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二碗捉住江平的两条胳膊,用力向后反剪着按在背上,一只膝盖用力顶着他的腰眼,开心地冲气喘吁吁跑过来的明月喊,“东家,抓着了!”
“好,呼呼,很,很好……”自打出娘胎,明月还是头回这样疯跑,嗓子眼儿连着肺脏都像被铁锉子狠狠蹭过一般,拉风箱一样的呼吸间满是血腥气。
一停下来,满身奔涌的血都一股脑撞到头上,冲得明月眼前发黑。她一把扶住二碗结实的肩膀,有气无力地比了个大拇指,“好,好样的!”
二碗嘿嘿傻乐,“他跑不过我。”
明月狠狠喘了几口气,不待呼吸平复就弯腰抓起江平的头发,按着他的脑袋“砰砰砰”往地上连磕几下,“你再跑啊!”
带着棱角的河滩碎石划破了江平的脸,最后一下伴着咔嚓一声脆响,他的鼻梁骨断了。
“啊!”
鲜血伴着惨叫一起从乱糟糟的胡须下面迸发出来。
明月厌恶地往他衣服上抹了抹手,深深地吐了口气,“呼……”
几个月来萦绕不去的懊恼、憋屈和憎恨,瞬间散去大半。
视觉、听觉、嗅觉,迅速回归,明月这才发现四周乱哄哄的,坐车的、挑担子的,都在嚷嚷着报官。
她抬头一看,无数大小船只密密麻麻向远处蔓延……码头?!
苏小郎也赶来了,“东家!”
“我的银子呢?!”明月扯着江平的耳朵,压低声音问。
江平咳出几口血沫,一声不吭。
明月语速飞快,“赶紧搜搜他身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信物和值钱的东西。”
码头附近官兵不少,到他们手里恐怕就剩不下什么了。
苏小郎立刻将江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摸了遍,最后朝他啐了口,又隐晦地塞给明月一点硬物,低声道:“只有一个旧荷包,捏着干瘪瘪的。”
明月才要把荷包揣起来,熟悉的声音响起,“江老板?”
别来坏我的事!明月的身体先于理智行动,猛抬头。
她手上、腮上溅了几点鲜红的血,目光恍若两道利剑,裹挟着未散的戾气呼啸而去,直接将卞慈钉在原地。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明月,于仓促间窥见了一点真实的野性:凶残,野蛮,如同一蓬熊熊燃烧的野火,扑面而来。
卞慈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烫到了,t愣了一息才单膝蹲下,用刀鞘挑起江平胡子拉碴、鲜血淋漓的脸,眯着眼看了会儿,“哦。”
认出来了,是近期四处张贴文书追捕的通缉犯,罪名貌似是骗钱来着。
这么说……他瞄了明月一眼,被骗了?
那么精明锋利的人也会被骗?可瞧着气色还不错的样子。
明月尚未来得及收拾残局,喧哗声便已迅速逼近,人群中散开一条道,“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都散了!”
官差来了。
城门口到码头一带有很多摆摊的、开店的,因来往人员混杂,常有纠纷乃至斗殴,白天一直有巡逻的衙役。
领头的三十来岁,是个生面孔,后面跟着几个按刀的年轻衙役。
去报案的百姓已经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他是听见拐子才来的,这会儿见人犯被抓住,顿觉省心,“来啊,带回去!”
背对着他的卞慈仿佛没看见苏小郎和明月偷渡荷包的小动作,起身朝来人笑笑,“康捕头。”
来人认出卞慈,立刻收敛,带头行礼,试探着问:“是您的人?”
双方辖区紧挨着,时常相互帮着抓人,彼此熟悉得很。
他只是个捕头,对方却是正经五六品的官员,怎敢相争?
卞慈试图按下心中一点异样,未果,遂顿了下,换了个说法,“是个逃犯,不过这位苦主是林劲松林大人的邻居。”
康捕头马上换了副面孔,对明月笑道:“姑娘怎不早说?”
他先试探性看了卞慈一眼,“那这人……”
逃犯啊,抓着可是大功一件!听说还是个拐子呢!功劳就更大了。
就是不知道卞慈会不会跟自己抢。
卞慈看向明月,视线下滑,落在她袖子上,然后拿眼睛往江平和无数围观百姓身上一闪,最后朝康捕头那边挑了挑眉。
明月再次非常诡异地看懂了:
光天化日之下这么些人看着,衙门的人也到了,强行带走不可取,反正东西你也拿了,不如顺势把人交出去。
她才要行动,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道弱弱的声音,“我,我看见他们从那人身上拿东西了。”
谁?!
明月和苏小郎的脑袋整齐地往那边甩去,二人四目杀气腾腾。
就连卞慈都有些诧异,谁啊,这么多管闲事?
说话的是个干瘦细长的男子,被他们这么一瞪,立刻缩着脖子往人群中躲。大约是觉得官兵在现场,明月不能拿他怎么样,又藏在别人后面嚷嚷道:“本来就是,下手这样狠,又偷东西,没准儿是同伙呢!”
苏小郎把拳头捏了几下,咔吧作响。
哪里来的脏东西,方才抓人时怎不见你这般积极!
康捕头也有些尴尬,先歉意地看了卞慈一眼,意思很清楚:不是卑职不配合,实在是……百姓瞧见了!
“我方才说谎了,”明月垂眸,再抬起时已更改策略,坦白道,“其实他是巨骗江平,几个月前骗了好些人的钱逃逸在外,事发突然,恐他逃脱,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拐子抓着基本就是死罪,骗子却很少判死刑,自然功劳也不同,康捕头升官发财的美梦破灭,难免有点不痛快。
可真要说起来,明月的做法也算合理,况且还算拐弯抹角的自家人,更不好说什么。
康捕头绞尽脑汁想说辞,琢磨怎样才能刀切豆腐两面光,既卖了卞慈、林劲松的人情,又能跟衙门交代,记自己一功。
“咳,这位……”
“我姓江,一个丝绸商人,您可以喊我江掌柜,苦主之一。”借着衣袖遮掩,明月迅速将荷包捏了一遍,瘪瘪的,里面有几个铜板和几粒碎银子,还有一张折叠的纸!
明月心尖儿一颤,银票?!
一个通缉犯随身带着赃款?太反常了。
可万一呢?
明月紧紧捏着荷包,不太想给康捕头。
倘或真的是银票,就是自己的血汗钱,一旦交上去,还能拿回来吗?
还能完整地拿回来吗?
很多事私下里说是一回事,当着百姓的面说就是另一回事。卞慈瞥她一眼,冲娃娃脸使个眼色,后者立刻招呼同僚吆喝起来,“看什么热闹?日子不过了?都散了!”
“康捕头,”人群迅速散去,明月飞快思索着开口,“我是最大的苦主,若里面有银子,能否让我就地带走?”
“江掌柜,您这不是叫我难做嘛!”康捕头苦哈哈道,“这我可做不了主,人犯和赃物都要依律带回去交由上头的人处置……哎哎哎呀你看!”
不行,我一定要亲眼看看里面是什么,万一真的是巨额银票,交上去被人昧下怎么办?
明月直接就把荷包拉开了,康捕头看到她的动作,慌忙上前阻拦,冷不防卞慈突然斜跨一步,似乎要去按住地上胡乱扑腾的人犯,却正好将他挡住,“大人?”
“呦,没瞧见。”卞慈像是才发现,轻笑一声,侧身让开。
就这么会儿工夫,明月已经把荷包倒个底朝天,不管里面的碎银,直接捻起那张纸来看。
是江平的通缉文书。
真不要脸,脑子给驴踢了吗?谁会收藏自己的通缉令!
明月的脸黑了,粗暴地将东西塞回去,交给康捕头,转身回来的路上,又不解恨的往江平身上踹了一脚。
“哎!”康捕头目瞪口呆。
卞慈勾勾唇角,抬头望天。
算了算了,康捕头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我就是个和稀泥的捕头嘛,人犯抓了,赃物也拿了,自己也算捡了个大便宜……一个月才几个钱儿啊,何必死磕?
他摆摆手,示意手下的衙役将江平带走,先对卞慈拱拱手,又对明月说:“江掌柜,人和赃物我就先带走了,你这几日不要往远处去,倘或案件有进展,或是衙门里要问话,都需要你和其他几位苦主到场。”
近在咫尺的希望破灭,明月再次恢复平静,上前致歉、致谢……
那边卞慈的一个下属用手指头搔了搔脸,咋舌道:“真是人不可貌相,瞧着挺斯文的大姑娘,没想到这样凶悍。”
方才抬头把他吓了一跳,一脸血。
娃娃脸见怪不怪,“你这眼力还得再练!”
谁家斯文大姑娘会半夜跑到城外去买一个私盐贩子的宅子啊!
“那是,我才来多久?怎好跟哥哥们比!”说话那人嘿嘿一笑,又不解道,“既然没咱们的事了,头儿怎得还不走?”
娃娃脸眯眼看了会儿,“你管呢!”
卞慈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若找到赃款,请务必第一个还给我。”明月正跟康捕头谈条件。
康捕头苦笑连连,“这我也做不了主啊!”
依照律法,退还赃款要么按先来后到,要么所有人按多少配比均分,哪有这样的?
况且世人皆怜惜弱者,如果只找回几两,官府可能会更倾向于先分给那些被骗金额较低,但生活艰难的穷苦人。
毕竟几两对有钱人而言可能还不够一件衣裳钱,少了不少,多了不多,却可能是穷人未来几个月的米钱、药钱。
明月据理力争,“当初是我率先戳破他的骗局,案子是我带着一干苦主报的,人也是我自掏腰包费心费力四处查访抓到的,期间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就有多少了?说句不中听的,寻常百姓帮着抓到逃犯还有赏钱呢,就算我把方才那几两强留下,都不够本钱的!”
太难缠了,康捕头只是个小捕头,甭管明月说得有理没理,都无权做出任何承诺,一时头大如斗。
若换做旁人,他早不管三七二十一带人走了,可偏偏还别着一个看戏的卞慈……
他心累得很,用力搓了把脸,“这话我可以替你转告上司,来日若有进展,我也一定头一个告诉你,我能办到的就这些。”
若还嫌不够,有本事你们这些“自己人”把我撸了算了!不伺候了!
明月等的就是后一句。
她需要衙门内部的耳目,之前接触过的那个姓高的吏敷衍了事、贪得无厌,显然不值得信任,眼前这位康捕头就合适得多了。
“多谢,”明月借坡下驴,行了一礼,“那就拜托了。”
哎,还挺好说话的嘛!康捕头一愣,总算松了口气,又向卞慈告辞,“那卑职就先回去复命了。”
卞慈还了一礼,“请。”
康捕头走后,明月又转身向卞慈行了一礼,“方才失礼了,多谢相帮。说起来,尚未恭喜您荣升。”
这些日子她才弄明白,卞慈确实升了官,但据说因太年轻,资历不够,只升了半品一级虚职,如今虽还做着六品判官的差事,但t已经可以领从五品虚职的俸禄了。
“迟来的口头恭喜未免太没有诚意,”卞慈漫不经心道,从袖子里掏出手帕,往前递了递,“嗯。”
“嗯?”给我这玩意儿干嘛?明月茫然。
不会吧,你该不会要公开索贿吧?!
“擦擦脸!”卞慈无奈道。
我坏人当多了,当回好人还不成么?
苏小郎和二碗都跟着往明月脸上看了眼,嘶,又是汗又是土又是血的,确实够狼狈的。
明月后知后觉感到瘙痒,警惕地看他一眼,也不接手帕,直接跑到河边撩水洗脸。
卞慈挑挑眉,没事人似的将帕子收了回去。
背后娃娃脸带头挤眉弄眼嬉皮笑脸。
卞慈不理他们,看着明月弯腰洗脸的背影,脑海中却还是方才那一幕:满是油汗和灰尘的脸上血迹纵横,实在说不上好看,越发衬出那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像闪着两簇火。
像极了某年冬日雪地里他远远看见的野狼。
一种万般围剿下奋力挣扎的兽性,捕猎者的兽性。
等明月洗完脸,自己掏出手帕擦了,卞慈才不紧不慢走过去,“我该称呼你江老板呢还是明老板?”
明月深知他最擅长在对手毫无防备的时候说一些完全不属于当下境况的话,稍不留神就容易被套了话去,所以一直防备着。
“我不是什么古板的老夫子,”明月坦率道,“姓氏对我而言无关紧要,关键是称谓。”
不管姓赵钱孙李还是周吴郑王,都不要紧,我都不在乎,只要世人认我是个老板、掌柜就行。
更改户籍一事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但明月这番话还是把卞慈堵得哑口无言。
平心而论,这非常符合世人对商人们认钱不认人、六亲不认的冷血印象。但是她说得太坦荡,眼神清澈,就有种叫人讨厌不起来的率真。
她甚至冲卞慈假笑了下,“您爱叫什么叫什么。”
你官儿大,你说了算。
商人特有的虚假的温顺和伪装的客气重新启航,那种近乎野生的原始活力迅速从明月脸上褪去,如同完成使命,开败了的花。
卞慈突然说了一句,“其实你还是方才那样比较好。”
卞慈说完就招呼手下离开了,徒留明月在原地使劲琢磨:
他说这话什么意思?
方才那样是哪样?
是嫌弃我没送贺礼?要向我索贿吗?!
苏小郎警惕地目送卞慈等人离去,总觉得这厮今日怪怪的,“东家,咱们回吗?”
“回……哎呀包子!”
三人又急匆匆跑回包子铺,结果店里的伙计尴尬地表示,因为他们突然离去,久久不回,店里怕包子放久了冷了、囊了,就先卖掉了。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三人又等了一轮,提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回明园。
回去之后,明月找来春枝和苏父说了今日经历,尤其重点骂了江平私藏自己通缉文书之事。
“我有种直觉,银子,至少部分银子还在杭州没带走。”
苏父沉吟片刻,“我赞同您的观点,银子有可能还在城里。”
明月注意到他说的是城里,“怎么说?”
“您提到他私藏海捕文书,”苏父笑道,“正如我之前所言,男人出逃在外最容易也最有效的伪装就是蓄须,显然江平也这么做了,奈何通缉令上预测了他的几种伪装面容,所以不得不冒险揭下文书,对照着更改伪装……”
他又不是什么绝世美男子,也非决心轰动天下的极恶重犯,没有理由冒险收集通缉令。
众人顿如拨云见日,确实有道理!
“这么说,”他起了个头,明月立刻顺着往下捋,“江平在附近徘徊许久了,甚至根本没有离开过!但是因为城门口盘查很严,一直没能混进去!他在等机会,冒险等机会!”
如果东西在城外,巡逻稀松,他早就得手了!
可城里那么大,那么多人和铺面,谁知道他究竟把什么藏在哪里,或是委托给了什么人?
苏小郎也说:“我跟东家去搜过他的铺面和住处了,很干净,应该没什么遗漏。”
春枝帮着想,“咱们是外人,头回去,对那些地方不熟悉,也许被藏匿得很深,又或者干脆不在那里……若江平自己交代就好了。”
苏父摇头,“干等着他交代只怕是难,若本案坐实,几千两啊,他说不得就要流放。”
还不如死赖在大牢里,等两年遇到大赦天下,再交代还能罪减一等。
明月冷笑,“他人都撂在我手里,交代不交代的,容不得他做主!”
