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春蒐(3)


    谢崚咽下口中的肉,问道:“阿止哥哥,你要不要?”


    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


    苏蘅止拿起手帕,擦了擦她鼻尖的灰,“你方才已经吃过了。”


    她啃完这只兔腿,侍从们围上来,用湿布替她擦干净手上的油脂,她问道:“你为什么找我呀?”


    “你不是喜欢红宝石吗?”苏蘅止取出一把短刀,“宝剑我是没办法替你取来了,红宝石倒是可以给你。”


    谢崚从他手中接过短刀,小心翼翼打开,薄如蝉翼的细刃倒映着她金色的眼眸,月光下反射泠泠寒光。


    刀是好刀,但是更好的是刀鞘,刀鞘是黄金打造,上面镶满了数不清的漂亮宝石和玉石。


    其中,最耀眼的是一刻手指头那么大的天然红宝石,碎满星光,如银河般粲然。


    谢崚爱不释手,将刀鞘贴在自己温暖的脸蛋上,感受着宝石凹凸不平的触感,把玩一番后才想起旁边坐着的苏蘅止,清咳两声:“哪来的?”


    “我爹给的,他在下邳城外剿灭了一伙强盗,从他们手中抢来的战利品。”


    苏蘅止说道,“徐州的流寇打家劫舍,匪窝里藏了不少珍宝,这刀想必也是他们从哪户人家里抢来的,我爹送给我,给我防身用,但刀鞘太花里胡哨了,我在宫里居住,也不需要防身,所以送你啦。”


    苏蘅止看着她的双丫发髻,今天并没有戴珠花,“你可以把宝石撬下来,做成头饰,可以挂满你整个脑袋。”


    这颗没有太祖宝剑那颗大,却是苏蘅止能够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谢崚摇了摇头,“别呀,我要好好珍藏起来。”


    她挥舞着刀鞘,回眸朝他微笑,篝火的明焰与皎月同时照亮她金色的眸珠,水泽漾动,韶光明艳,“珠花可以有很多,但是阿止哥哥给我的礼物,就只有这一份。”


    “谢了,阿止哥哥。”


    风在火焰上方形成一个小小的气旋,卷开眉眼,驱散春夜的寒冷。


    她的珠花还指望慕容徽努力给她拿回来,苏蘅止这个她要拿来收藏。


    ……


    次日慕容徽大清早就去了猎场,本来他想要叫谢崚也跟着一起去的。


    可惜谢崚身娇体弱,昨天跟着慕容徽跑了一圈,双腿内侧都要磨红了。


    早晨慕容徽起来的时候,谢崚躺在床上耍赖,一会说头疼一会说肚子疼,就是不愿意去猎场,慕容徽拿她没办法,只好背着弓离开了。


    确定他走远了以后,谢崚才慢悠悠爬起来,伸了伸懒腰。


    清晨露水未干,眼光下朝山野望去,远方的草木缀满了珍珠,风吹时闪得晃眼。


    谢崚眯着眼睛,适应阳光,明月给谢鸢拿早膳的时候刚好看见站在营帐前到处张望的谢崚。


    她顺口问候道:“殿下用早膳了吗?”


    谢崚摇头,“还没呢。”


    明月微笑,“那殿下也一起来吧。”


    她顺手就将谢崚拐到了谢鸢的帐内。


    营帐中摆放着书案,案上摆放着宫里搬来的各种文书,谢鸢是一刻也不得闲,出门在外,也随身携带笔墨,不忘公务。


    不过谢崚赶到的时候,孟君齐她爹居然也在,佝偻着背,在挨训。


    “朕不明白,爱卿在执迷不悟什么,现如今赵国内乱,是最好的收复中原的时机,此时若不动手,再拖下去,我大楚的江山将会落入氐人苻氏,鲜卑慕容氏的手里。”


    谢鸢说道,“你以为不北伐,就能够在这弹丸之地龟缩到永久,北方局势若定,未来江北的君主必然挥师南下,你以为将来者懦弱的朝廷还能抵挡北方的良兵战马?”


    司农卿被训得面红耳赤,头都快低到地下去了,唯唯诺诺,始终没有说话。


    谢鸢加足马力,道:“余家已经松口,中书监


    也在草拟诏书,就只有你,至今还不愿意清点国库,为将士出征打点做准备,朕再给你两日时间,若是春蒐之后,你还不愿意将账簿交出,这司农卿,你就不用做了。”


    司农卿颔首:“微臣遵命。”


    司农卿到底单枪匹马再也难以支撑,在谢鸢的强势炮轰下,总算松了口。


    终于将孟家也解决了,谢鸢长舒一口气,转身便看见了踮着脚尖走到她面前的谢崚,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今天没有去猎场?”


    谢崚嘴巴很甜:“我要留下来陪娘。”


    谢鸢笑了,“除了卖乖哄你娘开心,你还会什么?”


    明月打开食盒,将早膳放在两人面前,陪娘亲用过早膳之后,谢崚便出去找苏蘅止。


    她跟不上慕容徽的脚步,但是苏蘅止和她一样都是八斤八两,两个人骑上马,在侍从的簇拥下慢慢来到猎场。


    “看到那只兔子了吗!”


    谢崚看见远方的小灰兔,放慢了脚步,握紧了弓,手腕在阳光下白得发亮,她瞄准方向后放手,箭飞速弹出,形成一条抛物线,半途却落了下来,灰兔毫发无损,依然悠哉悠哉吃着草。


    “怎么会这样?”谢崚惊讶。


    苏蘅止慢悠悠驾着马驹跟在她的身后,“你往前走一些,你的箭后力不足,不然还没碰到猎物箭就落下来了。”


    谢崚道:“可是昨天我爹也这个距离,他为什么就能轻松射穿兔子,而我不行?”


    苏蘅止想了想,道:“君后用的是重弓,前年,大司马还在徐州的时候,曾经单枪匹马,在野外射杀猛虎,用的就是十石的重弓。你现在手里拿的轻弓,三岁幼童都能拉开,射程当然不如重弓射的远。”


    谢崚看着远处还在吃草的兔子,心想要是再靠近,只怕要惊动兔子了,于是对侍从道:“给本公主取重弓来。”


    苏蘅止欲言又止,但是最终也没有打击她的自信心。


    黑木的长弓几乎要比她的人还高,她伸手握住木弓,负责保护她安全的禁军看着她细瘦的手腕,提醒道:“殿下,小心些。”


    谢崚刚接过弓,差点要被这弓带着甩下马。


    她可算明白为什么这玩意叫做“重弓”了,这也太重了,好像玄铁打造,她两只手都没办法把弓举起来,憋红了脸也就只能勉强将弓拖刀马上。


    白马低着头,已经开始嚼着身边的青草了。


    侍从见她没有力气拿起弓,连忙把弓取下来,免得她握不住。


    就在这时候,那只小兔子动了一下,谢崚连忙喊道:“阿止哥哥!”


    苏蘅止心领神会,立刻跑马上前,毫不犹豫放了两箭,一箭偏移了方向,刺中了石头缝隙,另一箭还是偏移了,但依然扎中了兔子的脚后跟。


    兔子受了伤,变得一瘸一拐的,速度也变慢了,苏蘅止二话不说翻身下马,爬过去揪着兔子耳朵把它提了起来。


    这应该是只刚刚断奶的小兔子,圈在苏蘅止的怀里,小小的一团,刚离开母亲就被人类逮住,害怕得瑟瑟发抖。


    苏蘅止抱到谢崚面前,“你看,还活着。”


    他在草地里滚了一圈,发尾上沾了几缕青草。


    坐在马上的谢崚抬手拍了拍他发上的草叶,提起了可怜的小兔子,失望地道:“远看过去还挺肥美的,没想到这么小一只。”


    应该没什么肉。


    苏蘅止道:“要不养起来吧,养肥了再宰。”


    小兔子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三瓣嘴蠕动,希望能够萌混过关,希望这两个人类能放自己一马。


    “有道理,没准它还能生小兔子呢,”谢崚提起兔子尾巴,认真观察,“话说这是只公的还是母的?”


    苏蘅止:“……别看了,给兔子留点尊严吧。”


    侍从向来只记录每个人射杀猎物的数量,苏蘅止抓了只活兔子,侍从们犯了难,正疑惑要不要将这只兔子记作苏蘅止的战绩。


    苏蘅止道:“不用登记在册了,这兔子留给殿下养。”


    谢崚抱着兔子,缓缓回营,好歹得了只兔子,这次出狩也不算无功而返。


    谢崚问道:“话说你箭术那么厉害,为什么会偏离方向!”


    苏蘅止在她身后勒住了马,抬眼看向蓝天,“大概是因为,起风了吧。”


    山边的云被长风卷起,宛如海浪般汹涌上来,原野之上的草木被风压低,谢崚伸出手,眯着眼睛,感受风迎面拂来的感觉。


    风中夹杂着一丝香甜的水汽。


    ……


    与此同时,慕容徽来到一片林子中。


    草地上见不到猛兽,顶多只能猎杀一些兔子、小麂等的野物,想要猎杀大型野兽,还得进山林里。


    随着日头西斜,云层遮蔽太阳,山林里阴翳了下来。


    慕容徽在短暂的时间内猎杀了两头鹿,一头野猪,两只豹猫四只獐,以及三只肥美的兔子。


    这才小半天时间,身后的随从已经拖了满满一小车的猎物,慕容徽握着弓往林子深处探索。


    慕容徽是皇后,跟在他身边的侍从少说也有百来个,一来是保护他的安全,二来也是担心他跑了。


    然而他骑马速度比寻常人要快,侍从还兼顾猎物,竟然难以跟上他的脚步。


    不知不觉,慕容徽和身后的侍从拉开了一段距离,依然跟随在他身边的,也就只剩下那么寥寥二三骑。


    忽然间,好像陡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慕容徽勒住了马。


    他对环境的洞察力向来异于常人,隔着一丛灌木,他看见远处的地上跪着几个黑衣打扮的人影,和骑马男子正在交谈着什么。


    慕容徽眼眸微沉。


    黑衣蒙面,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怪异。


    天子猎场,都是被清理过的,连百姓都要驱赶,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进来。


    侍从显然也意识到不对劲,上前来道:“君后……”


    他才发出一声,那头猛然惊觉不对劲,骑在马上的人急忙挥手,黑衣人散开来。


    顷刻间,箭雨纷然。


    慕容徽身边的两个侍从被扎了个对穿,马匹嘶鸣,慕容徽抽出腰间佩剑,砍断迎面刺来的两支飞箭。


    左手抽出机关弩,朝两个方向发出,躲藏在灌木从后面的两个黑衣人应声倒地。


    他眼里戾气如天边阴霾,对着对方喊话,“你大可试试,你的箭利,还是我的箭利!”


    下一刻,他听见拖长的一声“且慢”。


    灌木丛后面的男子走了出来,竟是出乎意料的一张脸。


    慕容徽握着弩,丝毫不敢放松,“原来是你。”


    “君后,别紧张。”


    “我们不是敌人。”他大笑三声,眼里写满了张狂,迎着慕容徽的箭刃,丝毫不惧,“你就真的甘心,一辈子被囚禁在宫中吗?”


    他阴恻恻地道:“你帮我这个忙,就能得到永久的自由。”


    ……


    郊外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是大晴天,转眼之间风云变幻,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


    山里发生了塌方,有几个巡逻的禁军被掩埋在其中。


    谢鸢见有变动,不好继续在野外逗留,让人即可拔营,到不远处的行宫之中休息。


    谢崚被送上马车前还频频回头,“爹爹还没有回来吗?”


    “禁军去找了,找到后会立刻护送他去行宫,阿崚先行一步!”


    谢鸢安顿好了她,穿上蓑衣,骑着马就要冲进了雨中。


    她没敢告诉谢崚,慕容徽和队伍失散,下落不明,而被山流掩埋的侍从,就是跟随在慕容徽身边的几人。


    谢芸察觉她要往山上冲,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牵住她的缰绳,把马拽停,手上被缰绳勒出红痕,“陛下,不可,你是天子,怎么能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呢?”


    “禁军已经在搜索君后了,陛下就算出去了,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谢芸,放开!”


    谢芸非常倔强,死死拉着缰绳,“不放不放就不放!”


    君臣两人还在拉扯,一人一骑正穿过雨幕赶来,两人抬眼望去,正是浑身淋湿的慕容徽。


    看到谢鸢,他才将手中的剑放下,“陛下,你想去哪?”


    谢鸢这才调转马


    头,没好气地道:“还不是为了去找你,眼看着天色转阴,就应该快点回来,你拔剑做什么?”


    慕容徽道:“大雨遮蔽视线,无法用箭,唯恐与野兽碰见,此剑用作防身。”


    谢鸢看着他湿漉漉的模样,语气柔和了一些:“既然回来了,赶紧上车,别淋雨了。”


    谢鸢和谢芸都松了一口气。


    ……


    行宫中,刚刚沐浴完毕的慕容徽裹着毛毯,擦拭着头发上的水珠。


    贺兰絮来了,为他端上一杯热水,慕容徽问道:“现在还能联络上的人有多少?”


    贺兰絮迟疑片刻。


    慕容徽说的,是他安插在楚国内部的暗桩,这部分人是贺兰絮替他联络。


    自从他被禁足之后,贺兰絮也失去了出宫的资格,于是就让这部分人潜伏下来。


    倒不是贺兰絮不能再联络暗桩,只是他们此刻被谢鸢严密监视,若是贸然联络,恐怕会让谢鸢觉察。这些人用了一次以后就再也不能用第二次。


    他们将这些人当成最后的底牌,将来慕容徽若是要离开楚国,必然需要这些人牵线搭桥。


    “君后想现在就走?”


    慕容徽摇头,“不,让他们去为本宫杀一个人。”


    ……


    两人才说完话没多久,谢崚就从门口探出个小脑袋。


    “爹爹。”


    她拖着长长的宝剑,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雨,春蒐中断,这把充当彩头的宝剑归属于捕获猎物最多的慕容徽。


    谢鸢直接让人将剑送给谢崚,反正慕容徽抢这剑也是为了给谢崚。


    慕容徽挥手让贺兰絮下去,微笑着转身看向谢崚,“喜欢吗?”


    谢崚拔出宝剑,三尺青峰,轻如羽毛,银光耀人,她尝试挽个剑花,因为不太熟练,险些砍到自己的脚。


    她尴尬地笑了笑,“当然喜欢。”


    她费劲将剑收回剑鞘,来到慕容徽面前,“爹爹,我要是真把宝石抠下来,岂不是买椟还珠了吗?”


    慕容徽目光温柔,“这颗宝石适合你。”


    谢崚手上抚摸这红宝石,苏蘅止送她的匕首,她不舍得抠,慕容徽为她赢来的宝剑,她也一样不太舍得抠。


    她抱着剑,抵着剑柄,有些忧愁,“爹爹,你说这次春蒐之后,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啊?”


