啦,货,都卖完了!”
众人先是一静,然后便齐齐欢呼起来,快乐的笑容洋溢在所有人脸上。
哪怕是后来的几个小帮工并不清楚明月轻描淡写的“卖完了”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妨碍她们一并分享这份喜悦。
做买卖就怕卖不出,既然卖完了,以后的生意自然会越来越红火,我们也就能长长久久的有活儿干!
对寻常人而言,有活儿干就算天大的好事。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明月真挚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划过,“这个月,所有人都领双份!”
“好!”苏父带头叫好,洪钟般的声响瞬间惊醒众人,尚未彻底消散的欢呼声再次交织成片。
说领双份就是领双份,明月是半点不耽搁,现场发银子。
对下面大多数人而言,掌柜的说什么都是虚的,就两个字:
发钱!
只有沉甸甸的银子、铜板拿在手里才是真实的,别的都不算。
果然,随着工钱发到手,所有人望向明月的眼神都无比真诚、无比感激,有个才招过来不久的小姑娘都哭了。
七娘知道她家中艰难,出言安慰几句,又对大家说:“东家就是这般实在人,只要大家伙一心一意跟着东家干,日后顿顿吃干的、日日有酒肉!”
于是喜极而泣的声音又多了几道,还有人想上来给明月磕头,愣是给她吓跑了。
我才多大就叫人给我磕头,这不折寿么!
明月边跑边扭头冲高大娘喊:“加菜,今明两天都加菜,炖肉!算我的!”
说着,扬手丢给她一块碎银。
“汪!”两条狗子跟在明月脚边跑,软趴趴的小耳朵忽闪忽闪的,明月看了笑道,“也给狗子煮两根大骨棒!”
“好咧!”高大娘痛快应下,立刻准备去找附近农户买猪。
她虽节俭,却不蠢笨,东家自己出钱犒劳大家是好事,自不会上赶着讨嫌。
明月和七娘走开之后,众人更随意了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商议着该用这些钱买什么。
有人说要带久病的老娘去看大夫,有人说要给家里割肉解解馋,还有的说想给自己扯一尺红头绳……
真好啊,明月远远看着她们,心中是说不出的满足。
曾经逃家的孤女,如今也能庇护旁人了,回头一想,简直跟做梦一样。
“因出货多,大概半个月前吧,我又招了两个,”七娘胡乱抹抹眼角,指着人群中最拘束也最惊喜的两个姑娘道,“专门清理水池,得空也帮着各处打扫。”
“霞染”等都算分匹定染,每次染完之后都要先清理水池,之前这活儿都是朱杏自己上,但七娘觉得她那双手不该干这种糙活儿,况且有这个工夫去调色不好么?能多挣多少银子啊,额外雇十个人都够了。
“家境如何,没有隐患吧?”明月问。
“问过了,方才哭的那个,爹娘只想要儿子,一口气生了六个都是女儿,卖的卖,扔的扔,还有半路夭折的,竟不把女儿当人看……年前为t了几口酒,又张罗着要卖她,我见她还算机灵,便直接用一两银子把人买了,签了死契,日后无论生死,皆与爹娘无干。”
那姑娘是真被吓坏了,到染坊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拼了命地干活儿,头几天饭也不敢多吃,生怕被撵走。
“另一个的爹娘早年出海,死于风浪,有远亲抱养了她弟弟,却将她扔下,自己吃百家饭长大的……也是卖了自己,签了死契。”
签死契比雇人要放心的多,七娘准备再观察一段时间,便如当初明月带自己一样,看看那两个姑娘有没有什么天分,日后再做安排。
“你做得对,”明月点点头,“如今事情多了,细节处我难免照应不过来,无法像以前那样面面俱到,你看着办就好。”
“梁鱼和夏生帮大忙了,”七娘又说,“因咱们在这边活动,有些人看见有炊烟,竟来窥探,且不说是好奇还是怎的,万一给有心人看见怎生是好?况且来做工的多是年轻小姑娘,最怕出事!多亏她们机警,连着撵了几回,又以武力震慑,狠狠揍了一顿,这才太平了。”
明月听了也舒心,“算是没看错人。”
再观察一阵,若果然得用,大可以让她们继续举荐同行。
只带一个人出远门着实不大够用,这趟苏小郎身兼数职,好悬没给累死了……
简单说完人员变动和表现,七娘又带明月去看这些日子新出的货,“再过不久就该到回南天了,且不说布料干不干得了,放在一起都怕发霉,我想着之前同你北上固县时睡过的火炕,就琢磨在库房那边修一个差不多的,地下走几条火道……”
北方烧炕的屋子就特别干燥,等弄好了,甭管杭州是阴天还是下雨,就都不怕了。
“嗯,这个主意不错,”明月笑道,“难为你想得出。”
见她赞同,七娘越发有底气,说话的声音都大了,“只是这边没几个会做的匠人,还是梁鱼和夏生帮着参谋,这才有了个框架,前儿才试了两回,没漏烟。”
暗道烧火最怕的就是漏烟,一来有烟呛气,二来若门窗紧闭,是可能死人的,马虎不得。
说话间,二人来到库房,七娘指着单独摆出来的几匹料子说:“那几匹之前有烟味儿,我挑晴天在外面吹了吹风,又买了点香料熏了熏,几乎闻不到了。”
明月凑上去闻了闻,果然只余淡淡馨香,又赞了一回,“银子还够么?”
“够,”七娘点头,“春枝回回来送,账本都记着呢。”
“那就好。”明月又要了账本来看,见七娘笔记虽然稚嫩,但却努力记得工整,十分欣慰,“账上银子不多了,我再留些给你,以备不时之需。”
七娘道:“不必太多,几百足矣,开销最大的也就是徐掌柜的湖丝和朱杏那边的染料了,不过也不是日日交割。东家,你若有空,不如这几日带杏子去采买一回,我们也不懂,怕给人糊弄了。”
银子多了也麻烦,反倒叫人不安,既然固县那边可以和染坊这边平衡,到可以先把银子集中到一处,省得四处担忧。
明月想了想,“也好,正好我还从北面带了几样染料回来,叫她自己看看缺什么。”
不用明月去找她,稍后朱杏自己就找了过来,“染料还缺好些呢。”
明月笑道:“明儿就进城去买,带回来的怎么样?”
朱杏点点头,“还成吧。”
明月招招手,示意她上前,又让七娘也上前,一人给了五百两银票。
“东家!”七娘满面错愕,犹如捧了个烫手山芋,“不是才赏了双倍月钱么?!”
这是多少啊!她都不敢认!
朱杏显然还没回过神来,两只眼睛都是直的,对着银票满面茫然:
给我的?
我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听我说,”明月一手一个按住了,“方才人多,这些事不好讲。外头看着,这是我的产业不假,可没有你们,我也走不到这一步。此番你们都立了大功,我不是那等吃独食的人,早年我便说过,有我一口,就有你们一口,如今果然发达了,岂有只共患难而不同富贵之理?
这只是第一次,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只要做了大买卖,功劳最大的都会有额外奖励,除非我死,否则这个规矩永远不会改!
这次功劳最大的莫过于你们两个、春枝、苏小郎,每人都是五百两,回去我就给他们,都不许推辞。
另外,自下个月起,苏小郎和朱杏的份例都提到一等,与七娘你和春枝并肩,都是一年四十两。”——
作者有话说:最好的老板就是愿意发钱的老板!
PS,宋代官场非常奇葩,高官生活非常舒服,工资巨高,还有各种名目的生活补贴,但基层官员就很惨,钱少事儿多,经常入不敷出。
第57章
回来的路上明月就算过,前面几个月折腾进去的本钱一口气都回来不说,还赚了好多呢!
这次去京城卖了两批货,前后合计一百八十三匹,照每匹本钱十三两,共计成本两千三百七十九两。
武阳郡主给了一万四千两,在京城采买染料并各色土仪合计一千五百四十两,扣掉本钱,还剩一万零八十两。
之前五百五十两购入造纸坊,去衙门更换造册,缴纳税费百之四,合计二十二两。其中卖方承担百之三,十六两半,明月作为买方承担五两半,共计五百五十五两半。
还剩九千五百二十四两半。
琢磨霞染新品之初,用的是朱杏家中几代攒下来的染料,折合市价也有个小二百两。染坏湖丝若干,折价五十两。
利润剩九千二百七十四两上下。
后来技术成熟,做的多了,朱杏那点存货不够,明月先后又买了几次,如今都已折算到成品布匹中,不必重复。
另有明月和苏小郎上京时的包船二十两,租车十两,吃住并各处打点、额外花销等合计十二两。返程搭的锦鸿那边的顺风船,一概都不要钱。迄今为止染坊这边雇佣上下一干人等的月钱并日常衣食住行,也算二十两吧!
如此算来,所得利润还剩九千二百多两!
普通人一辈子能赚这么多银子吗?
不能!
有那么一瞬间,明月忍不住想就此退隐。
这么多钱,只要我不吃喝嫖赌,一辈子都花不完的。
可不消片刻,这个念头便被她自行镇压。
我已经走到这里,我还不满二十岁,京城繁华只窥见皮毛,为何不继续走下去?
一个好汉三个帮,要往下走,少不了同伴们的全力扶持,真情实感自不必说,银子更是重中之重。
谁也不是餐风饮露长大的,不给银子,都喝西北风去?
但七娘现在却很有点手足无措,脑袋里空白一片,“东家,这么些钱,叫我往哪里放呢?”
揣在身上怕掉了,放在屋里怕丢了,锁在柜子里怕霉了……平添一段心事,还不如没有!
朱杏也渐渐缓过神来,抿了抿嘴儿,竟一声不吭把银票递给明月,“你帮我收着。”
明月有些意外,“你娘的坟……”
朱杏摇摇头,眼神有些黯淡,“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前儿发工钱,她回去看了,因多拿了几样肉菜、多烧了几刀纸,竟引来几人询问,话里话外都是问她是不是在外头发财了,又说些什么别忘了乡亲们的话。
朱杏什么都没说,只觉得一切都很荒诞。
之前我过得那样苦,除了徐大姐,也不见你们接济,分明不熟的,如今却又上来攀亲戚……好没意思!
她于人情往来上不大通,却隐隐有种直觉,如果真的给娘大修坟茔,只怕要出事,叫她老人家在地下也不得安生。
七娘见了,如蒙大赦,也塞给明月,“东家,也帮我收着,若来日果然要银子使了再说。”
明月啼笑皆非,“这样跟没给你们有什么分别!”
七娘搓搓手,憨憨一笑,“这里有吃有喝,您又管穿管住的,实在没有用钱的地方。”
朱杏轻轻嗯了声。
现在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周围的人也很照顾她,东家又好说话,她已经很知足了。
明月挠头,这叫什么事儿?还有送银子送不出去的?
这可不行!
都得跟我过好日子,一个也别想跑!
