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那牢头狠狠瞪了自家男人一眼,没奈何,磨磨蹭蹭转过身来,干巴巴陪笑道:“瞧我这眼神儿,并非有意怠慢,实在是刚才想起来家里门没锁,竟一时没认出您来。您大人有大量,勿怪勿怪。”
说话间,她已经悄然将孩子和男人挡在身后。
饶是她男人反应慢了一步,此刻也隐隐觉察出不对劲来,紧紧搂着孩子,又想咬牙挡在妻女前面。奈何力气不够大,被浑家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看着眼前这一幕,明月突然有些释然过后的羡慕:多好的一家啊,可惜不做人。
当初固县大劫,苏小郎尚未入队,但春枝和七娘私底下已经跟苏家父子说过无数遍,甚至将那几名罪魁祸首的模样儿都画下来,逼着他爷俩死死刻在脑子里,就是怕什么时候明月北上,与旧敌人遭遇而护卫还认不出来!
故而此刻苏小郎也回过神而来,开始不动声色地活动手脚,只等自家东家一声令下,就要将这一家三口打翻在地。
唉,不对,那孩子好像才两三岁的样子……罢了,稚子无辜,且放过他,只打那夫妻俩吧。
当初明月那种豁出性命的打法和狠劲儿,早已在牢头和众狱卒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眼见此刻主从二人步步逼近,只觉心凉,曾经断过一次的鼻梁再次隐隐作痛起来。
逃?后面那个年轻人一看就是练家子,跑得过吗?
况且姓明的知道自家住在哪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听说如今她和本地的官吏交好,又有钱……
真是上天入地,无计可施!
她一咬牙,苍白着脸道:“当初是我眼瞎……”
“几岁了?”明月忽问。
牢头一怔,“什么?”
明月朝她身后因好奇而探出脑袋来的小孩努了努嘴,“几岁了?”
牢头心中立刻涌起一点不祥的猜测,难道这娘们要对孩子动手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
她男人却忍不住先开口,哀求道:“他才两岁……我们都是粗人,若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在这儿给您赔不是,您大人有大量……”
眼前的女郎年纪虽轻,可身穿缎面皮袄,戴着精致首饰,又有精壮的随从,哪里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且不论前因如何,究竟谁是谁非,先服个软,渡过这一关再说。
明月挑挑眉,看向牢头,“日常你养家?”
话题跨越太大,牢头一时半刻接不上,愣了下才点头。
她男人原本读书来着,日常只做点精细轻快的活计。
“那就不无辜。”明月嗤笑道。
一家子用着你挣来的脏钱,早已融入血脉,在这儿装什么大义凛然?
牢头的冷汗都下来了,不敢想究竟要面临什么。
分明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当初的报复还不够么……
明月定定地看了这一家三口许久,突然伸手往那小孩儿肉乎乎的脸蛋子上用力一挑,看着软乎乎的腮帮子抖动几下,“走吧。”
明月带着苏小郎扬长而去,徒留夫妻二人僵在原地,满脸的不敢相信。
没得以施展,苏小郎很有点遗憾地扭头看了那两口子一眼,然后又问明月,“东家,不动手啊?”
明月搓了搓手,仰头去看上空飘扬坠落的雪花,但见灰蒙蒙一片乌云中太阳若隐若现,“都过去了。”
这固县上上下下曾经陷害她、得罪过她的,都已经被她当场报复完了,一个帮凶而已,没什么过不去的。
若非今儿撞见,她早忘了固县还有这么一号人。
她已登上更高的山峰,看见了更远处的精彩风景,那些曾经磕绊过的小石子已成过眼云烟,再难起波澜。
现阶段她的时间和精力都极其宝贵,耗在一页已经揭过去的书上,简直是暴殄天物。
因着与牢头的遭遇,明月难免被勾起一点对过往的回忆,还特意往胡记门口转了圈。
嗯,关门了。
看那屋檐上冒出的杂草,门前堆积的尘土,还有那破败褪色却无人更换的春联,显然已被放弃了。
站的时间有点久,还有热心的过路人出声提醒,“买布?关门啦!不干啦!如今都往李记去!哝,往东走两个路口,往北一拐就能看见,上月新刷了漆,亮堂着呢!”
苏小郎明知故问,“为什么不干了?”
“亏心事做多了,干不下去了呗!”老头儿年纪不小,倒很热心,撇嘴道,“老的中风,小的不中用,可不就做不下去了……”
听说当初大过年的就被人门口泼血呢,指定是报应来的!
苏小郎心满意足地望向明月,就见后者笑呵呵问:“多谢您提醒,那李记如何?价钱贵不贵?进去若不买布可会被撵出来?”
“还成!都是街里街坊的,谁不认识谁呢?做买卖的撵人还了得?”老头儿不假思索道,“也是本地老字号了,有些口碑,以往同这胡记也差不多,这两年不知撞了什么大运,竟发达起来,花样越发多了,买卖越发大了,如今把隔壁的铺面也买下来,打通了做一家,啧啧,好不气派!”
明月一时兴起,问道:“这会儿去能碰见他家掌柜的么?”
那人一怔,“这我可不知道。”
想了想又说,“不过人家恁大家业,想必忙着哩!又逢过年,哪里能日日窝在铺子里?”
明月扭头看看苏小郎,又对那人笑说:“老丈,劳烦您带个路成吗?”
老头儿正经热心快肠,哪怕大冷天拿着好几个包裹,也干脆利落地点头,“听你们不是本地口音,可别走错了,走吧!”
明月已许久不在固县久待,口音自然就淡了。
苏小郎上前帮老爷子拿东西,还开玩笑,“您又不认识我们,不怕我抢了您的年货就跑啊?”
老头儿倒背着手,往他和明月身上溜了一眼,“后生莫要说笑,你们这身衣裳怕就够我一家子过一年了,抢这些不值钱的货色作甚!”
明月哈哈大笑,问他家里几口人,日常生计如何。
老头儿颇健谈,呱唧呱唧说个没完,“嗨,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如今都大了,成了家,我们老两口和老大住在城外,今年风调雨顺,多打了些粮食,也是老天爷仁慈。要过年了,老二说乡间难熬,叫我们进城,也叫老大歇歇……”
明月点头,“真是兄友弟恭啊。”
“啊?”老头儿听不懂,“什么弓?没弓啊。”
苏小郎常年跟在明月身边,也学了点墨水在肚子里,当下吭哧吭哧憋笑,“是说恁老教导有方,养出两个t好儿子。”
“哦哦,哈哈哈,也就那么着!”说起孩子们,老头儿脸上便泛起满足的笑,嘴角一直没放下来,显然也是骄傲,又说起几个孙子孙女,“也要供应他们念书哩!”
明月心头一动,“女孩儿也读?”
“姑娘不知道,我们乡间有个老秀才,将村口破庙做了个学堂,附近几个村的孩子,不拘男女、大小,只要家里管顿饭,都能去,”老头儿比出两根手指,难掩骄傲地说,“我那两个孙女,念得反倒比好些男娃子强得多哩!”
“女孩儿心性沉静,又懂事,自然肯用功。”明月又问几岁了。
“一个十一,一个十三。”老头儿听了这话很高兴,“你这话说对了!哼,那些人还笑话我,说女娃子念什么书!哼,这是比不过,心里犯酸呢!”
谁说读书没用?城里的大铺面招人时,都爱要识字的,念过书的挣的钱都比不识字的多呢!
说话间来到李记所在的那条街。
马上就过年了,好些离家远的铺面都关了门,只剩本地几家还开着。客人少也开着,一天就是一天的租金呐,万一能卖出去几笔呢?赚点儿是点儿。
李掌柜爷俩确实不在,但当初那个陪李掌柜来跟明月谈判的大管事在!所以一行人一进门就被认出来了。
暗访的计划瞬间破灭。
大管事又惊又喜,“明老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稍等,我这就派人去请掌柜的!还是您屈尊,去家里坐坐?”
“不用忙,”明月笑笑,“偶然路过进来瞧瞧,马上就走了,也不必叫他们白跑一趟。”
这就是不想见的意思,大管事懂了。
得了,好消息是明老板没有散伙的意思;坏消息是……上回确实谈崩了,没有挽回的余地。
那老头儿听见对话,人都傻了,嘴巴张得跟下雨时奋力游到水面上喘气的鱼一样。
明月往柜台前转了一圈,没要丝绸,竟要了两匹细棉布,让结账。
大管事就笑,“瞧您这话说的,我们怎么好要您的钱?拿着玩吧。”
这是要干嘛?丝绸商人大过年的跑来买棉布?
明月坚持要给,没奈何,大管事只好收下,跟捧着个烫手山芋似的。
买了布,照例是苏小郎抱着,明月果然不久待,出了门就问那老头儿,能不能去他家做客。
一出接一出,老头儿都糊涂了,迷迷糊糊答应,走到半道却突然“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您这是微服私访啊!”
明月和苏小郎都被逗乐了,“这话可不敢说。”
稍后来到老爷子次子的家里,一家人虽然对这两位陌生人的登门感到诧异,但依旧很热情地招待了,并慷慨地摆出过年才能吃的点心待客。
老爷子更根据自己的一知半解,热情地说起明月的来头,众人越加敬重。
明月让苏小郎把那两匹细棉布放到桌上,“贸然登门,着实打扰了,只当是年礼吧。”
并非不舍得送绸缎,而是普通人家就算收下了,也没有机会穿,十有八/九要转手再卖了换钱,白折腾一场。
“这……”一家人都不敢要。
细棉布啊,一匹就要好几百文呢,他们家不算穷,可也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舍得扯几尺。
老头儿挠挠头,把心一横,对儿媳妇一摆手,“收下吧!”
人家可是李记都敬重的大老板,两匹棉布算什么?
明月见这家人虽因陌生人上门有些拘束,但言行举止间颇有分寸,老爷子口中的孙女也是落落大方,心下欢喜,当即道:“可舍得让她跟着我干?”——
作者有话说:最近失眠严重,又加上姨妈,每天只能睡两个小时左右,身体状态很差,今天少更一点哈!
第67章
干?
干什么?
一家人集体茫然。
突如其来的访客,突如其来的邀请,女孩儿对女孩儿……对一个普通小县城的普通家庭而言都太过陌生,以致于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明月解释说:“正如方才老爷子所言,我是个丝绸商人,这两年走运,略赚了点小钱,人手不够……”
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她手下各处人手短缺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好歹七娘还能跟朱杏商议着来,春枝可是一直一个人撑着送货和人情往来两条线,连个打下手的都没有!
干体力活儿、杂活儿的倒不急,什么人去了练几天都能用,再不济还能从人牙子手里买。
只是人才难得。
之前春枝也跟明月说起马家的掌事大丫头香兰,“她处事公正,能干又内敛,比我强多了!”
