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苏小郎不懂,“您整年不在这边,要那么多地做什么呢?”
    明月轻轻吐了口气,“你没听方才英秀说么,他们手头紧……”
    手头紧,又因为刚上任,不敢随意敛财。
    送房子太显眼,他们不会要的;送钱太直白,也不好。
    既如此,就送几百亩地吧,以明月自己的名义租给佃户种着,再委托英秀帮忙,代为收租。
    苏小郎明白了,“您这是送了一只会下金蛋的鸡呀!”
    只是他还是有点不大明白,对方待东家多么亲热呀,而且都已经明确拒绝,不要钱了……
    “他们说不要就不要了吗?”明月嗤笑,“若果然视金钱为粪土,方才英秀就不会在我跟前抱怨手紧。”
    况且她也试探过了,两口子进取之心未死,接下来几年,少不得持续打点,正是要用银子的时候。
    岂不闻“锦上添花莫如雪中送炭”,此时不送,更待何时?
    这些年的天气不好不坏,中等田一亩大约在二两到四两之间,两百亩地顶了天八百两银子,只要年年产出,英秀夫妇就会年年记得自己的好。
    等年底风头过去,她再将田亩转到英秀名下,再配着节礼,这条人脉就算稳了。
    倘或他来日果然“化龙”,收益将难以想象……
    即便止步于典吏,五年的好处也够回本了。
    次日明月又往王家、马家等几处走动,各自寒暄不提。
    第三日,是明月约定要见李掌柜的日子。
    李掌柜一早就带着儿子过去恭候,后者打扮得尤其光鲜亮丽。
    出门前李掌柜亲自与他看了好几回,务必叫头发丝儿一丝不乱,衣裳角一角不折。
    稍后明月带苏小郎下来,李掌柜立刻起身问好,又命儿子上前问候,席间又叫把酒。
    如此居心,明月看得出,苏小郎也看得出,恨得牙根痒痒:怎么走到哪儿都有这些妖精似的货色!
    明月忽然觉得很有趣。
    儿时在小小的通镇,她所见所闻皆是女人们向男人们卑躬屈膝、端茶递水,可自从孤注一掷南下,似乎一切都变了。
    她所熟悉的童年经历和思想无时无刻不在崩塌,然后又原地重构,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呈现在她眼前。
    便如京城的武阳郡主,杭州的薛掌柜,又如现在的自己。
    钱财,权势,原来只要拥有其中的一样,无论对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没有区别。
    “不必忙,先请坐吧。”想到这里,明月不禁笑了笑。
    李掌柜见状,心头暗喜,这是相中了?
    “哎,明老板乃座上宾,小犬略尽心意,应该的,应该的哈哈哈。”
    小李掌柜面上微微涨红,一咬牙,又要给明月布菜。
    苏小郎眼睛都瞪大了,立刻抢先一步抓起公筷,“此事便不劳费心了。”
    东家有手有脚,再不济还有我,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了!
    李掌柜的眼珠转了转,笑呵呵对儿子道:“坐吧。”
    小李掌柜隐晦而迅速地瞪了苏小郎一眼:这厮好敏捷的身手!
    苏小郎视若无睹,哼,笨手笨脚的还想伺候人?跟那个什么杭州卖房子的张六郎学学吧!
    明月不理他们私下的眉眼官司,与李掌柜略寒暄两句便开始用饭。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了才能谈事情。
    她要用饭,李家父子便不敢再聒噪,规规矩矩埋头吃饭,凡有新菜上来,必等着明月先夹过了,他们再用。
    期间明月的茶水凉了,不必她亲自动手,自有小李掌柜帮忙更换热茶,很是妥帖。
    明月将一切看在眼中,心道,谁说男人粗心的?这不伺候得挺好!
    一时饭毕,自有人进来收拾,擦桌抹凳,又上好茶,众人这才开始说正事。
    “近来我新觅得几样好货,固县太小,富者寥寥,只怕吃不下,”明月吃了口茶清口,慢慢地说,“李掌柜可敢往徐州一去?”
    薛掌柜路子广,霞染可以卖到全国各地去,但是和京城的锦鸿一般,因多过了一遍手,利润比较薄;李掌柜这边的销量会低一点儿,但不过二遍手,利润明月能拿大头。
    明月两边都想要。
    “啊?”李掌柜被问住。
    谁?我么?
    就连当初他看明月不顺眼,都是躲在胡记后边吃等食,这会儿冷不丁让他自己在外开疆辟土……便有些犯难。
    那可是州城啊,我一个小县城的卖货郎,能行吗?
    李掌柜心里打鼓,掩饰般啜了几口茶水才赔笑道:“在外打拼总有风波,其实如今你我赚得都不少了,明老板年纪轻轻,来日方长嘛,何必急于一时呢?”
    对外扩张谈何容易!当初你来固县做买卖就遇到了一个胡记,蒙受牢狱之灾,若我贸然去徐州,还能有好?说不得也要如你一般,被当地的地头蛇针对,想想就令人恐惧。
    你年轻,经得起折腾,我一把年纪了,孙子孙女都有几个,如何折腾得起?
    几年下来,明月看多了各类出色人物,很有点瞧不上李掌柜这副窝囊相。你自诩行业前辈,之前还跟我那么讨价还价,怎么一说到对外就畏畏缩缩!
    什么不急于一时……简直放屁!银子会站在原地等你么?做买卖抓的就是这一时,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行了,这人废了,就这样吧。
    再多说,显得好像非他不可,上杆子求着似的,好没意思。
    “李掌柜无需担忧,人各有志,这个我明白,自不会强求。”不等李掌柜松口气,明月又道,“左右你我的契约文书只在固县之内,固县之外么,我自有人脉打点。”
    还有个文武双全、人脉广泛的吴状师呢!
    吴状师的路子与寻常人不同,他身价高,非有钱人买卖不做,日常结交的也多是地方的官员、乡绅,是最有钱、最热衷于京城文化的一批人,不怕没得卖。
    “这……”李掌柜傻眼,脱口而出,“一事何烦二主啊!”
    苏小郎抢白道:“你这人,好没意思,方才东家叫你做,你絮絮叨叨不做,如今东家要找别人t做,你又要来,像什么话!拿我东家做耍子么?”
    谁有空同你讨价还价的!
    几句话说得爷俩面红耳赤,第二次眼睁睁看着明月离开。
    明月对这个结果没有太多感觉,她甚至懒得多浪费精力,出了门便开始预备明日去徐州的事。
    合伙做买卖既讲究时机,也讲究缘分,看来她跟李掌柜的缘分有限,就这样吧。
    李掌柜此人,说他坏吧,不算多坏,可说他好吧,关键时候又指望不上。他在特定时期缺少锐意进取的魄力和勇气,就连当时胡记和明月对上这么好的机会,他要么联合明月干倒胡记,要么联合胡记干翻明月,总能赚个大的,可他呢?就是缩在原地不动眼巴巴等着,等这边分出高下了才出来捡现成的,显然一点风险都不担,恨不得叫人把饭喂到他嘴里才吃。
    可寻常买卖有他试错的机会,这样昙花一现的大买卖,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没人会在原地等他,银子更不会。
    晚间苏小郎抽空出去找跑堂聊了一回,略给几个大钱就把李记的近况打探了个七七/八八,归来时出离愤怒,“东家,那姓李的去岁便成婚了,是个有妇之夫!”
    有家室的人竟然还敢出来卖弄,好不要脸!
    明月扑哧笑出声,“得了,随他去吧。”
    既无过人美貌,也无出众才华,家里甚至还不如她有钱,愿意献殷勤就献吧,反正注定了没结果。
    正欲歇息,忽又有酒楼伙计来传话,“外面来了位姓李的客,说要请您吃茶。”
    原来那李掌柜见明月走得毫不留恋,难免记起曾经吃亏的情形,又恨自己嘴快,回去的路上便懊恼起来:姓明的年纪虽轻,却鲜少打无把握之仗,她既那般问了,说不得已做成三四分……
    一时想,寻常也不曾听说她的人往州城去,如何筹备?
    一时又想,或许是自己孤陋寡闻亦未可知,不如再问问?
    苏小郎皱眉,见明月坐着不动,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他便对伙计道:“大半夜的,吃什么茶?就说东家歇下了。”
    说完,抓了几个钱与他。
    “哎!”伙计笑眯眯接了铜板,麻溜儿跑走。
    次日一早,明月与苏小郎在王家酒楼简单用过早饭,先去牙行催促了买地一事,然后便直奔徐州。
    四月中旬,孟夏暖融融的空气迎面扑来,路边又有各色野花争艳,芬芳旖旎,着实惬意。二人骑马狂奔了一日一夜,于次日傍晚时分抵达徐州。
    苏小郎去找了家客栈,二人梳洗过,换下满是尘土的衣裳,稍事休整便往吴状师家递帖子。
    “老爷不在家呢。”门子接了碎银,实话实说,又见明月是位女客,贴心建议,“若有急事,告诉夫人是一样的,可要小的帮忙传话?”
    不在?这可真是不巧了,明月皱眉,“可知去哪里了么?什么时候回来?”
    门子摇头,“老爷去外头帮人打官司去了,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对了!”他眼睛一亮,看在银子的份儿上想起来一件事,“四月二十七本地知州老母过寿,老爷颇得他老人家器重,必然要赶回来的。”
    四月二十七,今天是四月二十四,来都来了,也不差这几天!
    明月松了口气。
    突然多了几天空余,明月顿觉闪得慌,睡了一觉,第二天干脆拉苏小郎去逛街。
    徐州离固县不远,百姓口音、饮食乃至风物都差不多,又都是四四方方的城,除了大点,乍一看,仿佛还在固县似的。
    倒是有几样蜜煎点心很不错,其中一个蜜三刀香甜赛蜜、唇齿留香,明月和苏小郎一吃就爱上了,一口气吃了大半斤,然后就给腻住了。
    苏小郎一天三遍往吴状师家跑,几天下来,那门子都认识他了,老远见了就摆手,意思是还没回。
    直到四月二十六傍晚,苏小郎又去,那门子却远远冲他招手。苏小郎立刻跑过去,门子低声道:“老爷半个时辰前刚进门,正休息呢,你且安心,我已嘱咐了里头的人,晚间歇息再提一嘴。”
    苏小郎大喜,又给了他一钱银子,抱拳道:“多谢多谢。”
    说完,撒丫子往客栈跑。
    花了银子就是好办事,当晚那门子轮值后便亲自过来说:“老爷看了,说是明后日白天都不得空,后日傍晚可去外头的正心茶馆聚一聚。”
    明月再三道谢不提。
    四月二十八傍晚,明月携苏小郎如约往茶馆,才进去坐下不到一刻钟,吴状师便昂首阔步进来了。
    健壮依旧。
    正值壮年,一年不见也没多大变化,双方相互见了礼,略作寒暄,吴状师便开门见山道:“明老板难得来徐州,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长高了,神态间更自信从容,颇具大将之风,期间定有奇遇。
    明月笑道:“有买卖,却非刑名。”
    “哦?”吴状师也笑,“找我打官司的不少,做买卖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事先说好,我可不是那块料。”
    “您实在过谦了。”明月心道,就凭您那能把死人说活的如簧巧舌,几个商人比得上呀!
    她亲自给吴状师倒了杯茶,“去岁腊月开始,京中有一样霞染……”
    近五个月,足够消息从京城传到徐州了。她相信吴状师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果不其然,一听“霞染”,吴状师的眼睛都亮了,“莫非……”
    明月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听说京城那边正价已过二百两,私下更高,却依旧有价无市。我虽不才,却恰恰能弄来。”
    吴状师眼神闪动。
    他爱财,毫不掩饰地爱财,所以对一切昂贵的事物都很了解。事实上,“霞染”之名,他早在正月便有耳闻,也知道本地几位上官及其家眷亦颇感兴趣。
    说白了,那东西如此抢手,已经远远超出其本身的价值所在,成了一种向上的叩门砖和身份的象征。
    若他来做买卖,无需去外面叫卖,只要放出风去,多的是人找上门。
    吴状师沉吟片刻,一抬头,对上明月怂恿的眼神。
    紧接着,两人迅速进行了一番充满铜臭气的深入交流,并对分成做了重点探讨,最终取得圆满成功。
    因吴状师可以直接把料子送到数位官员、乡绅手中,再借他们之手扩散到同级别的人家去,实力非凡,明月便白与他几匹做酬劳,之后每匹收一百四十两,至于后续能卖多贵,都看吴状师自己的本事,多出来的都是他的。
    这个价格是明月汲取了对战高管事的教训,再结合当下霞染的火爆给出的,老实讲,第一次做这么黑心的暴利营生,明月难免忐忑。
    谁知常年混迹州府的吴状师完全不觉得有问题,当场就应下来。
    兴盛于京城的稀罕货,就该贵。
    客人买的不是货,而是身份,是体面,是凌驾于常人的优越。
    明面上,明月是帮忙联络霞染的杭州布贩子,吴状师则是可以帮忙联络二道贩子的三道贩子,但实际如何,二人皆心照不宣。
    两人都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痛快人,且此事也不好落在纸面上,便三击掌为誓。
    吴状师着急要,命人拿着明月的亲笔书信直奔杭州城内宅院取布,明月与苏小郎则先回固县,做买地的收尾。
    等他的人从杭州回来,明月与锦鸿的五月之期也就到了,正好接续上。
    “东家,那固县的赵太太、林太太她们若想要怎么办呢?”回去的路上,苏小郎问道。
    “我与李记约定在先,不好直接使人在固县开张,不过也不怕,等徐州铺开,固县那边想知道的自然就知道了。”明月没来之前,固县的几位太太便经常往徐州来买布呢。
    反正两边都是她的买卖,去哪儿买都一样!