“这样吧,”明月背着手原地转了两圈,突然有了个想法,“我不要你们t的银子,也不替你们收着。白放着可惜了,不如你们凑个份儿,也如我之前那般在城里买个院子租出去,一年光租金就有二百两呢,几年就回本了,又不怕丢,以后也有个依靠。这叫钱生钱。”
七娘和朱杏对视一眼,齐齐点头,“这个好。”
凡事不大用操心,只一年收两回租子就行。
“那就这么定了,”明月笑着把银票收好,“赶明个儿我回城里,找个房牙子问问,可不一定什么时候有啊。”
苏小郎还没醒呢,春枝忙着收拾她带回来的东西,没顾得上给,等回去问问,若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就都这么办。
“那急什么!”七娘大笑。
“这事儿除了咱们几个知道,再加上城里的两个,都不许对外说。”明月提醒道,“人怕出名猪怕壮,咱们闷声发大财,自己受用了是正经。”
七娘和朱杏都乖乖点头,“哎。”
说老实话,刚拿到银票那会儿,明月也是激动。
一万多两银子啊,猪肉才十三文一斤!买个漂亮小厮也才几两罢了!
全身的热血都快把她的天灵盖掀飞了。
谁能想到呢,昔日小镇来的孤女竟走到这一步!
有那么一瞬间,她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
可常夫人的沉稳点醒了她,高管事的自信警醒了她,最后杭州城外遭遇卞慈,更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让她彻底冷静下来。
出头的鸟,都死了!
明月在染坊休息了一晚,半夜竟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次日一早也不停。大仓库里的地龙还没弄利索呢,染了布也晾不干,她就给众人放了半天假,让七娘在家带人理货,预备与锦鸿那边交割,自己则带朱杏进城买余下几种染料。
朱杏远比明月懂染料,也不去城中的染料铺子,直奔南市,那边汇聚了各路大商小贩,还能看见红毛、黄毛的番邦人呢!
此类集市内的价格要比城内店铺便宜不少,但大多鱼龙混杂,又有各样坑蒙拐骗的手段,一不留神就会上当。
类似的场合在京城也有,但明月对染料了解不深,怕因小失大,就没去。
有几个染料贩子竟认识朱杏,还问她娘去哪儿了,得知去世后跟着哀叹几声。
进到这里的朱杏开朗不少,一边说话一边验货,有几家摆在外面的她看都不看,直接叫老板拿好的,“我知道好货都被你藏起来了。”
明月大开眼界,然后大放血。
短短一个上午,朱杏就帮她花了两千多两!
刚过完年,大家兜里都紧巴巴的,这个交易额哪怕放在杭州城也不算小买卖了,几个染料贩子喜得眉开眼笑,对财神爷频频竖起大拇指,操着口音浓烈的官话道:“她,你们,识货得很!”
算上明月自己在京城买的,前后仅染料一项的花费便近四千两之巨!
但细细算来,每匹“霞染”上挂的染料就近五两了,四千两也才堪堪八百匹,未必够锦鸿在京中卖半年。
明月做了个深呼吸,强行镇定下来,反复向朱杏确认了这几个染料贩子的信誉,“若还有这般品相的,我还要,直接送到我家,只要货好,当场拿银子。”
那几人闻言,喜上眉梢,争先恐后过来记下地址,“要得要得!”
其中一人说他家中便有存货,最迟后日就能送上门。
做买卖,爽快的大客最重要,好些商贩一辈子都是靠几个客户养着的!
朱杏最喜欢明月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看完了又小声说:“如今有了帮工,可以再修一个水池。”
那三款花色她已经很熟练了,现在挺清闲的。
明月明白她的意思,叹了口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湖丝光洁如玉,细腻坚韧,乃丝中极品,是达官显贵们的最爱,每年所产一半以上会第一时间就被运往宫中,并杭州、苏州等地的官办织坊,用来制作龙袍、凤袍等有爵位者的礼服等等。
剩下的一小半中,又有近四成作为朝廷赋税的一部分,直接送往国库。
最后剩下的才会流往民间,率先被大型作坊和绸缎庄收购,进行二次加工和贩卖。
像明月这样的小打小闹,只能搜罗“漏网之鱼”,划拉大户剩下的,所得自然有限。
偏偏染色对胚布要求极高,尤其是因光影色彩变幻脱颖而出的“霞染”,只有光泽出众的湖丝方可显现,但凡换了普通丝,都会立刻黯淡……
朱杏盯着她看了会儿,摇摇头,“我不懂,不过你说怎样便怎样。”
明月笑道:“若闲着无聊,可以再琢磨琢磨别的花色么,需要什么都跟我说,不要自掏腰包。”
朱杏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会。”
似乎觉得自己没说明白,过了会儿她又微微带着点儿沮丧地补充道:“我不会你那样的。”
朱杏无疑是当世一流染匠,但她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需要有人引导。她能够捕捉美,却不擅长发现美,便如此番霞染,需得有人提出想法、画出框架,她才能顺着做下去。
“没关系,”明月爽快道,“我来想!想到了咱们一起商议,好吧?”
朱杏复又欢喜起来。
她喜欢这样有商有量的生活,像大树扎了根,很踏实。
等买完染料,晌午饭点都过了,明月便带朱杏去附近的食肆吃饭。
这边距离绣姑家不远,饭后明月顺道去扎了一头。
春枝昨儿下午就把城里几家的礼送完了,见她来,绣姑十分欢喜,“你看看你,进京一趟不容易,还巴巴儿想着我们,怪难为情的,得花不少银子吧?”
“没多少,”明月含糊道,“咱们两边还计较那些么?”
“明姐姐!”巧慧抓着个彩绘泥娃娃从屋里跑出来,腰间还挂着同样来自京城的彩线缠响球,跑动间脆响不停,“这个我真喜欢!”
明月笑着摸摸她的小脸儿,“我比着你的样子叫人捏的,怎么样,像不像?”
巧慧用力点头,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眼睛亮闪闪的,“京城在哪儿啊?好玩吗?那里的人吃什么,长什么样呢?”
明月带她玩了会儿,又跟绣姑聊了会儿天,便要告辞。
巧慧很不舍得,“明姐姐,如今我见你越来越少啦,怎么才来就要走啊?”
绣姑忙道:“这孩子,说什么话,你明姐姐是要干大事的……”
巧慧哼哼两声,“那我日后也跟明姐姐干大事。”
明月失笑,“好啊,我等着你,不过你可得先把《千字文》背会了,里面的字也要会写。”
“啊?”巧慧大惊失色,“可我才学到《百家姓》。”
“那不正好?”明月道,“等过两年你学完了《千字文》也长大了,正好跟我做大事……”
回去的路上,朱杏忍不住问:“你认真的?”
“嗯?”明月愣了下才意识到她在说自己和巧慧的约定,“是啊。”
朱杏道:“可她只是个八岁孩子。”
“小孩子只是小,又不是傻。”明月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小孩子又怎样呢,总会长大的?往前数几年,她也是小孩子啊。有时候,有些事,小孩儿看得可比大人透彻多了!
朱杏张了张嘴,若有所思。
回到染坊已过未时,老远就闻着香了,明月问过来开门的梁鱼,“高大娘做什么了?可把我馋虫勾出来了。”
保家和发财两个小东西馋得不行,泛滥的口水哗哗直流,可还是很守规矩地看门,只时不时往厨房瞥,难耐地原地踩脚。
梁鱼笑说:“才刚叫人送了一头现杀的猪来,炖了半头,剩下半头连带各色下水都卤了。又多买了口锅,单独把剔出来、敲断了的大骨头炖汤喝,说是煮面鲜着呢!”
如今染坊常驻的便有管事七娘,染匠朱杏,厨娘高大娘,护院梁鱼、夏生,另有四个帮工,合计九人并两条狗,一口锅渐渐忙不过来。
今儿又多了明月和苏父,没有一个小饭量,十几张嘴敞开来,一头猪也吃不得几顿。
夏生还在小楼上放哨,明月抬手冲她打了个招呼,夏生拘谨地点了点头,有点欢喜,马上又恢复警惕的站姿。
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活儿,一定不能出岔子。
“看着夏生比刚来那会儿开朗了。”明月收回视线,边走边说,“七娘都告诉我了,你跟夏生做得很不错,这个月就正式领工钱吧,衣食住行各项也都配齐。”
梁鱼喜不自胜,“谢东家!”
“这么大个场子,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便跑上跑下的,只你们两个忒累了些。”明月道。
就像刚才t,大家都在后院忙,明月和朱杏就只能等附近巡逻的梁鱼过来开门。真要论起来,等同擅离职守,虽说不会有什么事,可日后买卖渐大,万一呢?
“不累!”得到肯定的梁鱼只觉得浑身使劲儿,“还有两条狗呢,机警得很。”
“狗虽好,却不能当人使,”狗也不能验明正身后给我开门啊!明月失笑,“别怕,饭碗丢不了。”
小心思被看穿,梁鱼嘿嘿笑起来,也明白了明月的意思,认真思索片刻才正色道:“您若不拘男女、年纪倒好办,多的没有,十个八个不成问题。可这场子里多是年轻姑娘……不怕您笑话,闯江湖、走镖不是什么体面营生,三教九流都要招呼,在外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了今天没明日的,又没个约束,天长日久的,难免沾染恶习,我都看不下去,更不能荐给您。若要苏家那般清白自重的,或非女眷不可,只怕得等等。”
当初镖局为甚么散伙?就是因为当初总把头太重所谓的“义气”,不顾大局,放纵下头几个把兄弟在外惹是生非,天长日久的,矛盾滋生,最后四分五裂。
好不容易找到这么片干净地儿,梁鱼可不愿再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来玷污了。
明月看她的眼中便多三分赞许,“你考虑得很周全。”
难怪当初苏老爷子不大愿意儿孙复出,敢情是前车之鉴呐。
也难怪苏家人力荐梁鱼,夏生也愿意随她背井离乡,确实有城府、有眼界。
正说着,又听见几声狗子叫,正在附近的苏父跑过去开门,紧接着便有久违的声音响起,“哎呀,这不是明老板?”
明月扭头一看,“徐掌柜?!你这是怎么了?”
来的正是徐掌柜,她正在伙计的搀扶下准备下车,衣裳上全是泥巴,脸也肿了半边,落地后更是一瘸一拐的。
车后头还拴着一头骡子,骡子也一瘸一拐,昂夯个不停。
“快别提,也不知哪个丧良心的王八羔子,在路中间挖了个坑,才下了雨,我只当它是寻常积水,不曾想骡子一脚下去便倒了,把我给闪下来……”徐掌柜这会儿说起来还余怒未消,哪怕疼得嘶溜嘶溜的,也还是忍不住说,“也亏着我走在前头,万一陷了车、脏了货就坏了!”
人受伤了自己能好,湖丝污损就完了。
“快搬把椅子给徐掌柜坐!”明月忙道。
徐掌柜道谢,狠狠喘了几口气,又叫人把货单交给明月,“正好你在,这是新收上来的湖丝,还有七匹松明色呢!另有百来斤熟丝,等回头织好了也给你送来。”
交了货就安心了。
明月边看货单边看她肿得老高的半边脸,仿佛自己也跟着疼起来,“摔得厉害么?得找个大夫看看吧?”