如此人才,明月自然心动,奈何香兰是马家的家生子,且又嫁了个家生子为妻,想脱身难上加难,短期内不敢指望。
之前虽然让各处帮忙留心,但明月也不是什么人都要:女孩儿优先,识字的优先。
如此一来,先就筛下去八成。
或许等再过几年,各处都稳定下,人手充足了,可以直接从慈幼局挑选孤儿,从小培养……
但现在的明月迫切地渴望已锋芒初露的璞玉,只要稍加打磨就能上阵的璞玉。
奈何人才招揽计划举步维艰:
七娘和春枝忙得脚不沾地,根本腾不出手去发掘新同伴;朱杏……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
徐婶子和绣姑,前者胆大妄为,前科累累,推荐来的人手多少要打个折扣;后者毕竟不是这上头的人,能帮忙,但很有限。
薛掌柜倒是意志相投,但处境跟明月太相似,很可能明月看中的人手她也喜欢,难免尴尬……
至于苏家父子、梁鱼、夏生等等其他人,术业有专攻,引荐的多是护卫。
如此种种,反倒是明月自己上阵来得更快。
今儿碰见老爷子是缘分,明月是个很相信缘分的人。
老爷子本人热心、善良,两个儿子也孝顺,还会相互体谅,更难得的是不反对女孩儿念书,足以说明这是个和睦、开明的大家庭,教导出来的姑娘一定不差。
当初的苏小郎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最可贵的是两个姑娘一个十一,一个十三,都是可以带着出去的年纪,且刚刚长大,思想尚未被禁锢,只要够聪慧够大胆,稍加教导就能担事了……
不比曾经苏老爷子走南闯北,这就是很普通的一户小县城人家,说得难听点,没经过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世面,甚至连最起码的权衡利弊都做不到。
面对猝不及防的邀约,先一步到达的只是懵。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啊?要答应吗?
以前没遇到过,没经验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娘的母亲率先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说在杭州,离这里很远吧?”
明月点头,“确实有些远,单程要走二十来天,不过逢年过节都能跟着李记的车队回来,很安全。”
“啊。”当娘的紧张地搓了搓手,不知该说什么。
真远啊!
他们往上数三代,走过最远的路也就是从小村庄到县城,二十多天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想不出。
况且女儿还小呢,叫她一个人背井离乡走那么远……
若是儿子,送去外地谋生倒也罢了。
偏偏是女儿,叫她如何放心得下。
世人安土重迁,只要不走投无路,普通人家很少愿意让年轻姑娘独自远行。
这也是明月人手短缺的最大原因。
强扭的瓜不甜,明月做不出拐卖人口的事来,一边耐心等回复,一边跟小姑娘说话,“你几岁?听你祖父说你们姐妹都读书,平时都学什么?”
“十三了,”小姑娘非常腼腆,好奇地看着她的缎子袄,真漂亮呀。怕冒犯贵客,也不敢多看,马上低下头,声音细细的,“跟着背会了《三字经》和《百家姓》,认得几个字,也会写自己的名字……”
“那你就是姐姐,”明月笑道,“你大伯家的妹妹没来?她学得怎么样……”
问了几句,明月也不纠缠,起身告辞,“我这几日就住在王家,开王家酒楼和王家饭庄的那个,初三走,你们好好商议,有结果了可以往那边传信。”
明月走后,姓周的一家人面面相觑,都开始挠头。
原本最担心是拐子,可既然有李家和王家这两个本地财主作保,那就是真的了。
还是周老爷子发了话,对次子说:“去告诉你大哥,成不成的,都不能瞒着。”
“哎!”次子起身就要走。
家里有骡子,抓紧点,傍晚就能回来。
老爷子补了句,“顺道t问问孟秀才。”
孟秀才就是那个开私塾的老秀才,考了大半辈子科举,去过好多次州城,还见过县太爷、认识好几个衙门里的人呢,算当地最有见识的了。
却说周老二跑去同兄长说了,周老大两口子都是本分农夫,更没主张,当下装了半篮子鸡蛋,哥儿俩一起去请教孟秀才。
孟秀才正在家写字,一听便笑了,“这是遇到贵人了!”
兄弟俩面面相觑,“竟是真的?”
孟秀才慢慢挽起袖子,去洗了手,“我虽在这村中过活,却认识不少县里的人,前两年县里出了一件大事,起因究竟如何不得而知,有个外地来的丝绸商人和本地的胡记打擂台,竟闹到衙门里去,好大的动静。你们且看如今胡记怎样了呢?跟着她混的李记,如今着实发迹,整个县的买卖都是她家的……”
兄弟俩倒吸一口气,这么大的买卖,一年得挣上千的银子吧!
周老二不是不动心,只是自家闺女转过年来就十四了,家里正教导女红,准备过两年说亲呢。要是去了外地……只怕男方家里不愿意。
周老大谢过孟秀才,送走弟弟,直接叫了女儿到跟前,当着浑家的面说了,“人家说是贵人哩,咱家八辈子烧高香冒的青烟。”又告诉女儿,“如今你也大了,我跟你娘没本事,也不给你拿主意,你自己琢磨。”
一听离家这么远,他女儿眼眶就红了,“爹,娘,我舍不得你们。”
看来是自家没福气接,周老大才要说那就不去,却见女儿吸吸鼻子,红着眼圈说:“可我也想挣大钱孝敬你们。”
周老大:“……那就去!”
自家男人和女儿都愿意,周老大之妻也没话说,当夜自搂了女儿睡,抽抽噎噎交待些事情,又爬起来收拾行囊。
差不多周老二骑着骡子出门的时候,明月带着苏小郎回了王家。
如今明月也算家大业大,有了钱就有底气,腰杆也挺直了,住得心安理得。
她还单独送给王家一匹霞染,“听说是京城时兴起来的新鲜花色,我常在杭州,倒是弄到几匹,分给你们一匹……”
眼下霞染三类民间仍一布难求,明月既打算隐身,就要装得像一点,一口气送几匹未免太夸张,一匹刚好。
霞染色泽艳丽,女眷自然能穿,而王大官人本身就爱俏,也喜欢,见了又惊又喜,“这个我知道,听说州城有卖的,可统共也没几个人见过!”
他还想凑热闹买呢,专门派人去打听过,奈何连根毛都看不见。
老太太和林太太也凑过去看,啧啧称奇,越看越爱,“真喜庆啊,不愧是京里来的。”
雪天黑得早,屋里已燃起烛火,越发映出湖丝之细腻光洁。
林太太摸了又摸,看着那些仿佛刚从天边采撷的云霞流水般自掌心滑过,不禁咋舌道:“一定很贵吧?这怎么好意思!”
“对对对,”老太太忙道,“寻常年礼倒罢了,这个怎好生受!该多少是多少!”
“哎,”明月摆摆手,“我就是做丝绸买卖的,也常往京城、杭州去,终究比旁人容易到手些。若非谈银子,我也不敢再住在这里,立刻叫人搬出去便罢了。”
说着,作势要走。
“哎呀你看看!”林太太一把拉住她,无奈笑道,“罢了罢了,算我多嘴。”
话虽如此,面上笑容却更盛了。
明月此举,便是发迹后也不忘本,依旧与这边长久往来的意思。
既是这样,谈银子算账确实不好。
那就收下!
大不了好生招待,来日遇到好食材,多多送些与她就是了。
“这就对了!”明月笑了一回,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只对外别说是我弄来的,别家都没有呢。”
这番话便是彻底将王家与其他顾客家划分开来,算是自己人了。
众人果然高兴,纷纷点头,“我们晓得轻重,必不叫你难做,对外只说托人从州城买的就是了。”
反正全县上下皆知王大官人喜好穿衣打扮,又有钱,专程派人去外地买布也不算什么。
次日林太太私下里找到明月说话,拉着她的手道:“说实话,你来住,我是真高兴。”
明月反手握住她的,“我也高兴。”
王家上下是当初她来固县立足时,第一家率先表达出友善的大客,对明月而言,意义非凡。
林太太叹道:“以前总觉得孩子闹腾,现在……”
她有一儿一女,女儿最贴心,可如今女儿也嫁出去了,身边骤然冷清下来,很不适应。
平时老太太忙着礼佛、看话本,王大官人又要照看外面的生意,林太太也忙,身边虽有儿媳帮衬,到底隔着一层,又是长辈和晚辈,就不那么随性。
明月这个忘年交一来,林太太攒了一年的话就都有地方去了。
明月耐心听她说着家长里短,时不时问一嘴,引出更多,又赞她在穿戴方面大有长进。
林太太乐得合不拢嘴,“都是你的功劳。”
“也是你衬得起,”明月笑道,“这回进京,我又看见两种时新发髻,有一种倒很适合你。”
林太太喜不自胜,“全赖你费心。”
人靠衣裳马靠鞍,这话一点不错。
以往她不会打扮,十分懒怠迎来送往,总觉得会有人在背后笑话。又因不怎么出门,便更懒怠打扮,就更不愿意出门……
可自从明月帮她挑选妆容、搭配衣裳之后,周围的人都夸赞她装饰得体、舒展大方,林太太便渐渐自信起来,也不弓腰缩背了,许多以前撑不起的衣裳也很合适了。
如今她偶尔得了新衣裳,还很愿意主动出门走一走,引来更多赞美,然后就更愿意收拾自己,觉得生活多了许多乐趣。
明月看着眼前神采飞扬、容光焕发的林太太,再回想当时黯淡无光、压抑躲闪的“小老太太”,真是天差地别,替她高兴之余,也有些得意:我也算做了件大好事吧!
又听林太太划算才得的那匹霞染,“那颜色极好,正是过节穿的,先叫针线上的人给老太太做一件,正月十五穿……”
等老太太穿过,晚辈就能接上了。
两人说了大半日,茶水都喝干两壶,林太太这才意犹未尽道:“差点忘了正事。来年七月是老太太的整寿,我和当家的都想大办,寿礼么,左不过是那些东西……我想着她老人家向佛,什么金玉佛像、名家挂画是不缺的,再送未免落了俗套,不如请你找个可靠的绣娘,绣一幅观音像,要近人高的,挂在佛堂里以示虔诚。”
明月细细问过要求和忌讳,心里就有了主意,胸有成竹道:“这个不难,包在我身上!”
王家做吃食买卖发家,年夜饭尤其隆重,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所不包。
桌子正中一道炸得金灿灿的大鲤鱼,寓意年年有余,又有八荤八素并若干汤水、点心。
明月是贵客,王大官人便命人将鱼腹上的嫩肉夹与她吃了,又上自家酒窖酿造的果酒。
明月素日滴酒不沾,今儿却也放开了,几杯据说“不醉人”的果酒下肚,周围的动静便渐渐远去,然后睁眼就是天亮了。
苏小郎手舞足蹈地描述着昨日她醉酒的情形,“眨眼您就滑到桌子底下去了,大家都唬了一跳!”
明月:“……行了,闭嘴吧。”
这种细节就非说不可吗?!
