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除与人争论色彩,朱杏脸上从未出现过如此剧烈的情绪起伏,明月本能感觉不妙,拔腿就往后院跑。跑出去两步又顶着几名伙计疑惑的眼神生生刹住,改为疾走。
“东家。”两个离得最近的伙计停下问好。
“好。”明月勉强挤出t一丝微笑,“最近做得不错,忙去吧。”
她是顶梁柱,若她乱了,下面必然人心浮动。
不行,要稳住……
我可以的,我可以!明月深吸一口气,不断在心里重复曾经常夫人的教导:“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狗日的!”
关上门,所有平静都在看到染料箱中掺杂的泥土和石块后骤然崩塌。
明月全身血液疯狂上涌,在天灵盖汇聚成滔天怒浪,冲击得她眼前发晕,面颊发烫,耳朵只剩下一阵阵刺耳的嗡鸣。
她大步过去,用力扒开表层染料。
箱子高约二尺,但只有表层约么一掌厚是真的染料,下面便开始掺杂泥土,再往下,甚至还有大大小小的石块……【注】
“我只开了几个箱子,头两个没事,其余的尚未来得及……”朱杏的声音远若天边。
明月都顾不上听,埋头将十多只箱子、筐子都掀开了。
染料因品种不同,有的送来的是粉末,有的则是块状,前者装箱,后者装筐,共计十七只。
明月只验了几只,造假者远超半数,剩下的可想而知。
筐子有孔,有缝隙,一眼能看到里面,其实是不好做假的,但江平特意将外面一层换成真的,内部则用染色石头取而代之。若不完全倒出来扒拉开看,一时间还真分不清哪个是珍珠,哪个是鱼目……
明月没有继续看,用力将一块染色的土疙瘩捏得粉碎,丢下一句话扭头就走,“抓人!”
狗杂种,拿我当傻子耍!
同样满腔怒火的苏小郎立刻跟上。
“东家!”七娘快步追上苏小郎,“银子没了还能再挣,护着点东家,别出事!”
自当初固县大牢之后,她第一次看到明月生这样大的气。
“我晓得!”苏小郎郑重应下,转头追着明月去了。
外面梁鱼正候着,预备回禀招募护院一事,见出来的明月面色不对,下意识看了苏小郎一眼,后者对她微微摇头。
不是时候。
梁鱼见状,不再多言,忙跑到前面将马儿的缰绳解开,看主从二人一言不发翻身上马,面沉如水飞驰而去。
往江平家冲的路上,无数过往细节伴着怒火在明月胸中翻滚:
难怪方才见面时,江平眼光躲闪,当时自己尚沉浸在对新居的喜悦中,并未多想,还以为是江平忧心发妻,心不在焉……如今看来,怕是没料到自己突然归来,生怕露馅吧!
可恶,可恨!
耽搁这么久,江平一定跑了,即便现在冲去他家,也未必能捉住……
该杀,该死!那厮得手逃跑时指不定多么得意呢,或许还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善意!
“驾!”明月双腿用力夹了夹马腹,马儿跑得更快了,迎面刮来的风小刀子一样吹在她的脸上,将发热的头脑冷却了些许。
可她出生以来从未吃过这样大的亏!
不去查看究竟难消心头之恨!
怪我,怪我自己!
比起亏损的银子,江平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一种羞辱,狠狠往明月脸上扇了几巴掌!
真心被践踏,信任被羞辱,曾经她对江平夫妻的体恤和肯定都化为利刃,调头来将她割得鲜血淋漓。
而就在短短半个时辰前,她甚至还信了对方“担心老婆”的鬼话,就那么轻易放他走了!
出于信任不仔细验货……我真是活该啊!
“东家!”苏小郎怕明月气出事,打马自后面赶上,顶风喊道,“怪只怪那王八羔子丧良心,咱们去把银子追回来就是了!再不济,有的是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法儿!”
谁能想到呢?
大家都被骗了。
江平供货已一年有余,最初几次时明月都会和朱杏开箱验货,一一核查。后来渐渐熟悉,供货量也大了起来,逐件检查费时费力,而染坊事多且忙,又见他夫妻二人憨厚本分,便从全部检查改为抽查。
合作至今一年有余,那夫妻二人也算尽心尽力,从未出过错,所供染料的品质也上佳。
不光江平,常年合作的薛掌柜、徐掌柜那边亦是如此,除了最初合作那几次,如今她们收明月的霞染、银票、银两时,也不曾挨着对光验真假。
正因为部分人的真心和诚信,让明月一时大意,误以为所有人都值得被信任。
苏小郎的话让明月精神一振,是啊,此番祸事根源本不在我!
我怜悯竭力谋生的妇人有错吗?
我信任长久的合作伙伴有错吗?
没错,我唯一的失误只是高估了江平的良心……
错的是江平!
这么想着,明月心里好受了一点。
但也仅仅是一点。
二人直奔江平在集市的铺面,不待马儿停稳便跳下地来,凑近一瞧,大门紧闭!
要糟要糟,果然被他逃了!
苏小郎愤愤地挥了挥拳头,三步并两步蹿到隔壁,“老丈,隔壁姓江的染料贩子呢?”
那人道:“江平啊,有日子没来了,你找他有事?”
苏小郎心里一咯噔,追问道:“多久没来了?您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究竟多久记不清了,住址么,知道啊……”那人将地址说了,苏小郎钻出来对明月点点头,继而重新上马,紧赶着往他家去。
去之前就有所猜测,可等亲眼看着江平家铁将军把门时,明月还是感到一股火突突突直往上冲。
好啊,跑就跑了,竟还有闲暇锁门!
苏小郎上前拍门,没动静,又趴着耳朵听了几息,抬头看明月,“没人。”
明月两只眼睛里都恨不得喷出火来,半边牙龈都开始痛了,当即滚鞍落马,几步冲到门前,抬腿便踹。
但听“哐啷”一声,门环挣断,铁锁坠地,两扇门板狠狠朝着两侧拍去,重重撞在墙上,溅起满目尘土。
苏小郎一马当先入内查看,发现院内十分冷清,只有些不值钱的筐子、担子、磨盘之类。
两侧厢房没锁,他挨着钻进去看了眼,一派狼藉。
正房也是一般,铺盖还在,但许多家具和箱笼都歪的歪、空的空,显然已被主人搜刮过许多遍了。
明月紧随其后,眼睛从房梁扫到地砖,又把靠墙角的几个箱子、柜子挪开,发现两块砖有撬动过的痕迹,翻开一看,除了黑漆漆的空洞,什么都没留下。
这种地方一般是藏钱的,现在空了,说明江平是有预谋的逃跑。
明月越看越烦燥,一脚将凳子踢翻。
“东家,”苏小郎从隔壁掀帘子过来,顺手往被窝里摸了把,又用手指往桌面抹了下,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没人,炭盆和被窝都凉透了,看桌面这样子,也有几天没人住了……”
杭州潮湿,灰尘不大,能在桌面留痕的,少说也有三四天没人住了。
想来江平早有准备,只怕这会儿人都逃出城了,茫茫四野,却往哪里找呢?
“江平?”门外忽然有人喊,苏小郎嗖一下蹿出去,发现是个老汉。
那人被一阵风似的苏小郎吓了一跳,哎呀一声,定睛一看,“哎,你不是江平啊?”
“您是?”苏小郎反问。
老汉指了指隔壁,“我是他邻居啊,听见好大的动静,以为江平回来了。”其实是听见又打又砸的,以为遭贼了,可看苏小郎的穿戴,又不似歹人,“你是?”
“我是江平的朋友,”明月从里面出来,努力维持着平和的表情,“您知道他去哪儿了么?他老婆呢?”
现在看来,江平满口谎言,他老婆当真病重吗?若是,他老婆去哪儿了?若不是……便是夫妻二人蛇鼠一窝,闹个鸳鸯大盗的做派!
朋友?老汉看看地上的断锁,再看看明月眉宇间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气,心道这可不像是朋友的样子。
“那我不知道,”老汉并不关心旁人的老婆,面上突然泛起一点焦躁,“他是不是犯什么事了?年前他可找我借了五两没还啊!”
借钱?!
明月一怔,追问道:“果真么?只借了你一人?什么时候借的,为甚么借?”
老汉一听,哪儿还猜不出来,当即拍着大腿干嚎,又眼巴巴看明月,“腊月借的,说货款压住,一时回转不来……”
狗屁的货款压住,东家向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苏小郎忍不住道:“那您就借了?”
看您的穿戴,不过普通人家,那江平去岁挣了少说三四千两呢,到底谁借给谁啊!
“啊,”老汉瞪眼,“做了几年邻居,他这一二年间又恁般阔绰,偶然遇到难事了,借几两还不肯么?”
远亲不如近邻,人活一世,谁还能没个难处?
明月听得心堵,“这一二年间阔绰”,只怕是接了自己的买卖才阔t绰起来,那有娘生没爹养的混账王八羔子,竟又转过头来行骗!真是丧了良心!
老汉还在哀嚎,又想起什么来,甩着两条老腿跑去另外一家敲门,边敲边喊,“了不得了,姓江的那厮……”
“东家,这……”苏小郎看傻了眼。
真是没想到,江平私底下竟借了这么多家,真是几千两不觉多,几两不嫌少啊!
明月的半边牙龈已完全肿起,钝痛带得她大半个脑壳都木了,疲惫道:“报官吧。”
事到如今,依靠个人之力恐无法捉到江平。
明月和苏小郎率先去了衙门,稍后江平的几个邻居、朋友纷纷到来,也嚷嚷着要报案。
还没出正月就来了报案的,那差役甚是头痛,吆喝了几声肃静,“你们也是给骗了银子?”
众人又要嚷,却被那差役狠狠一瞪,指了带头的邻居老汉,“你来说。”
那老汉便说:“回老爷的话,我等是那江平的街坊,年前他推说周转不开,陆续向各家借了些,有借五两的,有借十两的……说好了转过年来就加倍还,不曾想如今人跑了,求差爷主持公道啊。”
那差役先看了明月一眼,命文书抄录,又有些无奈,“你们既说他是做大买卖的,怎么竟也信了这番鬼话!”
并非做大买卖的不能缺钱,而是但凡真做大的,一旦缺起来就不是小数目,三两五两够做甚么的!
瞧瞧旁边那位,一口气给骗去两三千两,那才是真对了路!
老汉分辨说:“老爷容禀,原先那江平并不十分阔绰,还曾积压货物三餐不济哩!也是大家伙儿接济,后来都是加倍还的,故而不曾起疑。”
“哦,原来如此,”那差役恍然大悟,“这还说得通。”
又叫文书将誊写的念给众人听,确认无误后签字,不会写字的按手印。
众人便问什么时候能拿回银子来。
别小看十两八两的,省省能过好几个月了。
差役无奈道:“这叫我怎么说?人都不见了,却去哪里寻银子?”
一个本不该缺钱的人突然行骗、逃逸,要么是做买卖赔了,要么是染了吃喝嫖赌等恶习,纵然寻得到,只怕银子早已挥霍一空,只能自认倒霉罢了。
“我需得先行上报,请了大老爷的签子,发下海捕文书来……”
众人还要再问,那差役却有些不耐烦,胡乱敷衍两句便把人哄走了。
扭头一看,最先来报官的年轻姑娘还在,他的态度倒比对旁人温和些,“江姑娘是吧?放心,衙门定会全力侦办,只是本地往来人口众多,每日大小案件也不在少数,需要一些时日……”
一来明月是个年轻姑娘,他难免有些个怜香惜玉之心;二来明月年纪轻轻,涉案款项却大,想必从事的是大买卖,或是替谁办事,必非寻常人。在杭州这个地方,保不齐谁背后就立着什么大佛,倒不好随意敷衍。
明月才要开口,左边后槽牙连带着太阳穴、天灵盖一起疼到抽搐,忍不住嘶了声。
她缓了片刻才从荷包里摸了一张银票,借着看公文的动作,不着痕迹地递过去,“您说的我都懂,并无过分要求,只求什么时候有江平的消息了,提前告知一声。”
银子这种东西,一旦离了手,夺回的可能微乎其微,她懂。
可没人能这样坑她一把后还全身而退!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早晚要传开,来日就算讨不回银子,她也一定要出了这口气,让外人知道,骗她绝不会有好下场!
那差役犹豫了下,“你想做什么?”
明月道:“必不会叫您难做。”
总能留江平一口气在的。
听她这样讲,那差役便熟练地收了银票,又劝道:“你年轻心善,不知世事艰险,唉,以后的日子还长呢,权当买个教训吧。”
类似的骗局,莫说每年,每个月、每一旬乃至每一日都有发生,真正能挽回损失的少之又少,只是碍于身份,这些话他不好明说而已。
明月领情,道了谢后转身离去。
离开衙门后,明月立在路边发了好一会儿呆。
苏小郎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能猜到肯定不痛快,想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干搓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月才重新由木雕变回活人,“走吧。”
“啊?”苏小郎习惯性跟上,上了马才后知后觉地问,“去哪儿呀?”
“买染料。”明月长长地吐了口气,这个动作牵动面颊,立刻疼得她眼冒金星,声音发颤,“那些染料撑不过这个月。”
被骗归被骗,买卖还要继续,她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一蹶不振!
见她振作起来,苏小郎也高兴,“哎!”
只是这几个月来市面上染料价格飞涨,许多都被大染坊直接从商贩手中包圆,霞染用到的几个颜色首当其冲,简直贵到离谱。且量也极少,似明月这般临时以生客身份采买,只能捡别家买剩下的零头,本钱足足翻了两番!
即便如此,折腾到天黑也才买了不足两成。
苏小郎有点担心染坊那边断了供应,可看看明月明显肿起来的脸,显然更担心她个人,“东家,染料我去送,明儿大不了再去苏州,去扬州、湖州收,那几处多有染色买卖,总能凑齐,您先去看大夫吧。”
闹到这会儿,明月确实有点顶不住了,稍加迟疑便同意了,就近找了家医馆。
苏小郎送她到门口才走,上马前又忍不住扭头看。
他自然知道明月绝不会因一点打击而想不开,只是……明白是一回事,担忧又是一回事。
明月露出事发后第一个笑,“去吧,对了,告诉七娘和朱杏,我无事,染坊和买卖也不会有事,即便过几日外面有什么风言风语,也不必在意。”
苏小郎应下,上马后勒着缰绳原地转了个圈,小声道:“买卖什么的……您没事就好。”
说完,也不等明月回答,立刻打马跑了。
明月一怔,旋即笑了。
这小子。
她摇摇头,转身走进医馆。心中虽仍是怒火未消,却似轻快了些。
那大夫一看她浑似被马蜂蜇了一般的脑袋便唬了一跳,再一把脉,看过舌苔,不必细问便已了然,“此乃急火攻心之兆,又憋在心里,你先吃一丸牛黄清心丹理一理,我再开几副药与你,连吃三天……”
说话间已将药方子写就,顺口劝道:“年轻人没有过不去的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且放宽心。”
杭州繁华,那滔滔江水送了多少人来追逐一夜暴富的美梦,却又见证了多少人一夜梦碎……
君不见那渺渺西湖之下,又藏了多少亡魂呐!