要不了多久,就送他爹娘老婆一家团圆!
此事急不来,且告一段落,春枝今日往薛掌柜那边走了一遭,定下下次送往固县的货,也替薛掌柜传话,“她说星空螺钿染富贵浓艳,有几个大客极爱,其中一位背景深厚,央告您务必挤八匹出来。”
星空螺钿染比霞染更为复杂,除繁复的调色之外,还多两道螺钿片制作和贴片的工艺。
贴片上布相对简单,染坊甚至可以咬咬牙自己做,奈何螺钿片难得,从筛选到打磨、裁片,要求都很苛刻。而最适合做螺钿的螺壳与海贝,乃至技巧最娴熟的螺钿匠人都被几家大型螺钿行瓜分,市面所剩并不多,明月在这方面没有人脉,只能搜罗别人手指缝里漏出来的。
如今固定接活的两个匠人,一个年纪大了,手脚本就慢;另一个虽然不说,但明月多少能猜出来,应该是瞒着主家偷偷接的私活儿……
就这么零零散散的干着,产量并不稳定,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有个十匹八匹,坏的时候能有个三两匹就不错了。
而比这个更严峻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湖丝过剩。
说来荒唐,曾经霞染卖得轰轰烈烈,收上来的湖丝不够使的,徐掌柜两口子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帮忙整合起一条从种桑、养蚕到缫丝、纺织的完整线路。
再加上各处散户收上来的、他家自己收了熟丝现织的,每月总能有个三百五十匹上下,终于保障了胚布供应。
然而如今各地仿冒者四起,且客人们的兴头也过了些,销量已经从每月的三百多匹锐减至两百五十匹上下,且有继续下滑的势头。
明月果断砍掉了散户,可纵然如此,到手的湖丝也已经开始出现富余,星空螺钿染又受限于工艺,提不上数……
就此放弃?
不甘心。
撤掉现在的湖丝线路很简单,一句话而已,但这么一来,势必寒了下头人的心,来日再想拢在一起就难了。
如果无法开辟新销路,就得想法子做点新货出来了,如霞染那般,所有工艺可以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新货。
明月一夜未眠,翻来覆去都在想以后。
睡不着,干脆披衣出来看月亮。
“东家?”自二碗来了之后,便与苏父、苏小郎轮流值夜,都轻快许多。
明月眼神柔软,“外面有官府的人巡逻呢,你也去睡吧。”
二碗不去。
苏大叔说了,外人哪有自己人贴心?收了银子不办事的多着呢!
明月笑笑,“也罢,同我一起赏月吧。”
园子太大,树影重重,半夜自己一个人瞎溜达还真有点瘆人。
四月十三,月亮已经很圆了,银光泼洒,照得外面亮堂堂。两人一前一后登上假山,去凉亭里坐了。凉亭高出院墙好些,夜风畅通无阻,吹得二人发丝翻飞、衣袖簌簌,颇有乘月飞天之感。
雷锋塔只剩模糊的轮廓,合着风声、虫鸣,较白日别有一番风味。
此时此刻,无论大房子还是小屋子,月光皆慷慨洒落,同样顺着窗棱,漏到卞慈毫无睡意的脸上。
方才他做梦了,明月溅着血的脸、混杂着野性和兽性的眸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卞慈回忆着白天自己的所作所为,拍拍额头,半晌,他低声呢喃,“不太妙……”
第82章
“头儿,找人呐?”娃娃脸凑到卞慈身边,嬉皮笑脸地说。
“胡说八道。”卞慈迅速收回视线。
“我胡说八道?你看你看,就这样,就这么盯着!”娃娃脸竖起两根手指,在双眼和码头间飞快比划,“方才我叫你你都走神了。”
“你叫我?”卞慈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跟我玩儿【兵不厌诈】,你还嫩了些。
本想诈他一诈的娃娃脸兵败如山倒,“呃,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记性不好就去看大夫,”卞慈半真半假地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我哪天不盯人?”
“嘿,我跟着你多少年了?骗得了旁人,骗得了我?t”娃娃脸环胸抱臂,一脸骄傲,“你素日盯人什么样?熬鹰似的,活像七八月天的大日头,恨不得生生把人烤死了,如今呢?啧啧,西湖上泛起的春水似的……”
且柔着呢,且暖着呢!
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卞慈不理他,冲着一个贼眉鼠眼的挑担子的男人招招手,后者吞口唾沫,脚底生根,冷汗直接就下来了。
不必额外交代,娃娃脸马上过去例行搜查,发现了藏在担子底部夹层的三十多条墨,都用油纸细细包着。
“藏这么严实,”他戏谑道,“防我们呐?”
“不不不,防贼的!”男人慌忙辩解道。
娃娃脸拿出几条撕开,递给卞慈,后者抽动鼻翼闻了闻,咧嘴一笑,“歙州的墨,纳税了么?”
歙州墨天下闻名,依律法规定,十条以上就算经商,要纳税。
男人试图狡辩,“大人,小人是自用的。”
“你熬汤喝啊,一个人用三十多条墨!”娃娃脸拉长了脸,显得便不那么稚气了。
男人梗着脖子死犟,“小人爱看书,幼年时家贫,如今……”
“如今你便用价值不菲的歙州墨抄写,嗯?”卞慈手中掂着墨条,绕着他转了半圈,酷似戏鼠的猫,眼睁睁看着汗珠从他鬓角滚落。
此墨不够细腻,油烟也差了些,算不得歙州墨中的上等名品,但一条在市面上也能卖到八两上下,才能写多少字?反观此人,穿着打扮、言行举止都透着股猥琐穷酸之气,连个随从都没有,怎么可能用此等墨条大肆书写!
码头边就有水司衙门设立的临时办公地点,凉棚、书桌、笔墨纸砚样样俱全。
谎言太过拙劣,比阳光下的皂角泡沫还不经戳,卞慈懒怠同那男人多费口舌,抓着他的衣领将人押到书桌边,“写吧。”
男人傻眼,“啊?”
“啊什么啊,写啊!”娃娃脸近乎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示意同僚将蘸饱了墨汁的笔递给他,“写吧。”
男人的喉头滚了滚,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他确实会写,但……
“写的什么玩意儿!”娃娃脸看不下去了,戳着他的脑袋骂道,“就你这一手烂字,还好意思说用歙州墨?擦屁股的草纸都糟践了!”
逃税之前不想好借口?
男人被戳个踉跄,双腿一软跪下了,“大人饶命,小的一时糊涂,如今知道错了,愿意补税!小人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儿,还望大人念在小人初犯,原谅则个!”
“初犯?上月十二和正月一十我见的那个是鬼不成?”卞慈将墨条丢回去,掏出帕子擦擦手,轻描淡写道,“屡次偷逃税款在先,百般抵赖在后,无视律法、欺诈官员,罪加一等,带走。”
男人一听,面如死灰,软趴趴地被人提走了。
娃娃脸嗤笑道:“你这是知道错了么?你是知道怕了!”
给过你两次机会,奈何不珍惜啊!
哪怕多找几个人分摊,每人顶格十条墨呢,睁只眼闭只眼也就放你过去了,偏偏就连这点本钱都想贪……
眼见日头渐高,娃娃脸对卞慈道:“头儿,您是亲自去用饭呢,还是继续盯着,我叫人送来?”
“盯着”二字,说得尤其古里古怪。
卞慈闭了闭眼,似乎想忍耐些什么,但再次睁开眼后对上他的挤眉弄眼,还是没忍住,抬腿赏了他一个大马趴。
“哎呦!”娃娃脸顺势扑倒在地,吭哧吭哧爬起来,胡乱拍打两下,小声嘟囔,“百年铁树开骚花,还不许人说了……”
眼见卞慈又蠢蠢欲动,他一溜烟儿蹿出去老远,半道还不忘转过身倒退着笑,“卑职给您取饭去,劳烦您继续……盯着!”
说到最后,又拿两根手指头在眼睛前头瞎比划。
卞慈:“……”
卞慈黑着脸冲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难得看他吃瘪,娃娃脸笑得更大声了。
聒噪之声远去,卞慈不动声色松了口气,脑海中却又似被风卷起细碎的画面。
他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下。
回想起昨日与康捕头对峙时的种种,他甚至觉得自己都不太像自己了。
他不太习惯这种感觉,这种自己的情绪因为某个人的喜怒哀乐而起起伏伏,近乎失控的感觉。
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走到今天,卞慈默默地想,没什么是不能克服的。
他压下心中异样,长长地吐了口气。
不过卞慈马上又觉得自己太过杞人忧天,除了偶尔过节,他一年到头只守着码头,而明月如今却几乎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走水路,一年也见不了几次……
四月中旬,明月托人往京中去了两份书信,一份是向武阳郡主的问候,附带头本年前三个月所见所闻、民俗民风民生;另一份则是给常夫人的,端午问候之余,也试着问她这一带有没有可靠的螺钿匠人可用。
星空螺钿染奢华太过,之前武阳郡主已无声表示了拒绝,注定不能复刻霞染自上而下一炮而红的路子。但也因它富丽华贵,天下多的是有钱人喜欢,并不愁卖。
奈何始终卡在螺钿片上。
多好的赚钱机会,明月可不想眼睁睁看着它溜走!
行不行的,总得试一试。
五月初三,各处衙门都开始预备放假,在此之前,明月和几位被骗的苦主都被传到衙门问询过了,江平也不否认,不少人还有欠条,骗钱外逃一事基本定型。
但是康捕头很遗憾地向明月透露,江平死活不开口,挨了两次合理的刑讯也不开口,“寻常人一次就招了,竟意外是块难啃的骨头,衙门已派人前往他的老家打探……”
现在才去?这跟对着坟头三尺草狂喊找大夫有什么分别!
明月在心中骂了一回,再次确认银子一定没花完。
一则江平骗钱后立刻逃跑,稍后明月立刻报案,朝廷发布通缉文书,根本没时间挥霍;二则,若果然挥霍一空,他只管承认就是了,还能少遭点罪。
明月甚至也派苏小郎往悄悄往江平那两间已经查封了的住宅和铺子里走了两趟,将犄角旮旯俱都翻遍,甚至连耗子洞、燕子窝都没放过,奈何依旧一无所获。
这件事前前后后牵扯太多时间和精力,明月已经没什么耐性继续同江平天天耗了。
没关系,凤翔府距离杭州也不过两个月的路,正月底派人去的,最迟五月底六月初就能回来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爹娘在手,看江平还怎么嘴硬。
不过借此机会,多结识个场面人也不错。
明月叫人备了一份节礼,不过是些糕饼点心之类,额外添了一匹湖水蓝的提花薄缎,一匹松石绿的轻罗,都是老少咸宜、男女皆可的颜色,正是夏日穿的,一并送给康捕头。
康捕头十分推辞,“不过捎句话,这……使不得。”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姑娘太难缠,万一日后提出什么他办不到的要求该如何是好?
然后明月转头就叫人送到他浑家手上了。
杭州再繁华,也同下头的小兵小卒没什么关系,康捕头只是个捕头,连个吏都没混上,家里父母、发妻俱在,又要拉扯三个儿女,并不轻快,故而虽身处丝绸泛滥之地,却鲜少买得起提花缎、轻烟罗。
人生在世,哪有不爱鲜衣美服的呢?
等康捕头回家,他浑家早便欢欢喜喜把料子铰开了,木已成舟。
康捕头不过多说几句,浑家便挥舞着剪刀叫屈,“是给我自己受用的不成?你睁着那双瞎眼看看,是我的尺寸不成?你娘活了一把年纪,穿过几回好衣裳?亲生儿子不上心,儿媳妇伺候还不行?”
康捕头有些心虚,躲闪着迎面飞来的唾沫星子,“两匹料子少说也得十多两,叫人……”
加上各样贴补,他一个月也才四两银子罢了。
“天底下只你一个青天,”他浑家阴阳怪气道,“人家进了衙门,爹娘老婆都跟着吃香喝辣,乡亲父老都跟着受用,偏你这不行,那不中……谁还会因为两匹布就砍了你的头?我且问你,这几日可有人叫你出去过节吃酒?”
康捕头一怔,下意识摇头,“问这些作甚?我可不出去乱花银子,更不曾往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去!”
你自己不想捞钱,旁人想!你一味如此便是阻了旁人财路,长久下来,自然渐行渐远,有好事也没人想起你来。他浑家便冷笑着戳戳他的胸口,“糊涂东西,我倒是盼你出去日日应酬,好歹有个指望!”
说着,不再理会,继续埋头裁衣裳去了。
送来的有点晚了,不过料子很好,都带t着花纹,不必额外刺绣、排布,又是单衣,只需拼起来就是了,熬一熬,两日就能得,正好过节穿。
外头应酬有什么好?平平无奇一壶酒、几盘菜就要二两银子,够一家人吃多久了?想交际,自家买点菜蔬回来做不好么?又省钱又清净……
康捕头满头雾水,见浑家不理自己,摇摇头,转身出去换衣裳。可迈出去几步,脑海中突然亮了一下:是啊,为何无人相邀……
“依旧来我家过节!”
端午将至,就连水司衙门各处也轮流放假,林劲松照例邀请卞慈去他家。
“热燥燥的,怎好屡屡打扰……”卞慈推辞道。
哪怕再亲近,终究不是一家人,自己去了,嫂夫人和侄子侄女不免拘束。
“哎,你嫂子都说你是我的福星,巴不得你多去几次,”林劲松抓着他的手说,故意板起脸来,假模假式的威胁,“出门前我可是跟你嫂子立好军令状了,你可别叫我做难!”
这倒不全是奉承话。
官场之中处处虚情假意,林劲松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六七年,日常与他称兄道弟的人不在少数,可都没用!唯有一个卞慈才来了没几年,就带着林劲松得了嘉奖、赏赐,再攒两次,说不定官儿都能升上一级半品的。
相比男人们更顾惜外面虚无的名声和所谓体面,谢夫人显然更看重实际:林劲松的官职越高,权力越大,她出门才更能挺直腰杆,以后孩子们的路才越好走。
退一万步说,就算林劲松本人有生之年升不上去,能交往一个前途无量的好朋友,对自家也是有利无害。
长女再过两年也该预备相看起来,而如今林劲松的品级很有些不上不下,高官厚禄之家攀附不上,下嫁白身又不甘心……女人嫁人便如第二次投胎,事关生死,故而谢夫人是真心的邀请卞慈去做客。
“林劲松林大人的邻居……”卞慈脑海中突然响起这句话。
鬼使神差的,他没有继续推辞。
“就这么定了!”林劲松大喜,抓住他的一边肩膀用力晃了晃,撂下这话翻身上马。
林劲松来去匆匆,此事也没瞒着,卞慈给大家排了班,便有新来的在私底下疑惑,“怎不见头儿家去过节?”