    慕容徽这三日的自由是谢鸢的恩赐,等回宫后,慕容徽又得继续禁足,谢崚也得回到宣室殿,与慕容徽分隔。


    慕容徽眸子向下,心事浮了上来。


    他轻轻拍了拍谢崚的肩膀,“没事的阿崚,我们肯定还会再见面的。”


    “回宫之前,多陪爹爹一会吧。”


    ……


    第二日,雨势渐渐小了一些,随行的钦天监说,不久之后,还会有一场大雨,让谢鸢尽快回城。


    春蒐就此结束。


    禁军列队,护送百官和君主回建康。


    慕容徽和谢鸢的马车是分开的,兴许是不愿意和慕容徽见面,谢鸢故意调整了车队,慕容徽的马车在车队中间,和文武百官们在一块,而谢鸢则是在车队走在最前面。


    谢崚和慕容徽同坐一车,雨后的路上淤泥堆积,车轮行驶在坑坑洼洼的泥里,车上的人被颠得难受,谢崚靠在慕容徽的肩膀上,痛苦极了。


    慕容徽拿毯子盖住她,“没事,睡一会儿,一觉睡醒,就回到宫里了。”


    他找人去问随行的太医,要了一些防止晕车的草药。


    但往前走了一段路,谢崚还是没忍住,叫停了车,“爹爹,我去车上吐一会,我真的要受不了了。”


    慕容徽只好抱着她下车。


    闷热的潮气,加重了她的症状,等她下车的时候,双腿已经发软。


    谢崚吐完以后,蹲在车边休息,看着远处空蒙的山色怔愣。


    一场雨后,山峦被烟雾似的白纱覆盖,如梦似幻。


    江山如画,建康城外青山绿水,还挺漂亮的。


    这时候,谢崚晕车的消息也传到了谢鸢耳中,谢鸢思索片刻,喊停了车:“朕去看看她。”


    谢崚深深呼吸了一口雨后的空气,觉得心情舒畅多了。


    这时候,贺兰絮正好来找慕容徽。


    慕容徽和他来到了无人处,贺兰絮道:“君后,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


    一时之间,两个人离开了马车,都分心了,没有留意蹲在车边的谢崚。


    忽然间,谢崚身后闪过一个人影,谢崚还没有回过神来,一只大手就捂住了她的嘴巴。


    她猛地瞪大眼睛。


    想要回头,却听身后的人道:“不要叫,是我!”


    谢崚眨巴眨巴眼睛,被谢鸢抱了起来。


    “不是晕车吗?来坐娘的车吧,娘的车上更宽敞,你可以坐得更加舒服。”


    没等谢崚回答,谢鸢就抱着她往前走去。


    谢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谢鸢带走。


    谢鸢这样做的目的很简单,回到宫中后,与其让谢崚和慕容徽回到皇宫中再经历离别,倒不如在这里将谢崚带走,免得到时候他们父女二人吵闹。


    谢崚脑子晕晕,一时间也没能反应过来,呼吸着谢鸢身上的兰花香气,渐渐有些困乏,打了个哈欠,禁不住将头埋进谢鸢的怀中。


    到底还是母亲的怀抱柔软。


    ……


    慕容徽回来后,却不见谢崚的身影,脑子里的那一根弦绷直。


    他原以为谢崚是自己上车了,掀开车帘去找她。


    车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慕容徽于是下车,在车四周绕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谢崚的身影。


    “小公主是不是去找苏郎君了?“贺兰絮道,“他们二人平时最要好了。”


    慕容徽正想着去找苏蘅止,旁边的禁军告知他:“君后,方才陛下来过,将小殿下抱走了。”


    “什么!”


    慕容徽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手撑着马车,才勉强站好。


    他的脸色煞白。


    下一刻,头夺过剑,不由分说地往前方冲去。


    ……


    另一头,谢鸢抱着谢崚上了马车。


    谢崚靠在谢鸢身边,昏昏欲睡。


    就在此刻,惊变发生。


    忽然间,车厢像是被什么剧烈撞击了一下,整个马车都为之一震。


    谢崚睁开眼睛,起初,还有些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下一刻,她却眼睁睁看着一支利箭透窗而过,钉在了车厢上,箭上的黑羽正堪堪停留在她面前。


    她困意全无,这……是什么?


    她脑子还没完全转过来,谢鸢拽过她的胳膊,将她护在身下。


    这时候,外面的禁军吵嚷起来,“不好了,保护陛下,保护殿下!”


    “有刺客!”


    排山倒海的惊叫令谢崚的身躯震撼,紧接着,第二支箭矢穿透帘帐,朝谢崚脑袋的方向刺来。


    “小心!”谢鸢连忙按住谢崚的脑袋,二人滚落座位,躲过这支箭。


    谢鸢抱着谢崚,依然保持着护住她的姿态,身躯拦在她面前,眼眸死死盯着窗口,“别怕!”


    虽然她口中说着别怕,然而谢崚明显感觉到,她的柔弱的身子在颤抖。


    她一个人面对刺杀,尚能保持从容与冷静,可是她现在怀中还带着一个孩子,让她如何能冷静下来?——


    作者有话说:刺客不是爹爹派来的,他只是单纯想要黑吃黑,然后翻车了


    第42章 血刃


    谢鸢不像慕容徽那般骁勇善战,她没有习过武,这双纤纤玉手只会舞文弄墨,连兵器都少碰,即便她高贵如天子,但从本质上来说,她也不过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


    她是在用身躯保护着谢崚。


    箭矢纷杂,不知道刺客究竟来了多少,外面的禁军似乎有些招架不住。


    忽然间,外面传来禁军的一声惨叫,泼洒的赤色鲜血隔窗撒了进来,黑衣的刺客提着刀就要闯进车内。


    谢崚咬紧牙关,从怀中掏出短刀——苏蘅止送她的匕首,她一直将这把刀带在身边。


    她默默抽出刀刃,金色眼眸中倒映着黑衣人的身影。


    以卵击石,蜉蝣撼树。


    似乎是觉得谢崚这个姿态太


    过好笑,黑衣人眼中露出了一丝嘲讽。


    就在黑衣刺客的注意力全部在谢崚身上时,谢鸢趁机向前洒了一把毒粉。


    剧毒的粉末顺着眼睛侵蚀黑衣人的血肉,他当即露出痛苦的表情,谢崚看准时机,将刀刃刺入他的脖子中。


    这把刀刀锋锋利,刀刃没入人的血肉,竟然是毫无感觉,谢崚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刀就这样直挺挺地进去了,以至于她脑袋宕机,一时间不敢相信,她就这样子杀了一个人。


    ……她居然杀了一个人?


    还真是不可思议。


    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把匕首抽出来,拔刀似乎比插进去要困难。


    这一连串的动作只在顷刻间完成,但时间在她脑海中无限延伸,拉慢成了一帧一帧的画面。


    拔刀后,他血管里的鲜血喷涌出来。


    看着飞溅四射的红色鲜血,谢崚居然没有感到恐惧,一种离奇又诡异的兴奋感爬满全身,浑身的血液都为之颤抖。


    她的晕血症,彻底治好了。


    谢崚觉得自己好像要疯了,脑子却又清醒得可怕,握住短刀,道:“娘,我保护你!”


    虽身中一刀,但这个刺客还没死透,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向车厢里面挥舞着刀刃,可他的眼睛被谢鸢的毒粉毁了,完全失明,辨不清方向。


    谢鸢端起一边的砚台,砸他脑门上,将他砸下车。


    马车都快被扎穿了,绝大部分护卫车队的禁军落在后头,想要赶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要是在这里白等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来救援。


    “快走!”


    谢鸢决定带着谢崚逃到后方去,她抱住谢崚,另一只手拔出佩剑,掀起帘子跳下马车。


    谢鸢勒得她难受,她努力冒头喘息,等她出了马车,看到的是漫山遍野的黑衣人,吓得不敢出声,手下意识抓紧谢鸢的衣角。


    原来刺客这么多。


    谢鸢握住了剑,与剩余的禁军护送谢崚往后撤退,就在这时候,远处的黑衣刺客朝两人发出一箭。


    “阿崚!”谢鸢拦在谢崚身前,谢崚只听见一声闷响,鲜血滴落在谢崚的脸上。


    她的瞳孔震动:“娘!”


    白羽箭没入谢鸢的琵琶骨下方。


    痛苦让她的动作稍稍迟缓,就在这时候,黑衣人要放第二箭,箭尖对准了谢鸢的心脏。


    “不要。”


    情急之下,谢崚也来不及多想,扑在谢鸢身上,想要用身躯替她拦下这一箭,她害怕地闭上眼睛,浑身颤抖。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在刺客放箭之前,另一只白羽箭从身侧突入,刺进那个黑衣人的脖子中。


    “阿崚!”


    谢崚猛地睁开眼睛,看见慕容徽已经赶到,他一刀砍断谢鸢胸口的箭矢,看着后面汹涌而来的刺客,已经要将谢鸢的马车包围。


    慕容徽孤身一人突围还可以,带着一残一小,他并没有完全的把握护她们周全。


    谢鸢脸色苍白,死死凝视着慕容徽。


    他为什么比禁军来得还要快?


    慕容徽此刻没有时间解释,抱起谢崚,掂量起山崖的弧度,道:“从这里下去。”


    山崖上都是草地,跳下去不会死,否则等刺客包围过来,他们就没办法跑了。


    谢崚看了一眼身侧高耸的崖壁,惊慌失措地抱住慕容徽的脖子,脸色煞白地道:“等等……”


    她恐高恐高恐高!


    谢鸢动了起来,虽然她怀疑慕容徽,但此时除了跳崖逃生,没有别的办法。


    牵起慕容徽的手,默契将谢崚搂在怀中,往山崖上倒了下去。


    ……


    一阵天旋地转,谢崚耳边风声呼啸,兵戈声渐渐远去,等她回过神来以后,他们三人已经滚落到了山崖底下。


    谢崚头晕目眩,被身上的谢鸢压得喘不过气来。


    谢崚惊讶,轻轻推了推搂着她的谢鸢,“娘亲?”


    谢鸢没有反应。


    谢崚急了,挣扎从两人中间爬起来,被慕容徽和谢鸢抱在怀中,除了惊悸之外,她浑身上下毫发无损。


    可是谢鸢的情况可就糟糕了,她像是在下落中碰到了什么,脑袋后面鲜血淋漓,双眸紧闭,谢崚的手无意中触碰到谢鸢的后脑,抓了一把鲜血。


    她心神一颤,哆嗦着伸手去探谢鸢的鼻息,高悬的心落地,还有呼吸。


    可是失血过多,她娘还是会有生命危险,她不知所措地回头,“爹爹,怎么办呀?”


    然而当她对上慕容徽的眼睛时,陡然惊觉了不对劲。


    对了,为什么她们二人遭遇刺杀,慕容徽来得比禁军还快……就好像,提前知晓她们两人会遇刺一样。


    现如今,山林寂然,山风也沉了下去,这里只有他们三个,刺客、皇家禁军都被甩在山崖上。


    也就是说,如果慕容徽想要在这里对谢鸢做些什么,没有谁会知道,也没有谁能阻拦。


    谢崚喉口一梗,只见慕容徽眼里透着寒光,好似雪后阳光落在山林间的皓然冷意,谢崚的心咯噔一下,下意识护在谢鸢面前。


    慕容徽肯定是不会对她做些什么,但是谢鸢可就不一样了……方才可能也是因为她被谢鸢抱走,慕容徽才会赶来救她。


    她下意识往谢鸢身边挪了挪,眼中带着决然,虽然她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慕容徽,但是要是慕容徽真的要伤害谢鸢,她一定会拼尽全力拦下他。


    她张开双臂,如螳臂当车,动作笨拙且天真。


    慕容徽当然知道她在做什么,并没有靠近,只是说道:“再不包扎,她会有性命之危。”


    谢崚回头看了一眼,鼻子有些红红的,事实上,她也不知道怎么救治谢鸢,只能依靠慕容徽,眼泪滴落在衣裳上。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慕容徽身上,“爹爹,救救她好不好?”


    慕容徽想起了那人的话,“陛下在余家遇刺之时,曾经留下遗诏,立会稽公主为东宫,此遗诏虽未生效,却一直留在尚书令手中。”


    “若是陛下因为意外身死,小公主继位,君后何愁被囚禁。”


    慕容徽上前去,凝视着奄奄一息的谢鸢,身体里的血液翻涌,在进行着博弈。


    很多时候,他都已经策划好了一切,不需要他动手,就能干干净净地坐享其成。


    但是到临门一脚的时候,却总是不合时宜的心软。


    就在这时候,谢崚握紧了怀中的刀刃,忽然拔出短刃,冷光惊现。


    “阿崚——”


    谢崚的眼眸通红,她颤抖着手,将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连声音都发颤:“爹爹,救她!”


    眼泪滴落在刀刃上,冲刷着上面尚未干涸的血迹,她知道,只有通过她,慕容徽才有机会掌控楚国。


    要是她也死了,对于慕容徽而言,谢鸢的死将毫无意义。


    她不擅长威胁别人。


    这一天短短片刻,她学会了杀人,也学会了权衡利弊,威胁她爹,她感觉自己总算是适应了这个时代了。


    慕容徽双眉紧蹙,“阿崚,放下刀。”


    谢崚虽然害怕得发颤,然而眼神坚定得可怕。


    她年纪终究是太小,这点雕虫小技落在慕容徽眼里,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慕容徽低下眼眸:“好。”


    他转身望向躺在地上的谢鸢,正在踌躇之间,他猛地回转,谢崚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手中的刀就脱手而出。


    她的瞳孔震动,她甚至都被办法看清她爹的动作,匕首就被慕容徽抢走了。


    慕容徽放开她的手腕,又温和地夺过她的剑鞘,合起来收入袖中,顺便把敲了敲她的脑壳:“没收了,小孩子不准玩刀。”


    谢崚快要把牙齿咬碎:“爹爹!”


    慕容徽撕开了衣摆,捧起谢鸢的头颅,他熟悉外伤,很快就知道了她伤处,拿布条充当纱布,给她缠绕几圈,包扎完毕,将她抱起来。


    “走吧,天要下雨了,找个地方躲雨,顺便替你娘处理一下的箭伤。”


    谢崚后知不觉反应过来,她爹这是答应救她娘了。


    连忙迈着小短腿跟在她爹身后,“等等我等等我!”


    山间全是露水,谢崚的裙摆很快就沾湿了,她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天,乌云笼罩了过来,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下雨了。


    她心一紧,提着裙子快步往前走着。


    走了约莫几刻钟后,慕容徽终于找到了一个崖洞,带着谢鸢走了进去。


    谢崚紧随其后,只见他刚刚将谢鸢放下,又抽出了那把刀——


    作者有话说:今天我这个IP地震了


    码着字的时候跑了出去,晃悠到晚上九点才回来,没写完六千,等我凌晨之后补


    第43章 荒野求生


    谢崚吓了一跳,连忙扑到谢鸢面前,“爹,你想要做什么?”


    她宛如惊弓之鸟,无论慕容徽做什么,落在她的眼中,都成了危险的动作。


    慕容徽只好耐心解释道:“总得将箭头剜出来,不然箭头嵌在里面,有可能伤到她的心脉。”


    谢崚一脸不相信。


    慕容徽只好叹了口气,“你的衣裳被露水沾湿了,先生火吧,爹爹去外面找些草药。”


    谢崚指了指自己:“我吗?”


    你看我像是会生火的样子吗?