“前头有个老大夫,已看过了,还借地方煎了药吃、贴了膏药,不然早上就能送到。”徐掌柜叹了口气,“我扭着了,倒不要紧,养上一个月也就是了,就是那头骡子,”她扭头看着翘着一条腿站着的骡子,有点难过,“跟了我六七年了……”
四条腿的大型牲口最怕腿伤,很难养,大多只有死路一条。
别说六七年之久,明月想,若大青骡有个好歹,她也要伤心的。
“我曾听人说,可在牲口棚里打桩,挂布带将牲口前半身抬起来,伤腿上夹板,若它老实,兴许能养好。”
“果真?”徐掌柜大喜,“它极听话,回去我就试试!”
明月招呼七娘对照货单入库,又问徐掌柜,“不过怎么那么巧?那条路你常走么,事发地附近可有人烟?”
这几个月她要的湖丝太多了,徐掌柜集结了湖州许多散户和小型织坊,俨然晋升为小有名气的湖丝贩子。她每次都是带着现钱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难保不被人盯上。
“不好说,”徐掌柜也想过这种可能,“那里地势低洼,水坑泡了不知多久,又连人带牲口摔了一回,边缘塌陷,一时倒看不出。”
两边的伙计们忙着搬货、入库,来来往往,徐掌柜便冷笑道:“天灾也就罢了,算我倒霉,可若是人祸,哼,我也不是好惹的!”
当我养着这些伙计吃白饭的么?
“你有数就好,安全第一。”明月道。
找一个行事做派对胃口的生意伙伴可不容易。
“没事儿,”徐掌柜摆摆手,“这么多年都闯过来了,我什么风雨没见过?这都不算什么。”
明月为她的飒爽感染,笑道:“天色不早了,今儿先别走了,在这里歇一宿再走吧。你们也算有口福,赶上我家炖肉呢!”
又叫人去告诉高大娘,叫她赶紧加菜,多煮些饭。
徐掌柜玩笑道:“就是闻着味儿才专挑这个时候过来呢!”
说罢,两人一并大笑。
晚间果然有一大锅炖得烂烂的烧肉,吃一口糊得满嘴香。明月还亲自给徐掌柜舀大骨头汤喝,“来来来,吃什么补什么。”
管用不管用的,反正老一辈就是这么传下来的,还这样香,且喝着吧。
徐掌柜也不扭捏,痛喝两碗,又咯吱咯吱吃猪耳朵。
吃了饭,明月把货款给她,又说:“接下来我要大量出货,这些湖丝不够,还得姐姐你多费心。”
“这还不够?”徐掌柜诧异道,“如今你这边一个月走将近两百匹货呢!”
“嗨,一时侥幸,得贵人相助,拉了点活儿,混口饭吃罢了。”明月言简意赅道,“也亏得姐姐你引荐的朱杏,当居首功!”
“我就说她能行!”自己推荐的人受器重,徐掌柜立刻眉飞色舞起来,“不过话说回来,好马也得遇着伯乐才好,亏着你好涵养,容得下她……”
“这趟进京,我一直记挂着你和姐夫呢,”明月笑道,“给你们带了点东西,已叫春枝送到家里去了,不值甚么,多少是个意思。”
“哎呦!那怎么好意思!”徐掌柜喜出望外,“那么远的路,怪沉的!有这份心就够了。”
“自家人,莫说外道话。”明月笑着给她使了个眼神,“还有京城特产的胭脂膏子呢,红酥油润,我瞧着那颜色极衬姐姐你。”
把徐掌柜美得够呛,捂着脸儿乐了半日才想起来正事,“对了,你大约要多少湖丝呢,好歹说个数,我心里也有个谱。”
明月伸手一抓,野心勃勃,“下个月开始,但凡市面上能收到的,你全部帮我收过来。”
霞染发力,利润人人可见,找不到进货源头的各大染坊乃至绸缎庄势必仿制,而制作霞染的关键材料只有两种:染料,湖丝胚布。
染料尚有多番产地,甚至通过某些颜色调配得来,但胚布却独湖州一处,势必紧俏。
她身处杭州,可别到时候分明挨着湖州还没湖丝可用,那笑话可就大了。
“全部?!”徐掌柜的声音都拔高了。
之前明月体量尚小,抢不过现有的大客,都是徐掌柜从各处散户和小型织坊那里收购的。
可现在么……
徐掌柜是个谨慎的人,先飞快地掐着手指估算几次才说:“湖州颇大,若敞开去收,各家零零散散加起来不是小数目,一月三四百匹还是有的。能卖得完吗?”
三月养蚕季,新一轮蚕丝即将到来,做好熟丝后便是梅雨季,正好织布。
明月点点头,“能。”
京城中从来不缺权贵,一个月百来匹够做甚么!
哪怕与锦鸿签订的文书中早已写明,六月之前所产“霞染”三类只卖给锦鸿一家,对方仍觉不够。
徐掌柜沉吟片刻,“其实我之前试过几家中等织坊的口风,若你果然能一口气全包,未必不能商议。只是……”
明月闻弦知意,“要加钱?”
徐掌柜点头,“是。”
中等织坊多为一镇佼佼,有多年合作的桑园和蚕农,只要没有天灾,产量便很稳定,九成以上有固定的客人。
眼下来不及慢慢谈,若明月一定要大宗,就只能挖墙脚!
挖商户的墙脚靠什么?
银子!
可即便如此,也未必能成,因为这样势必得罪老客,大凡有些见识的织坊都不会答应。
“加价抢是最后没法子的法子,我先去找几家新建的织坊问问,也许正想找爽快的大客呢!”其实大家的想法都一样,她们觉得麻烦、没保障,不想总收散户的,那些织坊也会觉得散卖麻烦:有什么能比一对一直接包圆更省心的?
徐掌柜道:“如今那些个散户都被我收拢,打发几个信得过的伙计去收便是,我亲自替你跑织坊!”
托明月的福,家里添了三张机、五个人,眼见着是起来了,故而如今明月的买卖便是夫妻俩的头号大事t——
作者有话说:可能部分朋友对银子没有概念,这么说吧,好比现代一个十来个人的工作室,一年下来能挣个二三百万,挺不错吧?然后突然得到贵人扶持,一下子挣了三千万!
第58章
染坊的货已经理好,成品“霞染”三类共计一百七十五匹,明月每样都挑了两匹出来,又配了两匹松明色湖丝、两匹苏绣,合计十匹单独包好,找了之前帮忙往京城送信的信使,要求尽快送到常夫人手中。
之前她送给常夫人的六匹料子被转赠给武阳郡主,得补上。
那信使说:“十匹料子刚好免税,不过不比书信轻盈窄小,只怕要慢些。”
送信和送货是两码事,方法、价钱都不同。
明月道:“我要快,包船也好,多找个人日夜兼程也罢,不必吝啬钱财,最迟二十天,做不了我换别家。”
冬半年漕运北上逆风逆水,转成陆路后又有诸多车马拖累,锦鸿那边回京起码得二十五六天。一定要赶在锦鸿开卖之前到。
不吝啬钱财就好办了,那信使胸有成竹道:“得了,交给我吧!”
最怕的就是不舍得银子,却想又快又好的。
剩下的一百六十九匹,都送到锦鸿在杭州的驻点。
因常往各地送货,去年年底七娘便买了一辆大车,拉人拉货都使得,也算给明月的大青骡找了个正经活儿干。
一百多匹布把车厢塞了个满满当当,后面的车板也摞了好几层,苏父一发驾车拉走。
高管事和沈云来还是初次见,随意挑了几匹打开,赞不绝口,“果然霞光璀璨、灵动飘逸,不似凡品啊!”
按照约定,每匹一百一十五两,合计一万九千四百三十五两,明月只负责收款子,一概商税都由锦鸿负责。
不过既然是搭官船而来,想必是不会缴纳的了……难怪当初高管事答应得那般爽快!
但这份银子锦鸿也不可能独吞,说不得要四处打点。
高管事核对无误,又递给沈云来看,后者点点头,对身后的伙计道:“出账。”
双方都在交货文书上签名、按手印,沈云来带人接货,明月拿过一万九千四百两的整银票,另有三十五两大小银锭。
厚厚一摞银票捏在掌心,明月心中说不出的踏实和满足。
“恭喜发财!”沈云来与她拱手而笑,“方便的话,江老板留个住址,日后京城那边有什么动静或是出货变动,我也好叫伙计们及时告知。”
正看伙计们入库的高管事闻言动作一顿,张了张嘴,没言语。
问问生意伙伴的住址而已,任谁看都不算出格,他没有理由阻止。
交易已完成,明月不再抗拒,将自己在杭州城内的宅子位置说了。
多个朋友多条路,常夫人虽好,终究不是商场中人,许多事不便言说……
“同喜同喜,”明月的笑意发自肺腑,“今日我做东,西湖边上已备好了画舫和酒菜,又有两个拉弦吹笛的,傍晚燃起灯火,正好赏雪景,还望赏脸。”
沈云来被她的笑容感染,眼底泛起笑意,“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就不客气了。”
明月又道:“只是我早年有些经历,坏了脾胃,不能饮酒,席间只好失礼了。”
丑话说在前头,反正现在银子拿到手了,若对方非逼着喝酒……大不了翻脸。
“哪里的话,”沈云来颇欣赏她有话直说的性格,又顾念她是个女儿家,倒没有这样的心思,“西湖风景如画,只怕看都看不过来,哪里还能顾得上饮酒呢?”
离开锦鸿,明月直奔城内宅子,春枝和苏小郎正闲得发慌,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
明月啼笑皆非,也凑过去看了会儿,然后一人塞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春枝和苏小郎目瞪口呆。
什么东西!
却听苏父慌道:“他小孩子家家的,能有福气往京城走一遭,还得了一匹好马,已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若无东家您提携,哪里有这等造化,岂敢居功?”
苏小郎也觉烫手,急得抓耳挠腮,脸都涨红了,“我可不要!”
明月笑道:“该拿的都拿了,你若不要,岂不叫旁人也不能拿?”
春枝听了,便在一旁苦笑,“瞧您这话说的,莫说他,我也不想要啊!”
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她和七娘等人一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年四十两都花不完,若是私下给,一早便回绝了。但苏家父子在,有些话便不好说出口。
她这个前辈若拒绝,苏小郎肯定更不好意思拿,他有家人,万一家里有用处呢?
但明月非给不可,又有几人能回绝呢?
春枝开始犯愁,苏小郎却转头塞给他爹,他爹也不要,“当你爹是死的不成?”
老子还硬朗着呢,哪里轮得到你养家糊口!
明月就把买房收租的主意跟他们说了,三人都没意见。
苏父更是狠狠松了口气,“不怕您笑话,我们这些人手指头缝儿都松,十两也好,百两也罢,但凡到了手里,都存不了几天。他年纪又小,没个定性,银子多了当真是祸……”
买房好啊,买了房手里就没多少银子了,不怕出去学坏了。况且又是正经家当,日常收租细水长流,来日若想讨媳妇了,也拿得出手。
挺好挺好。
哎呀,真是跟对人了,这才多久啊,兔崽子都能置办产业了!
啧啧,比他这个当爹的强!