    返回固县时,那牙人已在外面谈了一百二十来亩地,“有的是农户自己想卖,便宜些,可照市价二两三钱。有的却是种种途径得来的,地段好,田也肥,您要得又急,难免贵些,三两多、四两多的都有。”
    明月心知肚明,只怕这个“种种途径”,就有像今天她送孙三这般的乡绅或者底层官吏。
    明月想了想说:“我着急要,你看看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吧。还有,农户不到走投无路不会卖地,对这样的就不要压价,比着市价多给两成。”
    曾经她穷困潦倒,故而锱铢必较,可如t今好歹也算小有身家,偶尔也想反过来帮帮旁人。
    那牙人听了,力赞她慈悲心肠。
    明月做惯生意,对这点花言巧语全然不在意,只恐此人转头两头吃,就让苏小郎跟着走一遭。
    牙人听了,笑容一僵。
    如此又过了三四天,各方地契都拿来,又往衙门里更名,落到明月名下。
    一共是一百二十七亩,总共作价四百五十九两七钱。
    回来之后,苏小郎告诉明月,“果然给您猜着了,那小子打量咱们是不通俗务的肥羊,谎报哩!一亩地至少多报了一钱,一百多亩就是十多两,被我给拿住……”
    十多两,都够一家人过大半年了。
    托外头的人办事就是这样,难免的,只能自己多个心眼儿防范。
    明月直接把那一摞地契都交给了英秀,“好姐姐,我在这里略挣了点产业,可惜不能久住,需得劳烦您帮忙收租……”
    英秀一看就明白什么意思了,顿时气血翻滚、满心火热,微微赧然,很是推辞一番,到底收了。
    这些地不在自家名下,却全凭自家处置,哪怕上官见疑,也查不出什么来,当真稳妥极了。
    明月又委托她帮忙看着李记,英秀巴不得一声儿,将那胸膛拍得砰砰响,“你我便是那异姓骨肉,此些许小事,我自理会得,且放心去吧。”
    至此,此方北上的任务全部圆满结束。
    此时已是五月初六,端午都过了,明月带着苏小郎开开心心回南,不成想刚到家就接到一个坏消息。
    “东家,锦鸿在杭州的铺面让人给查封了。”春枝忧心忡忡道。
    “什么?”正在屏风后面洗澡的明月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为什么?”
    五月末的杭州已经很热了,她身上穿的却还是北上时的厚单衣,才进城门口就捂了一身汗。
    春枝翻出一件浅藤萝紫色的菱格全孔罗衫,配了纱裤,绕过屏风,放到浴桶边的衣架上,“说是偷逃税款。”
    嘶,这可棘手了,明月突然想到什么,“城中被查封的只此一家吗?还有没有旁人?”
    春枝一怔,“哎?这个我们还真没注意。”
    明月出来擦干身上,换过新衣裳,拿大手巾绞干头发,隔着门对外吩咐起来。
    苏小郎主动请缨,“我去找人打听。”
    “我也去。”苏父紧随其后。
    “去吧,快去快回,小心为上,若有衙门的人在,不要往上靠。”明月道。
    “哎!”父子俩一阵风似的卷出去。
    春枝帮明月扇风,“锦鸿铺面被封,听说账本也被一并带走了,凡是与他家有过交易的,都顺带着被查了。衙门的人已来过这里,要看咱们和锦鸿的账本,我同他们争论几句,给隔壁谢夫人听见,过来调停,最后只看了当初您和锦鸿签的文书就走了。”
    文书中明确分派了各自的责任:明月这边不包税,安分纳税也好,偷逃税款也罢,都只管找锦鸿。
    果真被翻出账本来,霞染可就瞒不住了。明月暗道侥幸,“该好好谢过人家。”
    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啊。
    “我已送过重礼了,谢夫人退了一半。”春枝絮絮叨叨地说着,又帮着明月换衣裳。
    “嗯,这可得记个大人情。”明月搓了把脸,“对了,吴状师的人来过吗?”
    “六天前刚走,”春枝给她看账本,还有来取货之人留下的按了手印的吴状师的亲笔信,“照您在信上说的,三种花样,每种取了两匹送他,没收钱。另外每种要了八匹,一匹一百四十两,一并带走了,都是从原本准备给锦鸿的那批货里扣下的。”
    因明月临行前就交代过,说吴状师的人可能过来拿货,故而交接非常顺利。
    “说到锦鸿,五月底了,他们的人来过吗?”这笔账很简单,明月简单瞄了一眼就把账本合上放在一边。
    过了这个月,霞染便可借薛掌柜和吴状师之手卖往全国各地。
    “铺面查封当日就来过了,”春枝说,“可是他家几个管事儿的连着账本和家当都被衙门贴封条带走了,来的是两个面生的小伙计,只带着一个管事的印章,并无其他信物,也没有足够的银子,空口要货,说什么打欠条。我和七娘都觉得不妥,商议了一回,没给。”
    “嗯,没给就对了。眼下正值锦鸿的多事之秋,谁知道那两个伙计是他们管事儿的临危托付?还是眼见着树倒,趁机偷了印章,想要趁火打劫来的。”
    霞染的本钱虽有限,卖价却高,一匹就一百多两银子呢,若贸然给出去,回头银子收不回来就坏了。因进价未对外公开,又不好明着报官,就只能吃个哑巴亏。
    明月深深地吐了口气。
    京城局面已打开,其实锦鸿结果如何,她倒不怎么在意。
    她关心的只是会不会牵扯到自己。
    好在苏家父子很快就回来了,水都顾不上喝一口便将得到的结果说给明月听,“东家,都打听清楚了,这几天前后脚被查封的铺面一共有四家,另外有一家贩盐的,两家贩茶叶的,罪名都是偷逃税款。”
    一听有四家,明月狠狠松了口气,笑道:“好了,此事与我们不相干。”
    知道没有被针对就放心了!
    心事一去,院子里的气氛顿时轻快起来,苏父还有心情嘀咕别家了,“盐贩子啊,听说一抓一个死。”
    有犯盐和犯茶叶的对比着,锦鸿这个贩布的都像小打小闹了。
    盐铁茶官营,并非由官府亲自往外卖,而是朝廷每年都会对外发售数量有限的“引子”,由各地财力雄厚的豪商巨贾竞价,价高者得。
    当然,“价高者得”只是明面上的说辞,真想得偿所愿,人脉、靠山缺一不可。
    取得“引子”的商人便具备了与朝廷合作,贩卖盐铁茶等物的资格,没有的就是私贩,要杀头的。
    每张“引子”都明确了商人们可以贩卖的数量,根据凭证去官营作坊内拿货,所得利润的大部分上缴国库,剩下的就是他们自己的。
    这几样买卖本就是重利,奈何人心不足蛇吞象,挣钱哪有个够呢,久而久之,难免有人渐渐不满足,经常在明面上卖朝廷的货,私底下则偷偷贩卖私货,逃避税款、谋取重利。
    第62章
    休整一日,第二天一大早明月便去隔壁拜访谢夫人,将武阳郡主赏赐的十二花神发钗中的牡丹钗赠与她。
    牡丹富贵端庄,明月本人却如荒原中的野草,挺拔又尖锐,二者着实不搭。况且谢夫人乃七品孺人,有品级的敕命夫人,正衬牡丹。
    原本谢夫人不肯收,“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难不成来日我这边起了火,你们的人也坐视不理?不过几句话的事,不值什么。况且前儿你那管事已正经谢过了,我又怎好再受你的礼?”
    “话虽如此,终究是看您的面子,或许于您只是举手之劳,于我们却是大大的幸事。”明月将单独配的长条锦盒推过去,“说来此物乃机缘巧合京中贵人所赐,可我是什么身份?只好供起来,岂不可惜?思来想去,所识之中也唯有您配得上。”
    京中贵人?谢夫人伸出去的手马上迟疑起来,指尖流连在锦盒表面,口中轻轻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说着,已将那锦盒打开,果见一朵银丝穿米珠攒的重瓣牡丹怒放。整朵牡丹不过核桃大小,但无一处不精,无一处不巧,轻轻一碰,那花瓣便颤巍巍抖动起来,栩栩如生。
    谢夫人立刻就不舍得放下了,又翻看底部方戳,惊喜道:“当真是好东西!啧啧,瞧瞧这银丝,外头如何拉得这般细长匀称?”
    一根钗子而已,莫说是银子的,即便是金子的,又能值几个钱?要的便是这份工艺!
    据说最厉害的能工巧匠可以将金银拉成比头发还细的丝,然后再用金银丝攒首饰,取其灵动精巧之意。
    眼前这朵牡丹便是这样的攒丝工艺,虽不至于发丝那般细,但通体匀称,无一丝累赘,已是外头难见的好东西。
    当然,最难得的还是那个戳!
    是真真正正京城专供贵人府邸的官营作坊出来的!
    谢夫人爱不释手地赏玩许久,又半真半假要往匣子里放,“此钗难得,想必也是你的心爱之物,我又t怎好夺人所爱?”
    明月心下了然,伸手去拿发钗。
    谢夫人顺势松手,就见明月接了钗子后起身,微微欠身,将发钗往她云鬓间一插,复坐回去欣赏,赞道:“高贵典雅,果然极衬您。”
    好话谁都爱听,谢夫人心下欢喜,抬手轻触钗头,“瞧你……既如此,我便生受了。”
    她的丈夫官居七品,外头瞧着虽好,可在官场之上位卑言轻,更远离京师,少见圣颜,何曾见过此等赐物?自然不舍。
    收了发钗,谢夫人待明月更为亲昵,忙命人煮上等好茶,品时令鲜果,“你是去过京城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茶且将就着喝吧。”
    若论别的,杭州或许稍逊一筹,可论及茶叶,自然遥遥领先,明月便知她在旁敲侧击地打听,当下笑道:“京城大人物多着呢,我算什么?不过是看人家的面子,捎带着罢了。”
    谢夫人便问:“是之前高中二甲的那位杨相公不是?如今只怕是翰林了吧。”
    “正是他家,”因之前杨家人来送礼时便见过谢夫人,此事无需隐瞒,“他夫人极宽和……”
    是他家,却非他本人。
    谢夫人自不知杨逸之妻姓甚名谁,更不知她与武阳郡主的关系,只是羡慕。
    翰林啊,多好,如无意外,一辈子都不必下放。
    “我年纪轻,资历又浅,自己本分做买卖,便当全天下的人皆是如此,”说多了就成炫耀了,只怕适得其反,明月立刻叹了口气,适当流露出一点茫然和后怕,“哪知竟遇着这一遭,昨儿我那管事同我说起,着实吓坏了,若非您……”
    “嗨,自来人心难测,这样的事多着呢!”谢夫人很是习以为常地说,“你也不必放在心上,问过了就完了。日后倘或再有人来聒噪,只管来寻我!我虽无甚大本事,帮着说几句还是可以的……”
    都是本地水司衙门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弯弯绕绕总能遇得到,便是半个自家人,轻易不会得罪。
    得了这番话,明月才算放了心。
    晚间林劲松回来,发现妻子并未像往常那样迎出来,只顾对灯揽镜自照,过去一瞧,“呦,这钗子倒很精巧,今儿才买的?”
    “只怕没处买去!”谢夫人将今日之事说与他听,百感交集道,“虽说士农工商,高低分明,可买卖做起来的人啊,下可大肆铺张,上可结交权贵,过得可比咱们舒坦多了。”
    低级官员俸禄有限,要养家糊口,又要上下应酬,难免捉襟见肘。
    林劲松一听,顿时警惕起来,“你没收什么要命的东西吧?”
