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寅时初,漆夜似墨,霜重如雪。
官道两侧的枯草凝着冰屑,马蹄声渐缓,风卷着湿凉的空气,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谢执砚垂眸,看向怀里熟睡的妻子,目光带着隐忍的侵略。
盛菩珠睡得熟,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她睡相极乖,偶尔像小猫似的发出很轻的鼻音,风大,她无意识地往他怀里缩,软软的掌心还攥着他前襟,力道不重,却像出于身体本能的依赖。
谢执砚像是怕把她颠醒,不禁勒紧缰绳,放慢速度。
白日里明媚动人的小娘子,睡着后安静得像个雪捏的娃娃,月辉落在她挺翘的鼻骨上,唇珠饱满红润,映出一点湿湿的水光,肌肤细腻像上乘的薄瓷,稍稍用力便会被压出浅浅的印子。
马鼻喷出的白雾,发出很低的嘶鸣声。
盛菩珠蹙眉轻哼,身体扭了扭,因为不满,迷迷糊糊地咕哝:“吵。”
谢执砚抬手捂住她的耳朵,嗓音低低,像是随时能散在风里:“这样娇气,怎么养出来的。”
他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反而笑了声。
“再养得娇些。”
“也无妨。”
天幕沉在夜色里,将亮未亮,但隐隐可见些许鱼肚白。
明德侯府门前,灯火通明,簌簌冷风吹得灯笼左右摇晃,朱漆府前,老夫人被两个儿媳一左一右搀扶站在阶上,怀里的暖炉早已凉透,她却无暇顾及。
这时,马蹄声自长街尽头传来,众人神色皆是一振。
谢执砚勒马停驻,盛菩珠被他抱着裹在玄色大氅里,只露出半张睡得粉面桃腮的小脸。
“三郎。”
“这一路,可顺利?”老夫人声音沙哑问。
谢执砚翻身下马,视线扫过,最后停在老夫人忧心忡忡的脸上:“祖母放心,菩珠没事。”
“明淑和明雅呢?”二夫人庄氏,踉跄往前迈了一步。
谢执砚朝庄氏颔首:“我骑马带着菩珠会快些,盛二娘子和三娘子乘车。”
他见庄氏依旧忧心忡忡,便补了句:“安国公世子和陆寺卿在,不会出事的。”
老夫人念了声菩萨保佑,颤着手去摸盛菩珠的额心,触到温热才长舒一口气,眼眶微红:“回来就好,今日辛苦你,快带菩珠去歇着吧。”
谢执砚见老夫人精神疲惫,顿了顿:“门前雪大,您莫要伤了身体。”
“没多久的事,我不亲眼见着她们回来,心里怎么都不放心,眼下这个时辰就算回去,恐怕也不安稳,不如就在这等着。”
庄氏跟着点头,又叮嘱道:“你不必陪着我们,菩珠要紧。”
“睡前记得先给她用热水泡泡澡,夜里风大,难免寒气入体。”
正说着,一辆马车自昏暗中驶近,两匹骏马一左一右跟着,马蹄踩在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祖母,母亲。”
车帘子掀开,盛明雅率先跳下马车。
等走了两步,她又想起自家姐姐身体弱,恐怕需要扶一扶,赶忙匆匆忙转身,没想到直接和身后的傅云峥撞了个满怀。
还是当着所有长辈的面。
盛明雅捂着鼻子,眼睛倏地红了一圈,不是委屈,是痛的。
傅云峥手忙脚乱要哄,但又实在缺乏这方面的经验。
老夫人捂着心口,正犹豫要不要骂。
二夫人庄氏眼前一黑,嘴唇翕动根本不知要如何开这个口,还是丈夫盛延璋往前一步:“今日傅世子辛苦,天冷,不如留下喝些热茶再走。”
这个时辰喝茶,只要脑子正常的都不会留下,分明是在逐客。
偏偏傅云峥就是那个脑子不太正常的,他悄悄往盛明雅那看了眼,嘴角翘了翘:“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盛延璋:“……”
他虽然感激对方保护女儿的安全,但至于是厚礼或是别的感谢,当然也要等到天明再议,这半夜三更,把人留在府中,传出去像什么话。
读书人的内敛,像是一座沉重的山,话已出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收回。
盛明淑掀起车帘,见父亲拧着眉心,妹妹捂着鼻子满脸委屈,祖母和母亲一夜未睡,面色白得都吓人。
她望着车辕下的被夜露浸湿的青砖,暗自叹了口气,罢了,正要自行跳下马车,忽见一只修长的手破开夜色,递至她眼前。
“盛二娘子,若不介意。”
“我扶你。”
这几个字,从他口中说出,竟像是鼓足了勇气。
眼前这只手,生得前所未有的好看。
骨节分明如竹节,冷白肤色下隐见淡青脉络,手腕内侧有一道十分明显的疤痕,窄袖被风吹得微微鼓动,露出一截朱砂红的里衬。
雪肤红衣,不似人间客。
盛明淑鬼使神差搭上去,指尖触及掌心的刹那,她蓦地睁大眼。
她以为像陆寺卿这样的男子,应该是冰冷无情的,可掌心下的那只手,烫得像刚在热水里洗过。
干净、熨帖,隐在幽深的浓夜里,无端让人心软。
还未回神,盛明淑已被他稳稳扶下马车。
那双看似单薄秀致的手,掌心力道竟是那样的不容抗拒。
“陆寺卿,要不留下一起喝茶?”
盛延璋见傅云峥已经大摇大摆进了明德侯府,于是很顺带地朝门外问了一句。
“好。”陆舟渡顿了顿,没有拒绝。
盛延璋嘴角抿了抿,看了两人好一会儿,目光复杂难辨。
更是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古板,如今长安城的郎君都这样的不矜持?
傅云峥在玉门关待久了,书读得少,有时脑子不太正常,盛延璋觉得自己能理解,但是陆舟渡他可是大理寺最年轻的寺卿啊。
平日同僚之间不要说喝茶了,这位寺卿除了查案,除了杀人不眨眼,除了能夜止小儿哭啼,他还是三年前圣人钦点的探花郎。
这样读圣贤书长大的郎君,难道也近朱者赤,和傅云峥一样脑子不清楚?
*
天色将明,谢执砚带着满身寒气推开院门。
屋子收拾过,炭盆也是新置的,浴间备了热水,伺候的下人早就依着吩咐退远。
盛菩珠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忽地用手推他:“郎君不要,太多了。”
“什么太多了?”谢执砚低头凑近,生了胡茬的下巴,没忍住在她脸颊碰了碰。
“唔。”
也就轻轻一下,果然就叫她哪怕是睡梦里,也恼得皱起了眉,一身肌肤养得娇贵,稍有一点点不适都难以忍受。
谢执砚走到屏风后,单手解开大氅,动作不敢太大,生怕把人给闹醒。
浴间,竹帘低垂,水汽朦胧似云雾。
盛菩珠闭着眼睛泡在浴桶里,她依旧睡得熟,仰着颈,脸颊被水汽熏出一层潮红,一截细白的颈子露在水面上,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珍珠。”谢执砚低声唤她,嗓音微哑。
她无意识“嗯”了一声,非但没醒,反而寻着声音,往他怀里贴了贴。
盛菩珠睡着后,有一个不太好的小习惯,她总想抓住点什么,才会觉得安心。
混乱中,她小小的手在浴桶里胡乱抓了抓,指尖忽然蹭过一团灼热,不太能握得紧,比水还烫些。
掌心用力。
“珍珠,松手。”谢执砚猛地绷紧腰腹,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一向平和的眸内,起了动荡,声音沙哑,不成样子。
“不要。”盛菩珠迷迷糊糊反驳,她甚至不自觉用拇指蹭了蹭,像在安抚不听话的小动物,然后——抓得更紧。
扑面的水汽,像是要把一切都浸透。
谢执砚背部抵着浴桶,用尽了生平的镇定:“不要便不要吧。”
他仰头,深吸一口气,掌心朝下捏住她的手腕,有些严肃的语气,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等
会儿累了,可不许松开。”
“也不许哭。”
盛菩珠也不知听没听见,她这一觉睡得沉,像是绷紧的情绪突然松懈下来,整个人陷在梦魇中,无法感知外界。
巾帕飘在水里,像一尾鱼似的上下摇曳。
宽大的手掌,包住盛菩珠柔软的小手。
浴间灯烛明亮,所有的一切都显得纤毫毕现,盛菩珠闭着眼睛,眼睫湿而浓密,她在睡梦中轻轻瑟缩一下,贝齿咬住红润的下唇,喉咙里哼了几声。
像是不满,又像是抱怨。
屏风上,两人的影子就像交颈的鸳鸯,长夜静谧,终有尽头。
许久,谢执砚平静下来。
而睡梦中的盛菩珠像是长了教训,累惨了,等到第二次,怎么哄,她都不愿去握。
雪白的巾帕裹住她柔软的手指,手腕连着掌心浸入热水中。
谢执砚洗得仔细,指腹轻轻压在已经红透的手心上,一根一根手指擦拭,就连指尖的缝隙都不曾放过。
洗净,将人塞进锦衾里,怕她冷,又拿了个汤婆子给她抱。
盛菩珠伸出手摸了摸,似醒非醒,嫌弃地往外推了推:“这个不好,我要刚刚那个。”
谢执砚呼吸一滞,眸色幽深。
本打算重新去洗冷水澡的男人,无奈叹了声,终究还是躺下。
她想要,他自然会大方地给。
汤婆子被随意搁在脚踏上,长臂一伸将人捞进怀里,透着同样皂角香气的身体,严丝合缝贴着。
盛菩珠感到开心,唇角翘起来,不安分的双手开始作乱,之前咕哝着汤婆子不要,等她摸到更烫的东西,又不太愿意了。
这一夜,谢执砚基本不太敢睡。
有庄氏之前的提醒,就算泡了许久的热水澡,他还是怕她夜里高热,基本一刻钟左右,他就要用掌心贴一贴她的额心。
一直熬到天亮,盛菩珠变得安静也不像夜里那样闹腾,谢执砚这才稍稍安心闭上眼睛,结果再睁眼,就发现怀里抱着的人,烫得吓人。
“菩珠,快醒醒。”
“嗯。”盛菩珠勉强睁开眼睛,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身体仿佛散架,从骨髓里翻涌出来的疲惫,叫她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虚弱眨了眨眼睛。
她这是怎么了?
“不怕,我在,只是寻常高热,先把药喝了。”谢执砚扶她起来。
盛菩珠虚弱朝他摇头,她身体一直很好,基本很少生病。
他手里端着的药汁漆黑,一看就很不好喝,连吃零嘴都格外挑剔的小娘子,怎么可能咽得下那样看着就难喝的东西。
“乖。”谢执砚软了声音哄她,“我让太医加了饴糖,不苦,吃完汤药身体才能好。”
盛菩珠神色恹恹,只抿了半口,就用掌心捂着唇,想要呕吐的感觉几乎山雨欲来。
谢执砚单膝跪在榻沿,把她像个孩子一样抱起来:“我陪你喝好不好,这样我分走一半,就不苦了。”
盛菩珠因为已经烧迷糊了,她闭着眼睛用脸颊在他胸膛蹭了蹭,虚弱“嗯”了声,汤药苦涩,有人分担是好事。
殊不知,杜嬷嬷依着吩咐又端了一碗新的悄悄搁在一旁。
谢执砚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低声笑起来:“我的菩珠,真乖。”
偷偷两碗药汁混在一个更大的瓷碗里,谢执砚喝了一大口后把碗递上前。
“能不喝吗?”盛菩珠眉头皱起来。
“不行。”谢执砚看似纵容,一声声哄着,却绝不会允许她拿身体开玩笑。
在煎熬中,盛菩珠一小口一小口药汁咽下,她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快被苦涩给泡坏掉。
“怎么还有。”
谢执砚吻她,同样苦涩的唇舌,亲密无间地诱哄她:“最后一口。”
“谁是天底下最乖的女郎?”