问题解决了,明月又说起和锦鸿那边的宴席,“接下来的几个月少不了跟那边的人打交道,若我不在,春枝代我处置,你也去认认脸。”
春枝应了,又想起一事,“对了,昨儿我往各处送礼,陆陆续续都有回礼,隔壁也回了,我都写了单子入库。得空你看看。”
“行,”左不过衣食住行日常家用,明月也不大在意,扭头对苏小郎父子道,“你们也换身体面衣裳跟着。”
到了自家地盘,总不能再单枪匹马的寒酸。
“东家,应酬完也不知几更天,城外晚间风大,坐船还是坐车去?”苏小郎问道。
春枝递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这小子,出去一趟真是不一样了,处事周全多了。
哎呦,在外面疯惯了,差点忘了这个。明月想了想,给他一锭银子,“雇辆马车吧。”
相比水路,北方人还是更信赖陆路。
外头倒是有车,可只有四面光秃板儿,怎好见客。
“好咧!”苏小郎接了银子就走。
苏父又问了具体时辰,“我带他先吃些,席间只警戒,一概酒水点心都不碰。”
这是怕有人下药,一窝端了。
到底是老江湖,考虑周全,明月十分舒心。
回到杭州,天高皇帝远,明月就敢放肆穿戴了。
她换了一件浅黄色的苏绣对襟兔皮长袄,下套银灰棉裙,发间略点两样珍珠,又挑了一支武阳郡主赏的檀木簪子戴上,俏皮中透出沉稳。
这套珍珠头面还是进京前买来撑场面的。
听说京城富贵人家都嫌弃黄金庸俗,偏好玉器,可明月不懂玉,唯恐给人蒙骗,便选了珍珠头面。一套九件,各样穿插着戴能当好几套使,珠子不过黄豆大小,不算名贵,但颗颗浑圆,她年纪也小,很压得住。
苏小郎爷俩也换了新的箭袖束腰武生袍,长/枪的红缨都换成簇新的,鲜亮极了。
春枝看了一遍,点头笑道:“不错,不错,东家出门,便是要有这般排场才好,只是席间却不好带枪。”
“无妨,”苏父刷刷几下从腰间、靴筒里抽出几柄细长短刃,“长兵器在室内施展不开,预备着路上使的,屋子里用这个。”
明月甚至从苏小郎袖袋内看见了两个小瓷瓶,不禁咋舌,“过了吧?”
不像庆功宴,倒像鸿门宴多些。
“没过!”三人异口同声道。
尤其是春枝,当初的固县大劫让她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如今队伍壮大,伙伴不少,说得难听点,折了谁都无所谓,唯有明月,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锦鸿的人再好也是京城老狐狸,明月却是个年轻姑娘,如今手里还攥着令人眼红的霞染,万一……
众人皆如此坚持,明月也不反对,晚间便这么去了。
高管事和沈云来也是带着几个长随坐车来的,俱都换了体面衣裳,更添三分人才。
明月先替春枝引荐了,众人稍作寒暄,分宾主落座。因沈云来远来是客,又是少东家,便坐了首t席。
正月日短,此时暮色四合,岸边和画坊内俱都亮起灯火,橙红一团映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天边一轮孤月冉冉升起,与远山倒影一并投在湖中,合着远远传来的悠扬钟声,颇具清冷出尘之感。
沈云来看着那江水中的月亮,心道,此情此景倒是合了同席之人的名号。
他和高管事赞了一回,又论起几首古人写江南的诗句,十分热烈。
“难怪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失意时都爱往这里来,纵情山水之间,果然不凡。”
明月叫两个乐手奏乐,问他们什么时候启程。
今天是正月十三,马上就过节了,若他们不走,自己也得尽一尽东道。
“另有些琐碎事,过了十五吧。”沈云来道,“说起来,码头当日事态紧急,未曾问过后续,那判官可曾为难江老板?”
“我行得正站得直,谅他无处下手。”明月道。
“我观他颇有几分飞扬跋扈,”沈云来微微皱眉,“江老板可知他来头?”
嗯?明月心头微动,口中只道:“我与他不熟,只日常贩货打过几次照面。反倒贵店是老资历了,又常年往返于南北之间,手眼通天,正想请教呢。”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目光已经停在高管事面上。
我规规矩矩经商,老老实实纳税,麻烦不来找我就罢了,偏我去找麻烦不成?
万一在这里说了什么坏话,回头传到那厮耳朵里怎么办?
高管事笑道:“哎,江老板说笑了,不过寻常商人罢了,日常本分经营,此番也是贵人赏脸,行个方便,何谈手眼?虽说这边常年有伙计,都是些老实蠢笨人,整日埋头琢磨料子,如何能识得官场中人?”
“哦,原来如此。”明月做恍然大悟状,然后埋头吃菜。
见她不接话,一旁的春枝更像看窗外西湖入了迷,也不吭声,高管事和沈云来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
“江老板无需多心。”沈云来垂眸笑了下,复又望向明月,“皆因此番借了陈大人的东风,若叫他因一时善心而被同僚记恨,我着实故意不去,因此才想着借借江老板你的东道……若能私下见一面,彼此解除误会自然最好;若不能,也只好这么着。”
对嘛,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多好!说白了就是想“打通关节、官商勾结”嘛!绕来绕去试探个什么劲!
沈云来退了一步,明月也不好一味装傻,捡着能说的含糊说了些,“我确实与他不熟,来历实在不知,只听过些许传闻,据传此人办事勤勉、雷厉风行,又爱亲历亲为,颇具肃杀之气。”
那就是很难缠了。
沈云来唔了声,沉吟片刻,“似非善与之辈。”
高管事想了想,“可知他有何喜好?”
有那么个人盯着,总归不妙。
明月摇头,“不知。”
其实她知道:爱抓人、爱财嘛!
可这个能说吗?
春枝适时叫人进来换热茶,其余三人顺势安静下来,心思各异地吃菜。
为官者,所求者无非“权势、财色”,前者锦鸿无能为力,但后头的,大可以一试,沈云来暗自想着。
只是中间毕竟涉及到陈大人,论资历、论品级,皆在卞慈之上,若太过主动,倒显得做贼心虚,恐有损陈大人的颜面,京城那边不好交代;若不主动,只怕以后再用官船,都不得安生……
热茶上来,沈云来顺势给自己换了一杯,心不在焉地品着。
果然,还是要尽快回去,问问上面的意思。
可一想到要去见那位“有实无名”的岳丈,沈云来心中便一阵烦躁。
难啊!
“……难说,那二人既非姓陈的下属,也非他的长随,而是京城一家名叫锦鸿的绸缎庄主,在杭州本地也有据点,分明就是官商勾结,逃税来的。这两日光各样布匹就上千,另有海外来的几样新鲜玩意儿,如此数量巨大,怎会自用?粗粗一算,光这一回看得见的就值几万两,逃税几千两之巨,一年呢?十年呢?细想来,真是触目惊心。”
沈云来在谋划卞慈时,卞慈也正与人琢磨他。
坐在卞慈对面的正是明月的邻居,谢夫人之夫,林劲松,闻言神色凝重,“此并非个例,眼见成泛滥之势……”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可卞慈明白他的意思:蛀虫极多,但是律法有文,官船免检。
除非有切实的证据证明官员本人违法了,不然谁都不能随便查。
原本这条法律是朝廷给官员的体面和荣耀,奈何富贵迷人眼,如今竟被人钻空子行官商勾结之实,大逃国税,以至于国库收入连年缩减。
“有点棘手。”
拿到铁证之前,官船不能碰。
那就只能从商户下手。
然朝堂之内,地方之间,人情往来,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杭州本地官员未必与此事没有瓜葛,若他们贸然行事,恐怕非但不能得手,反而容易引火烧身。
“我去探探上头的意思……”林劲松说。
“何必麻烦?”卞慈却向后往椅子背上一靠,捻起手边的核桃皮往外一丢,“有枣没枣,先打两杆子试试。”
墙头树枝应声而落,枝头那不知名的果实亦摔得粉碎。
瞧,这不就有了?
“这……”林劲松隐约猜到他的意思,不免有些迟疑,“不大好吧?”
“你我秉公执法,何过之有?”说到秉公执法四个字,卞慈自己都觉讽刺,扯扯嘴角,自嘲一笑,“若真的打中要害,相关者自己就会蹦出来,岂不省事?”
若现在就去问,万一真问到个有关的,对方不许他们往下查怎么办?
不查吧,不甘心,可若要硬查,不是明摆着跟人家对着干吗?保不齐最后没逮着狐狸还惹一身骚。
可若不打招呼,他们奉的便是朝廷旨意,名正言顺。
若无阻碍,正好办事,该抓的抓,该拿的拿。
纵然惊动了谁,到时候对方自会找上门来,他们占理,无需惧怕。若对方有心缓和,该怎么做也不必他们自己开口,该得的好处一点都不会少。
他手底下那么多弟兄,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赡养父母、孝敬师长,再有女儿出嫁、儿子读书、看病吃药……哪个不要养家糊口?
既然朝廷不给,他就想法子从别人嘴里掏。
是生是死,各凭本事吧!
双方各自谋划,暗流涌动之时,明月正埋头数钱。
拿到第二笔货款之后,明月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处置了,随身携带显然不可能,可放到家里?便如当初七娘担心的一样,平添一段心事,唯恐有人惦记。
正想着,春枝过来敲门,“东家,薛掌柜来了。”
“哦?”明月连忙将银票锁进箱子,出去迎客。
薛掌柜家离这边不远,但两人都忙,明月还经常不在,所以相互串门子的次数并不多。她这会儿过来,想必是还礼的。
果然,薛掌柜老远见了她就笑,“多谢你记挂,那几样胭脂我都喜欢,你我的交情,硬还礼俗气了,我家里有人做的好浮元子【注】,马上就是十五了,先送些来你尝尝,若觉得滋味儿不错,赶明儿再给你送些,比外头买的又香甜又干净。”
说着,她身后的小厮便提着食盒上前,春枝亲自接了,打开给明月看,就见里面堆着好些山楂大小的雪白小球,十分可爱。
明月就让春枝去煮来吃,自己和薛掌柜说话。
薛掌柜瞧了她几眼,笑道:“最近有什么好货,是不是遇见喜事了?”
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但薛掌柜这个眼力劲儿也确实是独一份,每次都瞒不过她。
明月想了下,说:“倒是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过得过了五月才行,到时候少不得仰仗姐姐。”
她跟锦鸿的合作是到五月底的,届时无论会不会继续,她都要联合薛掌柜向外发力。
到那个时候呢,染坊那边的几个帮工也就练出来了,再建一个水槽,朱杏也能放肆施展。
眼下最限制产量的反而是湖丝,因数量实在不多,眼下明月也没有那个本事从朝廷手里抠份子……顺利的话,一个月三百五十匹不成问题。
薛掌柜早就等着了,满口应下,美滋滋道:“早前我就说了,你会有大好的前程,如今怎么样呢?果然应验了吧?”
“姐姐莫取笑我,八字才一撇呢,”明月摆摆手,又t隐晦地问,“姐姐莫笑我轻狂,若来日我果然挣了许多银子,该怎么处置呢?”