    前儿才抓了那么些人,今儿就有人送稀罕物,怎么看都有诈。
    谢夫人白他一眼,“我便是个傻子不成?前儿不是才跟你说过,你们衙门封了一间绸缎门面,凡是有过账面来往的商户都查了,隔壁的小姑娘倒霉催的,才跟那边做了两回买卖,也受了牵连。下头的兵士没轻没重的,那边只一个年轻姑娘,哪里吃得住吓?我听着吵嚷起来,怕出事,过去说了两句公道话,这不,倒叫她们好生感激。”
    她这么一说,林劲松也想起来,当下笑道:“原怪不得他们。你也别小看那些年轻姑娘,放眼杭州城,多少女掌柜?能闯出名堂的,哪个是寻常角色?一个个凶得很!光这几日查的,犯死罪的就有好几个,但凡兄弟们动作慢些,撕账本的、跳河的、咬人的,防不胜防……”
    谢夫人从镜子里瞅他,哼了声,“怎么,嫌我凶?”
    林劲松失笑,“听听,你又多想。”
    谢夫人一撇嘴,“说到抓人,这回你们闹得这样大,果然没事么?”
    “怎么会没事,”林劲松换过家常衣裳,洗了手脸去她身边坐下,“只怕此刻都玩儿命往各处通气儿呢,你且看着吧,要不了多久就要热闹起来了。”
    只要买卖做得够大,就不可能没有人脉,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就看谁的关系硬吧。
    谢夫人面带忧色,“做人留一线,你们也莫要逼迫太过,当心惹恼了上面。”
    外头看着是商户,可真正的东家还指不定是谁呢!
    “放心,我和无悲有数。”无悲是卞慈的字。
    顿了顿,林劲松又叹,“不过无悲锐意进取,此番动静颇大,上面的人无论如何都要过问一二的……”
    说到卞慈,谢夫人也是百感交集。
    那个兄弟确实不错,有什么好处也知道拉自家男人一把,待周围人也极义气,众人都愿意追随,只是……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林劲松的猜测没有错,卞慈前脚才带人抓的抓,封的封,后脚便被转运副使单继远传去问话。
    卞慈微微垂着头,“大人每日千头万绪,此乃下官职责所在,怎好每每将些许琐事相扰?”
    单继远一听他这个四平八稳的语气便来了火,“琐事?一口气封了四个大铺子,三个是朝廷许可的盐商、茶商,不由分说便拿人下狱,连带着转运司内两名属官亦在其中,如此兴师动众,闹得人心惶惶,这叫琐事?”
    “转运判官总管转运司庶务,兼督察属吏,”卞慈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职责说了一遍,“证据确凿,下官并无僭越之处。”
    转运司自上而下,内设一正使、二副使,副使之下就是判官,所以严格来讲,卞慈所作所为确如他所言,皆在职务之内。
    甚至判官本可不必亲临,卞慈如此亲历亲为,便是朝廷知道了都要褒扬几句“勤勤恳恳”。
    “证据?”单继远皱着眉头,“证据何在?赃物何在?赃款、账本呢?为何不报与本官?”
    卞慈微微抬头,从眼帘上方瞧着他,似笑非笑,“前几日大人公务繁忙,以致连连宿醉,下官遍寻衙门上下而不得,已将证据交予童副使。”
    他刻意在“公务”二字上加重语气,立刻便透出一股难言的讽刺。
    转运司是个既辛苦,又有油水的衙门,每逢年节,自少不了各处应酬,至于下面想要奉承讨好的商户,那就更多了。
    从四月底开始,单继远便日日应酬,不分昼夜流连于各处宴席、会馆间,却是少去衙门。
    此刻被卞慈隐晦指出,他不禁老脸微烫,旋即便恼羞成怒起来,“他去岁刚来,一概事务尤显生疏,正该有个老资历的接管……况且衙门寻不得,你岂不知本官住处?”
    “大人,慎言!”卞慈骤然抬高声音,“此乃公务,怎可往私人宅院交割!”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挑着单继远分/身乏术时行动,如此一来,单继远即便不满也不敢大闹,因为一旦闹大了,“擅离职守”“因私废公”“私相授受”等种种罪名就能叫他喝一壶。
    另一位童副使刚来不满一年,刚满四十岁,家世也不错,正是踌躇满志,励志要大显身手的时候。且恰恰因为来的年岁短,与本地各方势力结交不深,行事少有牵绊。
    数月前,卞慈曾与他试探一二,二人都或明或暗透露出大干一场的意思,也算一拍即合……
    童副使与单继远平级,后者纵然不满也无可奈何。
    如果顺利,要不了多久,那诸多证据便会转呈到转运司正使跟前。
    不过卞慈也没奢望正使大人全盘接受,毕竟他老人家那边必然也盘根错节,多有瓜葛,说不得要筛选一二。
    但事情打从一开始就是明着来的,那么多百姓、各地商贾和各级官员都看见了,保不齐其中便有朝廷眼线,不可能压住。且若彻查,必有大功……综合而言,至少能有三四成见光。
    六月上旬,接到消息的沈云来亲自赶往杭州,于十九日拜访转运司副使单继远。
    六月中旬的杭州热极,又闷,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暑气,无孔不入。
    尚未进入杭州地界,沈云来的衣裳便已湿透,饶是在来单宅的路上于车内换过,此刻皮肤表面也沁出细密的汗意,将整件里衣黏在身上。
    上次来,帖子递上去之后,沈云来很快便得到召见,但这次,他足足等了近三个时辰。
    候房内无冰,且面西,午后炽热的阳光狂放地泼洒进来,室内的一切都被烘烤得炽热、滚烫。
    从日中到日西,潮湿闷热的空气如影随形,扭曲着挥之不去,沈云来觉得自己呼吸间喷出的不是气息,而是无形的火苗t,滚烫。
    常年生活在北地的人很难突然适应此等湿热,沈云来汗津津的脸和嘴巴开始泛白,他感到些微晕眩,隐隐做呕,立刻摸出一粒固元消暑的霜雪丹吃了。
    原本候房内的人足有六七个,可渐渐的,比沈云来来得晚的也进去了。
    最后那人起身时,望向沈云来的眼神中几乎带了怜悯:可怜见的,究竟是哪儿得罪了单大人,要来这里遭罪。
    沈云来闭上眼睛,他明白这是单继远无声的拒绝、刻意的回避,近乎羞辱的排斥,但他不能走。
    你单继远吃了锦鸿多少好处,无事三分热,出事七分嫌?
    银锭子扔在西湖里还能听个响儿呢,这么多年的打点,总不能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今儿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你家里。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要么今日你见我,要么来日你解释锦鸿的少东家为何死在你家中!
    又过了不知多久,霜雪丹起了效,沈云来便不那么难受了。
    他甚至吃了桌上的几块不那么新鲜的点心,喝了半壶陈茶。
    月亮升起来时,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路过,探头看了眼,见沈云来还端坐在原来的位子上,显出几分诧异。
    瞧着像个养尊处优的少东家,没想到还真有定性。
    够能忍的。
    “呦,小沈掌柜,您瞧瞧,大人这几日着实忙得不可开交,连喘口气的工夫都不得。”管事的满面诚恳地说着彼此心知肚明的谎言,“辛苦您久候,我吩咐人打水,您先洗洗脸?”
    说话间,他看向沈云来脚下的食盒。
    食盒?
    送菜来了?
    这时节,什么玩意儿馊不了?
    “有劳。”沈云来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起身还礼时,全身上下都因僵硬而酸痛。
    他拎起沉重的食盒,去隔壁洗了手脸,又拿湿手巾简单擦了脖子和耳根,解开衣裳擦了前胸后背。水气被带走的瞬间,久违的凉意袭来,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沈云来用力闭了闭眼,转身随来人入内而去。
    “陈大人托我问候……”
    沈云来的话还没说完,单继远就摆摆手叫停,完全没有听下去的意思。
    “你所为何来,你我心知肚明,漂亮话就免了吧,”因是私下会见,单继远并未着官袍,只披了一件石青色葡萄藤纹纱衫,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官威却半点不打折扣,“我与他是同科,又是同乡,自不会坐视不理,可你们也忒不小心,叫人生生拿住,如今证据确凿,账本和税款对不上,如之奈何?”
    书桌前的大瓷缸里小山般堆满了冰坨,凉意弥漫在所有角落,但单继远话中透出的漠然,却远比那冰汽更冻人。
    沈云来静静听完,忽转身拍了拍手,“容小人说句题外话,贸然登门,扰了大人清净,实在该罚。只是小人听闻连日来大人十分操劳,只怕此刻尚未用饭,故而来的路上特意备了一份宵夜,还望大人笑纳。”
    宵夜?酷暑炎炎,心烦意乱,单继远此刻哪儿有什么心思吃宵夜!
    因要拜见,携带食盒不便,方才沈云来进门前已将食盒交予外面的小厮保管。此刻随着他拍手,小厮提着食盒进来,放到桌上后,依旧垂着头,如来时那般悄然退出。
    “公务要紧,可大人的身子更要紧,”沈云来笑着打开食盒,“此乃小人家乡名菜,大人不妨赏脸一观。”
    名菜?开封有什么名菜?本官什么名菜没吃过?单继远这样想着,却也愿意给他这个面子,索性起身,准备看看他到底玩什么花样。
    才一过去,单继远便被晃花了眼。
    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他听到沈云来柔和的声音似自天边而来,恍若梵音,“这一道是清蒸黄鱼,乃是补气血的佳品;那一道是清水汆白虾……”
    单继远忍不住伸出手,摸摸上方整整齐齐的金条,再摸摸下面的银锭子,嘴角便和心情一齐飞扬了起来。
    他清清嗓子,正色道:“好,果是本味名菜!不瞒你说,本官近来确有些疲惫体乏,大夫也说药补不如食补……”
    沈云来微笑着将食盒盖好,“大人说得是。”
    “咳,”单继远点点头,赞许道,“你和你父亲都有心啦。”
    又向外喊了句,“来人,上茶。”
    又叫沈云来坐。
    “不敢,”沈云来恭敬道,“能入了大人的眼,也不枉费家父和小人的一片孝心。”
    稍后二人先吃了茶,单继远又装模做样问过陈姓同乡的近况,“说起来,我与他也有五七年不见,杭州虽好,却不如天子脚下,得以时时沐浴圣德呀!”
    沈云来便道:“来时陈大人也同我说起您的好处,您正值壮年,何愁没有入京重逢之日呢?”
    单继远摇头笑了一场,不再言语。
    三年一科举,多的是晚辈上来,升官可不是光靠攒资历就能行的。
    两人又吃了一回茶,用了一盘冰镇过的鲜果,单继远想了想才说:“此事坏就坏在有人先斩后奏,占了先机,如今账本和赃物都不在我手里,倒是不好办了。”
    “有人”?沈云来试探着说:“可是一位姓卞的年青判官?”
    “怎么,你认得他?”一听这个名字,单继远的脸就拉长了。
    “算不得认识,”沈云来将上次的事情删繁就简说了,又意味深长道,“只是瞧着,很有些铁面无私。”
    “铁面无私?”单继远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冷笑连连,又警告般对他说,“你此刻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不怕同你说,且消了这个念头吧。”
    沈云来不解,怎么,白送的银子还有人往外推不成?
    单继远幽幽道:“水至清则无鱼,他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有一点却是常人不能比的。”
    卞慈不算清白,但他素来只黑吃黑,从不屑于栽赃陷害。且只吃自己抓到的,对主动送上门的,一概推却。
    如此一来,固然好处好了些,可被抓到的奸商们能侥幸活命就烧高香了,哪里敢四处叫嚷?卞慈永远也不会被人抓住把柄。
    听完单继远说的,沈云来很有些不可思议,“听起来……”
    “听起来不像人是不是?”单继远嗤笑道。
    他早就看出来了,姓卞的既不是官,也不是人,而是野性难驯的兽。
    野外的兽永远都不会吃送到嘴边的诱饵。
    所以沈云来想用对付自己这一招来对付卞慈?
    做梦去吧。
    沈云来就不说话了。
    单继远思索片刻,“此事虽棘手,却非全无破解之法,只看你舍不舍得。”
    “请大人不吝指教。”沈云来立刻跟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不牵扯到根本,损失些怕什么?