另一人不以为意,“朝廷要异地为官,大约是头儿不舍的家居往返奔波,还在家里呢。”
“头儿早几年就来了,哪有这么年轻的夫妻常年分居两地的!况且即便家眷不在,逢年过节也该叫人捎带点东西来,再不济也该有书信,可咱们来了这么久,立春、上元节、清明节、寒食……你可曾见过头儿接到什么?”一开始那人反驳说。
众人一听,哎,还真是。
以前没注意,如今回想起来,好像卞慈确实不曾提及家眷。
不,不仅是家眷,他身上似乎完全没有与“家”相关的任何痕迹。
就算和家人关系再不好,常年在外也难免思念,与同僚日夜闲聊间多多少少总会带出点儿来,可卞慈竟从来没提过家里的事。
“那就是没成家。”又有人简单粗暴地下断论。
可话一出口,反驳的人更多了,“怎么可能,头儿二十五了吧,长得也一表人才,哪儿哪儿都不差,怎可能还未成家!”
“就是,况且他如今前程远大,纵然之前未成家,周围这么些个同僚、上司的,焉能不抓住这个金龟婿?你可曾见谁给他介绍姑娘?又可曾听过哪位要与他保媒拉纤?”
“唔……”众人整齐地仰起脸回想,然后又整齐地摇头,还真没有。
似乎在面对卞慈时,上头所有人都默契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都读懂了彼此的未尽之意:嘶,好生好奇呀!
不过卞慈是他们上司的上司,平时虽很仗义,对兄弟们也很大方,但为人有些冷淡,大家骨子里都有点怕他,谁敢上前问这样的问题呀?
“对了,听说武统领和头儿是同乡,当初两人一块过来的,他一定知道!”
说曹操曹操到,众人正嘀咕咕呢,就见到武萍从远处过来。
“武统领!”几个人拼命招手叫他。
虽然武统领也有官职在身,是他们的上司,但生就一张看不出年纪的娃娃脸,而且总是笑呵呵的很随和,大家并不似畏惧卞慈那样畏惧他。
“凑一块说什么呢?”武萍果然笑呵呵过来。
然而这点笑意却在听清下手们的问题后消失殆尽。
“我素日是不是太惯着你们了?”武萍面无表情道,“目无尊卑、不分上下,竟敢在背后私自议论上官!”
天明明很暖和,可他的目光落到身上,竟然带着几分寒意。
常年挂着笑的人突然发火尤为可怖,众人都被打懵了,回过神后,纷纷噤若寒蝉。
该死该死,确实是上官太过随和,叫他们失了分寸。
武统领自不必说,卞慈虽鲜少与众人嬉闹,却也从不随意苛待、责打下属,渐渐地,大家难免得寸进尺,觉得打听点事儿没关系。
武萍一改往日温和,警告的目光从每一张脸上划过,“平时你们要怎么样都好,可私底下议论到上司头上来,就不行!”
众人面上冷汗涔涔而下,纷纷哀告说知错了。
“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平生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知错了三个字。”武萍嗤笑道,“因为意味着一定有人先犯了错。”
为什么一定要犯错呢?
为甚么一定要被我抓到你们犯错呢?
众人顿时将各色小心思都收了。
天气燥热,可所有人都出了身冷汗。
“我今儿把话撂在这里,”武萍一句一字说得清楚,“谁想主动说什么是他的事,但只要他不开口,你们就该做好本分。吃饱了撑的就去抓人,少在这里嚼蛆!都滚蛋!”
众人如惊弓之鸟,白着脸一哄而散。
“记吃不记打的混账东西们!”武萍又在原地骂了几句,一扭头一转身就见卞慈从拐角处转了出来。
他全听见了。
武萍张长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觉得都不合适。
“瞎操心,”卞慈瞥他一眼,“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初我既做了,就不怕人说。”
“那也由不得他们说!”武萍罕见地跟着呛了几句,“也是你我素日宽和太过,才叫他们这样没上没下没大没小,早就该整治整治了!你换个衙门看看,哪个见了上司不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偏他们倒好,敢在背地里扎堆议论起上司长短来了,纵然你大度不计较,给别的人衙门的人瞧见了,也该笑话咱们没规矩。”
卞慈平静道:“我本就是没规矩的人。”
武萍看着他,嘴巴开合几下,说不出话来。
卞慈却反而笑了,拍拍他的脊背,“得了,回家过节吧!”
这是明月搬到西湖边后过的第一个正经大节,上下一干仆从俱都紧着皮子,生怕新东家挑出不是来。
莲笙提前几日就四处搜罗新鲜瓜果菜蔬,肥美的鸡鸭也定了十来只,又让自家老爹去外头捕了鲜鱼做孝敬。
春枝忙着给各处走礼,依照明月的吩咐给碧波园的郑大官人家里额外送了一匹霞染,一匹浮光跃金。
即将到来的夏日相当漫长,而杭州又是一个从来不缺翠色的地方,绿色系的静水流深在这边穿很有点顺色,效果远不如这两种。
而那户没出现在乔迁宴上的童姓乡绅家里,竟也回了节礼:
明月唯恐对方以为自己另有所图、动机不纯,只中规中矩的送了点糕饼点心和雄黄香包之流,果然对方见她有分寸,倒不似上次无动于衷,也打发了小厮来回了几个香包,两匣子点心。
香包自不必说,料子倒罢了,只是做工精细,不似外面的手艺;点心更极致精巧,都做成雅致的花鸟造型,根根分明的翎羽皆是剪开的层层酥皮,栩栩如生,叫人不忍心下口。
春枝赞叹不已,对明月道:“比当初咱们宴请小沈掌柜他们时叫的船点也不差什么了。”
明月亦是赞不绝口,“瞧瞧,书香门第出来的一口点心都比外头的雅致些。”
不过杭州湿热,西湖边尤甚,点心不耐久存,众人赏了一回就都分着吃了。
里头裹着奶油、豆沙等各色馅料,似乎还加了点陈皮、薄荷之类,清甜可口,回味无穷。
不多时,郑大官人家里派人来传话,说是送去的料子极好,“我们太太极喜欢,问您明日有没有空,想邀您一起去前头看龙舟……”
南方端午节赛龙舟是旧俗,本朝天子又极力推崇孝女曹娥,相传东汉曹t娥因父亲溺亡而投江寻尸,被历代推崇为孝女,故而每逢五月端午,江浙一带的百姓都会在赛龙舟之余表演节目,模仿屈原、曹娥投江,多有人施展过人水性,好似江中白鱼。
久而久之,便有诸多富商给出彩头,引得各路人马前来竞技,看谁戏水花样最多、潜水时间最长、捉得鱼最肥最大等等,极有看头。
前两年明月忙于奔波,且住处距离杭州颇远,大热天的,懒得往返同人挤,竟没怎么看过。
今年不同了,就在家门口,不去着实可惜。
明月便笑道:“去,都去!”
扭头又叫人去染坊传话,“叫七管事和朱管事都来!”
第83章
首次会面意义重大,饱含着对彼此的试探,稍有不慎,各人交恶还是其次,还很可能影响明月在新圈子内的口碑,进而影响日后的买卖。
明月不敢怠慢,提前找许多人询问,龙舟赛期间会有哪些人到场,大家会穿什么衣服、做哪些游戏等等。
莲笙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小就被父亲带着去凑热闹,此刻说起来还是兴致勃勃,“要说热闹,一年之中再没有比上元节和端午节更热闹的了,中秋、除夕虽好,大家总忙着团员,出来耍的却少。还有佛诞节也好,城内外的庙宇里都会散佛果,好些大户人家施粥舍药做善事,只是有些和尚可恶,总是借机要钱、传教,乱糟糟的,我不喜欢。
上元节有花灯,端午节有龙舟,都是官府带头牵线办的,说是与民同乐。到了那日,许多官老爷也会来,对了,本地知府大人还会亲自执笔替去岁夺冠的龙舟点睛,水手们皆将此视为无上荣光。因杭州繁华,好些外地官员和他们的家眷也会来凑趣呢!
岸边颇有几座茶楼,知府老爷和打头的几个大官都会坐在茶楼里看,可来的大官小官也有好些呢,又都带着随从,还有外地来的,如何挤得下?大多还是在外面空地上的。
届时凡岸边视野开阔之处,皆会一溜儿排出去好些帷幔,都是各家各户提前派人过去布置的,位置、排序可有讲究,好地段要使银子买呢!紧挨着官员那两侧的最贵,究竟多少银子我就不知道了……”
那都不是平头老百姓该打听的。
老百姓们只会挤在官府提前留出来的那些不怎么好的地段围观,若去得晚了,挤不到前头,就只能听个响儿了。
角儿听得目瞪口呆,“那岸边也不是谁家的,作甚要花银子呢?”
先到先得不就完了?
“傻丫头,那些人岂是奔着看龙舟去的!”春枝猜到几分,“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对此,明月亦有耳闻。
之前薛掌柜就同她讲过,某年挨着官员坐席的两个位置被炒到上万两!
听上去都疯了对不对?一万两啊,寻常几代人都赚不来,就为了挨着当官的坐一天?
有钱人真是烧得!
可实际上呢?越有钱的越精明。
那名商人借机认识了隔壁的小官儿,又借着那小官儿结交了上面的人,第三年就拿到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盐引子,摇身一变成了盐商……
几乎每隔几年就有人借助看龙舟的机会得偿所愿,久而久之,那两处自会被视为黄金风水宝地,身价倍增。
买位置的银子哪里去了呢?
兜兜转转过几道手,不还是以“义商感谢朝廷恩典”的名义进了官府的腰包?官家听了也欢喜,而地方官员又是一份政绩。
所以说,越是繁华的地方越容易出政绩,不然那些官员怎么都挤破头也想来?
连日来忙乱,明月也没去过,竟将此事忘了,端午在即,只怕好些人家的帷幔都搭起来了,哪里还有空地?
所幸此次明月是应了郑大官人家的邀约,又没得家眷,届时只去他家那边坐便是。
不过明年若还想去,就得自己掏腰包了。
那么多人,怕不是在大半个杭州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万一出点什么过错,眨眼工夫全城的人都知道了。
明月给自己定的目标很明确:不求出挑,但求无过。
头一个就是穿戴。
什么场合穿什么衣裳,知府大人亲临的端午大节就是为了彰显本地繁华,说得再直白些,就是给外路同行和朝廷看,“本官治下何等欣欣向荣,百姓又是何等的安居乐业”。
所以别搞低调那一套了,那不叫低调,而是不给知府大人面子。
明月可以撑门面的首饰不算太多,所幸曾先后两次得武阳郡主赏赐,珍珠和银器也很适合夏日佩戴。
若是黄金就俗了,瞧着也不清净,讲究些的人家只会在冬日里戴金,炎炎夏日则以珍珠、水晶、琉璃和玉器等泛着水汽、剔透清爽的居多。也有银器,但银子便宜,拼的便是掐丝、攒丝等工艺,抑或是明月这般贵人赏赐的来路。
明月选了套淡朱色的罗衣,清爽透气还能防蚊虫叮咬,既不至于在满目翠色和水色间顺色,叫人看不见,也不至于显得燥热、花哨。
罗衣上面寥寥几笔苏绣还是芳星的手艺,淡淡勾勒出烟雨江南的风景,也很符合这动不动就落雨星儿的时节。
五月已经很热了,水面又返上日光,四周人又那么多,一定闷闷的。腰间压两个五毒纹药香荷包,既点了端午,又能驱除蛇虫、压住暑气。若实在受不住,还能抓起来闻闻。
她现在还不到二十岁,水葱一样的年纪,倒不必刻意堆砌,也怕显得暴发没见识,只将武阳郡主赏赐的整套珍珠头面略选几样即可。
跟着的人手很值得掂量。
所有人都默认主人出行会带随从,朱杏不爱热闹,死活不肯来,七娘和春枝便兴冲冲拾起老本行,临时充当起明月的随从来。
当日人多,护卫也少不得,苏小郎父子、二碗,三个人也就够了。
那爷俩前几年就常随明月、春枝出入各处,也有好衣裳,倒是二碗来得晚,明月特意使银子找人熬夜做了一套。
二碗从没穿过这样的好衣裳,上身后只觉浑身别扭,走起路来同手同脚,涨红着脸同明月道:“滑溜溜的!”
我变成鱼了,简直跟没穿衣裳一样!
众人大笑。
没奈何,明月便叫她将贴身的换成棉布的,这才好了些。
出发前,明月觉得自己已经够可以了,无论随行人数还是穿戴打扮,皆为有史以来最隆重、最夸张,结果去后才发现,自己还是保守了。
明月等人是从自家后门直接坐船过来的,举目四望,她的船当真有几分寒酸。
因多数人拖家带口,再算上随行的丫头、小厮、护卫乃至乳母等,动辄十几、几十人,寻常小船如何载得下?四周多的是几层的画舫!
明月心道,哦吼,大意了!
不过好在她们是坐船直接从自家后门过来的,且用的是自家船,又比那些从远处临时租赁的强一点:
在西湖边没园子的算什么豪富!
自码头登岸开始,明月一行人的眼睛里就没清净过:
市面上昂贵又稀少的苏绣、细锦在这里比比皆是,珍珠、珊瑚、玛瑙、羊脂玉、琉璃、蜜蜡等等,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硕大的宝石,肆无忌惮地彰显着自己的财力。
但凡世上有的好东西,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
就连大幅大幅在空中翻飞的帷幔,也都是丝绸做的,其中不乏名品。
染色、提花、织花、刺绣,乃至名家所作的书画,就没有一个是空着的。
四面连接处更以各色璎珞、流苏修饰,或悬挂水晶铃铛,风一吹,各色珠光宝气便伴着清脆的响声闪成一片……
明月甚至看见了一副霞染做的整套帷幔!
粗粗估计,怎么也要十多匹了,红的黄的紫的色彩在绿色的湖水和浓翠的植被中异常鲜艳,风一吹,湖丝特有的细腻光泽和变幻的色彩便梦中飞鸟一般翩然起舞。
春枝和七娘瞠目结舌,“这得多少银子!”
“这算什么,”明月低声道,“听说等到秋日赏枫、冬日赏雪时,还会用到锦缎、细羊绒……”
说话间,已经由人引着来到郑大官人家的帷幔前。
碧波园的男女主人据说是同乡,两人都姓郑,四十来岁,容貌无甚出众,可多年商场厮杀和富贵滋养出来的气势却无法掩盖。
今天是两家主人头回相见,见礼的过程中都在打量彼此,夫妻俩都诧异于明月的过分年轻,几乎下意识去想:莫不是哪位大商贾之后?
双方寒暄几句,不过说些“久仰”“不必客气”之类的场面假话,过t了会儿,又有许多人往来走动,郑太太都帮着引荐了。
盐商、船商、海商、茶商……短短半个时辰,明月就接触到前面二十年未曾见过的诸多大商贾。
众人大多对初次见面的明月持保守、观望态度,既不过分客套,也不过分疏离。
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多了,也难免有眼皮子浅的。
有个三十来岁的夫人往明月身上略一扫,笑了,“不知是哪家姑娘,竟这样素净。”
周围顿时静了一静。
没有人立刻跳出来抱不平。
所有人都很慎重,不愿凭空树敌,却也不想贸然相助。
各色视线都汇集到明月身上,等着看好戏的,等着看她反应的,不一而足。
郑太太瞥了来人一眼,轻笑一声,似乎没听见似的,拉着明月继续说话,说了几句才在来人难看的脸色中突然来了句,“我瞧你的钗子,倒像是京中样子。”
无数道视线嗖的落到明月头上。
明月不动声色,以一种极其平淡、寻常的语气淡淡道:“是,贵人所赐,总要戴出来见见光的。”
离得近的几位细看之下,这才发现那发钗上的戳。
有与郑太太交好的妇人顺势问道:“瞧着倒像是上用的戳。”
见明月点头,众人纷纷收起轻视,肃然起敬。
方才出声刁难的太太瞬间白了脸,喃喃几声,仓促间转身离去。
郑太太在她背后冷笑出声。
她是单纯瞧不惯年轻的明月么?不,是在借机刁难明月来打我的脸!