正月初二,周家老爷子亲自来王家递话,说想送一个孙女跟着去。
出门前,明月就对苏小郎说:“一定是那个还没见过的小的。”
去了周家一看,果然是。
相由心生,当日明月一见周家的大姑娘,就知道她是个腼腆内敛的女孩儿,胆子也不大,大约是不能成行的。
今儿再一看那个小的,虽然也有点对未来的迷茫和紧张,但眼神却很坚定,如跃跃欲试的小兽。
周老大两口子直接带着包袱来的。
“你叫什么?”明月摸摸她有点皴了的小脸,呦,手也冻了,回头得好好保养保养。
“角儿。”这个姐姐好香啊,手也好软啊,角儿有点迷糊了,突然害羞起来,被晒得黑黑的脸蛋上微微泛红。
“为什么叫角儿?”明月觉得很有趣,摸摸她黄黄的小辫子。
角儿抿嘴儿一笑,露出一对小酒窝,“我娘说要生我那两天特别馋角儿,吃了好些呢,说我是角儿托生的。”
明月便带头笑起来,周家人有点不好意思,“这孩子不懂规矩,叫您见笑了。”
明月摆摆手,问角儿,“怕水么?”
杭州多水路,怕水可t不行。
角儿摇头,周老大便憨笑道:“这丫头野着呢,夏日里总混在小子堆儿里耍,上树下河都使的,很能摸鱼、捉泥鳅。”
明月又叫她背了一段《三字经》,写了名字。虽然歪歪斜斜,但确实会写,而且也能认不少字。
够用了。
最初角儿确实很紧张,但说了几句话后便觉明月温柔可亲,迅速放开。
“家里人都跟你说了?”明月越看越喜欢,“杭州可远,说不定得一年半载才能回来一次。怕不怕?”
角儿犹豫了下,点点头,又摇摇头,“先生说了,乡下女娃念书虽没坏处,可要是出不去,其实也没什么用,我想挣钱。”
我要是能挣钱,爹娘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明月叹了口气,“这倒是真的。”
北方本就不如南方活泛,小县城尤其封闭,活计本就不多,女孩儿们能找到的活儿更少。
“这个孩子我收了,”明月对周家人说,“头个月先跟着我看看,若是行,一年衣食住行我都包了,照样发月钱,有功劳另赏。即便不合适,我也一定派人全须全尾的给你们送回来。”
周家人顿时喜笑颜开,连连道谢,可一想到将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孩子,又有点难过。
明月摸摸角儿的脑袋,又看向她姐姐,“你呢?”
正被爹娘拉着嘱咐的角儿扭头看姐姐,“姐,咱俩一块儿啊!”
一起去挣大钱,还能有个伴儿呢。
她姐姐下意识往前半步,张了张嘴,又慢慢退了回去,“我,我就不去了。”
她还是有些怕。
外面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可家乡的温馨安定却是现成的,这里有爹,有娘,有家,她没有撇开一切出去冒险的勇气。
况且她快十四岁了,也要准备议亲了,近来爹娘正拘着做针线呢,出远门可就耽搁了。
角儿有点失望,不过马上就被即将到来的大冒险占据了全部心神,“那等我回来给你买花儿戴!”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正月初四一大早,明月就要启程,林太太拉着她,很是不舍,“怎么说也过了十五再走。”
“已经出来很久了,”过去几天太过安逸,明月反而生出一种恐惧和莫名的负罪感,“杭州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
她这样说,林太太也不好苦留,“这是你爱吃的北地大米,我叫人挑好的装了二十斤。还有席间你爱吃的酱肉,那个不好带,我叫厨子将炖肉的大料都磨成粉给你装了一罐子,一斤肉加一小勺就很好了……”
天很冷,明月心里却暖呼呼的,用力抱了抱她,“我走啦!”
回杭州的路上,明月就对角儿说:“从今天起,你会很忙,非常忙,你要学官话,学杭州话,学算数,学认布,学骑马,学撑船……”
角儿听得两眼发直,吞着口水点头。
见她听话,明月满意地笑了,然后才解释,“因为你现在什么都不会,只有学过才知道有没有天分,不过也不用怕,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当然,不管有没有天赋,大部分东西都要按头学会。
角儿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觉得浑身的皮子都紧了。
她大着胆子问:“东家,学了就能挣大钱么?”
苏小郎呵呵一乐,这小丫头还挺有野心。
明月喜欢有野心的人,因为有所求,就会有动力,“那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但什么都不学,肯定挣不了大钱。”
角儿听了,重重点头,“我一定好好学!”
年纪小学东西确实快,正月底回到杭州时,角儿已经能很顺畅地说几句官话和杭州话了。
只是她现在又瘦又矮,力气也小,骑马、乘船等需要耗费体力的都要等一等。
又因明月日日叫她用热水泡手、洗脸,再厚涂油脂,皴裂和冻疮也好转许多。
到家时,春枝正忙得脚打后脑勺,“薛掌柜那边才送了货单来,我……哎,谁家小孩儿?”
过来牵马的苏父也探头看,还真是,多了个干瘦的小丫头。
面对全然陌生的环境,角儿强撑着不叫自己露怯,可死死捏着衣角的手却暴露了一切。
“新收的,固县人,”明月笑道,“是个机灵孩子,识字呢,学话也快。”
“识字?!”春枝的眼睛瞬间放光,“给我准备的?”
明月大笑,示意角儿过去问好,“这是春管事,日后你跟着她。”
“春,春管事好……”真是奇怪,角儿分明没从这位春管事眼中感到恶意,却被她盯得浑身发毛。
“好好好,”春枝将她一把拉过去,活像看到了鸡崽子的黄鼠狼,“来来来,跟我走,我教你……”
一天下来,角儿便两眼发直,睡梦中都是各式各样的布匹名称、花色,“……藤萝紫折枝提牡丹花……”
明月和春枝隔着门听了,捂嘴偷笑,退到房中才道:“累坏了,这样也好,就没功夫想家了。”
“别说,学东西确实快,心也细,”春枝活动着僵硬的脖颈,“方才我收拾那么多单子,大略什么款儿放在哪儿,她看过一遍竟就记得大概,也愿意跑腿儿。真不错,你又是从哪儿捉来的?”
有这么个人帮着打下手,许多琐碎事就不用她再亲历亲为了。
明月白她一眼,“什么捉来的,这叫缘分!这叫本事!”
春枝笑了一场,“明后天你去染坊那边不去?”
“少不得走一趟,”明月反问,“可是有什么事?怎么特意提这个?”
“姓江的那个染料商人,叫江平的,他媳妇病了的那个,你可还记得?”
“那怎么不记得?”明月道。
最初去市集买染料时,明月都是叫他们送到这座宅子里的,所以春枝也认识那几人。
后来轮换试用几次,各家的价钱、态度、染料成色都摸清,明月便结合供货量,从十多家中定下来三家,每月按品种送来。江平便是最大的供货商,如今染品产量上涨,染料需求大增,每月交易金额都在两千两上下。
江平长相憨厚,且是与浑家一起做的夫妻档,平日瞧着感情很不错,明月一直对他们印象很好。去年十月前后吧,明月见江平有些没精打采的,问了一嘴才知道是他媳妇生病,当时还唏嘘来着。
春枝摇头叹息,“正月十五我又遇见他,瞧着竟有几分邋遢,只怕不好了。”——
作者有话说:昵称“点萌SAMA”的朋友在吗?之前你自荐的“饺子”,但是“饺子”的称呼直到清代才出现,宋代叫“角儿”,我觉得很可爱,就安排了一个很有潜力的小姑娘!
第68章
春节连上元节,往来运货加各处人情打点,着实将春枝累狠了,此刻见到明月,紧绷了将近两个月的弦瞬间松弛下来,滔滔不绝地闲聊了小半个时辰才说正事。
“这两个月你不在,杭州可是发生了好多事呢。对了,我先给你看点新东西。”
春枝丢下这句话就跑,不多时,搬了两匹新料子来,“这是正月里新出的一款提花织锦料子,当真极好,我做主留了两匹,回头给你裁剪衣裳。”
多年下来,春枝也算见过世面了,若是一般的料子,绝不至于这样巴巴儿拿来给明月看。
明月跟着郑重起来。
“哦,又是小匹啊。”
“匹”是市面上布料的计量单位,一般流通的大匹宽二尺余、长四丈,但特别贵重的料子往往采用两丈的“小匹”量,刚好做一套,便如当初的湖丝苏绣杂宝花小卷。
一看这个体量,明月就又去洗了遍手,擦了轻薄的手脂,待完全吸收干透,又用帕子反复擦拭,确定不会有残留之后,这才上手。
布匹外面裹着几层防潮的油纸,油纸里面还有两层防污的牛皮纸,明月层层剥开后“咦”了声,“竟是正面朝外吗?”
丝绸娇嫩,即便有外层保护,搬运、检验的过程中也难免被勾丝,或因受力不均而劈丝,所以一般会把反面朝外,保护正面。但眼前这匹料子朝外的图案就很鲜亮,显然是正面。
春枝笑而不语,跟兜着什么似的不说,只叫明月细看。
“织金提花双鹿纹,”明月凑近了,细看那纹样,“哦,脚踏祥云,胚布底纹是绵绵不绝万字不到头……不对,是金线绣,真的是金线绣?!”
第一印象就是非常精美,然后就是寓意好。
因“鹿”又通“禄”、“路”,可作“财路亨通”、“官禄亨通”之意,且鹿自古以来就有长寿、吉祥的美好寓意,各行t各业、男女老少都用得上,所以有关鹿的图案从未断绝。
单就图案来看,似乎没有多少新意。
但是织造者和绣工,不对,应该说拉金丝的匠人技巧惊人!
金绣虽贵重,却不算罕见,发展至今大致分为两种:
一种是“织金”,顾名思义,是先将黄金反复拉成粗丝,如普通经纬线一般织入布中,通体璀璨。
另一种就是“盘金”,也是先以金拉丝,然后将金线在胚布表层盘绕成图,每隔一段就用丝线固定。此法对金线的要求稍低,而且光芒流于表面,更显富贵,只是难免粗糙,且又有磨损断裂、剥落的尴尬。
但眼前这匹料子,哪种都不是,是金线刺绣,真的用黄金线在提花织锦的底布上绣出来双鹿纹!
雄鹿的体态矫健修长,栩栩如生,刺绣所用的金丝也拉得极细且匀称,所以没有寻常金纹的沉闷厚重,反而显出几分神话般的轻盈飘逸。
“这手艺……”明月叹为观止,“绣工倒罢了,江南一带不缺好绣工,可若无这巧夺天工的拉丝手艺,如何绣得?”
这匹料子最精华之处便在此了。
“是啊,”春枝亦感慨万千,“寻常攒丝首饰也未必有这样细腻匀称。”
黄金柔软,可拉丝作图,但越长、越细,对手艺人的要求就越高,似这般能穿过针孔的黄金丝,自然比不得桑蚕丝破开什么十六、三十二、六十四分之一的纤细,却已经比普通缝纫线更细,显然不是寻常金匠能做的。
明月看了又看,爱不释手,顺手翻过去一看,失声道:“竟还是双面缎,提花双面绣?!”【注】
难怪方才自己误以为这匹布卷反了,感情人家无所谓正反!