    “我来,”慕容徽说道,“阿崚照顾好娘亲。”


    ……


    慕容徽找的崖洞在半山腰,在这个地方休息要比山脚安全和隐蔽。


    谢芸得知谢鸢失踪,一定会派人来搜寻,他们在这里等禁军赶来就好了。


    谢崚抱着谢鸢,将自己的小脸贴在谢鸢冰冷的面庞上,希望能够用自己的温度来温暖她。


    谢鸢无知无觉,宛如一个睡美人,长发散落,落在石壁上。


    慕容徽在漠北长大,和建康贵族有着诸多不同,会许多野外生存的技巧。在山洞里找了一些没有被淋湿的木柴,很快就生起了火堆。


    他叮嘱谢崚留在崖洞中,不要乱跑,就去外面搜索药物了,动作利索到谢崚都忘了他是个病人。


    谢崚想要将谢鸢挪到火堆边上,让她能够稍稍暖和一些,又担心碰到她的脑袋后的伤口。


    她只好蜜袋鼬一样抱住谢鸢,小心翼翼地,生怕放开,她就会离开自己。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还好,雨势不大,但山路湿滑,谢崚既要操心着她娘,又要担心她爹在外面摔了,心根本就安静不下来。


    很快,慕容徽穿过雨幕回到两人身边,浑身湿透,发丝黏在脸上。


    谢崚凑上前去,拉着他来到火堆边上,发现他怀中捧着一些草药。


    谢崚心里疑惑,她不识百草,心想这不会掺杂了毒药吧?


    慕容徽读懂了她的眼神,揉了一把她的脑袋,“想什么呢,这是可以止血的草药,爹爹既然答应了你,就就全力救治她。”


    他将草药依次放进口中嚼碎,当年他在长安,跟随皇子们学了一些医术的皮毛,后来久病成医,对这些草药也略有了解。


    见他直接将药放进口中,谢崚放下心来,既然他都敢放进口中,那应该就是没毒。


    温暖的火焰驱散寒冷,谢崚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垂下眼眸,道:“对不起,爹爹。”


    她不是有意怀疑慕容徽的,只不过他的前科太多,劣迹斑斑,谢崚不敢全心全意地信任他。


    慕容徽看着谢崚,终于说道:“阿崚,以后不要再做方才那种危险举动,爹爹不想看见你伤害自己。”


    谢崚吸了吸鼻子,眼泪落了下来。


    她低声道:“知道了。”


    慕容徽将草药吐出来,解开谢鸢的绷带,将嚼碎的药敷在上面。


    重新包扎好了谢鸢脑子后的伤口,外面的雨也停了,慕容徽喊道:“外面不远处有山涧,去帮爹爹取些水来可好?”


    山涧就在不远处,从崖洞这边走过去不到一刻钟,且都是平坦的山路,山涧不深,水流缓慢,慕容徽也搜索过,附近没有野兽,就算谢崚只是一个孩子,走过去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谢崚盯着慕容徽不说话,也没有走。


    慕容徽于是说道:“若是我想对你娘做些什么,不必将你支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谢崚明白她这是冤枉她爹了,连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往外面走去。


    慕容徽的确是想要将她支开,只不过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接下来要剜出谢鸢胸前的箭簇,中途可能会有些残忍,他不想让谢崚看见。


    刀上的血方才已经被他在用清水洗涤干净了,他有条不紊地解开谢鸢的外衣,查看她的伤口,将刀刃架在火上烤。


    就在这时候,谢鸢的睫羽颤了一下,倏然睁开。


    她疑惑地四处张望,沙哑着声音问道:“阿崚呢?”


    慕容徽握住刀刃,“既然醒了,那就忍一下吧。”


    慕容徽脱下外衣,放在她的嘴边,虽然语气中不夹杂一丝情绪,而手却拂过她的面容,似安抚。


    “可能会有点疼。”


    ……


    谢提着脏兮兮的小裙子,往慕容徽所说的那个山涧当中走去,慕容徽要她取水回来,但是她该用什么工具取水呢?


    用她的两只手?


    树叶?


    谢崚正思考着,想和看看能不能找到比较大片的叶子,能够将水捧回山洞里。


    她一路观察者附近的环境,慢悠悠来到了山涧边上。


    水清如镜,镜中小孩头发蓬松,脸上沾了泥水,像街头的乞儿。


    谢崚打了蔫,活了两辈子,她还是头一次荒野求生。


    她伸手捧起一掬清水,洗了把脸,将脸上的泥呀灰呀,全部都清洗干净,看着自己恢复白皙的脸庞,朝着倒影微微一笑。


    水中的孩子像是一瞬间生了灵智,活泼漂亮。


    不过,这笑意转瞬即逝。


    镜中的孩子嘴角下拉,看起来很不开心。


    谢崚的确不是什么擅长苦中作乐的人,沦落逆境,她很难能开心起来。


    人在倒霉的时候,永远会碰上更倒霉的事情。


    她抬手打碎倒影,起身寻找大到可以盛水的叶子,起身时不小心踩到石头上的苔藓,一屁股滑铲坐在水中,脚踢进荆棘丛中,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钻心的疼痛从脚腕传来。


    谢崚要哭了。


    ……


    谢鸢额冒冷汗,手紧紧抓住慕容徽的衣襟,疼痛让她脸上血色尽失,连呼吸都紊乱起来。


    慕容徽抓住她的手腕:“陛下,忍忍。”


    鲜血染红了刀刃,慕容徽将箭簇剜出来的时候,谢鸢疼得大汗淋漓,慕容徽将草药敷在她的伤口上,用布条包扎妥当。


    他搂住谢鸢,拍着她的背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箭簇被琵琶骨挡了一下,没有击穿白骨,故而也没伤得太严重。


    不幸中的万幸。


    谢鸢伏在他的怀中,深深吸着气,当疼痛褪去少许之后,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慕容徽没有动,承受了这一巴掌。


    谢鸢双目赤红。


    “你知道?”谢鸢道,“你知道有刺客,为什么不说?”


    慕容徽没有解释,替她穿好了衣裳。


    两人沉默片刻后,谢鸢问道:“阿崚呢?”


    慕容徽这才意识到,谢崚出去了许久,至今没有回来。


    ……


    慕容徽往山涧赶去的时候,远远就看见谢崚倒在崖洞不远处,云散开了,阳关落在她的脸上,微风吹动她青色的裙裾,毫无生机。


    “阿崚?”慕容徽慌了神,上前去将她抱了起来,摇晃着她,“阿崚,别吓爹爹,你怎么了?”


    他牵过她的手,查看她身上的状况,然而却在看到她裙摆的血迹时愣住了。


    他握住她的脚腕,有两个深洞,附近皮肤已经发黑了,只有毒蛇锯齿才会创造出这样的伤口。


    慕容徽浑身瘫软,捏着她的脚腕,脑子一片空白。


    “放开她!”谢鸢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出来,一把推开慕容徽,从他怀中夺过谢崚


    动作剧烈,伤口撕裂,溢血染红衣襟。


    她的眸珠颤抖着,眼泪就这样掉落下来,她咬开手腕,将血喂在谢崚的嘴边,强忍伤口的剧痛紧紧拥抱着她,“没事了阿崚,没事了……”


    “娘在。”


    ……


    谢崚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在慕容徽的背上。


    脚腕上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了,依然能够感觉到些许疼痛。


    不知为何,她的喉咙里有些许血腥味,她舔了舔舌头,尝到一阵离奇的芳甜。


    “阿崚醒了?”


    拄着拐杖的谢鸢走上前来,“没事了,别怕。”


    谢崚有些懵,“我怎么了?”


    谢鸢道:“你不小心被毒蛇咬了,中了蛇毒,好在在附近找到了解药,给你喂下,现在还好吗?”


    谢崚点点头,“有点困。”


    “我们这是要去哪?”


    慕容徽道:“到了?”


    谢崚朝前望去,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小镇上。


    原来在她昏迷的时候,慕容徽和谢鸢商议与其不知道等到何时,倒不如自己寻找出路。


    谢鸢尚且还能走动,慕容徽背着谢崚,三个人跋山涉水,先是遇上一个猎户,问路后找到了附近最近的镇子。


    谢鸢和谢崚需要就医,身上的衣物需要更换,还要找点吃的填饱肚子。


    三人身上没有银两,只能去当铺。


    慕容徽和谢鸢身上都没有带值钱的东西,为了筹钱,也就只能先当了谢崚的短剑,剑鞘上的红宝石价格不菲。


    谢崚一听到要当自己的剑,当即闹着要下地,没办法,慕容徽只能先放她下来,原以为她这个时候还想胡闹,和她讲道理:“阿崚,眼下情况特殊,只能先当此剑,爹知道这是阿崚珍爱之物,等今后凑了钱回宫后,爹再让人赎回来,好不好?”


    谢崚一声不吭解开头上的发带,撕下上面的软黄金装饰,撸起袖子,将手上两对金银龙凤镯子摘了下来,扯下腰上的玉佩,一起丢给慕容徽,连衣摆上的流苏,也是真金做的,被她逐一摘了下来。


    “够了吗?”


    慕容徽和谢鸢看着突然多出来的一堆珍宝,短暂沉默后,慕容徽又问:“还有吗?”


    谢崚想了想,拉下衣领,在脖子上取下来一个金项圈,上面还镶嵌着谢崚最喜欢的红宝石,大概是因为这颗红宝石,所以谢崚最后才舍得把项圈掏出来。


    这之后,谢崚终于摇头:“没有啦。”


    第44章 雨中絮语


    谢崚公主日子过久了,不食人间烟火,完全没有钱的概念,连五谷的价格都不知道。


    其实谢崚的一个镯子就已经能顶寻常人家一年的收成,慕容徽让她将身上值钱东西都交出来,只是单纯想要看看她身上到底有多少宝贝。


    比想象中的要多,慕容徽不知道,她每天将这么多东西戴在身上,就不怕重吗?


    “金枝玉叶”四个字,在她身上提现得淋漓尽致,慕容徽觉得,把她倒吊起来晃了晃,就能叮叮当当掉落一地珠宝。


    慕容徽将金项圈给她还了回去,有镯子就够了,谢崚连忙将项圈套回脖子上。


    谢鸢道:“财迷。”


    平时她有缺这孩子吃穿吗?


    ……


    当了谢崚的手镯,三人有了银钱,先是在镇上将残破了衣裳换了,然后去医馆买了最好的金疮药,重新包扎好谢崚和谢鸢的伤口。


    然后他们找了间餐馆,先吃点东西。


    或许是一整天惊吓过度,需要做点什么事情缓缓,谢崚挑食的毛病难得消失,吃了满满一碗米饭,吃完后谢崚熟练地趴在慕容徽背上,撒娇道:“脚疼,你背我吧。”


    其实谢崚的伤不重,只不过她本人过于娇气,不愿意走路。


    慕容徽心想她和谢鸢完全是两种类型的人,谢鸢身受剜肉剧痛一声不吭,谢崚刮破了点皮天天嚷嚷着疼。


    背就背吧,谢崚养出这个性子,他得负大半部分责任。


    此地不宜久留,三人穿过集市,去寻找车马回宫。


    此事已经到了下午,路过集市的时候,看着商贩售卖红彤彤的糖葫芦,谢崚拉了拉慕容徽的头发,“爹,你看在我身受重伤的份上,要不给我买一串糖葫芦吧。”


    慕容徽道:“你现在受伤了,吃多了糖,会延缓伤势愈合。”


    谢崚泪眼汪汪。


    慕容徽又道:“已经换牙了,还吃那么多糖,对牙不好。”


    谢鸢走过去,给了商贩一文钱,拿了一串糖葫芦回来,“阿崚吃,别听你爹的,这是阿崚的镯子换来的钱,阿崚说了算。”


    谢崚兴奋道:“还是娘亲好!”


    听着身后的笑声,慕容徽没再开口。


    算了,吃一次就吃一次吧。


    ……


    三人租了马车,连夜赶回京城。


    谢崚还没吃完糖葫芦就已经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皇宫。


    谢芸和文武百官全乱套了,谢芸带着人马在山上搜索许久,听到谢鸢的消息后才赶回来,入宫觐见。


    见到谢鸢他总算是松了口气。


    “陛下,可真是吓死微臣了。”谢芸不断擦汗,“你和小公主同时出事,微臣都不知道该如何做好。”


    谢鸢上下逡巡了他一圈:“刺客清理得怎么样了,你有没有受伤?”


    谢芸将被荆棘划破的衣袖藏在身后,说道:“微臣无碍,有几位大臣被波及受伤,却无性命之忧,微臣已经安置妥当。”


    “至于刺客,禁军已经诛杀,这些人身上带了毒药,见敌不过,悉数服毒自尽了。”


    谢鸢眼眸一黯,这也就说明,人已经死了,幕后真凶恐怕难找了。


    不料谢芸却道:“不过幕后之人不难查,因为此人见事情败露,举家逃离,却被另一伙人截杀,有赖于那些截杀的人,拖延其逃跑速度,禁军刚好赶上,微臣已经将相关人等押送回京。”


    “另一伙人截杀?”谢鸢有些疑惑,但是突然间想明白了什么。


    谢鸢冷笑着回头看向慕容徽,他刚刚将睡着的谢崚放在了偏殿内,来到主殿找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有人想要取她性命,而作为她夫君的慕容徽,知晓情报后并没有告知她,而是使得一手“黑吃黑”的计谋,先放任刺客刺杀谢鸢,然后诛杀幕后真凶,最终成为赢家,以太后的身份扶持谢崚登基。


    当初她的一时仁善,没有在遗诏上写明令他陪葬,到头来,竟然换得个恩将仇报。


    谢鸢觉得自己的良心喂了狗。


    下一刻,慕容徽听见了谢鸢的声音:“带君后下去,继续禁足,非诏不得外出。”


    慕容徽垂眸:“诺。”


    ……


    谢崚的伤不深,却不想淋雨之后发炎,连续几天都是低烧。


    所以她一直在偏殿休养,等到伤口彻底不疼了,才愿意去学堂。


    今天夫子讲解四书。


    谢崚背着厚重的书箱,刚回到学堂,谢崚就察觉学堂的氛围哪里有点不太对劲,只不过她向来没心没肺,并没有第一时间将这点儿怪异放在心上。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她的同窗们了。


    苏蘅止难得来了个大早,也没有趁着夫子没来补眠,而是端坐书案前,她进来后,苏蘅止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她。


    自从春蒐后,谢崚也没有找过苏蘅止,她以为头这是关心她的情况,于是问道:“有没有想我?”


    “当然想。”


    苏蘅止笑了一下,然而笑意很牵强,他抿着唇,欲言又止,似乎藏着什么心事。


    谢崚将书箱放下,从里面拿出《四书》课本,顺便将孟君齐的笔记整齐叠放在她的书案上。


    她这几天空闲,已经把笔记抄完了,所以在春考前也能够将笔记还给孟君齐。


    只不过她等了许久,本来早到的孟女郎今日却姗姗来迟,学堂陆陆续续被孩子们坐满了,孟君齐还没来。


    孟君齐似乎请假了。


    谢崚疑惑地问后桌:“她昨天有没有请假?”


    后桌是个胆小的女孩子,闻言连忙摇头,像见了鬼一样将头低了下去,不敢和谢崚说话。


    谢崚皱了皱眉,往四周扫了一眼,她的同窗一个个埋头不语,生怕和她对上眼神。


    气氛一时间极为微妙,暗处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蔓延,扼住人的喉咙,让人喘不过气来。


    谢崚觉得莫名其妙,于是去问乔洛:“乔三,你知道君齐今天为什么没


    来吗?她是不是生病请假了?”


    乔家和孟家关系交好,乔洛一定知道孟君齐去了哪里。


    乔洛却笑了,一种狰狞、又近乎癫狂的笑意,伴随他沙哑的声音,宛如忽然袭来的刀刃,猝不及防般刺入谢崚的心脏,“她不会来了,她永远也不回来了。”


    谢崚一愣:“什么?”


    下一个,野兽般的咆哮和怒吼从他喉咙里倾泻而出,“她死了你不知道吗?你凭什么不知道?都是你,都是你害死的!”


    几乎同时,苏蘅止和谢灵则齐声喊道:“闭嘴!”