    单继远便道:“此番说坏也坏,说不坏,也不坏,你家只是做布匹买卖,不比那些个私贩茶盐的死罪……眼下难关有二,一则是官船私用,犯了在朝官员不可经商的忌讳;二则是你们偷逃税款……”
    “在朝官员不得经商”,这一条是明明白白写在国法里的,但实际生活中却有很多官员知法犯法,只要不惹出来,不太出格,众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廷也懒得追究。
    可如今既然惹出来,上面就必须彻查。
    沈云来当即表态,“陈大人自然是无辜的。”
    锦鸿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陈大人的支持至关重要,无论如何,都要先把他摘出来。
    见沈云来上道,单继远也觉轻松,“如此,便叫陈兄一概推说不知,讲他先前是托你们采买土仪,尔等却借机将那官船做私用,行经商之实。”
    依律,官员采买土产无需过分拘泥,这么一辩驳,便可将陈大人摘出来,而锦鸿历来逃税的货物数量亦大大削减,剩下的再行按律处置时,便可大事化小。
    沈云来飞快地掐算一回,发现还是数额巨大,纵使补足了,依旧要有人入狱,不禁微微吸了口气。
    “杭州的铺子查封,与你们在京城的产业何干?”单继远瞥他一眼,慢条斯理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沈云来心领神会,起身行礼,“是,多谢大人指点,小人明白了,这就去办。”
    锦鸿在京城自然是规矩行商,奈何杭州“天高皇帝远”,难以掌控,便有若干管事大胆包天、肆意妄为。
    如今既然查明,说不得锦鸿要自割脓疮t。
    其实铺面查封倒无所谓,锦鸿多的是银子,再花钱赁一处就是了。难的是被抓走的几个大小管事和账房,一来入狱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唯恐那些人撑不住,说出点什么要命的东西来;二来能独当一面的人才难找,可看此情此景,非要弃卒保车不可……
    接到沈云来抵杭的消息时,明月正在染坊和徐掌柜说话,“来捞人?还是要货?”
    只怕二者皆有。
    明月设身处地想了想,如果是春枝或七娘乃至徐掌柜被捕,自己也必要想尽法子将她们捞出来的。
    要货么,锦鸿的事一旦传开,京城经营必遭波及,若再供不上货,岂不坐实了?所以沈云来务必会带着新货回去,好安各方之心。
    “有多少现货?”明月叫了七娘来问。
    “小二百匹吧,”七娘信心十足道,“如今多了一个水池,徐掌柜又帮咱们谈妥了湖丝织坊,伙计们也练出来了,一个月三百匹不成问题。”
    “一样的五十匹,点出一百五来预备着,”明月又让苏小郎去牵马,“走,回家看看。”
    现在明月供给薛掌柜和吴状师那边的货都是一百四十两的底价,单匹就比卖给锦鸿多赚二十五两,其实呢,是有些不舍的。
    虽说和锦鸿的纸面文书只到五月底,但他家铺子被封实属突然,五月就没能进货。明月若实在想赖,沈云来想必也说不出什么,但两边就算彻底撕破脸了。
    没必要。
    去跟沈云来碰个面再说,若锦鸿果然不成了,这批货自然不必给,假惺惺道个别就完了;若不伤筋动骨,该往来还得往来。
    京城这条线,非常重要——
    作者有话说:书中角色没有谁针对谁的问题,都是事业狂魔、搞钱狂魔,恋爱脑是不存在的哈[熊猫头][熊猫头]
    第63章
    回城的路上下起了雨,雨势不徐不疾,斜斜交织着。但雨点很大,敲得路边野塘中的荷叶噼啪作响,硕大的莲蓬歪歪斜斜,水草丛中几只绿头野鸭无惧风雨,悠闲地梳理着羽毛……合着空气中迅速弥漫开的土腥气,很有几分野趣。
    如今明月已习惯了江南雨雪说来就来的急性子,出门总带着蓑衣,倒不怕生病。
    纵马跑出去老远了,她的眼底似乎还印刻着野鸭毛表面流动的斑斓光彩,多美啊!
    改日捉几只给徐掌柜看看,若能织进布里就好了。
    城中雨势更大,铺路的石板砖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澄澈的雨水汇入两侧河道,刷刷作响,眼见着没过岸边绿油油的苔藓印子。
    明月和苏小郎进门时满身水汽,衣服领口和袖口都湿了,下摆和裤腿上还有马儿在城外奔跑时溅起的烂泥巴,颇有些狼狈。
    二人先去换过干净衣裳,将染坊那边高大娘带人摘的一大捆嫩莲蓬交给春枝,“留几支插瓶,再送给谢夫人和芳星点,剩下的咱们自己吃。”
    苏父这几日闲着没事做,趁着下雨,正戴着斗笠在院子里洗地、刷缸。见他们骑马回来,又放下笤帚,取了毛刷来刷马,忙得不亦乐乎。
    “芳星娘儿俩恐怕不在家呢,”春枝迅速挑了几支好的出来,预备等会儿送给谢夫人,“您前儿不是才说了想叫她绣个烟雨朦胧的西湖八景,大约半个时辰前,才下雨星儿呢,我就隐约听见那边出门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然似芳星这般的娴熟绣娘,动手之前也得先看看实景,方可成竹在胸。
    “你不说我差点忙忘了。”明月一拍额头,“半个时辰前,城里下的倒早。”
    “可不是么,”春枝笑道,“我出去收衣裳,眼睁睁看着好大一片黑压压的云彩从西面来……”
    说话间,她将明月换下来的脏衣裳放到一起,等下午浆洗娘子过来收。
    如今她们都忙,早已不自己洗衣裳了。杭州有许多浆洗娘子十分能干,无论是简单的棉布还是娇嫩的丝绸,都能洗得妥妥当当,还给熨平了送回来。
    只是手艺好的贵些,棉布的一件两文,丝绸的视大小、做工而定,因处置繁琐,最便宜也要二十文钱一件。像是湖丝、苏绣以及部分精致提花,浆洗一次甚至要大半两银子。
    但对手头宽裕的人而言,总比自己在家费心费力还洗废了强得多。
    明月简单收拾了,外头苏小郎已经套好马车,她边风风火火往外走边对春枝和苏父道:“今日有客,我们未必回来吃,你们自用……”
    抵达与沈云来约定的茶楼时,辰时刚过,因是雨日,不少没防备的游人进来避雨,总不好白坐,难免花几个大钱叫茶吃,茶楼生意很不错。
    见到沈云来时,明月微微吃了一惊:
    距离上次见面不过短短半载,但他看上去憔悴颇多,眼中有血丝,显然近期都没有休息好;面色泛白,嘴唇也没有血色,似乎还中了暑气。
    不过想想锦鸿近来的遭遇,也就不足为奇了。
    桌上没有茶水,沈云来起身相迎时,衣服下摆还微微有些湿,显然也刚到不久。
    明月还礼,“不介意我点吧?”
    沈云来大约很少见到这般直来直去的姑娘,微微一怔,“自然。”
    他是第二次来杭州,头回来这间茶楼,还真不知道点什么。
    明月便叫了跑堂的来,“要一个热热的紫苏饮,再要一个雪泡缩脾饮,至于点心么,捡六个得意的干湿碟子上一上,其中一个要鲜莲蓬。”
    茶楼在卖茶之余也兼卖各色饮品,紫苏饮热喝可暖胃散寒,是给她自己的;雪泡缩脾饮降温解暑,显然更适合沈云来当下焦火上涌又中暑的情况。
    苏小郎负责她的安全,从来不碰外面的东西。
    干脆利落地分派完,明月坦然道:“北方人夏日骤然来此,恐受不住这湿热。”
    沈云来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平静,眼中既没有刨根究底的好奇,也没有幸灾乐祸的鄙夷,心情奇迹般平复许多。
    此番出事,波及多家,又有差役登门,破费银子反倒是小事,一个弄不好,砸了招牌,断了供货和运输通道事大……他已半个多月没睡个整觉了,身心俱疲。
    一时渴水上桌,沈云来端起来尝了口,险些没咽下去。
    味道说不出的古怪,活像一锅大杂烩。
    他难得如此失态,明月不由笑道:“里头有缩砂仁、草果、甘草、乌梅、紫苏等等,若不常喝,确实可能喝不惯,但消暑是极好的。”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家地头上热死吧?
    北方干热居多,且沈云来是少东家,甚少在外暴晒,哪里知道中暑的滋味?自然没喝过。
    他一鼓作气将那碗茶汤饮尽,努力忽略口中怪味,“前方几个管事不得力,也是我驭下无方,出了些琐事,叫江老板受惊了。”
    说着,举起杯来,“我知江老板不喜酒气,便以茶代酒,聊表歉意。”
    本次南下,他的要办的事情主要有三件:一个是查明被封的真相,看是否有缓和的余地;二个是尽量捞人,并维持住跟当地官员的关系,看看他们的态度;第三个便是一一安抚各大受牵连的供货商,维持货源稳定。
    似明月这般虚惊一场的,虽无实际损失,毕竟平添许多麻烦,锦鸿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沈掌柜客气了,生意场上风云变幻,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明月道。
    她没有大度地否认自己受牵连,却也适当地表达了一点对沈云来的理解。
    吃了亏就要说出来,不然一次两次的,对方便会习以为常,觉得你就该吃亏。
    见明月并未借题发挥,沈云来心下安定不少,便说起之前未能及时取走的霞染。
    为避免尴尬,双方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及螺钿柜子一事。
    明月稍加思索,实话实说:“论理儿,咱们之前的文书上写明了双方合作截至五月末,之前贵店事发突然,说句不客气的话,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尚且自顾不暇,也没个商量的去处,不知来日如何,不敢给,也不能给……现下霞染已有别家代售。”
    她说的都是事实,且所作所为并不算违背契约,瞒不住,也没必要瞒着。
    沈云来点点头,“江老板说得是。”
    试想当日情形,没银子没凭据,双方合作不满半年,信任更无从谈起,换做是他,他也不会交货。
    “这是第一件,”明月正色道,“第二件,也不知是各处仿制还是时节、气候之故,眼下湖丝和各样染料都t涨了不少,贵得很,我对各处卖的是一百四十两。”
    当然,这份涨价的势头中亦有她囤积的微薄之力……
    沈云来口中怪味萦绕不去,正喝白水漱口,闻言挑眼帘看了她一眼。
    被坐地起价是他设想过的情景,倒不算意外,可是每匹猛涨二十五两,一百匹就是两千五百两……并非可以忽略不计的小数目。
    可是站在明月的立场上,看当时铺面出事,前途未卜,而且还无端受到牵连,没理由扣着这批货不卖。
    此一时彼一时,本钱看涨,她要涨价也在情理之中。
    沈云来刚要开口,却听明月话锋急转,“我若涨价,想必小沈掌柜能够谅解,只是,”她顿了顿,似下定某种决心,“只是商人重信,我虽非君子,却也敢说一诺千金,说好的多少,就是多少。”
    本次涨价固然可以多捞一笔,但难免带了落井下石的卑鄙意味,若想做长久生意,此为大忌。
    况且锦鸿植根京师,实力雄厚,此次未必伤筋动骨……
    果不其然,沈云来一听这话,眼睛都微微亮了些。
    这简直是本月以来听到的最大,也是唯一一个好消息。
    茶楼背面临河,菱窗外雨声渐急,在河面上掀起阵阵水雾,河对岸的人家已渐渐看不大清了。
    以往沈云来最厌恶这样湿漉漉的天气,可此时此刻,竟也觉得雨声有些悦耳了。
    “不过,”明月也没让他高兴太久,“我有个条件。”
    你我非亲非故,交情也不深,此番受你家牵连,险些账本不保,怎么可能让你家白占便宜!
    凉风裹挟水汽袭来,沈云来便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神色。
    “不妨说来听听。”
    几次三番交锋下来,他深知对面的女郎非同等闲,也只好在商言商。
    若要求不过分,自然可以答应;若过分,锦鸿也不是付不起多出来的那份银子。
    “这次我照之前每月的均产量原价交付,今后若有新品,锦鸿要无条件帮忙售卖,分成另议。”明月一字一句说地清楚,“倘或别家有竞品,也要首推我家。”
    她想得很明白,有朱杏和那么多伙伴在,一定可以源源不断地做出新品,所以京城的路子绝不能断!
    可数来数去,明月在京城认识的也就那么三两处:
    常夫人,毕竟不是专门做这个的,又是恩人、贵人,可为退无可退之备选,却不可主动将之拉下水;
    武阳郡主?莫开玩笑,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皇亲国戚,在人家眼里,她明月算什么?想必跟外来的小猫小狗一般,早已抛过后脑勺,难不成还敢指望人家帮忙卖货?!脑袋还想不想要啦!
    最要命的是,明月无法保证新货次次合乎那位贵女的胃口……
    所以她必须要有稳定的,可以面向最大多数客人的销路。
    多赚眼前这两三千两固然不错,可若真那么做,必然与锦鸿交恶,而别家却未必有他家的态度和体量。
    最妙的是,锦鸿从不拖欠货款!
    哪怕仍有许多事情未了,琐事缠身的沈云来也立刻摇头,“不可能。”
    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决绝,他沉吟片刻又说:“一年之内,首推,一年之后,要看货。”
    万一随便答应,之后她开始破罐子破摔怎么办?
    锦鸿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等着吃饭呢!
    明月立刻跟上,“两年,看货可以,但若品质相仿,首推我家。”
    她知道自己是在借题发挥,狮子大开口,但做买卖不就是这样么?若一开始要得太低,后面哪来杀价的余地?