正面和背面的纹路一模一样,只不过一面是金线绣鹿,另一面是银线绣。两面都可以穿,都可以做,金线辉煌,银线内敛,却都不失富贵。
“我头一次看到的时候比你还惊讶呢,”春枝忍不住又上前摸了摸,“据薛掌柜说料子很有限,不公开对外出售,只给老客,咱们家分得两匹,我没往外卖。”
这些话明月几乎已经听不进去了,只是翻来覆去的看,不断的想,这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纺织行当出现距今已经有几千年,所有人都认定了布匹一定会有正反,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可眼前这匹布却完全打破了这种流传几千年的规则,它的两面都是正面!
简直就跟双面绣一样。
不,也有不同,双面绣是寻常区分正反的胚布绣出来的,而这匹料子,明显就是织出来的。
太疯狂了。
一定有新式提花机配合新技术诞生。
明月非常激动,她见证了历史。
“这种技法一定会载入史册,一定会的。”
春枝早就激动过了,这会儿倒冷静些,“只是东家,我怕它一出世,便显得霞染逊色了。”
若她只是单纯的客人,看到新花色自然只有欢喜的份儿,可偏偏是同行,不免忧虑。
明月笑着摇头,“那倒不会。”
春日百花争艳,可曾见过哪种花就此绝迹的?
便是这般推陈出新才好。
“你看,它又是金线又有银线,而且还是双面,瞎子都能看出繁琐来,产量一定很低,价钱也会贵到天边去……”明月喃喃道,抖开一截对光看,果然流光溢彩,缤纷富丽,像极了精致壁画上踏云而下的神鹿。
太富贵了,简直要满溢出来的金钱味道。
“是,咱们这些老客还要一匹二百三十两呢!”春枝咋舌道,“若在外头卖,还指不定要多少呢。”
二百三十两啊,够一个普通老百姓挣半辈子了!
可一匹光金线少说也有几两重,一金十银,再加上银线,金银本钱就几十两。
还有这举世无双的拉丝技艺、双面织锦技法,谁能说它不值这个价?
“不会对外卖的。”明月肯定道。
若非薛掌柜念着霞染的情分,这两匹都到不了她们手里。
虽说世上不缺有钱人,但二百三十两的进价和稀有注定了售价不会低于四百两,甚至更高,如此一来,能买得起的也就那么点儿人,完全可以像她曾经针对销售那样送上门去。
其次,当今天子崇尚简朴。
她的霞染最初还能用“染色而已,能贵到哪里去”蒙混过关,但这款新料?
说它便宜,谁信呐!
所以注定了不会有权贵公开为这款了不起的织锦料子提身价。
一个是权势,另一个是富贵,虽然顾客群体难免会有重合,但从制造者为它们选定“出发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走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听明月这么一说,春枝彻底放下心来。
“知道是谁家做的吗?”明月问。
“薛掌柜没说,只怕也想同咱们一样闷声发大财呢。”春枝笑道。
明月非常理解。
就像霞染的关键在“染”,而这款新料子的关键就在“双面”“拉金线”上,大家都怕外人来挖墙脚。
比起一时扬名,埋头挣钱是正经!
“东家,好料难得,找个好裁缝给你裁一身吧?”春枝道。
“先别糟践好东西,如今也没有什么人、什么场合值当的我穿这个。”明月心疼得不得了,“这料子都能做传家宝了,先好生搁起来。”
春枝只好陪她一起重新打包。
“对了,我不经常在家,回头你若再在薛掌柜那边看见了,有多少要多少。”明月叮嘱道。
此等好物,放十几年都不会褪色,自用、送人都极体面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打包完了,春枝就抓起腰间的小本子打开,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挨着汇报。
“还有一件事,那位卞慈卞通判好像升官了。”春枝仔细回忆着说,“月初我去码头上送货,偶然看见另一个官老远对他道恭喜,还说些什么前途无量之类的。”
“这也不意外,”明月叹道,“你不知道京城风浪有多大,那盐商被夷三族了!这次功劳太大了,听说各处查出来的赃款足有三四百万呢,还有庄园、田亩、豪宅、珍宝无数,揪出来了不少贪官,还砍了好几个呢。纵然有各级官员分功,卞慈总能分一杯羹吧?”
春枝点头,“杭州这边还真没太大风声,好像被人刻意压住了。”
“压肯定是要压的,”明月道,“不然好些心里有鬼的商人就该吓跑了,税收怎么办?于官员评定也不利。哎不对,他既然升官,怎么还在码头盘桓?”
真是送不走的瘟神啊!
“这个我也想不通,”春枝不解道,“他的官袍也没换呢,但看接触的那些官吏对他的态度,明显比以前更恭敬了。”
“许是听到风声了,但还没正式下来?”明月也不大确定。
衙门办事么,一层套一层,尤其又赶上过年,慢得很!
“也许吧。”春枝也不明白其中奥妙,“不过您说万一他真升了官,会换个什么样的来?”
明月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摇摇头,“还是不换的好。”
唉,就那个位子,换谁来都是瘟神。
虽然被卞慈盯着,总觉得跟脑门儿上悬了一把剑一样刺挠,但总体而言,他还挺一视同仁的,只要商贩不犯法,他就不会主动找茬。
可若换个人来……就不好说了。
反正她不打算为非作歹,比起未知的风险,更倾向于维持安稳的现状。
春枝也不知想到什么,龇牙咧嘴的,“那倒也是。”
她将小本子翻过一页,进行下一个议题,“锦鸿的人来过,说各方面都打点好了,下个月就可以重新开张,日后依旧往那边送货即可。只不过管事的换了人,到时候会下帖子,大家聚一聚,各自认认脸。”
说完这些,她又补充道:“我抽空去那边看过了,封条确实没了,只不过里面的货和之前的家伙事儿也没了,乱七八糟的,得重新置办。”
“管事的换了人”,明月眼皮子狠狠一跳,弃卒保车啊……
想必原来那两个大管事、那批人,满屋子的货和现银都折在里面了。
饶是这么着,锦鸿在京城的老店还能跟没事人似的继续经营,家底可真是厚!
狡兔三窟啊,明月几乎立刻就想把手头的现银分散开。
万一来日真有个好歹,也不至于给人一窝端,至少能留个东山再起的指望。
“还那个张六郎,就是之前您托他给我们买房子的那个,初八、初九连着来了两日,说有好园子叫您看,但是您不在,就走了。”
之前明月给春枝、七娘等四人分红,四个t人都不知该怎么花,明月便提议买房出租。年前张六郎陆续给找了几处院子,明月带着众人细细看过,定下两处,如今都租出去了。
“好园子?!”明月不禁痛心疾首。
年前后正赶上那四个被封的铺子出结果,保不齐就是谁家为了交罚金、走关系卖房卖地卖宝贝!
见明月捶胸顿足,一副懊恼得要死要活的模样,春枝又心疼又好笑,“要不咱们这就去找他?”
“嗨,今儿都正月二十了,若真是捡漏的好园子,保不齐新房主都住进去了!”明月用力搓了把脸,“得了,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该是我的,懊恼也无用。不过你不说这个我都差点忘了,苏小郎!”
苏小郎应声而来,“东家?”
“你去告诉张六郎,我回来了,还有什么好园子赶紧的。”明月摆摆手催他快去。
话音刚落,外头街上三更的梆子响了一遍,苏小郎问:“他若睡下了呢?”
“做买卖的人睡甚么觉!客人醒着就是白天!”明月喊得理直气壮,“把他喊起来,听完了再睡!”
上万两的园子若真能成交,分成都够张六郎吃几年了,别说不睡觉,就算让他现在跑来翻跟头他也不可能有怨言!
“好嘞!”苏小郎转身就跑,又听明月在后面补了句,“顺便去桥头看看卖红丝馎饦的收摊没有,没收摊就多买几碗,大家一起吃!”
杭州夜市繁华,尤其城中那几处,热闹丝毫不逊于白天,没准还在呢。
“哎!”苏小郎远远应了一声,眨眼跑没影儿了。
他一走,明月就忍不住去想可能擦肩而过的便宜大园子,趴在桌上狠狠锤了两下!
可恶,分/身乏术啊!
春枝笑着帮忙倒了杯热茶,软语开解,“早知如此就不进京了。”
“哎那可不行!”明月立刻弹跳起来坐直了,正色道,“京城的线更长远更重要。”
买园子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结交人脉,但什么人脉比得上郡主?!
这次去,她才算是以一种意料之外的方式入了武阳郡主的眼,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靠山。
别说错过,就算真的损失了,长远来看也值!
明月和春枝越说越起劲,摆明了是要彻夜长谈的架势,过了小半个时辰,苏小郎挑着担子回来了。
苏父过去接,一眼瞧见门外的人,“哎呀!这是怎么了?”
“怎么回事?”明月和春枝也过去看,发现摊主莲笙眼睛红红的跟在后面,正在门外无措地搓手。
明月:“?”
只让你多买几碗,没说连摊子带人都买回来呀。
明月知道苏小郎不是乱来的人,招招手,“大半夜的,先进来说吧。”
苏小郎进门,莲笙却依旧踟蹰,明月故意玩笑道:“进来啊,怎么,让我们去大街上蹲着吃呀?”
莲笙被她逗笑,胡乱抹抹眼角,红着脸进门,“打扰了。”
苏小郎喝了口水,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刚才的经历说了,“刚才我先去找张六郎,张六郎没在家呢,他的门房说给人唱戏去了,我寻过去说您回来了,他一听乐坏了,说请您先别忙睡,他过会儿就来……”
说话间,莲笙已经在院子里支起摊子,拾掇起篓子里的虾。
她垂着头,几缕被汗水打湿的碎发悬在眉眼前,随着动作摇摆。
苏小郎又朝莲笙努努嘴儿,“我正去找这个摊子呢,老远就看一群人在那里围着闹什么……”
苏小郎怕明月等得久了饿,仗着人高腿长,身法灵活,三下两下钻进去,发现一对中年夫妻正同莲笙吵架,后者明显落了下风。
苏小郎有点犯难,既担心东家的宵夜泡汤,又恐莲笙是个不省事的,自己贸然出手相助,反给东家惹麻烦,便寻了附近几个人来问。
问过后才知道,因莲笙手脚麻利,摊子也干净,买卖一直很好,不少人看着眼红,年前这对夫妇就特意跑到莲笙旁边,紧挨着,也卖红丝馎饦,屡屡截客。
奈何不中用,做得不如莲笙好吃,人也不如莲笙机灵,客人们宁肯绕过他家的摊子也要来吃莲笙做的。夫妻俩买卖不好,便心生嫉妒。
每每有客人来莲笙摊子上吃,那夫妇二人便故意骂骂咧咧说些脏话,许多客人听不得,便渐渐的不来了。
莲笙气不过,几次三番同他们讲理,却不料对方根本不讲理,张口便倒打一耙……
她只有一个人一张嘴,又是个没成亲的闺阁姑娘,如何说得过一对刁公刁婆?更别提旁边还有看热闹的泼皮无赖起哄,每次都吵输,气得直掉泪。
问明原委之后,苏小郎便没了顾忌,“我上去骂了几句,捶了那男人一拳,又打折了板凳,将人吓跑了。只怕我一走,那两人再行报复,就先把她带回来,商议商议怎么办。”
听了莲笙的遭遇,明月和春枝都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也跟着骂几句。
莲笙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就开始往下掉,也不敢抬头,怕给人笑话。
怕她难堪,明月瞧见了也装着没看见的,“之前一直没问你,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平时没人陪你出摊吗?”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尤其是出来做买卖的,买卖不好了,被人看不起;买卖好了,难免遭人眼红,总能遇着点磕磕绊绊的。
莲笙又不像她们这般泼辣,肯定吃亏。
虾肉面片下锅,莲笙用勺子推了几下,在氤氲的热气中低低道:“我家里还有父母和弟弟,早年父亲在外撑船,母亲操持家务……前些年母亲病了一场。花了好些银子,就把船卖了还债,如今虽然治好了,却也留下病根,做不到重活。父亲就带着弟弟在码头给人搬行李,勉强度日……”
肉片迅速变红,莲笙从担子一头摸出几个碗来,在院中石桌上一溜儿摆开,桌上便升腾起一团团的热气。
她的手脚很麻利,做的东西也干净,不像有些摆摊的很不讲究,什么锅碗瓢盆就往地上乱放,挠了头、抠了脚也不洗手,直接继续抓吃的。
“你还会做什么?”明月吃了一口,果然还是老味道,很舒心。
莲笙意识到什么,“您不用为了我费心,明儿我换个地方卖就是了,回头您再想吃了,我给您送来。”
“那怎么行?”春枝愤愤道,“本来就是你先在那里呢,怎么能让给他们?况且就算换了地方,万一再有人找茬呢?”