扫兴的人离去,原本凝滞的空气似乎立刻重新流动起来,多少熟悉的、不熟悉的男人女人们热络地说着话,仿佛每个人是认识了大半辈子的知己——
作者有话说:今天有点事,傍晚18:00二更哈,么么哒!
第84章
做买卖的,假笑是看家本事,郑太太介绍了许多人,各个亲切平和,真正同谁要好、喜欢谁,明月说不准,但不喜欢谁真是一目了然。
言辞不善的妇人刚走,郑太太便对明月道:“一个卖木料、石头的,不必理会。”
郑太太的声音不算小,正在附近寒暄的几人都听见了,却无一人在意,显然双方积怨已久,久到熟人都对这种针对习以为常。
又有人问明月是做什么的,听说是丝绸商人后,似乎有点失望。
丝绸商人?江南一带最不缺的就是丝绸商人。
可来都来了,少不得看顾郑太太的颜面,又问明月卖什么丝绸,“市面上做不过就是那些花色,都有些絮烦了,你家可自做么?”
若只是四处倒卖就没想头了。
明月一直坚持闷声发大财,从不轻易对外亮底牌,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若再一味藏拙,就只有被丢到一旁的份儿:
对方表达了善意,亮明身份,要的就是同样的回馈,你给不起,就要出局。
明月笑得谦虚,“说出来不怕诸位笑话,我入行年月浅,侥幸蒙贵人抬举,才有今日说嘴……”她远远指着那座招摇的帷帐,“有霞染三类,好歹混口饭吃。”
“霞染?!”
莫说过来说笑的几位,便是郑氏夫妻也有些惊讶,竟是她家做的?
前儿收着端午节礼,其中便有两匹霞染,本以为是为了回那对西来银杯,特意从外头买的好料,没想到啊!
是了,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为何她小小年纪能买得起园子;又为何遍地都是的丝绸商人偏偏能得了京中贵人的赏赐……
众人看她的眼神顿时就变了。
常言道,一招鲜,吃遍天,今年世人对霞染的追捧虽稍有降低,但哪怕一年只能卖一千匹呢,少说能有个十多万两银子的进账,不容小觑。
更要紧的是,霞染是给皇亲国戚带起来的,而明月本人又带着“贵人赏赐”的首饰,是否说明她已经得了某位大人物的赏识?
“哎呦呦,”那位茶商家的钱太太立刻拉着明月的手笑道,“早知如此,我还去别处折腾什么,直接找你买就是了!”
明月心中有了猜测,“莫非……”
郑太太笑着朝那座霞染帷幔一指,“那就是她家的。”
明月的眼睛嗖一下亮了,这可真是“钱”太太!好大手笔,照之前的市价,单那一座帷幔也值两千多两了!
她便也笑,分外真诚,看向钱太太的眼神中仿佛有星星,“多谢您捧场,若早认识,我一早便捧到您眼前去了……”
多么广阔的市场呀,就这些人,光每年做帷帐就是笔大买卖!
更别提全家上下的衣裳,各处门帘窗纱,并各色靠枕、被褥等,足够养活好几个自己了。
“现在认识也不晚,”钱太太大笑,又嗔怪抱怨,“你竟不知外头多么刁钻,这一带只有城中一个薛掌柜卖,她又要供别处的货,我凑了三回才凑够了这些呢。”
“怪我怪我,”明月忙“领罪”,“也是灯下黑……日后姐姐们想要什么,纵然市面上没有的,怕什么?只管同我讲,说不得便做出来!”
如今薛掌柜专往各地大宗走货,极少零售,销路确实打开了,可说来滑稽,许多时候难免“照”不到本地的。
明月心里琢磨着,单靠薛掌柜一人散货,确实会有遗漏,来日只怕还要往扬州去一趟。
之前那位染料商人的管事曾放出豪言,只要自己做得出,他就能帮着卖……究竟是一时玩笑还是真做此打算,总要去试一试才好。
“日后你若再有好的,千万想着我们些!”钱太太扶了扶头上莲子大的珠钗,还要再说,却有丫头匆匆跑来报,说去了客人,请她回去。
明月自然应下。
她看得出来,这位钱太太颇爱浓烈富贵的色调,很有心将星空螺钿染介绍给她,奈何常夫人处尚未回信,螺钿产量飘忽不定,倒不好乱接买卖……
茶楼那边渐渐骚动起来,许多乡绅人家的帷帐里也有了动静,想是官员们要到了,各处便不好胡乱走动。
众人又抓紧说了几句话,各自告辞归去。
郑太太送了客人,回来后细细对明月说,“钱太太家里不光在本地有买卖,听说在大理国也有茶园,那边的茶叶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听说京中不少贵人也喜欢换着喝一喝呢。”
“大理国?”明月惊讶,可真够神通广大的。
不过转念一想,大理国又算得了什么呢?多的是海商跨越千山万水,千里迢迢的往海外诸国去呢!
明月算看出来了,沿着西湖岸边一溜儿几百座帷帐,看似平等、泾渭分明,实则早已暗中划分成若干大小不同的圈子,每个圈子都有一位核心人物,而这个圈子的核心人物便是郑姓夫妻。
夫妻俩以各种方式聚拢起大量势均力敌,或稍逊一筹的商贩,借助各种活动彼此熟悉,率先进行内部利益划分。
同行是冤家,理所当然的,类似的圈子也会产生摩擦,想必方才那位与郑氏夫妻间的便源于此。
“卖木料、石材”,以明月有限的见识推断,应该就是倒腾园林造景的,看似与郑氏夫妻的造船厂井水不犯河水,但造船也要用到木料,越是大船越要多年的巨木,方可抗住狂风巨浪。
而园林营造亦如此,庞大、高耸的建筑同样需要巨木做梁、立柱……
郑太太方才介绍的人之中,没有丝绸商人。
是从来就没有呢,还是曾经有过,却又因为某种原因被剔除?暂时不得而知。
“来,”郑太太命人将给明月准备的椅子紧挨着她的放下,“咱俩挨着坐,这边看得清楚。”
虽然之前他们夫妻就听说了,明园的主人年纪不大,年纪轻轻就能在一干丝绸贩子中杀出重围,要么有靠山,要么天分、奇遇缺一不可,故而主动释放了善意。
却不曾想,对方带来的惊喜远比想象中更大。
钱太太等人只当郑太太是藏着掖着,却不曾想夫妻俩也是今儿才知道,也算歪打正着。
若将各家位置细分为三六九等,那么郑家的帷帐属于商人地界中的上三等,不至于一掷千金紧挨着官员、乡绅的场子,却也离得不远。这边距离茶楼隔着大约八、九座帷帐,刚好位于一截凹进去的堤上,反倒比靠前的那些视野更好。
明月抬头望去时,正好瞧见一条船靠岸,从上面陆续下来几位穿着长衫t的中年人。
看不清模样,又是与民同乐的节日,众官员并未着官袍,但各个儿身姿挺拔,打头几位迈着四方步,颇有威仪,瞬间就同普通人区分开来。提前候在此处的众乡绅、低级官吏们纷纷上前,鼠行好利,一派热络。
“看见那个穿雪青色袍子的么?”郑太太以手中纱扇指了指其中一道身影,“长尾幞头右侧簪黄花的那位,就是住在咱们东边静心斋的童老爷子,听说他次子今年被外放做知州去了。他老人家闲来无事,便在家中教导孙子孙女,偶尔出门,也不过同文人交际。”
知州的爹!难怪人家懒得搭理,放到前朝,自己这个商人想跟人家住同一条街都是做梦呢!
以前商人可没这么风光,直至后来造船业起来了,朝廷开始重视海外贸易,各处经济飞速发展,商税所占每年国库收入逐年攀升,从近半到过半,再到如今的高达七成,朝廷才开始明着鼓励经商,每年还会公开嘉奖一些有大义的商人做表率,无形中把商人的地位向上拉了一拉。
地位提升后,商人们自然就底气足了,胆子也渐渐放开。
便如现在的斗富,放在以前,哪儿敢呢!
可即便如此,“士人”和“商贾”之间的界限仍如天堑,多有老派文人认为商人见利忘义,势必会危害江山社稷,不该放任商人至此……
过了约么两三刻钟,有壮汉敲锣,示意吉时已到,湖边各处狠放了几串大鞭,疑似杭州知府的官儿站在茶楼窗边说了几句什么,各色山呼海啸的喝彩声便潮水般荡开,此起彼伏。
其实明月这边根本听不清,但少不得也跟着凑热闹,拍几下手。
不多时,数十条龙舟依次进场,排在首位的正是去岁的冠军,打着赤膊的水手们各个红光满面,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稍后知府大人亲自屈尊下了茶楼,执笔为船首的龙头点睛,众人再次欢呼,众水手的都因过于亢奋而红到发紫,仿佛随时会溅出血来。
此时便有数位穿着同样衣裳的少女拖着盘子往各座帷帐来,明月便知是要彩头来了。
郑大官人一早便准备了十六枚五两一锭的银元宝,合计八十两,算郑家的。
明月朝春枝看了眼,后者意会,额外用写了“明”字的彩笺夹了五十两一张的银票。
再看隔壁几家,也有给银子的,也有小辈或是没准备的人临时摘了首饰、玉佩放上去的。
这些财物都将作为接下来赛龙舟、花样戏水比赛的彩头,按人头分给头名的所有人。
明月在心中飞快估算了下,照出彩头的有一百家吧,一家按五十两算,就有五千两了。
一条龙舟上有十八对桨,加上鼓手、掌舵等,合计二十二人,花式戏水有比速度、比潜水、比湖底捞宝等四样,如无意外,会产生二十六位冠军,平均每人可得奖金一百九十多两!
不怪比赛时人人拼命,若真得了头名,光这回的彩头就够过好几年了。
稍后一声令下,数十条龙舟箭矢般激射而出,在湖面上刺出道道浪花,水痕拖出去老长,惊得许多水鸟嘎嘎乱叫,拍打着翅膀乱飞,转眼就被龙舟落在后面。
一个个精壮的汉子奋力划桨,溅起的水花从他们赤\裸的胸膛上滑落,一点点打湿了单薄的裤子,薄薄的布料下是不断起伏的结实肌肉,粗壮的大腿、圆润的臀部,皆显露无疑,野兽般流畅。
原本矜持的女眷们也都放开了,肆意说笑,粉面泛光,时不时指着哪一个与友人低声耳语,继而推搡着笑开了。
明月等人都看得入了迷,只觉得精彩极了,还没过瘾的,胜负已分。
得胜的自然得意洋洋,各个喜笑颜开,落败的竟也不怎么沮丧,开始慢悠悠划着船,绕湖而走。
明月就看见许多大姑娘、小媳妇将手帕上绑了鲜花,或是干脆解下荷包,奋力扔过去。
有几位女眷力气小,还没扔到呢,半空中就落到水里去,有的水手竟直接跳下湖去捡……
明月正琢磨呢,旁边的郑太太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压低声音,意味深长道:“若看中了哪个,只管说。”
赢了比赛算什么?找到金主才是正经长久饭碗!
明月:“……!!”
还能这样的?!
她尚未从震惊中走出,便见斜对面一座帷帐内走出一个膀大腰圆、膘肥体壮的中年男子,边走边摘下腰间悬挂的沉重金蟾,抓着那绑金蟾的彩色穗子向湖心一条船上抛去。
他力气极大,准头也好,金蟾稳稳砸在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水手身上。
看清砸自己的是什么后,那水手生生将一声痛呼吞入腹中,弯腰捡起金蟾,死死捏在掌中,急切地抬头往岸上看去,正对上龇着大牙笑眯了眼的中年男人。
明月分明看到,那水手面上的笑容如潮水般褪去,脸色有一瞬间发绿,几乎本能地想扭头跳水,可掌心冰冷坚硬的触感却叫他迟疑了……——
作者有话说:包括宋代在内,历史上许多朝代都好男风,小倌馆的数量比普通青楼多了去了!
第85章
那个年轻小伙子最终还是跟中年财主走了,后者当场就往他屁股上掐了一把。
同船上的水手和附近几条船上的水手见了,也只低低耳语几句,竟无太多惊讶之色,甚至有几个的眼中还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光那只金蟾就值不少银子呢!
大多数人所在的龙舟队实力平平,几无夺冠希望,奖金从来都与他们无缘,若是……
亲眼目睹这一切,明月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久久无法回神。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这便是大都城的气魄么?
春枝和七娘亦是如此,二碗不懂,苏家父子则略显尴尬。
回去的路上,一船人安静得近乎诡异。
直到见了留守的朱杏,众人才如梦方醒般重新活泛起来。
朱杏不喜喧闹,自己留在明园闲逛,倒也惬意。中间还遇着徐掌柜过来送货,她代为接待了。
明月使劲甩甩头,试图将某些可怕的画面甩出脑海,立刻取来徐掌柜送的样板布看。
是一样湖丝织造的细纱,极细极细的纱,拿在手中轻若无物,轻轻一抛,那纱便停在空中,要几息才缓缓降落,说明织得极密实。
灵动,飘逸,在日光下流动着细腻的光,好似山间晨雾。
春枝好奇地问:“咱们要卖细纱么?市面上细纱虽多,这个亦可算上品,倒不愁销路。咱们在湖州那边有一整条线,原料供应也能跟得上。”
只是,似乎并无特别过人之处。
“自然不是,走,咱们上凉亭。”明月四下看了看,对二碗说,“你把那香炉也带着!”
未时过半,日头稍稍西斜,正房外面植被茂密,光照便不十分充足。但高处的假山上,阳光依然很好。
苏小郎帮忙搬着细纱,二碗带着香炉,一路香风袅袅,众人依次来到凉亭中。
明月接连叫二碗端着香炉换了几个地方,都不中意,众人正摸不着头脑时,忽听她惊喜地笑道:“就在那里了,放下吧!”
二碗依言放下,退到一边,春枝和朱杏正要叫明月答疑解惑时,却被眼前一幕惊艳了:
阵阵香雾自铜貔貅口内散出,轻纱般荡开,飘到某个位置时,竟呈现出明亮、丰润的金紫色光彩!
那光彩耀眼极了,美丽极了,无声无息地盘旋着,舞动着,艳丽若梦境。
众人皆被眼前的一幕吸引,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吹散了。
过了许久,才听明月心满意足道:“之前常夫人叫我读诗,我并不大懂,硬着头皮念了几卷,有的记住了,有的没记住,自觉没什么用。可那日我在书房里临窗习字时,无意中抬头瞥了眼,脑海中突然就浮现起前朝一句诗,日照香炉生紫烟……”
以前读,她自然不觉得怎样,甚至觉得古人在鬼扯,火烧而生烟,除了呛人还能有什么?怎可能是紫色的!