明月吞了丸药,一时心绪难平,懒得回去再煎药了,便多使了几个钱,叫医馆里的学徒先帮忙煎一副吃。
等待煎药的过程中,明月借着医馆后院小隔间闭目养神,整理混乱不堪的思绪。
冷静,明月,冷静。
木已成舟,懊恼也无用,该往前看的。
到了这一步,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江平抓不到,银子也要不回来,不过三二千而已,你早已今非昔比,赔得起!只当买个教训罢。
确定最坏的结果能够承受之后,明月心里就有了底,又想,或许过几日,衙门就把人给抓住了呢?
纵然无法追回银两,也能痛殴他一顿出气,我才不管他有什么苦衷,我又不曾害你,你却要来害我,该死,该死!
明月在脑海中将江平狠狠打了一顿,胡乱安慰自己一番,便强行按下,去想别的。
江平就算死了也不要紧,关键是他这条染料供应的线断了,略有些麻烦。
如今各处染料皆告急,依靠自家这样临时四处去收,却是杯水车薪,还得尽快觅得替补才好。
可去哪里找呢?
谁认识这上头的人?
或者说,谁交友广阔?
哦,薛掌柜、张六郎……对,此二人盘踞本地多年,前者本在此行当中,后者三教九流无所不交,总能抓到几个的。
对了,之前从染坊出来时,梁鱼似乎有话要讲的样子,只不过当时自己着急抓人,没顾上问。她的话,大约是护卫又有新人选了吧……
“姑娘,”医馆学徒过来喊她,“您的药好了。”
事情有了头绪,明月的心情便轻快许多,脑子也清楚了,便去喝药。
那小学徒就在旁边等着收碗,还不忘提醒,“良药苦口,要大口,一鼓作气喝下去才好。”
越小口越喝不下去。
还没沾嘴皮子呢,明月已闻到诡异的酸苦味,不禁吞了吞口水,略吹两下,捏着鼻子一t口气灌下去。
呕……
小学徒上来收碗,又提醒道:“姑娘的病由心生,吃药只是暂且压制,治标不治本,若要去根,需得先去了心病才好,否则恐有反复。”
明月唔了声,又要了碗水漱口,起来狠狠吐了口气,对他说:“我有事要先行一步,方才同我来的那个年轻人或许会再来这里寻我,若不来就罢了,若来,劳烦你同他讲,说我先往薛掌柜那边去了。”
那小学徒皱眉,“你这是急出来、累出来的病,该家去歇着!怎好四处乱跑!”
明月失笑,用力拍拍还算完好的那半边脸,顿时清醒不少,“我倒是想歇着,可手底下还养着几十号人呢!”
此事一日不解决,七娘和朱杏便会一日忐忑,她们是染坊的领头羊,若她们乱了,怎么按得住下面!
此事虽错在江平,作为大掌柜的自己亦有大意轻信、失职之过,关键时候就该担起来——
作者有话说:【注】关于为甚么不验货,怎么说呢,一般长期固定合作伙伴的验货都是抽查,毕竟量太大了,挨着一件件验货的时间谁都耽搁不起。只要想做长期买卖的,轻易不会弄虚作假,这种事就很考验个人良心和口碑。
八九十年代国内类似骗局横行,当时社会上刚放开经商,很多人下海做买卖,那会儿大多是服装等纺织品买卖比较多,一般都是先看样品,样品不错,买家就下单要几箱、几十箱,乍一看挺好,可等跟卖家交割完毕后就会发现,只有样品和验货那一两箱是真的,其余的都是表面几件,底下全是废纸。有的甚至还会跟运货的、车站等勾结,中途掉包。
第72章
薛掌柜看见明月顶着半边猪脸的模样吃了一惊,当真又惨又好笑,强忍着笑问她怎么了。
明月含糊几声,直接问有没有熟悉可靠的染料贩子。
薛掌柜立刻就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看破不说破,谨慎考虑了下才说:“我却不做这个行当,相熟的确实没有,若你急要,我倒是可以托人问问,只是中间隔着两遍手,究竟可靠不可靠,我也说不准。”
想必是明月这边的供货出了纰漏,此后必然更谨慎,而偏偏眼下染料身价一路水涨船高,她纵然有心帮忙,却不敢打包票。
“麻烦姐姐先帮忙问着吧,有消息了我自己去谈去验,成不成我都记您的大人情。”明月理解,也不强求,“再者,张六郎四处游走,应该也有路子。”
吃一堑长一智,日后不管谁介绍的,哪怕耽搁工期,也要挨着验货!
说到底,还是人少了,各个身兼数职,遇事便拆东墙补西墙,左支右绌,如今可算吃了个大亏……
买人,必须得买人!
一定要专人专事,不能再这般将就下去了。
“那个自然。”薛掌柜道,“你急不急?我这就打发人去喊他来?”
明月指了指自己的脸:都这样了,你说急不急?
几年下来,她和薛掌柜也算大半个知己忘年交,况且此事瞒不过聪明人,索性不装了。
她这个样子实在是惨且好笑,薛掌柜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先叫人去请张六郎,自己则给明月泡了一大壶浓浓的金银花菊花败火茶,“你的气性也忒大了。”
“也不必他来,一来一回又折腾,”明月喊住跑腿之人,“直接叫他去联络吧,再者我前儿提到的买人一事,也催他加紧些办。”
跑腿那人一一应下,又看薛掌柜,“东家,您还有什么吩咐?”
薛掌柜朝门外抬抬下巴,“去吧,就照明老板这么说。”
最初二人相识时,明月还是“明月”,后来在当地落籍,薛掌柜偶然听得人叫她“江老板”,却也没改口,仍这么叫着。
明月,江明月,不都是一个人么?
过一刻钟,茶水出色,明月连倒三碗,咕嘟嘟喝个底朝天。
薛掌柜亲自给她续上,笑道:“急什么。”
明月眼神幽怨,“好心没好报,你是没遇上。”
薛掌柜瞟她一眼,风情万种,又低头看看自己新染的鲜红指甲,轻飘飘来了句,“你怎知我没遇过?”
明月怔住,端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
也是,自己尚为懵懂少女时,对方便已是本地赫赫有名的丝绸商人,可薛掌柜也不是生来就是薛掌柜,她也曾青涩过……
年轻女子想要商海立足,谈何容易。
“年轻人气盛,刚遇到这回事在所难免,等过两年再回头看,你就会发现现在遇到的根本不算什么。”薛掌柜平静道,“人要想得开,也要撑得起。”
一路走来,哪儿那么多真心呢?真心换狗肺,再寻常不过。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放眼望去,但凡被赞“仗义”、“豪爽”的,哪个没吃过几回哑巴亏?
好坏都是比出来的,若天下人皆言而有信,坦诚相对,“仗义”便也不显得“仗义”,“豪爽”也不算“豪爽”了。
明月渐渐平静下来。
这种事,外人不好多说。也就是两人性情相投,合得来,不然就薛掌柜方才那几句话,谁听了不像幸灾乐祸?
薛掌柜最后说了一句,“想打人,就要先学会挨打。”
明月懂了,想赚钱,就要先接受赔钱,各式各样的赔钱。
今天她所遭遇的,也不过是诸多生意人都可能遭遇的其中一样。
回想着一路走来,确实很苦,可这几年的所得已超过大多数人……
薛掌柜静静看着明月那张虽锋利却仍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心中有羡慕,有佩服,也有感叹。
太稚嫩。
哪怕她天资过人,终究太稚嫩了。
年岁大并不能抵挡一切,但阅历真的很重要,以明月的天分,同样的事放在几年后,或许阅历丰富的她就能早一些发现端倪……
明月一边听着薛掌柜的话,一边在心里琢磨,如何彻底避免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余光瞥见薛掌柜倒水,细细水流自茶壶淙淙落入茶杯……啊!
明月简直恨不得跳起来给自己一个大巴掌,多简单的法子啊,之前为什么没想到!
染料不比其它,许多都是细颗粒、粉末状,一一细查也好,抽查也罢,都不彻底。
可如果让染料贩子送货时,当面倒入明月家的器具呢?不必再像以前那般费力翻动,底部被掩盖的瞬间就到了上面,甚至倾倒过程中便可将货物品质、有无杂物看得一清二楚!
对了,她还要将染坊的盛放器具订做成带刻度的,再买一杆巨型大秤,届时无论是容量还是重量,都清晰可见!
如此一来,验货就变得轻快、简便,买卖双方在场亲眼见证,后续就不会有麻烦……
“东家,”去传话的人回来,有条不紊地将与张六郎的话说了,“小的先说托他找染料贩子的事,他说知道一个可靠的大商人,只是在扬州,最快明天有回话,等得了消息,直接叫人去您府上说。
再就是买人的事,他也同人牙子讲了,因您要的精细,一家凑不够,如今是找了两家,大略都得了,只那些丫头、小子们大多脏兮兮的,头上也有虱子,不好直接带给您瞧,估摸着得洗个三五日。
另外他还找着一个擅侍弄花草的,三十来岁正当年,是个哑巴,但做活儿极细致,牡丹、茶花、桂花等常见苗木都使得,因年前后原雇主家业败光了,产业俱都充公,如今只得出来再寻活计,您若有意,可以帮您留两天,过几日连带着那些丫头小子们一并验一验。”
明月慢慢听了,单独给了他一粒碎银子,“辛苦你跑一趟,”又当着薛掌柜的面夸,“姐姐当真会调理人,这般伶俐。”
跑腿儿看似轻快,可若想将两头的意思原原本本、一丝不漏的转述,并不简单。
那跑腿儿不敢接,还是薛掌柜笑道:“明老板抬举你,拿着吧。”
那人这才收了,道谢后安安静静退了下去。
“那接下来的霞染……”薛掌柜低声问。
明月想了想,“原本家里还剩些,昨儿也买了些,若后头接续上,倒无妨。”
上回买的染料还剩点,这次江平送来的也不全是假货,再加上昨天买的,撑两个月没问题。等这些用完,估计也就接续上了,影响不大。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眼见天色不早,苏小郎也找了过来。
待苏小郎稍作歇息,明月便起身告辞,“好姐姐,改日我请你吃酒。”
薛掌柜起身相送,闻言笑道:“也不必改日,等什么时候你搬了大园子,好好摆个席面就是了。t”
“一定一定!”明月出了门,上马和苏小郎往回走。
苏小郎看她精神虽好,左脸肿得却更厉害了,难免担忧,“大夫怎么说?”
明月指了指马背上摇摇晃晃的药包,“上火,吃几帖药就好了。七娘和朱杏那边如何?”
“听您说没事就放心了,”苏小郎道,“下头的人都不知道呢。”
“那就好。”
同薛掌柜交谈过后,明月看开不少,且张六郎那边也有回音,明月自觉暂时放下了,结果当晚便噩梦连连,梦境中江平那混账王八犊子挥舞着从自己这里抢来的银票,笑得好不嚣张。
明月被恶心醒了,抬手一模,腮帮子更肿了。
干!——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哈,放心,不偷懒!
第73章
明月顶着肿胀的猪头脸走出房门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昨儿她回来的晚,伙计们都休息了,没看见,倒是好事。
七娘目瞪口呆了半晌才哆哆嗦嗦伸手,“东家,你这,你这是……”
当初下大狱也没遭这样的罪啊!
明月欲安慰众人,结果一开口,“嘎……”
明月:“……”
众人:“……”
坏了,牙龈连带着嗓子化脓了。
明月喝了口温水润喉,试探着清嗓子,“嘎嘎……”
众人:“……”
明月:“……”
罢了,放弃了,喝药吧。
她找了块细纱遮面,又取出纸笔,想了想,在纸上画了几个箱笼,旁边写“今日去做”,又指指外面,画了条鱼。
昨日陪她出入的苏小郎凑过来看,懂了,马上对七娘等人说:“东家说今儿要去订做箱笼,不必担心。再就是叫梁鱼进来说话。”
七娘和朱杏齐刷刷扭头看明月,明月点头,又对苏小郎比了个大拇指。
苏小郎骄傲地扬起下巴,出去叫梁鱼去了。
七娘面露忧色,“您这样怎么出门啊?”
话都说不利索,还是在家歇几天吧。
明月同样骄傲脸,用力戳戳苏小郎离去的背影,那不还有他嘛!
昨儿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找到木匠后,苏小郎说话,至于箱笼的尺寸和具体要求,完全可以用图纸交流嘛。
见她坚持如此,深知她犟种脾性的七娘便不再劝,又去亲自给她熬药,“那我就对外说您这几日牙疼。对了,既然去城里,记得回来前再去找大夫瞧瞧,再奔波一日,昨儿的药未必对症。”
明月乖巧点头。
确实有点严重,真得去再把个脉。
七娘捧着她的脸看了又看,心疼得不得了,将那江平夫妻连带祖宗十八辈都拉出来骂了十多遍,“也就是他跑了,改日再叫我见着,定要拿锄头打碎两个烂羊头!”
不多时,苏小郎领着梁鱼进来,两人一前一后,俱都龙行虎步威风凛凛,明月看得身心舒畅,觉得腮帮子都不那么痛了。
“东家。”进来之前,梁鱼已被苏小郎告知明月这几日牙疼,故而看她带着面巾也不意外。
明月看了苏小郎一眼,他便对梁鱼说:“说说吧。”
梁鱼道:“年前您命我搜罗合适的护院人手,我各处都去信打听了,又有夏生帮衬,如今找到四个,也照您之前说过的那般,叫她们先过来给您相看相看。”
四个啊,这可真是帮了大忙,明月点点头。
梁鱼便细说那四人底细,“三女一男,其中一对是夫妇,早年我走镖路上遇见的,今年应该二十六七岁了,使得一手好刀。”
刚被江平两口子闪了的明月眉心一抽,歪头,疑惑:这个年纪,又成了家,夫妻俩过来,家里人怎么办?
梁鱼看懂了!
“说起来还有个缘故,那位兄长祖上便习武,早年其父走镖路上捡了我那姐姐养活,后来渐渐长大,见她有些天分,便做个弟子教授武艺,又见二人情投意合,便做了夫妻。早年他们也算年轻肆意,后来出了些事,折了父亲,好不容易养个孩儿也夭折,自此收敛稳重,也心灰意冷,退出江湖,只寻些护院的营生来做。”
哦,那就是没有家眷拖累,可以。
只是“年轻肆意”,现在改了没?会不会桀骜不驯,不听调遣?明月要的是能完全听命于她的,可没有闲工夫感化这个,感化那个。
明月又以眼神询问,梁鱼看了,没看懂。
明月无奈,拿笔在纸上写下“年轻”二字给苏小郎看。
本想写“肆意”,可落在纸面上,苏小郎未必认识,只得作罢。
苏小郎读书不多,来了之后进度也不算快,但这两个字还是认得的,马上问梁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里可不是他们能撒野的地方。”
梁鱼懂了,对明月道:“这个您大可以放心,他们早就改了,早些年我还在镖局混迹时,偶然遇见他们,他们还劝我尽早脱身……”
年少轻狂,哪家少年不轻狂?可再没有什么能比至亲的离去更叫人清醒的了。
闯荡江湖,听着是快意恩仇,可谁去了谁知道,多的是鲜血淋漓。
话本里的、说书人口中的侠客永远意气风发,但活人受伤了会死,年迈了会老,一切都是那么残酷。
明月点点头,以眼神催促:另外两个呢,有什么特殊情由没有?