“自然是乖乖喝药的菩珠。”
也不知道是第几个最后一口,盛菩珠被他哄着,缠绵的话语,丝毫不保留地夸赞,她沉溺在苦涩与满足之间,最后沉沉睡去。
等再次睁眼,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身上发了汗,单衣黏腻贴在背脊上。
她听见外间有人说话。
“谢世子,良药苦口。”
“盛娘子这是忧思过重,加之受了惊吓寒气入体,才会突然高热。”
“重新开方子,把黄连和山豆根换了。”谢执砚抬手在药方上点了点,声音透着许久未眠的冰冷,“我知良药苦口,但内子娇养,受不得半点委屈。”
“还是换了。”
“郎君。”盛菩珠低咳看声。
“还有没有哪里难受?”谢执砚大步走上前,手背贴在她额头。
盛菩珠呼吸还是很沉,勉强打起精神朝他笑:“您先别告诉祖母和母亲,若是她们问起,就说我梦魇了,请太医来诊平安脉。”
谢执砚倒了一盏温水,喂了她喝了几口:“是怕长辈担心?”
“嗯。”
“母亲身子不好,祖母一夜未睡,我若再病了,她们只会更担心。”
“所以三郎,带我回家好不好。”
“家”这个字很重,像是把虚无缥缈摸不透的感情,变得有了形状和温度,而一声三郎,简直把谢执砚的心给叫碎了。
他伸手,摸了一下盛菩珠鬓角汗湿的碎发。
“好,我们回家。”
第72章
“怎会热成这样?”
“烫得像块炭,连头发都湿透了。”
谢老夫人看着盛菩珠烧得通红的小脸,心疼得眉心蹙起,就算面对长孙,语气也免不了重了些。
谢执砚一夜未睡,转过脸时,上午暖融融的阳光落在他极高的鼻梁上,显得他眉骨阴影愈深,喉结滚了滚哑声道:“是孙儿疏忽。”
老夫人摆摆手,也只自己关心则乱。
她见杜嬷嬷端着铜盆匆匆上前,正挽了袖子要亲自拧帕子,语调顿了顿,等再开口已经缓和许多:“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媳妇好端端地跟你出门,怎么就病成这样归家。”
“在大兴善寺出了一点意外。”谢执砚上前一步,神色如常截走老夫人手里的湿帕,冰水顺着他指缝滴落,双掌握紧,绞干。
他不常做这样的事,动作难免生疏,垂眸平静道:“事情已经解决,请您放心,我定不会让菩珠受半点委屈。”
老夫人面上并不见愠色,但冷哼了声:“我不管你是如何解决的,但妻子身子不适,便是你的失职。”
“我听跟车的管事嬷嬷说,你们从大兴善寺回来,还是骑的马?”
谢执砚站着,没有出声,但垂眸颔首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
“简直是胡闹。”
老夫人看他半晌,沉声训斥道:“丈夫对妻子纵容宠爱是应该的,但是你也不能任由她性子胡闹。”
“本就在大兴善寺遇着不好的事,你还不知轻重带她骑马,夜里风寒露重,从寺里骑马归家少说也得一个时辰,你当菩珠是你,铁打的身子骨。”
“她是娇养在内宅,花露做的女郎,被这般折腾能不高热吗?”
谢执砚缄口不言,站得笔直,握着帕子的手却微微一颤。
“你自己好好想想。”
“丈夫的职责,不只是对她好,而是要处处用心。”
许是老夫人没能压下怒意,质问的声音有些重。
盛菩珠不知何时醒来,玉似的脸蛋烧得通红,明明还虚弱着,潜意识里都想着为他辩驳。
“祖母,不关郎君的事,是孙媳任性。”
她满身热汗,青丝粘在脸颊和脖子上,一双透着水色的眼睛,因为高热的缘故,无法聚焦,轻颤的眼睫,就像蝴蝶扇动的翅膀。
脆弱,惹人怜爱。
老夫人叹了口气,又摸了摸盛菩珠滚烫的额心,湿漉漉一片,眼看锦衾下的单衣再次湿透,系带被热汗浸得发软,她随即吩咐:“你替菩珠重新换身衣裳,我先出去。”
等出了韫玉堂,跟在她身后的蒋嬷嬷不禁小声问:“您会不会对郎君太严厉了些?”
老夫人瞪了蒋嬷嬷一眼:“怎么,你也觉得我训斥过头了?”
她像是气笑:“有什么严厉不严厉的,我觉得这样最好不过。”
“你在我身旁伺候多年,难道还不知三郎从小是什么性子?”
蒋嬷嬷一愣,见她又笑起来,不禁有些糊涂:“三郎君自小跟块冰似的,就算在长公主娘娘面前也是冷淡,眼下世子夫人还病着,可您瞧着不像真的生气。”
老夫人目光扫蒋嬷嬷一眼,像是长长舒了口气,心情复杂得很:“你不觉得今日的执砚,瞧着多少有些活人的情欲?”
“往日别说是我,就算是他母亲生病,也不太可能从他脸上探出半点多余的情绪,但你看看菩珠躺在榻上,三郎他就没有从她身上离开半分。”
蒋嬷嬷皱眉想了许久,随即也反应过来:“世子今日看着,的确和往日不太一样。”
老夫人许久没有说话,一想到长孙自始至终没有从孙媳身上离开的视线。
他虽然掩饰得好,但实在太霸道了,隐着侵略的黑沉沉眸子,分明的头狼一样,圈着地盘,看似平静温和,实则只有他自己清
楚,那是一种怎样分毫不让的凶残和偏执。
回到颐寿堂,老夫人便有些精神不济。
她搭着蒋嬷嬷的靠坐在暖阁的榻上,见窗外天沉,又有落雪的趋势,不由想到去了博陵的大房一家。
不禁咳一声,苍老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看开春,又过去一年,也不知清姝他们在博陵如何。”
蒋嬷嬷搬了把月牙凳蹲坐在榻前,力道轻柔替她捶腿,声音跟着低了下去:“博陵老宅热闹,人也多,以四娘子活泼的性子,必定不会委屈自己。”
老夫人神情淡淡的,她伸出枯瘦的手指,去摩挲榻旁一张偏矮些的案几。
紫檀的料子,年深月久,颜色变得更醇厚,在案几边缘接近拐角的地方,那里有道陈年划痕,并未修补,明显是刻意保留下来,值得怀念的痕迹。
“那年怀谦也才五岁吧,和举元就在这间屋子里打闹,不慎被这案几撞了脑袋,现在眉骨处还有一道疤。”
“举元作为兄长,虚长怀谦两岁,他把人抱在怀里哄,见他依旧哭得厉害,就偷偷拿了他阿耶的剑,把案几划了这道痕迹,说是要给怀谦出气。”
“那时我觉得有趣,还特地吩咐工匠把这道划痕留下来,也算是兄弟情谊的见证。”
暖阁未点烛,昏沉的光线下,老夫人指尖颤抖得厉害。
“阿芫,我是否做错了?”老夫人问了一声,接着又摇摇头,捂着心口接连不断地咳嗽。
蒋嬷嬷名唤蒋芫,主仆相伴近五十年,她陪在老夫人身旁的日子,甚至比已经仙去的老国公也还久。
颤颤的目光落在老夫人生满老年斑的手背上,蒋嬷嬷猝然哽咽:“大老爷只是一时糊涂,您莫多想,等入夏后,府里一家子团团圆圆办一场热闹的家宴,这事也就揭过去了。”
“血脉相通的手足亲兄弟,就算生了间隙,大抵不过是说开就好。”
“再说,不还有您在吗。”
“纵使大爷二爷这般年岁,他们一向孝顺,那就算顶破天能驳了圣人之意,也不敢驳了您的意愿。”
老夫人皱了皱眉,用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
“谢氏功高盖世。”
“我能有什么意愿,自他们阿耶死的那日起,注定是不死不休罢了。”
蒋嬷嬷没听清,弯着腰站起来,凑到老夫人身前问:“您可是有什么吩咐?”
“那案几上的痕迹。”
“明日你叫工匠给补齐全些,免得日日见着,既碍眼又闹心。”
老夫人嘴唇动了动,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累到睡着。
*
韫玉堂内,替妻子换衣裳这种小事,谢执砚并不打算让杜嬷嬷等人插手。
他动作轻柔解开盛菩珠单衣前襟的系带,还未有所动作,就被一只滚烫的小手胡乱抓了一下手背。
盛菩珠烧得迷糊,力气其实不大,掌心软绵绵的,偏生她不配合地扭着身子,热乎乎的小手四处乱摸。
谢执砚怕她摔下榻,只能一只手扶着她,另一只手去拿干净的衣裳,结果就在她翻身的刹那,手掌心抵在了不该碰的地方上,那一下,简直磨得他脊背绷紧,连呼吸都是蓦地一重。
“菩珠。”谢执砚嗓音沙哑,试图往后推开些。
“郎君,我好热。”盛菩珠反攥着他的衣襟,把滚烫的小脸贴上男人冰冷的胸膛。
高热难受,她就变得格外喜爱他温度偏低的身体。
汤药要喝,身体若再次受凉,高热只会一直反复。
谢执砚拧眉起身,并不打算纵容她为所欲为,直接从外间樟木箱底翻出之前那只被她藏起来的布老虎。
“用这个好不好?”谢执砚问。
盛菩珠眼神是散漫的,伸手拿过,抱在怀里。
她明显很喜欢,只是之前有一夜,她被他压在老虎上狠狠做了一次,他记得弄得很湿,后来她就悄悄寻了箱子藏起来。
眼下趁着她迷糊,用来哄一哄,还是不错的。
谢执砚见盛菩珠抱得紧,冰冷的指尖在她眉心不轻不重按着,像是要把她身上的难受抚平:“既然喜欢,那就不许再闹。”
“不然等你身子好了,我可不会轻易放过。”
“就算把衣裳哭湿,也不行。”
“呜……”威胁还是有用的,不管听没听懂,盛菩珠咕哝了声,鼻尖贴在布老虎的鼻子嗅了嗅,像是在确认什么。
她不常生病,所以这一病,断断续续反复高热,等身体大好,已是十多日以后,直接错过了最为热闹的上元灯会。
“若不是前日给你递帖子,我都不知你病了。”
长宁郡主萧月殊用手掌心撑着下巴,可怜巴巴坐在软榻前的椅子里:“早知你病得厉害,我该早些探望的,灯会哪有你来得重要。”
见了美色就移不开眼的长宁郡主,目光往魏沅宁那里看:“魏三娘子你倒是说说话呀。”
“还有竹宜,屋里又没有郎君,你脸怎么红成那样?”
盛菩珠明显瘦了一圈,精神状态瞧着还好,她伸出手,去戳萧月殊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你先替我哄哄菩瑶,已经哭了一刻钟了。”
“我最怕哭泣的小娘子。”
“让沅宁去吧,她比我有耐心。”
长宁郡主得知盛菩珠生病,想到大兴善寺里发生的事,她就去成国公府约了魏沅宁,等路过辅国公府时又把宋竹宜也顺道带上。
结果刚好又在半路上,遇着出门买书的盛明雅和盛菩瑶。
盛菩瑶年纪小,藏不住情绪,一双眼子兔子似的:“家中都不知你病,那日姐夫带你走得急,祖母只以为是靖国公府有事。”
“若不是方才在朱雀街遇着长宁郡主,竹宜姐姐她说漏了嘴,阿姐这是打算一直瞒着了。”
“莫哭,我只是寻常风寒,不是已经好了?”盛菩珠见她恼得厉害,笑着软了声音。
盛菩瑶气鼓鼓的,魏沅宁哄她,她就哭得越发委屈,怀里抱着一盘点心,默不作声地吃,一个劲流泪。
宋竹宜自觉闯祸,安安静静坐在角落,半晌才鼓起勇气道:“盛家大姐姐,我不是有意说出来的。”
盛菩珠看她小心谨慎的模样,不由笑起来:“你不必自责,菩瑶好哄,等会她就忘了。”
宋竹宜这才暗暗松口气,慢慢走到盛菩瑶身前,和魏沅宁一起小声哄她。
两人性子都柔和,说话细声细气的,没一会儿,盛菩瑶就再不哭,用帕子擦过脸,打了个哭嗝,可怜兮兮道:“我好像吃撑了。”
魏沅宁低头一看,一盘子点心竟都被她赌气吃完,小肚子撑得鼓鼓的。
“我让杜嬷嬷去请郎中,给你开个消食的方子。”盛菩珠牵过盛菩瑶的手,捏了两下。
“菩珠姐姐,你若信得过我,不如我给个方子,你让嬷嬷直接去医馆抓药。”魏沅宁小声说。
盛菩珠先是一怔,有些惊讶:“魏三娘子会医术?”