    谢灵则死死按住乔洛两只手腕,生怕他暴起伤害谢崚,“孟氏逆贼,万死不足惜,你要为了逆贼对公主出言不逊吗?”


    “乔洛,想想你的家人,他们为了和孟氏撇清关系废了多大劲,你要让他们的努力白费吗?”


    苏蘅止来到谢崚面前,想要拉开她,也被谢崚推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似乎对外界无知无觉,尚不能理解乔洛口中的话。


    她直直地站定,“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滚烫的眼泪从乔洛眼角滚落,他喉咙声音喑哑,几乎要听不见,身子瘫软在垫子上,“还需要我说多一次吗?这话很难理解吗?”


    他哭着,眼睛被悲怮包围:“我说,君齐死了。”


    一道惊雷在天空中划破,炸开绚丽的火花。


    建康下雨了。


    ……


    “前几天你遇见的刺客,是孟氏派过去的人。”


    “陛下所经历的两次刺杀,背后都有孟氏的手笔。尚书令都查出来了,自前朝以来,司农卿、度支尚书皆由孟家人出任,孟家这些年来镇守国库,却当着国库的蛀虫,吞了不少东西,贪污受贿之巨,是斩首之罪。”


    “当初荆州的叛军,就是抓住了这个把柄,以此威胁司农卿在嫁妆中藏匿刺客,区区孟家的奴仆,又如何能使得偷梁换柱之计,不过是替孟家的主子背锅罢了,北伐开支甚巨,陛下要盘点国库,肯定要一一对账,看看有多少粮米能够供给前线。”


    “司农卿为何要拼上全副身家阻止陛下北伐?最主要的不过是为了保住性命,乃至于最后无计可施,只能兵行险招,派刺客去取陛下性命,陛下若龙行,殿下年纪尚小,君后掌政,北伐的事就会一拖再拖。他的中饱私囊也不会暴露。”


    苏蘅止的语气徐缓,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道:“刺杀之事败露后,司农卿举家北逃,中途遭遇盗贼截杀,司农卿命丧当场,后来陛下派兵追回了司农卿的所有家眷,成年男子斩首,妇人与孩童流放。”


    “孟夫人不想受辱,狱中用衣带勒死了三个儿女,之后悬梁自尽。”


    大雨淅淅沥沥,雨敲击着屋檐的声音淹没老夫子的念书声,谢崚抱着孟君齐的笔记,怔怔的,好像失魂落魄了一样。


    许久之后,她才说出一句话,“为什么我不知道?”


    为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和她说?


    看她这些同窗的表现,应该都是知道孟家倒台的消息,整个京城都知道的消息,就她还不知道,讽刺的是,她还是孟君齐最好的朋友。


    今天早上,她还在寻找着孟君齐的身影。


    但很快,她笑了一下,心里有了答案。


    这几天她躲在偏殿中养伤,她娘怕她担心,所以当然不会告诉她,宫女们看谢鸢的眼色,自然也不敢跟谢崚说些什么。


    所以只能慢慢地拖,拖到最后一刻,直到她自己发现不对劲,主动去问。


    乔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带走,谢鸢视谢崚为珍宝,往日太学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第一时间传到谢鸢耳中。


    谢崚能处理的,她自己处理,谢崚不能处理的,谢鸢替她处理。


    乔洛这番出言不逊,已是以下犯上,他以后都不会再来太学了。


    谢崚转过身,对苏蘅止道:“阿止哥哥,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


    苏蘅止没有说话,捧着默默地离开,回到了原本自己的书案上。


    她的书案上又只剩下她一人。


    她抚摸着孟君齐的笔记,鸦羽似的眼眸颤动,她将笔记放进书箱之中,永远封存。


    这本笔记,再也回不到它主人的身边了。


    ……


    雨一直持续到夫子将课讲完,还没有要停的迹象,天上还在打着雷,草木飘摇。


    太学的孩子当然不会自己带伞,挤在屋檐下,叽叽喳喳着,等待着侍从将伞送来。


    地面上有积水,被雨滴旋出一个个小圈圈。石砖地板被雨水冲刷后的清楚苍翠,石凳也变得干净明润。


    谢崚呆愣愣站在屋檐下,不知道等了多久,小河还没来。


    她抬眼看了一下雨水,眼神茫然。


    水汽弥散,落在她的脸上。


    她等不下去了,一声不吭地跑进雨中,绣花鞋踩过小水坑,溅出的泥水瞬间湿了裙摆。


    “殿下?”苏蘅止急了,“阿崚!”


    他左右看了一眼,同桌林敏思的书童刚刚赶到,给他拿了把伞,苏蘅止二话不说把伞抢了过来,“借用一下,下次还你。”


    林敏思目瞪口呆,“我就这一把伞!”


    苏蘅止踩着水顺着谢崚跑走的方向飞速奔去,声音渐远,“不好意思,你可以等雨停了再走。”


    林敏思:……你还怪有礼貌的。


    ……


    谢崚小小的身子在落雨的宫道中穿梭,她不知道自己去往何处,只知道一味地向前跑着,雨滴飞速后退。


    春天的雨水冰冷,落在脸上,遍提生寒,可她似乎感觉不到冷意。


    她转进御花园,来到假山后面。


    花园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假山更是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她小小的身子拦在一方小小天地之中。


    她终于无法按耐住胸口上涌的情绪,放声大哭出来。


    她的君齐,她的第一个朋友君齐,会带着她一起喂狸猫,会贴心给她记笔记的朋友,即便闹掰了,也会在争执中第一时间护着她,逃课给她送餐食的君齐,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了。


    眼泪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没有丝毫温度。


    在这个连坐九族的时代,血缘中的关系便可以等同于一起有罪。


    司农卿有罪,所以孟君齐也有罪。


    同样的,她娘害死孟君齐,相当于是他们谢家人害死了孟君齐,她脱离不了关系。


    她忽然之间好恨,为什么司农卿要贪墨,为什么孟夫人要杀女,为什么会这样?


    可是到头来,所有的恨意都消散,她的恨毫无用处,只能化作无声的眼泪,淅淅沥沥地落下。


    突然,谢崚愣了愣,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雨好像停了,不是完全停了,而是只是单纯她头顶的这片天空没了落雨,她疑惑地抬起头来,发现在她头顶的上空,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油纸伞。


    撑伞的郎君长身玉立,身子微微前倾,将大部分的伞面都留给了蹲在地上哭泣的谢崚,而他自己则在淋雨。


    明光锦裁成的袍子彻底湿了,头上的朱砂痣被泥水污了,脸上脏兮兮的,像只小猫。


    谢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人伤心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连时间的概念都颠倒了。


    谢崚张了张嘴,哑然无声。


    苏蘅止没有说话,或许他知道谢崚此刻更需要安静,所以他连太大的动静都没有发出,宛如满花园中的绿植,安静又温和地守护着谢崚。


    未见他时,不觉显眼,等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又为她提供着源源不断生机勃发的力量。


    一俯一仰,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对视着,谢崚的悲怮被抽走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内心萌发


    的一种清醒和坚韧。


    她吸了吸鼻子,脸上流淌的雨珠顺着她的脖子,滚进她的衣领之中。


    她努力想要站起来,可她站到一半,又狼狈地跌落在地。


    “阿止哥哥,我脚麻了。”她无奈只能呜咽地求助苏蘅止,“你扶我一把,你扶我起来。”


    哭够了,她该站起来了。


    假山上布满绿色苔藓,鱼儿在雨中游得愈发畅快,有风徐来,撇进伞下雨粘在脸上,流淌而下,在他们的脸上形成几道水痕。


    苏蘅止伸手,手掌心是湿润的,夹杂着汗水和雨水。


    “殿下,小心。”


    谢崚的腿脚发麻,站了一会也没能恢复,她觉得自己累极了,完全没有办法走路,很想闭上眼睛睡觉。


    于是道:“哥哥,你能背我吗?”


    两个人都是小孩,苏蘅止的身量比她高不了多少,苏蘅止没有犹豫就把伞递给她,“你撑伞,我背你。”


    谢崚趴了上去,少年的肩头尚且青涩稚嫩,她情不自禁喃喃自语,“你说,我像不像个笑话,我爹教我四书五经,明礼知义,我娘教我处理政务,帝王权术,而我,连自己的朋友身死都无能为力,我甚至在今日之前,一无所知……”


    她的声音如阴冷的风,夹杂着些许灰霾与麻木,她呆滞地凝望着前方漫长宫道,一瞬间竟然觉得自己可能这一生都没办法走完这条路。


    她是个笑话。


    上天让她未卜先知,而她却搞得一团乱,无法挽回,她对所有的事情都无能为力。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温润坚毅地声音打断了她的话,“殿下,你年纪还小,我故乡的堂弟堂妹,和你那么大的时候,就只会吃吃喝喝,殿下已经做的很好了,何必苛求自己?”


    “这样殿下不会快乐的。”


    谢崚笑了笑,她有时候真的希望,没有恢复记忆,这样子她就不用想那么多,继续无忧无虑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哪怕命不久矣,在她人生最后的时光,也是快乐的。


    可惜没有假如。


    她摇摇头:“可我不是普通人。”


    “人都是一样的,尊贵如公主,低微如草芥,你看刘传那么厉害,到头来还不是一捧白骨,是人就逃不过生老病死,喜怒哀乐。”


    他慢慢地说着,正如他慢慢地走在这条路上,他力气不大,背着谢崚,速度快不了。


    苏蘅止说着,又问道:“殿下去哪里?”


    “……宣室殿。”


    苏蘅止没有背谢崚太久,谢崚很快就遇上了前来找她的小河。


    小河看她浑身湿透,先是一惊,随后连忙用毯子将她给裹起来,“我的天呐,殿下,你怎么将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了?”


    其余侍从也给苏蘅止披上外衣,谢崚疲惫地转身,看向苏蘅止,喉口哽咽道:“阿止哥哥,今天谢谢你。”


    “真的很谢谢你……”


    她已经不哭了,但是声音还没有恢复过来。


    孟氏是逆贼,司农卿两次残害谢鸢的性命,罪不容恕,孟君齐再怎么说也是孟家人。


    而谢崚是楚国公主。


    好似谢崚曾经想过的一样,哪怕她和孟君齐的感情再好,也比不过她和谢鸢血脉之间的联系。


    她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已经哭过了,她不能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伤感的情绪。


    小河将她带回了宣室殿。


    小河为她沐浴更衣,绞干了头发,她问道:“现如今主殿当中,除了我娘,还有谁在吗?”


    小河道:“殿下,谢大人刚刚离开,如今主殿只有陛下一人。”


    谢崚于是下榻穿鞋,“我去看看娘亲。”


    ……


    大雨,殿内门窗紧闭,熏着厚重的艾草,驱散湿气。


    谢鸢已经知道太学里发生的事情了,也知道谢崚跑到雨中哭过一场,对于她的到来早有预料。


    谢鸢经常听谢崚和慕容徽提起过孟君齐,也见过两个孩子玩耍,知晓孟君齐是谢崚的好友,但即便有这层关系,也不能保孟君齐不受牵连。


    孟君齐在她的命令下落于狱中,间接因她而死。


    谢鸢有些担忧谢崚知晓此事后,会伤心哭泣,会因此怪她,但另一方面,却又期待着她知晓此事后的反应,她想要看到谢崚学会面对政斗中残酷的事实。


    但是两相权衡,恐惧还是胜过了期待,她最终还是选择暂时对谢崚暂时隐瞒。


    今日谢崚去了太学,得知朋友身死,反应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激烈。


    她知道,她们母女二人,总要敞开来谈一谈这件事。


    谢崚披着披风,穿过雨幕来到谢鸢面前,低低地喊了一句:“娘亲。”


    她脑袋垂着,眼神黯淡,透露出少有的成熟。


    谢鸢坐在棋盘前,朝她招手:“过来吧,阿崚,与娘手谈一局。”——


    作者有话说:南朝篇快结束了,应该还有一两章吧


    当初对这本书的男主的第一个构思就是大雨中跟在女主身后,为她撑伞的孩子。


    第45章 第一次北伐


    谢崚和谢鸢对坐。


    她端正姿态,脊背挺直。


    谢鸢道:“阿崚执黑。”


    执黑先行,但是就谢崚这三脚猫技术,就算谢鸢倒贴她十几目,她也也未必能赢。


    谢崚沉默地在棋盘上落子,谢鸢跟上。


    外面雨声被门窗隔绝,屋内弥漫着古朴而浓重的气息,异常静谧,只能听见汉白玉棋子落在石盘上的敲击声。


    气氛并不算凝重,谢鸢有心放水,将这一局完全喂给了谢崚。


    下到最后,是平局。


    “娘亲,孟家的事情,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谢崚道。


    谢鸢看着她金色的眼眸,一时间竟哑然无声,她抚摸着谢崚的脸,说道:“司农卿中饱私囊,孟家两次预谋行刺,勾结叛徒,若非这次你爹阻拦,他们已经准备逃亡北边。”


    谢鸢道:“阿崚,孟家人非死不可,即便流放在外,但娘也不会给他们留任何活路,但是娘知道,你与孟家女郎交好,娘不想听见你为她求情。”


    “对待别人,娘不会心软,但对你,娘总是会为你留有一丝余地。”


    正如这局棋,哪怕是她的恩师谢渲,她也不会礼让,咬住了就不会放开。


    但是谢崚始终不一样。


    “母亲觉得阿崚会为她求情吗?”谢崚仰着脑袋。


    谢鸢认为她会,谢崚自小被保护得很好,不谙世事,天真无邪。


    这样的孩子,始终保持着善良,她应该会的。


    然后,她听见谢崚道,“阿崚也是一样的,除了爹娘,我不会对任何人心软。”


    她从来不是心软的人,她遇到事情永远只为自己考虑,能够让她犹豫的,只有生她养她的父母。


    他们不仅仅是她的亲人,还是她紧密捆绑在一起的利益共同者,一条船的蚂蚱,她爹娘要是过得不好,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若不是顾念慕容徽和谢鸢之间的感情,若是他们对她没有那么好,为了改变剧情,她可能会做得更加肆无忌惮和过分一点。


    谢鸢要夷孟氏三族,她不会对谢鸢有任何怨言。


    “阿崚只是不想娘亲瞒着我,”谢崚说道,“娘教阿崚处理政务,但是遇到了真正要紧的事,却不让阿崚插手,也不愿意告诉阿崚,娘亲究竟是希望阿崚快些独当一面,还是想要阿崚继续当个小孩子?”


    谢鸢哑了一下,她当然希望谢崚能做个普通孩子,可她又想着谢崚能够快些成长,能够在她手中接过重担。人的欲望,是那么的复杂。


    谢鸢怀抱着她,用下巴抵着她额头,“无论如何,我想要你快乐。”


    无论是当个天真的孩子,又或者是年少早熟,只要快乐就好,平稳度过余生。


    不要像她,亲人离散,夫妻决断,一生历经波折。


    那些颠沛流离,吃不饱、穿不暖,被人踩在脚


    下的岁月,她希望谢崚一辈子都不要触碰。


    谢崚沉吟良久,听着窗外的雨声,忽然间想起了一件事,“娘,你的伤怎么样了?”