梁鱼又道:“另一人倒罢了,倒是夏生举荐的那个,是原先同她一并在码头扛大包的,自小没正经习武,可力气极大,又是街头同人扭打出来的,真动起手来,既狠辣又不惜命。只是人没什么心眼儿,需得您教导她做什么才会去做。”
明月懂了:说得难听点,就是有点憨憨的,傻傻的,凭本能拼性命活到现在。
这样的人虽不够灵活,但只要用得好,反倒比小心眼儿多的更叫人放心。
时间久了,甚至可以托付她去做一点血腥残忍的事……
明月几乎立刻就决定将这个人放到自己身边。
只要看过之后人品没问题,正好叫她和苏小郎一静一动、一精一憨。
春枝那边有苏父,另外三个就放到染坊这边,叫七娘自己挑一个带在身边,剩下两个跟着梁鱼和夏生守护染坊。
据梁鱼说,这四个人分散各地,但都颇有意,快则十几二十日,慢则两个月,必来的。
用过饭后,明月先带苏小郎去找木匠做箱笼。
两人连比带划,那木匠连蒙带猜,竟也对上了。
收定金时,那木匠还暗自感慨,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哑巴姑娘正经挺能干……
晌午明月和苏小郎还回城中家里用了午饭。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明月估摸着自己这股火短时间内下不去,也不蒙面瞒着众人,只叫苏小郎告诉大家是牙疼上火。
莲笙便道:“这几日不好用大油大荤,我给您单独煮一份烂烂的菜粥吧,再焖一小盅冰糖莲子,清热败火。”
明月很是受用。
瞧瞧,这就是自家有厨子的好处了。
旁人并未多想,春枝却有些怀疑。明月也不瞒她,饭后悄悄跟她说了江平的事。
当然,是用写的。
春枝不知则已,知道后顿时暴跳如雷、七窍生烟,又自责,“都怪我,都是我同你说什么他老婆病重的话,叫你失了警惕、发了善心……”
明月摆手,在纸上飞快写道:“该骂,却不必自责,此我之过。”
春枝也怕再勾起她的火,不再自责,果然狠狠骂了一场,又告诉了苏父,说那江平不是好东西,日后若看见,只管往死里打就是了。
苏父听罢,半晌不言语,过了会儿说:“固然该报官,只终究不是自家事,官府未必上心,且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江平骗钱,必为挥霍,早日捉到人,或许还能剩些银子。自古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不如私下里请江湖上的朋友们帮着找找。”
明月等人听了,都是眼前一亮。
有道理!
只是江平外逃,必用化名,怎么找呢?
也许早就逃离杭州了,谁还手眼通天不成?
“杭州多的是会画画儿的,咱们这么多人都见过他,化成灰都认得,不怕画不出来!”苏父又说:“一则骗的银子再多也有花完的一日,他在杭州经营多年,总会贪恋,来日山穷水尽之时,未必不会冒险归来;二则纵然不回来,无论走水路还是陆路,他拖家带口,说不得就给谁看见了,届时咱们知道他去了哪里,顺藤摸瓜岂不好?”
明月很难不同意。
她琢磨了一会儿,写道:“只说是江平骗了好些人的救命钱,众人筹集的。”
被人一口气骗取两三千两t,虽为受害者,可……难道光彩吗?
官府固然不会竭力抓捕,就意味着也不会卖力宣扬,毕竟在自家地界上发了案子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
既如此,她这边还是尽可能低调行事吧。
正如苏父所言,杭州城内多有以画画为生的落魄书生,苏小郎出去转了一圈,找了个画人最像的带回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江平的样貌特征一一说来,画师几番修改,果然像极了!
苏父想了一回,“加上些胡子。”
既是外逃,必然心虚,非乔装打扮不可,对男人来说,最简单的无本乔装便是蓄须。
刮胡子和不刮胡子,完全判若两人。
众人都说妙。
明月看看苏父,再看看苏小郎,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你小子,当初引荐你爹来真是对极了!
到了这一步,银子能不能追回来反倒是其次,要紧的是尽快找到江平,狠狠痛殴一番,以消她心头之恨!
那画师干脆将有胡须和没胡须的都画了几十张,累得腰酸背痛、手腕发胀。
但一切痛苦都被银子治愈了。
喜笑颜开收了银子,画师谄媚道:“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务必还来找小生。”
别看苏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到底是老江湖,日常出出进进,竟认识了许多码头、城门口的小头目,平时也不做什么,就是偶尔叫他们帮着搬搬行李、跑个腿儿什么的。
因苏父颇有侠义之风,出手也慷慨,时常散了银子与众人买酒肉,大家便都愿意听他差遣。
如今果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便将那些画像都散出去。
苏父又告诉那些人,“这是个极没人伦的畜生,见着不必客气,先打一顿再说,只别害了性命就好。若果然捉到的,必有重赏;若捉不到,凡有线索的,也有赏……可若给我知道谁胡说八道妄图冒领,别怪我沙包大的拳头不认人。”
众人都道不敢,抓着画像一哄而散,迅速消失在杭州城内外各个角落。
忙活完这一切,明月又往医馆走了一遭。
之前那个大夫又帮她把了一回脉,拉着驴脸,当场将她臭骂一通,“既不听医嘱,还来做什么!药也不必吃了!”
明月缩着脖子老老实实挨骂,被喷了满脸唾沫星子。
骂过瘾后,那大夫黑着脸抖开小布包,露出里面两排银光闪闪的细针,“伸出舌头来,我给你扎几针放放血、散散热。”
然后明月就被扎成了刺猬,舌尖黑血哩哩啦啦流了半盅。
有点疼,但同时也有种相当奇妙的舒爽,连日来一股一股胀痛的太阳穴好像真的松弛许多。
这么有效?!
“大夫,多……咦?!”明月又惊又喜,我能说话啦!
苏小郎大为震惊,突然很想将那画师喊回来画一画——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不太舒服,明天我尽量早上更新,如果九点没更,大家中午刷新下!实在更新不了的话我会在围脖和评论区提前告知的,爱你们,么么哒!
第74章
二月初一,张六郎那边来了消息,说联络到扬州一个大染料商,据说每年经手的银钱数以十万计。但因体量太大,当家的极其忙碌,甚少来杭州,只怕要明月亲自过去。
另外,张六郎的长随还委婉表示,因去年开始染料涨价,对方现在隐约有点看不上小买卖了。且明月与他是初次买卖,若要的不多,大约只能见到管事的。
经过江平一事,明月现在对外人十分警惕,即便对方肯屈尊前来,没亲眼见到货之前,明月也不敢应承。
“管事也好,掌柜也罢,能做成的就是好买卖。”
正好这几日明月身体抱恙,不便会客,便问了对方下榻处,委托张六郎的人帮忙递帖子,打招呼。
剩下的,就要看对方什么时候有空了。
接下来几天,明月日日去医馆扎针,又吃药,肿痛迅速消散。
待到二月初五,张六郎亲自陪她去看园子时,唯余牙关隐隐作痛,外面已全然看不出前几日的惨状了。
“几日不见,江老板瞧着清减了些,”张六郎只往明月面上扫了一眼便关切道,“生意要紧,也要顾惜身子啊。”
明月只推说是时节更替,将此糊弄过去。
跟聪明人打交道省心,但有时太聪明了,又叫人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显得也不那么好了。
嗯?这话好生熟悉,之前从哪里听过来着?
“今日咱们先看园子,待定下后再去买人不迟。”张六郎道。
明月道:“也好。”
毕竟房屋格局不同,各处需要的人手也不同,还是得亲眼看过才好定人数。
去的路上,张六郎便同明月介绍起来,“那座园子紧挨西湖,占地八亩有余,小巧精致【注】,原本是本地一位盐商掌珠的陪嫁,后来姑爷捐了个小官儿,要往外地赴任,只怕十年八载都不得回。那位夫人原本叫陪房打点着,年年修缮,因不曾失了人气,各处竟都保存得极好,奈何南来北往终究絮烦,便想寻个有缘人转手……”
一听挨着西湖,又足有八亩多,明月就眼皮子直跳,“先说个价吧。”
张六郎便笑,“那位夫人手头阔绰,并不大在意价钱,却也不愿辜负了多年的心血,故而对外喊价四万七千五百两。”
明月皱眉,“我早便同你讲过,要个四万两上下的,这又怎么说呢?”
“哎,”张六郎不急不忙道,“世事难完全,您先看过园子再说价钱不迟。况且,”他微微压低声音,“您也是做买卖的,岂不知有讨价还价的道理?”
远的不提,既有个“五百两”的零头,摆明了就是可以商议的意思。
东西越多越容易挑花眼,况且符合明月要求的实在不多,张六郎好一番精挑细选,最终只取中两处与她瞧。
若再不成,也好知道究竟哪里不成,方便日后按图索骥。
“另一处呢?”明月问。
张六郎这回知道先报价钱了,“四万五千两,但不瞒您说,虽略低些,低的也有限,实在不如头一处好,您去一看便知。”
明月便不再多言。
一行人先坐马车,到了西湖后又换船,渐渐往西南方向去。
西湖天下闻名,一年四季皆游人如织,此刻城门刚开,天色尚早,可湖面上、靠岸处,却仍有许多彻夜游湖的画舫泊在水面,从它们旁边划过时,还能听见里面传出的丝竹声、嬉笑声,闻见湿润的空气中交织的脂粉香、酒菜味。
等船只渐渐划过湖心,往西南岸边驶去时,喧嚣声便渐渐远去了。
张六郎道:“西湖游人太多,日常来玩倒也罢了,可若长久居住,自然要往清净处才好。”
说话间,小船驶入一条狭长水道,两岸垂柳遍布,又有怪石,分外清幽。
又走了约么一炷香工夫,小船拐了个弯,明月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月亮洞水门。门口站着个小厮,张六郎探头喊了声,那小厮便将门开了,露出里面一片竹林夹道的荷塘来。
“这时节自然看不到什么荷花,”张六郎对明月说,“待到夏日便极美,也不必去外头同游人挤。细雨微濛时,又可泛舟西湖,累了乏了,说家来也就家来了……此为闹中取静。”
简简单单走了一趟水路,便将这座园子的妙处展露无遗,明月心中已有三分愿意。
这荷塘做得极妙,约么两丈宽,跨越小半座园子,在园中汇起一汪池塘,又垒假山,搭建凉亭,最后归成一股细水流了出去。
张六郎请明月登上凉亭,往东一指,“今日天气不错,江老板瞧,雷峰塔亦清晰可见。”
明月顺势望去,果见翠峰环绕间一座宝塔,巍峨中又显出几分袅娜。
真好。
三分愿意又涨至五分。
稍后张六郎又带明月往各处转了,处处亭台楼阁自不必说,里面的家具果然养护极好,房顶并无漏雨、发霉,地板也光亮如新,园中各处竹林、花木亦修剪得齐整,无一处杂乱、枯萎,半点瞧不出几年没人住过的样子。
另有几棵芭蕉树,树干笔直,叶片肥大,一看就是花匠精心养护的。
“东面还有一片金桂,”张六郎说,“原本那盐商是盼个儿子的,预备将此处做儿子读书之用,取其蟾宫折桂之意……不过其千金到底嫁了个官儿,也不算落空。”
明月拍了拍路边的芭蕉树,耳边回荡着清脆的鸟鸣,“只一个花匠可不够。”
张六郎闻弦知意,“前儿我提到的那个花匠极能干,手下也有两t个小徒弟,且花木无需日日修剪,三个人足够了。”
觉得人手不够,就证明她已经在考虑住进来之后的事宜了,这笔生意已有六分准。
虽说是中小型园林,可毕竟是园林,又经能工巧匠处处借景、造景,借助地势起伏造出丘壑,多处柳暗花明、别有洞天,走起来远不止八亩。
不知不觉逛了半日,走得明月双腿泛酸,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大麻烦,“这园子逾制了吧?!”
她是商户,依律只能住两进,这可是足足八亩呢!
张六郎不以为意,“哎,常言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一路走来,您可遇见多少门墙?”
明月一怔,扭头看苏小郎,后者也是诧异:
真别说,除了外墙,这园林内部并无多少院墙,以至于方才他们完全没觉察到。
张六郎得意道:“园林便有此种好处,并不强求对称,以花木为墙、竹篱为门,四围扩张……”
这些事古往今来的有钱人早便想好对策了。
何谓“进”?实墙圈起为“进”。
可园林内各处建筑、花园都是散开的,只有游廊抄手,并无实墙。
既无墙,何来“进”?
真要论起来,这座占地八亩的园林也不过二进而已。
完全合制合法!
听他说完,明月的五分心已涨至八分。
张六郎又向她介绍附近的邻居,“离这里最近的是碧波园,占地近二十亩,水路过去约么两刻钟,陆路小半个时辰,那家家主姓郑,名下有两家造船厂,十分豪富!再往东住着个辞官归乡,来此地隐居的乡绅,姓童……”
时下海运发达,多有商人组建船队出海,去往什么西方、东方,以茶叶、丝绸、瓷器等物换回各样舶来品,运气好的话,一趟就能挣一辈子的!
当然,若运气不好,半路遇着风暴,血本无归、一夜破产也是有的。
海运挣钱,造船自然也赚钱,甚至还需要一点朝廷背景才能立住脚。
至于归隐的前任官员,那就更别提了,以明月如今的名头和身价,只怕同人打招呼的资格都没有。
“可一时间,我却从哪里找恁多护院?”这是明月最担心的地方。
普通仆从可以买,可以迅速调/教,但护院又要勇猛,又要信得过,别说三天两日,就算三年两年也未必凑齐。
“这个您也不必担心,”张六郎拿手往外虚虚一划,低声道,“说句犯忌讳的话,这样大的园子,若想守得密不透风,没有百十人能成?可若果然配齐百十人的卫队,如您这位护卫一般持枪带刀的,又恁般英勇,莫说屋主,本地官老爷们先要坐立难安了……”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若放开了,几个园林主凑一凑就能直接拉起近千人的队伍,当地官府能随意调动的衙役才有多少?
明月和苏小郎跟着想了一下,都被逗乐了,“那倒也是。”
张六郎又道:“护院嘛,防的是外来匪类,只要进不去不就得了?这一带多有达官显贵,日夜巡逻的士兵多着呢,来日您只要按月交个份子钱,自有士兵在外巡视,寻常匪类岂敢同官府抗衡?如此一来,您住得放心,大老爷们脑袋上的乌纱戴得安心,底层士兵们日子过得舒心,这叫三心齐!”
明月摇头失笑,满心佩服,“难为他们怎么想得出来。”
官府还挺刁钻的,这么一来,就相当于让富商、乡绅分担了部分朝廷开支,偏偏又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她又想到另一个妙处:
如此变相向地方官府缴纳银两,官府也好,那巡逻的兵将也罢,天长日久的,说不得也能混个脸熟……
等看完这座园子,日头都偏西了,一行人疲惫不堪,明月总算明白那些话本上的大家小姐、夫人为何可以一辈子不出门了:
恁大个园子,她这个摔打惯了的逛一回都累个半死……
张六郎也是满身大汗,又带明月等人坐船,去吃了一桌全鱼宴,稍事歇息后才去第二处。
还真叫张六郎说准了,珠玉在前,明月再看第二处时,便不自觉将它同前一处比较:
后院紧挨西湖,风景确实极佳,但时不时就有外来画舫从自家门前过,笙歌曼舞、吹拉弹唱,无所不包,喧闹得很。更有甚者,还有携妓游湖的,那些个淫词艳曲简直不堪入耳,走进去几丈远了还能听见!