魏沅宁腼腆道:“寻常治积食的方子而已,我平日不爱出门,觉得诗书无趣,所以喜欢钻研一些医方。”
“母亲见我喜爱,就特地请郎中上门,教我一些简单的望闻问切。”
“宫里会医的女子少之又少,就算有,贵人们信任能贴身伺候的尚宫,更别说长安城大家世族里的女眷。”
而且当初皇后给太子选妃,备选之人里好像有一位家世稍显普通的伯府嫡女,得了娘娘赏赐的玉佩梁
燕报春。
那日她无意中有听人提过,那位女郎的母亲出生在太原有名的杏林之家,祖上不光有人是宫中御医,更多是家中女子皆会医术。
盛菩珠眸底神色不禁深了深,她想到传言里太子一直都不太乐观的身体状况。
若太子身子真如传言所说,活不过而立之年。
可目前圣人除太子外,剩下那些尚未成年皇子,据说更为孱弱。
万一太子生了意外,那么萧氏一脉难不成就——
盛菩珠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了圣人最小的弟弟安王,安王有一子名唤萧叙安,据说虽然书读得虽然不太好,但骑射了得。
若是宗亲过继,敲山震虎,盛家恐怕会是第一座被敲的山。
盛菩珠心脏跳得很快,明知这事不太可能发生,她还是觉得喉咙干得厉害。
“阿姐,可以吗?”盛菩瑶见盛菩珠半晌没出声,轻轻扯了她的衣袖。
盛菩珠回神,摇了摇头,赶紧把心里那些恐怖的念头给压回去,她温和朝魏一笑沅宁:“那就劳烦魏三娘子替菩瑶诊脉。”
“嗯。”
魏沅宁拿了纸笔,写下方子,朝一旁的嬷嬷补充道:“不用另外添糖,山楂有些酸,可以放些苹果干。”
“两碗水炖成一碗,等会子让菩瑶当茶水喝,能喝多少算多少。”
杜嬷嬷双手接过方子,恭敬退出去。
盛菩珠见盛明雅一直走神,今日话也少,便问:“怎么不见明淑?”
“啊。”盛明雅一下子紧张得挺直了背脊,笑容变得僵硬,她正打算胡乱想个理由,就见盛菩珠拧着眉盯着她。
“不许骗我。”
盛明雅忧心忡忡,捏着帕子的手用力握紧:“二姐姐病了,所以今日没出门。”
“是从大兴寺那归家那日?”盛菩珠拧眉。
盛明雅摇头:“不是。”
她压低了声音,缓缓开口:“是前些日,有人买通府里的奴婢,给明淑姐姐送了一封信。”
“她被吓到了。”
盛菩珠见盛明雅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眼底透着浓浓的厌恶:“是一封血书,是长兴侯世子薛瀚文买通了二姐姐的贴身奴婢,直接送到了二姐姐面前。”
“他疯了不成?”
盛明雅不齿道:“好像是刘氏前些日出门,马车轮子上的桦木辐端了一根不小心从山崖翻下去,人倒是活着,就是摔断了一双腿,据外边传言说是治不好的。”
“因为我们府上的马车不久前才出事,薛瀚文以为刘氏的马车是家中哥哥派人动了手脚,他恼恨却不敢上门质问,就暗中买通了二姐姐的婢女丹荔。”
“丹荔背主,打着替二姐姐买书的幌子,把装了血书的信封夹在话本子里,带进府中。”
盛菩珠愣了愣:“丹荔?她从小跟着明淑一同长大,什么样的好处,能逼着她这样豁出去?”
盛明雅说不出口,觉得晦气。
还是长宁郡主反应快,骂了一声:“能有什么好处,无非就是收了做姨娘呗。”
“之前我母妃还活着时,我父亲就没少勾搭房里的婢女,丹荔会背主,恐怕早就和薛瀚文这渣男勾搭一起了。”
盛明雅白着脸点头:“丹荔比二姐姐长了五岁,那日祖母叫人把她捆在柴房里审了一夜,据她自己交代三年前就和薛瀚文好上。”
“薛瀚文许诺她只要事成,不光会给她老娘子一千两银子做聘礼,还会接她入府为妾。”
说到这里,盛明雅似恨极了:“所以上回二姐姐落水,也是丹荔暗中协助,薛瀚文和刘娇娥才会那样容易得手。”
盛菩珠目光逐渐冷下来,眼角堆积的暗色:“薛瀚文是不是准备参加今年的会试?”
盛明雅点头:“是的,到时阅卷,父亲会主动避嫌。”
“不过阿姐放心,兄长说他这两年心思没用在读书上,就算会试能过,也考不出什么好成绩。”
萧月殊跟着骂了声:“下回我若遇见这姓薛的,非叫人打他一顿不可。”
“夫人可在?”
外间传来动静,盛菩珠侧身一看,正巧和谢执砚目光对上。
他站在屏风外侧,唇角压着点散漫的笑,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着,也不知装的是什么。
里间,顷刻间变得异常安静。
谢执砚往里走的步伐一顿,似也没料到屋中有女客,他定在珍珠帐帘前,正犹豫要不要走近。
“郎君。”
盛菩珠站起身,本是准备迎上去。
可谢执砚好像不太愿意她劳累,目不斜视大步上前:“夫人不必起身,坐着就好。”
第73章
早春的天,乍暖还寒。
窗外还是一片纯白的雪色,除了偶尔枝头几点零星嫩芽外。
盛菩珠仰起头,看着眼前实在是生得过于好看,高大挺拔的丈夫。
他今日穿了一袭冰台色圆领窄袖袍衫,领缘用晴山蓝的料子压了一圈,衣襟袖口全都用金银线绣了精美的宝相花纹。
“路过东市。”
“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杏黄色的油纸包被他拎在手里,显得格外的扎眼,细麻绳勒着玉白的掌心,留下一道浅红突兀的印子。
盛菩珠一时间愣住,竟忘了要伸手去接。
谢执砚将油纸包着的点心搁在紫檀八仙桌上,修长手指慢慢解开绳结,露出里头微焦的桃酥。
“我见你平日喜欢吃,这个与府里的做法有些不太一样,尝尝味道如何。”
“哦,好。”盛菩珠有些不敢看他,双颊微微泛红。
她无法想象,平日在外人眼中连走路仪态都入玉尺丈量的男人,路过东市去给她买桃酥的情景。
谢执砚漆眸微敛,显然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结果被一众女郎撞破,好在他素来控制得好,脸上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很自然用帕子包起一块桃酥递过去。
桃酥的甜香混着他袖间清冷的柏子香,扑面而来,盛菩珠盯着他掌心里托着的干净帕子。
目光一颤,不禁又落在男人被黑色的革带缚紧,窄而有力的腰上。
他太高大了,一双凤眼平静直视她,微微抿紧的唇,勾着一点温和的弧度,那点微妙的弧度。
盛菩珠脑子一抽,被美色所诱,竟然忘了要伸手,恐怕是生病的这十多日被他喂药喂成了习惯,下意识张嘴咬下去。
屋子里,也不知是哪个女郎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我十岁后,阿娘就不成喂我吃……呜呜……捂我嘴干嘛。”盛菩瑶在挣扎。
长宁郡主压低声音:“先闭嘴,先闭嘴,等会儿说。”
盛菩珠一口桃酥含在嘴里,舌尖抵了抵,也不知该不该咽下去。
她真该死啊。
当着所有女郎的面,让风光霁月的谢三郎给她喂零嘴。
“喝口水,润润。”好在谢执砚神色如常。
盛菩珠吞下桃酥,吃了茶水,满口清香,见他还要拿帕子亲自给她擦嘴。
吓得她赶紧朝后缩了缩:“郎君,妾身自己来。”
她可不敢再亵渎了,再让他亲力亲为那是要遭殃的。
谢执砚面色不改,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仿佛做这样的事,是理所应当的。
唯有在盛菩珠避开时,指尖不动声色蜷了蜷,泄出一丝不自在。
满屋的女郎们,一个个像鹌鹑似的缩在一堆,也不敢说话,直到男人开口:“既然夫人有事,我便不打扰了。”
所有人暗暗松了口气。
“阿姐,桃酥好吃吗?”
“给我尝尝。”
盛菩瑶等谢执砚走远,她第一个站起来,撒着娇去拉盛菩珠手。
桃酥不过的寻常东西,不寻常的是这桃酥可是谢家三郎亲自提回来的,盛菩瑶怕死了这个看着清润但是不苟言笑的姐夫。
偏偏胆小又贼心不死,高低得尝尝桃酥的咸淡。
长宁郡主笑着去拍盛菩瑶肉嘟嘟的小手,含笑道:“这可是谢氏三郎给盛大娘子的心意,可不是我们能吃的。”
盛菩珠就算再大方,也不
禁被妹妹们闹得俏脸微红。
她让耐冬把桃酥装在瓷盘里:“都尝尝吧,我可不兴一人吃独食。”
盛菩瑶欢呼一声。
长宁郡主还想闹,被憋着笑的盛明雅暗中掐了一下。
盛菩珠感觉连耳朵尖都是烫的,她强作镇定想要以喝茶掩饰,却差点碰翻茶盏。
“表嫂是害羞了吗?”长宁郡主问。
就连最内敛温柔的魏沅宁,都没忍住用帕子掩了唇,悄悄在笑。
盛菩珠摇摇头不说话,又指了指桃酥,意思很明显了,请用吃的把嘴堵上。
起初,盛菩珠还觉得不好意思,等一盏子茶水饮完,她又想开了。
反正在他人眼中,她与谢执砚的夫妻,夫妻恩爱当然是好事,她作为妻子理应配合。
众人说说闹闹,也不知是谁提了魏沅宁与太子的婚事。
长宁郡主朝盛菩珠眨了眨眼睛:“我们也别说谢氏三郎对表嫂的心意了,我瞧着,太子哥哥对魏三娘子也同样心意不减。”
“月殊,莫要胡说。”魏沅宁要去捂长宁郡主的嘴。
萧月殊才不怕呢,她笑着往盛菩珠怀里躲:“我可没有胡说。”
“前些日我入宫给皇祖母请安,我听东宫司馔崔姑姑说,太子妃的礼冠不由东宫备制,因为魏三娘子喜爱琳琅阁的首饰。”
“所以太子哥哥准备用个人私库的银子,去凌琅阁专门给沅宁定制。”
琳琅阁?