    她娘的身体也不是铁打的,箭伤没入肉里,得养很久才能好。


    她还天天忙于政务,都不好好卧床养伤。


    谢鸢道:“不疼了。”


    “娘,”谢崚又道,“帮我个忙好不好,人死为大,你能妥善安葬君齐和孟夫人吗?我们好歹曾经是朋友。”


    曾经是朋友,从司农卿派人行刺谢鸢的那一刻就已经不是了。


    谢鸢道:“娘答应你。”


    ……


    谢鸢用孟氏杀鸡儆猴,江南朝廷上下一心,反对的声音终于烟消云散。


    所有的障碍总算是扫平了。


    四月初六,一封诏书传遍江南。


    谢鸢加封大司马王伦为征北将军,使持节,都督荆州、豫州、扬州诸军事,即日起,分兵往司州和兖州。


    册徐州刺史苏令安为安东将军,带领徐州兵东出青州,响应王伦。


    三路大军齐头并进,征讨刘氏。


    浩浩荡荡的北伐战争就这样开始了,这是自南渡以来,江南朝廷对江北的第一次主动出击,朝廷上下精神振奋。


    为前线士兵提供军粮,朝廷上下倡导节俭,世家大族纷纷响应,将自己的口粮捐出。


    曾经跟随孟家反对谢鸢的江南世家,这会儿捐得最积极,希望能够弥补曾经的错误。


    其中,捐了最多的,是乔家人,乔家因为和孟家交好,加上自己儿子在太学中对谢崚出言不逊,惹到了谢鸢,不得不匆忙撇开关系,给谢鸢捐了大半家财,才破财消灾。


    谢崚将自己的珠宝首饰全部都清理了出来,有红宝石的放一箱,没有红宝石的一些谢崚放另外一箱,谢崚不太喜欢的琉璃、珐琅、或者是珍珠又挑出来,放另一箱。


    为了筹集军粮,外宫中还举办了宫廷集市,开放东城门,世家大族可以将自己不要的东西放在市集中售卖,然后将换来的银两捐出去。


    简单来说,就是募捐的跳蚤市场。


    谢崚身为公主,当然要以身作则,她的首饰太多了,这辈子都用不完,一捐就捐了一箱珠宝,也顺便清理一下垃圾。


    苏蘅止的摊位在她的旁边,二人紧挨着,一边摆摊一边聊天。


    苏蘅止伸手拿起一颗琉璃耳坠,透着阳光细看,发出七彩的光亮,“不是喜欢亮闪闪吗,这你都舍得捐出去?”


    琉璃,不就是玻璃嘛,谢崚见的多了,只不过古代提纯技术不够发达,这种东西稀缺而已。


    “你要送你。”谢崚非常大方地表示。


    苏蘅止眯了眯眼睛,“殿下真的舍得?”


    谢崚笑容满面,“我和你什么关系,你想要什么和我说一声,我给你就是了,免费不收钱。”


    “要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


    苏蘅止于是试探性问道:“那我可以要你头上的珠花吗?”


    谢崚的笑容瞬间僵硬了,连忙捂着发髻后退两步,“你不要得寸进尺。”


    苏蘅止将琉璃放了回去,“和殿下开个玩笑嘛。”


    他递给她一根冰糖葫芦,“要不要?”


    谢崚下意识接过,只听他声音清润地道:“一两银子,谢谢。”


    “这么贵?”刚刚咬下一口糖葫芦的谢崚恨不得从喉咙里把东西抠出来丟他脸上,“你抢钱啊?”


    外面一串糖葫芦才几文钱。


    苏蘅止的摊位就是卖冰糖葫芦的,青舟正拿着一串串去核的山楂往上面裹上糖浆,然后放在银托盘上晾干。


    苏蘅止道:“我这卖的又不只是单纯的冰糖葫芦,卖出的都是殿下赤诚爱国之心,你多给一文钱,前线将士就能多吃一粒米,殿下怎么能这么想?”


    “有道理。”苏蘅止嘴巴还挺甜的,放在在她那个时代,可以去高奢店做销售了,哄富婆姐姐们。


    但是现在,被哄的这个富婆是谢崚,她痛快掏出一枚金叶子,“再给我来几串。”


    她将买来的冰糖葫芦分给侍从们。


    宫市热闹,人流熙熙攘攘,谢崚的首饰还挺受人喜欢,很快就卖出去了不少。


    她在人流中看到了林敏思,那个苏蘅止的同桌。


    谢崚已经好几天没有去太学里,林敏思凑上来买了些东西,看她脸色转好,于是随口问道:“殿下好些了吗?”


    “那天见你心情不太好。”


    简单一句关怀,却让谢崚愣了愣,眼光短暂地黯淡然,而笑容依然不减,“当然好了呀。”


    还真是哪壶不理提哪壶,苏蘅止默不作声用力踩住林敏思的脚,林敏思眼眸瞪大。


    苏蘅止扯着他的衣角将他拎走,“好同桌快来照顾一下生意,十两银子一串,第二串给你打个九折。”


    片刻后,林敏思花了十九两银子在苏蘅止的摊上买了两串冰糖葫芦。


    ……


    拖了大半年,楚国总算是开始北伐,那么江北此刻局势如何呢?


    自从刘传之弟篡位登基之后,忙于和退守晋阳的三皇子火并,疏于对北方各州的掌控。


    刘传当皇帝的时候,残虐无道,不仅仅对汉人不友好,对氐、鲜卑等部族都不怎么友好。


    现在各族百姓见赵国没落,纷纷奋起反抗添柴加火,江北各州都是一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


    关中的氐人奋起反抗,首领苻青自称为秦王。鲜卑慕容昭闷声发大财,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地盘往南移……


    当年没有南渡,留守中原的汉人们拿起兵器,听闻王师将至,一呼而百应,加入进来,共襄盛举。


    北伐起初,一切进行得无比顺利,顺利得好似如有神助。


    苏令安带领的东路大军从东部北上,控制住原本属于赵国的东海郡和琅琊郡,这两个郡的郡守本就是汉人,他们对赵王的忠心本就寥寥无几,早在赵国朝廷动乱的时候便和谢鸢眉来眼去,希望能够让楚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苏令安北伐的时候,派人给他们去信,向他们分享了自己成为三姓家奴的心得,给他们卸下心理负担,并且许以丰厚的待遇,两套连招下,他们很丝滑就投降了。


    自此,苏令安完全打通了前往山东的道路。


    中路大军由王伦的副将荣冲带领,挺进一马平川的中原,虽然中原重镇重多,奈何守城的大家都在观望,消极抵抗,加上一路响应投奔者众,有英雄豪杰甚至杀了郡守献城投降,荣冲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就肃清豫州全境。


    西路大军行进比前两路困难,王伦亲自带兵,由南阳郡出发,北上直捣长安。


    赵国新皇为了应对来势汹汹的北伐军,在通往长安的道路上设置关卡,派重兵把守。


    然王伦可是从底层摸爬滚打凭借军功升上来的流民将军,平生最擅长的就是打匈奴人。


    七月,大军攻克武关。


    十一月,楚军夺下商县。


    次年正月,王伦登临上洛城楼,北望长安。


    进入关中的最后一道屏障,被攻克了。


    第46章 毒药


    下雪了,谢崚看着天上落下的雪花,发愣。


    楚国倾力北伐的这一年,时间仿佛过得很快。


    这也是谢崚长身体的一年,她的身形宛如柳枝抽条般生长,长高了些许,五官的比例更是标志,以前只是个可爱的小丫头,但是现在已经能看出几分美人坯子的模样。


    这一年,她一直待在宣室殿中,与谢鸢生活,自从上一年春蒐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慕容徽的面。


    或许是慕容徽真的让谢鸢伤心了,也或许是谢鸢害怕放他出来他又整出些什么事端来,今后无论是中秋、除夕等节日,又或者是谢崚七岁生辰,慕容徽都不被允许外出。


    宫里好像再也没了这个人似的,谢崚渐渐习惯了和谢鸢在一起、没有慕容徽的生活。


    一年来,每隔那么几日,总会有战报传到宣室殿,各地都是好消息。


    要么是苏令安劝降了那座城池,如何兵不血刃地抵挡青州,要么就是中原百姓如何响应朝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要么就是王伦攻破了多少座城池,俘虏了多少个士兵……


    一切,顺利得让谢崚感觉到一种泡沫胀大的不真切感觉。


    谢崚是知道原小说剧情的,谢鸢最终会一统天下,但绝不会是现在,以现如今楚国的实力,还没办


    法完全吃得下整个江北。


    可是她没有办法将原书剧情告知别人。


    楚国朝廷对北伐军的信心在日复一日的捷报中增加,朝廷上下洋溢着兴复中原的兴奋


    ……


    “公主殿下,给你,包上这个。”


    和她说话的,是一个性情腼腆的女孩子,名叫陆玄薇。


    陆之晚的祖父是当年清河王的参军,到了江南后,官任太仆,父亲为侍中郎,属于江北世家。


    她手上拿着护膝,待会要骑马,免得磨伤了膝盖。


    谢崚还没有回答,另一个高个子的女孩子也道:“冬天本来穿的就多,你还套这个,岂不是行动更加不便了?”


    高个子女孩名叫杨枫晚,乃殿中御史之女。


    这一年来,兴许是长大了,原本惧怕谢崚身份的孩子们渐渐转为巴结和讨好,谢崚也交到了许多朋友,只不过和她交好的孩子也不多。


    谢鸢重用江北世家,所以谢鸢也会挑着和那些祖籍江北,随父辈南渡的世家郎君女郎交好。


    太仆的女儿陆玄薇,虎贲军校尉之子兼苏蘅止的同桌林敏思,还有殿中御史之女杨枫晚,这些同属江北世家一派的,都是谢崚这一年来来往密切的朋友。


    连带着谢芸之子谢灵则,和谢崚的关系也好了不少,谢崚渐渐能够容忍他的臭脾气了,见了面也能若无其事地打招呼。


    陆玄薇见杨枫晚拆台,小脸涨红,虽然她性子腼腆,却一点也不软弱,回应道:“既然是冬天,那当然要把膝盖包好一点,不让要被冻伤了。”


    杨枫晚冷嗤,“待会要是负担太重,公主殿下膝盖弯不了,下不了马的时候,看你怎么办!”


    谢崚早就习惯了她们两个吵架,揉了揉太阳穴,道:“别吵了别吵了,夫子刚刚说了,暴雪将至,全部退回屋中,今天不用去校场了!”


    二人齐齐回头,“啊?什么时候说的?”


    谢崚心想这两个人压根没认真听,还真是服了她们了。


    ……


    因为大雪,今天的课不必上了,孩子们四散回家。


    谢崚提起书箱,踩上雪地,往竹林中走去。


    冬日,宫中的野狸们躲在四面漏风的屋檐下的木板间隙中,瑟瑟发抖。


    温度的缺失还能够通过抱团取暖来获取,但是冬天老鼠都不出来了,这群小猫可就找不到任何食物了。


    谢崚才不是什么爱惜小动物的人,投喂只是顺手的事情。


    孟君齐不在了,要是她都不管,这群被孟君齐招来的流浪猫,可就过不了冬天了。


    “嘬嘬嘬,咪咪?”谢崚从书箱里拿出油纸包的点心,将点心掰开,扔进石板后,“来吃东西啦。”


    她蹲在石板后,看着小猫儿出来觅食,伸手摸了摸猫猫脑袋上的毛茸茸,露出了一丝微笑。


    她数了数数量,发现比起前几天,流浪猫的数量好像增加了。


    她心里想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不可能一直有空投喂,她单手托腮,凝视着挂在猫咪尾巴上的那两颗,心想不知道太医署有没有哪位太医会能把他们都给绝了。


    她重新背起了书箱,正准备回去,忽然间,她看见雪地上多了一行足迹。


    她抬头,不远处,身着黑色斗篷男子以黑布覆面,只露出一双金色的眼眸。


    谢崚的心脏怦怦乱跳,正想要上前去,一声“爹爹”呼之欲出,那人却示意她安静。


    “是我,小阿崚,我是七叔,还记得我吗!”


    谢崚愣了一下,不是慕容徽,是慕容律?


    “你怎么在这里?”


    慕容律说道:“我今天来找你,是想替你爹来问你一件事,阿崚,你曾经对你爹说过的承诺,是否还作数?”


    “什么?”谢崚思索片刻,才想起了,他提的,大概是谢崚答应慕容徽回龙城那件事。


    她的胸口鼓声沉沉,她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脉跃动。


    这也……太突然了。


    这一年来,她一直随谢鸢生活,对慕容徽的状况一无所知,不清楚她爹在做着什么。


    她知道慕容徽一定会离开,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个瞬间来得如此突然,猝不及防。


    谢崚按住自己的胸口,她听见自己的颤音:“作数。”


    说出这两个字,似乎抽走了她浑身的力气。


    她一定是要走的,去了江北不一定会有活路,但是留在楚国,她一定会死。


    她生活了七年的故乡,她的母亲,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慕容律凑近她,俯下身,在她耳边低语:“今夜凌晨,别睡太死,三声猫叫,你殿中东南角窗户,七叔来接你。”


    他的话言简意赅,谢崚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已经,他的人就已经消失不见。


    凌晨,距离此刻,不到十个时辰。


    竟然如此仓促。


    ……


    谢崚回到宣室殿的时候,终于知道慕容徽为什么那么急着要走了。


    因为正当苏令安带兵进入青州的时候,和浑水摸鱼摸到青州的慕容昭手下军队不期遭遇,二人二话没说就打了起来。


    一路悠哉悠哉的徐州军还是头一次打硬仗。


    慕容氏的弓骑兵天下闻名,被誉为“龙城飞骑”,擅长“速战”,在徐州军军阵还没有摆好的时候就飞扑而上。


    楚国遭遇了这场北伐当中的第一场大败,两万徐州军阵亡,琅琊郡大半土地落入了慕容昭手里。


    消息传来的时候,谢鸢立刻召集谢芸在处理这件事,苏令安是文臣,和骑兵对上难免吃力,打不起还躲不起,二人一致决定让苏令安紧闭城门,坚守不出。


    王伦的军队刚刚抵达关中,就要攻打长安,这个时候,其余两路军队可千万不能掉链子。


    等西线和中线打完了以后,再处理东边遇到的问题。


    遣退了谢芸,谢鸢看着已经凉透的清茶,心神不宁。


    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当机立断,让人去太医院熬了一碗汤药,带着人往清辉殿去。


    和谢崚一样,她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慕容徽了。


    经过一年与世隔绝的休养,他的身子看起来似乎没有从前那般羸弱。


    眼中一如既往的疏远,躬身行礼,“臣侍拜见陛下。”


    谢鸢咬咬牙,挥手道:“把他按住。”


    慕容徽脸色一变,武士上前,按住慕容徽四肢,谢鸢端着汤药上前,按住他的下颌,手在颤抖,“不要担心,这药不会要了你的命。”


    他爹慕容昭在北边闹事,只怕真的连称帝不远了,到了那个时候,她不知道慕容徽会不会趁机逃离。


    若是他真的逃了,比起慕容昭,慕容徽才是更难对付的一个。


    她早就知道了,去岁春蒐回来后,她就觉得慕容徽有些怪异,于是将太医署的所有太医都叫过来,一一审问。


    周墨当然经受不住审讯,总算是招了,她知道了,原来慕容徽居然瞒着她这么多。


    她刚得知消息,或许是高兴的,没有人会喜欢病殃殃的金丝雀。


    还是活泼点的鸟儿,唱曲才好听。


    可今日收到军报的时候,她忽而觉得,慕容徽还是一直病着,上不了战场好。


    慕容徽太过聪明,她怕呀,她怕自己有所疏漏,某天醒来他就不见了,她怕自己倾尽所能,却依然守不住他……


    杀他又舍不得,那就只能——毁了他。


    慕容徽当然不愿意喝,谢鸢于是一口将药闷下,捏住他的下颌,深深吻住他,以嘴渡药,她以前不是没试过用这种方式给他喂药。


    那时候他昏迷不醒,宫人喂药喂不进去,所以她便亲力亲为。


    所以这次喂毒药,她才会这么轻车熟路,药一点一点地流淌入他的喉咙里,慕容徽从最后的拼命反抗到喝下药后接受命运的麻木。


    这一份麻木让谢鸢稍稍放松警惕,在谢鸢将最后的药汤渡进他口中的那刻,忽然感觉到舌头被什么东西叮了一下,剧痛随之传来,鲜血与最后的药汁一同涌入慕容徽的口中吗,谢鸢眼眸放大,推开慕容徽。


    两人的嘴角都带着血,慕容徽头发散乱,凝视着她,将唇角的血舔干净,挑衅地冲她笑着,春蒐那日,又何止是谢鸢知道他的秘密?