这还是初春,各处花草没正经长起来,待到处处草长莺飞,或是荷香满湖时,还不吵死?
耳畔满是聒噪之声,造景却并不比前一座好太多,明月走了几处,便渐渐没了兴致,一扭头,就见张六郎用一种“瞧瞧,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看着她。
明月也不矫情了,“既如此,你替我去讲价,也不急在这一天两天的,我还要挑各样天气来瞧瞧。”
“这个自然,”想想即将到手的银子,张六郎便乐得合不拢嘴,“那咱们回?您家去歇一日,后日咱们再去挑人。”——
作者有话说:18:00二更!并不单纯买新房哈,都有用,后面都有用!
【注】园林价格是我查过史料之后综合历史上各大园林的面积和当时买家的出价得出的,经得起查证。其中园林面积数据好找,但是私人买卖的成交价极少流传于世。著名的园林沧浪亭面积约1.08公顷,约合15亩,始建于五代时期,后被宋代诗人苏舜钦以四万贯钱买下废园,进行了大量的繁重的修缮【装修过的人都知道,装修砸进去的钱未必低于房价】。宋代初期官方约定一贯折银一两,也就是说,宋代一座十五亩的破败园林市价四万两左右,装修整齐的话价格翻番很正常,照八万两吧。本文中张六郎向明月推荐的小园林只有8亩多,但修缮精致、常年养护,四万多两还是很说得通的。
PS,北宋时期西湖就已经很有名了,周遭园林遍布,但确实没有后世那么人挤人。比较出名的什么“西湖十景”是南宋定的,“西湖十八景”更是明清时期才有的。
第75章
卖家有心卖,明月有心买,买卖先就成了八分,剩下的只是你来我往拉扯价钱罢了。
前任房主早已搬离本地,日后也赚不到她家的钱,眼下张六郎自然偏向现成的财主明月,私下向她保证一定拿下,明月便先往人牙子处挑了几个人。
因最终价钱尚未谈成,张六郎便提议先将人放到城中专门调理人的嬷嬷那里去,“牙行只管卖人,却不精于调理人,那些嬷嬷都是大户人家放出来的,又有几分见识。如今有了年纪,身子却还硬朗,在家闲着无聊,便出来替人调/教下人,教导些场面上的说话行事,练些场面的眉眼高低,回头您再使唤也容易上手。”
主人自己讲究的只是暴发户、土财主,真正有底气的看的是仆人,舍得在仆人身上费心的,那才是真有底蕴。
一个精明干练、进退有度的仆人,可比什么香车宝马体面多了。
还能这样?明月大为震惊。
果然只要有足够多的银子,生活就会很轻松。
等挑完人,扬州那边也回了信,说请明月过去谈。
明月也不拖拉,带着苏小郎就往扬州去,对方果然有些倨傲。
负责接待的是个管事,看了明月列的清单后,便了然笑道:“是做霞染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明月心里一个激灵。
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不等明月琢磨如何开口,却听那管事胸有成竹道:“自去岁始,霞染风靡,屡禁不止,各地多有染坊效仿,江老板不必瞒我。”
明月:“……啊,真是瞒不过您。”
您可真是慧眼如炬。
那管事得意一笑,“买卖你情我愿,只要钱货两讫,自无不可。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纵然来日染不好,出了这个门,再没有退的道理。”
各地效仿霞染的多着呢,可有几个成的?当初满腔雄心壮志买回去的染料,几乎都砸在手里,还有硬着头皮折价再退回来的,他都见多了。
这位江老板年纪轻轻,胃口却大,头回打交道,各色染料就要上百斤,可不是小数目,别回头赔掉了裤子跑来哭。
话糙理不糙,明月满口应下,一问价钱,眉头紧蹙,“上回托张六郎相问时,似乎不是这个数。”
那管事也不废话,只叫伙计拿上一个小包袱来,往明月跟前打开,却是一色的小木牌。
明月t认得这木牌,多是各行铺子里挂的价钱牌子。
比起最初练习霞染时,她从江平手中拿的货已经翻了一番还多,如今竟又涨了!
“如今行情就是这样,一天一个价,我们东家也没法子,若今儿谈不成,许明天再涨也未可知。”管事说。
谁也不知道霞染什么时候就不实兴了,大家都牟足了劲儿分一杯羹,如此争抢起来,难免有些昏了头。就算在他们这些老行当看来,有几种染料的价格也有些丧心病狂。
但没法子,有银子不赚是王八蛋,外头都这么卖,若自家贱卖,不是得罪同行么!
明月又看了眼那几块木牌,从低到高,触目惊心。
“江老板若不放心,大可以去外头问问别家,我家定然是最实惠、最童叟无欺的。”那管事说。
他家经手少、走货量大,如今只做大宗买卖,论及单价,已经是市面上最便宜的了。
若去别家,有没有这么些货且不说,进价也绝对压不到这么低。
明月没急着说话。
她对扬州不熟,也无法完全信任张六郎,登岸后立刻将苏小郎撒了出去,往各处染料铺子打探,自己则单枪匹马前来赴约。
唉,还是人少了,苏小郎一走,自己身边就没了可以使唤的人,还真有点不习惯……
那管事见多了临阵退缩的,况且是外地人头回来做买卖,难免迟疑,也不催,只叫吃茶,又说些闲话。
明月便问:“敢问一句,扬州可有霞染卖么?”
这么一句,几乎坐实了她想跟风模仿霞染的猜测。
那管事眉毛一挑,“瞧您这话说的,眼下南边的霞染多从你们杭州来。”
明月笑着扯谎,“实不相瞒,我也想买两匹见识见识,奈何抢不到。”
“近水楼台先得月,杭州难买,扬州就更少了。”管事啧了声,又难免带着几分炫耀地说,“我四处托人,也只弄得两匹罢了。”
明月口中极力赞他人脉宽广,心中却十分熨帖:
得了,看样子少说还能再红火几个月。
那管事很受用,口中却谦虚道:“哎,朋友照顾,说起来,倘或来日江老板做成霞染,不妨先叫我开开眼界。”
明月眼神古怪,“贵店也做布匹买卖?”
那管事不疑有他,笑道:“以前不做,未必日后不做,有现成的银子为何不赚呢?”
明月笑了,“一言为定。”
两人相视一笑,那管事总觉得明月的笑容有哪里怪怪的。
不过话说回来,霞染在外面那样稀缺,这位管事还能弄得两匹,确实不可小觑。
二人扯了约么两刻钟闲篇,苏小郎来了,同明月低低耳语,“问过了,这家确实实惠,口碑也好,品类也全,现在好些小商贩那边的颜色都不全了。只是不做小宗买卖。”
似霞染中大量用到的紫草,静水流深中必不可少的矿物染料碌青,本就数量稀少,价格不菲,市面上所售不多,如今更被几家大商贩垄断,外面根本买不到。
明月放下心来,同那管事的还价。
奈何不成。
对方摆明了好货不愁卖,咬死了不松口。
也罢,哪怕染料本钱翻了两番,从每匹的五两涨到二十两,但霞染对外的售价也涨了一点,现在薛掌柜她们大宗拿货已经到了一百五十两每匹,依旧很有得赚。
若往回推几年,有人告诉明月一匹染色布可以卖到二三百两,她一定会认为对方疯了!
现在看来,生活可比话本上写的疯狂多了。
稍后双方写下文书,明月亲自去验货,每一筐、每一箱都要么倒出来挨着捏,要么用长柄勺子搅到底,折腾得大汗淋漓也不敢怠慢。
之前吃的江平的亏已经够狠了,若再不长记性,还不如一头碰死!
染布之风盛行,便如之前的买船出海,多有杀红眼的赌徒将全副身家押上,妄图一夜暴富,卖染料的见多了这般谨慎的,并不以为意。
一年前顶了天不过四千两的染料,现在却要近两万两,一时间明月都不知是亲手搅动这场风云的自己疯了,还是外面那些盲目跟风的人疯了。
回去的路上,哪怕坐着官船,明月和苏小郎也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冒出什么不长眼的亡命徒来劫道……
亲眼看着新染料填满库房,七娘和朱杏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而张六郎那边也有了结果。
前后拉扯近半月,及到二月二十,明月以四万五千两拿下西湖畔占地八亩余的园林。依律该纳百之四的税,合计一千八百两,由卖家承担七成半,买家明月承担剩下的两成半,即四百五十两。
另有百之一,四百五十两作为张六郎的酬劳,由买卖双方各担二百二十五两。
仅仅是给张六郎的酬劳,就够普通人家在小镇上买间屋子了。
张六郎也确实马上拿这笔钱,又添了之前的积蓄,给自己买了一座二进小院!
转头租出去,过不几年就能回本。
看着崭新的房契,明月心中大定。
若非之前阴差阳错落下户籍,现在也买不得房产,真是一切冥冥之中皆有注定。
房契更换完毕,前任房主留下的管事便正式开始收拾屋子,检查主人遗留的物品,以及因明月砍价而舍弃的部分家具、摆件,说不得要十天半月。
明月找之前那位看黄历的老师傅看了日子,说三月二十八不错,便将那日定做乔迁。
她觉得那位老先生看得很准,也颇旺她,当然,那座曾经属于私盐贩子郭老板的二进小院也颇旺她,所以之后也不打算卖。
明月先往相熟的各处下请帖,又叫张六郎帮自己预定酒席,之后便将那位花匠和他的两个弟子先拨过去收拾着各处。
自从前任房主随夫去外地赴任后,这边就渐渐撤了人手,只留一个管事并一房家下人照看关键处,日常洒扫等都是从本地临时雇佣的。
如今园子转手,家生子跟着回去,明月问了负责日常洒扫、看园门的六个妇人,都愿意继续留下干,便叫她们留下了。这样刚好,不然一口气从上到下都是生手,只怕要忙乱一阵子。
明月总共买了十个大小丫头、两个小厮,回头看看根据各人本事分派各样活计,如今都被调理得差不多了,又雇了两个浆洗娘子,一个车夫,一个牲口贩子转行的马夫。
因新居有水门,明月说不得再花几十两买条精致小船,便叫了莲笙爹来做船夫。
她弟弟也叫来一并看了,果然同莲笙一般,也是个机灵能干的,便留下看大门。
莲笙一家四口,三口都在明月手下做,自然千恩万谢,越发忠心。且家中骤然多了三分稳定收入,日子立刻好过起来,她娘也有钱看好大夫、吃好药,身子一天好似一天。
至于其他的,暂且不急,明月也不很用人伺候,住进去之后看哪里着实要什么人了,再“对症下药”不迟。
别看一口气加了这么些人,八亩多的园子呢,往里面一撒,照样清净。
二月底,明月亲自去染坊那边看着出货,隔日梁鱼却来上报,“东家,这两天夜里外面似乎有动静。”
第76章
染坊的位置相当偏僻,除了送货的和明月,平时很少会有人经过。
据梁鱼说,明月来的三天前午后时分,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媳妇抱着小孩在外面敲门,说是来附近踏青的,一时走错了路,看见这边有人烟,无奈过来讨碗水喝。
每年二三月份江南一带风景如画,确实常有人往野外跑,如果对此地不熟,迷路也说得通。
况且又是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蔫哒哒的小孩手里掐着两朵蔫哒哒的黄花,娘儿俩走得满脸红汗,嘴唇发干,无甚可疑之处。
经过江平一事,七娘等人也警惕起来,不敢叫人入内,只在大门口阴凉处拿了个凳子与她们坐,又给水喝。
染坊甚大,秘密都在后院,前院只有装卸货、拴马停车用的大片空地,从大门口什么都瞧不见。
七娘还多了个心眼儿,担心是拐子,故意叫人拿了手巾给小孩擦脸,逗他说话。
小孩儿不大舒服,不想说话,就把脑袋往女人怀里一扎,哼唧着叫娘。
见此情景,大家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拐子。
只是巡视到这边的梁鱼无意中发现,那当娘的并不心疼不舒服的孩子,反而频频四下打量,还有意无意的引着去给她送水的年轻小姑娘说话,问这里是做什么的云云。
染t坊的伙计们几乎日日被耳提面命,不许对外多谈,故而送了水就走,装没听见的。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多看了几眼,”梁鱼皱眉,“也不知那厮是心虚还是觉察到了,喝完水就带着孩子走了。我本想跟上去看个究竟,又恐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明月点点头,“你做得很好。”
人手少就是这点麻烦,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好擅离职守。
梁鱼继续说:“第一天晚间有动静是那对母子走后的第二天夜里……”
她是弓箭手,眼睛比常人看得更远更准,夜视也强,大多挑最危险的时段去哨楼观望。
染坊靠墙一圈有火把,但难免有死角,大约丑时前后,梁鱼突然听见狗子在西南方接连叫了几声。
从梁鱼的位置看去,不见什么异常。
“夜间常有小兽出来觅食,偶尔狗子听见了,也会叫,又或是歹人故布疑云,在地面巡逻的夏生也未敢轻举妄动。”梁鱼和夏生静静等着狗子,见它们又换了几个地方叫,之后便再无动静。
明月夸赞了她们的警惕和周密,“确实,若只狗叫,的确不好分辨。”
很多歹徒就喜欢先投石问路,把护卫引开后行动。
“是,我也是想起那对可疑的母子,这才多心了。”梁鱼道。
其实旅人登门讨水讨饭并不稀奇,因没教养而四处乱看也很常见,但偏偏是走后出现动静,职责所在,容不得梁鱼不多想。
天亮之后,梁鱼出门察看。
染坊地处丘陵之间,四野无人,植被繁茂,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嫩草,很难留下痕迹。但对目力出色的弓箭手来说,想要分辨并不难。
她趴在昨天狗叫的几个位置仔细观察后,发现部分嫩草有被踩踏过的痕迹,叶片破损变深,渗出汁水,不似往日挺拔。
“看大小,很像有人踮着脚踩过。”梁鱼神色凝重,“若我所料不错,第一个带着孩子来的,是投石问路。这两天晚上来的,是提前踩点,想要看看守备情况。我们没有中计,他们却未必会轻易放弃,只怕等过几日我们放松警惕,便会卷土重来。”
明月扫视着四周,看清风从远处一排排高树上刮过,压得它们纷纷弯腰,“风过留痕,你做得够好了。”
场子大,日常警戒倒罢了,倘或真闹起来,两个人两条狗完全不够用。一方起火,若不去查看,恐被对方探出虚实,就此成为突破口;可若去查看,又恐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真是左右为难。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处虽隐蔽,却也非绝境,每月总有几趟人来人往,时间长了难免被人盯上。
早晚的事。
只是比预计的还要早,护卫没凑够。
明月暗中思索,素日够低调了,只是不知是哪一步漏了风声……春枝那边呢?城中住处暴露了没?
她转身对苏小郎说:“正好春枝和你爹送货也回来了,连带着角儿和莲笙,叫她们带上要紧的物事和换洗衣裳,这几天都到这里来住。”
苏小郎父子加入后,守卫人数翻倍,压力锐减。
而且重要的人过来聚在一起,便不怕顾此失彼了。
苏小郎领命而去,明月又问梁鱼,“你说的那几个人什么时候到?”