盛菩珠一愣,她接连病了十多日,杜嬷嬷和耐冬她们全都在照顾她,已经许久没有去琳琅阁,那边的消息,除非是事态紧急,否则不会轻易与她这边联系。
盛菩瑶和明雅是知道凌琅阁是家中长姐的铺子,惊讶的同时,眨了眨眼睛,不敢表现太过明显。
大燕风气就算再好,也没有成了婚的世家贵女亲自做生意的,就算嫁妆铺面田地庄子,也全都是专门的管事负责打理。
魏沅宁双颊绯红,有些不敢看众人。
她叫着掌心里的帕子,小声道:“凌琅阁的掌柜珍珠娘子过于神秘,但听说已经接了太子殿下的单子。”
说到这里,她声音顿了顿:“殿下说,可能婚礼不会过于奢华,他已与圣人提议一切从简,所以礼冠就不必由礼部和东宫司馔那边出银子。”
“只是为了从简吗?”萧月殊明显不信。
礼冠若有礼部制作,只会依照祖制来,而若太子自己找人定制,那除了礼制上不出错,剩下的样式形制,那就全都能按照太子的心思。
太子如此费心,不就是希望魏沅宁喜爱么。
“嗯。”魏沅宁脸颊红得几乎快滴血了,湿漉漉的眼睛心虚地眨了眨。
盛菩珠盯着茶盏里的水,不由沉思。
琳琅阁生意好,多数来往的都是女郎们的生意,而且有端阳长公主负责首饰对外穿戴,长安贵女自然跟着追捧。
若是未来太子妃的礼冠是由琳琅阁制作,可想而知未来,郎君的娶妻,为了能哄妻子高兴,不也得在学一学太子,在琳琅阁定制一些珠宝首饰么。
想到这里,盛菩珠红润的唇不禁勾了勾。
笑眯眯拉着魏沅宁的手,问她喜爱什么样的首饰,又问了一些平日喜好,衣裳颜色,还有各种花纹,把魏沅宁问得脑子晕乎乎的。
“表嫂问这些作何?”长宁郡主不禁好奇。
盛菩珠朝她温柔一笑:“女郎马上要成亲了,自然得问一问喜好,好给沅宁添妆。”
“等你日后成亲,我也会问你的喜好,给你添妆的。”
一句话,把天不怕地不怕的萧月殊闹了个大红脸。
“我婚事还早,我现在还不想成亲,万一嫁个像我爹爹那样花心的郎君,我会被活活气死的。”
“莫说胡话。”盛菩珠点了一下她的眉心道。
天色渐晚,女郎们今日尽兴,一同起身告辞。
盛菩珠把人送出韫玉堂,脚步一转,去了老夫人的颐寿堂。
“天冷,怎么过来了。”
“身子可有好些?”
老夫人靠在软榻上,精神不太好,唇色也白。
盛菩珠快步走上前:“左右无事,孙媳来陪您用膳。”
“三郎呢?”老夫人问。
“郎君在书房呢,有公务要忙。”
老夫人微微一笑,拍着盛菩珠的手。
“我瞧着三郎近来对你,还算上心。”
“菩珠觉得如何?”
盛菩珠温婉一笑,瞧不出丝毫破绽:“郎君对孙媳一贯都是极好的。”
老夫人闻言,笑而不语,眯着眼睛看着灯下貌美的女郎。
她端坐绣墩,虽然刚病愈不久,但多了几分平日难见的柔弱,更添一抹风情。
流淌的光线,自琉璃盏倾泻而下,弥散在她柔美的侧脸轮廓上,黛眉,丹唇,微勾的杏眼,眸光清透皎若秋月。
生得这样美的女郎,本该是妩媚的模样,偏偏她一身雪肌,白得像薄薄的瓷器,生生压住了艳,反而浓淡皆宜,叫人移不开眼。
这样的女郎,不说是男子,就算是她这样的年岁,每每见着,都是心生欢喜。
“你与三郎聚少离多,不用日日陪我。”老夫人慈爱道。
盛菩珠坚定摇头:“您前日身体受寒,胃口也不好,三郎身强体健,可不需要我哄着吃饭。”
老夫人大笑了声:“难不成我就要你哄着用膳?”
盛菩珠微微一笑:“蒋嬷嬷说我若陪着你,你总能比平日多用半块点心,我可不能偷懒。”
当然,这也不全都是盛菩珠的借口,她因为某些想不清楚的情绪,想避开谢执砚是其一,剩余的原因的确是老夫人年后身体一直不太好。
太医说是风寒,但她看来,可能还是心病。
“行吧。”
“那晚膳陪我一同吃,就不管三郎了?”老夫人问。
盛菩珠点头:“小厨房备了晚膳,可饿不着郎君。”
老夫人笑着摇头,正想说什么,就听到一道清浅的男声:“祖母,书房用膳难免清冷,孙儿来陪祖母。”
盛菩珠僵着脖子转头,就见男人高大的身影迈进屋中,他慢条斯理走近,眉眼含笑,目光不轻不重落下。
第74章
象牙筷碰着瓷盏,发出很轻的声响。
盛菩珠用筷尖戳了一下碗底的胭脂鹅脯,余光悄悄往旁偏,忽地一顿,又赶紧收回视线。
他在看她,目光灼人。
隔着满桌珍馐,就连老夫人都看不出不对劲的地方。
“三郎,今日菜色可是不合胃口?”
“不会。”
谢执砚面上仍噙着温和笑意,偏那双眼在烛火的映照下,幽深难以捉摸。
“既然不会,那便多用些,莫要盯着菩珠碗里的。”老夫人执筷,笑着亲自给他夹了一片胭脂鹅脯。
谢执砚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吃了。
正当盛菩珠暗暗松一口气的时候,他忽而抬眸,直直看向她红润的唇,数息后又慢慢上移。
四目相对,他问:“这鹅脯,夫人不喜欢?”
盛菩珠心跳骤然变快,眸里像是有什么在晃,重得她快接不住。
“没,没有。”
老夫人从不厚此薄彼,也笑着给她添了一筷子菜:“菩珠前些日生病,瘦了许多,也该多吃些。”
“好,谢谢祖母。”盛菩珠低头认真吃菜,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借着同老夫人说话的姿势,避开那道灼人的注视。
但谢执砚并不打算放过她。
八仙桌下,他长腿忽伸,膝盖很轻微地在她腿侧擦过,像是不小心的动作。
盛菩珠身体微僵,悄悄动了一下,很自觉往离他更远些的椅子边缘挪了挪。
才吃两口汤的功夫,谢执砚伸筷夹了一颗素烩三鲜丸,桌面碗碟微动,他的膝盖竟又再次擦到她腿侧。
很轻的摩擦,触之即离。
可被他若有若无碰到的地方,像被沸水烫着一样,那点热意隔着衣裳凝在腿侧肌肤上,越发有燎原的之态。
盛菩珠不敢往下看,下意识抬了一下腿,柔软的掌心借着袖子的遮掩,还未往下探去,倏地被一只更大更宽的手掌心给牢牢抓住。
“夫人,用膳不可分心。”谢执砚目光平静,嗓音听不出半分异样。
却吓得盛菩珠倒吸一口凉气,蓦地手腕一抖,差点连筷子都拿不稳。
罪魁祸首,恶意在她柔软的手心重重一按,似笑非笑。
盛菩珠被他视线灼得发热,勉强稳住心神。
“三郎,你莫要吓她。”
“菩珠吃得少,再
给她夹一块点心。”老夫人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意味不明点了谢执砚一句。
“是。”谢执砚给她添了一块点心,可偏偏他肩膀几乎挨着她的,实在太近,扑面而来的清冽气息,几乎把她罩住。
小小的一块桂花糖蒸栗糕,被轻轻放在眼前的白瓷碟里。
盛菩珠却看向碗底那片胭脂鹅脯,不知何时已经凉透,凝出细碎油花。
失了美味,卖相也不如之前,她吃东西一贯挑剔。
盛菩珠眉心不由一皱,但当着长辈的面,她不吃完就显得不太礼貌。
不承想,下一刻。
“凉了伤胃。”
谢执砚忽然抬手,在老夫人错愕目光中,径直夹走盛菩珠碗里剩的那片胭脂鹅脯,面不改色吃掉。
她指尖还维持着执筷的姿势,一缕鬓发散在耳边,随呼吸轻轻颤动。
“你……”盛菩珠对上他意味不明的深瞳,绯色从耳尖漫到脖颈上。
谢执砚下巴微抬,搁了象牙筷,慢条斯理用帕子擦手。
“胭脂鹅脯,凉了油腻,我替夫人解决。”
盛菩珠脸颊红了,眼睫湿润,平日温柔贤淑的小娘子,今日连谢谢都忘了说,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人。
老夫人半晌才回过神,眼底震惊难掩,“这道胭脂鹅脯,三郎若是喜欢,我让人再上一盘新的?”
“浅尝即可。”谢执砚修长指节,搭在青瓷茶盏边缘,闻言指尖一顿,琥珀色的茶汤映出他眼底晦暗的流光。
老夫人懂了。
不是喜欢,只是菩珠碗的那片,比起旁的都好吃。
“啧。”老夫人没忍住,像是被气笑,无奈摇摇头,叮嘱道,“菩珠性子软,你可不许欺负她。”
“孙儿心里有数。”
谢执砚长睫在烛影中投下浓深的影子,并不掩饰的目光一寸寸碾过她执筷的指尖,轻颤的睫毛,以及因低头而露出的那截雪白后颈。
盛菩珠被他看得不自在,只能咬住唇,比起被长辈调侃,她更受不住他的凝视。
像谢执砚这样清冷持重的人,往日在长辈面前虽不至于过于冷漠,但也并不是那种会轻易泄露情绪,他现在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底暗色汹涌。
哪里是用膳,分明是要把她当前菜。
这一顿晚膳,吃得盛菩珠心惊胆战。
等回到韫玉堂,她整个人就浑身没骨头似的往圈椅上一歪,深感绝望。
“嬷嬷,我要沐浴。”
盛菩珠把声调拖得长,顶着一张夺目晃眼的小脸,有气无力吩咐。
杜嬷嬷喊了声祖宗,端了消食的茶汤上前:“耐冬之前去书房送晚膳,青士说郎君陪你您去颐寿堂膳。”
“怎么不见郎君?”
盛菩珠摆摆手:“我累心,嬷嬷莫要提他。”
杜嬷嬷知她性子,只得软声哄道:“我的好主子,这是与郎君闹矛盾了?”
“您前些日病着,郎君衣不解带照顾你,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眼下夫妻感情正好,可不兴突然间使性子。”
盛菩珠惆怅叹了口气,一想到他对她的照顾,焉哒哒的身体更加往椅子里缩了缩:“我知郎君对我好。”
可是这几日的好,难免有点太重了,她无法回应。
也不知是不是从小独立惯了,她每当受了什么恩情,总会想方设法还清楚,谢执砚越是这样,她越是混乱还不清。
盛菩珠声音有气无力:“不必留灯,宫里有事,郎君方才被圣人宣进宫中。”
“哎。”
“那奴婢伺候娘子先沐浴,夜里给娘子灌汤婆子。”
杜嬷嬷见她眉心依旧蹙着,又轻轻压低声音:“琳琅阁旁的文墨坊又出了几册新的话本子,前几日就派人送来,娘子睡前还能看上几页。”
盛菩珠的心情果然好了一些,单手撑着脸颊,任由杜嬷嬷伺候,一截低垂白得近乎透明的颈项,落下灯影下,纯洁无瑕,很招人怜爱的模样。
翌日清晨,盛菩珠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不用去议事厅管家,更不用早起给长辈请安,她像猫儿似的伸懒腰。
杜嬷嬷见她精神足,脸颊红扑扑的,正准备稍稍松口气。
可等用完早膳,盛菩珠懒洋洋倚在软榻上,话本子也不看,零嘴也没见她尝一口,还时不时出神。
杜嬷嬷看着眼里,一颗心急得都揪起来,私下问耐冬和清客,两人也是摇头不解。
“昨儿夜里看话本子时还好好的,今儿怎么用过早膳又失了精神?”
“莫不是身子还没好清楚?”
金栗小声道:“方才太医来诊脉,说娘子已经大好,只需再好好静养一段时间。”
梨霜胆子大:“不如我去问问娘子?”
杜嬷嬷想了想,也觉得可行:“记得莫要胡说,娘子若愿意说,你就听着,娘子若心绪不佳,你可不许僭越。”
梨霜点头:“我知道的,娘子疼我,她若愿意说我自然听着。”
谢执砚自从那日夜里入宫,便再无消息。
盛菩珠每日除了晚膳时分去陪老夫人用膳外,白日就去望月阁陪寿康长公主说话。
期间,婆媳二人还抽空进了趟宫,太后身体依旧不太好,连午膳都没留,只是赏了好多东西给。
“郎君没在宫中吗?”盛菩珠就算心里再忍着不去想谢执砚,难免还是好奇问。
寿康长公主略微一琢磨,淡声道:“应该是回了博陵,他怕你祖母心里难受,所以说是进宫。”
盛菩珠微愣:“博陵?”