    谢鸢擦干嘴边的血丝,眼神阴冷,“你以为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了十五吗?”


    慕容徽笑着,“不试试,怎么知道?”——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第一篇收尾算了一下,还有可能三千字还要多,所以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写不完了,明天再更吧


    ……


    现在作者要去大战双马尾大螂了


    第47章 南朝篇结尾


    慕容徽喝了谢鸢的血,短时间内天下毒药都对他无效,谢鸢也不能再给他灌一碗药,决定明天再来会他。


    然而,就是这个决定,在不久的将来会让她悔恨万分。


    ……


    谢鸢走后,慕容徽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等谢鸢离开,院子里空落落的,他在贺兰絮的搀扶下缓缓回到房中,推开书柜,里面赫然出现一条密道。


    这个密道他早在六年前就已经挖通,通向御花园,纵使谢鸢派人包围清辉殿,他也能通过密道脱身。


    黑暗中,一个人影慢慢浮现。


    慕容律喊了一声:“大哥。”


    ……


    去年年末,慕容昭已经命人缝制龙袍,拟定在正月二十称帝。


    更要命的是,慕容昭还听信朱夫人的谗言,暗中拟了一道诏书——想要在他登基当日,册封远在楚国的世子慕容徽为太子。


    ……


    慕容徽的母亲贺兰氏与父亲慕容昭是父辈们安排的政治联姻,贺兰氏是鲜卑数一数二的美人,性情果敢坚毅,年轻时骑马射箭带兵打仗不在话下,一身戎装飒爽英姿。


    两人成婚最初几年,慕容昭和贺兰夫人是相爱过的,情意绵绵之时,还共同孕育了四个孩子。


    慕容徽是两人的长子,也是慕容昭第一个孩子,他出生的时候,慕容昭也曾重视过他。


    因为是长子,所以慕容昭对他寄予厚望,一出生就将他封为世子,更是带在身边亲自训养。


    慕容昭对他非常严厉,文治武功都需要拔尖,就是希望他能够在自己百年之后撑起慕容氏。


    只不过后来,慕容徽去了长安,和慕容昭分别,即便有二人有书信往来,分隔千里,见不着面,即便是父子,感情也会渐渐变淡。


    加上贺兰夫人年纪渐长,因为生儿育女过度操劳,华发早生,眼角也有了皱纹,色衰而爱驰,加上性格咄咄逼人分毫不让步,而且还联合贺兰氏干涉政务,处处和慕容昭作对,两人的分歧渐深。


    慕容昭年轻时喜欢英姿豪迈的贺兰夫人,但是年长后,却愈发沉迷于性情如水般的女子。


    他身边的侍妾渐渐变多,孩子也越来越多,慕容昭对慕容徽的关心越来越少。


    朱夫人也是这个时候被送到慕容昭身边的。


    她是一位舞姬,父母早亡,只有几个兄弟,形体丰腴美丽,韶音苓辞,性格柔婉,自从她来到慕容昭身边后,宠爱日益浓郁。


    很快,她还为慕容昭生育了一个公子。


    一般来说,慕容昭对妾室哪怕再怎么受宠、生多少孩子,贺兰夫人也不想管,因为鲜卑五部有互相通婚联姻的习俗,只有她贺兰氏的骨肉,才能继承王位。


    可要紧的是,慕容昭喜欢朱氏,可不仅仅是宠爱那么简单,他甚至想要豁出去,立朱夫人的儿子为太子。


    然而世子之位一直被慕容徽占据,故而他也越看慕容徽越觉得不顺眼,总想找机会废了他的王位,或者直接杀了他。


    但是慕容徽虽然久不在龙城,始终和鲜卑有着千丝万缕的练习,鲜卑子民仍然尊他为世子,名望深重,慕容昭也不敢正大光明地杀他,只能使阴招。


    慕容昭这般无所顾忌招惹楚国,便是想要借江南朝廷之手,处理慕容徽。


    他册封慕容徽为太子,可不是什么恩赐,就是给江南朝廷加一把火,让谢鸢更容不下他。


    如果慕容徽接了这道诏书,那江南朝廷不会放过他,如果慕容徽不接旨,那就是叛国,慕容昭也有理由可以除掉他。


    通过密探提前知悉慕容昭行动的贺兰夫人当机立断,派慕容律南下。


    如今正是时机成熟,务必要在慕容昭称帝的消息传到江南朝廷之前,协助慕容徽逃走。


    慕容徽看着慕容律,问道:“阿崚怎么说的?”


    “她答应了。”


    答应了最好,不答应就只能强来,谢崚是慕容家的孩子,当然不能流落在外。


    ……


    谢崚回到宣室殿,尚且还在恍惚,没有回过神来。


    即将就要离开她生活了七年的京城,她不舍的东西可太多了,她娘,苏蘅止,她太学的朋友,收藏的满箱珠宝还有这里的一草一木。


    一一道别,已经来不及了。


    从太学回来,她第一时间就来找主殿寻找谢鸢。


    可是谢鸢不在,宫女说她出去了。


    于是谢崚端坐在屋内等。


    滴漏的声音回荡在古朴的宫殿中,谢崚趴在梨花木书案前,凝视着香炉中冉冉升起的青烟。


    时间仿佛过得很快,又仿佛无比漫长。


    谢崚都快要等得睡过去的时候,宫女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殿下,陛下回来了。”


    院子外,谢鸢撑着油纸伞,从大雪中归来,衣角飘逸,神姿清令。


    谢崚推开门,一路跌跌撞撞,跳下雪地,踩着深深浅浅的积雪朝谢鸢奔来,留下一行小脚印。


    “娘亲!”她隔着大老远就冲谢鸢嚷嚷着,迈着短腿扑上去要,谢鸢正好俯身,谢崚落入她的怀中。


    “乖乖,怎么跑得这么急!”


    谢鸢露出了笑容,抱着她进屋,“你看你,头发上都粘了雪花。”


    谢崚深深依偎在她的怀中,被冻僵的鼻尖微动,嗅着谢鸢身上馥郁香气,“娘,我好喜欢你呀。”


    谢鸢道:“怎么突然说这些话。”


    “就是想说,阿崚喜欢娘亲,永远喜欢娘亲。”她小声嘟囔着。


    今夜分别,她不知何时才能再和谢鸢相见,她伸手玩弄着谢鸢衣领上的毛绒,她无法说“再见”,除了喜欢,她不知道有什么话能够表达心里的情绪。


    谢鸢似乎很忙,抱了一抱谢崚就放开了,揉了揉她脑袋,“自己玩,娘要处理政务。”


    是的,谢鸢总是那么忙,一刻也不能停息。


    堆积如山的政务,一本接一本的奏折和文书,数不清的国家大事。


    年幼的孩子总觉得自己的母亲了不起,而谢鸢是真的了不起。


    “我不玩,我要陪娘亲吧。”


    谢崚也没有走,乖巧坐在书案边,看着她批阅奏章,为她磨墨。


    谢鸢默认她的存在,不再说话。


    母女二人安详恬静的场景,好像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阿崚回去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崚有些犯困了,谢鸢揉了揉谢崚的头,道,“该休息了。”


    谢崚看了一眼窗外黑下来的天色,不知不觉,时间居然过得真快。


    往日这个时候,她是该回去休息了。


    她欲言又止,总想再停留一段时间,但是又担心以她娘的敏锐程度,她但凡多说一个字,都会露馅。


    她垂下眼眸,道:“好。”


    ……


    窗外的三声猫叫,来得比预想中的要早一些,宫里常有野狸出没,有猫叫声正常。


    谢崚平日睡得不安稳,她休息的时候,不喜欢屋内有人,这也为她夜行提供了方便。


    听到声音,她从床上弹起,连忙轻手轻脚去开了窗。


    她刚推开窗,就被人提了出来,抱出了宫殿。


    离开了温暖的房间,骤起的寒风包围身子,她冷得一哆嗦。抬眼时对上一双无比熟悉的金色眼眸。


    面容俊美,眉头轻皱。


    不是慕容律,而是她爹,她无比


    笃定。


    越过慕容徽忘他身后看去,还有两人,慕容律,贺兰絮。


    重逢的欣喜被紧张吞没,她捂着嘴不敢说话,双肩冻得发抖。


    因为来得太急,她甚至只穿了睡衣,没来得及披一件外套或者穿鞋。


    慕容徽没有让她会殿中拿,连忙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找出一件小袄,给谢崚披上,把两只棉鞋往她脚上一套,他早就知道谢崚这个粗心的家伙不会收拾行李,什么东西都给她准备好了。


    做完这一切,将她藏在自己大氅下面。


    他朝身后的慕容律使了一个眼神——走!


    正月寒风刺骨,谢崚没有穿鞋,只能由慕容徽抱着。而且她小胳膊小腿,如果没有人抱她,她也跟不上三个成年男子的脚步。


    今夜值守的宫门卫是慕容徽的人,他们很顺利就通过了宫门,十几名死士伪装成南来北往的估客,在宫墙前等候,这些鲜卑死士都是从龙城而来,身下的战马都是草原上最精壮的良马,已经喂饱了粮草,可日行千里。


    慕容徽和他们低声说了几句话,都是鲜卑语,谢崚听不懂,然后慕容徽抱着她上了马,拉动缰绳,策马狂奔。


    天寒地冻,又下着雪,深夜京城街道空无一人,连个打更的人都看不见。


    她缩在温暖的大氅中,只露出一个脑袋,飞雪刮在脸上,像刀刃般尖锐。


    飞骑快速穿过京城,到了城门前,慕容徽将她的脑袋也按进了大氅里。她身子瘦小,藏在慕容徽的氅衣里,没有人能发现她的存在。


    三更半夜,守城门的士兵都懈怠了。


    慕容律花重金伪造了谢鸢的令牌,又贿赂守城士兵,给他们送了美酒和点心,将他们灌的酩酊大醉。


    守城将领醉喝得醉醺醺的,完全没意识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怎么样的一队人马,慕容律将假令牌给他们看,“陛下有令,命我等今夜持节出城,替她送一封诏书,尔等还不打开城门,放我等前去。”


    快要不省人事的城门卫互相推搡道:“去去去,开城门,走吧走吧!”


    谢崚透过大氅的缝隙,打量着外面的景色。


    茫茫苍天宛如巨兽大嘴,面前内外城两重城楼高耸,夜色下如巨人般伫立,给人一种逼仄压抑的感觉。


    若有外敌攻城,需要攻破两道城门,同样的,如果要出城,也要经过两道城门。


    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猝不及防闯入耳中。


    “关闭城门,快,别让逆贼跑了!”


    宛如石子投入水中,激起千层波浪,顷刻间,马蹄声震天动地,城门卫瞬间酒醒了大半,连忙下令将城门关闭。


    慕容徽二话不说,抽打战马,想要趁着城门未合拢出城。


    内城的城门卫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冲上来的死士一刀砍了,慕容徽带人冲出内城城门,可终究晚了一步,外城城门已经合并,无数披甲士兵举着火把,立在城楼上,弓拉满月,指向慕容徽。


    谢鸢策马紧追而上,跨过内层城门,带着骑兵包围慕容徽。


    她的发丝凌乱,纤纤玉指要被缰绳勒出了满手鲜血。


    她漂亮的眼睛里怒火焚烧,目光如尖锐尖刀,恨不得将慕容徽千刀万剐,“慕、容、徽,你怎么敢——”


    他要走也就算了,怎么敢将她的孩子个带走?


    要是她再晚发现片刻,要是她再晚来半刻,谢崚就要被带去她见不到的地方,她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和谢崚见面!


    守城的弓骑兵箭尖闪着骇人的寒光,谢鸢忽然就后悔了,后悔怎么就心软,没有一刀杀了他。


    想到这里,她眼神阴冷,“放了朕的女儿,朕给你一个痛快。”


    听见谢鸢的身影,闷在慕容徽怀里的谢崚一把掀开氅衣,探出头来,“娘……”


    这声娘还没喊完,忽然间,她感觉到后衣领被人提起,一柄长剑横在她的脖子上。


    谢崚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容肃穆的慕容徽,他眉目冷峻,比雪还要寒上三分。


    “谢鸢,你口口声声说着在意阿崚,可她在你心中永远也比不过权势,这些年来,你们江南人给我和阿崚的白眼还少吗?我如果真的死在这里,只怕阿崚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倒不如我先杀她,再自尽,来得更痛快些!”


    谢鸢双手一紧,眼里的怒火要喷涌而出,“你敢?”


    隔了太远,谢崚有些看不清谢鸢的眼神,但她的语气已经足以让人感觉到了她的心慌和紧张。


    慕容徽的剑朝谢崚脖子更近了一分,“开城门,要不然,我们父女二人就死在这里!”


    谢崚感觉到颈间的压力,青铜宝剑冰凉彻骨,冻得她直打寒战。


    她的整个后背都是凉的,后脑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住了,麻麻的,她非常清楚,只要自己身子稍稍稍稍前倾,她就得万劫不复。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背上,沉默地看着慕容徽和谢鸢对峙。


    或许是寒风将她的脑袋冻傻了,她居然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场合里……发呆了。


    谢鸢浑身热血沸腾,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眯了眯眼睛,“这样吧,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朕与你各退一步,你将阿崚留下,朕放你走。”


    慕容徽怎么可能不知道谢鸢的小把戏,先哄着他将人放下,最后再乱箭将他射杀,他冷笑道:“那请陛下先开城门,放我父女离开,等出城后,我自会将阿崚归还。”


    他们夫妻二人同床共枕六年,早就将各自的性子摸的明明白白,是彼此之间最了解对方的人,慕容徽明白谢鸢的诡谲多变,谢鸢知道慕容徽的阴险狡猾,他们根本不可能信任对方。


    谢鸢手掌收拢,指甲掐进肉里,真让他出城,只怕便是鸟入晴空,鱼遇深渊,不复再见了。


    被缰绳勒出的伤流血更厉害了,她死死盯着慕容徽,“执迷不悟,既然如此,那朕就成全你。”


    弓箭手已经准备就绪,若不是顾忌到谢崚也在其中,他们随时都可以万箭齐发射杀慕容徽及其手下所有人。


    现在,只等谢鸢一声令下。


    慕容徽轻轻捏住谢崚的后颈,稍稍用力,谢崚被迫抬起头,脖子上的剑任离她更近了。


    她抬眼,看到城墙上箭矢寒光宛如星辰,闪闪发亮。


    慕容徽和谢鸢都是赌徒,他们都在打赌,谁先心软,先心软的人就输了。


    时间宛如飞雪,一寸寸流逝。


    而转机就发生在一瞬间,城墙上一个士兵的箭不小心脱手,弹射而下,正对慕容徽的方向。


    慕容徽尚未有反应,谢崚先受了惊,下意识挣扎起来,惊慌失措的闪躲,细长的脖颈不偏不倚,撞到了锋利的宝剑上。


    刹那间,雪白的肌肤被利刃刺破,温热的鲜血涌出。


    “阿崚!”