武阳郡主的神来一笔太过突然,导致明月崛起太快,就像小马拉大车,短时间内尚可勉力支撑,但稍有风吹雨打便会摇摇欲坠。江平的事也好,此番也罢,都是木桶短板逐渐暴露所致。
有些吃力,但只要好生筹划,未必撑不过去。
不,是一定要撑过去。
“应该就是这几日了。”梁鱼想了想,“东家,是否要报官?”
明月也考虑过,不过还是否定了。
以她和地方衙门几次打交道的经验来看,那也是一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现在她们只是怀疑,纵然报官,官府也绝不会多看一眼。
明月甚至想,要不要一劳永逸,将染坊迁到新买的园林中去,周围多是达官显贵,又有巡逻的士兵往来,谁敢放肆?
但……不行。
染坊味道大,需要排放大量污水,又要极其开阔平坦的场地晾干,园林中根本施展不开,衙门也不会允许她在西湖边建染坊。
春枝很快带着人来了。
虽然苏小郎没说原因,只让她们尽快收拾了走,但四人还是觉察到微妙的紧张感,一路上都很紧绷。
明月笑笑,“没什么大事。”
又对莲笙说:“去后面找高大娘,这几日正好验验你的手艺。”
莲笙立刻就顾不得猜测了,有点兴奋,还有点紧张,拎着自己的家伙事儿就往后走。
春枝看看明月,对角儿道:“你也去玩儿吧,这两天没事,跟着打个下手。”
“哎!”她怎么说,角儿便怎么做,马上跟莲笙手拉手跑走了。
两个姑娘作伴,在陌生的环境里便不那么拘束了。
苏父自去同梁鱼说话,细问情形。
众人集合的头一天无事发生,次日也无事发生。
甚至没等来猜想中的歹徒,反倒梁鱼引荐的那对夫妻双刀先到了。
明月大喜特喜,简直喜出望外。
六个有经验的护卫、两条犬,一起守一座染坊便很说得过去了。
两口子都是非常结实的体型,不算很高,穿着衣服,看着有点瘦,垂着眼的时候看上去似乎只是一对寻常的老实的年轻夫妻,可是当他们抬眼看人时,眼底那种凶悍却隐藏不住。
明月满意地笑了。
越凶越好。
明月直接放出话去,“你们来的正是时候,有几个点子不长眼,要来试试我的深浅,你们立功的时候到了!干得好,我给你们养老!”
养老?!夫妻俩对视一眼,都很心动。
来之前梁鱼就跟他们说了,新东家虽是个年轻姑娘,但颇有江湖义气,豪迈又慷慨,只要忠心干活,银子比想象的还多!
夫妻俩年轻时大手大脚没存下钱,近亲都在行当里死绝了,远亲自顾不暇伤,偏两人年少轻狂时伤了身子不能再生,唯一的孩子还夭折了,难免有身似浮萍之感,总觉得天下之大,竟无下脚之处。
如今听了明月这番话,顿如狂饮鸡血。两个人的四只招子骤然亮起,恍若被唤醒的凶兽。
“东家仁义,”妻子名唤吴冰,个头不高,说话做事却很爽利,“我们也不好吃干饭,先练一段请您掌掌眼!”
说完,也不等明月回答,直接抽出朴刀,先夫妻对砍起来,刀刃相接之处火星子咔咔直冒。
明月等人看得龇牙咧嘴,纷纷喝彩,真神俊呀。
这两位现在看着也不怎么收敛安分,年轻时候更张狂,那得张狂到什么样?
出门还敢带刀……
得亏着染坊不进城,不然只怕城门口就给人扣下了。
吴冰坦然说:“东家既招护院,说不得要遇见几个硬茬子,自家吃饭的家伙省不掉,我夫妻二人一路只走小路,遇城不进,遇店不歇,故而来迟了。”
不然以他们的脚程,三五天前就该到了。
“好好好,贤伉俪连日奔波实在劳累了,先去洗漱歇息,养精蓄锐。”明月又赞一回,也夸梁鱼,又叫人传话,让高大娘和莲笙杀鸡宰羊,叫染坊上下饱餐几顿。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既然要打仗,不吃饱了肚里没油水可不成!
直到第四日晚上,大家都怀疑是否真的虚惊一场时,狗叫了。
然后正在附近蹲守的苏小郎就见几块生肉从墙头抛了进来,不必说,一定掺了药粉。再看狗子,不为所动,他不禁暗道好狗。
保家和发财两条狗子每日好骨头好肉伺候着,都被高大娘喂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等闲伙食根本看不上。
且明月也有意训练,如今除了她和高大娘,谁给的东西狗子们也不吃。
保家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低头瞅瞅生肉,再扭头看看苏小郎,仿佛在说哪来的傻子用这种垃圾东西敷衍我。
这肉一点儿都不肥美,甚至还有点馊了!
因不确定贼人会从哪里进,众护卫早便商议过,分别在几处可疑地点驻守,除非有谁真的要求增援,否则就算别处打起来也绝不擅离职守。
吴冰夫妻两个初来乍到就赶上这种大买卖,心头火热,誓要拿来犯者的狗头做个投名状,以保下半生安稳。
却说外面的人在狗叫过的位置扔了掺有迷药的生肉,又耐心等了会儿,特意弄出一点动静试探
哎,狗子不叫了!
一定是被药翻了!
几息之后,几个人小心翼翼翻墙而过。
正当他们以为得逞时,却骤然听得同伴一声走了调的惨叫响彻t云霄,“啊!”
说时迟那时快,先是暗处几声破风声,两名歹徒大腿上各自中了一箭,应声到底。
一旁举拳欲打的苏父无奈朝暗处抱怨道:“你这抢我人头未免有些不地道吧?”
手持弓箭的梁鱼笑着走出来,“对不住,一时手痒,实在是他的方位忒好……”
苏父摇头失笑,过去将那两人的腰带扯下来,反剪手按在地上绑了。
继而火把大亮,各人都将擒获的歹徒丢到前院空地中央,各种调门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其中最惨烈的莫过于苏小郎那边,那人跳下来之后便跟保家对了眼,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然后保家便一口咬了下去,登时皮肉翻卷、血流如注。
苏小郎先夸几声好狗,然后哄着将人撒开,眼见伤口实在严重,还费心帮他扎紧了,又撒上药粉。
可不能死在这儿,脏了东家的地界,坏了东家的买卖!
进来的有五个,还有一个放风接应的,被吴冰她男人在墙外抓住,一拳放翻,拖死狗一般拖了进来,也丢做一堆儿。
早有人搬了椅子来与明月坐,见人都齐了,明月慢慢踱步过去,飞起一脚踢在叫得最大声的那人头上,“闭嘴!”
那人的脸登时肿起来,一声惨叫后喷出满口血沫和两颗牙。
他疼得要命,却怕明月再下狠手,哆哆嗦嗦憋住了,只忍不住从牙缝里吸凉气。
要遭要遭,踢到铁板上了!
梁鱼拿火把将这几人的脸都照了一回,“没有女的,探路那个没来。”
又问他们是谁派来的,有什么目的?
最初六人只顾叫疼,不肯回话,然后就听吴冰毛遂自荐道:“东家,依我说,这样的贱骨头不吃点苦头是不会开口的,您是何等身份,何必脏了自己的手,且叫我来吧。”
明月也有意见识下这夫妻俩的真本事,便坐回椅子上,“好,留口气即可。”
这两年她看过不少律法,知道入室劫掠是重罪,轻则入狱,重则流放,绞刑亦有可能。
但前提是得手了,甚至是杀伤人命了。
似眼前这般行凶未遂的,大约只是打几十个板子,关几年,最多不过流放。
明月觉得不够,不如先打一顿消气,挖出幕后主使。
得了指令的吴冰二话不说上前几步,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匪徒的肩膀,使巧劲往后一拉一拽,便听那男人惨叫一声,胳膊已软趴趴垂了下去。
惨叫之声未散,吴冰已如法炮制将他另一边肩膀也卸了。
仅仅四下,那人的惨叫已变了调,浑然不似人能发出的。
其余五名匪徒都看得呆了,冷汗涔涔而下,话都说不出来。
不是不怕,而是过分恐惧后丧失了开口说话的能力。
想不到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年轻女人,下手竟如此狠辣。
吴冰也不着急问话,往卸了的胳膊上碾了几脚,那歹徒瞬间疼晕过去,然后就见吴冰又抓住他的胳膊,轻轻转几圈,竟又慢慢吞吞拖拖拉拉把肩膀按了回去。
那厮于昏迷中闷哼一声,幽幽转醒,却听对方冷冷一句,低声嘟囔道:“到底是常年不做,手生了,接错位了……”
话音未落,竟又一扯,又给他拽脱臼。
这回,那歹徒直接哼都不哼一声便再次昏死过去,昏迷中仍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
七娘、春枝和朱杏,以及那些帮工伙计都在后院,在场的都算狠人,纵然如此,走惯江湖的苏父也不禁微微蹙眉,有些诧异。
真是人不可貌相,他以前只是听过吴冰的名声,却不想此人手段如此狠辣暴虐,再来这么两回,这人的两条手臂筋脉损毁,也就彻底废了。
但苏父却不同情。
对付什么人就要用什么样的招数,若非东家早有准备,染坊里全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女眷……不敢想象后果——
作者有话说:十二点二更哈!这几天正在努力调整回早九点更新!“棒冰小姐”在嘛,你推荐的名字“吴冰”出场啦,是个很凶残的护院姐姐!
第77章
明月仿佛也觉得自己的手臂跟着痛起来,又有种发泄过后的畅快。
就是这样,就该这样。
皆因她和气太过,不爱生事,叫外人误以为几个女人好欺负,以致屡屡试探,不得安宁!
既如此,她就要让人都怕她,不敢招惹她。
便如当初在顾县,胡记招惹她,她没死,反手把胡记弄死了,所以现在顾县上下都知道姓明的惹不起,自此天下太平,姓明的买卖如火如荼。
杀鸡儆猴,既然鸡送上门来,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见明月没有发话,吴冰便知自己做得不错,有些开心,脚步轻快地走向下一个。
活了二十多岁,竟有此等好事,才来就能立功!
下一个已经被吓傻了,等吴冰的阴影笼罩在身上才骤然回神,顿时吓得肝胆俱裂、魂飞魄散,两条腿疯狂反蹬着地面向后缩去,“不不不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我说我说,我说啊……”
早让你说,你不说,现在晚了!贱骨头!
吴冰反手甩了他一个耳刮子,打得整个人都朝一边飞去,眼冒金星、鼻血狂流,满嘴都是腥气。
吴冰不悦道:“东家尚未发话呢,哪轮得着你这丧家之犬狂吠,给我安静些。”
万一吵得东家不快,我夫妻二人下半辈子你养活?
一边说着,一边又故技重施,将他四肢轮流卸下、安上,如此这般蹂躏了一遍。
果然老话说得好,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前几年她颇有些懈怠了,今日多做几遍才渐渐熟练起来,真是惭愧。
没熬到问话,第二人已然彻底昏死过去。
吴冰又看向下一个,对方对上她的视线便是一抖,胯/下迅速洇湿了一大滩,骚臭味弥漫开来。
这,这是哪里来的母夜叉!
他顾不上丢脸,努力股涌起来,拼命磕头,涕泪横流道:“小人知道错了,我,我是牲口,不,我禽兽不如,您老人家发发慈悲,饶了我吧,我什么都说!”
他突然记起来兄弟的惨状,意识到这女人根本就是在折磨人:她一句话也没问啊!
于是立刻喊道:“是那江平说的!”
江平是谁?吴冰疑惑地看向明月。
这个刚刚在明月心中淡去一些的名字再次浮现,瞬间把他她前几日刚压下去的火重新勾了上来。
她再也坐不住,过去一脚踩在他脑袋上,用力往地上碾了几下,阴恻恻问:“他在哪里,啊?是他叫你们过来抢劫我的庄子的?”
若果然如此,也不必见官了,直接找江湖上的朋友私底下找到人做了算了!反正江南多水,随便往河里一扔……
疯狂的念头在明月脑海中翻滚,若非常夫人教诲在前,只怕就要交待下去了。
那人半张脸都被踩进地里,吃了满口泥巴草屑也不敢告饶,拼命往外吐了两口,挣扎着喊:“他赌钱输了,欠了我们好多银子没还,我,我们就想起来他以前酒醉时炫耀过,说这两年都往城东一个染坊里送货,里头都是年轻女人。他还说光他自己一年就能挣几千两,你肯定挣得更多……兄弟们就想过来……我们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拿点钱,拿着钱就走啊!。”
必要的事情说完就够了,明月懒得再多听一个字,一脚把人踢得昏死过去。
她从来不相信罪犯为自己辩白的每一个字。
现在被抓了,认栽了,说只想拿了钱就走,可若没被抓呢,这么些年轻的女孩,他怎么保证不起龌龊心思?
“东家,坐下说。”苏小郎直接把椅子搬到明月身后。
明月顺势坐下,看向下一个。
都不必她开口,那厮先哐哐磕了几个头,也不敢同她对视,撅着腚趴在地上竹筒倒豆子般把所有知道的都说了。
“小的是最后入伙的,真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啊!只听他们说有个姓江的染料贩子发迹了,手里松得很,日日酒肉不休,还给浑家买绸子衣、打首饰,是只肥羊,便叫小的一同做套。我等不晓得那江平家底厚薄,原先只叫他买吃买喝,怎料他并不把几两银子放在眼中,有时使唤跑腿的,随手就打赏几十个钱,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小的们就知道他定然发了大财,便开始找各处的青楼、酒庄、赌坊设套,哄他吃喝玩乐……”
在杭州这种地方,挣钱哪有挥霍快?不过短短半月,被众人吹捧得不知东南西北的江平就撒出去近千两,他老婆知道后大吵一架,当t晚就气病了。
江平对她还算有点良心,慌忙请大夫吃药,再三赌咒发誓,保证要同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断了往来,正经过日子。
但男人的良心这种东西,或许有,却从来不多。
况且人一旦下了道,又有有心人时时勾引,哪里是轻易能戒掉的呢?
江平只坚持了不到十天,就又被“拐”走了。
众人唯恐他脱身,连同几个戏子一并将他灌得烂醉,使出十二分手段问他多少身家、藏在何处,如何得来的云云。
酒气上头,又有美人在侧,江平转头就把在浑家跟前的誓言忘个干净,飘飘然间把该说的不该说的说了一大通,醒来后就莫名其妙多了一笔五千两的欠债。
还是利滚利。
他媳妇知道后又气又恨,险些死过去。
到了这一步,江平哪里还不知道是陷阱?本想争辩,谁知素日同他称兄道弟的众人一夜过后翻脸不认人,挥舞着写着他的名字、按着他的手印的欠条说要去报官。
江平知道,这种欠条就算到了衙门,衙门也是认的,委实推脱不掉。
因为他没办法自证清白。
而且一旦报官闹大了,街坊四邻、亲朋好友,乃至生意场上的伙伴都会瞧不起他。
他下半辈子就算完了!