她身边信得过的有钱人不多,薛掌柜排第一,这种事不问她却问谁呢?
薛掌柜不假思索道:“你我是买卖人,岂有把钱白放着的道理,自然要丢出去让它生小的。”
杭州何等繁华?只要用心,怕不是遍地金银!
明月跟着笑,却不敢接,“我别的不懂,也就是做点布匹买卖了,若贸然下场,没准赔得底儿掉,还不如老老实实买房置地。”
薛掌柜听出一点弦外之音来,当下往四周看了看,“如今你也阔了,该买个正经的园子来住一住,不然改日有贵客来访,你也在这里接待不成?”
本来就不大,偏还租出去一半,多摆几桌的地方都没有。
听她似乎颇有心得,明月虚心讨教。
正说着,春枝已煮好了浮元子端上来,果然一颗颗浮在水面,玲珑可爱。
她还往里面撒了一点金桂,雪白衬着金黄,颇有雅趣。
明月止住话头,先给薛掌柜一碗。
薛掌柜却只要三个,“这个是糯米包的,里面是猪油掺芝麻糊,多吃容易腻,我不比你们青春年少的,再多了只怕积食。”
明月就让春枝和苏家父子分了。
反正苏小郎是个无底洞,莫说糯米,铁板怕不是都能生啃一块。
有些烫,明月先用勺子盛着狠吹几下,待外皮稍凉,才用牙齿尖尖咬开一个小角,浓稠的黑芝麻糊瞬间涌了出来,挤在汤勺底部呼哧呼哧冒着热气。
糯米已极香,而猪油、芝麻哪个又不香?如此层层叠加,只恨不得香煞神仙!
明月又吹了吹,这才吃了,果然满口香甜,丝滑绵绵,浓郁得近乎化不开,一时肠胃俱都暖洋洋的起来。
她从没吃过这个,简直爱得不行,一口气吃了五个才罢休。
对面的薛掌柜才吃到第二个,看她这样便笑了,“年轻真好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没个顾忌,什么糯米糕、萝卜猪油糕的,一口气能吃一大盘子呢,到了饭桌上照样吃!”
吃完浮元子,薛掌柜要了清水漱口,擦了擦嘴说:“若你手中闲钱够多,不如去买个带造景的院子,城中小些的五千两上下也就够了,只是局促些,中等的满打满算,一万二三便很看得过去。至于大的么,上不封顶,且不提它。若往城外去,又便宜又大,有的还能通西湖呢!”
明月心驰神往。
又听薛掌柜继续说:“女人这一辈子啊,许多事情是不能将就的,好男人,好屋子,好风水,着实养人,回头你再养上一个好厨子、几个好园丁,日日顺风顺水、身心舒畅,自然就聚了财气。”
她一边说,明月一边在心里算,算着算着渐渐没底。
还真是没有花不完的银子,自己手头攥着两万五千两闲钱,原本还有些飘飘然,可听薛掌柜这么一摆弄,眼皮不眨就能出去一万三。
再有每年维护的费用,雇人的花销,还真不够折腾的。
薛掌柜已经说到谁家花一万八千两造了做假山,明月登时苦笑,“我哪儿有什么家底经得起这般挥霍,纵然买得起也养不起,况且我常在外奔波,即便买了也未必去住几天,白放着多可惜……”
成千上万的银子丢出去,难道光听响不成?还雇那么些人,合着都放给他们住!
若果然如此,还不如买现在这种小院子,至少不怎么费心,一年就能见个三二百两的。
“你且听我说,”薛掌柜笑道,“便是不常在家才好呢,在杭州这几年,你也看见了来来往往的客商,何其之多!也不乏短期停留的文人墨客、达官显贵、豪商巨贾,这些人大多只是短暂停留,甚少买房置地,平日里自己凑合住一住也就罢了,可偏偏他们又少不了迎来送往、各样交际,说不得要有个体面地方招待客人或是举办各样宴会……”
天下各样商机原本就应着客人需求而来,天长日久的,便有机灵人专门收拾了园子,对外承办各种宴会。
也不需费事,就提供一个地方,日常打发园丁来修剪一下花木。但凡有谁想在借园子举办宴会、过节什么的,自会带着自己的厨子和仆从过来,弄完之后所有的东西都恢复原样,房东只管拿银子验收就行。
“但凡需要租园子办宴会的,大多不会吝啬钱财,一场几十两乃至上百两的时候多着呢。一年来个几回,可比日常租房回本快得多,也省事多了。”长期租房对屋子损害极大,像这样就轻快多了。
说到这里,薛掌柜示意她附耳过来,低声道,“且那些人多是各行佼佼,再不济也有点家业,一来二去的,岂不是是现成的人脉?”
现下薛掌柜的两个大客就是当初租她园子认识的,就这两个,一年少说能赚二三千银子呢!
明月大开眼界,还能这样?——
作者有话说:【注】汤圆在宋代已经出现,别称“汤团”“浮元子”,各人觉得“浮元子”这个名字尤为别致,简直绝妙!
第59章
“不过我常不在家,若恰巧在外奔波又有人想租园子时,又该如何是好?”明月问。
乍一听很好,可细细想来,若要运转流畅,实非易事。
“这你不必担心,”薛掌柜笑道,“另有经手此事的房牙子,专门买卖各种大小院落,凡交代他的,他便一力替你承担了。”
买卖园林的房牙子与寻常牙人不同,更像掮客,“买卖”只是第一步,后续经营才是大头。这些人大多八面玲珑,交友广泛,不仅捏着许多好房源,也有很多大客户,但凡有人提出要求,他们便会为其筛选合适的场所,有时甚至会主动促成宴会,然后从中抽成。
“几成?”明月问。
薛掌柜竖起两根手指,“生客要三成,我与你做中人,算熟客。别不舍得,有他们拉客,园子不愁没人来逛。况且这两成还包善后、屋子维护,面面俱到。”
明月想了想,“那确实很划算。”
连交涉、收租都免了,当真省心省力。
见明月着实有兴趣,薛掌柜便带她去见了自己相熟的房牙子。
那人姓张行六,人称张六郎,三十岁上下年纪,细眉长脸,面皮白净,十分清俊模样,说话也温温柔柔的,很讨喜。
他早年在戏班子里唱曲儿,因能说会道又机灵,人人都待见,经常帮外地客人牵头、传话,渐渐地,就有了人脉,如今早已脱身,在城中赁了间屋子单干。
有时老客照顾买卖,他还会亲自登台献艺,本事不减当年,也算独一份儿。
明月细说要求,“我要一座带造景的园子,宽敞些才好,价钱么,一万上下,略超些也无妨,但不可超过一万三。”
好房子不光卖价高,日常维护也颇耗费,稍不留神便会杂草丛生、青苔漫布,活像荒野废宅。据说小型园林每年的维护费就要一二百两,中等的至少要翻番。
而杭州城内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也才二三十两。
贫富之差,更胜云泥。
张六郎用心记下,又问她对园中的林木品类、大小朝向、房舍格局等的偏好,乃至要不要假山、凉亭,需不需直通活水的水门、水门多大之类,极尽详细,有些明月根本就没想到。
“水门大小又如何?”明月好奇道。
张六郎耐心解释,“有的客人自带画舫,门窄了出不去。”
“……啊,”明月愣了下才稍显酸涩地说,“原来如此……”
呜呜,该死的有钱人!
张六郎最擅长察言观色,见状面容真挚道:“说起来,我还是头回接待江老板这般年轻的大客呢,真是了不起。”
“啊?是吗?”明月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胸膛却不由自主挺了起来。
嘿嘿,嘿嘿嘿嘿。
“是呢,”张六郎一边翻动簿子一边笑道,“买房置地乃头等大事,多是男人们来办,且一万两可不是小数目,怎么也得而立之年,耳顺、知天命的亦比比皆是……”看了一会儿,他忽然眨着眼问:“江老板急否?胆大否?八字硬否?”
这算什么问题?明月听着这话不大像样,而且隐约有种熟悉感。
正要问时,就见旁边的薛掌柜骂道:“张老六,你少在我眼前弄鬼,哪个要买你的凶宅!”
啊,凶宅!明月明白了。
张六郎吃她一骂,只是缩缩脖子,立刻伏t低做小、软语陪笑道:“两位莫怪,小人也是没法子呀,多少年的老客了,都等着卖了房子还账……随口一问,随口一问嘛,实在是若不忌讳,那园子当真极好!也没想瞒着,若果然不想看,我再也不提就是。”
他生得俊秀,又惯会撒娇卖痴的,分明三十岁的人了,如此作态竟也不显腻味。
薛掌柜拿手指点了点他,无声警告。
明月何曾见过这般做派?轻而易举便原谅了他,只难免有些好奇,“多凶?”
薛掌柜又爱又恨的往她腮上拧了一把,“明知故犯,也不怕沾了晦气。”
明月哎呦一声,笑道:“我只问问,自然不会去看,况且知道了是哪处,来日也好避着些,省得给人骗了还不知道呢。”
薛掌柜一怔,这倒也是。
她是外来的,不晓得本地新闻,若回头被人骗了可不好。
“薛掌柜说得极是,男属阳,女属阴,正该绕这些。不过江老板的想法也极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张六郎亲自端茶赔罪,眉目含笑,明月叹为观止地接了。
瞧瞧,这是真会做买卖的,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稳,哪个都照顾到,哪个都不得罪,偏偏该说的都如愿说了。
伺候着明月吃了杏仁茶,张六郎才熟练地讲述起来,“若说多凶嘛,当真凶得很,从上到下连主带仆,一共死了十五口。”
“这样多?!”明月失声道,“莫不是灭门惨案?”
“正是。”每每提及,张六郎仍不免唏嘘,“早年那主家和同乡来本地谋生活,在瓷窑里与人帮工,两人都颇能干,渐渐提拔起来。奈何总挣不了大钱,开销又大,同乡耐不住,自回老家去种地了。刚走不久,瓷窑的东家遭了难,急于出手,他感念昔日提携之恩,咬牙借钱买下。也是该着他发财,接手瓷窑时好些人笑他痴傻,怎料三两年间时来运转,遇着几笔大买卖,又有贵人相帮,竟就叫他做起来了!”