可那日她亲眼见了,见到的瞬间,某种莫名的激动自天灵盖蹿到尾巴根儿,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是真的,真的有紫烟!
也许是以前的生活太沉重太疲惫,她无暇细观;抑或是只有特定的名种香料才会有这般旖旎奇景……
总之,有t钱了真好!
明月胡乱地想着,抓过那卷细纱往紫烟中一抖。
烟雾被细纱带起的气流惊醒,如被赋予生命一般迅速流动起来,更为惊艳灵动;而细纱就这样冒然地冲入香雾中,像一位唐突的过客,那些斑澜而艳丽的,旖旎的色彩亦落在它身上,混着湖丝特有的细腻的光……
霎那间,细纱,轻烟,一齐浮动,都是那般的轻盈舒展,竟分不清谁是谁。
明月静静看了一会儿,竟有些心潮澎湃,平复几息才看向众人,“江南一带甚至更南的地方夏日极长,甚至可以说没有冬日,重缎用量并不多,就连霞染那样寻常厚度的织物,也嫌厚重了些……”
人人都说江南美若仙境,那么行走其中的,岂非仙人?
既为仙人,自要飘逸。
染成此纱,裁成纱衣、纱裙,甚至是简单的披帛,微风来袭,自是风流似仙。
春枝已兴奋起来,“真美啊,一定不愁卖,也该起个好名字才是。”
明月说:“我想了许久,暂时没想到别的,先叫流霞如何?”
在场众人都没怎么读过书,真要算起来,明月便是腹中墨水最多的,况且大家一项习惯了唯她马首是瞻,听后跟着念了两遍,便齐刷刷说好。
朱杏沉吟片刻,“若还做霞染,我忙不过来。”
帮手虽多,却无一人可代她调色,说什么都没用。
“我想好了,”明月道,“物以稀为贵,如今霞染一年四季不缺,未免太多了些,且盛夏穿着,多少有些沉闷,以后每年的四月至八月就改做细纱。”
如此一来,众人就不必手忙脚乱,一切照旧即可。
且不同的颜色需要的染料品种也不同,轮换着来,亦可免去被染料商牵制、拿捏的可能。
事情就这样定了。
“对了,”明月想起一件事,对朱杏说,“后日你回染坊,顺便给七娘捎个信儿,叫她将这两个月囤的霞染都预备好,我要往扬州去一趟。”
说起扬州那座汇聚了无数大盐商的古城,是一座繁华并不逊色,甚至历史上长期碾压杭州的悠久古城……简而言之,有钱!
明月直接带着货就去了,接待她的依旧是那位庞管事。
见明月气色不错,庞管事便笑:“想来一切顺利?这回各样染料还按上次的数?”
“那个稍后再说,”上回买那么多还没用完呢,明月笑眯眯道,“之前您曾说过,那霞染只要我做得出,您就有多少要多少,是这样没错吧?”
庞管事一怔,面上泛起一点惊讶,“话虽如此,总得先……”
“验货嘛,我晓得。”明月拍拍手,苏小郎就去外面抱了三卷料子来,放到桌上,打开,“请。”
庞管事看了她一眼,见她不似玩笑,郑重地打开油纸,呼吸骤然急促,“这……”
他飞快地抬头瞥一眼明月,复又低下头去,急切地抓起一截布料捻动,整个人愣了一瞬。
这哪里是仿染的,分明就是霞染嘛!
“杭州有位丝绸商人,要许多货,她口碑极好的……”
“我若做得出……”
电光火石间,过去的一幕幕在庞管事脑海中交替闪过,他什么都明白了。
见了鬼的仿染,只怕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姑娘才是真正的主人吧!
想起上回自己在明月眼前的话,庞管事突然觉得荒诞,老脸微红,胡乱抓过茶盏来吃,却又不往嘴里送,只一遍又一遍地刮着水面。
他忽然笑起来,眼底涌出狡黠的光,“姑娘这批货有多少呢?我都要。”
又立刻派人去取纸笔。
“二百来匹吧,”明月为他的果断感到惊讶,提醒说,“只是,大当家在么?”
吴状师毕竟不是专门卖货的,近几个月要的很少了;薛掌柜要兼顾几百上千种料子,也不愿压货,天气渐热,便多上轻薄料子,从以前每个月的包圆,到了如今的略剩一点。
染坊那边几个月慢慢攒下的两百多匹霞染不是小数目,照一匹一百五十两算也要三万多两,况且又是第一次做的新买卖,不经过大掌柜点头是不成的。
“这点事,我做主便好。”庞管事已恢复了平静,慢慢吃了口早就该吃的茶,轻描淡写道,“江老板如此年轻,又是这样的气魄,何必死板,拘泥于细枝末节。您卖货,我卖货,只要钱货两讫不就好了么?”
明月心头一跳,这是……他要背着大掌柜的自己干?!
糟糕糟糕,背叛!
正如庞管事所言,买卖追求的不过钱货两讫,卖给谁不是卖?
可庞管事此举,显然对那位神秘的大染料商极其不利,乃商场大忌,若闹开来,分崩离析恐在眼前。
她只同这边交易过一次,对那位染料商人也好,庞管事也罢,都没有任何私人好恶,也不知他们私底下是否有怎样的私人恩怨,不便评判。
只是……若来日东窗事发,染料供应不会断了吧?
庞管事看出她所思所想,自信一笑,“江老板过虑了,天下的染料本不止一处,岂是一人网罗得尽的?况且您之前便是同我买卖,此番亦如此,有何不对,纵然来日有什么,也与您无关不是么?”
这倒是。
明月想了想,示意要纸笔,“那么我还要染料,除了上次的,另有几样新品……”
她的脑中在疯狂权衡利弊:
那位幕后的大掌柜太过倨傲,自己目前根本见不到,甚至说得难听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纵然见到了,感官也未必强过眼前的庞管事。
况且若自己执意如此,能不能顺利见到大掌柜暂且不论,势必会先与庞管事交恶,若他与大掌柜尚未撕破脸,转头一说,大掌柜的会相信跟随自己多年的大管事呢?还是一个外来的陌生丝绸商?
不管了,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生意场上瞬息万变,谁能顾那么远?
甚至,甚至来日真要闹起来,那位大掌柜和眼前的庞管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先看眼前吧!
下定决心后,明月不仅将带来的银子花得一干二净,甚至连卖完霞染后刚到手的大半货款也不等捂热就立刻又倒给了庞管事,换来足足几条船,够用一年还多的染料。
太多了,真的太多了,明月光验货就验了大半宿,两只眼睛都熬红了,又干又痛,眼泪哗哗直流。
“江老板好气魄,”庞管事压下心中盘算,笑容可掬道,“货有些多,江老板准备怎么走呢?一回生两回熟,你我也算朋友了,若不方便,我可派自家船只相送。”
“怎好劳烦,”明月警惕道,“我们还是乘官船回去,正好到自家门口。”
庞管事与东家的恩怨情仇明月无从得知,但仅以外人的立场来看,眼前这位就是叛徒,在商言商,她可以暂时摒弃个人想法与他合作,却完全无法信任。
扬州是庞管事的地盘,此人连自己的老东家都能背叛,焉知不会半路对自己下手?!
“哦,”庞管事能猜到她的提防,也不在意,只笑道,“那我便祝您一路顺风。”
“多谢多谢!”明月拱手还礼,疯狂使眼色给苏小郎和二碗,让他们赶紧搬货上船,又对庞管事道,“留步,您留步。”
叛徒,别跟过来!
都是东家,从私人情感方面来讲,在不知内情的前提下,她真的很难不排斥对方。
庞管事笑了笑,果然留步,“江老板,以后有了好货,别忘了我呀!”
“一定一定。”明月迫不及待跳上船,“回见!”
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人是鬼……——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比较忙,二更还是18:00哈!
第86章
回杭州的路上明月便觉不妥,先找到张六郎,问他到底同庞管事等人熟不熟。
见她不似玩笑,张六郎老实道:“那边的东家当年听过我几出戏,同我本人不大熟,只我当初的好友去扬州做起一个戏班子,仍叫他捧场。”
又隐晦地问明月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明月不确定他的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也不晓得那边的戏班子同那染料商亲密到何种地步,不便明说,只含糊道:“我连着两次同那边买卖,也不算小客了,又是亲自过去,竟还见不着他们东家的面……想来他贵人事忙,强求不得,不过也烦你托人时常帮忙打听着消息,我日后买卖且长久着呢。”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货全、量大又公道t的染料行,可千万别因为内斗解体了!
纵然真的斗起来,我也要先弄明白谁是最后赢家,然后再跟赢家做买卖。
张六郎听了,以为明月觉得那边只派出管事的接待,面子上过不去,当下顺着说了几句,“兵对兵,将对将,确实是怠慢了,既如此,我且托人看着,等什么时候他们东家在,也递个话……”
末了,张六郎亲自送她出门,并承诺扬州那边有动静会头一个告诉她。
明月稍稍放了点心。
只要张六郎说话算话,来日即便庞管事那边闹腾起来,自己也能先一步得到消息,不至于火烧眉毛才琢磨对策。
一点染料而已,竟这样一波三折,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
接下来几日,明月都待在染坊,和朱杏、七娘一起琢磨新花色一事。
“流霞”与之前的“霞染”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一个胚布是极轻极薄的纱,一个却是中等厚度的扎实的缎子,着色、用量大为不同。
朱杏上来就把染料用量减少一半,铰了一段湖纱试染,奈何还是重了:染料几乎糊住了轻纱的每一个孔洞,提出来晾干后竟成了硬邦邦的一整片,莫说轻盈灵动,摸着都有点扎手。
再减一半,染出来的不够鲜亮,只好再添。
就这么翻来覆去试了十多次,朱杏终于在染料的用量和最终色彩间取得微妙平衡,但有个问题依旧没能解决:
料子发硬。
这个问题染布前她们就想到过,可等成品真的拿在手中却发现无法接受。
七娘急得挠头,“染料的分量已不足霞染的三成,够少了,怎么还这样呢?”
发硬,不够柔软,就飘得不好看!
朱杏边洗手边说:“胚布太过轻软,没有筋力,拗不过。”
况且她们做的不是单色染,而是多种染料叠加的叠色染,有的染料是源自植物的水样液体、膏体,遇水即化;有的却源于矿石,本身就重,叠加之后,更是雪上加霜。
之前的霞染是春秋穿的中等厚薄的缎子,差不多有四层轻纱那么厚实,本身颇具分量、垂感,有点染料也透不过背面、拉不过经纬,自然无关紧要。
可眼前的轻纱过分轻薄,染料水一沾就透,凝固后的分量甚至比丝线本身更重,便如裹了一层蜡的烛心,自然硬挺。
明月也过去搓了把脸,“很好,问题清晰,关键是怎么解决呢?”
身上也粘腻腻的,洗完手,顺便用手巾把脖颈、前胸和后背都擦一遍,微风拂过,可得片刻清爽。
端午节之后,染坊上空就撑起大匹大匹的麻布,在地上投下大片阴影,热力骤减。下小雨不用管,若下大雨时,只需拉动两侧绳索,上方的遮阳布便会船帆般向两侧隆起,非常方便。
只是天气越来越闷热,稍一动弹就一身汗,明月便不许男人进后院,她们几个都只穿一件裹胸,既凉快又方便干活。
七娘也过来洗脸,她甚至突发奇想,“不然咱们先染了丝,再叫徐掌柜那边按着稿子用染色丝线织布?”
明月沉默片刻,平静道:“你说的那个法子其实还有另一个名字,缂丝。”
七娘:“……”
真要在胚布上做花色,其实有很多种方法:刺绣、提花、缂丝等等,可为甚么不做呢?
成本高呀!
不会呀!
朱杏跟着扯扯嘴角,突然想起什么来,转身进屋。
明月和七娘对视一眼,也跟着进去,“怎么了?”
朱杏抱出一罐染料,抓了一点在指尖捻动,“我在想,这些染料对细纱而言是否太过粗重?若再细一点、轻一点,浸透丝线后也许就能随水流走,便不会这样硬挺了。”
说干就干,明月当即派人去买来市面上最精巧的碾子、石臼,召集人来将几样染料反复碾过,果然肉眼可见的细了许多。
明月的手皮肉最细,伸手去摸时,只觉柔如棉、细若丝,不禁信心大增,再次染过。
还是硬!
确实软了一点,但比预期中的云雾烟霞般的柔软差远了!
朱杏道:“每个步骤都没有问题,其实只要穿几次,就会越穿越软了。”
话虽如此,但这种料子造价高昂,会买的客人绝对不缺银子,很多人洗个一两次就不会再穿,根本等不到它变软!
难道每次卖出去的时候都要提醒客人:“您先别急着穿,多洗几次……”
像什么话嘛!
穿了能成仙还是怎得?市面上没有别的好料子了怎得?
练手用的细纱裁了近两匹,大大小小几十块摆在架子上,见证了连续几十次失败。
明月大为恼火,又恐下头的人看见,动摇军心,只是强忍着,关了门就对着空气打王八拳。
可恶啊!
怎么还是不行!
还不够细吗?!
可市面上还有能磨得更细的器具么?
她甚至有种感觉,就算研磨得再细腻,只要继续用这样细的轻纱胚布,该硬的地方还会继续硬!
要换成厚一点的么?
说起来,这确实是市面上同等密实的料子中,最轻薄的了,只要厚一点……也就没那么轻盈了不是么?
等染料干透后,过水漂去多余的?
不好不好,丝织物的光泽有限,多浆洗一次便多一次受损,甚至可能泛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屋子里还热,明月突然涌起一股火,抓起几块失败品狠狠往床上摔打几下,赌气睡了。
半夜,窗外雷声大作,明月在沙沙的雨声中醒来。
风吹进来,有点凉,她迷迷糊糊往床铺两侧抓了几下,摸到几块柔软的布料便往身上扯,可盖上后还是凉。
又轻又柔又软,仿佛盖了一片虚无。
嗯?这不是我的被子……
她将布料抓到眼前,努力掀起眼皮看,什么东西,这样软,这样薄……
“咔嚓!”天边一道闪电划过,轰隆隆照亮半边屋子,明月看清了,哦,是失败品啊。
她随手往旁边一丢,才要去抓被子,突然僵住。
等等,失败品?!
明月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外面的二碗听见动静,“东家,怎么了?”
“快快快,掌灯!”明月又惊又喜。
二碗还以为进了蛇,连忙吹起火折子点灯。
明月抓着布料凑过去,反复细看、摩挲,是啊,没错啊,就是这些天的失败品没错,可怎么……
我做过什么?
明月使劲回想,哦,我摔打了!狠狠摔打了!【注】
明月举起油灯,对着睡觉前摔打过的床边照着细看,果然发现了一点细碎的染料粉末。
显然这一番操作误打误撞将细纱经纬间肉眼不可见的染料板结摔碎了,不再是“铁板一块”,多余的也掉落下来,自然就不那么硬了!