寿康长公主点头:“嗯,过些时日是他祖父忌日,博陵埋的虽然只是衣冠冢,但每年这时候,他不是在玉门关,就是回博陵。”
盛菩珠垂眸没再说话,夜里她把之前画的首饰图稿拿出来,细细研究后,又重新画了一版,还在胸链中央最红的宝石下方加了一条金链子,链子前端缀着大小不一的珍珠,像天上的星辰。
搁笔,揉了揉微酸的手腕。
“嬷嬷,我明日要出府。”
杜嬷嬷点了点头,又忧心道:“万一郎君回府?”
“嬷嬷莫要担心,郎君去了博陵,恐怕一时半会是不会回长安。”
“我明日就和母亲说,想去端阳姨母府上小住一段时日。”
杜嬷嬷一边替她解开发髻上的珠翠,依旧发愁道:“娘子,万一郎君回来,您不在府中。”
盛菩珠浅浅一笑,盯着铜镜里自己无可挑剔的五官。
她闭了闭眼,镜中人双颊微红,眼底藏着几分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的慌乱,只要提到他,她便失了冷静。
这场婚姻,明明只是适合,家世正好的匹配,虽然两人都没有挑明,但她也只是假装恩爱做给外人看的。
可是自从十多日前她生病后,谢执砚的眼神一日比一日露骨,不光是霸道,更是强势的侵略,仿佛随时会失控。
就像前几日祖母的颐寿堂里,他竟当着长辈的面,吃了她碗里剩下的,那般自然的动作,恐怕就是恩爱夫妻,也做不到他那般。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盛菩珠指尖蘸了桌面已经冷掉的茶水,轻轻按在发烫的耳垂上,他演得太好,好到她快要分不清真假。
最好能避开他一段时间,她好好想一想,未来这段关系,她与他该如何相处。
盛菩珠摇摇头,努力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没
关系的,刚好琳琅阁那边事情也多,端阳姨母府上小住,正好是个完美的借口,只要母亲那里知晓我去了哪里就好。”
杜嬷嬷也知琳琅阁的重要性,她没再劝,反而是叫上耐冬,赶紧把这段时间要穿的衣裳鞋袜还有各类琐事整理好。
翌日,天明,盛菩珠早早就醒了。
她先去给老夫人请安,然后去寿康长公主院子。
婆媳二人一起用过早膳,盛菩珠才提出想去端阳长公主府上小住的想法。
寿康长公主只是笑了笑,很和蔼道:“你与端阳关系好,想去便去,不必特意同我说。”
“东西可懂准备好?”
“还有什么缺的,我让嬷嬷尽早备好。”
盛菩珠吃了喝了一口茶,温声道:“没有,母亲我都准备好了。”
“那行,就早些去吧。”
“刚好执砚回府,就让他送你过去。”
回……回什么?
回府?
盛菩珠许久都反应过不过来,就见外间帘子掀开,谢执砚大步走进,他身体高大,影子几乎罩在她身上。
“郎君?”盛菩珠喉咙发哑。
谢执砚笑吟吟看着她:“夫人,走吧。”
第75章
“去去去……去哪里?”
那一瞬间,盛菩珠身体绷得像弦一样,她紧张得站起来,僵硬扯了扯唇角。
谢执砚闻声眯了眯眼睛。
他走得很快,晨光浮动,高大挺拔的身影越过门阶迈进屋中。
“去端阳姨母府上。”
“夫人不是准备小住一阵吗?”
盛菩珠指尖掐进掌心,被他一双漆眸盯着,心跳鼓动,像是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一种早春特有的凉意,从地砖往上蹿,背脊发寒,全身都是冷意。
“若郎君觉得不便,我……”她声音顿了顿,压低了些,又坐回圈椅里,“我也可以不去的。”
廊下起风了,吹得珠帘微晃,谢执砚浑然未觉,大步走向她。
在他眼中,妻子披着色泽柔软的浅杏色斗篷,脖子上一圈毛茸茸的围领,风鬟雾鬓,唇红齿白,分明是娇弱乖顺模样,偏那脊背挺得笔直,迎着他的目光,双眸清浅又怯生生地透着几分委屈。
有什么好委屈的。
他连一句重话都没说。
无非是知道他不愿她与端阳过多往来,言语上看似小心谨慎,实则心中恐怕早就恼了,又不想叫他瞧出异常。
这样的小性子,也不知谁给惯出来的。
“几日不见。”
“夫人瞧着像是不认识我了。”
谢执砚绷着下颌眼中神色意味不明,他眉骨略高,目光中带着冰凌似的锐色,更像是不动声色地审视。
盛菩珠被他这样面无表情看着,也知自己无法像他那样风轻云淡,只得垂下眼帘,没有应声。
她要出府,还是去端阳长公主府邸小住,他知道了怎么可能不生气,只是掩饰得好,就算心中不满也不至于在长辈面前表现出来,落了她的体面。
哼。
这个男人,可真是把“体贴入微”装得越来越像,连她都差点信了。
心里憋着一口气,盛菩珠有些不太想搭理他,可是寿康长公主就在一旁坐着,她不好做得太过。
等谢执砚行至身前,她才慢腾腾站起来,微微屈膝,低声说:“郎君安好。”
“夫人不必多礼。”
谢执砚看了她好一会儿,朝她走得更近些,直到衣裳几乎贴住那柔软的膝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很淡的甜香。
盛菩珠避无可避,明知他故意离得这样近,然则毫无办法,只能装作害羞的模样,贝齿轻轻咬住唇。
谢执砚看她一眼,只见红润饱满的唇被牙齿咬住挤压,在瞬间变成格外诱人的形状,就像是熟透的樱桃,这是她生气时才会有的小动作,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果然还是恼了。
谢执砚皱了皱眉,就算要哄也不是现在,他让自己尽量表现得淡漠些,语调也是冷的:“那走吧。”
他话题转得实在太快,盛菩珠像是反应不过来,圆圆的杏眼睁着,无辜眨了眨:“嗯?”
“去端阳姨母府邸。”
“夫人不是想去,那还犹豫什么?”谢执砚笑了声,意有所指问,“还是夫人觉得我不会同意?”
他居高临下站着,目光自上而下削下来,像是要把她整个罩住,盛菩珠不得不仰起头,后颈绷出弯月似的弧度,才堪堪与他视线相交。
只可惜,他眸色深浓如有实质,连蹙着的眉都丝毫不掩俊雅。
不过片刻,盛菩珠像重得接不住似的,不得不偏过脸,膝盖往后缩了缩。
“麻烦郎君退远些,妾身起身不太方便。”
谢执砚听见了,但他没动,更显出咄咄逼人的意味。
他令她无法直视的眼眸,一寸一寸下滑,很慢地从那颤抖的眼睫,行至饱满红唇,最后钉在盛菩珠因为紧张而攥紧帕子的一双玉手上。
直到寿康长公主把手里的茶盏搁下,屈着指节在桌面敲了敲,像是警告:“三郎。”
谢执砚眸皱着眉,神色淡得几乎看不出愠色,他沉默往后退开半步,让出一些距离。
盛菩珠感激地朝寿康长公主看一眼,双手撑着圈椅扶手,刚要起身,膝头忽地擦过一片温热。
她根本没想到已经退开的男人,突然又朝前迈了一步。
男人温润斯文的表象退去,就如同猛兽捕食前的蓄力,她这边根本来不及站直,就见眼前玄色的衣袍一晃,独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
盛菩珠惊呼一声,眼眸深处的平静,碎成了惊慌。
后腰被箍紧,谢执砚手臂用力将她提高半寸,原地转了半个圈。
“你……”盛菩珠瞪他,指责的话还没说出口。
谢执砚理直气壮截她的话:“我不是让了?”
“夫人突然投怀送抱,若不是我扶着,恐怕是要摔伤的。”
简直不可理喻,盛菩珠气得磨牙,想咬死他。
谢执砚见她恼得连白皙的颈项都泛起烟霞似的红,心底那点不痛快顿时被抚平,鼻尖抵着她眉心,几乎是凑近在她耳边声音低低地说:“我知夫人舍不得我。”
舍不得?
谁舍不得了!
盛菩珠恨不得他立刻马上去玉门关打两年战,这个男人脸皮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厚,倒打一耙更是用得炉火纯青。
“母亲还在,你快些松开。”
“这样不好。”
盛菩珠低声斥他。
“没关系的,我们夫妻感情好,母亲只会觉得高兴。”谢执砚薄薄的唇勾起一点弧度,愈发得寸进尺。
两人气息交缠,盛菩珠被迫踮起脚尖,小幅度的挣扎,绣鞋踩在他的靴面上,唇齿内压着的那句“放开”,霎时被他滚烫的呼吸灼成飘散的水汽。
好在谢执砚并不打算真的为难她,不过是把人扶稳,才慢慢松手。
盛菩珠忙不迭往后退,脸颊绯红,匆匆朝寿康长公主行礼,快步走出花厅。
“你吓到菩珠了。”寿康长公主等盛菩珠走远,她才温声开口。
“哪里吓到她了。”
谢执砚盯着那道远得几乎快瞧不清的倩影,缄默许久问。
“怎么没有。”
“不是你语气温和就行,你明知她在长辈面前一直都是重规矩的女郎,你非得与她那样亲密。”
“而且你……”寿康长公主声音顿了顿,补充道,“身为郎君你该心胸宽广些,她与端阳处得好,端阳府里养的那些郎君,平日最多也就饮酒舞乐。”
“女郎看舞姬跳舞,解闷而已,又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事。”
“以你的性子,想来是没必要把这样小事放在心上。”
谢执砚抿紧唇,并不愿对这件事发表见解,花厅安静,母子二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寿康长公主似烦透他,正准备挥手叫他快些出去,别叫
盛菩珠等急。
“母亲这话,儿子定会一字不落转告父亲。”
“您若是喜欢,不如今日儿子就从端阳姨母府上借几个郎君,给您解闷。”
他把“解闷”两字说得重,用得还是那种轻飘飘的语气,尾音拖着,分明的不怀好意。
寿康长一愣,眯着眼睛打量他:“生气了?”
“儿子没有生气。”
寿康长公主忽然笑了,很轻地哼了声,心情很好道:“退下吧,本宫瞧你心口不一的模样,和你父亲一个德行。”
“千万别把人惹哭,到时又哄不好。”
“你该好好认真反思一下,妻子不喜,不管有理还是无理,退一万步讲,你的问题肯定更大。”
“娘子为何走得这样匆忙。”
杜嬷嬷跟在盛菩珠身后,喘着粗气,忐忑不安问。
“再不走快些,就要被追上来。”
“我们先走,不必等他。”盛菩珠提着裙摆小跑,只嫌院子太大,游廊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她不想让谢执砚送她去端阳长公主府,这一路上只想着快点,又希望寿康长公主能留他多说几句话,可没想到气喘吁吁走到马车前,就看到宽肩长腿的男人,身姿清隽站在那里。
“夫人。”他朝她伸手,神情叫人猜不透。
盛菩珠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很是错愕盯着他:“郎君不是还在望月阁陪母亲说话吗?”