    “一年,”两年太久,谁也不敢说期间会发生什么事,沈云来咬死了不松口,又反将一军,“做你我这行的,验货实属寻常,莫非江老板对自家的货没有信心?”
    “我不吃这一套,你不必激我,”明月埋头剥嫩莲子吃,口中清香弥漫,闻言笑道,“就说成不成吧!”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品质高低”这种事太难判定,若此刻含糊,来日锦鸿就会用“我们觉得一般”来搪塞,从小到大,明月见过太多因谈判之初拉不下脸来追究,后期有苦说不出的事。
    年轻人好脸面,尤其是有点小钱的买卖人,沈云来这一招曾屡试不爽,此刻见明月不上当,倒起了三分敬意。
    可敬意归敬意,敬意也不当饭吃。
    明月剥莲子的动作简单而迅速,嫩生生的手指穿梭其间,显出一种干练的美感。
    沈云来不自觉多看几眼,又恐惹她不快,便借着喝水的动作错开视线,垂眸想了下,摇头,“江老板,其实你我都明白,三二千银子和一点歉意换不来那许多承诺。”
    生意场上,谈不拢的太多了,我道歉,说到底只是为了我自己心中好过,让锦鸿占据大义,至于你原不原谅,其实并不太重要。
    做买卖不可能没有风险,既入行,就该早有准备。
    能谈,大家一起赚钱;
    若实在谈不拢,也没法子,分道扬镳罢了。
    两人都安静了片刻,脑海中好一番天人交战,都在心中估算对方的底线。
    良久,沈云来叹了口气,眼神和语气都一并柔软了,可说出来的话,依旧带着商人特有的锋利,“一年之内首推,次年开始,可帮忙试卖,一月为限,卖得好,继续;卖得不好,原价退回。”
    锦鸿在京师铺开的摊子极大,但凡换个人来,沈云来根本不会理会。
    但明月不同。
    一来,沈云来不否认,江明月此人很有趣,他对对方抱有一种生意伙伴之外的情感;
    二来,锦鸿买卖不小,但京城之内体量相当的并非没有,若想脱颖而出,势必要有与众不同的新花色。对方之前虽岌岌无名,但霞染出手便一鸣惊人,说明潜力惊人,若经营得当,来日未必不会成为助力,值得期待;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位江老板幕后显然有靠山,就算没有自家,想必也能辗转打开局面,既然如此,何不卖个顺水人情?
    见明月欲再开口,沈云来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揉揉额头,近乎带着几分无奈地道:“江老板,你也去过京城,知道那里多少开销,光一年赁门面就要多少银子?又要商税,又要雇人等各项开销,没名没姓,还未必有人买账……锦鸿首推,就等于让江老板你白占京中一处地段最好的门脸儿,还是自带客源和店铺信誉的那种,又不必你额外熬心费神、上下打点。”
    光这一笔,明月让出来的利就亏不了!
    明月很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当即改口,“我才要说可以呀。”
    沈云来呵呵笑了几声,没多言语。
    我信你才怪。
    得了,也算互惠互利,且这么着吧。
    几次旁敲侧击下来,沈云来也隐隐摸到对方的路数:
    靠山么,大约是有的,可估摸着也同自己一般,终究不大牢靠,故而不敢压上整副身家,私底下仍需各自搏命。
    这般想来,不免生出淡淡的同命相连的唏嘘。
    双方又对细节进行磋商,沈云来也顺势提了要求:重新签订霞染供货文书,年底之前,锦鸿每月再要三种花色各二十匹。
    现在外面已经有不少仿制的了,虽无法与正品相较,但胜在便宜,也能糊弄糊弄那些不懂行,或是不明真相的人。
    京城有朝廷禁令在,且明月也开始卖给别家,锦鸿势必要收敛,只做私下引逗便罢。
    听了这话,明月便知锦鸿经此一劫也只是伤了个皮毛罢了:
    若果然一蹶不振,到处填窟窿都忙不过来呢,哪儿还能顾得上筹备新货!
    签完新契约,一口气散去,沈云来顿觉疲惫上涌,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又叫一壶浓茶吃,还特意嘱咐茶博士,“煎得浓浓的端上来。”
    明月便知他要强行提神,再看看他双目下两团大大的眼袋和乌青,不免升起一点怜悯,看来有靠山的大店也不好做啊。
    不多时,浓茶上来,沈云来面不改色地喝完,不顾外面暴雨如注,起身行礼道:“江老板,恕我失礼,先行一步。”
    其实他很喜欢同明月说话,对方尖锐、狡黠、果断,让他有种微微带着刺痛的快乐。
    但太忙了,真的太忙了。
    明月起身还礼,“好,小沈掌柜慢走,还请多保重。”
    空腹浓茶,看那熟练劲儿,可别把自己喝死了……
    沈云来下意识压住胃口泛酸,眉眼微微柔和,“好。”
    擦肩而过的瞬间,明月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苦茶味。
    啧,都把自己腌入味儿了!
    “东家,”目送沈云来下楼,苏小郎忍不住凑过来问,“下这么大雨,他去哪儿啊?”
    瞧困得t那熊样儿……
    明月转回到窗边,垂眸看着铺天盖地的雨幕中那疑似沈云来的模糊人影上了来接的船,在漫天水雾间迅速隐去,“收拾烂摊子吧……”
    说起来,上次跟着沈云来的那个随从今天不在啊。
    雨很大,几乎看不清前路,艄公的船桨也摇得慢,只听豆大雨点石子儿般狠狠砸在船舱上,此起彼伏,似乎随时都能穿透进来。
    “少东家,”陪同沈云来一道来杭州的长随低声道,“人我见到了,都没得说,只是刘管事说要好好想想,叫我明儿再去。”
    铺面的事需得有人扛起来,但这人绝不能姓陈、姓沈,那么就只能是那几个大小管事。
    可谁又愿意有牢狱之灾呢?
    身体习惯浓茶之后,提神的功效也便微乎其微,沈云来靠在船舱上冷笑,“想?”
    左不过是“认”与“不认”,有什么可想的?他忽睁开眼,满是血丝的眼底没有一丝睡意,“你说了多少?”
    长随比出三根手指,“三千两。小的还跟他说了,您已往各处打点,最多不过流放,且当今天子仁德,三五年间必有大赦,到时也就回来了……”
    话虽如此,可一旦认了罪,生死就全由不得自己了,更别说流放,皆为蛮荒之地,古往今来流放路上多少亡魂?
    至于“大赦天下”,会不会有?什么时候有?全凭皇帝心意,万一没有呢?
    “明儿你去告诉他,”沈云来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后眼底只剩平静,“五千两,我护他在外的一家老小。”
    长随被他话中的未尽之意惊了一下,旋即马上赔笑道:“是呢,小的也说呢,我说刘管事,又不是叫您去填那杀人越货的坑……”
    话未说完,沈云来便冷冷一眼斜过来,长随立刻闭了嘴。
    耳畔终于又只剩下雨声。
    沈云来尝试小憩,终究不成,掀起眼帘向外看去。
    他最恨雨天。
    暴雨尤甚。
    微雨的杭州美似仙境,暴雨时的杭州却似陷阱,牢牢困住每个人。
    河水暴涨,又起大风,水况不佳,今日进驻码头的船只不多,水司衙门难得忙里偷闲。转运司正使贺蕴请卞慈来家中小聚,一时饭毕,便邀他去后院池塘边赏景。
    后院靠墙有一整圈游廊,行走其中,既可赏景,又能免遭风吹雨淋之苦,妙哉,妙哉。
    几丛修竹被风压弯了腰,从墙上的八角格子窗内探进来,抖落满地雨水。贺蕴向外挪开半步,忽问了一句题外话,“你钓鱼吗?”
    卞慈点点头,不躲不避,顺手将那丛竹子塞回去。
    在水边极无聊,没人可抓时,他要么钓鱼,要么打水漂,技巧么,还算不错。
    贺蕴便指着那被雨点搅浑的池塘道:“水至清则无鱼,湖中鱼多,皆因有水草,有泥沙,亦有虾米,但凡少了其中一样,便也湖也不成湖,塘也不成塘,沦为死水一潭。”
    卞慈并不在意眼前的是活水还是死水,他只望着那些无遮无拦的荷叶被风雨摧残,心想,真可怜。
    雨势渐大,几条鬼灵精怪的鱼顺着游廊蹿到贺蕴脚下,贺蕴便命小厮取来一点鱼食撒下去,含笑看它们争抢,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对卞慈说:“人想吃鱼,可钓上来的有大有小,你说该怎么办呢?”
    有几只大的抢食很厉害,贺蕴微微蹙眉,立刻便有小厮递上抄网。
    贺蕴便接了那抄网,毫不留情地将那几条抢食大鱼推到一边,满面慈爱的看小鱼吃。
    卞慈轻轻笑了下,低垂的眉眼间掩去几分讥诮,“捉大放小。”
    多好听啊,可捉的当真是大的,放的当真是小的么?
    “是啊,抓大放小。”贺蕴拍拍手,将剩下的鱼食撒下去。
    卞慈顺势抽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贺蕴随手接了,边擦边带着他慢慢踱步,“我素知你之勤勉,办差也勤恳,可凡事过犹不及,便如这杭州的雨,世人皆爱它细雨濛濛,又有几人中意狂风暴雨?如今牵扯人数近百,更直指京中同僚,各处人心惶惶,知道的呢,是你我秉公执法,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这地界成了贼窝呢。”
    仿佛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贺蕴忽然笑起来,卞慈也跟着笑,只是各自心里在想什么就说不准了。
    贼窝……不抓贼就只当是没有贼,抓一点儿是让人觉得你治理有方,可如果一抓一个准呢?说明什么?为什么人家治下都是守法奉公的好百姓,你这里却遍地都是杀头的狂徒!
    子不教,父之过,地方官又称父母官,当地百姓便是子女,子女犯罪,父母官便无罪么?
    倘或被有心人以讹传讹宣扬起来,亦于本地官员考评、晋升有碍……
    雨点下坠极快,仿佛是卯足了劲儿狠狠砸进池塘的,在水面溅起一朵又一朵水花,将倒影的两人的笑容都搅散了。
    持续多日的暑热亦因这场雨消散了大半,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叫人身心舒畅。
    “别小瞧那些商贾啊,”贺蕴背着手,看着那灰蒙蒙一片的天和水,意味深长道,“财可通鬼神,亦可上达天听……”
    谁知道那些人背后都站着谁?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若逼急了,惹到不该惹、不能惹的,背后使绊子……得不偿失。
    卞慈眉眼低垂,心领神会,“大人点拨,下官铭感五内。”
    “哎,算不得点拨,”贺蕴摆摆手,笑道,“不过是你我二人闲话家常,聊聊鱼,说说水池子罢了。”
    “是。”
    “既然聊完了水池子,说了闲话,也该谈谈正事啦!”贺蕴的声音迅速变得轻快起来,眉目间也和煦了,看向卞慈的眼神恍若看器重的后辈,言辞间透出亲昵,“此番你当居首功,众人皆心服口服。你放心,该给你的,一样都不会少。”
    卞慈垂眸行礼,“下官不敢。”
    “敢不敢的有什么要紧?”贺蕴拍拍他的肩膀,又朝京师方向拱拱手,“皇上慧眼如炬,赏罚分明,若执意要赏,你还推辞得了么?”——
    作者有话说:昵称“鹤隕”的盆友在不在?我记得你以前就自荐过,但是“隕”这个字寓意不太好,“鹤”是吉祥仙鸟,合在一起就更是大悲之象,古人,尤其是文人比较忌讳,不可能做名字的,所以我取了个谐音“贺蕴”,看你能不能接受啦,么么哒!