困扰多日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
于是染坊中又多了一道工序:摔布。
得了几匹之后,明月便亲自往碧波园郑家,开茶园的钱太太两人处各送了一匹样布,不要钱。
这两处还没回信儿呢,苏父派去江平老家的人回来了,一并带回来的还有江平的爹娘。
苏父先把人安顿好,亲自带了那几个跑腿儿的小子来见明月,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来。
“江平的老婆果然回了老家,小的们去了便大肆宣扬……本想将他老婆也带回来,可他老婆有了身子,小的们怕闹出人命,不敢轻易挪动。江平的爹娘又哀求,小的们便顺势叫他们拿银子赎人……”
听到江平的老婆有了身子,明月一颗心都悬了起来,唯恐出事,听到后面才松了口气,“你们做得很好,他们手头有多少银子?”
那小子便道:“说只剩下几百,小的们不信,他们还叫我们翻呢,确实没翻出来。不过那两个老货也没说实话,小的们偷偷找人打听了才知道,去岁江平便托人捎回来不少银子,买了几百亩地呢……”
出嫁的女儿不算,江平的爹娘只有那么一个儿子,哪里真舍得叫他流放呢?眼见瞒不过去,少不得咬牙将良田贱卖了,又厚着脸皮将儿媳妇托付在亲戚家中,老两口揣着银票一并往杭州来。
明月满意极了,叫人拿银子打赏,当晚便找到康捕头,悄悄叫江平的爹娘去探监。
一看爹娘都落到明月手中,原本还打算负隅顽抗的江平顿时兵败如山倒。
明月说得很明白,此事不宜声张,因为衙门肯定会两头吃,不如双方私底下和解,明月主动去衙门表示不再追究。只要她那笔金额最大的案子消了,剩下左邻右舍那点鸡零狗碎都好说。
正如明月当初猜测的,大部分赃款真的还在!
据江平说,自从他被人哄着吃喝t嫖赌后,他老婆就觉察到,几次三番吵架,也不许他手里存太多银子,江平哪里忍得住?后来眼见讨债的逼迫,江平知道杭州待不下去了,骗了明月的银子之后就要带老婆回老家。
奈何他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逼问他到底得了多少银子,一定要替他收着。
江平如何舍得!
情急之下,他只能趁着对方收拾行囊的空,将其中两千两银票用油纸包裹好,外面套上鱼鳔,然后绑在石头上,沉入院中的水井里,谎称只得了一千两,叫她先行回老家避风头。
原本江平打算得挺好:送走妻子后自己再返回家中取走银票,在外逍遥一阵再回老家不迟。怎料他老婆十分多疑,安抚了许久才肯上路,这么一拖拉,明月便当机立断报了官,衙门也迅速张贴了通缉文书,江平进不去城了!
知道了银票所在,明月立刻便找人下水井里去找,果然寻回银票两千两!再加上江家二老带来的历年积蓄和卖地所得的一千五百七十两,合计三千五百七十两,明月要了三千五百两整。
其实江平卖给她的假货约么两千七百两上下,但因他伪造、拖延,染料涨价,明月不得不去外地高价采买,期间又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搜索江平及其家人的踪迹,如今多要这几百两,江平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作者有话说:【注】这个方法是真的!部分桑蚕丝布料到手后因为挂浆、染色等原因发柴发硬,要穿几次、洗几次才会像肌肤一样柔软,但料子洗过后会损失光泽和色彩,这时候就可以采用另一个办法:抓住一端疯狂摔打!业内公认的小众办法,我多次实操有效!清洗后发硬板结,也可以用这个办法,但对抓取方式、力量和爆发力有点要求,稍不留神可能导致劈丝……大家可以尝试,但如果真的劈丝了,我不负责啊啊啊啊!
第87章
银子到手的瞬间,禁锢明月数月之久的枷锁才彻底碎裂,她总算弥补了自己的过失,身心为之一松。
回家前,她还特意让苏小郎把江家父母来杭州一事告诉了另外几名苦主,让他们赶紧去要银子,也算顺手帮忙了。
回家后不久,钱太太那边就派了个丫头来说话。
空手登门不美,钱太太还叫人从自家荷塘里采了一大捧睡莲,紫花黄蕊,分外鲜艳。
明月忙叫丫头接了,先拿来自己看,又叫插瓶,“真好看,替我谢过你们太太。”
那丫头才口齿清楚道:“我们太太说了,您送过去的纱极好,若还有,最迟六月初要五十匹,直接去城中翠峰茶楼结账。”
翠峰茶楼明月知道,一楼卖茶,二楼、三楼吃茶,在本地颇有名气,不过一座茶楼要这么多纱作甚?
这话不好明着问,明月便委婉道:“替我谢过你家太太,竟这般照顾我的生意,实在叫我不知说什么好。”
“不值什么,太太爱出门游玩,少不得先做一套帷帐,这就得十匹八匹的。”那丫头笑道:“前儿太太还同老爷说呢,眼见着天热了,原先包茶罐的缎子看着闷闷的,需得另寻些轻薄的料子才好呢。”
正如什么人配什么衣裳,不同品质的茶也要配不同的包装,几百文一斤的粗茶一张油纸裹了即可,几百两一斤的却要装在精美的茶罐里,再将茶罐放在匣子里,防摔又好看。
翠峰茶楼很有几样上等茶,便会在装茶罐的匣子外面再包一张缎子,送人是极体面的。
那日钱太太见了纱就赞,“这个属实不错,虽是纱,却不似外头那些糊弄,又细又密,拉扯几下也不变形,颜色又这样鲜亮,做什么使不得?”
纱、绡、绮等轻薄的料子甚少有繁复旖旎的印花,因为染料多了会重、会硬,便失了柔美,大多只是浅浅一层底色作罢。若买家觉得寡淡,少不得再额外使绣娘添几针罢了。
她一看这花色便觉眼熟,似乎哪里见过似的,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只是喜欢。
可惜她的肌肤不衬这色,不然做一身纱衣穿着也不错。
过了会儿,碧波园那边也放了话,说要十匹。若有现成的,先送来几匹裁衣裳。
郑太太估摸着钱太太那边也收到了,钱太太又是个爱折腾的,万一她先做了帷帐,自己却穿在身上,彼此岂不尴尬?还是赶早得好。
俩家都没有问价格。
交付样布之前,明月就算好了本钱:
流霞纱所用蚕丝大约只有霞染的两三成,大批进价的本钱不足一两,只是织造多费了点心血,加二钱。
染料用的也少,约么只有原来的三成,照现在的市价算四两半吧!
另有固色,因料子薄、染料少,固色耗费也低,连同多出来的一道摔布工序,每匹折算一两。
如今客人都在附近,运费忽略不计,另外再加一成税费,每匹就是六两七钱左右。
染料真贵啊!明月不禁咋舌,足足占去本钱的七成!
若在涨价之前多囤积些,这点儿顶了天一两半!
除此之外,还要考虑七娘、朱杏等人的工钱,又是一个大头,翻倍卖都算薄利多销。
最终明月将大批进货价定为十六两,给两位太太的也照这个价。
至于以后薛掌柜往外卖多少,就不是她该管的了。
明月应了,立刻叫二碗去染坊那边传话,顺便问问月底能有多少,“告诉七娘,若有现成的,先拿十匹来。余下的凑够五十匹就立刻送去翠峰茶楼,若有多的,也往薛掌柜那边送一匹样布,告诉她第一批货要月底交付,六月若紧赶着要,可以月中、月末交付两次。”
钱太太摆明了要做帷帐,郑太太却未必,万一撞了岂不糟糕?况且自己还是郑太太拉进来的,于公于私都该先紧着她。
送货同逢年过节送礼没什么两样,都有窍门,势必要分个亲疏远近,一个闹不好,不知哪里就惹恼了客人,日后就不来了。
至于薛掌柜,对的是外头客人,少不得压一压,也能显出郑、钱两家独一份儿的尊贵来。
七娘仔细听了,拍着胸脯道:“这点算什么?最多三天就得!”
如今染坊各项已非常成熟,共有两个四丈多长的大染池,朱杏只负责调色,调完一个水池,转身就去下一个,而七娘则亲自带人在第一个水池下布、提布。
等第一个水池的布定住色,就可以架起来荡到一边晾干,马上就有两个小姑娘抓着大麻布上前,将麻布轻轻浮在水池表面,从水池的一端拖拽到另一端,再将麻布翻面,照样返回另一端。
这么拖一个来回,水面残留的染料便会被麻布吸走,干干净净。然后两个小姑娘再换另一块布,将沾在池壁的些许染料擦拭干净,迅速撤退。
等她们做完这一切,第二个水池的颜色也调好了,朱杏刚好慢慢走回来,再在第一个水池中调色……
她甚至觉得可以同时掌控三个染池!
如此各司其职,忙而不乱,所有人都如齿轮般运转流畅,没有一丝磕绊,不会耽搁任何一点时间。
染料和胚布足够的情况下,只要天气允许,现在染坊一天至少能出十二匹布!月均产量稳定维持在三百八十匹上下。
今天是五月二十,前几天已经在做着了,有三十来匹现成的,待到月底,少说能再出一百二十匹,足够支应两处了。
“不必等到六月,三天后五十匹就能凑齐了,叫东家放心,做好了我直接打发人送到翠峰茶楼去,一准儿误不了!”七娘当即点了十一匹,一一登记在册,让二碗带着,额外又叫她给明月带话。
染坊产生了副产品:
花麻彩布!
清理残色的麻布用过后会有人立刻拿到水边冲洗,尚未干涸的染料大多会随水飘走,晾干后便可反复使用。
大约三次后,麻布便吸饱了颜色,不好再用了。
而这个时候的麻布正好被用得软乎乎、毛茸茸的,便可以用来做桌布、帘子、帐子、最底层铺床的布单等等,甚至是铺在库房里吸潮,进一步降低了染坊开销。
二碗说:“七娘托我捎个话,说目前麻布已开始出现富余,等再过一阵子,只怕染坊就消耗不完了,要不要低价卖出去,也能多一份进项。”
她自觉脑瓜不如旁人灵光,又不识字,生怕传话传错了,回来念叨了一路。此刻说出口,顿时松了口气。
嘿嘿,我没记错!
明月笑道:“到底是她,最会替我省钱的。”
倒也t使得。
不过就那么点麻布不值当的赁屋子,好人家也不会用麻布,不如隔一段时间就托人去集市上兜售,干脆利落。
又夸二碗,“你这趟办的真不错!”
二碗总觉得自己笨,其实是从小被人骂傻瓜习惯了,她只是脑筋转得慢了些,实则记性并不差。
二碗听了便高兴起来,被晒得黑黑的脸上泛起红晕,“嘿嘿……”
明月跟着笑了一场,又点了身边的小丫头,“你这就带人往碧波园送货去,从后面水门走,什么都不必多说,若对方给货款,你就收着带回来,若不给,也不要急。”
郑家那般家业,轻易不会赖账,大不了月结。
小丫头仔细听了,又当面重复一遍,确认没有错漏才点了两个人往后门去。
明月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气,擎着罗扇扇了两下,惬意极了。
有人帮着跑腿儿就是不一样,自己只要动动脑子、嘴皮子就好。
不然着大热天的城里城外跑来跑去,想想就遭罪。
不过苏小郎有点不明白,“东家,为何不把料子再进献给武阳郡主呢?”
几年下来,苏小郎也多少懂了一点行情,知道对一匹细纱来说,十六两真的不算便宜,如今又没个名头……
若能如之前的霞染那样就好了,只要过了武阳郡主的手,莫说十六两,一百六十两都多的是人抢!
“为什么?”明月一抬眼就看见他亮闪闪的眼睛,忍不住笑着呼噜下“狗头”,“当然是不妥啊!”
首先时节不对,端午刚过,不年不节的,之前做的民生册子刚献上去不久,现在贸然献礼,名不正言不顺。
再者,若要献给郡主,那么在等到回复之前,流霞新品就一匹都不能对外卖,纵然明月提前派人去码头接应,武阳郡主也放出之前的亲卫队来传话,一来一回也得两个多月。
也就是说,哪怕武阳郡主赏脸,明月接下来两个月都不能开张!
可偏偏就是这两个月,纱最受欢迎。
运气好了,武阳郡主一口气都包圆,自然皆大欢喜,可若运气不好呢?
这就是明月最担心的第三点,霞染被禁、星空螺钿染在见惯奇珍异宝的武阳郡主眼中不过尔尔,这次的流霞就一定能打动郡主的芳心么?
通过对方吩咐自己观察民生一事可大胆推断,在武阳郡主心中,享乐显然不是第一位的。
虽说打着“孝敬”的幌子,可谁也不是傻子,更何况郡主那般人精堆儿里厮杀出来的出色人物。
若明月是个茶叶贩子,顺手献上的几匹布偶然得了郡主喜欢,一时风头无两,这叫无心插柳,谁也不会多想。
可明月偏偏就是个丝绸商人,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献布,这是要做什么?使唤武阳郡主帮她卖布么?!
简直胆大包天!
难得如今郡主对她印象不错,她一定要好生经营,用心维护,来日将这个大人情用到关键时刻——
作者有话说:如无意外,二更还是18:00哈!
第88章
有了钱,有了门路之后,再想赚钱并不算难。
碧波园那边是五月二十晚上拿到的货,郑太太五月二十四就穿上新纱衣出来同人赏荷花了。
那日下了蒙蒙细雨,天气清凉有微风,郑太太在一干丫头婆子的簇拥下登岸,恰有微风袭来,纱衣摹地飞起,带动她身上的环配叮当,璎珞流转,恍若翩然欲飞的仙子。
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看将过来,更有同她相熟的太太、小姐上前询问,“这又是哪里来的好料子?怎么市面上没见着呢?”
她们这样的人,等闲不必亲自出门采买,自有布庄的伙计将各季时新的料子送上门挑选,却不曾见到这般出色的。
太鲜亮了,恍若天成,较苏绣别有一番风韵。
郑太太不免得意。
她素来是个张扬的人,自信中甚至带着那么点自傲,并不藏着掖着,只说这是一个相熟的染坊新做出来的花色,“如今只得几件,想必过些日子就能出大样了。”
顺口把薛掌柜的店也说了。
众人恍然大悟,“啊,我说这个花色似曾相识,经你这样一说,可不是同霞染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店之前便是经营霞染的,想必是一家出来的。”
她们这些人,哪个没听过霞染的名头?