不敢报官,那些人又知道江平的住处和铺面,日日嬉皮笑脸上门勒索,连吃带拿,更在私底下言语威胁。
这可是足足五千两的,莫说江平已经连续挥霍数月,就算以前精打细算时,也要倾家荡产的。
他先咬牙还了一千两,结果下个月再问,愕然发现竟然利滚利变成七千两了!不亚于五雷轰顶。
钱越欠越多,江平眼见着还不上了,就想逃,先想法子委屈浑家钻到运货的箱笼里送出城,以免遭了泼皮们的报复。
可逃跑也不能没有盘缠,他思来想去,就把主意打到明月头上……
众泼皮也是贪心不足,分明已经在江平身上占尽便宜,可上瘾后哪里愿意再回到原先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发现江平逃跑之后,不思收手,反而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
江平这种生意场上的男人都不禁吓,更何况是几个年轻女人?
放着肥羊不去宰,留着便宜了旁人不成?
众人都是没正经营生的无赖,闲着也是闲着,便鼓动家人一起四处打听,还真就打听到了!
其中一人的婆娘前几日兴冲冲回来,说城东确实有个作坊,她虽看不见里面是做什么的,但老远就闻着有股味儿,开门见到的也全是年轻女人,应该差不了。
“……小的,小的们就,就来了……”那厮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完,趴在地上缩得鹌鹑一般。
此事皆因江平而起,明月对他的记恨更添几分。
等来日捉到,必要鞭尸三日、暴晒七天!
梁鱼喝问道:“当日来的是谁的老婆?”
“他,他老婆!”说话那厮巴不得一声儿,立刻哆哆嗦嗦指了过去,赫然是痛昏过去的第二个。
明月朝吴冰使个眼色,后者活动活动手脚,将这几人从头到尾都细细炮制一番,又按着明月的意思逼问他们家居何处,家里有什么人,都几岁了,身体健康状况如何,平时喜欢做什么,爱往哪里去等等,再问往来亲密的亲朋好友又有谁,住在哪里。
那六人不断被痛昏又被痛醒,听这个架势不妙,纷纷扯谎。
但吴冰是什么人?能被他们骗了?便先打昏几个,留一个,如此这般使六人相互揭发检举,反复核对无误后方意犹未尽地停手。
“东家,”吴冰和她男人默契地望过来,闪闪发亮的眼中流露出一抹跃跃欲试,“要上门说话么?”
明月难得觉得手下人的想法过于激进,“……那倒不必。”
上门就变味儿了,回头给官府知道,染坊这边会有麻烦。
夫妻俩有点遗憾。
明月眨了眨眼,冒出一个主意,示意吴冰叫醒六人之中骨头最软的那个,“你,回去拿赎金,每人十两。”
“啊?”那厮傻眼了。
什么金?
明月不耐道:“我的人因为你们数日不得安生,并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些不要费银子吗?”
那人张了张嘴,觉得简直荒唐,什么都说不出来。
吴冰立功心切,又要撸袖子上,“同他们废什么话!”
说着,又是左右开弓两个大嘴巴子,指着鼻子骂道,“有儿子没有?有老爹老娘没有?凑不够银子就去卖了!”
折腾几天,本来就没好利索的明月着实有些累了,靠在椅背上打个哈欠,“想想你的家人,去吧。”
苏小郎把背后的枪往前一递一挑,那厮手上的腰带断裂,得了自由。
他哆嗦着站起来,先把碎掉的腰带接起来扎好裤子,愣了下才好似回过神来,踉踉跄跄向外跑去。
却听明月在后面幽幽道:“天快亮了,日落前你若回不来,我就把他们放了,把屎盆子全都扣在你头上。”
这伙人平时正事不干一点,手头大多会有点散碎银子,但绝对不多,不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从上到下都不是好东西,家当、首饰、牲口,有什么她要什么,也不嫌弃。
这话顿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逃跑那厮浑身一僵,两腿一软,当场摔了一跤,哭着爬起来继续跑。
这回,他是真的什么念头都不敢有了——
作者有话说:嘿嘿,明天就能恢复早九点更新啦!唔嘎嘎嘎!
第78章
那厮跑后,苏小郎犹豫了下,小声问:“东家,真放他们走啊?”
赎金什么的……
坐在椅子上的明月往斜后方白他一眼,“想什么呢?”
赎金我要,欠我的也要还!
还是跟着自己的时候短了,他想象不出自己为了生存能做到哪一步。
换做春枝、七娘,绝不会这样问。
折腾了这么久,天都快亮了,明月招呼人把地上五个杂碎丢到柴房里关着,“大家辛苦了,你们自己排班,轮流回房歇息,睡一觉起来用早饭。”
众人一起抱拳,“东家客气。”
左不过就在染坊内外打转,比以前荒野奔波、日夜煎熬舒服多了!
况且每日巡逻难免无趣,这么闹腾一回权当调剂了。
大家一起收拾,地面迅速恢复整洁,仅残留些微血迹。
众人都是做惯了的,先将吸了血的地皮铲掉,从别处弄点新的泥土盖上,几脚踩实,再用鞋底轻轻划拉两下,蹭出浮土,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等会儿就要开工,染坊里好些没经过风浪的小丫头呢,可不能见脏东西。
明月毫无睡意,撵走苏小郎,自己窝在椅子里望天,慢慢盘算以后的事。
天还是黑的,星星也很亮,吹在脸上的夜风微微泛着冷意,但远处已隐隐传来鸡叫。
明月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静静地欣赏星空了。她缓缓吐了口气,才要换个姿势,就见苏小郎又扛着一张条凳回来了。
他也不说话,就把条凳往明月身边一放,长/枪往地下一杵,然后一言不发和衣抱臂躺到条凳上。
这一二年间他抽条不少,少年人特有的单薄而细长的一条,说是躺下,其实还有大半截撑在地上,看着就难受。
明月:“……”
明月啼笑皆非,抬腿踢了他一脚,“回去睡。”
鲜红的枪缨在风中簌簌抖动,苏小郎哼哼两声,闭着眼说得理直气壮,“我是贴身护卫,贴身!”
哪有雇主熬夜,自己跑去睡大觉的道理!
他的呼吸迅速变得绵长,然后真的睡着了。
但当梁鱼带着春枝和七娘从远处走来时,苏小郎却立刻提枪、弹起、睁眼,落地时枪尖已经稳稳对准了黑影中显出来的三个人。
“东家,”梁鱼在几步开外停下,“七管事和春管事来了。”
她听见明月一如既往的呼吸声了,知道她没睡。
虽说不叫她们出来,但前院惨叫连连,明月就猜到她们肯定没合眼,也不意外,“过来吧。”
七娘和春枝拉着手来的,亲眼确认明月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四下望望,“人呢?”
听见动静了,怎么没看见人?
明月努努嘴儿,“柴房里管着呢,莲笙、角儿她们都还好?”
“一开始有些怕,”七娘笑道,“但高大娘带头抄起擀面杖,说怕个屁,大不了就同他们拼了。后来听着只是生人惨叫,大家便知打赢了,这会儿正东倒西歪睡着呢。”
明月也笑得东倒西歪。
一旁的苏小郎也不t躺着了,跟梁鱼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静静守着。
掌柜的和两位大管事都在,倘或出点差错,所有人都甭过了。
闲来无事,明月便同七娘和春枝说起新买的园子,“当真好极了,屋子多的是,回头你们自己过去挑。”
七娘便笑,“我常年在染坊这边呆着,轻易也不走动,给我留着白瞎了,你自己住么。”
明月不依,“你去不去是你的事,我留不留是我的事,你不要管。况且逢年过节放假你还不来不成?”
七娘就不说话了,只是心里美得很,一个劲儿笑。
真好,东家心里总记挂着我。
春枝明白她的心思,心中也是踏实。
正如七娘所说,即便留了,她去住的日子也寥寥无几;但又如东家所言,那不仅仅是一间屋子、一座园子,而是东家的一番心意。
“我听说有钱人家的园子都得有个雅致的名儿,”春枝凑趣道,“东家也取一个吧。”
明月拍手,“是啊,得取一个。”
可她没念过几本书,一时间实在想不出什么雅致的。
正抓耳挠腮间,忽间天上月未落、日将出,正是明暗交替、阴阳相接之时,心头一动,“就叫明园。”
愿我的生意也如那日月永辉!
二人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觉得按着原本的姓氏叫也不错,大俗即大雅嘛,还轻快好记,便都说好。
稍后天亮,伙计们陆陆续续从屋子里出来,壮着胆子好奇地打量,发现什么变化都没有,掌柜的正笑嘻嘻跟两位大管事说话呢,便都抛开了,如往常一般洗漱,预备吃了饭上工。
染坊距离杭州城有点距离,放回去取赎金那厮又是步行,还要想法子挨家挨户解释、搜罗,天黑前能回来就不错了。
故而白天大家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明月还去后山挖了一回笋子,又叫高大娘杀鸡宰羊。
高大娘知道是要给众人庆功、压惊,也不含糊,只笑道:“东家慷慨,我看着那些小丫头啊,来这里之后都高了,也壮了,真是喜人。”
无论是庄稼、菜地还是人畜牛马,她都愿意看着高高壮壮的。
为了表扬两只狗子昨夜不为诱饵所动的出色表现,除了露出嫩滑骨髓的大骨棒之外,明月还当众奖励给它们几块最肥美的肉,狠摸狗头,“好狗好狗!”
保家和发财美得尾巴都甩出残影来,呱唧呱唧吃得香。
狗子棒!
直到傍晚,被放回去的歹徒才气喘吁吁、面容惨白地牵着一头牛、一头驴和两头骡子来,四头牲口的背上还挂满了各种家具、衣服首饰。
他两只脚上都磨起血泡,一路连滚带爬,才到染坊门口就摔倒在地,喘得跟拉风箱一般,再也走不动了。
明月叫人把他拖进来,发现他脸上除了昨夜的伤痕之外,又添了几道新的,另有几道指甲印,似乎是被谁挠的。
喘了半日,那厮才哆哆嗦嗦从怀里挖出几个粗布手巾、小荷包,里面多的是一点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少的就只有铜板。
“能拿来的,都,都在这里了……”他哭丧着脸道。
没人能想象他今天经历了什么。
同伙们大多没成家,因为压根儿没几个好姑娘愿意嫁给他们这种人,家里只有老爹老娘,好几个一听儿子犯了事被人扣住,张口就是“我没那样作孽的畜生”,根本不愿意交赎金。
最初他还哀求、劝说,眼见实在说不动,也急了,干脆上手抢,果然快了许多。
有几家反抗得厉害,还引来邻居围观,可大家一听什么事,半点也不意外,又见怪不怪的缩回去了。
明月不管他的哭诉。
今儿入室劫掠,明儿就能入室杀人,你们这样的杂碎,根本不配活着。
苏父亲自上前清点,又估算牲口价格,不大满意,“除了现钱合计八两七钱零九文,也就牲口值点钱,剩下的家具都是寻常木头,衣裳也多是棉布,首饰看着光鲜,除了两个银耳坠子约么半两重,剩下的都是银包铜……顶了天二十几两。”
明月皱眉,对地上那厮道:“怎么这么穷!”
那厮难得有点羞愧,“都,都花了……”
他们这样的人,都是有今天没明日,何曾想过以后?但凡得了银子,转头就去窑子里逍遥,或是同人赌钱。似那等地方,莫说几十、几百两,就是成千上万两,说没也就没了。
况且当初哄骗江平花钱,大头都是给窑子、赌场赚去了,他们只跟着喝汤。
明月本也没指望什么,当即对苏父道:“找人将这些都折成银子,带回来你们分了就是,不必额外回我。”
说完,又招呼人押着那六人进城报官。
得知要去衙门,六人都傻了,看明月的眼神仿佛在看魔鬼,“不是交了赎金么?怎么还要见官!”
明月冷漠道:“我有说过交了赎金就放你们走么?”
六人一愣,一时间甚至忘了疼痛,努力开动不怎么灵光的脑袋回想,还真没有!
有几个恼羞成怒,才要开口,却听那女魔头低头看了看自己整齐的指甲,漫不经心道:“说起来,你们家里人倒很清楚你们的德行。”
众人一凌,生怕她报复到家里去,又恨又气又懊恼,果然不敢多嘴了。
明月冷笑,“带走!”
生出这样的混账东西,当爹娘的管教不力,以致为患四方,出了事却想轻飘飘一句“我管不了那孽障”打发了?
呸,我就是要让你们家里也不好过!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关城门之前进城,衙门里各处都散了,但还有值夜的,见呼啦啦送进来这么些人,又是入室行凶,顿觉头皮发麻。
细细一问,哦,未遂!
偷偷松口气。
再一问,咦,竟又有巨骗江平的影子,只好着重记录在案。
明月又问江平抓到了没,那衙役便有些不大耐烦,甚至转头教训起明月来,“且不说此事皆因尔等不当心而起,来报案又是什么时候了?若早些警觉,何必等到人跑出城去?如今倒好,天下之大,哪里寻去?”
苏小郎哪里听得这些,当即浓眉倒竖,“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不发了案子谁来找你?”
那衙役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旋即恼羞成怒,吹胡子瞪眼指着他喝道:“作甚作甚!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撒野!”
明月按住苏小郎,盯着那衙役看了会儿,忽莞尔一笑,“您消消气,他年轻冒失不懂事,实在冒犯了,敢问差爷贵姓?”
“姓高!”那差役倨傲道。
“哦,姓高啊……”明月口中说着好话,心中却狠狠记住了,又掏出一粒碎银与他,“高大爷,有件事还要请教您。”
姓高的被她这一声叫得通体舒泰,飞快地收了银子,从鼻孔出了一声,“嗯,你还算懂事。”
又白了苏小郎一眼,慢吞吞道:“什么事,问吧。”
明月就说:“那江平在逃,想来一时半刻抓不着,他现在的铺面和屋子都是租的,那点家当也卖不了三两二两银子,如何安抚众多苦主?我琢磨着他在外经商多年,老家必有田产,能否由衙门代为出面查证,若有,将其祖产变卖了……”
窥一斑而见全豹,看这个姓高的态度,恰恰印证了之前苏父所言,衙门根本不上心。就算来日真的抓到江平,只怕也如今日六贼一般,早就挥霍了,或是巧立名目转移了,根本拿不回来,还不如想点可行的。
姓高的一听,乐了,“你倒挺会想。”
紧接着便是话锋一转,“这不是叫衙门当强盗嘛!”
民间确实有句老话,叫父债子偿,依照律法,也确实可以那么办,但有几个条件:要么确定债主本人确实无力偿还,或是干脆已经死了,那么就由他的家人继续还债,看他们是想还钱还是变卖家当。
可现在江平还杳无音讯,不知死活,衙门就不可能跑去他老家动那些不在他名下的产业。
在苏小郎等人听来,这事儿似乎只能拖着,但明月却听出一点别的意思来。
她整理下思绪,问道:“也就是说,哪怕江平不出现,只要他的家人或亲戚愿意主动变卖家产帮忙还债,也行?”
姓高的一怔,没想到她脑子转得这么快,面色一变,意识到自己方才说漏了嘴,才要习惯性出声呵斥,掌心的银子却叫他硬生生改了态度。
他迅速往四下看看,确认没人听到才警t告般瞪了她一眼,“今儿我什么都没说!”——
作者有话说:十二点二更哈!
第79章
什么都没说,就是什么都说了。
明月心领神会,待交割完毕,告辞出来。
出了衙门,苏小郎又扭头瞪了一眼,愤愤不平道:“什么明镜高悬,什么为民做主,因搅了他睡大觉便迁怒于人,哪里像个为民做主的样子!”