    “阿崚!”


    两声呼唤前后响起,剧痛在颈间蔓延,连呼吸都透着寒气,她觉得自己想哭了,可是又流不出眼泪,连喊疼都喊不出来,依然是呆呆的,不知所措。


    慕容徽无瑕闪躲,那支白羽箭不偏不倚扎进他的右臂上,可他手上的剑依然架在谢崚脖子上,稳如泰山。


    “住手!”


    赤色鲜血分外扎眼,谢鸢一颗躁动的心再也无法遏制,不顾一切脱口而出。


    她双目赤红,有热泪盈满眼眶。


    她坚持不下去了,她始终还是坚持不下去了。


    “开城门。”


    短短三个字,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


    她不敢去想,这三个字今后会让她付出多大的代价。


    可是身为一个母亲,这一刻恐惧占据了她的大脑,让她无瑕分心去想别的。


    谢崚的血令她浑身战栗。


    宫门卫将城墙打开,慕容律又道:“谢鸢,将弓骑兵撤去!”


    谢鸢咬着牙抬手,撤走了所有人。


    前路清理干净了,一行人才策马离开。


    慕容徽紧紧抱住谢崚,只有谢崚知道,他看着稳重,他的手已经颤抖得拿不稳剑了,连抱着她那支手,都冷似寒冰,他用大氅裹着她,挥动马鞭。


    冲出外城城墙的那一刻,他匆忙回首,余光隔着暮色重重,扫了一眼黑色的城墙和雪幕中的绝色美人。


    六年来的众多画面闪过脑海,当年,他就是通过这道城门来到京城,嫁给了谢鸢。


    来时江南无尽烟雨朦胧,去时大雪当空,为他践祚。


    他承认,这一刻,他的心脏有了一瞬迟疑。


    他转身,全速冲进密林中,江南六年温柔乡的醇香褪尽,化为空中飞雪,与刀上浮尘,转眼间消散不见。


    “谢鸢,我与你此生——”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作者有话说:今天晚上就这么多了,因为第二卷的大纲我还没有写,所以今晚我要去写大纲,不然明天没得更了


    顺便我会修补一下,因为总感觉这章没有写到预想中的标准


    ……


    写的时候都觉得亲爹很狗


    妹宝黑化值:30%


    第48章 生病


    夜风急促,谢崚坐在马上,头被风吹得昏昏沉沉。


    一夜赶路,等远离了建康城后,一行人总算放慢了马步,准备找个地方,停下来休息。


    不远处是驿站,他们刚好可以在这里休息。


    慕容徽将谢崚抱下了马,谢崚站稳,天边泛起的蒙蒙亮闪得她眯了眯眼睛。


    大雪过后,林岫皓然。


    风吹过霜冻后齐人高的蒲草,或许是骑了一夜的马,谢崚往前走了两步,觉得有些吃力,踉跄着栽倒在地上。


    “小心。”慕容徽从身后抱起她。


    昨夜,众人都在紧张刺激地赶路中,慕容徽容色沉郁,整个晚上都没有和她说过话。


    谢崚听到声音,呆愣了许久,方才懵懵懂懂地抬头,看向慕容徽。


    随着雪霁天晴,他的脸色好似终于好了一些,然而,当他看到谢崚的那一刻,金眸陡然转冷。


    他的手颤着,轻轻地掀开谢崚的披风,血气弥散开来,谢崚顺着他的动作低头凝视着晕湿大片的白色毛领,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原来她刚刚流了那么多的血,红色的血一路蔓延,整个斗篷都沾了血,有的地方血迹已经干了,有的地方还是湿漉漉的。


    她看不到自己的伤口,不知道自己伤势有多重,但是看慕容徽的表情,可想而知她的伤不会太轻。


    寒风要将她冻僵,谢崚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感觉脖子上痒痒的,下意识想伸手挠一下,被慕容徽抓住手腕。


    慕容徽抱她起来,快步朝屋内走去。


    慕容徽的死士中有懂医术的人,也有几个女护卫。他们是抱着九死一生的打算逃回北边,他们随身携带的包袱中,有着治疗各种外伤的药。


    驿馆燃烧着炭火,驱散连夜赶路的寒冷。


    两个女护卫替谢崚将血衣换下,给她换上一件新的衣裳,因为失血过多,谢崚的意识已经有点不清晰了,浑身冷冰冰的,手脚都没有温度,身子软绵绵地依靠在软垫上,闭眼休息。


    宫女将羊绒毯子裹在她的身上,为她保暖。


    她的脑子很钝,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她一个人待在屋里,感觉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短短的一瞬。


    推门声响起,女护卫喊道:“主子。”


    慕容徽来了,谢崚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喊了一声:“爹爹。”


    她伸手扒拉了一下他的衣裳,“你的伤也处理一下。”


    慕容徽喉口一哽,箭簇已经被剜出,谢崚这傻丫头,自己都受了重伤,还惦记着他。


    她的声音虚弱而沙哑,听得慕容徽喉口一哽。


    他轻轻抚摸着谢崚苍白的脸蛋,因为失血太多,她的肤色洁白,青色血管浮于其上,好似脆弱的琉璃盏,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慕容徽想要对着她笑一下,可是嘴角的皮肉牵动不起来,只见她的伤口还在渗血,血肉外翻。他的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剜了一刀,疼痛难受。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因为他,谢崚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谢崚其实并不觉得自己伤得太深,然而事实上这对于她来说,要是处理不好,已经足够要了她的命了。


    慕容徽拿出手上的金疮药,“爹爹给你上药,阿崚乖一些。”


    谢崚低声“嗯”了一下,便不动了,她疲惫极了,一点儿支撑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慕容徽揭开白玉药瓶,却迟迟没有动手,手就这样僵在半空中。


    谢崚再次喊了一声:“爹爹。”


    或许是因为一年没见了,他们父女二人的相处变得有些小心翼翼,慕容徽的手在颤抖。


    他闭了闭眼,强忍着不要让泪水掉落,强装温和与镇定,“乖阿崚,爹爹让阿絮来给你上药好不好?”


    他真的没办法再盯着她的伤口看。


    谢崚脑子有些乱,胡乱点了点头,她觉得有些困倦,即便屋内燃烧着温暖的炭火,她也还是觉得冷,拉起毯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蜷缩成一团。


    还是好冷……


    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谢崚困得不行,不知不觉就昏睡了过去。贺兰絮给她包扎完毕后灌了药,她依然没有醒。


    众人用膳的时候,慕容徽喊谢崚起来,她依然没醒。


    短暂的休息,给马补充了粮草,重整旗鼓,一行人就要继续出发。


    ……


    他们出发的时候,谢崚还没有醒。


    她的脖子上缠了几圈纱布,连夜的奔波给她造成二次创伤,加上天寒地冻,谢崚的伤口依然还在往外渗着血。


    女侍将谢崚报给慕容徽,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小殿下好像发烧了。”


    慕容徽的脸色骤变,本就沉郁的眼眸更加阴云密布,他二话不说搂着谢崚,好像怀抱着一个小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将她放在自己的臂弯上,手臂收拢。


    谢崚双眸紧闭,细长的睫毛浓密,事实上,这还是一年后他第一次近距离打量她,她长大了许多,去岁春蒐肉嘟嘟的小脸变得清瘦起来。


    她的脸色依然很白,他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的确有些发热。


    这不是以后好兆头,慕容徽摇了摇她,“阿崚,阿崚?”


    先是担忧,到后来有些焦灼。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慌乱地抱着她。


    谢崚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


    贺兰絮上来道:“阿崚这个年纪大孩子,身子本来就弱,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又连夜赶路,受了防寒,城内有大夫,世子,我们还是得给阿崚找大夫。”


    贺兰絮的话说得极有道理,慕容徽没有犹豫,带着谢崚翻身上马。


    附近城池已经戒严了,谢鸢没有放弃追捕慕容徽,她的命令已经传达四海。


    皇后慕容徽谋权篡位,挟持公主外逃,她颁布一道圣旨,废黜慕容徽皇后之位,发布悬赏令,得慕容徽人头者,赏赐千金,救得公主者,赐万金,封侯拜相。


    慕容徽和谢崚的画像被张贴在城楼上,任人观赏。


    派去打听的探子传来了这个消息,现在各城池戒严,官兵四处搜捕慕容徽和谢崚。


    “主子,不能进城。”探子得出这个结论。


    一旦进城,被发现可就不好了。


    慕容徽摸了摸谢崚的脑袋,她的头越来越烫,已经陷入了很深的昏厥之中,好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任凭别人怎么摆弄她,她也依然是无知无觉。


    慕容徽心中的急躁按耐不住。


    慕容徽看了一眼远处的城楼,咬牙扭转方向,“走。”


    ……


    不能进城,慕容徽派探子打探,辗转找到了一家乡间的医馆。


    为了不要那么引人瞩目,他们一行人在驿馆里换上了粗制的破棉衣,只有谢崚身上的袄子是好的,慕容徽不舍得让她穿太破旧、不御寒的棉衣。


    医馆之中,年迈的大夫手搭在谢崚的腕上,捋着胡须,为她诊脉。


    把完脉后,大夫


    道,“几位急着赶路吗?”


    慕容徽道:“家君身陨,我等身为儿孙,需赶回乡间奔丧,确实很急,老人家,我女儿的伤势如何了?”


    最终轻叹一声,“女郎伤得重,若想保命,恐怕要静养一段时间,若是不急,可以在乡间住下,等女郎烧退,伤势缓和一些再走。否则,性命堪忧。””


    随后,是长久的沉默。


    他低头凝视着谢崚,伸手抚摸着她柔软的秀发,向来明经决断的眼眸中犹豫不决。


    他们根本就不能在这里久留,再多留一刻,谢鸢追上来的风险就越大。


    见他犹豫不定,大夫给出了提议,“老夫还是规劝公子和女郎暂时歇一歇,死者,总得为生者让路。当前更要紧的,是女郎的性命。”


    慕容徽给了他一锭银子,“多谢大夫,请大夫为我女儿开几帖药。”


    他抱着谢崚出了门,带着拥趸上马,


    大夫拄着竹杖,出门送行,他的一双老眼浑浊,却不瞎,虽然他还不知道悬赏令,但是他却是个眼尖的。


    这一伙人人高马大,看起来穿的虽然都是粗布衣,但所骑之马精壮,在这个乱世,能够用余粮喂饱马的人家和不多。


    而且远离了广袤的草原,江南朝廷良马稀缺,世家贵族也不一定能够凑出这么多的良马,这伙人,来头不小。


    大夫留了个心眼。


    ……


    几人本来计划一直赶路,等出了扬州再休息,然而谢崚的情况却在这天夜里转危。


    好像上天注定不让谢崚离开扬州,离开南朝,她的情况恶化,不仅仅烧没有退,到了夜里,还咳嗽不止,唇边溢出血来。


    慕容徽慌慌忙忙地找驿馆歇下,然后给谢崚换药,给她喂药。


    谢崚似乎很抗拒喝药,完全灌不下去。


    慕容徽又只能派人去请大夫,大夫直接表示,谢崚这是得了肺热,这几天只能待在烧着炭火的屋子里,真的不能再到外面去吹风了。


    这也就是说,若是要赶路,就得舍弃谢崚。


    若是要保谢崚性命,他们只能留下,大大耽搁赶路进程,等谢鸢一来,他们这些人都别想要逃走了。


    贺兰絮和慕容律对视一眼,心中有了决断。


    当夜,他们二人找上慕容徽——


    作者有话说:待会还有一更


    ……


    北朝篇开始还是得在江南拉扯一下。


    爹爹没能那么快带走阿崚,阿崚还有命中注定的一劫没有度过


    第49章 父女分别


    谢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她脑子不算清醒,依然一片混沌。


    在她昏迷的时候,隐隐知道身边围了很多人,慕容徽一直抱着她,温柔的怀抱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虽然马背上颠簸,但她却非常安心,现在慕容徽放下她,即便倒在柔软的床上,谢崚也有些忐忑,挣扎着想要醒来。


    屋内烛火昏暗,床上的帷幔挡住了谢崚的身影,慕容徽守在她的床前,迟迟未眠,兴许是精神紧绷,他并没有注意到床上的孩子已经睁开了眼睛。


    就在谢崚想要喊他的时候,慕容律和贺兰絮到了。


    “大哥,”慕容律说,“我有话要和你说。”


    慕容徽目光移动到了两人脸上,他们两人是一起来劝慕容徽的,但是这毕竟是慕容家的内务,所以还是慕容律先开口说好些。


    慕容徽似乎知道他们想要说些什么,收回了目光,广袖下拳头紧握。


    慕容律接着道:“大哥,你若是继续带着阿崚,一路寻医问药,处处担惊受怕,必然会拖垮队伍,让谢鸢追上,而且以现在阿崚的身体状况,她根本就不适合赶路。”


    “江南的名医比江北的要多,不如先将小阿崚舍下,留在江南,将她还给谢鸢,”慕容律道,“这样或许她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帐内的谢崚心神一惊,收回了口中的话,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就在她闭上眼睛的下一刻,慕容徽掀开了窗帘,烛光落在谢崚脸上,他安静地凝视着这张面容,眸色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何尝不知道慕容律话中的道理,在逃离楚国和谢崚之间,他不能同时拥有。


    即便他已经故意放缓速度,可是这赶路强度依然是谢崚接受不了的。


    要是他一直带着谢崚,以谢崚现在的身体情况,很有可能在路途中夭亡,而且谢鸢在后紧追不舍,他们因谢崚掣肘,很有可能被谢鸢追上。


    可是要是要他舍弃谢崚,他如何甘心?他如何下得了手?


    那是他养了多年的骨肉,是他唯一的孩子,六年来与他在江南相依为命的软肋。


    她身上流淌着鲜卑慕容氏的血脉,他怎么甘心放她在楚国,任由她被谢鸢教养,在将来与他为敌?


    慕容徽金色的眼眸颤着,眼里充溢着不舍。


    贺兰絮见他犹豫,继续加一把火,道:“世子,小殿下从前在皇宫的时候,吃穿用的都是最好的,她习惯了江南,到了北边,不一定能很好适应。”


    “何况现如今龙城局势未定,贺兰夫人那边的计划未必有十全的把握,若是将小公主带在身边,事成自是最佳,万一出了差错,小公主亦会收到牵连,世子不如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接回公主。”


    “山高水长,若是世子与小公主父女缘分未尽,今后杀向南朝,必然能再相见。小不忍则乱大谋,应以大局为重!”


    贺兰絮跟在慕容徽身边多年,是最了解慕容徽的人,他知道慕容徽究竟有多么宠着谢崚。


    慕容徽想要带谢崚回龙城,想要她留在自己身边,是为了要给她一世殊荣,为她一生保驾护航。


    若是谢崚跟在他身边会受苦,那又是另外一码事。


    如今慕容徽还面临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龙城并非慕容徽说了算,谢崚身上掺了汉人的血脉,肯定不会招慕容昭待见。


    慕容徽不讨人喜欢没关系,但是他的女儿自幼珠光宝气,受不得一点气,他不会让谢崚受任何委屈。


    ……


    事实上,早在慕容律南下接慕容徽的时候,贺兰夫人与人暗中筹谋,想要联合归来的慕容徽杀慕容昭取而代之。


    然而,但慕容徽还没有十全的把握能够掌权,让鲜卑五部都听他的话。要是他出事,谢崚作为他的女儿,肯定会被牵连。


    这样看来,将谢崚留在江南朝廷,由谢鸢看顾,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若是慕容徽事成,他将来还有机会接回谢崚,要是他战败,谢崚也不会被牵连。


    贺兰絮的每一个字都宛如银针,深深扎入慕容徽的心脏。


    他抬手抚摸着床上的谢崚,有急促的光在眼底闪烁,谢崚选了他,那么坚定地想要和他走,他就要抛弃她了吗?