当下便有人派了小厮、丫头往薛掌柜店中传话,叫她一到新货就送到家去。
“流霞”对外要价三十八两,在纱中可谓一骑绝尘,然它质地紧密,品质出色,花色又是纱少见的艳丽繁复……只能说,贵有贵的道理。
不过薛掌柜那边虽然消耗少、走货多,实际每匹落在明月手中的利润只有六两出头,可谓薄利多销。
就这么着,薛掌柜还想讲价呢,“今年税又涨了,人手也贵,真是不好过……”
商业税分好几类,明月只需在交货时缴纳一成,而薛掌柜这种有固定店面的,税目就多了,不仅另有一种经营税,还要单独向地方官府缴纳街面清理和水路维护的费用。
杭州繁华,风景如画,大多是商人们纳税换来的,一年下来不是小数目。
另外,她还要费心维护各路大批发商,日常也少不了打点各路官场中人,开销极大。
商人嘴里的话只能听一半,明月当然没同意。
如果可能,她还是比较希望固县李掌柜那边多卖。
虽然更累一些,但三七开的利润呢!扣掉各样消耗、打点、分成,每匹她能赚将近十五两,两倍于在杭州贩卖。
但是固县,乃至徐州都太小了,北方大多数城镇远不如江南一带经济繁华,人口流动少,人们的穿戴打扮也更趋向保守……
单看价格,固县不是没卖过三十八两一匹的湖丝,甚至还有比这个更贵的。可那些都是春秋、乃至冬日的中厚料子,如今的“流霞”薄如蝉翼,哪怕工艺更复杂,客人们会买账么?
明月心里拿不准,头茬只给李掌柜那边二十匹,顺便又拿了两匹给孙三夫妇,两匹给吴状师,多管齐下。
事实证明,世上的有钱人还是挺多的。
三十八两确实不便宜,但对早已厌倦了普通纱料的富裕人家而言,咬咬牙也不是买不起,况且又打着个“霞染第二”的名号:霞染二三百两且有价无市,那个我买不起,还不能买个三十几两的过过瘾么?
薛掌柜拿货后的次日就买了近四成,明月一看,大喜,立刻决定增加染池。
现在七娘和朱杏都带了两个小徒弟,虽还不能独当一面,跟着打下手却还不错,如今仅有的两个水池完全不够朱杏尽情发挥。
她曾扬言,再加两个不是问题!
增加染池很简单,一个木匠带两个徒弟,包工包料,三五天就能完活,之后马上可以投入使用。
但是动工之前,朱杏却提出不同意见,“太挤了。”
染坊的前身是一处家庭经营的中等造纸坊,买卖一般,常住人口有限,占地仅一亩多不到两亩,现在前头约么三成是装卸货、盘点、接待的空地,后院大约一亩出头,刨去仓库、伙房和住处,留给两个染池和晾晒的空间实在不多。
而每个染池边都要搭建高大的木架,用来提布,此木架需要一人操作。另有一人在水池边负责配合提放,两人等朱杏调完色后清理水池,另有两人在晾晒区接布、调整位置、收拢等等。
也就是说,一亩地要分成染池和晾晒两半,以前者为例,半亩地界内要同时容纳两个四丈多长、两尺多宽的大型水池,以及两座高大的木架,至少四个人的活动空间。
现在看着确实挺宽敞,但如果再塞进来一份呢?
明月挠挠头,“买地吧!”
染坊附近全是荒丘和林子,往东南西北走几刻钟不见人烟,地皮应该贵不到哪里去。
明月出去转了几圈,决定将染坊东北侧的大半座山头包下来,那边有小溪流过,捕鱼捉虾、洗洗涮涮都方便,还有竹林可以掰笋子,之前厨房的高大娘就经常带人过去。
而且山坡上地势高,完全可以修建一座新哨楼,视野更开阔,戒备更无死角。
说干就干,明月马上就去衙门里问价。
原本那书吏听她说要买山,还挺高兴,当即翻开厚重的鱼鳞图册查找,“姑娘要买哪里的山?种地还是作甚?如今土地依据上中下肥力不同,价格也不同,约么在二两到五两之间。荒地贱,一两半上下就够了,若要的多,还能多送一点……”
可听明月只要一小边山腰,最多不过三t五亩后,那书吏的语气就冷淡下来,“就买这点啊?”
五两、七两的买卖,凭啥让我接待?!
明月有点懵,心道您这翻脸比翻书都快啊,我买这点还少吗?
寻常人家谁动辄买几亩不能种的荒地!
那书吏将她穿戴上下打量一回,确认是位不差钱的主儿,又耐着性子将鱼鳞图册翻看一遍,伸出手指往染坊附近画了个圈,“四周空旷得很,风景也不错,还修了路,跑马走车都使得。你若有闲钱,不如把这两座山头都包了。”
“啊?”明月傻眼。
不是,我就想扩张一下染坊啊,您这一下子弄给我两座山头,我要这么多山做什么!
那书吏见她只是惊讶,却并没露出手头紧的意思,心道有门,便又有了笑模样,出言蛊惑,“你只要那几亩地,却到了人家半山腰上,叫我们不好做。倘或来日又有人想包整座山,你却给破开了,剩下的怎么弄呢?
倒不如趁这会儿捡个便宜,略花百八十两的一并划过去,我在这边给你添几笔,你爱造屋子就造屋子,或是弄个庄子也好,那些个有钱人都这么弄,随意叫两个人侍弄着,日后想吃什么新鲜瓜菜也不必外头买去,或是多栽些果树,开花好看,结果好吃,岂不两全其美?况且都圈起来之后,外人便不好随便进,又安静又安全。”
荒地空着白瞎了,糊弄着叫人包出去,好歹多一份税收进账,衙门账面上好看,上头的老爷们看了也欢喜。
不差钱的明月被他说动了。
别说,还真别说,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种地另当别论,现在染坊里的人越来越多,确实有点挤。
朱杏和七娘的那几个小徒弟还三四个人一间挤着呢,早该分出来了,起码两人一间才像个话嘛。
至于七娘和朱杏,都是大管事级别,至少也得有个独立的院子。
这些日子梁鱼等人又陆续举荐了五个护院,抱了六条狗仔来,上上下下连人带畜二十多张嘴,没几个不能吃的,高大娘和三个帮厨勺子都抡冒烟了!
原来的小伙房根本坐不开,好些人都端着饭菜在室外凉棚底下吃。
现在天暖还好说,可过阵子冷了天呢?
难不成真要排班轮流用饭?
也不像话。
况且统共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养着好几头牲口、八条狗,还有伙房一天三四个时辰开着火,天长日久的,污物、油烟四处飘散,很容易沾染到仓库和前面的染池。
若真的包下一座山头,一切难题便迎刃而解了:
住处、伙房、杂物等全都挪到紧挨着的小山包上,多盖几间房,多添几眼灶,看在眼里亮堂,心里也舒坦。日后饮食起居都在上面,又能就地养殖、栽种,汲水也方便。
现在的染坊杂物全部清理干净,东西向扩出去,东侧连接山丘,只做接待、库房和染坊等干活之用。
如此公私分开,大家住得舒坦,做出来的货也干净清爽,更省心。
最担心的只是护院。
之前那边是有梁鱼、夏生和吴冰夫妻四个人加两条狗,现在是九个人、八条狗,一座山头够用吗?
明月皱眉,问那书吏,“挨着的那座小山包多大?”
对方回道:“不大,也才九十来亩,骑马几刻钟就跑完了。”
南方的山和北方的山不一样,尤其是靠近城镇的,大多以小山包、丘陵居多,小巧玲珑。
骑马?
明月心头一动,是啊,像以前那样走着确实不成,可如果给所有人配上马呢?一人一马一狗配齐,带着兵器和竹哨子,有什么情况招呼一声,附近的人纵马赶过去也来得及。
况且又有山,无需特意准备草料,日常溜达就能自己吃饱了。
再说了,防护重点仍是扩建后的染坊和住宿区,其余地方最多不过种点瓜果蔬菜,防野兽倒罢了,怕人偷怎得?
这么一想,倒是也能张罗得开。
明月打定主意,花一百四十六两包下了染坊旁的那座小山丘。
那书吏还想怂恿多买,被明月婉拒了。
有多大碗吃多少饭,现在人手不足,买下来也守不住,还平添一段心事。
趁着天暖,山上先扎篱笆、盖房子,染坊旧址同步扩建。
最先拆除、搬走的是伙房,直接在山丘上挨着溪流搭建一座巨大的凉棚就是了,夏天做饭更凉快。
与此同时,旧址篱笆外开始建造新染池,等建完了,旧围墙一拆就好,等于原地不动,平白扩大了一倍。
山上的屋子无需什么花样,明月给足银子,工匠们昼夜不休地干,照这个架势,最迟秋天就能住进去了。
众人一看有大屋子住,分外欢喜,干活更加卖力。
明园里有马夫,原先就是贩马的,如今虽不做了,却还认得不少马贩,帮忙牵线买了几匹中等马来,分与梁鱼等人使用。
众人早年大多在外闯荡,哪怕现在养不起马匹,骑术也还算娴熟,少不得重拾起来。
梁鱼得空便带人操练,还专门针对哨声编了一套简单的讯号,方便日后传递信息。
只是这么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染池增加,产量提升,作为原材料的湖丝有点跟不上了。
明月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崭新的怪圈,像极了“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可转念一想,未尝不是买卖更进一步的证明。
早期染坊所需胚布来源有二,一是徐掌柜亲自带人去湖洲一带收来的成品,二是徐掌柜收来熟丝,在自家织坊里织成成品。
之前做“霞染”时用到的胚布属于市面上常见的厚度,多数织户都做得,可“流霞”所需纱质胚布,却是徐掌柜用自家织机大胆改良后做出的新品,外面少有。
原本徐掌柜家中几经扩张的织坊供应明月绰绰有余,奈何她现在加了两处染池!
明月不想处处受限,干脆拿出一笔银子入股,将织坊相邻的几座屋子买下来,叫徐掌柜夫妻多加织机、多收织工。
第89章
徐掌柜家经多次扩张后的织坊现有织机六十五架,专门根据明月的要求织造各样湖丝,“霞染”所用胚布不过平纹寻常织法,熟练工三两日可得一匹,而“流霞”所用细纱更繁琐些,需得四五日方可得一匹,每月可得纱四百三十五匹上下。
明月对“流霞”纱的产量不太满意。
如今直接与她本人联络的豪客便有五七人,薛掌柜那边更不必说,还有京城的锦鸿看过后也表达了想要的意思,再加上固县、吴状师……明月甚至还想联系下扬州的庞管事。
纱的旺季就那么三两个月,错过今年,谁知道明年客人们是怎样口味?
“根据之前收上来的丝量,”明月飞快地估算一回,“换成纱差不多能做一千匹,怎么折半了?”
“纱不好做啊,非积年经验的熟练织工不可得,那样的人大多被官办作坊拉走了,一时间却去那里寻?”熬了几个大夜的徐掌柜双眼满是血丝,嗓子也有些哑,“霞染用的胚布简单些,月产千匹完全没有问题。”
明月也没料到“扩张”一事说来简单,真操作起来却有这许多琐碎问题,任何一处跟不上都会拖垮全局。
“还有一件事,”徐掌柜的脸色不大好,“今年湖州一带雨水偏少,好些桑树都不怎么挂叶子……”
本地桑叶产量锐减,好多散户蚕农做不下去,坚持做的也只能高价购买外地桑叶。桑叶买卖论“个”,每个二十斤,价格从十文到一贯不等,根据天气、产量、早晚浮动很大。【注1】
而蚕的食量很大,以一筐为例,火前吃叶一个,火后吃叶一个,大眠后吃叶六个,前后加起来少说共一百六十斤。【注2】
照今年湖洲一带的桑叶买卖市价来看,每养一筐蚕就要比往年多花二两乃至数十两不止!
许多蚕农根本支付不起,只能狠心放弃。
“少了多少?”
“两三成吧。”徐掌柜想了想,报了个比较保守的数字。
种地就是这样,不管种什么,都是靠天吃饭,老天爷心情好了,一年到头风调雨顺,就多赏几碗饭吃;可什么时候老天爷不高兴了,旱涝冰雹,说来就来,一年心血一日尽毁也非罕事。
所以前些年哪怕再难,她和自家男人都没想过去种地。买卖再不好做,最多少赚点,可若去老天爷手底下讨饭吃,是真的有可能颗粒无收、入不敷出。
两三成,明月的心跟着沉了下去,那么实际情况很可能更糟糕。
产量减少,各大织坊的需求却不会减少,如此一来,湖丝t势必要涨价。而自己做的是纱,在没有名人助阵的情况下,三十八两的售价已然一骑绝尘,再涨……
而且这种情况带来的坏影响不仅限眼前。
湖丝产量减少,秋冬时节的霞染量也很难跟上。
“尽量多收一点吧,”明月重重地吐了口气,“多找找那些散户,这回若找到好的,就同他们签个文书,以后每年都要。”
“每年都要?”徐掌柜有些惊讶,“今年减产、价高,来年势必有生人蜂拥而至,只要天气好,产量定会激增。”
之前她就找过不少散户,可后来与几个大型桑园、蚕农和织坊稳定合作后,就将品质参差不齐的散户砍了。
这种做法很常见,比较方便丝绸商人根据需求调整,不至于压货。
“对,每年都要,”明月点头,“天气的事谁也说不准,湖丝多了织不完,我们可以倒手卖给其他人,还能顺手赚一笔,但若是同今年这样不够用就麻烦了。”
徐掌柜道:“说的也是。”
湖丝是稀罕物,纵然多了也绝不会卖不出去,只是又添一步,稍稍繁琐些罢了。
“对了,”明月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叮嘱,“虽说多收散户,也要宁缺毋滥,那些手艺差的,习惯以次充好的,或是有其他别的什么劣迹的,统统不要。”
徐掌柜笑道:“这个我自然明白。”
明月也跟着笑了,“来回注意安全,同样的亏不要吃第二次。”
说起此事,徐掌柜眼中亦划过一抹狠戾,“放心吧,鸡都杀了,猴子们自然乖觉。”
之前有人趁着大雨天在她收丝的必经之路上挖坑,险些折了她的腿,她可不吃这个哑巴亏,私底下花银子把人找出来,直接打断一条腿扔到大街上。
从那之后,路上再也没了那些杂七杂八的腌臜事。
才回到明园,先有丫头递上来一碗鲜牛乳,笑道:“这是方才莲笙姐姐送来的,说是染坊那边来的,还没凉呢。”
染坊扩建后,明月又授意高大娘招了一个伙房搭子,她本人则在烹饪之余,将无处释放的磅礴精力挥洒在山的另一边:
高大娘以一己之力经营起一片小农场。
高大娘先找七娘批了款子,买了好些鸡苗、鸭苗、鹅苗,还买了几头产奶期的奶牛和羊羔,又叫梁鱼等人帮着翻了几块地,亲自种下许多瓜菜,一个人把老本行干得如火如荼,如痴如醉。
山上就有泉水,那些东西经过她的手调理之后简直见风就涨,短短几十天拔高老些,牲畜、家禽也上了膘,再这么下去,只怕来年就不用去外头采买了。
明月见那牛乳表面浮着厚厚一层浅黄白色的奶皮子,果然浓香扑鼻,“还有么?”
听说还有,就撵苏小郎和二碗也喝。
她边喝边笑着对苏小郎说:“转过年来,只怕连明园的也能供应上。”
说笑间,听说她归来的春枝擎着一封信过来,“今儿我回城里的宅子看了眼,隔壁芳星听见动静喊我,说是前几日扬州来信,她帮忙代收,却不晓得往哪里送,又不敢随意托付给旁人,等到今日才送给我。”
为安全计,明月搬到明园的事情并未大肆宣扬,芳星也不晓得。
扬州?明月有些疑惑,我同扬州没什么往来呀,就算是那个卖染料的庞管事,也只知道我是杭州来的,绝不会知道城中那处宅子。
她满头雾水的接过信,翻过去看了看背面,一拍脑门,“可算来了!”