又问明月,“东家,咱们自己去江平老家?”
人犯逃逸,首先要怀疑的就是是否返回老家,这些本该衙门做的,如今却收了银子不办事。
明月也回头望了眼衙门口,“你瞧这个样子,可指望得上?”
报官只为不落人口实,真想办事,还得自己来。
正好武阳郡主命自己描绘民生,不如改日就将此人嘴脸报上去!
苏小郎不语。
看情形,即便来日捉到江平,那边势必也会两头吃,最后能剩多少?
她转回头来,吐了口气,“回去再说!”
天色已晚,来不及出城,明月便带人先回了城中住所。
在家门口碰见谢夫人,谢夫人惊喜道:“你近来在忙什么?每日早出晚归的,我可有日子没见你了,还怪想的。”
“嗨,瞎忙,”见她面泛喜色,明月因问道,“想必姐姐是遇见喜事了。”
“哪里有什么喜事,”谢夫人笑道,“下月初三是你姐夫生辰,若是寻常也就不过了,赶着逢五,年初又得了朝廷嘉奖,他身边的兄弟同僚并些个亲朋好友起哄,少不得略摆两桌,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个意思罢了,届时你也来。”
提到“嘉奖”,谢夫人面上红光更盛,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定是年前后“偷逃税款”一案,明月便装着刚知道的样子,连道恭喜,心里却在想,论资历,林劲松比卞慈深一些,可无论论功行赏,还是品级高低,皆不如后者……回想卞慈全年无休,恨不得吃喝拉撒都在码头解决的玩儿命劲头,这个结果不算意外。
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明月对谢夫人和林劲松夫妻二人印象不错,可一提宴饮,她就想起之前听到的歌声,眼前迅速闪过卞慈那张阴魂不散的脸,顿时没了兴致。
二人私下都经常聚会,遇到这种大生日,卞慈岂有不来之理?
经历的事情多了,再回过来看卞慈,也不算什么难缠的,如今明月偶然和卞慈遇见,甚至还会各怀鬼胎、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呢。
可同院吃饭?
不不不,还是太超过了些。
况且林劲松乃公门中人,往来的也必以公门中人居多,自己一个商人,去了不尴不尬的,算什么?给人赔笑、做耍么?还是伺机行贿?
想想都没胃口。
明月便歉然道:“论理儿,姐夫的大日子我该去,可不瞒姐姐说,今年买卖不好做,少不得我四处奔走,过几日……不过我必要送份贺礼的,姐姐姐夫可千万不要推辞,不然便是不拿我做朋友了。”
生日前后那几天她非但不会去,还要躲得远远的,省得姓卞的再引吭高歌!
她会做噩梦的。
这个回答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谢夫人稍显遗憾,“难怪,我瞧着你都瘦了。不过都是邻居,何必那样客气,又叫你破费。”
商人嘛,东奔西走乃常事,不算什么。
只是前儿谢夫人对外戴了几回明月送的发钗,被人认出是官营作坊出来的,得意了许久,如今私下也有人问起,想弄一根戴戴……得意归得意,谢夫人深知此物难得,未敢应承,可难免心存幻想:若明月果然有对上的人脉,岂不……
怎料明月不接茬,她便不好明说。
明月又同谢夫人说了几句便回屋了,装着没看出谢夫人悻悻的遗憾神色。
买园子的事,杭州只有薛掌柜、张六郎、徐掌柜和绣姑知道,绣姑那边甚至连自家男人和婆婆都没告诉,唯恐一时不慎说出去,惹出祸来。
明月没告诉谢夫人,也没往这边下请帖。
两边交情有限,林劲松又在水司衙门,还夹着个生性多疑的卞慈,若被他们知道自己发了大财……平白惹祸呢!
况且到底官商有别,即便谢夫人夫妻守口如瓶,届时她不去还好,若余屈尊去了,自己这个主人是要继续摆主人款儿呢,还是要当众伺候这位官太太?
怎么想怎么别扭,索性瞒着。
杭州这样大,谢夫人夫妻手头也不宽裕,很少往西湖园林一带去,双方生活轨迹几无重合,撞破的机会不多。
待到日后瞒不住了……还有武阳郡主的名头挡着呢,怕什么!他们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还敢进京质问郡主不成?
如今城中也没有莲笙做的红丝馎饦,无甚可留恋之处,屋子也只是临时下脚之处,明月带人休整一夜,又往隔壁找芳星母女说了几句话,用过早饭便回染坊去了。
去后她叫了苏父来,“之前帮着找江平的人中,可有信得过的?”
苏父就猜昨夜去衙门不顺,仔细想了想,“倒有两个机灵的,家中爹娘、弟妹都在,关系也和睦。虽在外,名声却不很差。”
有亲近的家人就意味着有软肋,不敢在外放肆胡来,如拴了笼头的马、牵了线的风筝,可以把控。
明月很满意,“我知道江平老家在凤翔府,可具体位置却不清楚,叫他们去打听,确认无误后多带几个人,直接去找江家二老,对了,将城门口的通缉文书揭下一张捎给他们看!若江平夫妻果然逃回老家,先把人打一顿,再连同欠款一并带回来。”
只要有通缉文书在,江家人定会因怕丢人而不敢声张,更不敢行凶,因为肯定瞒不住。
哼,又不是如我一般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三亲六故都死绝了,你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不成?!
苏父领命而去,如此这般交代一番,那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迟疑道:“叫我们找人倒罢了,可押送欠款……”
这么大这么重的营生,没干过啊!
万一给人盯上,还能有命回?
苏父挨个往他们脑瓜子上赏了一巴掌,“想得美!”
还真敢想!你们敢押送,我们还不敢用呢!
“不要觉得是小地方的老汉、老妇人便轻视,要防备狗急跳墙,务必先发制人,将事情首尾宣扬得人尽皆知,不给他们动手反抗的机会。若他们有心替儿子擦腚,叫他们自己带着家当过来。”苏父仔细交代,“若无心归还,你们就想法子把人弄来!”
这也是在赌,赌江平的爹娘心疼儿子,赌其余的江家人顾惜名声,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苏父自己就是当爹的,若苏小郎在外犯下这等丢人的事,说不得要先把他的腿打断,然后砸锅卖铁也要堵上窟窿,不然哪儿有脸下去见列祖列宗?
接下来两天,明月给染坊放了假,先等衙门的人来看过现场再行开工。
因那六人被抓了现行,且顾及家人不敢扯谎,对罪行供认不讳,只是少不得将屎盆子往逃逸的江平身上扣,说是他怂恿的云云。
狗咬狗一嘴毛,明月不管,衙门的人也不在乎,只要最后有人背锅就行。
待一切平静下来,已是三月中,白天日头好的时候,已经可以穿单的了。只是夜里却有些凉,要加个披肩或薄外衣。
梁鱼和夏生引荐的另外两名护院也陆续到了,一个是练家子,自不必多说,最后一个由夏生引荐,却是明月提前预定的。
来人跟夏生差不多年纪,精瘦的一条人,面皮晒得黑亮,眼神过分清澈,瞧着就有点憨。
一开口,也确实有些憨。
若要比方,好比正常人心智有十成熟,她只有八分,不够精明,但也不算傻。
她力气很大,跑得也很快,还特别擅长抱摔。
苏小郎跃跃欲试同她比了一回,眼看着仗着身法灵活把人绕晕了,不曾想下一刻她就嗷嗷怪叫着撞进苏小郎怀里,死死搂住他的腰,直接把人向后仰摔过去!
自出道以来,苏小郎从未遇到这般危机,见死命挣脱不开,当机立断按住她的胳膊,在半空中拧腰摆胯,主动翻了过去,双腿先于脑袋着地。
当时过来围观的苏父、梁鱼、夏生、吴冰夫妻等人都惊呆了,等回过神来,苏小郎已一身冷汗地落了地,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妙不妙,轻敌了!若非他反应快,不死也残。
众人整齐地吸了口凉气,分外响亮,然后便齐刷刷冲上来,先看苏小郎有无大碍,再围着新人啧啧称奇。
苏小郎的身手大家t都了解,跟亲爹也能打得有来有回,还是头回见他吃这么大的亏。
明月也惊出一身白毛汗,见苏小郎不住地揉着腰腹嘶溜,忙叫他掀起衣裳来看。
苏小郎还有点不好意思,扭扭捏捏掀开了,就见方才被勒住的地方俱都通红一片,蹭破几处油皮。要不了多久,这些都会变成青紫色的瘀伤。
明月龇牙,“骨头、内脏没事吧?”
“没事没事!”苏小郎赶紧放下衣服,红着脸道,“习武之人都要打磨肉皮,这点不算什么。”
说完又有点兴奋,“她这一看就是街头摔打出来的本事,满地乱蹿,全凭兽性、本能,没招没式的,叫人没处防备,或许不大好看,但实用。”
夏生唬得够呛,正抓着伙伴耳提面命,“那是自家人,怎好下狠手!”
万一伤着了可怎么处!
明月就想起之前夏生的话,“她小时候发过高烧,家里人口又多,爹娘便任她自生自灭,后来她没死成,却也不够机灵,也不够好看,家里人和村里人总欺负她,她就出来了……”
明月看着来人露出的肌肤上各式各样的疤痕,叹了口气,“你叫二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二碗抓抓油乎乎的头发,嘿嘿笑道:“他们都骂我是猪,是饿死鬼托生的,说吃一碗不够还想二碗……”
没人给她起过名字,都是“哎”“哎”的叫,后来骂得多了,大家就都叫她二碗了。
明月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多吃几碗算什么?我这里多的是饭,你吃三碗四碗都使得,只管吃饱!”
二碗听了,两眼发亮,嗖一下扭头去看夏生:真的?
夏生用力点头,“真的!”
叫二碗算什么?八碗才够威风!
于是二碗就跟着明月了。
苏小郎颇欣赏她,私下常拉着切磋,见她乱无章法,并不吝啬指点,“这里你要改,太伤身体,你如今动作稍大便四处乱响,皆因以前伤着了,若不尽快改过来,再过个十年八年,只怕走路都难。”
二碗不够聪明,却知道好歹,苏小郎说什么她便听什么。又想起当初对他下狠手,十分愧疚,天天追在屁股后头道歉,恨不得苏小郎上茅厕她也趴在墙头问还痛不痛……
吓得苏小郎提上裤子就跑,明月见了,笑得撕心裂肺。
转眼到了三月二十八,明园内一早便收拾齐整,花园中摆放香案,又有各色贡品,正中供奉着一座关二爷雕像。
明月提前带人沐浴更衣,打头进香,先拜,“关帝圣君在上,护我家宅平安。”
再拜,“义字当头,佑我财运亨通!”
她进了香,七娘和春枝随后,再后面是朱杏、苏家父子三个,皆是核心人物虔诚祷告。
之后便是后来的莲笙、角儿、梁鱼等人,都过来叫关二爷认认脸。
自家人拜完,原本宅子里留下的旧人,以及这些日子采买的新人也都过来拜了。
拜过关公后,众人又向明月行礼,昭示家主地位。
一时礼毕,明月召集明园的上下一干仆从训话,“我这个人习惯把丑话说在前头,先兵后礼,自今日起,这里就算彻底改换门庭,我不管你们是新来的也好,旧有的也罢,以后不许再说什么【以前的主子怎么怎么样】【外面谁家又如何】的话,家里只有我一道声音,我不在,就听两位大管事的,谁若犯了忌讳胡说八道,别怪我手下不容情。”
众人原本见她是个年轻姑娘,虽不至于轻视,却也没怎么上心,私下窃喜,说不定以后能偷个懒。可此时听了这话,突然毛骨悚然,仿佛被什么凶兽盯上,个个紧了皮子,垂手听训。
想也是,似杭州这潭深水,能闯出来的会是什么善茬子!
见众人恭敬,明月话锋一转,笑如春风和煦,“我知道,出来做事的都想混口饭吃,我讲义气,只要大家诚心做事,今后有我一口饱饭,谁也别想饿着!”
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招数,谁都会。
初来乍到,谈不上什么忠心不忠心的,不过尽个本分罢了。现在说什么都是表面功夫,且看日后吧——
作者有话说:昵称“两碗吃不饱”的朋友在不在呀,刚好有个合适的角色:护卫“二碗”!恭喜!撒花!
PS,不管哪个男角色跟女主角有感情纠葛,明月就是绝对的一号主角!男的女的加起来,女儿都是一号主角!戏份就是最多的!
第80章
本次明月邀请的宾客不多,算上自家人,三小桌刚好。
乔迁宴就摆在后院的水榭内。
正是春光融融的好日子,熏风掠过水面、穿过竹林自四面而来,十分惬意。
前来赴宴的宾客中,属张六郎最为亢奋,这是他近几年来做过的最大一笔买卖。他非但精心准备了一份贺礼,甚至还将压箱底的戏服带来换上,在水榭对面的小戏台上唱了一段,博得满堂彩。
“东家,”莲笙的弟弟进来报讯,“碧波园的郑家送来贺礼。”
明月喜出望外,“送礼的人呢?”
初来乍到,合该往左邻右舍打个招呼,她往附近两家都递过帖子,本没奢望对方有回应,不曾想那位开造船厂的郑大官人家如此和煦!
“送下贺礼便走了,并不曾进来。”
稍后散了席面,明月迫不及待地带着七娘和春枝入内,查看郑家送的贺礼。
是一对颇具异域风情的细长颈高脚银杯,不过巴掌大小,花样繁复,十分精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呦,这就是西边来的舶来品吧,”春枝惊喜道,“真是有心了。”
这么一套可不便宜呢,市面上少说二三百银子呢。
明月拿起那银杯细赏,啧啧称奇,对二人笑道:“真是不错。”
其实单论工艺,未必胜过本地银匠,难得这份稀罕!
便如她家的霞染,单论本钱,贵么?不算太贵,可物以稀为贵!更何况这还是漂泊过海来的。
七娘也凑过来瞧,“这家人不错嘛。”
虽说是乔迁宴,可头回未见就送这样贵重的礼,可见对方诚意。
真是主动释放善意,存心想结交的意思。
当然,也可能是家里实在找不出更朴素的礼物了。
明月笑道:“既如此,端午节礼就得用心了。”
真是什么人送什么礼,之前住在城中的普通小二进时,往来节礼不过是些常见吃食、日用,顶了天几两、几十两。
如今左近皆是园林,主人家莫不腰缠万贯,随便一出手便是二三百的舶来品,不仅贵,而且稀有。
说明邻居们不仅财大气粗,也将她默认为同一,至少是相近阶层的人,能走动得起。
明月稍加斟酌,“乔迁礼事出有因,回礼简单些即可,否则显得咱们跟没见过世面似的,收到点好东西便惶恐起来。倒是端午节礼可以郑重些,这边多有绿色,留一匹霞染,一匹浮光跃金吧。”
造船厂的送舶来品,丝绸商人送霞染,都是市面上比较昂贵且稀缺,又偏高贵风雅的玩意儿,很合理。
七娘和春枝都觉得不错。
两相对比之下,难免显得姓童的那位乡绅孤傲。
明月并不意外,“人家是官来着,说不得如今家族中也有在朝为官的,与咱们是天壤之别,纵然如今在野,也不是寻常商人轻易攀附得上的……”
宴席虽散了,薛掌柜等人却未离开,正三三两两各处闲逛,或仰头欣赏飞檐斗拱,或垂眸戏弄水中游鱼。因开宴前明月就带着众人逛过园子,此刻大家也不要她作陪,自行溜达,甚是悠闲。
明月对外吩咐道:“这会儿日头有些毒,告诉厨房里煮些甜汤,隔着罐子用冷水镇一镇再送去给各位客人。”
丫头领命去了。
“你好像很器重莲笙。”春枝说。
今天虽然也从外面雇了厨子,但明月特意让莲笙做了几道菜当主菜,很有点临阵历练的意思。
“不错,”明月没有否认,“你不觉得她很优秀,很有潜质吗?”