一直没吭声的苏父也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今儿那两口子失了面子,必然想法子找回,万一这姑娘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怎么办?
几句话戳中莲笙最担心的,她低下头,无助地搓着衣角。
几个人叽叽喳喳讨论地热闹,明月听了半日,觉得十分啰嗦。
不是说他们说话啰嗦,而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啰嗦,说来说去都说不到点子上。
简而言之,现在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莲笙的摊子要开不下去,进而导致她可能丧失唯一一项长久的乐趣。
而她既不想以后吃不到,也不想让自己的亲信浪费大把的时光,满城找这一口吃的。
想解决这个问题难吗?
不难,直接让她过来给自己做饭不就行了?
这样莲笙保住了救命的活计,自己也保住了这口腹之欲,一举两得。
明月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开始习惯用钱解决问题,用钱保住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然后再赚更多的钱。
那为什么之前没想到呢?
分明只是一碗吃食,直到刚才,她还让苏小郎,自己唯一的护卫兼亲信亲自去做这种琐碎的小事!
简直暴殄天物!
“你还会做什么?”明月轻轻吐了口气,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她的语气变了,少了几分温柔的商量,多了几分不容回避的力量。
春枝第一个意识到她语气,或者说心情的变化,习惯性看了她一眼。
明月回了个眼神,“等会儿我跟你聊聊。”又看向莲笙,以眼神催促。
“洗衣做饭,什么都做得,”果然,莲笙没有再回避,低声道,“饭菜会十几样,家里人都说我做的笋焖鸭子和酱肉最好吃,逢年过节或谁家有红白喜事,我也会去帮厨挣钱。”
可惜如今拮据,只能卖没有本钱的红丝馎饦。
“留在这儿给我当厨子吧。”明月觉得这个安排合适极了。
她带的队伍日益壮大,如今长期驻扎这边的就有五个了,却因常有人缺席,始终没安排个厨子、理家。
虽说可以去外头叫东西吃,但哪里比得上自家的热乎饭菜呢?t再者日常的琐碎营生也该有人照看。
细想来,是她这个掌权者的失职。
“并非我全然怜惜你,”明月对莲笙道,“你也知道我好你做的这一口,只是如今呢,我太忙了,时间太金贵,也着实不得空去翻过三条街、跨过五座桥,只为吃这么点东西。”
她指了指围着桌子坐一圈,埋头干饭的脑袋们,“况且你也瞧见了,我家里好几张嘴呢,也都不轻快,无论有人做饭也罢,到点了出门叫饭也好,总得有这么个人。”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这边大家都挺将就的,一般都是谁有空了谁顺手收拾下院子,或是去门口喊跑腿儿的买饭,甚至是如苏小郎这般亲自跑一趟。
看似没有繁重的活计,但太琐碎,非常影响休息和干正经活儿。
明月三口两口吃完,擦擦嘴,“我们这些人都忙,一个月最多有一半在这儿,在的时候你做做饭,不在的时候呢,你愿意自己开火就自己开火,不爱开火就出去吃,或是回家歇着,都不要紧,衣食住行一切开销都算我的。不过记得每天扫扫院子,一个月修剪一回花木,也不必苛刻,保持整洁就成了。那边有间屋子,住了个新来的小姑娘,桌椅板凳、床头柜子一应俱全,以后就你们两个住,愿意在这睡就在这睡,愿意家去照顾父母也行,不过不能误了饭点,怎么样?”
听明月这样讲,桌边一群饿狼齐刷刷抬头,双眼发绿。
家里有没有好厨子等着,那可忒不一样了!
谁不想回来就有热乎饭吃啊?——
作者有话说:【注】双面缎顾名思义,就是两面都是光滑的正面,现在市场上就有不少,价格比一般的丝绸要贵一些,当然体感也更舒服,相传双面缎技术就起源于北宋。
PS,上一章的“暗潮”还在暗着哈,过两章才能汹涌哈哈哈
第69章
莲笙答应了。
明月开出的酬劳太优厚,她没有理由不答应。
稍后众人吃完,莲笙挑起担子回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多好啊,从明天开始,她就不用风吹雨淋,也不用再时刻担心被人抢了买卖、同人争吵了。
莲笙离开,苏家父子简单收拾着院子,明月带春枝进屋,“我需要跟你聊聊。”
明月的脑子里有点乱,没急着开口,而是开始在屋里兜圈子,一遍遍地走,边走边整理思绪。
根据几年来的了解,春枝猜测她接下来要讲的一定不是什么小事,便不催促。
莲笙的事是个引子,让明月再次意识到,或许直至今日,她仍未克服常夫人提过的“不配”的自卑,总觉得“这么点事儿,我自己顺手就干了,何必麻烦别人”。
上行下效,她自己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说下面的人了。
大家一直在这些完全可以花小钱解决的细枝末节上耗费着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很不好。
明月甚至有点懊恼地想,如果更早一步改正这一点,买卖会不会更顺畅?
幸好,现在她终于“醒悟”:
雇佣莲笙和招收春枝、七娘,乃至苏小郎、角儿等人都不同。
没有春枝等人,她的买卖走不到这一步。
但没有莲笙?大约什么都不会影响。
换言之,这是明月第一次主动招揽“非必须”人员,也是第一次主动去满足额外的私/欲。
整个过程异常简单粗暴、行之有效,她尝到了甜头,并进一步认识到了更大的问题:
我可能确实非常擅长赚钱,但不会花钱。
或者说不会有效地花钱,再往深了说,不会管家。
一切都有迹可循。
明月的出身太低,家庭太简单,母亲去世又太早,完全没有人教导过。而她也就凭借那点浅薄的认知和经验,一路跌跌撞撞走到现在。
但一切都不同了。
她不再只是某个小镇上某个小掌柜的女儿,而是每年经手银两以万计,同时掌管杭州、固县、徐州乃至京城部分生意,可以直接、间接地决定几十、上百人,以及背后上百个家庭生计的中等商人!
她的经营和生活圈子早已今非昔比,但生活习惯和思想方式仍停留在行脚商人的阶段:抠搜,逼仄,狭隘。
诚然,比起吃喝嫖赌,这不算什么大缺陷,但是当经营规模扩张到一定程度,这种极其简陋的运营格局将会成为极大的拖累,甚至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想到这里,明月用力吐了口气,转身看着春枝,“你诚恳地告诉我,不必顾及我的感受,以我如今的日常起居、买卖铺开的摊子和交往的人脉来看,我身边还需要哪些人,多少人?”
春枝曾在固县首富马家生活十多年,并力压一干家生子,晋升为当家主母身边的得力帮手,在这方面,比自己强太多。
春枝怔了下,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其实她早就意识到了。
但一来现在虽然有点累,但一切运转都还算流畅,拖一拖也使得;二来,她毕竟只是个干活的,明月虽比自己小,但既是掌柜的又是恩人,迄今为止走过的每一步都又稳又快,没有失误,她若针对这些细枝末节贸然进言,未必对当下的生意有什么助益,反而很可能影响到彼此的关系……
在马家为奴作婢十多年的经历早已刻入春枝的骨髓,让她近乎本能地对上位者保持足够的敬重和分寸。
但明月显然跟马大官人、赵太太都不一样,她年轻,有活力,有想法,敢于承认自己的不足,并及时寻求解决之道。
于是春枝立刻给出反复思量过许久的清单:“首先,你需要一个看门、接待的人,这个人要很机灵,很擅长待人接物,因为现在很多事情已经不再适合让芳星或隔壁的谢夫人帮忙转述了。
一个整理园子的园丁,要懂苗木,最好再有一点见识,这样修剪出来的花园才不会过时、粗鄙,也会让访客觉得您跟寻常满身铜臭的商人不同。
一个负责洒扫、打水的粗使女仆,两个负责端茶倒水、上菜撤碟、跑前忙后的内院丫头,手脚要既麻利又干净,如此客人来了才不会忙乱。
一个老道的厨子,再加一个帮厨,一个经验丰富的马夫,一个跟着出入的车夫和长随,还有一个整理室内杂物,包括你的衣裳首饰、床铺被窝的贴身丫鬟。
你如今身份不比从前,衣裳多且考究,最好有专门浆洗、缝补的人,随叫随到,也比去外头洗方便干净。
还要有个专门对外送信儿跑腿的小厮,男女皆可,至少要五官端正,手脚麻利,口齿清楚,日常无事也可以兼任门子。
当然,最要紧的是要有一个精明聪慧的管家,负责调配各处、训练下人,以及主人外出期间管理所有的人和迎来送往,乃至处理各项开销、各处传讯等等。
等买卖再大一点,甚至还要有专门的帐房先生,负责日常收支和算账、纳税,前面提到过的所有人数也都要翻番。”
前面都好说,明月边听边点头,意识到了自己身边是多么的“人丁单薄”,听到最后却斩钉截铁地摇头,“账房先生我只信任你和七娘。”
同生共死过的情谊无法取代,她没办法将辛苦打拼来的成果交到一个陌生人手中。
春枝觉得温暖又感动,笑道:“那好吧,你很能干也很聪明,现在还这样年轻,精力旺盛,至少目前为止,你自己兼任这个帐房没有问题,偶尔忙不过来,我和七娘也可以帮忙分担。”
其实现在她和七娘已经兼任着初级账房,而明月则是按季度盘账的总帐房,整体运转颇流畅,暂时维持原貌也没什么要紧。
看着列出来的一长串名单,明月一时头皮发麻,果然有钱人不好当啊!