“嗯。”
“从望月阁过来,不费多少时间。”
谢执砚侧过身,骨节分明的手掀起车帘,似笑非笑:“夫人若不快些,午膳就要耽搁在路上。”
盛菩珠恼啊。
这人不就是仗着腿长体力好,可以为所欲为。
“呵呵。”盛菩珠笑得阴阳怪气。
杜嬷嬷心惊胆战站在一旁听着,不由感慨,自从郎君从玉门关回府,她家娘子的脾性真是越发渐长,之前还愿意装一装温柔贤淑的模样,现在有长辈纵容,郎君看似严苛,其实大部分时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
再这样下去,她不禁忧心忡忡想到,自家主子万一本性暴露,再也不装,往日夫妻间相处,保不齐要鸡飞狗跳,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夫人。”谢执砚朝她伸出手,很有耐心又喊了声。
盛菩珠不想理他,但车辕很高,她身上衣裳穿得厚实的确有些不太方便,她不情不愿道:“劳烦郎君。”
谢执砚把人扶上马车,也跟着一步跨进去。
驾车的车夫轻车熟路问守在外边的杜嬷嬷:“世子夫人是先去琳琅阁……”
“是去端阳长公主府。”盛菩珠急得干咳一声,斩钉截铁打断车夫的话。
“琳琅阁?”谢执砚侧眸。
盛菩珠双手撑在膝上,紧张到了极致,她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些:“郎君听错了,是去端阳长公主府。”
“琳琅阁是什么地方,妾身不熟。”
“不熟?”
谢执砚也不知信没信,但他看起来并不是很满意这个回答。
“嗯,不熟。”
盛菩珠被他看得心虚,怦怦乱跳的心脏高高地悬起来,就像是走在悬崖边上的人,随时都有失足掉落的危险。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谢执砚不再看她,冷白的指尖压在眉心上。
他好像很累,靠着车壁,笔挺的背脊随着马车一晃一晃,那双总是噙着锐利的狭长凤眸,此刻眼帘半阖。
车厢置有炭盆,暖融融的气息,混着浓郁的柏子香,谢执砚就这样沉默地倚坐在她对面的位置,玄色大氅微微敞开,下颌生了淡青色的胡茬,微仰着头,被玉冠束起的发丝一丝不苟。
从长安到博陵,短短数日他跑了一个来回,就算是千里良驹,那也得日夜兼程才能勉强赶上。
盛菩珠屏住呼吸,目光移不开,一点一点地从他无可挑剔的眉眼掠过。
直到男人喉结滚了滚,用很沉的声音问。
“夫人,看够了吗?”
她哪里有偷看他,盛菩珠不想承认:“郎君不要自作多情,妾身可没在看你。”
谢执砚笑了,眉眼浓黑,似化不开的墨,他掌心撑身侧,朝前俯身:“夫人总是心口不一。”
盛菩珠不应,视线转向一边。
谢执砚也不恼,冷白的指节在车沿敲了敲:“往后夫人出门,若我不在,就让苍官跟着你。”
苍官?
他的贴身护卫。
盛菩珠第一反应是拒绝。
谢执砚却像早就料到一样,没有要说服她的意思,而是很直白道:“大兴善寺的意外,我不希望发生第二次。”
“夫人往后再受伤,便是我的失职。”
盛菩珠呼吸微滞,无端感到不安,她藏在袖中的手指收紧,眼底透着不解地问:“失职会怎么样?”
“按照谢氏家规。”
谢执砚看着她,倏忽一笑。
他把身体压得更低,似乎再往前些,他就能吻上那两片饱满红润,无时无刻不在引诱他的唇。
马车静了片刻,谢执砚一字一顿,唇角似快意勾起,轻慢的嗓音透着冷酷:“丈夫失职,罚鞭二十。”
“……”
第76章
盛菩珠眼睛湿了,不可思议盯着他:“你疯了。”
“我没有疯,谢氏百年的规矩,从来都是如此。”
“为什么?”
盛菩珠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质问自己。
若说不触动,那是假的。
全大燕最貌美清俊的郎君,不光是她的枕边人,还愿意和她伪装成十分恩爱的模范夫妻,只是这样会不会有些太过了。
她受伤,他去祠堂领罚,这叫什么事儿啊。
总不能以后叫他每一顿打,都成了白挨。
他可是大燕最年轻的将军,在玉门关甚至比天神更令人信服的男人,一旦想到,他要是因为她受伤去祠堂受罚。
盛菩珠觉得自己真是该死啊,她可承受不住这样重的因果,往后还要长命百岁呢。
“夫人觉得是为了什么?”谢执砚目光紧锁着她,薄唇扬起来,又很快压下去。
这个问题实在太深奥,盛菩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水涔涔的杏眸像是雨水洗过,干净得只有浓黑的瞳色,泛着像琉璃一样的色泽。
她像抓住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抓住。
看起来很会爱人的女郎,花一样招人怜惜,有着颠倒众生的美貌,实则只有她自己知道,“喜爱”这两个字太过弥足奢贵,就像女郎的自由。
“我不知道。”
盛菩珠仰起来的脑袋重新垂下,脂玉似的后颈随着身体的动作,往后弯出一点月牙似的弧度,她渐渐变得冷静,条理清晰反驳。
“郎君护我,我自当感激。”
“您要让苍官跟着,是您一片心意,妾身无以回馈。只是鞭罚太过苛刻,您是世子,不该因为妾身而失了该有的体面。”
“所以鞭责一事,郎君下次不许再提。”
“妾身只当您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谢执砚像是被气笑,盯着那柔软好似随时能哭湿的眼睛,语调是冷的,不近人情道:“谢氏祖训,凡栋梁之材,必先正己身、和妻孥、睦宗族,宜尔室家,乐尔妻帑。”
“夫人如此,是叫我摒弃祖训?”
她如何敢。
盛菩珠受不住他沉甸甸的目光,身体无措地颤了颤,汹涌的情绪在眼里剧波动,无处安放的手脚好像僵住,谢执砚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炙热的气息,重重砸向她,避无可避。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夫人是什么意思?”
“我……”
盛菩珠张了张口,她觉得很懊恼,刚才不应该那样强势拒绝他,哪怕缓和一些也好。
可无论是该说还是不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出口,她自然不可能再收回。
想不到更好的理由,她只能一言不发坐着,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谢执砚等了
一会儿,见她缄默不答,也不生气,反而是好脾气地勾了勾唇,低眸浅笑。
马车晃动,他依旧在看她,直白且放肆。
盛菩珠想要避开,可惜本来很宽敞的车厢,因为有他在,挺阔高大的身躯,修长屈起的腿,导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拥挤。
她坐得难受,又怕失了气势再次被他抓到把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掌心蜷了蜷,干脆撩开车帘去看外头热闹的街景。
不掀开还好,一掀开差点让她直接喘不过气。
“琳琅阁”三字大招牌,直接砸进盛菩珠的眼睛里,她惊了惊,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指尖像是被烫到,骤然松开。
“夫人瞧见了什么?”谢执砚单手支着下颌,只是侧过身重新把帘子挑高。
坊道拥挤马车走得并不快,他甚至不急不缓扫了她一眼,才把目光睨在琳琅阁那块十分显眼的木质招牌,眼睛微微眯起一瞬。
“也没什么。”
“只是刚才恍了神,以为见着熟人了。”
盛菩珠笑得心虚,贝齿轻轻咬着下唇。
“哦,夫人难不成在琳琅阁还有熟人?”谢执砚侧眸往下偏了偏,似笑非笑问。
“没有,绝对没有。”
“只是寻常的首饰铺子,我平日闲来无事会去逛逛。”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很生硬地问:“我听母亲说,您前些日去了博陵?”
谢执砚嗯了一声,等她接下来的话。
“博陵距离长安足有近千里路程,距您离家也才短短七日不到,您……”盛菩珠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犹豫很久还是没忍住问,“您不累吗?”
“夫人这是在关心我?”
盛菩珠点头,这是身为妻子的责任,她并不否认。
“不算太累,之前在玉门关有时军情险急,日夜兼程是家常便饭,我已经习惯了。”
谢执砚目光上移,细细地打量。
最先落进他眼睛里的,是她浓而密翅膀还在轻轻颤动的眼睫,瓷白的肌肤透着淡淡的粉,唇不点而朱,娇艳欲滴,秾丽的五官,一颦一笑,哪怕蹙着眉心,也好看得让人不受控制地沉溺其中。
他明知她在生硬转移话题,非但没有出言点破,反而格外配合地回答。
提起玉门关,盛菩珠心里藏着很多好奇想问,可惜这时马车已经在端阳长公主门前稳稳停下。
端阳长公主的声音,始终如一,热闹非凡。
“菩珠。”
“本宫的小心肝哟,我等得黄花菜都凉了,你才来。”
“还不快下来看看,本宫给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郎君,我到了。”盛菩珠站起身,小心翼翼看他,又指了指他身后。
哦。
原来是挡着她的道了,谢执砚坏心思地想,若他今日不起身,她被逼急的话,有没有胆量从他身上跨过去。
虽然这样想,但他还是很体贴地站起身,温和道:“不急,我先下去然后扶你。”
“哦,好。”
端阳长公主正笑吟吟站在马车外呢,结果车帘掀开,探出一只修长宽大的手。
她心底无端打了个突突,然后就看见谢执砚面无表情走下马车。
端阳长公主觉得天都要塌了,幸好老天爷救她一命,她没有想不开,让府里的面首们穿得花枝招展出门相迎。
“夫人。”谢执砚伸手,指节敲了敲车辕,掌心朝上做出邀请的姿势。
“有劳郎君。”盛菩珠垂眼,搭着他的手,一步步迈下马车。
“谢三郎怎么来了?”端阳长公主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悄悄把盛菩珠扯到一旁,只用两人能听得清的声音问。
“他要送,我拦不住。”盛菩珠也很无奈。
“我的祖宗,他可是活阎王呐,你拦不住也得拦住啊。”
“你亲姨母我可不想再去天长观小住,道观里的饭我都快吃吐了。”
盛菩珠:“……”
端阳长公主索性破罐子破摔,两手一摊:“算了,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盛菩珠做出很理解的表情,重重点头:“你放心,这回他要敢把你送天长观,我替你闹。”
话才说完,谢执砚忽然朝她看一眼。
盛菩珠明明知道离得远,他不可能听见她的话,还是吓得往端阳身后一躲,沮丧道:“天长观的饭菜味道不错,我也尝过。”
“实在不行,姨母委屈些?”
“滚。”
“老娘不吃。”端阳长公主看似咬牙切齿,实则宠溺去点她的脑门,“小没良心的,我平时白对你好了。”
盛菩珠笑嘻嘻要躲,脸上表情前所未有的丰富。
谢执砚从苍官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郎君慢走。”盛菩珠收起情绪,规矩又端庄朝他那个方向,遥遥行了一礼。
谢执砚抿紧唇,身姿如松端坐在马背上,阳光从琉璃瓦间落下,在他肩上洒下斑驳的颜色,碎金似的光,说不出的俊美无俦。
“谢三郎走了吗?”
“嗯。”
端阳长公主欢呼一声,她可不管那些,赶忙挽住盛菩珠的手,开开心心道:“为了迎接你来,我让人把府邸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通。”
“还新添了几株山茶,就养在你常住的那处院子。”
“还有府里的厨娘,我新添了一位点心做得十分可口的婶子。”
端阳长公主絮絮叨叨一通介绍,等绕过影壁,两人相携进入花厅,她对着还在跳舞的郎君挥手道:“你们先散了,这里不必伺候。”
盛菩珠有些意外:“今日不让人跳胡旋?”
端阳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掐了她一下:“好了伤疤忘了疼,跳什么舞。”
“你是不是傻呀,万一你夫君杀进来,到底是你死还是我死?”
“嗯。”端阳长公主自问自答,“我觉得还是我死的概率大些,他舍不得动你。”
盛菩珠懵着一双眼睛:“应该不至于吧?”
“那只是你觉得不至于。”
“对我来说是要命的大事,我能不留个心眼吗。”说到这,端阳长公主拧眉,“你让人给我送的信里不是说三郎他不在长安吗?”