说到这里,张六郎也是手舞足蹈,“哎呀,那可真是日进斗金,说不完的富贵,银子多得没处花,便买了那座园子,又有画舫,还讨了两房美妾,养下儿子,好机灵模样!后来他那个同乡不知从哪里辗转听说了,过来投奔,他也竭力帮衬,哪里想到同乡见后心生嫉恨,觉得是对方抢了他的气运,暗生阴霾,渐渐钻了牛角尖儿,闹得不大痛快,后来竟趁着中秋做客,也不知哪里弄了一包砒霜下在汤水里,把一家人都毒翻了……”
即便在杭州,如此灭门惨案也骇人听闻,轰动一时,更惊动了朝廷,判了罪魁剐刑。
窑厂主一死,下头的人纷纷卷了家当抵工钱,买卖就这么败落了。偏他生前买卖虽红火,手头现银却不多,好些人还等着结账呢,竟没了抓处。
没奈何,几个苦主凑在一处商议,看能不能把园子卖了抵账……
“同样的宅子少说要一万五千两,出了这大案,只要八千,可八千也不是小数目,世人多买不起,买得起的又犯忌讳,四五年了仍丢在那里!”张六郎摇头唏嘘。
明月听得浑身发凉,再次坚定了闷声发大财的决心。
就算买了园子也不能对外声张,一概实务都交予这张六郎处置便是。
“薛老板是旧相识了,这些年颇照顾我生意,江老板又是个仔细人,我也不说假话,其实您想要的那样园子,苏州、扬州更多些,若在杭州,说不得慢慢问询。放心,小人一定细细筛选,挑好的给您。”张六郎笑道,又说,“只是好屋子也看缘分,多有可遇而不可求的,或许遍寻三五年而不得,却因种种机缘巧合,一夜之间就有了的,需得当机立断。”
明月颔首表示赞同。
现在她住的院子就是之前找了好久没找到,然后一夜之间突然得来的,而且还捡了个大漏。
“听江老板的意思是不常在家,不知若遇到这种事儿时,我去找谁商议呢。”张六郎款款问道。
明月开始犯愁。
若果然再有那等好房,莫说等她从哪里回来,就是耽误几个时辰,说不得也叫人抢先一步。
怕明月误会,张六郎先一步表忠心,“其实有薛掌柜作保,等闲几百两的屋子小人也就咬牙替您先垫上了,可是园子……你就是叫小人砸锅卖铁也垫付不起呀!”
他的意思是,可以找个有威望的可靠的中间人托管一笔费用,以备不时之需。
许是出身梨园的缘故,纵然如今改换门庭,张六郎的言行举止间仍难掩风情,同样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浑似带钩子一般,婉转起伏,叫人不自觉赞成。
薛掌柜从身后轻轻戳了明月一下,在她背后画了个叉,显然不建议。
这么做确实风险不大,也有可能捡漏,但托管的银子往往会被人拿出去放贷,利息银子她们捞不着不说,还容易沾染因果、有损阴德。
明月就更不愿意了。
若说别的,她没准儿会上当,但……这可是银子啊!
谁想从我手里抠银子,都得脱层皮!
好不容易得来的血汗钱,放在自家都不放心,哪儿敢往外扔啊!
莫说只是一个退行的男戏子,十分好颜色淡了七分,你就是潘安再世、卫玠再生,也休想算计我的银子!
罢了,世间事岂有十全十美?
上万两的买卖非同小可,一旦入手,之后再转手也难,需得本人到场细细看过才好。
张六郎笑笑,神色不改,只当没这回事,又亲自请她们吃茶果。
当中一盘柿子糕,乃是拿熟透了的柿子肉混着糯米捶打成团,再裹上枣泥馅儿团成柿子状蒸熟,红艳艳以假乱真,明月极喜欢。
张六郎见了,忙打发人出去另买一盒包起来,又搭一样香脆可口的琥珀核桃,与明月带走。
明月没有推辞,“除园子之外,我还想在城中找两处小两进的正经屋子,一千两上下吧。”
若能一千两之内拿下,剩下的银子就退给七娘、春枝等人;若不够,明月就私底下给补上,也不必告诉她们。
一口气要三套宅院的买卖在杭州也不多见,张六郎飞快算了算自己可能得到的酬劳,乐得合不拢嘴,越发的无微不至、笑容可掬起来,还强留她们用了饭才放人。
听说是给手下的管事买的,薛掌柜点了点头,颇有些感慨地说:“你们都很幸运。”
明月亦有同感,“是啊。”
她幸运,是遇到了可以托付、可以信赖的帮手,而那些人幸运,是遇到了懂得回报慷慨大方的老板。
各行各业英雄人物甚多,但笑到最后的没几个,多少人都倒在“只可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的路上,何等唏嘘。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明月给染坊那边连放三天假,尽情享乐。
薛掌柜又送了一些浮元子来,除猪油芝麻馅外,另有一样玫瑰豆沙馅儿的,糯米皮里也揉上了浅粉色的花汁子,甜美可爱。
明月出钱,叫苏小郎去街上买了好些烟花在屋里放着玩儿,众人又商议着去外面看花灯,好不热闹。
正说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都疑惑是谁。
“这早晚的,哪个不阖家团圆,却不是走亲戚、会朋友的时候。”
“莫不是隔壁也送浮元子来?”
苏小郎去开门,竟是沈云来。
后院有说笑声传来,沈云来也不往里看,规规矩矩站在门口,“敢问江老板在家吗?”
苏小郎狐疑地瞅了他一眼,扭头冲里面喊:“东家,是小沈掌柜来了。”
明月心道,沈云来,他这会儿过来干什么?
罢了,来都来了,去瞧瞧。
该不会临时起意要我做东吧?
过去时,沈云来与苏小郎在门口一里一外杵着,前者不走,后者也不叫进,气氛有些许微妙。
沈云来穿一套整整齐齐的雪青色提八宝花长袍,腰间系着玉带,头上束着发冠,很是一表人才。走近了,又闻到他身上的淡淡酒气,约莫是才从宴席上退出来,明月就更疑惑了。
“小沈掌柜,”她笑着打了招呼,又对苏小郎道,“大冷天的,怎不叫客人进来坐。”
苏小郎理直气壮道:“后院都是女眷,我只好请他外院坐,另烧茶水,他自辞了的。”
丝毫不提他和他爹也在。
沈云来瞅他一眼,对明月道:“说句话就走,不必入内了。”
哦,那行。
明月也不勉强,干脆自己也抬脚去门外站着,“请讲。”
沈t云来犹豫了下才赧然道:“贸然登门,着实打扰,因我明日下午就要返程,想着难得往杭州来走一趟,下回再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说不得要给家里人带些土仪。可高管事忙着,我身边也没有什么得用的人,那些个伙计眼力又短,哪里懂这些,这才想来碰碰运气。”
顿了顿,他又歉意道:“不知江老板在家宴客,属实打扰了……”
似乎是吃了酒的关系,沈云来的眼睛有点湿漉漉的,像明月在染坊里养的两条狗子:
保家和发财馋肉骨头吃的时候,也总这么巴巴儿瞧着她。
“小沈掌柜说哪里话,”明月笑道,“本该尽地主之谊,您若不开口,我还过意不去呢。并没有客人,都是自己人,既如此,劳烦稍候,我去取了斗篷就来。”
天儿看着阴阴的,不下雪也要下小雨了。
“好。”
苏小郎随明月回去取披风,边走边小声嘀咕:“上元节晚上请未婚姑娘出门,我看他必有歹心!”
又阴阳怪气学沈云来说话,“哎呦,不知江老板在家宴客……放屁放屁!”
谁家正月十五不做耍,这还用特意去知道?
正烤橘子吃的春枝笑得花枝乱颤,“看你操得这份老妈子的心!”
想了下又说:“况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看那小沈掌柜谈吐不凡、仪表堂堂,若果然未曾成家,与东家也算相配,东家还没说话呢,你却急个什么劲?”
作为下属,苏小郎管得太多太宽了。
苏小郎把眼睛一瞪,压着声音急道:“京城的人可乱着呢,他有那么大的家业,二十岁的人了,我就不信他之前不沾女色!”
里头的明月隔着窗子都能听见他们嘀咕,披着斗篷出来时就见两个人凑着头,你一言我一句说得起劲,“都别瞎猜,人家家大业大的,又是这样的人品相貌,想必早就成家了!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又对苏小郎说:“你是跟着我的人,自然看我是千好万好,可人家却未必把我放在眼中,以后在外可千万别这么着,没得叫人笑话咱们小家子气。”
人应该自信,可太自信便显得轻浮。
苏小郎应了,只嘴里哼哼两声,好就是好嘛!
上元节晚上人多,更多偷鸡摸狗、游手好闲的歹人,沈云来带着长随来的,明月依旧叫了苏小郎相伴。
出了门,沈云来又致歉,说明日上午也使得,明月却道不妨事。
赶明儿她还想舒舒服服睡个懒觉呢,若上午有约,心里存着事儿,晚上也睡不踏实。
杭州繁华,又逢上元节,官府、商户一起发力,几条大街里里外外遍布花灯,璀璨烟火,直照得恍若不夜天。
桥上桥下,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摩肩接踵。这几日城门不关,多的是外头的人来彻夜游玩,又有小青年男女借此表露心迹,在桥上挨着走路,眉眼传情,分外旖旎。
明月眼里看着,却压根不往心里去,只羡慕他们没有什么心事。想必是很幸福的人吧,不然都要使出吃奶的劲儿赚钱去,哪儿来的闲情逸致谈情说爱!
又问沈云来想买些什么,给谁买,大约多大年纪,日常有什么喜好等等。
沈云来便笑:“果然是请对人了,我之前还问那些伙计和大小管事,皆是一问三不知。”
顿了顿说:“所买也有限,家母并两个叔伯那边的长辈,另有一个姐姐,今年二十四岁,已嫁了人,日常也管些家务事,要几样可见人可会客的正经首饰。”
明月一怔,听出不对劲儿来,怎么没有媳妇儿的?
这事儿她不好问。
可若不问,这孤男寡女大半夜出来,着实有些不尴不尬的。
她清清嗓子,貌似不经意道:“家宅和睦最要紧,有这份孝心十分难得,不知尊夫人喜欢什么。”
苏小郎这才回过味儿来,瞪着沈云来后脑勺:这厮果然居心不良啊,没说他老婆!
沈云来沉默片刻,“尚未婚配,不过家父已帮忙寻觅着了,此时不买也罢。”
“哦……”坏了,问过之后感觉更怪了。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迎面过来几对有情人低声,小儿女耳鬓厮磨,颊飞红云,十分亲密。
气氛越发古怪。
要压过一个尴尬话题的最好方法就是迅速开启另一个话题,于是明月便说:“京城乃天下头一个富贵繁华地,什么样的能工巧匠没有呢?若只买金玉首饰,倒似班门弄斧了,倒不如买些轻巧的珍珠头面,取其灵巧之妙。既是馈赠亲友,轻便些也无妨,更显亲近。
再有一个,本地产竹,又有苏绣,更多书画大家,各样的折扇团扇都极好。虽不在时令,却也可买些,不乏名家名作……”
布匹之类自然也属上流,但沈家就是做这个的,不提也罢。
明月说得起兴,沈云来听得认真,果然渐渐恢复了正常,稍后来到明月买过珍珠头面的那一家门前,“这家虽非老字号,然花样新奇,价钱更童叟无欺,这几年名头极响!对了,他家还做螺钿,有些个螺钿黑漆的首饰匣子并各样家具,都可看看,只不知入不入得你的眼。”
进门之后,明月先发制人,对迎面走来的伙计说:“我欲帮京城来的贵客采买土仪,你需得哪些好的来与我看。”
今日是上元佳节,那伙计又看这二人男才女貌十分登对,不免落了俗套,此时一听才知误会,到嘴边的称呼立刻就咽了回去。又听说是京城来的,登时涌起一股争强好胜之心,“贵客来我家便算是来着了,请楼上阁儿里坐!”