    第64章
    自八月开始,被抓进去的那四家便陆续有了结果:
    锦鸿是布商,所犯者有二,其一,乃偷逃税款之罪,依照大禄律法,需缴纳巨额逃税与罚金;
    其二,官船私用,犯了朝廷忌讳,此乃大罪。
    据说原本是户部一位陈姓官员委托人送家眷回南,顺道托锦鸿的人为老母亲采买寿礼,怎料那商户狗胆包天,竟瞒着他做私用,谋取重利。
    事发后,陈姓官员既羞且气,立刻向皇帝请罪。皇帝怜他一片孝心,且素日也算兢兢业业,派人大略查证,确与杭州羁押在案的人犯口供对得上,便只罚俸两月,不再追究。
    如今虽尚未结案,但据说此事是杭州的两个管事伙同下面的人做的,眼见事情败露,便认了罪,回头等刑部判罚下来,最轻也要流放的。
    如此冤有头债有主,锦鸿老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又主动缴纳一笔银子,等转过年,在杭州的铺面就可以重新开起来了。
    另有一家茶商,也是相仿的情形,上头东家被瞒天过海,只受了牵连便罢,认罚、缴银子,年后茶园依旧可以开张。
    当然,这些话都是说给外头不懂行的普通百姓听的,至于内情究竟如何……只有天知道。
    剩下的那家盐商和第二家茶商却不大妙。
    头一个,私贩私盐乃死罪,且那盐商被抓时足足藏匿了上百斤,几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最要命的是,别家抓到的都是下头的管事,而这家倒霉催的,正好东家本人来盘货,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可谓辩无可辩。
    纵有靠山,眼见着杭州这边必要杀鸡儆猴,谁敢在此关头引火烧身,为铁证如山的死刑犯辩驳?于是由上而下,竟都是众口一词的“死罪”。
    最后一家茶商,情况则更为复杂。
    朝廷针对茶叶经营有优待,部分合乎条件的茶农和茶商可免除赋税和徭役【注1】,此举本为体恤百姓和底层商贩,奈何却被有心人利用,大肆敛财。
    该茶商便是如此,偷逃税款自不必说,那东家竟还利用朝廷善心,勾结个别官员、雇佣地方泼皮,对多地茶园强买强卖,又使数百人卖身为奴,借此逃避徭役……
    该茶商被抓后,立刻有当地百姓跳出t来喊冤,哭诉此人一家在当地欺男霸女、侵占田地,无恶不作。有人不服,去当地衙门伸冤,竟被当时的县令骂做刁民,说是诬告,丢到大牢里没几日便死了……
    如此种种,令人发指,想必那茶商也难逃一死。
    那盐商被判夷三族时,已是腊月初,大雪纷飞,处处银装素裹,明月正在京城拜访常夫人,心中之震惊难以言表。
    这几年她听常夫人的话,很是读了几本书,也了解了部分律法,知道贩卖私盐超过三斤者,杀无赦,却没想到竟致夷三族这般严重。
    三族,父族、母族、妻族,有可能受益的亲眷悉数囊括,相当于把有关联的一整片人连根拔起、全部铲平。
    自此之后,便绝了户了。
    真真正正的断子绝孙。
    “赶上年关,罪加一等,杀鸡儆猴。”常夫人正低头摆弄一盆水仙花,淡淡道。
    杭州那边虽是春夏拿的人,可经水司衙门、府衙、两浙路层层上报、调查、审理、复核,递到吏部已经进十月。
    偏偏年底发了这样大的案子,莫说天子,满朝文武何尝不怒?
    当今天子本仁慈之君,然贩卖私盐屡禁不止,动摇国本,非重典无以治。
    更别说派出去的钦差去抄家,发现其名下逾制的园林、画舫等足有十余处,另有奇珍异宝、珍禽异兽无数,其家人吞金咽玉、奴仆成群,就连所乘车马都饰以珠玉……
    如此种种,简直触目惊心。
    “……抄没财宝折白银不下两百万两,更广修门墙、豢养护院,不似商贾,竟是个土皇帝了!”
    皇帝看后震怒,言官们亦纷纷慷慨进言,遂夷三族。
    饶是与自己无关,明月也不禁为之胆寒。
    果真国法无情,天子一怒,流血漂橹!
    常夫人故意说起此事,未必没有敲打之心。
    明月当场赌咒发誓道:“您放心,比起挣钱,我更惜命!”
    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呐,她还没来得及享受呢,可不敢做那杀头营生。
    常夫人点点头,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外头人心坏得很,许多时候你不去惹祸,祸反来惹你,需得时时警醒,莫要轻易着了人家的道。”
    因霞染一事,她和明月方方面面越发亲近,同样的,一旦出事,也容易受波及。
    常夫人既不想自家出事,也不愿看到白手起家的小姑娘中途夭折。
    大丫头莲叶也在旁边说:“正是呢,前儿我还听了一桩事呢,说是有个外地来的财主,没见过什么世面,给本地无赖盯上,故意引着他往青楼楚馆去,又同那些粉头、戏子设套,闹他花费,小半年连哄带骗下来,竟把十多万身家都填了进去……”
    类似的事明月听过,甚至也见过:如今她也算小有身家,纵然有心克制,外头还常有人试探呢。
    明月便笑道:“夫人放心,我虽蠢笨,利害得失还是知道的,古往今来多少能人大贤莫不折在【酒色财气】四字上,如今我也念了几本书,自然不会往上撞……”
    此次进京,一为看看常夫人,二则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再在武阳郡主心里留个影儿。
    她不敢奢求武阳郡主主动出手帮自己什么:愿意接受自己的孝敬本身就是一种庇护。
    便如之前赏赐的发钗和马匹,若无此物,锦鸿和谢夫人根本不可能那样客气。
    一次召见是偶然,过了也就忘了,可两次三次,多少会有个印象。
    但武阳郡主见惯天下奇珍,想叫她上心,谈何容易?
    霞染虽好,京城已禁,武阳郡主自不会多瞧一眼。
    要引得她垂青,非新品不可。
    明月知道武阳郡主对西湖心向往之,却苦于种种而无法成行,所以回去后便委托芳星全力刺绣西湖美景。
    她也知道武阳郡主喜欢听民间故事,便将许多画舫、游人都绣上去,好一派生机盎然。
    但类似的织物、画卷不算罕见,仅靠此物未必能打动武阳郡主。
    因此当初送走沈云来后,明月就和徐掌柜着力研究把野鸭子毛织入布匹一事,琢磨另辟蹊径。
    野鸭毛斑斓绚烂,最难得的是会随光线和角度变幻显出流动般的异样色彩,若得织线成布,必然极美。
    但仔细寻访后明月却失望地发现,类似布匹在前朝便曾风靡一时,还是一位公主所创,引得高层权贵纷纷效仿,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彩禽几乎被捕杀殆尽,皇帝大怒,明令禁止。【注2】
    因当今陛下崇尚简朴,觉得前朝这条禁令极好,故而延续至今,所以本朝很多人都不知道曾有那般奢靡华贵的布料。
    武阳郡主最知道圣心,若明月真的进献上去,别说得到赏赐了,不被责罚都算好的。
    罢了罢了,还是常夫人说得对,得多看书。若非她去某家书肆翻阅旧籍,无意中瞥见一句,当真要铸成大错。
    当时明月便自嘲一笑,“果然不可看轻前人。”
    我自以为得意的法子,没准儿都是前人们一一踩过的。
    徐掌柜劝慰道:“能想到便已不容易了,君不见外头那么些人,也不见他们做出来。不好进献,咱们自己纺了来玩也不错。”
    反正天高皇帝远的,下头违禁的事儿多着呢,也不差几匹布。
    明月摆摆手,“以后再说吧。”
    不能明着做,确实遗憾,但明月素来准备充分,自不会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几根鸭子毛上。
    借霞染之便,明月进一步认识到山水之趣,常常拉着朱杏“游山玩水”,终再得奇思:
    星空。
    大部分人大多数时间看到的星空都是黑色的,但若仔细观察,不同地域、不同时段的星空自有其独特之处,有的是深蓝,有的却泛着紫光,其间银汉散布,美得触目惊心。
    就连星星,也不都是银白色的。
    天空的底色倒好说,朱杏试了十来次就大差不差,只是本钱又上去了,“寻常湖丝总差点什么,松明色倒好些。”
    明月:“……”
    瞧你说的甚么,松明色贵啊!
    不仅贵,而且极其稀少!
    若说湖丝是丝绸中的尖儿,那么松明色就是湖丝中的尖儿,需得特定时节、特定气候下以梅雨水缫丝方可得。纵然如此,也未必百发百中呢!
    不过朱杏确实没有说谎,明月跟着练了这么久,如今对色彩也较之前大为敏锐,仔细对比过之后发现,因松明色湖丝自带浅浅的蓝绿底色,染上去的蓝色和紫色过渡尤为灵动。
    明月愁得挠头。
    贵反倒成了其次,怕只怕打出名头去凑不齐胚布!
    得了,贵人专供吧!
    “不过星星怎么办?”朱杏看了半日,总觉得少些什么。
    底色不差,然仅此一样难免沉闷,况且没有星星算什么夜空呢?
    明月笑着掏出一只大海螺,“这个怎么样?”
    杭州离海不远,海货并不罕见,螺钿行当亦有相当的水准。
    染布只求神似,并不一定要完全一致,甚至有时候稍有偏差,反倒更有遐想的余地。当初看到螺钿柜子时明月便上了心,那螺钿既然能贴在柜子上,为甚么不能贴在布匹上呢?
    朱杏拿过海螺对光一看,果然七彩焕然,似有霞光流动,又像七彩霓虹,便也笑了,“单看这个,倒比星星更美几分。”
    “可不是,好些富贵人家都用它做屏风、家具呢,美得很!”明月回想起之前的螺钿柜子,用手比划几下,“就那么高,那么大点儿,好几百两呢!”
    朱杏很配合地跟着吸了口气,“多买几个,岂不能换一座院子?”
    “那可不!”明月道,“有钱人家越是那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才越值钱呢。”
    不过她现在不大懂,既便看见了也震惊不来。
    见朱杏没意见,明月便往市面上大肆搜罗合适的螺壳、海贝,再找能工巧匠打磨螺钿片。
    有的部位比较厚重,只打磨成片可惜了,明月便叫匠人做成扣子,回头看看缝在哪件衣服上,想必会有画龙点睛之妙。
    打磨好的螺钿片根据星空格局大致排列出北斗,先用极细的铁锥在螺钿片边缘钻出细孔,以银丝固定,怕银丝磨损断裂,明月还事先在螺钿片背面点涂芝麻粒大小的鱼胶。如此一来,既牢固,又不会因胶体过多而板结、僵硬。
    前后历经数道工序,经多位巧匠合力,成品果然灿若星河。
    七娘已然看呆了,久久不能回神,半晌才开始犯愁,“可是东家,那霞染尚且被禁,这个……”
    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值钱来!
    “是啊,霞染只是染色尚且被禁,此物一看便价值不菲,”明月的指尖轻轻划过柔嫩的t缎面,连呼吸都不自觉放缓,生怕玷污了它,“况且工期又长……”
    太繁琐,真的太繁琐,根本没办法大量产出,折腾了这么几个月,也只得两匹。
    且去岁霞染风波尚未平息,武阳郡主绝不可能将此物直接进献,更不可能大大方方做成衣裳穿出来。
    但好东西谁不喜欢呢?
    且献上去,做屏风也好,做披帛也罢,由武阳郡主自己在府中怎么折腾吧。
    十月下旬,明月便启程奔赴京城,十一月初抵京,再次借常夫人之手向武阳郡主献礼。
    武阳郡主自然不缺年礼,寻常连看都懒怠看,只由着上下三层女官过两遍,遇见好的了再上报。
    但常夫人乃新贵之妻,又与她有血缘之亲,去岁还曾引荐过得力的匠人,故而女官便直接将礼单呈献。
    武阳郡主正百无聊赖,随手翻看,“左不过是那些东西……”
    送礼能有什么新意?金银珠宝?珍禽异兽?还是什么绝色的男人?
    她早便看腻了。
    “嗯?”她来了几分兴致,指着那行“江南星空螺钿染,两匹”的字样问,“这个在哪里?”
    常夫人虽出身扬州,但早已离家多年,通常不会进献丝绸,故而武阳郡主立刻联想起被热议至今的霞染。
    哦,是那个小姑娘啊。
    长甚么样儿来着?
    想不起来了。
    稍后布匹抖开,武阳郡主便笑了,“果真巧思。”
    年纪不大,倒很能干。
    贴身女官跟着看了一回,笑道:“奴婢眼拙,瞧着倒有几分熟悉呢。”
    “能说出这话,你便不算眼拙,”武阳郡主道,又命人取来霞染旧衣,两相对比,“想来出自同一人之手。”
    颜色、花样,皆不相同,可其中流露出的灵动和生机却如出一辙,懂行的人一看就明白。
    “好看是好看,”女官有些为难,试探着问,“郡主,可要裁剪新衣?”
    郡主素来最爱鲜艳明媚之色,这料子虽美,色调却过分厚重,有点老气。
    果然,才说完便见武阳郡主摇头,“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上好的沉香木料,叫工匠连夜做一副八扇屏风来,一并添到给皇后娘娘的节礼中去。”
    这颜色做年轻人的衣裳稍显沉闷,但做摆件却刚刚好。
    “郡主这主意真好,”女官赞道,“木料都是现成的,只是年礼腊月初八就要送进宫,若想细细的雕刻花样,只怕来不及。”
    武阳郡主却道:“湖丝的胚布,又有螺钿,花样已足够了,屏风架子样式简单些才好,不然岂不喧宾夺主?”
    简简单单的,也不打眼,只显示孝心便罢。
    去岁霞染的风波犹在眼前,她若再花里胡哨的凑上去,岂不像个傻子了!