小小年纪就在外独自打拼,与父亲一起撑起半边天,赡养母亲、抚育幼弟,自学算账,摸索着迎来送往、待人接物。
如今归到明月手下,也知道上进,每天都和角儿一起学识字,还牟足了劲儿琢磨新菜……
春枝表示赞同,“的确。若好生栽培,来日未尝不是管家的好人选。”
明月便知她猜出自己心中所想,也不瞒着,“近来发生的这许多事,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让我明白了,眼前任何一点微小的瑕疵,都有t可能成为来日大患。”
香兰虽好,但一来年岁大了点,且拖家带口,未必能全心全意效忠自己;二来,那个计划还是太冒险了,但凡一步出了纰漏,满盘皆输。纵然成功,来日一家三口常年分居两地,他们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因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利于明月的事?
退一万步说,香兰两口子都能狠下心去做,可女人生孩子就是往鬼门关上走一遭,且不说最坏的结果,即便一切顺利,还要再等几个月恢复身体。
明园这边等不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明月已经无法放任自己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一个不确定的人身上。
春枝反倒松了口气,笑道:“如此最好,你看中的人自然不会有错。”
当初举荐香兰,她不否认有借机报恩的念头,但最主要的是当时她和明月的交际都太过有限,完全没有更合适的管家人选,能想到的,能立刻顶上的,只有一个香兰。
可现在不同了。
管家一职至关重要,明月势必要选个最合心顺意的,这点毋庸置疑。
“不过,”明月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一时间有些错愕,“关于将来,我们好像没有问过香兰本人的意见。”
香兰最初只表达了想要脱身的请求,而她和春枝就理所应当地觉得,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来到异地他乡,只能向人求助。
虽说初衷是为了大家都好,但似乎一直是她们在一厢情愿地安排香兰的未来……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明月不禁有些汗颜。
我确实变了,她默默地想,变得开始习惯以上位者的姿态来思考别人的去留,他人的意愿成了次要的。
不得不说,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非常美妙,但也很容易引发误会和矛盾,需要警惕。
春枝呆在当场。
好像,是这么回事。
她只想赶紧报恩,却忽略了香兰本就极有主见,对未来或许另有打算的事实。
最重要的是,香兰跟自己当初的处境不同,香兰是马家的家生子,当了好几年一等大丫头,还有爹娘、有兄弟周全,这么多年下来肯定有积蓄,就算出来不着急找活儿,短时间内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明月和春枝交换下眼神,迅速达成一致:
若来日香兰还坚持脱身,她们依旧帮忙接应,至于旁的,还是先问问对方再说吧。
七娘知道这些事儿,等她们说完了才提议说:“要历练莲笙也不难,再没什么比现学现卖更见效的了,不如就叫她先试着管家里的采买。如今明园上下主子、仆人两个大小厨房每日所需的瓜果菜蔬、鱼肉米面就不是个小数目,又要精挑细选,又要讨价还价,还要防备谁以次充好吃回扣,繁琐得要命。若她能把这个理顺,我看比管家也差不了什么了,你也省心。”
别说,这个主意还真不错。
莲笙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又是精打细算过日子长大的,之前一直做吃食买卖,市面上什么时节什么东西什么价,一清二楚,没人能糊弄得了她。
七娘又美滋滋地说:“园子大了好处真不少,你光看那弯弯曲曲的一大长条荷塘、好几片竹林,一年所用的荷叶、莲子、莲藕、竹笋就不用外头买了。还有一片金桂、几株老梅,做糕点、香包所用的花亦可自摘自用。又有各色时令花卉,拿来插瓶也比从外头买省心。”
春枝笑着打趣她,“听听,好歹也是个大管事了,还盯着这些!”
七娘不服气,“这有什么?我可是学了好几个词,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嘛!”
别小看这些,一年到头加起来也不少钱呢,又省事。
三人笑闹许久,徐掌柜过来告辞,“我家远,时候也不早了,再不动身只怕要赶夜路。”
这次她也是带着好消息来的:经过近一年的奔波、查访,如今她已成功整合出一条从桑农到蚕农,再从蚕农到丝户,到织坊的完整湖丝线,以后只要没有天灾,就完全可以保障给染坊的供应。
明月依依不舍道:“晚了怕什么?姐夫也不是不知道你是来找我玩,天黑了就住一宿怎得?”
徐掌柜知她好意,笑着推辞,“孩子还在呢,后日是我婆婆寿辰,明儿怎么也得在家预备着。”
“那还真不好留你了,”明月记得家里还有几卷芳星等人交上来的苏绣,遂从库房里挑了一卷墨绿色的龟背纹松鹤呈祥,另拿一支细长匣子装了,“我不能亲至,这个就给老人家贺寿吧。”
“呦,来一趟还贪你的好东西,”徐掌柜大笑,“也罢,我便不推辞,先替家里人谢过啦!”
她家虽然是做织坊的,但之前一直买卖平平,也就是跟着明月才渐渐起来,可即便如此,也不舍得穿苏绣呢。
明月要送功臣去大门口,被徐掌柜拦住了,“得了,你我不是外人,哪里要这些虚礼,你家里还有客呢,叫个丫头带我出去就是了。”说着又笑,“今儿也算见了世面,若没人送,还真要转糊涂了呢!”
说着,众人一起笑起来。
明月便只送她到水榭那边,又碰见绣姑带着巧慧在捉蜻蜓,一捉一个捉不到。
明月笑弯了腰,“这怎么能成?我叫人拿个网兜来。”
“快别惯着她,”绣姑拦住了,“闹着玩一玩也就罢了,打小纵容她祸害东西可不好。”
小孩儿手上没轻没重,真捉来玩说不得就捏死了,怪可惜的。
“明姐姐!”因要上门做客,今儿巧慧十分打扮,穿一身鱼戏莲的簇新斜襟褂子,浅浅的黄色,嫩嫩的,配着月白色半裙罩灯笼裤,又好看又利落。
她也渐渐大了,开始学礼仪,跑到明月跟前像模像样行了个礼,立马开始告状,“娘不许我上亭子里玩。”
她说的亭子是假山上的亭子,其实还挺难走,绣姑有点怕高,又不放心巧慧自己上去,也不好意思麻烦附近的丫头婆子,所以没答应。
明月笑着捏捏她的脸,“那我带你去。”
绣姑怕高,也怕看着人家爬高,眼见她们一步步从假山中间上去,一颗心也活像被人捏紧了似的,突突直跳,颤声道:“你们,你们当心啊,不行就下来。”
苏小郎就在后头笑,“我跟着呢。”
薛掌柜从一丛竹子后面婷婷袅袅地绕过来,擎着湘妃扇抬头瞧了眼,安慰绣姑道:“她是个稳妥人,怕什么,来,你也别干看着了,越看越害怕,和我去西边走走,我瞧见两株山茶极好……”
绣姑被拉走了,巧慧玩了个痛快。
绣姑的家就在城外,而薛掌柜在城外亦有住所,并不担心回去晚了关城门,所以一直耍到天色擦黑才走。
巧慧不舍得,被明月顺势留下住了两日,第三日才带了好些糕饼点心蹦蹦跳跳的家去。
接下来的日子,明月迎来了久违的惬意生活,她开始深入探索明园的每一处角落,并不断从中发现新乐趣。
当然,最大的乐趣就是之前攒的钱有地方放了。
买完园子、交了税,并添置完各样家具后,明月手头的活钱还剩大约十五万四千两,平时根本用不到。
她便留出五万四千两来应付日常经营和特殊情况的大额开销,然后悄悄将剩下的十万两银子换成了一万两金子,又暗中托人、亲眼看着那一万两黄金被融成两块“大石头”。
她亲自带回来,关起门在上面刷漆、涂抹颜料,反复固色,最终得到两块以假乱真的镇宅“泰山石”,摆在书房两侧。
书房重地,她一向不许外人擅入,纵然有人闯进去,也会首先翻箱倒柜、寻找密室或可能夹带银票的书籍,而不是两块大大咧咧放在门口的石头。
泰山石寓意好,但并不罕见,也不算贵,谁会想不开偷两块死沉的石头呢?
明月安心了。
要说搬家的好处,最大的感受和变化就是极其的安静。
她不再能听到走街串巷的叫卖声,车轮粼粼和行人的说笑,也不必担心自己说笑会吵到什么人,或是被隔壁谁的说笑吵醒。
每天唤醒她的只是鸟鸣、虫鸣。
西湖边的景色极美,因水泽多,周遭的几座矮山间常会漫起轻雾,白茫茫细沙沙的一片,静静飘荡在浓翠的山峦间,随微风不断变换形状,偶尔还被日光映出霓虹般的光影,恍若仙境。
闲来无事时,明月可以在园子里漫步,东边看日出,西边赏日落,夜里还可以去假山的凉亭中喝着果子露看星星。
当然,也不是没有缺点,最大t的缺点就是比城中更潮湿,蚊虫也更多。
不过所有的门窗及器具的木材表面都刷了防腐防霉的漆,只要门窗关紧,让下头的人勤快点擦拭,也就没有什么妨碍了。
至于蚊虫,庭院中多有防蚊虫的植物,室内只要时时燃起驱虫防蚊的熏香也就是了。
明月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见到的有钱人身上总是香香的,因为只要香雾药效散去,是真的很容易被咬几个大包,又痛又痒又狼狈。
总而言之,一切的不便似乎都可以通过银子来解决。
直到四月初九,有人进来传话,说头一天在城外见到了疑似江平的人。
明月大喜,叫了他来亲自问话,“确定是他吗?”
那人摇头,老实道:“倒并不十分确定,但是小人觉得至少有七分准。当时小的在城外的面摊子上吃面,无意中与个大胡子打了个照面,中间隔着十多步吧,看不大精细,只觉得眉眼间十分相像,就试探着叫了一声。那人没有回头,但身子明显顿了一下,似乎很不自在,之后更加快脚步走了。”
明月点头,确实很可疑。
那人又说:“小人当时面都顾不上吃了,忙起身想跟着他,奈何那人十分油滑,对那一带似乎也很熟悉,专往人多刁钻之处走,小的被甩脱了。”
明月觉得他的说法很有道理。
一个人叫了这么多年的名字,岂是说改就改,说忘就忘的?即便改了,这几个月也警惕着,几十年来的习惯却消不掉,骤然被叫之下,能忍着不回头就很不错了。
试想,若真的毫无关联,你会对大街上一个从未听过的陌生名字有反应么?
若非如此,他之后为何匆匆离去?
苏小郎就想派人手去附近蹲守,来报信那人却迟疑地说:“可他若警惕的话,未必猜不到有人在私下里找他,况且还有朝廷的通缉文书呢,或许不会再出现了。”
但是明月对此却有不同的想法。通缉文书早就下了,即便江平不知道自己在暗中悬赏,也该知道此时的杭州对他来说像极了天罗地网,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冒险回来?
他的铺子和住处早就空了,老婆也走了,这里究竟还有什么人、物,让他难以割舍、无法放弃,非要冒险回来?
明月首先猜的就是没来得及带走的赃款,可转念一想,当时自己给的是银票,似乎又不大像。
无论如何,江平确实有可能再次出现,明月认为仍有去杭州城外蹲守的必要。
正好这几日无事,明月干脆也乔装打扮,带着同样修饰过后的苏小郎和二碗去了城外。
没什么能比自己亲手抓住混账更解恨。
一连三天,无事发生。
可明月从来不是缺乏耐心的人。江平不来也不要紧,她正好借机观察下民生,年底再进京时报给武阳郡主知晓,也不算荒废时光。
来这附近转了几日,三人找到一家滋味不错的包子铺,她们先自己吃饱,明月又让苏小郎再去找伙计买些,“你爹和春枝还在家呢,也买点叫莲笙和角儿尝尝,看莲笙能不能调出这个味儿,以后想吃就不必出门了。”
南方包子小巧,不过胖核桃大小,苏小郎一口气吃了六十来个,开始放慢速度,结果抬头一看对面的二碗,仍是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不禁甘拜下风。
“东家,你们先吃着,我先去后面说一声,叫他们先包着。”苏小郎擦擦嘴,起身往后走。
包子得现做,家里好几张嘴呢,一时间未必能得。
明月摆摆手,示意他去,自己则托着下巴看街景。
这是城外路边的一家小食肆,很简陋,外面全是南来北往的车马行人,若在北方,一定是尘土飞扬很呛人。南方空气湿润,倒还好些,土飞不了太高。
明月的目光从远远近近的行人脸上扫过,看他们或焦急或开心或警惕……嗯?!
江平!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声音、颜色、气味,明月的世界一片空白,所有的一切只剩下一个江平。
啊,江平,我的耻辱!
几乎是瞬间,明月就直接上了凳子、桌子、窗台,来了个三连跳,眨眼工夫就从窗口窜了出去,“二碗!”
哪怕二碗嘴里还嚼着包子,身体也先一步行动,麻溜儿跟着翻了出去。
食肆内掀起细微的骚动,苏小郎下意识扭头看,“东家!”
他拔腿要追,却被食肆的人拉住,“客官,那边包子都蒸上了,您还没给钱呢!”
苏小郎又急又气又恼火,“前头买了你这么多东西,还能赖你的钱吗?”
说着,随手从怀里抓了一把扔出来,也不论多少,冲出门去顺着骚动方向就撵,但是已经很远了。
却说明月带着二碗跳出来,街上众人纷纷惊呼出声,才追出去几步,江平似有所感,扭头一看,惊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江平!”这下明月是真的确定是他了,边喊边追。
奈何江平发命狂奔,一路横冲直撞,众人见他是个臭烘烘的健壮男人,十分凶神恶煞模样,不敢阻拦,纷纷躲避。
二碗跑得很快,但总是习惯性躲避行人,生怕伤了人,两人之间始终不远不近隔着几丈。
也不知跑了多久,行人渐少,明月耳边又响起熟悉的水流声,心头一紧,不好,这厮要跳水逃走!
她水性不佳,二碗据说也一般,若被他得逞,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怎么办?!
关键时刻,明月灵机一动,大声喊道,“拦住那个拐子!”
拐子?!
无论哪行哪业,对拐子皆深恶痛绝,故而附近几个人一听,顿时火冒三丈。
说是迟那时快,有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愣是连筐带扁担一起扔了出去,将江平砸了个正着。
江平啊一声摔倒在地,顾不得许多,竟又要爬起来跑。
不过就这么会儿工夫,二碗已经怪叫着冲了上来,飞身猛扑,狠狠将他砸倒在地。
江平一脸扎进河滩里,满地碎石扎得他嗷嗷直叫,疯狂挣扎着要逃脱。
可就连苏小郎都无法从发狂的二碗手中逃脱,他江平又算得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抱歉抱歉晚了一点,出了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