是常夫人在扬州时的住处!
四月时,明月曾向常夫人求助,想找几个可靠的螺钿匠人,没想到回信来得这样晚,晚到她几次三番怀疑信使半路丢了。
不过看过之后,明月就知道为甚么这么晚了:信里是常夫人派人打探后的结果!
常夫人虽常用螺钿器,但多是外头铺子里送来的成品,纵然知道哪里盛产,却对匠人本身知之甚少。
似市面上常见的几位名家,早已自立门户,肯定不会接明月这点小活儿,常夫人就派人往江南一带打听,辗转找到几个。
只是常夫人做不来以权势压人的事情,对方究竟肯不肯同明月合作,还得她亲自验证。
明月千恩万谢,当即手书一封,连带几匹“流霞”染叫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她自己则胡乱吃了饭,叫上苏小郎和二碗,循着信上的地址就去了。
常夫人家中毕竟不是做这个的,手下的人也是硬着头皮上,一共打听到五位螺钿匠人,一个年初去世了,如今当家的是他儿子,手艺很不行;又有一个月初搬家了,先不管他;还有一个现居福州,太远了,也靠后。
余下两个一人在扬州,一个在杭州,明月本属意后者,毕竟近便,商议事情也方便。奈何那厮十分傲慢,见她是个年轻姑娘便狮子大开口,一年要八百银子的供奉,还不止做她一家。
明月当时就气笑了,“不止做我一家算什么供奉!”
现在朱杏每年的各种收入加起来都过一千了,若能将星空螺钿染的产量提起来,一年八百两真不算多,明月愿意给。
可脚踩几条船就不大好了吧?
眼见谈不拢,明月便退而求其次,找了扬州那位。
是个老头儿,快六十岁了,难免有点耳聋眼花手抖,手艺却不减分毫,也比较谦逊。
令人惊喜的是,他早年去杭州闯荡过,听说明月从杭州来的,便主动改了杭州方言。
虽还带着浓郁的扬州口音,但已经比鸡同鸭讲好很多了。
他倒是还愿意接活,就是有个要求,每天都要小酌两杯,且非绍兴女儿红不喝。
明月:“……”
我算知道为甚么没人雇你了!
别手抖也是这么喝出来的吧?!
老头儿嘿嘿一笑,比出两根手指头,“我每日只吃两小盅。”
明月给他逗乐了,“行!”
只要别误了事,每天两盅女儿红算什么,谁还没点爱好了?
若真每天只吃两盅,一坛女儿红能喝几个月,比前头那个脚踩几条船还要八百两供奉的划算多了!
老头儿喜得满脸放光,美滋滋从屋里抱出一筐螺壳,“我不叫你吃亏,先给你做了,你瞧瞧中不中,中意了再给我买酒。”
还挺有意思,明月举目四望,见那房檐和墙头上厚厚一层青苔,野草也窜得老高,院内小花圃里也是草盛菜疏,显然鲜少打理。
再看他孤身一人,还爱喝酒,可别什么时候醉死在屋里没人知道,便道:“老丈,不如您同我回杭州去,要采买时只管使唤人。”
这是人才啊,万一带回去教个徒弟什么的,没准儿以后她还能开个螺钿器铺子呢!
哪知老头儿脑袋甩成拨浪鼓,“不去不去,我不去!”
他坚持如此,明月也不好勉强。
罢了,凡事讲究缘分,况且那螺钿片轻薄,派人往返取来也不费事——
作者有话说:【注1】《湖州府志》记载,“湖州买卖桑叶论个(二十斤)或论担(一百斤)。
【注2】《沈氏农书》记载,“蚕一筐,火前吃叶一个,火后吃叶一个,大眠后吃叶六个。”共一百六十斤,折合现代的一百九十一市斤。
第90章
明月在扬州老头儿家里待了几日,亲眼看他处理螺壳,切片、打磨,最终得到一把五彩斑斓的螺钿片。
明月放心了,老头儿却有点不过瘾,挠着没剩几根毛的脑袋砸吧嘴儿道:“就这?”
不镶嵌什么的?
见明月点头,老头儿嗨了声,还挺失望,“这算什么螺钿器嘛!”
打磨螺钿片只是第一步,如何根据事先凿好的凹槽镶嵌得天衣无缝、平整如一才是真功夫!
明月心道,我也没说做螺钿器哇。
苏小郎打趣他,“能换酒喝还不好?”
放屁!老头儿凶巴巴瞪他一眼,劈手从明月手中夺回几片螺钿,倒背着手回屋去了。
进去后还不忘再瞪一眼,摔门睡觉。
感情你们就这点追求?觉得我就这点手艺?!
明月哑然失笑,老爷子气性还挺大。
现在不着急做星空螺钿染,先把老头儿顺毛撸了再说。
她把剩下的螺钿片收好,过去敲了两下门,“老爷子,明儿一早我们就走,等会儿去给你买酒,就放在门口,您愿意什么时候出来拿都好。”
屋里没动静。
明月和苏小郎对视一眼,招呼二碗出门逛去。
逛街的时候顺便找人打听了下那家染料行,外人倒没听说有什么大变动,想必一时半刻崩不了。
傍晚三人归来,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老头儿屋里亮了灯,也不知在忙t活什么,敲门还是不理。
明月无奈,只好按照约定将酒坛子放在门外。
一觉醒来,二碗出去买了早点,苏小郎去打水与明月洗漱,正吃着呢,正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头儿也不说话,还是气鼓鼓的,直愣愣走到明月眼前把手一伸,“嗯!”
明月嘴里还含着半截包子呢,愣了下,眼睛都睁圆了,“嗯?!”
苏小郎惊讶道:“好俊的插梳!”
是一支半月形的插梳,把手的位置用细小的螺钿片镶嵌出蝴蝶的图样,就连细细的触须都用螺钿细条做出来了,严丝合缝。
明月努力吞下包子,接过梳子轻轻抚摸,心中惊叹更甚:
好平滑!
若闭上眼,完全感觉不出螺钿片和木梳镶嵌接缝处有任何起伏,活像一整块料子似的。
从昨晚他回屋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过七个时辰,纵然有现成的螺钿片,在光线暗淡的室内做好一只螺钿蝴蝶也绝非易事。
接收到三个小年轻火辣的崇拜目光,老头儿得意地扬起下巴,“随手做的,回头你找人上了漆,能使一辈子。”
这才是我的真本事呢!
明月:“……”
她看着老头儿那双血红的眼睛,以及快要拖到地的巨大眼袋,很有点啼笑皆非:
熬了一宿就为了证明自己有大本事?
这是怎样的老犟种啊!
听听,一宿没睡,开口都咯痰了!
明月犹豫片刻,眼见着那一夜未眠的老头儿晃晃悠悠去拆酒坛子,唯恐他把自己喝死了,决定最后再争取一把。
“要不您还是跟我回杭州吧,只要把我想要的东西做完,您想做什么做什么,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银子照开。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跟我讲,只要我能买得到的,绝不含糊。逢年过节了还有新衣裳穿,病了累了也有大夫照看……”
也不知哪句戳中了老头儿的软肋,他喝酒的动作一顿,斜眼瞅过来,“真就我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
明月正色道:“只要我买得起、买得到!”
她觉得这老头儿就是有点闲得慌,大不了到时候叫他做家具过瘾嘛,做多了还能挣钱呢!
老头儿眼珠一转,“除了份例银子,我得顿顿吃肉。”
“可以。”
“天天有酒喝。”
“没问题。”
昨天死活不走,明月还以为他对扬州“情根深种”呢,感情是没亮真本事,怕自己不答应他的要求!
她觉得这老头儿恐怕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想了半天就想起个吃肉,就连她也知道什么参翅鲍肚的。
怎么混的啊?明明有这么好的手艺!
和朱杏一定很有得聊!
老头儿眨眨眼,突然改口,“不行,我跟着你吃,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以前的东家答应得好好的,没过多久就后悔了,背着他偷吃好东西,可把他气坏了。
“呃……”明月诚恳道,“我吃的可能没那么多讲究。”
如今她尚在发展,还没养成奢靡堕落的习惯,除了偶尔外出应酬,日常伙食仍以家常小菜为主,什么参翅鲍肚,什么山珍海味,统统没有。
老头儿一听,驴脸一拉,就要昂夯。
明月忙道:“你不嫌弃就行,不过我经常要去外头奔走,一走一两个月也是有的,在外风餐露宿……”
咋样,你也跟着?
老头儿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瞅她:谁跟你出去遭罪!
“那我就留在你家里,天天叫厨房里给我炖肉吃。我还要穿新衣裳,每个月都要……”
明月乐了,抬手朝苏小郎一招呼,“行了,剩下的去了再想,带走!”
又对二碗说:“把他屋里像样的家当都带上!”
老头儿大大咧咧的,这几天她们大约知道他把好东西藏在哪儿了。
“好嘞!”苏小郎搓搓手,上去就把人往肩头一扛,酒气上头的老头儿死死搂住酒坛子,连困带醉,瞧着眼神都迷离了。
苏小郎就笑,“难怪每次只吃两盅,就这点酒量?”
稍后登船,老头儿已然鼾声震天,睡死过去。
两个时辰后,老头儿醒来,茫然看着水面,“我,我死了?”
黄泉水真亮啊!
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后,老头儿抱着船头嚎啕大哭,又扇自己嘴巴子,“叫你灌黄汤,叫你灌黄汤……”
也不知一把老骨头哪儿来那么大嗓门,嚎得船夫和岸上行人纷纷侧目:杀猪呢?
阴天下雨,合着老头儿沙哑的哭声,说不出的凄厉诡异。
明月的汗都下来了,恨不得跳起来捂嘴,“您要反悔了,我再给您送回去还不成吗?”
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拐子也不拐这么老的!
苏小郎和二碗正面红耳赤地对每一个望过来的人解释,尴尬中透出徒劳:“自己人,自己人,老爷子喝多了,撒酒疯呢……”
老头儿干嚎半日,擤一把鼻涕,“你得给我立个字据,不能再跟他们似的骗我。”
他们?谁们?谁骗他,怎么骗他?
明月脑袋里一股脑冒出来许多疑问,“行行行,立字据,立字据,这怕什么!”
自打接了武阳郡主的差事后,明月走到哪儿都带着小本子和毛笔,另有一根拇指粗细的竹筒挖的墨囊,当下摊开如此这般写了一回,叫船夫作见证,自己落款、按手印。
老头儿接过去看了一场,突然又哭,捶胸顿足,“我不识字!”
不然当初就不会被骗了!
明月:“……”
那你要写个鬼啊!
话虽如此,老头儿还是将那张字据叠放整齐,小心翼翼地揣到怀里搂着。
有字据好啊,有字据就不怕了。
闹腾了一路,明月连哄带骗问了一路,勉强拼凑起这姓楚的老头儿的过往:年轻时他拜师学艺,中年时找了份好活儿,挣得不少,也算意气风发。奈何那个东家有点抠,大约也有点不讲江湖道义,觉得一个匠人怎么配跟东家平起平坐,答应了“共食”后又反悔。
老楚头因此恼了,大闹一场,顺便把自己的饭碗砸没了。
不过几年下来,他也攒了些银子,出来自己干也挺好。
奈何他贪杯,无人管束后误了几回工期,渐渐地,就没什么人找他了。
那一带也就是老一辈的人还记得有这么个螺钿匠人,年轻人只知那座破屋子里住着个脾气古怪的糟老头子。
后面的事老楚头不愿意说,不过明月通过只言片语和一系列反应中大约也能推断出,只怕他酒后轻信于人,被人给骗了积蓄去,以致晚年潦倒……
两天后,老楚头看着眼前的明园目瞪口呆,直到被水中分开的荷叶打了脸一下才骤然回神,结结巴巴道:“你家啊?”
明月点头,“昂!”
老楚头倒吸凉气,连连摇头,“亏了亏了!”
我咋没多要点儿!
不光要吃肉,我还得吃羊肉!
一行人包船回来的,到后水门就停,然后换上自家的船,又走一段,莲笙爹停船靠岸。苏小郎率先跳上岸,扶着明月下来,后面亦步亦趋跟着个满眼稀奇的老楚头,二碗在他后面虚虚扶着,生怕一脑袋栽进水里。
春枝过来迎接,诧异地望了明月一眼:这是把谁爹接来了?
弄明白老楚头的身份后,春枝的眼神就变了,忙叫人安排住处,又让人来量尺寸,预备做新衣裳。
什么爹,这是块活宝贝啊!
“才来就做新衣裳啊?”老头儿还有点不好意思,半点看不出两天前趴在船头一把鼻涕一把泪撒泼的熊样儿。
“嗯呐,”明月笑道,“这还有假?若着急穿,我先叫人比着你的尺寸去外头买一套成衣凑合着。”
“不用不用……”
老头儿挺好哄,乐颠颠跟着去了,晚间又来同明月和春枝等人一起吃饭。
还真是家常菜,鸡鸭鱼肉都有,但并不刁钻,倒是正中一盆红艳艳的稀烂炖肘子颤巍巍的喜人。
老头儿嘶溜着绍兴酒,拿勺子连汤带肉挖肘子吃,挖到碗里还不忘偷窥明月的眼色,冷不防被她看个正着,老脸微红。
春枝噗嗤笑了声,亲自将离他最远的烧虾仁舀了一小碗与他,“再尝尝这个。”
老头儿撑得睡不着,半夜爬起来吭哧吭哧磨螺钿片,边干活边嘟囔,“明儿我要吃羊肉,要肥肥嫩嫩的才好……”
等到十月初,老楚头就跟吹足了气的皮球似的胖了一圈,老脸上的褶子都给撑开了,油光光透着亮,活像年轻了十来岁。
明月照例要进京给常夫人和武阳郡主拜年,临走前还特意嘱咐莲笙,“记得每天去问问老楚头想吃什么,酒不要多给。”
知道老头儿会撒酒疯后,t明月就把他的酒坛子收缴了,只是每天中午饭桌上给他倒两小盅过过嘴瘾。
莲笙抿嘴儿笑,“我记着呢,左不过就是那些东西。”
老头儿挺好伺候,就爱吃肉,炖得烂烂的肉,猪肉牛肉羊肉都行,肥一点最好。或许是年纪大了,口味有点重,喜欢偏甜偏咸的,糖醋的虾球和鱼丸也喜欢。
莲笙又对明月说:“近来我琢磨着学人家煨鲍鱼呢,您办完事就回来尝尝。”
明月对手下人极大方,中秋节从酒楼叫了菜,大家一起吃,其中就有一盅煨鲍鱼,肥厚软烂,明月极喜欢。
“东家,都准备好了。”苏小郎过来回话,身上还背着一个细长条匣子,用几层布条捆得死死的。
明月伸手拽拽匣子,确认掉不了,“行,出发!”
真心换真心,这是老楚头交的投名状,正好献给武阳郡主做年礼——
作者有话说:老楚头的故事根据现实改编,只不过现实结局没这么美好,其实挺惋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