    武阳郡主一声令下,自有女官安排下去,说不得便是府中供奉的木匠连夜开工。
    武阳郡主本人不大中意星空螺钿染,却对那一卷一丈多长的“西湖游人图”爱不释手,特意叫人拿到日光下展开,挨着一处一处看过去。
    世人进献画卷,多着意描摹风景,彰显江南风流,但这副长卷上却是人物、风景参半,有坐车的,有骑马的,有从船舱里探出头来说话的,还有挑着担子沿途叫卖的,人物虽小,神态动作却栩栩如生,鲜活气息扑面而来。
    女官笑道:“这个倒有趣,比看那些游记什么的有意思多了。”
    “呦,那是话本上说的卖货郎,那是变戏法的吧,”武阳郡主津津有味地辨认着,突然指着一头牲口道,“那匹马怎生得那般猥琐?鬃毛也短。”
    女官并几个展卷侍女闻言纷纷顺着她手指处望去,也拿不大准,“看着像,又不大像。”
    说是马,着实不像,旁边分明有几匹正经八百的马儿,各个神俊;
    说不是吧,那又会是什么?
    众人认了一回,都说不准,武阳郡主越发来了劲儿,竟叫阖府上下的仆从、戏子都来看,“认出的有赏!”
    果然就有好些人认出来,“回禀郡主,那是骡子,再后面的还有驴。”
    武阳郡主茫然,“那是什么?”
    女官拍手笑道:“这么说,我也知道了,听说是民间穷苦人家用来驮人拉货的牲口,同牛马是一样的。”
    众侍女纷纷恍然大悟。
    能贴身伺候武阳郡主的,没有一个是贫苦人家出身,又是从小送入宫中栽培,抬头是四四方方的天,低头是冰冰冷冷的地,何曾见过外头的事物?
    后来虽跟着武阳郡主出宫建府,可武阳郡主是何等人物?虽不至于出入净街,却也从不往杂乱的平民街巷去,更不曾下地种田、贩货经商,往来的亦是光鲜亮丽的达官显贵,不认得也在情理之中。
    武阳郡主大为诧异,又低头看了看,问第一个开口的小戏子,“他们怎么不买马?”
    小戏子不敢直视,低眉顺眼道:“寻常人家穷苦异常,买不起马,骡子和驴子价贱。”
    马匹不仅价高,更娇气,吃喝上比寻常老百姓都挑剔,普通人如何伺候得起?
    武阳郡主像发现了新玩具的孩童,招手叫她上前,追问道:“你再说说,一头骡子多少钱,一头驴子又值多少?”
    “回禀郡主,小人多年不曾在外生活,如今也说不大好,只隐约记得儿时听过几耳朵,一头健壮骡子也不过几两罢了,想来驴子更贱。”
    几两?
    武阳郡主愣了下,几两银子够做什么?还不够裁一张帕子的。
    “那马呢?”武阳郡主又问。
    小戏子抿抿嘴儿,脆生生道:“回禀郡主,马匹太贵,便是最下等的驽马都要几十两呢,常人买了如何舍得它做重活?都是牛来做。”
    “牛我自然知道,可你既说骡子、驴子贱,怎不见他们用?”武阳郡主又指着图上那几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说。
    人挑着不累么?
    “再贱也要几两呢,好些人家一年到头都不剩分文,日常温饱尚难以为继,哪里养得起牲口?”小戏子想起伤心事,声音慢慢低下去。
    莫说牲口,自家人都养活不起,典儿卖女的多着呢!
    她便是因老家遭了灾,人口又多……得亏她生得好,爹娘才作价一两七钱银子将她卖给戏班子,换了全家老少的活路。
    武阳郡主又问了许多问题,原本只是好奇,慢慢地,便多了几分郑重。
    她看看那卷“西湖游人图”,沉默片刻,忽道:“屏风先不要做了,备车,”对方才那小戏子抬抬下巴,“你随我入宫。”
    “啊?!”小戏子傻了。
    ********
    明月照例带苏小郎在常夫人家住了几日,闲时逛逛街,也不敢远去。
    期间有两回路过锦鸿老店,想了想,终究没进去。
    这会儿也不谈买卖,去了无话可说,索性不去。
    苏小郎有点想家,也想远在杭州的春枝、七娘等姐姐们,“东家,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明月也焦躁着呢,“再等两天。”
    常夫人这边该探望的都探望了,土仪和染料也照例买好了,可郡主府没发话,明月就不敢走,生怕武阳郡主有事吩咐,错过了。
    苏小郎眨巴着眼,“干等啊?”
    明月瞪他,“啊!要不你去问?”
    苏小郎缩缩脖子,不敢吱声了。
    他哪儿有那个本事,这不是怕东家着急上火嘛。
    眼瞅着东家嘴角上都快起大燎泡了!
    直到腊月十二,明月都觉得没戏了,预备招呼苏小郎南下时,郡主府突然遣人送来赏赐:
    一整套十八件的攒丝珍珠头面,精致极了,浅粉色的珍珠颗颗饱满、粒粒圆润,比明月远远见过的好些官太太头上戴的也不差什么!
    另有两整张狐狸皮,灰色的,不大显眼,但毛发根根分明,又尖又亮,似这般成色,外头少说也要七、八百两。
    还有一套文房四宝,附带着几大箱各色宣纸和染料。
    好重的赏赐!
    光那套十八件的头面就有银子没处买去!
    适当的赏赐令人喜悦,可眼前明显超出寻常规格的重赏,却更叫人惶恐。
    明月甚至来不及狂喜,只觉满头雾水:
    首饰、皮毛倒罢了,日常出入用得上,可我一个经商的,赏笔墨纸砚又是闹哪一出?
    来传话的女官看出她的疑惑,微笑道:“你送的那卷西湖游人图极妙,郡主说了,日后你再瞧见甚么有趣的,也要如那般详细记录了,时时送来给她看才好。”
    嗯?
    寄予厚望的星空螺钿染只字不提,反倒是那副苏绣拔得头筹?
    明月隐晦地瞄了常夫人一眼,见她冲自己微微摇头,当即心领神会,不敢多问,行礼谢恩,“是。”——
    作者有话说t:【注1】宋代确实有这个规定哈,“榷茶”,始于唐代,后期被废,但宋代不仅重拾,而且加倍。不过因为社会动乱,内忧外患,前后具体措施波动极大。
    【注2】唐朝安乐公主曾命匠人织造“百鸟毛裙”,流光溢彩,她穿出去后立刻掀起全国狂热,那段时间的彩色鸟都快被杀光了,然后就被禁了。
    当然,因为太好看,也是屡禁不止,好多人偷着穿。
    PS,螺钿镶嵌在布匹的技术确实有哈,现代比较多的是日式正绢,也是纯桑蚕丝,感兴趣的朋友可以上网搜搜看,超贵!
    第65章
    郡主府的人刚走,明月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常夫人,试图弄清楚到底闹的哪一出。
    虽说这些赏赐十有八/九是下面的人孝敬的,不必武阳郡主特意花银子,但照常理来讲,给谁、给多少、怎么给都有讲究。
    尤其是那对狐狸皮,绝不会轻易赏给一个只出现过两次的商户!
    揣测上意便是如此艰难,对方不高兴,不能明着问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不然显得蠢;
    对方高兴了,也不能明着问自己哪里做得好,因为更蠢。
    听郡主府女官的意思,是那副“西湖游人图”入了郡主的眼,可……明月想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这般。
    “绣了什么,你可还记得?”常夫人问明月。
    “我带着稿子呢!”明月忙跑回去将画稿取来。
    因当初她就说是要献给京中贵人的年礼,特意嘱咐芳星好好绣,把个芳星吓得不行,先后数次打了几遍草稿才敢动针。
    明月原本是怕路途遥远,倘或苏绣长卷当真有个什么万一,带着画稿也方便随时找绣娘修补,不想却用在此处。
    老夫人出门赴宴去了,明月和常夫人对着画稿好一番揣摩:
    风景绣得好?
    宫廷画师颇多,陛下也曾叫人下江南采风,得出的画稿和绣品比这个更好的也不是没有。
    那就是人物。
    人物啊……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猜测。
    下人来禀报时,武阳郡主正斜倚在暖阁的软榻间品酒,对面冰封的湖面上搭起舞台,有纯白丝绸从四面垂落,在北风中高高鼓起,与空中飞扬的雪花混做一团。
    若干赤/裸着上身的舞男穿红着绿,做飞天打扮,正踏着鼓点奋力舞动,事先涂抹过油膏的肌肤表层沁出细密的汗意,在冬日暖阳下冒出腾腾热气,闪动着诱人的蜜色光泽。
    “郡主,有杭州来的丝绸商人过来谢恩。”
    暖阁外寒风肆虐,暖阁内却温暖如春,武阳郡主整个人都陷在厚重的皮毛软榻内,左手侧撑着面颊,右手擎着一只碧莹莹的夜光杯,旁边一名跪坐的男仆正垂首为她斟酒,芬芳的葡萄美酒潺潺落入夜光杯,血一般殷红。
    方才她已吃了一杯,酒意微微上涌,怔了片刻才想起“杭州来的丝绸商人”是哪个。
    武阳郡主并不动,只微微朝身边的女官望了一眼,那女官便代她回道:“无妨,叫她自去便可。”
    “是。”来人悄然退去。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武阳郡主继续赏舞、品酒。
    一舞毕,武阳郡主道:“赏!”
    伴着剧烈的喘息,众舞男齐齐叩头谢恩,又忍不住悄悄抬起眼,挺起不断起伏的流淌着汗珠的饱满胸膛,大着胆子朝上看去,渴望得到贵女的垂青。
    然而武阳郡主只扫了一眼便兴致缺缺地摆摆手,一旁的女官命他们下去。
    众人流水般褪去,眼底难掩失落。
    一个都没留下,看来郡主不大喜欢,赶明儿还得重新排演。
    见武阳郡主兴致不高,女官摆摆手,示意斟酒的男仆退下,“歌舞都看腻了,不如弄些新鲜玩意儿来,听说有个班子的皮影戏弄得极好……”
    武阳郡主摇头,“近期先不要从外面叫班子了,忒张扬。”
    她府上一直养着戏班子、舞班子,想看新花样也不难,只管叫他们折腾去。
    女官记下,“昨儿府里的供奉还问,那屏风还做不做呢?”
    之前武阳郡主匆匆入宫,虽说了先不做,可众人早习惯了她的雷厉风行,得了吩咐后已立刻丈量尺寸,将木料锯开,如今都摆在那儿,不好归为废料,却也不好重新入库。
    武阳郡主闻言,随手丢开夜光杯,“做,宫中不要刚好,我自留下赏玩。”
    见她肯接话,女官便松了口气,又有些迟疑,“昨日郡主在宫中……”
    她的话没说完,武阳郡主的目光便已斜斜扫来,女官立刻住了口。
    昨日武阳郡主入宫,就绣卷大谈底层百姓之辛苦,帝后震惊唏嘘之余,大赞她宽宏仁爱,“有慈悲之心”,欲多加赏赐。
    武阳郡主推辞不受,官家越发欢喜,又叫她多进宫说说宫外事,“朕知那满朝文武一味求太平,有意将那些民间疾苦隐去,难为你小小女子,竟有这般胸怀……”【注】
    皇帝的感慨犹回荡在耳边,武阳郡主盯着女官看了几息,倏忽一笑,“傻姑娘。放眼天下,士大夫何其之多!他们口口声声报效家国朝廷,尚且忙于敛财,更何况你我?我不过一个小小的郡主,如今的风光也只是伏低做小讨好得来的一点脸面罢了,难不成你以为,凭借这小小的恩宠便可颠倒乾坤吗?”
    女官若有所思。
    武阳郡主索性站起来,几步走出暖阁,缓慢而悠长地吸了口带着风雪的凉气,目光悠悠荡过湖边光秃秃的柳树,喃喃道:“上到皇亲国戚、公侯王爵,下到士族门阀、寒门学子,几人不想往上爬,却又有几个不醉心享乐……”
    她并无实权,又不是皇帝的亲生骨肉,讨好说些俏皮话儿、摆出为君分忧的姿态便罢了,若因此而猖狂,忘了自己几斤几两重,当真意欲挑起担子……便先同满朝文武做了敌人,只怕来日死无全尸。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人可以有想法,但也要看看有没有能挑起铁担子的钢肩膀。
    若有,便是朝廷之肱骨、家国之栋梁,若无,不过是蜉蝣撼树、跳梁小丑罢了。
    她身为郡主却敢于进言,能在年根儿底下,各处沉醉享乐之际勇敢地进宫,将世间真实残酷的一面撕破给皇帝看,已胜过无数人,可作忠言逆耳直言之谏臣,可名垂千古了!