盛菩珠端起茶水润喉,用很遗憾的语气抱怨:“送信那日他的确不在长安,恐怕是今早我去找母亲请安,他才从博陵回来。”
“我要是知道,定不会贸然打扰。”
端阳长公主煞有介事地点头:“早知他在,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会让你来。”
“哎呀,不说这些,到时他若真的恼了,大不了你费心思哄哄,我们还是正事要紧。”
盛菩珠见花厅光线不好,方才舞乐乱糟糟的,香也熏得重,于是提议:“不如去书房。”
晌午的阳光,柔和温暖,就像不要钱的碎金,撒在地上。
书房宽敞,支摘窗子朝外推开,书案上有笔墨以及各类册子,紫檀桌面最中央搁着薄薄一叠宣纸,用镇纸压平。
盛菩珠白皙指尖,指着宣纸上的图画,动作轻柔点了点:“这是璎珞,我参考了书册上的敦煌壁画,链子用纯金,然后挂珠我打算加上琉璃、颇梨、美玉、赤珠以及琥珀。”
然后她又点了点单独画出来的两串珍珠链:“这个的后面加上的,从胸口位置往下,长度可以任意调节。”
端阳长公主点头,两眼放光,又从镇纸下抽出另外几张更小些的宣纸问:“那剩下这些?”
盛菩珠笑道:“这些是女郎们开春和初夏的部分首饰。”
“压襟虽然不常用,但可以有,还有簪、钗、臂钏、手镯、玉佩,这些都得赶制。”
“虽然特殊定制的饰品,我们已经有了固定的客源,大多数都是与您有交情的夫人们,我们不需要特地宣传,但大燕年轻女郎多,时兴的小玩意,她们还是愿意掏银子购买的。”
端阳长公主十分认同。
“虽然我们大燕长公主多,但又不是谁都养面首的,年轻的小娘子面皮薄,自然是平日穿戴的首饰更符合她们的心意。”
“只是来得及吗?”
盛菩珠想了想:“时间上是有些紧,只要不出意外还能赶得上春末。”
“行。”
“那就按照你图纸上的样式,璎珞不必着急,但春夏时节需要的饰品,我到时吩咐工匠先制出样品,到时候要怎么调整,我们再商讨?”端阳长公主问。
盛菩珠颔首,又有些忧心道:“目前我们之前重金购买的各类宝石还是够用,但等到下一季,铺子的库存恐怕就会跟着吃紧。”
“那让人再送一批?”
盛菩珠鸦羽似的眼睫眨了眨,斟酌许久
才道:“虽说现下太平,我们可以从胡商那里购买天竺和波斯出产宝石,只是价格实在抬得太高,中间要被狠赚一笔。”
“如果可以,我其实还是想自己去登州那边的港口走一趟。”
端阳长公主瞪大眼睛:“这可不行,太危险了。”
“别说三郎不同意,就算家中长辈知道,也不会同意。”
盛菩珠失望地叹口气:“我知道离家危险,可如果琳琅阁要做得更大,至少得有稳定的货源,而不是一直从胡商手里交易。”
“好菩珠,我知道是这个道理,可是眼下这种情况,你若出事,第一个疯的肯定是三郎。”
盛菩珠才不信呢,她没有应端阳长公主的话,反而懒懒撑着额头嘟囔道:“长安我都快待腻了,小时候在外祖家那两年,外祖母说登州有港口,等商船靠岸,不光是珠宝玉石,还有许多大燕没有的舶来品。”
“若是运气好,还遇到出海的商船,从港口出发,去蓬莱只要三四天。”
端阳长公主顿时就乐了:“你让三郎带你去?”
盛菩珠差点把头摇成拨浪鼓:“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两人商讨图纸,又做出细节上的改进,午膳对付几口,晚膳也是匆匆用完。
直到夜深,盛菩珠打了个哈欠:“图纸我依旧让人交给魏婶子,她负责工匠联系,若是魏婶子那边有事不能解决,我让她先到公主府寻你?”
端阳长公主笑道:“你只管放心,你那处工坊藏得隐秘,我也派人看顾,不会出事的。”
入夜,开春的风,凉的沁骨,寒露更浓,草地上已经起了霜。
盛菩珠缩在床榻上,怀里的汤婆子已经冷了,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在这同一时间,窗棂发出极轻的“吱呀”声。
谢执砚带着满身寒露,堂而皇之踏进内室,他蹑足行至床前,静静看着帐幔中熟睡的妻子。
春寒料峭,她软软的身体蜷成一团,跟猫儿似的乖巧安静,反倒是他压着情绪,辗转难眠。
谢执砚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黑暗里,他像盯着猎物的狼,锐利的瞳仁里藏着危险。
盛菩珠闭着眼睛浑然不觉,素白单衣领口散开,前襟滑至锁骨,露出大片雪白的香肩。
“夫人。”
谢执砚喊她,屈膝压着榻沿,看起来很君子的动作,实际上,更像捕食前的蓄力。
“嗯?”
盛菩珠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不太清醒地看着他,虽然觉得很奇怪,但还是本能往里侧挪了挪。
“郎君,快睡。”她拍了拍空出来的位置,潜意识里已经很习惯他的气息。
第77章
谢执砚在榻前站了片刻,抬手慢条斯理解开腰上束着的革带。
才掀开锦衾躺下,那角落里那具温暖柔软的身子,便循着气息滚进他怀里。
盛菩珠脑袋抵在他肩膀上,半梦半醒,觉得不太满意,伸手朝外推。
谢执砚气笑,将人往怀里揽了揽,压低声音:“你自己滚进来的,现在又不要了。”
“唔,冷。”很嫌弃的语气。
盛菩珠鼻尖无意识蹭过他微凉的衣襟,秀眉轻蹙,显然非常不满他身上偏凉的体温。
谢执砚沉默了好一会儿,用手背贴贴她的脸,又吻了吻冰凉眉心,嗓音低沉喑哑:“抱紧,等会就不冷了好不好?”
“你骗人。”盛菩珠咕哝一声,柔软的小手自他腰间摸索,指尖划过袴裤正中的系带,用力扯了扯。
睡梦中,似醒非醒的女郎,没有耐心,她找不着想要的东西,急得鼻尖沁出热汗,两颊绯红愈盛,偏那袴裤上的带子纹丝不动。
“我的布老虎呢?”
“你藏哪去了?”
“坏蛋。”
盛菩珠以为自己在做梦,所以脾气很大。
黑暗里的男人呼吸骤然一滞,喉间滚出一声低笑:“谁是坏蛋?”
盛菩珠摇头不语,半张脸都陷在软枕上,帐子里荡着清甜的鹅梨帐香,像吸饱了晨露的花木,她再次睡熟,掌心软软下搭。
玉兰似的手指,干干净净,靠近指甲盖的指尖圆润似珠贝,雪白中又透着淡淡的嫣粉色。
看似很乖的小手,其实一点都不听话,安静不过一刻钟,她又开始窸窸窣窣的到处乱摸。
寂静的春夜,如同谢执砚无声的纵容,一直解不开的系带,悄无声息散开,密不透风的锦衾下,软软的小手,被指引,被默许。
她轻车熟路找到了被藏起来的“布老虎”,老虎的脑袋太大,一只手根本不够。
“找到了。”
谢执砚冷白的脖颈后仰,喉结剧烈滚动一瞬。
他任凭那只柔若无骨的手,隔着衣料,肆无忌惮抚弄老虎嘴上的胡须。
“菩珠。”
“你真的坏透了。”谢执砚眼底一片暗红,单手掐着那软而薄的腰,把每一个都说得旖旎。
盛菩珠因不满而抿紧的唇渐渐翘起来,轻蹙的眉心也被那团热意抚平,她把脑袋深深埋谢执砚怀里,然后很满足地喟叹一声。
就像她此时所处的梦境,很大的雾,高耸入云的青松,鼻尖轻嗅,到处都是柏子淡雅的松香。
她不知道自己要干嘛,但“老虎”丢了,必须得找到,可松林太大,没多久就下起了很大的雨,刺骨的寒意,在一片冰冷的水雾中,地上忽然长了许多蘑菇,她用指尖在蘑菇伞盖上点了点。
然后蘑菇“砰”的一声,突然涨大,越长越高,像一个威武的巨人。
盛菩珠从未见过这样大的蘑菇,她踮起脚尖嗅了嗅,接着伸手去抱。
风停了,雨也消失,白雾蒙蒙的松林里,她怀里的蘑菇滚烫炙热,一切都变得暖乎乎的。
“娘子,该起了。”
杜嬷嬷轻手轻脚挑开帐幔,声音压得低,笑吟吟朝里喊。
盛菩珠闭着眼睛,半张脸埋在锦衾下,鼻息轻轻,还陷在睡梦中。
“娘子,已经是用午膳的时辰,长公主等着您过去呢。”杜嬷嬷叫人把梳洗用的铜盆端来,正要伸手去拧帕子。
盛菩珠终于懒洋洋翻了个身,像是在说梦话:“嬷嬷,我不要起,我要吃蘑菇。”
杜嬷嬷一愣,转而失笑,知道自家主子恐怕还迷糊着,一面替她擦脸,同时把人扶起来:“奴家的祖宗哟,眼下这个时节老奴就算是有通天的手段,也寻不到蘑菇呀。”
“北郊的林子还冻着,连岸边的垂柳都才将将抽芽,哪来的新鲜蘑菇。”
“好吧……”盛菩珠还闭着眼睛,语气遗憾,“我梦里吃了一个很大的蘑菇,可惜就被嬷嬷喊醒了。”
杜嬷嬷失笑:“那是老奴的不是,扰了您的清梦。”
盛菩珠脑袋一点一点的,整个人眼看又要歪回床榻上,那点飘忽的睡意,终于在杜嬷嬷给她擦手时散了个干净。
“嬷嬷,我的手怎么了?”
盛菩珠举着一双手,杏眼瞪得圆圆的,表情格外震惊。
柔软雪白的掌心,偏偏双手手心正中的位置红了一片,她不在家中,怎么会有这种暧昧的痕迹,看着就像……那几次被他按着做那种事留下的痕迹。
可是这次痕迹不深,和之前又不太一样。
“应该是不小心压着了。”
“疼不疼?老奴给你找药涂一涂。”杜嬷嬷对于那点红痕,倒没觉得太奇怪。
毕竟盛菩珠一身雪肌养得娇贵,别说压着了,就连帕子不够柔软,或者力气大些,也能红上一整片。
“可是我觉得不像压着。”
“倒像是……”
盛菩珠拧眉坐在榻上,她说不出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
她自认为睡觉一直很规矩,究竟要怎么睡,才能把自己一双手压着这样?
盛菩珠心里忽地咯噔一声。
糟糕!
她不会在睡梦里折辱了陌生的郎君吧,若说在别的地方,她不至于这样想,可现在她在哪里,她可是在端阳长公主的府邸啊。
“嬷嬷,昨夜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动静?”盛菩珠眼神躲闪,一点都不坦荡。
杜嬷嬷给她涂药,听了这话,无奈笑了声:“娘子,昨日老奴不放心,带着耐冬还有金栗,我们三人亲自守的夜。”
“您屋里别说是奇怪的动静了,就算连只蚊子都不可能进去。”
盛菩珠对上杜嬷嬷信誓旦旦的表情,她长长叹口气:“我总觉得怪怪的。”
杜嬷嬷安慰她:“也许是娘子认床,等住上几日就习惯了。”
“是这样吗?”盛菩珠不确定。
杜嬷嬷忙不迭点头:“您这院子是长公主特地挑的,僻静不说,平时前院当值的郎君们更不会来这里。”
盛菩珠盯着手掌心的红痕一头雾水,她勉强安慰自己,也许可能,真的不小心压着了。
膳厅。
端阳长公主眼睛笑眯眯叫人上菜:“快来看看,有没有喜欢吃的。”
“我方才听杜嬷嬷说,你这个时节想吃蘑菇?”