又招呼人煮好茶来,再拿好点心。
明月和苏小郎暗自松了口气,“小沈掌柜,请!”
沈云来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神有点复杂,“江老板客气。”
先挑珍珠首饰。
长辈们有点年纪,且是当家主母,便要大颗珍珠、端庄款式,如此方有威仪。
再看螺钿器具,也有大大小小几十件。
借着给沈云来挑,明月也问了几样自己喜欢的,果然价格不菲。
她几乎一眼看中了一个黑漆螺钿床头柜,一色贝壳打磨成七彩薄片,拼接成小桥流水图案,约莫二尺来高,正好靠墙贴放着。上面是四四方方一排三个小格子,正好放些首饰、笔墨之类的小物件,下面是一字拉开的大抽屉,可放纸张、墨条、镇纸等物。
见她看得久,伙计主动道:“姑娘真好眼力,这是本地一位……”
一听这套说辞,明月便知不便宜。
果不其然,伙计滔滔不绝说了半日,最后丢出来一个数字,“……承惠纹银一百八十两整。”
明月微微吸了口气。
一百八十两!
贵吗?
看用料看做工,似乎不贵。
但……哪怕一两银子也是她辛辛苦苦赚来的,买房置地还能钱生钱呢,这玩意儿……只好干摆着。
她乃穷人乍富,纵然有心挥霍,仍难改拘束,遇见喜欢的东西脑海中的第一反应不是“我喜欢我要买”,而是“值这么多钱吗?”
正在一旁叫伙计写笺子的沈云来往这边看了眼,没作声。
明月又去看了会儿别的,稍后过来再看时,就见那只柜子已盖上了。
方才招待她的伙计解释说:“您陪同来的那位爷要了。”
明月的心情突然有些复杂,“哦。”
眼光不错。
或许人人生来都是贱坯子,没人争抢时,明月觉得可有可无,可现在骤然得知已被人买走,她心底却油然生出渴望。
“还有一样的吗?”
伙计摇头,“名家所制孤品,仅此一只。”
明月怅然若失。
罢了。
不当吃不当穿的,不要也罢。
结果次日午后有人来送货,正是那只柜子。
明月满面错愕,问来送货的伙计,“不是被昨天的客人买走了么?”
伙计点头,“是呀,小的们正是照那位爷给的地址送来的。”
苏小郎就在门后咬牙切齿,与春枝恨声道:“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昨儿我就看他一派浪样儿!如今怎么样了呢?果然被我说中了!”
第60章
苏小郎捶胸顿足,春枝亦愕然,忙上前问道:“东家,这……”
若说是为昨日之事的谢礼,未免太厚重了些。
若说是为谋求霞染之法,又太简薄……
若此二者皆不为,那么图的就只是东家这个人了。
可听苏小郎回来说,姓沈的家中已在筹备亲事,虽说未定,可似此等人家,相互透个气儿就是铁板钉钉的,怎好在外招惹!
明月看着那只t昨天还很喜欢的柜子,突然觉得不那么漂亮了。
不,还是喜欢的,但送礼之人动机不纯,便不那么喜欢了。
沈云来显然是一早划算好的,这会儿才送来,他早坐船走了,就算想还都没地儿还去!
苏小郎凑过来,哼哼道:“咱们也不是买不起,作甚白要他的东西!”
倘或他老子已在京城给他订了亲,传出去东家成什么人了!
“不必送进去,”明月白一眼不断煽风点火的苏小郎,示意他安静,转身喝住正打算往里搬的伙计,“是昨儿那位爷没说明白,这个送错了地方,我重新给你们个去处,送到那里去。就说是我说的,他们少东家漏了行李,叫伙计们下回往京中送货时一并捎过去吧。”
她不喜欢先斩后奏。
不明不白的,弄个柜子来做什么?我又不是买不起。
送货的伙计愣了,挠着头嘟囔,“没错啊,说得明明白白……”
因一买两送,他还问了好几遍呢。
“我说错了就是错了,”明月懒得掰扯,不由分说给了新地址,“去吧。”
沈云来的致歉信在次月随锦鸿的船一道回的杭州,信中说原本是他打扰了明月过十五,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口头感谢没有诚意,且那只柜子于他而言并不算贵,又见她喜欢……并没有别的意思。
“打扰在前,冒失在后,万望海涵。未敢亵渎,权且揣度江老板之喜好,聊表寸心。轻薄简礼,切勿推辞……”
退到京城的螺钿柜子他留下了,只是再三强调要致谢、致歉,改送了一本京城各色布片攒的样子书。
这份礼物确实送到明月心坎上。
一来布片样子书就是从每匹布上剪下一个巴掌见方的零料,收集起来的,哪怕按尺去买,耗费也有限;
二来沈云来家几代人做丝绸买卖,一声令下,不过半日既得。
如此不贵不费,果然不好拒绝。
况且其中多有曾经风靡一时的好花色,明月之前都没见过,对日后琢磨新品大有裨益。
明月拿着样子书和朱杏研究数日,发现京城卖得最好的花样大多色彩绚烂而艳丽,虽也有清新淡雅者风靡一时,终难长久。
其中固然有地理风物之故,亦有彰显夸耀之心。
“染料贵得很,想染得好看也难,只这两份儿怕不是比料子本身更贵!”七娘如今也算大半个内行了,“但凡略有余钱的,哪个不爱招摇?”
原色胚布最便宜,穿在身上就是明晃晃告诉外人自己穷!
明月大笑,“你说得对极了。”
七娘给她夸得不好意思,“跟了您这么久,若这点都不会,不如回家种地!”
又问明月,“这个月得了三色染花共计二百一十九匹,都送到北边去么?我记得前儿您还懊恼贱卖了。”
近来染坊里又起了个新水池,朱杏可以两边“作战”,每月所得涨了近五成。
就差大批湖丝没谈下来了。
“懊恼归懊恼,”明月笑道,“该给的也得给。”
在京城那几日,据常夫人派来的那位嬷嬷说,京中光跟皇帝、皇后在三服之内的皇亲国戚就有数百人之巨,迄今为止明月卖出去的那点儿布,一个人手里还匀不到一匹呢!更别提这种事本就不均。
那么多人,明月哪个都得罪不起!
吊胃口固然好,可凡事过犹不及。未必人人都与武阳郡主一般知礼守规矩,万一真把谁惹恼了,非要强取豪夺、杀到老窝来,只怕就要好事变坏事。
七娘砸吧下嘴儿,麻溜儿指挥人装车,“可惜了!”
明月道:“不可惜,等过了五月就提价!”
太抠搜了也不成,知道的人太少,后期反而不好卖。
如今有锦鸿在北面开路,熬几个月,便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不曾想,京城禁令比预期来得更早一些。
京城多的是有钱有闲的富贵人家,为了喜欢的物事一掷千金屡见不鲜。那霞染究竟多么好看暂且不提,只“王公贵族们喜欢”这一条,便令人趋之若鹜。
有几家织造坊打听来路不得,私下效仿,但染出来的都不是那么回事:乍一看像,但细看之下却少了灵动与韵味,浑似珍珠与鱼目。
迄今为止三个多月过去了,市面上竟始终未能出现可与之一较高下的。
知道难做后,众人便更热切了。
据说是三月初,有两位家里有爵位的小爷欲买霞染,千方百计寻得一匹,谁也不愿相让。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主儿,辞间难免尖锐刻薄了些,也不知哪个先动的手,反正最后竟扭打起来!
那维护治安的京官一看,呵,双方拐弯抹角都有些靠山,哪个也不好得罪,当机立断上报开封府尹,开封府尹又上报……然后就捅到了皇帝跟前。
如此丑闻惹得皇帝勃然大怒,连夜发旨呵斥两家,骂他们教子无方,将在朝的都罚了俸。
次日便有言官弹劾霞染为祸根源头,以至奢靡成风,引京中子弟竞相追逐,此不良习气,不可蔓延。
然后皇帝就直接下令给禁了。
锦鸿那边没漏动静,还是常夫人前儿听了一个京城来的丝绸商说起,这才当新闻告诉了明月。
“京城已然传得神乎其神,饶是我做了这么些年丝绸买卖,如此种种也少见,倒是越发好奇了,究竟是何等神仙料子才至这般!”
这不巧了么?
明月听了,摸摸额头,挠挠腮,一声不吭埋头吃茶。
两人认识这么久,彼此什么德行不必细说,薛掌柜一看她这个样儿便觉得不对,从桌子下头踢踢她的鞋,“嗯?”
明月放下早已喝干的茶盏,清清嗓子,“姐姐记不记得,前儿我说有一桩大买卖……”
“行了!”薛掌柜嗖一下蹦起来,跳过去关了门窗,再冲回来时,两只美丽的眼睛里疯狂迸射出狂喜,“果然是你的手笔?!”
明月没有否认,“嗨,世人德行你也知道,不免以讹传讹、愈演愈烈……”
说着,却将里衣袖子揪出来一截与她看。
失败品不少,眼下不好穿在外面招摇,当里衣还是很不错的。
湖丝嘛,细腻柔滑、轻若无物,贴身确实舒服。
算起来,也够奢侈的。
薛掌柜狠狠吸了口气,抓着细看一回,迅速镇定下来,“以讹传讹怕什么!古往今来指鹿为马的事还少么?只要上头的人喜欢,哪怕是口腌菜坛子呢!我们自卖我们的,理他作甚!”
明月最爱她这份儿为了挣钱六亲不认的劲头,遂压低声音道:“不过姐姐,还需劳你施个障眼法儿,千万别道出源头才好。”
届时京城、薛掌柜、徐州一同发力,外人便猜不透究竟源自何处了。
薛掌柜马上明白了她的想法,又有些惋惜,“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可惜,可惜啊。”
如此成就对商人而言何其难得,却不好对外宣扬,简直憋死个人。
明月却道:“姐姐难道忘记了之前张六郎说的园主的事?”
那灭门的凶手固然可恶,但若死者生前不恁般张扬,消息想传回千里之外的老家也难。
薛掌柜迅速熄灭了这个念头,眼珠一转,又打起另一个主意,“既然京城下了禁令,想必那边也不好卖了,不如都卖与我……”
明月:“……”
姐姐,我脸上写着傻子么?
京城之内确实不让公开售卖,可自古以来有几个商人没有对策的?
纵然京中人不穿,谁还没有几个在外的亲眷,抑或需要打点的封疆大吏呢?
既然锦鸿那边不提,就证明销路并未受阻。
一计不成,薛掌柜并不气馁,“那先说好了,大头可得给我!京城又如何?如今都禁了!锦鸿也只是做买卖的,难不成还能违拗皇帝心意?倘或明知故犯,把你拖下水就不好了。”
明月挤眉弄眼,“给你给你!”
其实不必薛掌柜说,她亦如此打算。
既然皇帝下了明旨,日后京城销路必然受限,锦鸿那边势必会转向京城之外的客人,如此一来,与薛掌柜走量便再无不同。
不,有不同:锦鸿走上流零卖,薛掌柜却是铺开走大货,销路远比锦鸿广。
三月底春枝与固县的人交割回来,非常高兴地对明月说:“孙都头升了户房典吏呢!我已托李记那边帮忙转交贺礼了,哎呀,这可真真正正成了铁靠山了!”