买卖的铺开势必伴随社交圈子的扩张,一个好汉三个帮,想要万事周全,就必须有人打下手。
她飞快地设想了下,这些人员配齐后大家的生活将会多么轻松舒适,可以更专心、更无后顾之忧地去做处理生意场上的事。
但有个更加迫在眉睫的问题:
现在的住处太小了,哪怕收回隔壁芳星租赁的半边院子,这么多人也塞不下!
明月下意识看向春枝,后者点头微笑,“对,要更大的房子。”
等换了更大的房子,或许就该配船了,到时还需要船夫。
届时房舍绵延、人口众多、家财万t贯,难免遭人觊觎,各处也要配置巡夜的护院。
房子小不是问题,要让房子去适应人,而非人适应房子,绝不能因为现在的房子太小就束手束脚。
开始意识到房子小,证明明月的生意、交际已经更上一层楼,实际需求扩大了,所以才觉得原先的小房子跟不上了,这是好事。
明月往桌上一趴,直勾勾盯着夜空中的月亮,“张六郎怎么还没来!”
她要人,要很多人!
还要大房子!
春枝帮她捏捏肩膀,“一口气吃不成胖子,骤然招这么多生人进来,各处都不协调,也未必是好事。”
明月用手指点点桌面,身体有些疲惫,精神却极亢奋,“是啊,一步步来,先解决最要紧的。
门子么,这边至少半个月都有人,院子又小,外头喊一声,里面就听见了。你我不在时,可叫莲笙白日在此,倘或有个书信、消息的,也不至于错漏或骚扰邻居。
园丁么,花木其实无需日日修剪,又无名贵品种,十天半月叫人上门修一修也就是了,也可以暂时搁置。
跟着出入的长随和干粗活的仆从么,教导几遍也就能上手了……”
思来想去,要紧的就是管家。
其他的都好找,哪怕临时培养呢,快则几日,慢则一月,都能赶鸭子上架做起来。
可管家的重要性堪比大店里的大管事,是人才,是心腹,既要有天赋,还要有阅历、经验。所以真正的大家族都是提前很多年从很多人里面筛选、培养起来的。
明月还不到二十岁,当然有漫长的岁月可以慢慢培养很多心腹,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呢?
放眼明月身边,目前最合适的正是春枝。
她聪慧果敢,有见识有经验,而且深得明月信任。
但最要命的是,春枝现在担着往固县的一整条线,要先送薛掌柜那边交钱进货,再从李记手中收回货款,每个月经手的银子不是个小数目,骤然换成别人,明月不放心。
唉,人才还是太少了。
明月叹了口气,跟春枝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想起一个人:
香兰!
固县马家的家庭远比明月这边更复杂,即便如此,作为当家主母身边头等掌事大丫头的香兰依旧能够游刃有余,且处事公正、人人信服,绝对是难得的人才。
最要紧的是,她有心脱身!
这就是八字一撇了。
明月开始认真思估算挖墙脚的可能。
但要讲究方式方法,若要硬挖,势必会与马家交恶,而马家上下每年消耗的丝绸数量巨大,本身对当地也有极高的影响力,在亲身验证香兰的真本事之前,得罪这样一位元老级大客户并非明智之举。
非但如此,若事情暴露,其他大客心里也会疙疙瘩瘩的:今天你挖马家的墙角,来日会不会挖我的?
所以,怎么才能不动声色、不留痕迹地让香兰脱身呢?
只要她能脱身,明月就能立刻把人带到杭州,届时肆意施展,也不怕远在天边的马家看破。
春枝沉吟片刻,说:“其实我一直断断续续与香兰有联系,年前我得知她有孕了,她也曾在心中流露出对孩子未来的担忧……”
给人当奴才能有什么好?
祖辈、爹娘当了两世奴才秧子还不够么?生个崽子难不成也要给人当奴才!
尤其见如今春枝干得有声有色,人也容光焕发,香兰苦苦压抑的心再次躁动起来。
“非我有意诋毁旧主,赵太太薄情寡恩,若不主动争取……香兰一辈子也算完了。”春枝黯然道。
听她似有未尽之意,明月问:“你有想法?”
春枝咬牙,声音微微发颤,“香兰也算我的恩人,她既生去意,我没道理不拉一把,只是到底成与不成,如今也说不好。”
香兰比当初她的处境更艰难:
当初春枝只是个崭露头角的二等丫头,有用,但不是离了她不能过,因此闹了一场也就成了,有惊无险;可香兰几年前就是赵太太的心腹,又是家生子,除非几代人之后主子额外开恩,子孙后代才有可能被放归良籍。
但春枝感激的只是香兰本人,她的子孙后代与春枝何干?
然马大官人根本不在意下头人的生死,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以春枝对赵太太的了解,哪怕香兰彻底失去利用价值,也绝不可能脱身。
必须铤而走险。
再过两个月,香兰的身子就重了,不能继续留在赵太太身边伺候,按规矩,会暂回家休养待产。届时就让她报不好,来日生产时,只道难产伤了根本。
以赵太太的冷漠,绝不会细问。
只要有得用的人顶上香兰的位置,要不了多久,赵太太就会把她忘到后脑勺。
待香兰的位置被人取代,再由她男人上报,说确实好不利索,恐给主子们染了晦气,想去城外静养或出城上香之流……
“固县外围多山多野兽,”春枝一脸平静地说出堪称疯狂的计划,“届时只说马车翻到山下就是了。”
左右只是个废了的奴才秧子,马家根本不会在意。而只要主人家不在乎,地方官也懒得刨根究底,通常会草草结案。
这年月,无头公案还少么?
明月懂了,“待到那时,母子俩便可来杭州,也如当初的我一般改头换面。”
自此,彻底脱离奴籍。
香兰曾不止一次地幻想,只要能变成良民,来日生男孩儿就送他去读书,生女孩儿也要好生教导,哪怕没有大本事,也能堂堂正正嫁给人做正头娘子,而不必再像她这般背负奴才命,被上上下下一干男主子、管事们觊觎,玩物般任打任卖……
“对,”春枝用力闭了闭眼,带着几分自嘲地说,“毕竟在马大官人和赵太太看来,马家对奴才们已经够宽厚了,绝对想不到会有人不惜一切代价往外跑。”
明月将计划大略想了一遍,确实可行。
而且这么一来,就是自己“大发善心收留香兰”,成了她的恩人兼雇主,而非主动谋求,更容易获得对方的死忠。
梳理完一切后,明月不禁动容。
春枝啊春枝,到了这一步,你还在为我谋划。
春枝一看她的眼神就明白她想说什么,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慌忙别开脸。
十根手指还不一样长短呢,纵然都对自己有恩,可明月是知己兼救命之恩,在她心中至高无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比拟。
明月歪过去,搂着她蹭了蹭,“春枝呀春枝,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
春枝满面通红,有点害臊,又有点骄傲,拼命下压着嘴角,含糊道:“好歹也是大掌柜的,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我会永远跟着你的。
“可这么一来,”明月半挂在她身上说,“香兰夫妻便要分隔两地,她父母、男人、公婆能愿意?”
春枝拍拍她的胳膊,“只要能给后代一个好出身,她男人是很愿意的。”
言外之意,上一辈人不同意。
因为上辈人确实曾受过老马掌柜夫妇的恩惠,但这种恩惠对下一辈人而言,其实已经非常淡薄了。
所以小两口根本没对两边的老人说,只是私下谋划。
等过几年香兰站稳脚跟,孩子也大了,届时木已成舟,她男人或许也能找机会偷偷出来看一眼。
“东家!”正说着,苏小郎轻轻敲了敲门,“张六郎来了,您现在要见他吗?”
“见吧。”明月和春枝聊得太久,早走了困劲,现在精神得不得了。
两人站起来活动下手脚,明月对春枝道:“既如此,你悄悄给香兰去信,不,书信不保险,若落到旁人手中,计划便要夭折,你亲自走一趟,探探她是否仍坚持如此……”
若坚持,杭州这边的户籍就可以提前筛选起来了。
春枝应了,跟她一起出门,抬头就见一个疑似张六郎的男人自照壁后翩然转来。
“江老板,可把您盼回来了!”张六郎是真忙,唱完了就往这边跑,脸上的油彩还没擦干净,戏服也没来得及换,语气中残存着婉转旖旎,瞧着还真是风韵犹存。
明月都看乐了,让苏小郎打热水来,“不再洗洗?”
看着苏小郎忙碌的身影,明月越发坚定了买人的念头。
“让您见笑了,”张六郎也不同她客气,告了罪,当场挽起袖子又洗了一回,边擦脸边惋惜道,“想必春管事也同您说了,前儿还真是有一处不错的园子,我头一个就想到您,可惜啊,您不在!”
“既然可惜就别跟t我说了。”明月摆摆手,那不徒增烦恼么?
可到底心痒难耐,又忍不住多嘴问了句,“哪儿的园子?多少银子?”
张六郎说了地方,又极尽夸张之能事,大大描绘其精致,末了才轻描淡写丢出一句,“因卖得急,只要一万八千五百两。”
“多少?!”明月瞬间不遗憾了,“我记得当初说得是不超过一万五千两吧?”
你倒好,轻飘飘超出来两成多!
当这是买萝卜白菜吗?
“我的江老板哎,这哪里是小人说了算的呀,又不是可着头做帽子,实在没有这么正好的。”张六郎一脸无辜加无奈,“若在往常,那园子少了两万三四都别指望多瞧一眼!”
明月顿时理解了当初薛掌柜对他的态度,似笑非笑,“我也是生意场上浸染的,明白什么时候耍什么招数。不怕告诉你,京中贵人我也见过,那里的手段比这里高明不知多少,你莫要打量着在我跟前卖弄。”
张六郎知道,常年做买卖的商人一定会额外留一笔活钱,以备不时之需,但凡能拿出一万三千两来买房子,那么算上维持日常和买卖货物的开销,她手中的实际活钱至少有两万两甚至更多。
而敢买园林的主顾,都是敢花钱、能花钱,也喜欢享受的人。
这些人都有个特点,喜欢好东西。
而偏偏他们有追逐好东西的能力。
所以张六郎总会试探,试探着先让买主接触略报价之上的园子。
好东西不看则已,看了就一定想要拥有,就会在心中盘算,哎真好,我想要。
那么,我买得起吗?
然后就会有很多人发现,哎!咬咬牙还真就买得起!
只要怂恿对方起了这个念头,买卖就成了一大半。
明月三言两语戳破张六郎的谋算,张六郎脸皮够厚,并不觉得尴尬,只是陪笑几句,又道:“不过那园子已给人买走了,此刻再说也无用。”
“给谁买走了?”春枝顺口问道。
“眼下我还真不清楚,”张六郎难得说不知道,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同行拔得头筹的怨念,“是另一个同行促成的买卖,我怎好多问。”
其实他可想问了!
杭州多豪商巨贾,今儿买得起一座园子,明儿未必买不起第二座,都是有数的大客,谁也不想被同行挖了墙角,所以彼此间都很警惕,从不肯轻易透露。
不过买了园子就要住,想必要不了多久,那位新主人便会露出庐山真面目。
到时候,哼哼!