    女官顺着想了一回,又试探着问:“倘或陛下真的委以您重任呢?”
    仿佛一颗石子砸入平静的湖面,武阳郡主眼底蓦地翻涌起名为野心的暗流。
    “那便去做!”
    女官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可是……”
    可是您之前从未理政。
    “傻子!”武阳郡主的眼睛却在闪闪发亮,脱口说出思虑过无数遍的答案,“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不会理政,你还不会治理会理政的人吗?”
    所谓理政,其实和理家也没什么分别,不过是从上到下,给所有人他们所想要的:
    官家想四海升平,官员想升官发财,百姓们最简单,只想吃饱穿暖。
    那么就让想办实事的去办实事,让想升官的借此升官,然后再让办实事的、升了官的和吃饱了饭的老百姓一起对陛下大唱颂歌!大赞圣明!
    如此,人人遂心顺意,家国亦可延续。
    说到兴起,武阳郡主面泛潮红,似是方才吃下的美酒醺醺然,又恍若从皮/肉之中绽开最艳丽的桃花,双眸也闪动着别样光辉。
    比起这些,俊男美女如何?美酒佳肴又如何?不过游戏罢了,着实乏味。
    她看着那几个瞠目结舌又蠢蠢欲动的女官,安静片刻,复又大笑,“你们是不是想说我异想天开?”
    众人整齐地摇头,如秋后稻田中待割的稻穗。
    武阳郡主渐渐平复呼吸,收敛笑意,眼底也泛起难以名状的愤怒。
    便如陛下之言,满朝文武当真个个都是情愿为国家大事披肝利胆、呕心沥血的千古忠臣吗?
    他们的所作所为,当真问心无愧,配得上那身官袍吗?
    未必!
    朝中几位皇子也好,那几个堂表兄弟也罢,真的都比她优秀,比她能干吗?
    不见得吧!
    都是龙子凤孙,她的爵位甚至在大多数人之上,可只因她是女子,便不可随意参政议政,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些所谓的兄弟们躺在家中,伸出手便接到了皇帝赐下的官职,然后尸位素餐,浑噩一生……
    若不曾望见权势也就罢了,可她偏偏出生于帝王之家,伴着权势长大,乃至身边的一切、世人的尊崇,无一不是因权势而来,这让她怎么舍得了、放得下!
    机会,但凡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不会比他们差的。t
    不,陛下已经给我机会了!
    他让我多进宫讲述宫外事,便是赐予我“体察民情、上达天听”之权!
    正在此时,外面忽有人来报说郡马爷求见。
    武阳郡主顿时粉面寒煞,冷冷道:“让他滚!”
    好扫兴的狗东西!
    亲卫当即领命而下,“是!”
    武阳郡主这才觉得气儿顺了些,抬手礼一礼不曾散乱的鬓发,神色慵懒地对女官说:“肩膀有些酸,让今天打鼓的那个进来给我捏一捏。”
    ****
    京城很好,明月也很喜欢,但每次来都会很累,身心俱疲的那种累。
    就连苏小郎都在踏出京城的那一刻狠狠吐了口气,整个人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兽,瞬间活泛起来。
    “太憋屈了,”他一针见血地说,“说话、做事,甚至连走路迈哪只脚都得小心提防着……”
    不像是一座繁华的城池,更像一具囚笼。
    他甚至怀疑这里的人是不是都活不长啊?
    “那是我有心向上,自讨苦吃,若甘心为一乞丐四处游荡,吃饱了今天不管明日,自然没有烦恼。”明月被自己说的逗笑了。
    人便是如此,要么甘于现状,自得其乐,要么奋力向前。
    “行了,少贫嘴,”明月搓了搓冷冰冰的脸,“路上走快点儿,没准儿还能赶在固县过年呢。”
    已是腊月十二,此番没有锦鸿的人作陪,外河道上了冻,只好走陆路,走民道。
    去岁常夫人便挽留过,不过当时明月忙着做买卖,没留在这里过年。这一次虽然不急着送货了,但她还要往固县各处走动,也不好留下。
    况且……明月想着,人家过年往来的,要么是亲朋好友,要么就是达官显贵,说不得还要在家里摆宴待客,到时候自己一个外人怎么安排呢?
    尤其自己又是商贾出身,更上不到台面,世人未必人人如常夫人和煦,何苦叫她难做?
    两人都穿得厚厚的,沿主干大道一路南下,先去徐州访吴状师。
    临近年底,各处都有官员升降,又要十分走动,吴状师反倒更忙,明月到的第二天晚上才有空匆匆见了一面,略说了几句话。
    近两个月来,吴状师要的霞染格外多,粗粗算来足有一百多匹,大部分是卖出去了,另有一部分被他当做礼品转赠出去,做了人情走动。
    如今霞染在京城“销声匿迹”,在别的州府却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因曾皇亲国戚们追捧,又被言官弹劾、皇帝亲自下令禁止,世人反倒越加好奇,非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能引得各方如此重视……
    如果没有更好的染品压它下去,再卖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明月那一大帮子靠它养老都行。
    分别之前,吴状师还向明月提前透露了个消息:“十月朝廷往固县派了新县令,只怕这会儿正在交割呢,最迟二月,方大人就要进京述职了。”
    正应了当初他说的“方知县待不久”的话。
    明月忙问:“是方大人升官了?”
    吴状师摇头,说得比较含蓄,“还不确定,只说是回京述职,再等吏部的新调令。”
    明月去过两次京城,也得常夫人教导,几次三番下来,对官场上的事也略有耳闻,知道“进京述职”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吏部根本没想好让方知县去哪儿,不然直接就把人调过去,再不济也该提前接到调令。
    这么一来,可有的等了。
    若走运,等几个月;不走运的,等几年、甚至十几年的都有!
    见明月心领神会,吴状师也不多讲,“地方官任免是朝廷的事,新知县如何我也不清楚,需得你自己慢慢摸索。”
    “能知道这些已极好了。”明月心道,这就是官场上有自己人的好处了,各处消息都比旁人快些。
    紧赶慢赶,日夜兼程,明月和苏小郎终于在腊月二十七抵达固县。
    说起故乡,第一个当然是明月出生地的通镇,然后就是杭州,第三个么,便是固县。
    在这里,她挣到了第一笔银子,交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可托生死的生意伙伴,也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劫难……这座小小的县城曾带给她太多太多新奇的体验,哪怕杭州那边日进斗金、繁花似锦,恐怕也永远无法弥磨灭固县在她心中的特殊地位。
    怀揣着种种复杂的心情,明月照例先带苏小郎入住了王家酒楼。
    结果两人前脚才住下,后脚林太太便得了信儿,立刻派丫头给她传话,“太太说了,也不拦着您先去拜访孙典吏,但一定要在家里过年,客院都预备好了。朋友一场,到家门口了再走,叫人家戳脊梁骨呢!”
    小丫头口齿清楚,声音也清脆,叫明月说不出拒绝的话。
    “罢了,”明月笑道,“就依你们太太的!”
    “哎!”小丫头难掩欢喜之情,朝她行了个大礼,“不怕您笑话,这是太太头回使唤我跑腿儿呢,多谢您成全!”
    明月失笑,“我猜也是。”
    这么小,看着跟她当年刚来固县时差不多。
    明月和苏小郎虽只有两个人,但算上武阳郡主的赏赐、常夫人给的年礼,以及明月自己从京城采买的染料并各色土仪,也有结结实实一大车。
    这会儿铺盖和衣裳都搬到酒楼客房去了,收拾起来正经挺麻烦。
    住进王家后再外出终究不便,明月就想趁着还没过去,先去拜访孙三夫妻,后面能少出入就尽量少出入。可单留下苏小郎吧,到底男女有别,也不好叫他碰自己的私人物品。
    那小丫头便主动请缨,“若您信得过我,我帮您收拾,叫这位小爷远远看着就成。”
    “这有什么信不过的?”明月喜出望外。
    这安排不错,正好空出自己来,先去探望英秀夫妻。
    苏小郎不放心,眼巴巴目光追随,“您自己去啊?”
    咋不带我么!
    “青/天白/日的,”明月啼笑皆非,“难不成还有人未卜先知,专门跑到典吏家里劫杀了我?”
    苏小郎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嘟囔几句,“大过年的,说什么晦气话,呸呸呸!”
    可还是觉得自己失职,默默加快了手中动作,转头也催促王家来的人。
    快快快,我得弄完了去接我东家!
    久不自己出门,明月反倒觉出几分新鲜,悠哉游哉往目的地去。
    终究是身份不同了,如今再看孙三和英秀夫妻俩,明显比以前多了几分威严和气派。
    不过因为明月出手大方,又私下送给他们一百多亩地,夫妻二人依旧很和气,还主动透露了方知县要走的消息。
    因已提前从吴状师那里得知,明月并不意外,只问:“不知这位新知县是个怎样的人呢?”
    “新来的县令五十多岁,”孙三也不知从哪儿学会了盘核桃,说话间手里就没停过,“说年轻不年轻,说老吧,也不算。刚来,整日忙着各处交接,碍着方大人的面子,也未必是真性情,具体什么脾性,看不大出,只是对上下倒还和气的,看着不算难相处。”
    顿了顿,又说:“只是瞧着不大宽裕,只带了一个老妻,一个小厮和一个婆子,行李也只有一车,大半车都是书,出手也吝啬,来了这么些天,还没听说他打赏过谁呢。”
    爱书的老古板?明月倒是悄悄松了口气。
    真正的老古板都爱面子,且又讲究什么报效朝廷,只要自己不作奸犯科,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英秀插嘴道:“据说已经在两处任过知县,前后历经十三年,颇有资历,处世也老道。”
    十三年?!资历确实够老的,明月惊讶不已,她今年也才十八岁呢!
    “十三年还是知县吗?”
    “官场上的事,不是光熬资历就能行的,”孙三难得玩笑一句,“便如你年纪轻轻,如今不也是本地的业内魁首么?可见还是天分更要紧。”
    明月顺势谦逊一回,心中暗自琢磨,苦熬十三年仍不得晋升,恐怕不仅天分一般,更无靠山,运气也没好到哪儿去。
    但凡有一样,也不至于十多年了还是个七品知县。
    就是不知道这位老大人来固县,是继续熬资历来了?还是打算捞一笔,回乡安度晚年呢……
    罢了,慢慢看吧。
    稍后明月告辞出来,抬头就看见苏小郎搂着长/枪杵在街对面。也不知来了多久,头顶和双肩都落了一层雪,越发衬得怀中那蓬红缨火一般炽热。
    “不冷吗?”明月好气又好笑,看他乐颠颠跑过来,伸手帮他拂去积雪,“也不知道叫人通报。”
    苏小郎只是笑嘻嘻的,“t东家,回吗?”
    “真不冷?”明月看他没披大氅,十分怀疑。
    你小子可别给我冻尿血!
    “真不冷!”苏小郎急了,恨不得当场脱了衣裳给她摸,“我们习武之人血热!”
    “行吧,”明月记起来了,方才帮他掸雪,脑袋上确实热乎乎的,跟个暖炉似的,“陪我走走。”
    说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单纯的,什么都不想地逛街了,此刻大雪漫天,街上行人稀少,倒不急着回王家了。
    “哎!”苏小郎嘿嘿一笑,落后半步跟着。
    固县到底不大,娱乐也不多,天寒地冻又逢风雪,除了各处铺面悬挂的红灯笼、新桃符和张贴的新春联之外,其实看不出多少喜气。
    忙了一年了,都在家里窝着呢。
    对刚从京城和州城回来的人而言,固县似乎过分冷清。
    但这份难得的冷清对忙碌了一整年的人而言,却又显得弥足珍贵。
    明月慢慢踩着雪,听着雪片挤压的“咯吱”声自脚下蔓延,心中是说不出的满足。
    呵,又是一年。
    苏小郎就在后面悄悄踩她走过的脚印。
    不过因为要护卫,苏小郎需在她斜后方跟着,只能踩一个脚印,于是两人走过之处便出现了神奇的三足痕迹。
    小县城的繁华之处也就那么几条街,逛来逛去,竟然遇见了当初那个女牢头。
    对方正带着男人和孩子出来采买年货,老远看见明月,神色一僵,掉头就走。
    原本明月只觉得迎面走来的女人眼熟,并未深思,结果她这样做贼心虚,瞬间刺激了明月尘封已久的记忆,当下扬声道:“大过年的,怎么,旧友重逢也不打个招呼吗?”
    她男人不认得明月,只是满头雾水的一把拉住自家媳妇,“哎,人家喊你呢,认识吗?”
    牢头心头一凉,又暗恨自家男人木讷,读不懂眼色,你看我这像是正经认识的样儿吗?——
    作者有话说:【注】“官家”是宋代对皇帝的称呼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