    慕容徽眼中涌出无尽哀伤。


    “你们出去吧,我和阿崚单独待一会儿,明早之前,我会给你们答复。”


    两人退去后,屋里只剩下谢崚和慕容徽,冬夜荒郊野岭的驿馆安静异常,只能听见火花爆破的声音。


    谢崚在他的注视下闭眼装了一会儿,总算装不下去了,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声音虚弱地唤道:“爹爹。”


    慕容徽惊诧:“阿崚,你醒了?”


    她已经昏迷了快一天一夜,这会儿总算是醒来了。


    谢崚努力抬起手想要撑起身子,却怎么也动不了,慕容徽连忙道:“别动,要牵动伤口了。”


    谢崚的脸色比昨天还要差,原本红润的薄唇干瘪,遍布死皮,说话时唇上皮肤要撕裂了。


    她假装一点儿也不知道慕容徽三人的谈话,故意问道:“爹爹,现在我们在哪里,我们渡江了吗?什么时候才能到龙城?”


    慕容徽心口一沉,欲言又止。


    他不能带她回龙城了,这话他该怎么对她说出口?


    明明是他先许诺要带她一起回龙城,明明是他先舍不得她,想要将她带在身边的,是他将她抱出京城的。


    可是现在,他要抛弃她。


    他垂着眼眸,不敢直视谢崚的眼睛,“没有,但也快了。”


    谢崚继续说道:“爹爹以前和我说过北方的草原、羊呀、马呀,还有初雪你们会去雪山祭祀,阿崚没有见过雪山,阿崚也想去见识一下雪山的祭祀,爹爹,你会带我去的吗?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因为身体虚弱,她说话声音不大,没了往日神采,声音淡淡地,却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爹爹,我想陪着你。”


    她在谢鸢和慕容徽之间选了慕容徽,选择跟慕容徽走,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就再也难以回头。


    无论前面有多少挫折,哪怕以后不能像在建康皇宫那般养尊处优,这条路,她也要去走下去。


    她已经背弃了谢鸢,她已经不是楚国公主,再也回不到建康城了。


    谢崚有预感,原书剧情寸寸逼近,她如果今日因为不可抗力被留在楚国,或许来日,她也会因为其他原因死去。


    她的眼泪流淌出来,晕湿枕巾,“爹爹,你不要抛弃我好不好,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你不要离开我。”


    “我们已经分开一年了,我以后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一声接着一声,慕容徽心中一片悲凉,伸手摸着谢崚的头,微笑道:“怎么会呢,爹爹怎么可能放弃阿崚。”


    他笑容宛如和煦,眼睛里全是温柔,“等以后去了龙城,阿崚想要去哪就去哪里。”


    谢崚呢喃道:“爹爹不要骗我,要是骗我,那我这辈子都不想要见到爹爹了。”


    “不骗你。”


    慕容徽一句话带过了话题,轻轻抚摸着谢崚的额头,“阿崚,再睡一会吧,等天亮了,爹爹抱着你赶路。”


    谢崚没有太多力气,合上眼眸,沉沉睡去。


    慕容徽对着烛火凝视着她的五官相貌。


    小孩子长得快,隔几个月不见,可能就要千变万化,他想要此刻将她的样貌都记在心里,一如头同样记得她年轻时候的样貌。


    他就这样,坐在床头,整整一夜,不曾挪动位置。


    红烛燃尽,天色将明。


    “世子,探子查得谢鸢的人已经在十里之外,请速去。”


    贺兰絮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慕容徽正在替谢崚盖着被子,闻言淡淡道:“知道了。”


    他本可以早一些走,可是她不敢将谢崚一个人放在这里。


    得知谢鸢靠近的消息后,他才准备离开。


    驿馆的老板娘是个心善的人,见慕容徽一个大男人带着个重伤的女孩子,兴许是觉得他有什么难处,于是特地主动给谢崚请了大夫,还帮谢崚熬药。


    慕容律观察了她一个晚上,又问过周边邻里和熟客,知道她是个善良可靠的人,所以暂时将谢崚托付给她。


    慕容徽将一袋金子放在掌柜桌上,“女君,请你替在下照顾女儿一段时间,在下因为一些事情,需要离开一段时间,还请女君帮忙照看一二,我改日来接她,除去房费,剩下的都是酬劳,等我归来时另有重谢。”


    “哎呀这!”老板娘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金子,露出了难为情的神色,“这…怎么可以……”


    慕容徽转身离开。


    对不起,阿崚。


    留下了谢崚,他们再也无所顾忌,策马朝前方奔去。


    或许是父女间心灵感应,慕容徽前脚刚走,谢崚猛地在惊悸中惊醒,她环顾一周,看不到慕容徽,有种不详的预感。


    “爹爹,爹爹?”


    一连喊了几声,没有听到回应。


    谢崚只好强撑着病弱身躯下地,缓缓挪动,见到老板娘,问道:“我爹呢?”


    老板娘道:“他刚走了,将你托付给我,让我照顾你一段时间,小女郎安心住下吧,他不久之后就会来接你。”


    谢崚的心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妹宝黑化值:40%


    第50章 大病


    听到这个消息,谢崚下意识扭头往门外冲去。


    “哎,女郎,你快些穿件衣裳。”


    屋外战马的嘶鸣刚刚退去,地上残余深深浅浅的马蹄印记,下楼时匆忙,谢崚身上就穿了件小袄,并不防风,冷风就灌进她的身体里。


    阳光出来了,今日是融雪天,道路遍布雪水,一片泥泞,谢崚跌跌撞撞往前跑,粉色的绣鞋很快就被泥水沾湿。


    她已经看不到慕容徽的踪迹,只是朝着自己所认为的北方奔跑,边跑边喊:“爹爹,爹爹,等等我!”


    “不要走,不要抛弃我!”


    半人高的蒲草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拨开草拼了命般向前奔去,眼泪落了下来。


    长空中响起一声鹤唳,和着长风飘散,分外凄厉。


    谢崚腿脚本来就发软,越向前跑越觉得吃力,所有的力气被抽走,倒在草地中,蒲草上尖锐的锯齿割破手掌,鲜血淋漓。


    脖子上伤口刚结的新痂破裂,血流淌下来,一身都是伤,格外狼狈。


    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呆滞跪在地上,“不要,为什么要抛弃我!”


    “不要——”


    温热的眼泪淌过面颊,化作冰冷的霜雪。


    她现在只剩下一个人了。


    头顶苍穹无限遥远,云层盘旋。


    天大地大,她竟然不知道去向何处。


    她就这样被抛弃在了江南。


    忽然间,一阵马蹄声从身后响起。


    “阿崚!”


    “公主殿下!”


    嘈杂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崚在地上呆呆坐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在叫自己,刚回过头,就被揽进了一个怀抱中。


    谢鸢跑得太快了,喘息急促,呼出白气,缓缓升腾宛如云雾。


    谢鸢紧紧地搂着她,同时小心翼翼,生怕碰到她的伤口,眼泪在她眼中淌落,滴在谢崚脸上,两道泪痕交汇在一起。


    被温暖的怀抱包裹,谢崚所有的情绪彻底爆发,“娘…爹爹他走了!”


    “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她好像是一个垃圾一样,被一觉踹开,丢在这个荒山野岭。


    眼泪如水流,落下来就止不住,她的声音由小变大,到最后用尽所有的力气在哭泣,喉咙都快要喊破音了,她拉着谢鸢的衣领,好像拉着自己的救命稻草。


    谢鸢看得心里很不是滋味,鼻头一酸,手轻轻搂着她,拍着她的后背,“没事,没事。”


    “阿崚还有娘,有娘就够了。”


    “就算只有阿娘,阿娘也要让阿崚做世上最快乐的小公主,我的阿崚……”


    谢鸢的话带着颤音。


    慕容徽何止是不要谢崚了,他也不要她了,抛弃楚国的一切。


    谢鸢的手臂收拢,将她抱起来。


    谢崚哭累了,已经昏厥过去了。


    谢鸢抱着她,看着她一身鲜血,心口在刺痛,好似割肉剜血,抽痛无法抑制。


    她既恨又悔。


    恨慕容徽将她带走却有没有好好照顾好她,更加悔恨自己没能看管好她,让慕容徽将他带走。


    她搂起谢崚,用自己的衣袍将她裹住,转过身看着随从,努力许久才将自己心口的激荡情绪压下去,冷声道:“传令下去,继续追杀慕容氏。”


    “若发现踪迹,不必禀告,杀无赦。”


    ……


    随谢鸢回到皇宫后,自小身体康健的谢崚难得大病一场。


    她脖子


    上的伤反反复复,总是愈合不了,加上在风雪中冻了许久,她得了严重的肺热,每日夜里都会咳血,情况危急,总是连续几天昏迷不醒。


    太医署太医连夜值守在宣室殿中,谢鸢也是心急如焚,日日夜夜守在谢崚床前,为了让她情况好转,她甚至求助于从前嗤之以鼻的玄学,将城外佛寺道观求了个遍。


    可是谢崚的病情却依然不见好转。


    ……


    与此同时,由于凛冬的到来,北伐的进程被大大拖慢。


    先是东线苏令安遭遇鲜卑军队,难以抵挡,只能退守下邳彭城,而中线和西线的进展也不顺利。


    中线当战线推进到了中原腹地,由于占领的城池太多,荣冲不得不分兵镇守,前进愈发乏力。


    而且,由于赵国的法度和楚国大相径庭,为了推进江北百姓归化,荣冲不得不改革法度,然而他又是个武将,没什么文化,在推行法度的时候和地方官发生了不少冲突,谢鸢只好从中央派遣官员去协助治理。


    而在王伦进入关中后不久,刘家人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坐下来谈和,准备合作将楚国人赶走再继续火并。


    三皇子派出了自己十万亲兵,救援长安,自己仍然坐镇晋阳,为长安提供补给。


    长安城不愧为千年古都,易守难攻,王伦采取的一切计谋:离间、策反、挖地道,都没办法快速攻下长安,只能将长安围困。


    若不能速战,等三皇子的援兵至,那他们可就危险了。


    谢鸢每天守在谢崚床前看战报,心神焦虑。


    她已经忘了,自己已经几天没有睡过好觉了。


    忽然,床榻上传来极弱的一声啼哭,谢鸢连忙掀起帘子,将谢崚抱入怀中,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就好像她还只是一个小婴儿一样,“阿崚,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多日陪床,她已经养成了条件性反射。


    谢崚声音沙哑,“还疼,阿娘,我疼……”


    谢鸢的心一紧,摸着她的脸,“哪里疼?”


    “我……”谢崚嗫嚅着,哪里疼,她说不上来,只是感觉浑身都很难受,连抬手都很痛。


    她无神的眼眸中全是眼泪,在谢鸢的拍打下,又合上眼睛,带着眼泪睡去。


    谢鸢的指尖掠过她细长的睫毛,热泪盈眶。


    谢崚清醒的时间总是很少,她总是这个样子,短暂地醒来,又沉沉睡去。


    谢鸢心绪复杂,就在这时候,她听到有人喊她。


    “陛下,前线消息。”


    明月忽然进来了,见谢鸢抱着谢崚,便立在屏风后。


    谢鸢伸手抹干净眼泪,“何事?”


    “还需您亲自过目。”明月脸色苍白着将一封信笺朝前一递,谢鸢放下谢崚,走到屋外,夺过信封便看了起来去。


    上面的文字让谢鸢心一沉。


    ——慕容昭,称帝了。


    正月三十,慕容昭在龙城祭拜先祖,自立为帝,国号燕,改元太初,立夫人贺兰氏为皇后,夫人朱氏为昭仪,世子慕容徽为太子。


    谢鸢呼吸短暂凝滞,心想难怪慕容徽这么急着回家,原来是因为这个。


    赵国和楚国自顾不暇,这个时候称帝,没有人有空讨伐他。


    谢鸢烧掉了信封,回到床前,谢崚已经睡熟,呼吸很浅,浅的似乎下一刻就要消失。


    她轻轻地揉了揉谢崚的脑袋,“从今往后,可就真的只剩下你我两个人。”


    ……


    谢鸢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清辉殿了。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亲手布置的,当初她娶慕容徽,虽然是为了联盟,但是她也曾有过期待。


    于是她精心布局宫殿,假山鱼池,花草树木,还有殿内的装潢,都是别出心裁,她想要用最好的宫室来迎接他,让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只会跪在地上求他的卑贱女子,想要通过这些小细节,让慕容徽能够在楚国过得开心。


    可是后来呀,她明白了,本该翱翔蓝天的鸟儿,无论被关在多么漂亮的笼子里,也不会开心的。


    院子中,两棵红梅树盛开,灿若红霞,谢鸢遣散了所有人,立在树下,泪如泉涌。


    她抚摸着树干,她当年种下这树的时候,还只是两棵树苗,今日再见,已经亭亭如盖。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一点一点往她身上加压,几乎要将她击垮。


    北伐的挫败,慕容徽的叛变,还有谢崚的病情。


    她真的害怕,害怕谢崚会离她而去,那她又要重新变成孤身一人了。


    她扶着树干,缓缓蹲下身去,眼泪融化白雪,她小声呜咽着,成为帝王后,喜怒哀乐不露于外,连哭泣都不敢放声大哭。


    忽然间,她感觉身子一重。


    抬头一看,素袍男子立在身后,将斗篷披在她身上,缓缓起身,身姿挺立,嶷如断山,眼眸清寒,“陛下。”


    谢鸢一愣,“你怎么……”


    “阿芸告诉微臣,说陛下最近不太好,所以微臣就回来了。”


    谢渲说着,朝谢鸢伸出手,“最近的事情微臣都听说了,陛下莫怕,眼下虽面临困境,但熬一熬,总能熬过去的。”


    “你看哪,就好比这漫天风雪,总会有消融那一日,陛下你说是吗?”


    北伐失利,还有下次,谢崚的兵也会好的,至于慕容徽——


    往者不可追。


    谢鸢下意识握住他的手,她这才发现,谢渲没有穿道袍,而自称也从从前的“贫道”变成了“微臣”,她问道:“你要回来吗?”


    谢渲道:“陛下有难,微臣自当陪伴在侧。”


    他停顿片刻,又道:“别怕,兄长来了。”


    “兄长这次不会走了。”


    这日之后,谢渲回到了朝廷,领司空一职,分走了他侄儿和谢鸢的不少政务,谢鸢也轻松了不少,能够专心照顾谢崚了。


    ……


    等到春天的时候,谢崚的情况终于好转了。


    或许是天气回暖,她的风寒散去,肺热渐渐褪去,渐渐能够下床了。


    许久没有照过镜子,谢崚都不敢相信镜子中的人是自己。


    在生病之前,她的脸上总是带着些许婴儿肥,体态不算胖,但是相对于普通孩子,还是比较圆润一些。


    现如今,她瘦得脸上甚至找不到一块像样的肉,眼窝深陷,她觉得自己的样子真的好像一副骨架。


    她看了一下脖子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是被剑划伤那个地方,依然留下来一道浅浅的疤痕——


    作者有话说:大概一两个小时后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