以前的孙三只是都头,上头压着好几个官儿、七八个吏呢,哪个也开罪不起。如今好了,户房乃一县之内油水最丰厚的堂口,他又有威望,哪怕县太爷也要客客气气给几分脸面。
明月大t喜,“当真?!”
放在官场,吏简直不入流,但哪怕再不入流,也是朝廷认证的在册吏员,地方官不得随意处置。
况且县官不如现管,对寻常百姓而言,六房典吏可比上头的官老爷难伺候多了!
孙三没正经读过书,若照正路子,几乎不可能晋升典吏。
不用说,一定是吴状师相帮!
高兴之余,明月问春枝送了什么,“千万要重些才好。”
“这样的大事,我岂会吝啬?”春枝笑道,“当时我便做主了,留出八匹好缎子单独打一个封儿,落了您的款儿,又手书一封,托李掌柜代买几样应季好礼,一并送贺。额外还有单独一封给孙家的贺文。”
明月点头,“正该如此,礼多人不怪嘛。送的多了,或许没有额外的好处,可若人家都送了,唯独咱们不送,就一定会有坏处。”
“幸亏咱们一直不曾断了往来。”春枝也这样想,“吴状师那里也是,正月里我还亲自去送节礼来着,吴状师百忙之中抽空见了我一面,十分和气,还问您的好……”
“一则夙愿成真,是好事,值得庆贺。”明月想了想,“二则如今孙三的身份到底不同了,我若不亲自去,显得不恭敬。”
世上多有得志便猖狂的,她得去验证下现在英秀两口子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倘或有变,也好早做打算。
春枝道:“也好,如此便显得诚意十足了,只是要辛苦您。”
“挣钱嘛,辛苦也值了,”明月笑笑,“况且这趟也不光为了他,五月马上就要到了,我要瞧瞧李记那边如何了,方便安排下一步。再者,既知吴状师颇有手段,说不得要亲自走一遭,见面三分情嘛!”
人情就是要日常培养的,来日用的时候才不会底气不足。
临时抱佛脚什么的,佛肯让你摸才怪!
明月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如此这般安排妥当后,也不等下回往固县送货的顺风船了,直接叫苏小郎去包了一条过去。
途中如何自不必说,算来明月不到固县已一年有余,此时再看眼前,一切都好像没变,可一切都又好像变了。
就连苏小郎也忍不住疑惑,“奇怪,以前觉得王家酒楼何等繁华……”
今儿怎么突然觉得……也就那样了?
“你在杭州那么久,又去了京城,那两处都是天下头一号的富贵繁华,而固县呢?不过小小县城而已,好坏高低都是比出来的,自然就觉得不入流了。”明月笑道。
一年不来,难为王家酒楼的管事还记得她,当晚便报与东家王大官人知晓,王大官人次日一早便来了。
“哎呦,稀客!明老板一向可好啊?”
“托福托福!”王家人一项待明月极好,此刻再见,明月亦是欢喜,笑着还礼,“一年不见,大官人越发有派头啦。”
王大官人极热情,拉着她说个不停,又说叫她去家中吃饭做客。
现下明月颇有身家,又是固县头一号丝绸商人,身份不同了,与王大官人很可以平起平坐,自然也没了最初的惶恐和顾忌,当下开口道:“你我两边如此交情,我也不瞒你们说,非我刻意推辞,只是要先去孙典吏家去,一则,他曾与我有恩,不敢忘怀;二则听说他如今荣升,乃人生一大喜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该先去贺一贺。”
王老板喜欢她这般坦率,并深以为然,“不错不错,既如此,我不敢强留,且去吧。不过明日可一定要来,我那老娘和浑家时不时也念叨你呢!”
明月笑道:“自然,纵然大官人你不请我,我也少不得要自己上门讨嫌呢!”
王大官人大笑,“一年不见,明老板还是这样风趣。说起来,你们两位也都算苦尽甘来,真是不错。”
孙三在本地素有侠名,王大官人与他私交也不错,前儿孙三的升迁宴还是在他酒楼里摆的呢,这是极大的脸面,也证明孙三不忘本。
虽不能立刻过去拜访,明月也不含糊,先将给林太太和那几位老客户准备的各色新鲜衣裳花样本子送去,又在当晚让苏小郎往李家下帖子,说后日邀请他往酒楼一聚。
今日去孙三家,明日往王家、马家等各处转转,紧赶慢赶,李记也只能排后日了。
“明老板亲自来了?”李掌柜又惊又喜,忙起身整理衣裳,又一迭声命人备车,“该我宴请明老板才是,怎好叫她破费!”
苏小郎道:“东家说了,这一年来李掌柜尽心尽力,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一番话说得李掌柜心花怒放,“托福,托福,全仰仗明老板运筹帷幄!”
就因为多了明月铺垫,过去一年他多赚了近两千两呢,如今就连卖药材的马家和开酒楼的王家见了他也客客气气,很能说得上话了。
果然啊,银子就是人的铁腰杆!若没有,它就直不起来!
苏小郎一走,李掌柜便上蹿下跳预备明天的行头和说辞,想了想,又叫人把小儿子唤来,“我记得月前你才做了几件颜色衣裳?都一一换来我瞧!”
小李掌柜低头看看身上的宝蓝细锦长袍,茫然道:“这件也是今儿头一回上身,您老冷不丁的管我穿什么衣裳作甚?”
“你懂个屁!”李掌柜白他一眼,“明老板回来了。”
一提明月,小李掌柜就想起之前的事情,心情不免有些复杂,“爹,我已娶了浑家了,恁老也死了这份心吧。”
最初小李掌柜也确实动心,按照他爹说的那样想去勾搭明月,可千算万算没算到明月直接把固县这摊子事放给春枝干!
小李掌柜回回跑码头,回回落空,转眼大半年过去,爷俩也知道明月确实没有这个意思,且小李掌柜年岁也慢慢大了,耽搁不起,就渐渐歇了心思,开始张罗起婚事来。
去年腊月他与本地一个姑娘结了亲,小两口虽是盲婚哑嫁,倒也算和睦。
此时旧事重提,羞愤之余,小李掌柜也是千般不情愿。
“你懂什么!”李掌柜恨铁不成钢道,“你自己算算,她一年卖一千三四百匹料子,利钱占七成,一年能挣多少!这还只是固县一处,我观她野心勃勃,未必安于一隅,哼哼……”
说着,他看向儿子尚算俊秀的脸,“商人嘛,天南海北地跑,便如候鸟一般,身边没有个知心的人如何能行?况且她又是那样青春年少、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这样的身家,养几个外室怎么了?”
我一没让你休妻,二不让你和离,你急什么?
但凡我年轻个一二十岁,早便自己上了,还轮得到你?
小李掌柜登时头脸脖子一并涨红了,结结巴巴道:“那,那是粉头的做派!”
我如何做得来?
“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你呢!”李掌柜嗤笑道。
这话似乎戳中了小李的软肋,他突然有些不服气了。
怎么就看不上我?我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之前那是没看中吗?那是压根就没看见我!
李掌柜继续火上浇油,“瞧见方才来下帖子的那个小伙子了吗?嘿,瞧瞧那块头,那精神气儿,那腰胯!若我是明老板,我也带着他出出进进。”
不管它东风西风,世上最厉害的还是枕头风。
若明老板果然看重他的儿子,什么好处要不到?
明月尚不知李记父子在家花样筹谋,待苏小郎归来便同他往孙三家中去。
听说她来,英秀分外欢喜,忙拉她坐下说话。
英秀瞧着年轻了好几岁,越发美丽,明月赞了一回,笑道:“如今姐夫也算熬出来了,想必日常登门的就更多了,怎不换个大屋子居住?也好衬你们的身份。”
“嗨!好妹子,莫要打趣!”英秀一摆手,并不拿她当外人,“使银子买来的芝麻小吏罢了,能有什么身份!”
讲到这里,她难免压低声音,“不怕你笑话,为了这个,我们简直恨不得棺材本儿也砸进去,哪里有闲钱?纵然有人奉承,可倘或刚上任便改头换面,岂不叫人说嘴?只道是三分人样尚未学成,七分官威栩栩如生,活脱脱一个贪官坯子……”
之前马家倒是想送,可孙三唯恐落人话柄,便辞了。
明月听了,叹道:“两位也忒谨慎。”
以前孙三只是个捕头时,反倒更肆意些,如今倒也晓得爱惜羽毛了。
两人相互谦让着坐下,明月想起之前和她的闲谈,试探着说:“这值甚么!依我说,莫说区区一介典吏,便是朝廷的县尉,姐夫也做得!”
县尉t是地方上最低一级武官,正九品,品级虽低,却也是正经官身,“士农工商”中的“士”。曾经英秀还同她抱怨来着,说孙三有旧伤,不好做一辈子都头,影影绰绰也想弄个小官儿来做做。
几句话戳中英秀心事,忙压低声音,“这话我轻易不对外说,也就是咱们要好……问过了,说是没有功名,只好从资历上找补……”
从“捕头”到“县尉”,是“白身”升“官”,属破格提拔,几乎不可能;但等熬出几年典吏后再提,就是“吏”升“官”,并非没有可能。
原来如此,这话确实不好对外讲,若非二人是利益联盟,英秀绝不会透露。
明月拍拍她的手,“好事多磨,姐夫才三十来岁呢,急什么?我看好些举人、进士的都五六十岁呢。”
英秀听了,心下熨帖,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明月不再言语,又给贺礼,另有一封二百两的贺喜银子。
礼物英秀收了,但是银子没要,“春枝已托人贺过了,我知道你们的心,你们小姑娘家家的在外头也不容易,快别这么着……”
稍后孙三回来,老远便听见浑家的说笑声,因问外头杵着的丫头,“夫人在屋里同谁说话?”
丫头回道:“杭州来的明老板,之前卖丝绸的那位。”
“哦?”近来孙三应酬颇多,一时间竟没想起来是谁,听到丫头的后半句才对上号。
进去时果然见明月和英秀正在炕边上挨着说话,低头看着什么花样子,时不时笑出声。
见他进来,两人齐齐抬头,明月见孙三龙行虎步意气风发,当下上前行礼,笑道:“前儿听春枝说我便立刻过来了,给孙大人请安。”
孙三却不曾授全了她的礼,马上往旁边一让,一边洗手一边笑道:“莫学外头那些恶心人的话,这些日子我也听够了,之前你我如何,以后还如何。”
明月虽为女子,行事做派却颇合他的脾胃,难得浑家也爱,便不将她做寻常商贾看待。
听着这熟悉的话语,明月微微悬着的心立刻放下来,便知此人没有变,至少现在还没有变。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英秀还留明月和苏小郎在家用了饭,方放他们离去。
一离开孙家门,明月连客栈都顾不上回,直奔牙行,“我要在固县附近买一二百亩地,要中田及以上才好,贵些无妨……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