“还有别处么?”明月提前敲打,“不许瞎找。”
几次打交道,张六郎也知道明月不是好糊弄的,方才又被警告,这会儿倒老实起来,“不瞒您说,年前后出手的宅子是最多的,眼下倒也有,可在您看来,却未必真十全十美。”
“为何年前后宅子多?”明月好奇道。
“多的自然不是一般宅子。”张六郎笑道,“不怕说句行内犯忌讳的话,似今年水司衙门闹得那一出,也不算新鲜,这是一个。再一个,过年么,人都爱玩乐,可有的人玩着玩着,难免将祖宗家业都玩进去……”
吃喝嫖赌、古董字画,但凡被人盯上,随便哪样都能叫你倾家荡产。
现下张六郎手头比较适合明月的中等园子有两处,价格都在一万五千两之上。
见明月沉默不语,张六郎就道:“非我要糊弄您的银子,可买旁人的屋子啊,不比量体裁衣,哪得那般齐全呢?来来去去,左不过这些样式、这般的价钱,就算多等两年也不过这么着,还未必有眼前这两处好呢。”
这倒是真话。
张六郎清清嗓子,张口便要介绍那两处园子的好处,“一处近西湖,离城约么大半个时辰的车程,背山面水……”
“格局先不急,”明月打断他,“先给我说说那两处周围住着什么人。”
目前买豪宅不就是为了增进人脉么!租客固然重要,但邻居更重要。万一去了什么深山老林,十天半月见不到一个人,光风景优美有屁用!——
作者有话说:买房、装修,就没有不超预算的。
第70章
张六郎一顿,“您之前不是打算买了园子往外赁么?”
目的不同,买房子的偏好自然也不同,若明月执意追逐邻居身份,这两套未必合适。
“这并不矛盾,”明月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纵然租赁,文人、商贾、败家子的喜好也不同不是么?”
“这话原不错,只是若单租赁,首选风景秀丽、造景精致之处,更重造景;若自住,却要清净便捷为上,更重房舍。”时人外出游玩时,深山老林也去得,可哪种地方怎好久住?张六郎观她神色,又问:“您果然不去住么?若住,里里外外大概有多少人呢?”
明月迟疑了。
当初从郭老板手中买得这座二进小院子,头一进并无正经房舍,只堆放些柴火、杂物并做牲口棚。
内院有东西两个厢房、各分两间,算四间,其中一间做伙房,剩三间住人。厢房和正房之间的交接处各有一个小小耳房,日常做仓库之用。
当初仅她和春枝、七娘、一头骡子,半边院子绰绰有余。后来多了苏家父子,两人一间,也可以。
但去岁开始多了两匹马、一架车,将前院挤得满满当当,后院今年又来了角儿、莲笙……
张六郎心头一喜。
她迟疑了!
她有钱!
大买卖来了!
从早年唱曲儿始,张六郎做的就是察言观色,哄人掏银子的营生。做他们这行的,先得会看人,一个人荷包里有没有银子跟肚子里有没有墨水一样,装是装不出来的。
一别数月,江老板面泛红光、双目有神,言语间更多底气。
什么是商人的底气?
银子!
若她真拮据,方才就不会迟疑,因为即便拥挤又如何呢?买不起就是买不起。
张六郎抑制住内心欢喜,“瞧我糊涂了,似您这般的大老板大掌柜,手下人能少到哪里去呢?
可说句冒犯的话,您想要园林,又想要好地段、好邻居,一万五千两之下的,不能说没有,但刨去造景,还能剩几间住人的屋子呢?倒不如再在城中买几间挨着的两进小院打通了更敞亮。”
放长线钓大鱼,以退为进,张六郎三分假意中掺杂七分真心,并无半句虚言,由不得明月不心动。
明月不是看不出张六郎的小心思,但他说的也是实情,之前是自己考虑不周,没把仆从考虑进去。
“城内寸土寸金,岂有整排闲置的房屋,一时半刻的,却去哪里寻?”明月道。
“这是实话,”张六郎点点头,又笑道,“可若真想做,也不难,硬砸银子使住户搬走就是了。”
明月:“……”
明摆着冤大头来了,叫他们坐地起价。
类似的事她不是没听说过,可眼下自己还没有那般挥金如土的实力,犯不上。
况且这种小两进真的太窄,前街后巷但凡有点动静都能听见,左邻右舍亦不敢大声喧哗,平时她和春枝商议点机密事,纵然关起房门还要压低声音,唯恐走漏风声……
更换格局,势在必行。
最关键的还是银子。
我现在一年能挣多少银子?
隔壁芳星一家一年的租金是二百一十两;
每年与李记合作销货约一千三百匹,扣掉税费、运费,以利倍算,春夏薄款料子每匹利润约在三两上下,秋冬款的因工艺、厚薄不同,价格相差极大,客人们的贫富也相去甚远,均利在十五两上下,双方三七分利,明月一年可得八千一百两上下;
自去岁开始霞染爆发,每匹约合成本十二两,上半年每月约得一百五十匹,单价一百一十五两,毛利九万两;后半年增加人手、扩大规模,每月可得约二百八十匹,每匹售价一百四十两,毛利约二十一万两!
也就是说,仅仅去年一年,明月就入账近二十二万两!
可谓暴富!
当然,各方面开销同样巨大:
每年端午、中秋、春节三大节,明月都会往固县几位老客户家中送上节礼,每家每次少说也要几十两,一年就要四五百两;
孙三和英秀夫妻更不必说,是大头,一年至少三百两,还不算送的那一百亩地;
徐州吴状师能力出众、人脉广阔,如今既是朋友又是伙伴,因他如今也替明月卖货,颇有所得,节礼方面便不苛刻,一年三节照二百两;
杭州这边的薛掌柜、徐掌柜夫妻、绣姑、谢夫人等,因走动频繁,遇到t谁的生日也要走一遭,各处加起来,一年也少不了千八百两;
京师的常夫人是重中之重,明月这几年每年都要亲自走一趟,虽然对方极力推辞,但明月依旧要精心挑选一些小巧精美的礼品,每次去各项开销不下千两;
至于武阳郡主那边的献礼,也是一般……
如此算来,每年光各处人情走动、四下打点就要近五千两。
再有七娘、春枝、朱杏和苏小郎四名骨干是大头,每年例银四十两,与锦鸿达成协作后私下每人奖金五百两,与薛掌柜合作走货后又奖励五百两,这就是四千一百六十两;
苏父、高大娘、梁鱼乃至下头的小帮工,每月几两到几百钱不等,但每逢三大节都会领双份,偶尔做成大单,明月也会给双倍,一年照二百两;
最后是十多张嘴的一日三餐并两匹马、两条狗、几头骡子等的人吃马嚼,明月给得爽快,众人吃得畅快,一天照顶格十两银子吧,一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两;
还有所有人从里到外的几层四季衣裳、鞋袜,根据月钱等级不同,衣服数量和材质也有所不同。像七娘、春枝、朱杏和苏小郎四人,算一等大管事,每个季度四套衣裳,从里到外一概用上等绸缎,日常素面一套也要三五两,逢年过节的大衣裳、大氅更要几十两,一年一个人就要一二百两了。余者似苏父,也要时常陪同春枝出入,少不得撑门面,也有几套丝绸的;再剩下的都是棉布的,一套不过几百钱,但架不住人多。
零零总总十多个人上百套,再算上个人的铺盖、帘子等损耗,一年也要近一千五百两……
各项人员开销,一年就近万两!
也就是说,如今哪怕明月一年到头不吃不喝,光维持人际关系和手底下的人物就要开销近一万五千两!
可她自己不但要吃要喝,还要专门置办会客的行头:哪怕再实行再名贵的料子,也不好整天以同一套示人;她也渐渐大了,诸多头面也少不得……
即便如此,她去年也挣了近二十万两银子。
这已经是常人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
这样看来,花个十万八万两买座漂亮园子,似乎不算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明月似乎有点迷失了。
忽听春枝道:“好东西都是靠养的,恁大的园子,买得起也未必养得起哦!”
明月骤然清醒。
是啊,一旦买了大园子,各项开销也势必水涨船高。
别的不说,就像之前她和春枝盘算的那般,光各处人手就得添十几、几十个,园子又要养护,大点的一年几千上万两扔进去都未必能听个响儿!
又听张六郎笑道:“春管事谦虚了,银子嘛,辛辛苦苦挣来不花却图甚?今年的花了,明年再赚嘛!”
多动听啊,可明月脑海中却冒出来一个声音:
明年,我还能赚这么多吗?
如今各地有关霞染的仿冒品四起,虽仍不能媲美,但据薛掌柜说,已有许多不明真相或等不及的人开始“退而求其次”了。
等真正的有钱人们渐渐厌倦,霞染还能火爆多久?终究要回归细水长流。
见明月久久沉默不语,春枝和张六郎也渐渐没了动静,各自坐在原位摩挲茶杯。
说来说去,最终拍板的还是这位。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月才将一切梳理完毕,最终得出一个新的价格。
“连主子带仆从,至少要二十来个人,还会有三架马车、配套的牲口和马夫、车夫等,”明月坦然望向张六郎,“你说得对,小的确实住不下。”
目前家里只有一架马车,不是不需要更多,而是放不下,明月在的时候,以她为主,春枝出门都是现叫,很不方便。
而且马车可能坏,需要时时保养维护,所以要有备用的。
如此一来,至少要有两匹马,不,马匹也会生病,要有至少一匹的富裕。武阳郡主赏赐的两匹不是拉车的料,不算在其中,这就意味着至少要有一个能容纳五匹马和一头骡子的马厩。
不等张六郎双眼放光大肆推荐,明月便拉着脸道:“之前你罗列的种种我都记住了,四万上下的园子足矣,你不要再故技重施,扯些什么五万八万的,我的时间有限,不行就换人,城内外有名气的牙人也不止你一个。”
这样的话,哪怕今年赚不了去年那么多,手头的十几万现银也不至于后继无力。
明月说得毫不客气,张六郎知道她动真格的来了,且这个价若真成了,将成为他近五年来最大的一笔买卖,赚的钱足够舒舒服服过好几年的,因此也跟着郑重起来,暂将一概小心思都熄了。
“小的这就回去整理,明儿一早就能带您去瞧了。”张六郎干劲十足道。
“还有一件事,”一夜未眠,明月也有些累了,捏捏眼角才道,“我要买几个人,老实本分也好,聪慧机灵也罢,都不许有刁钻心思,女孩儿优先,若实在不足,男孩儿也罢。年纪么,要八岁到十二岁之间的。”
年纪太小的就成了养孩子了,明月现在不耐烦做这个;年岁太大的却还没卖出去的,十有八/九有问题,且三岁看老,掰不过来的。
这些都要在家里做事,很多负责的就是明月的贴身饮食起居,“雇佣”签的是活契,许多人自恃有退路,心思就活,用起来不放心。
买人签的是死契,轻易不敢背叛,明月就能省点心。
买新房和买新人不分家,牙行内彼此都熟悉,张六郎肯定有信得过的,专门面向富贵人家的人牙子,比明月自己临时出去瞎碰可靠些。
果然,张六郎答应得极爽快,“好说,小的这就去找人,叫他们提前养几日。”
莫说牙行手下的小孩子们,便是寻常人家一年也未必能沐浴几回,身上大多有虱子,怎好见人?
说到买人,明月突然联想起春枝和前途未卜的香兰,心底泛起一点奇怪的感受:
我终于要变得同那些人一样了吗?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应该是不同的吧,毕竟春枝在马家时死气沉沉,同我在一处时活力四射……
眼见东边天际透出几丝微薄晨曦,熬了一夜的明月揉揉肚子,觉得有些饿了。
虾肉到底不抗饿。
她们没睡,苏小郎爷俩就一人一个轮流值夜,此刻见她动作,苏小郎便道:“我去买些朝食来。”
结果一出门就见墙根底下蹲着两个人,苏小郎顿时警惕起来,“什么人!”
那两人也被他吓了一跳,齐齐抬起脸来。
苏小郎定睛一看,竟是莲笙和一个三四十岁的汉子。
见他出来,两人慌忙起身,因为蹲的时间太久,还踉跄了一下,扶了一把墙才站稳。
“爹,”莲笙忙向那汉子介绍说,“这是昨夜救我的郎君,是东家的护卫,姓苏。”
莲笙爹听了,当场作了个大揖,“多谢苏小郎君搭救……”
苏小郎细看他的脸,果然与莲笙很像,忙上前扶住,“好说好说。”
正月底的夜晚颇具寒意,两人也不知在这里抄着袖子蜷缩了多久,头脸脖子都冻得发青,发梢亦挂了薄霜。
唉,怪可怜的。
这院子实在太小了,他们在门口说话,明月马上就在里面听到,问是什么事。
苏小郎回禀过之后,便领他父女二人进来,明月等人立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两人挑着大担子来的,似乎装了许多东西,香气就是从里面渗出来的。
莲笙低声对父亲说了几句,她爹又要向明月磕头,被明月示意苏小郎拦住了。
不过举手之劳,受了这礼可是要折寿的。
原来昨夜间莲笙久久不归,一家人十分担心,她爹等不及,便去集市上找,却被人告知方才莲笙与人冲突,被一个小郎君带走了。可带去哪里,却无人知晓。
莲笙爹心急如焚,欲要报官,却又听人说是莲笙主动跟他走的,也怕贸然闹将起来,误会好人、坏了女儿名声,便又强忍着家去等了两刻,果见俏生生的女儿自行归来。
听莲笙说了经历,一家人又是后怕又是惊喜,连连念佛。
莲笙爹自小在外打滚,多少知道些人情冷暖,便道:“东家厚道,咱们却不可轻狂,既定下来,不如做几样得意的,赶早送去。一来全了咱们的心,二来也好施展本事,抓稳这个差事。”
一家人都觉有理,便连夜忙活起来。
莲笙爹深知世事险恶,生怕女儿年纪小,涉世未深被人骗,便帮t忙一起担了来,既为道谢,也为亲自看看这位东家到底信不信得过。
若不好,正好推辞了,带女儿家去。
如今见果然是位年轻女郎,举手投足间极有风范,且手下众人亦非轻薄放浪之辈,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里,喜笑颜开,连忙打开那担子上盖着的棉垫,依次从里边搬出两个砂煲、一个竹筐来。
“仓促间不及预备,粗茶淡饭,还请东家将就着吃几口吧,这个是竹笋焖鸭,这个是鱼片粥,还有一筐菌丁包子。”
莲笙娘干不了重活,每日就在附近走走,采竹笋给莲笙做买卖用。鸭子呢,也是自家养的,连夜杀了,然后莲笙爹又连夜去摸了一尾鱼做粥。
包子是现和面,紧赶着上锅以热气催发了,又使唤莲笙的弟弟往左邻右舍寻了些泡发的菌子,又割肉,回来现剁馅儿蒸的包子。
“你们岂不是一宿没睡?”春枝惊讶道。
这几道饭菜可都不是好做的,算算时候,必是从莲笙回去就立刻马不停蹄忙活开来了。
莲笙爹憨厚一笑,也不分辨,只一味的叫她们趁热吃。
女儿小小年纪就在外挣生活,他们夫妻二人一直很内疚,时常暗自垂泪,怪自己没本事,可是穷病难医,也实在没法子。如今女儿果然有了好去处,又安全,又比以前轻快,也是老天开眼了。
明月看看众人,忽而一笑,“愣着做什么?吃呀。”
既做好了,便是一番心意,不吃更显得糟践人。
张六郎抽空插话,“江老板,那我就先行一步?”
“辛苦你漏夜跑一趟,便在这里用些再去吧。”饭都送来了,当着面把人撵走?不是人事。
莲笙一家人都忒客气,大清早弄得这般丰盛,又是鸭又是鱼的。
张六郎便不推辞,只趁着众人洗脸净手的工夫,又从门口喊了个跑腿儿的,去附近食肆叫了一锅粥水并两筐带馅儿胡饼来。
明月见了,亦佩服其圆滑,又叫莲笙父女也坐下吃。
这会儿角儿也醒了,推门见院子里多么好些陌生人,一双眼睛都睁得圆溜溜。
“你带莲笙去耳房再搬张桌子来。”春枝吩咐道。
正如当初薛掌柜所言,这边实在窄小了些,略多几个人都要坐不开了。
角儿应了,胡乱洗了把脸就带莲笙往耳房去。
两个小姑娘都不是内向的人,年岁相差也不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抿嘴儿笑了。
“我叫角儿,是昨儿东家刚带回来的,”角儿率先开口,“姐姐你叫莲笙?可真好听。”
她的官话刚学没多久,说得并不好,许多字眼都有口音。
“我也是昨儿刚来的,”莲笙亦笑,刻意放慢语速,“只不过同东家认识得久一点,东家发了慈悲。”
小桌子摞在杂物上,足有半人多高,莲笙年岁大,个头也高,便主动过去抬下来,角儿在一旁接着。
两人一人一边抬了,嘿咻嘿咻横着往外走,角儿又问:“我跟着春管事,姐姐你是做什么的?”
莲笙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有大本事,来做厨子的。”
跟着春管事啊,那一定能写会算,真了不起呀。
“这还不算大本事?”角儿睁着大眼睛说,“莫不是杭州风俗不同?在我们老家,谁家做饭好吃那可是顶顶大的本事!”
她说得极真诚,莲笙便开心起来,“以后跟着东家,我可得多学点新菜式……”
小桌子有些时日没用过,两人先去前院打水,略擦洗一回,再拿干手巾擦拭。
见两人有说有笑,明月和春枝对视一眼,也跟着笑起来。
稍后众人落座,明月亦叫莲笙爷俩入席。
父女二人初还扭捏不肯,到底拗不过,只得在旁边与角儿凑了一桌,并不敢放开吃。
这餐饭虽做得仓促,可半点不含糊,竹笋焖鸭果然浓油赤酱好滋味,火候极佳,汤汁浓郁、骨酥肉烂,吃得牙齿缝里都透着鲜。笋子吸饱了酱汁和鸭子的油脂,极其香醇厚重,竟浑似荤菜。
鱼片肉鲜甜甘美,应该是加了姜去腥,但粥水却极干净,想来要么是只用鲜姜拧出姜汁,要么就是提前把姜丝捞出去了。
包子做得也好,蓬松柔软、鲜甜多汁。
明月等人自不必说,就连吃惯了酒席的张六郎也是赞不绝口,扭头对莲笙爹道:“您一家有这手艺,开个食肆也使得。”
莲笙爹讪笑,“您说笑了。”
自家什么本事自己清楚,也许确实比寻常家常饭多几分滋味,却哪里比得过外头的正经大厨。
明月边吃边听,越发满意。
总之,这是手艺好又本分的一家人。
明月自己先吃了,见那边莲笙爹还跟小媳妇儿似的捏着一点胡饼边角装样子,不禁笑了,“听莲笙说,您撑得一手好船?”
莲笙爹面上立刻泛起一点久违的神彩,“打小跟着学,比在路上走还更稳当些哩!”
说完又想起被迫卖掉的那条船,难免有些黯淡。
明月又问:“令郎几岁了?听说也曾跟着您撑船?”
莲笙爹道:“十三了,倒比我还强些。”
桌上的春枝和张六郎就都听出意思来,瞧瞧依旧懵懂的父女俩,摇头失笑。
也算憨人有憨福吧。
明月擦擦嘴,“我今儿不得空,后日吧,后日把令郎带来我瞧瞧。”
十三岁,正是可以调/教的好年纪,又会撑船,又能跟着父亲去码头吃苦,想必心性不坏。
等来日换了大房子,说不得也会买船,若姐弟俩得用,也可叫莲笙爹来撑船,倒比外头胡乱找的更放心些。
听了这话,莲笙父女愣在当场,一时回不过神来。
张六郎离他们最近,用脚尖碰碰莲笙爹的脚后跟,笑道:“老兄,可见你们素日积德行善,这不,一家子的福气来啦!”
莲笙父女如梦方醒,真个是喜从天降,忙不迭站起来道谢,眼眶都红了。
等吃完饭,天也亮了,觉也睡不成了。
好在众人大多年轻,熬几次也无妨。
明月活动下手脚,对众人道:“你们自去忙吧,我去染坊看看。”
苏小郎便去牵了马,两人径直出城,直奔染坊而去。
也是巧了,主从二人到时,那个叫江平的染料商人正来送货,大大小小的箱笼足足拉了一车。
见她来,众人又惊又喜,纷纷上前问好。
江平也有些惊讶,愣了下才哑着嗓子行礼,“几月不见,您瞧着更好了。”
确实几个月不见,明月被他干瘦憔悴的模样吓得不轻,“怎么就这样了?”
江平垂着眼,“内子怕是不好了。”
明月一时不知说什么,又听他道:“怕就是这几日了,恐接下来送不及时,我这次多送了些来……”
难怪比之前多了好几筐,明月见他面带急色,也有些难受,“知道你不放心,赶紧去吧。”
又让七娘给银子。
江平感激不尽,连连道谢,接了银票就走了,瞧着真是跟阎王爷比快似的。
七娘叫人把染料搬到后面去,又对明月叹道:“真是天公不作美,多好的一对夫妻,他瞧着比上回可憔悴多了,也焦躁多了,有时候跟他说话都走神……”
明月也是唏嘘。
两人叹了一回,七娘便将这两个月染坊的事情说了,“别的倒还好,只是听薛掌柜那边的意思,如今外头有不少仿的……”
说这话的时候,七娘恨得牙痒痒。
多可恶啊!东家九死一生东奔西走才弄出来的,又冒险往京城去,这会儿竟冒出来这么多捡现成的!
虽说早就知道无法避免,但真遇上了,还是止不住地恨。
“想开点吧,”明月拍拍她的肩膀,“能做多久就做多久吧,识货的人该买咱们的还是会买。况且已经赚了不少,该知足的。”
正说着,突见朱杏急匆匆从后面走来,神色很不好,“东家,你快去看看吧,那些染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