“找不到新鲜的菇子,但去年夏秋留了一些晒干的竹荪菌,我让人给你炖了一道竹荪老鸭汤。”
盛菩珠面前的白瓷碗里装着撇净油花清汤,汤里泡着一颗完整的竹荪菌,比起她梦里的蘑菇实在小太多,但是卖相看着不错,于是浅浅尝了口,很清甜的味道。
“好喝。”
“劳姨母费心了。”
端阳大笑:“这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不过是吩咐厨房去炖而已。”
“昨日我们谈论的图纸,今儿一早我就让人给魏婶子送去,她说许久不见你,本该在新年给你请安的,没想到却你病了。”
“对了,魏婶子私下问本宫,你什么时候得空,她要亲自感谢你。”
盛菩珠并不是琳琅阁明面上的东家,一般想见她,也就是传言中的珍珠娘子,那得消费到一定的银两,才能有机会上铺子的三楼。
所以琳琅阁除了有一个明面上的管事娘子外,剩下的就是店里负责售卖饰品的貌美小郎君们,账本主要是清客带着耐冬几人负责,而这个魏婶子是在端阳长公主府还有坊市之间当差。
魏婶子与胡商打得交道多,更是在三教九流里混迹,她认识的人不少,就像上次盛明淑出事,也是由魏婶子帮忙找到刘娇娥的住处。
“她感谢我作何?”
“当初我帮她和离解决那个人渣,她这些年帮我管理工坊,我与她签订雇佣的契约,若是没有她尽心尽力,我还不知要出多少麻烦呢。”
端阳长公主点了点盛菩珠的额头:“你倒是健忘,魏婶子家的大郎君赵良宵今日会试,要考三日,魏婶子是等着出榜要感谢你呢。”
“会试?”
盛菩珠惊呼,她完全忘记这事。
端阳长公主笑了,无奈摇摇头。
盛菩珠对人好,帮得人也多,时常像个散财童子似的,有时连自己也不太记得。
“你三年前救了魏婶子,又见君赵良宵书读得好,给他了广文馆的举荐信,人家今年参加会试,不管名次如何,到底这书也算是读出来的。”
“魏婶子这些年恨不得把你菩萨似的拱起来,你倒是好,完全忘了。”
盛菩珠夹起竹荪菌,对着它圆圆的脑袋咬了一口,舌尖抵了抵小声道:“祖母说了,大恩不谢,赵良宵书读得好那是他自己的本事,至于举荐信我也是问家中长辈要的。”
“而且工坊那里人多又杂,若不是魏婶子的泼辣性子能压着,我恐怕是要伤透脑筋的。”
既然说到会试,盛菩珠眼中露出几分好奇:“什么时候出榜,到时街上是不是很热闹?”
端阳长公主点头:“能不热闹吗,多少人就盼着这一日呢。”
她目光斜了斜,对上盛菩珠跃跃欲试的神态:“会试没什么好看的,你又不常出府,依我的意思,不如等到春末的殿试。”
“等那时状元游街,才叫热闹。”
盛菩珠掐着手指算时间:“那还要一个月后呢。”
“怎么,一个月你都等不及,你这成了婚的小娘子也想榜下捉婿?”
“怎么会,我可没那样的胆子,姨母你别莫误会。”盛菩珠闹了一个大红脸,只能心虚地垂眸喝汤。
一顿午膳,她只用了半碗粳米饭,糕点没吃多少,整个人懒洋洋的,还是不是走神。
端阳长公主见她安静,亲自夹了一筷子时蔬,递上前:“我瞧你精神恍惚,莫不是昨夜没睡好?”
盛菩珠摇头:“夜里睡得还行,只是一直梦魇,恐怕是许久没来有些认床。”
“我让雉奴给你捏捏?”端阳长公主随口一问。
雉奴听见主子吩咐,自然屈膝跪下,仰着头道:“夫人哪里不适,奴家为您舒缓。”
他朝盛菩珠摊开手,能看出是很有力气的一双巧手,指尖雪白,指节微微弯曲,一节一节的,甚至看见淡青色的筋脉。
盛菩珠吓了一跳,脸颊通红,声音都在抖:“不必了,你去伺候端阳长公主吧。”
雉奴膝行上前,波斯猫似的蜷在盛菩珠脚旁,可怜兮兮问:“夫人不喜欢奴家吗,奴家的胡旋舞跳得好,你之前不是喜欢?”
端阳长公主大笑:“你回来,莫要把本宫的菩珠给吓跑了。”
雉奴委屈地眨眼睛,乖乖挪回端阳长公主身旁,垂眸替她捶腿:“奴家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吗,瞧着世子夫人不太喜欢奴家。”
端阳长公主拍了拍他的手:“你做得很好,本宫喜欢,世子夫人也喜欢你,是她夫君不太喜欢你,所以不敢同你太亲近。”
雉奴就表现得更委屈了:“夫人,真的是这样吗?”
盛菩珠真是怕了这些仗着貌美,就格外会撒娇的小郎君。
她倒不是真的怕雉奴,只是现在草木皆兵,随便看哪个郎君她都觉得不太对劲,手掌心还红着,就算涂了药膏恐怕也要很久才能消。
万一她这种美色上头的脑袋,夜里梦游怎么办。
盛菩珠暗中悄悄扯了一下端阳长公主的袖子,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你说,我……”
“嗯,我只是提前假设。”
“万一我背着谢三郎,折辱了别的郎君,他会不会用谢氏家规罚我?”
“然后把和离书丢我脸上?”
“怎么?”
“你睡了谁?”
要不要这么直白,盛菩珠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捂死端阳长公主:“没有,我只是预判一下。”
“您小声些,万一隔墙有耳,我就完蛋啦。”
端阳长公主忽地朝她诡异一笑
:“小菩珠,应该没有人告诉你吧。”
“告诉我什……什么?”
“告诉你,谢氏没有和离,只有丧偶。”
盛菩珠:“!!!”
第78章
“谢氏没有和离,只有丧偶?”
盛菩珠呢喃重复了一句,痛心疾首捂着心口,大为震惊。
“对。”端阳长公主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问,“怎么,你都嫁给三郎了,心里还想着和离?”
盛菩珠浑身无力,勉强用手撑着脑袋,然后哼了声,理所当然认为道:“也对,谢氏家规,别说是二十鞭子,就算是一鞭子,我的小命也要完蛋。”
“二十鞭子,我都能见盛家祖宗八百回了。”
端阳长公主挑眉,满腹狐疑道:“你怕啥,打的又不是你?”
“怎么不是我。”
盛菩珠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连刚才吃下去的午膳都变得没那么可口,她苦恼道:“殿下,谢氏族规少说也得二十鞭子起步,我这养得细皮嫩肉的,怎么可能受得住。”
端阳长公主好一阵无语,又见盛菩珠模样实在可怜,才于心不忍问了句:“你难道不知道谢氏家规第八条,夫为妻纲,有过同当,而妻之失,夫之过也。”
“什么?”
“夫为妻纲还能这样用?”
盛菩珠听完目瞪口呆。
她刷的一下站起来,有些不太确定抬手指了指自己,十分不冷静问:“姨母您的意思是,我若犯错,无论什么错,都是夫君替我受罚?”
“啊,对对对,孺子可教也。”
“所以本宫的小菩珠在怕什么,谢三郎生得那样高大,别说是二十鞭了,二百鞭也不在话下。”
端阳长公主笑得花枝乱颤,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慢悠悠抵着下颌,她风情万种嗔了盛菩珠一眼:“你瞧瞧,谢氏不愧是百年谢氏,放眼整个大燕五姓七望,除了谢氏,就找不出第二个能为妻子担责的世家大族。”
说到这里,端阳长公主轻飘飘叹了句:“啧啧,不过这些规矩,也不知是谢氏百年前哪个痴情的老祖宗定的。”
盛菩珠不可思议听完,实属松了口气,但又不解地问:“您怎么了解得这样详细?”
端阳长公主嗯了声,姿态轻慢,下巴骄傲抬了抬:“当初谢举元不是想求娶本宫吗?所以就顺便了解一下。”
“您这也叫顺便?”
“呃。”端阳长公主被问住,她支起身子,凑到盛菩珠耳边,小声说,“我皇姐在三郎之前不是落过一回胎吗?”
盛菩珠点头,这事她有听长辈提过。
端阳长公主继续道:“也就是那次,三郎他父亲被老国公爷押到祠堂打得半死,据说手腕粗的刑杖直接打断了两根,叫他以此为戒。”
“我当时就想,以我这样的脾性若真嫁给谢举元,那他还不得天天被打死。”
盛菩珠听得又是一阵咋舌,佩服道:“百年前谢家那位老祖宗,可真是有远见呐。”
“那可不。”
两人正说着话,守在膳厅外的雉奴弯了弯腰:“贵主,前边的守门的婆子说,魏婶子求见。”
端阳长公主一听,笑眯眯站起来。
“先把人请去偏厅,本宫稍后就来。”
魏婶子没有等久,不多时就听见端阳长公主热热闹闹的声音。
“啧,这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本宫府上来了?”
“本宫瞧你过来是假,见菩珠才是真吧?”
魏婶子赶忙站起来,笑着朝二人行礼:“贵主安好,世子夫人安好。”
“行了,不必多礼。”
“坐。”
魏婶子应声坐下,小声道:“贵主您说笑了,奴家一来是给您请安,二来也是感激世子夫人。”
“还有今早府上送来的图纸,奴家已经寻人安排下去,等第一批样品出来,奴家再拿来请二位主子过目。”
端阳长公主挽着盛菩珠的手,眯着眼睛瞥了魏婶子一眼,笑得十分不着调:“你这张嘴,还是这样能说会道。”
“图纸可有看不明白的地方,时间上来得及吗?”
魏婶子点头:“两位主子交给奴家的事,只管放一万个心。虽然时间上会有仓促,但是之前有一批学徒已经能单独制作,只是速度上慢些,其他倒是不打紧。”
“行吧,你自行安排,若是缺了什么只管来寻本宫,至于靖国公府,暂且若无紧急的事情,先莫要去打扰菩珠。”
魏婶子垂眸应了,嘴唇翕动半天,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福了福:“世子夫人,奴家大郎良宵能参加今年的会试,全都是您的恩情。”
她说着,就红着眼睛要跪下去。
幸好盛菩珠早有所料,给杜嬷嬷使了个眼色把人扶起来:“婶子不必这般,赵良宵能有今日,那是他自己争气。”
魏婶子含泪摇摇头:“要是没有世子夫人您出手相助,奴家的良宵恐怕早就进了刑狱。”
盛菩珠想起三年前的那件事也不禁有些唏嘘。
魏婶子的丈夫是个屠夫,手中有闲钱虽然不赌但爱饮酒,每每喝得烂醉就对魏婶子母子几人拳打脚踢,次子病重时,男人有钱买酒,却拿不出银两抓药,等次子病死,他又盯上了年纪不足八岁的幺女,要把人卖到平康坊的青楼里。
才经历丧子之痛的魏婶子,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幺女被卖到那种地方,这和活生生要挖掉她的心没区别。
就在魏婶子谋算着该如何反抗的时候,长子已经把家里的杀猪刀磨得噌亮,准备趁着生父醉酒——弑父。
弑父在大燕可是大不孝的重罪,好在那日盛菩珠刚巧经过平康坊,她顺手把魏婶子家的幺女救下,屠夫也被她想法子丢长安城外偏远的庄子,弄了个守山的差事。
而那屠夫虽然被送远,但一直不安分,结果没几个月,夜里酗酒醉得不省人事,不慎冻死在去往长安的官道上。
至此,魏婶子一家才算彻底安定下来。
至于赵良宵去广文馆读书,不过是盛家长辈知道此事后,见赵良宵上进,书确实读得还不错,才让盛延璋给广文馆写了一封举荐信。
要论功劳,盛菩珠并不认为自己出了多大的力气。
“等赵良宵考上进士,婶子再谢我也不迟。”盛菩珠低头饮茶,眼中泛着淡淡的笑。
魏婶子拿帕子擦了擦眼睛:“良宵今年才十七,第一次下场,奴家也不求他能有多好的名次,至少……至少奴家知道,这一辈子也算是有盼头了。”
十七岁,对于世家大族的郎君来说,其实不算小了,真正书读得好的天纵之才,十七已能登科及第。
但赵良宵读书晚,启蒙先生不过是私塾里的夫子,比起大多数普通人,在寻常百姓眼中十七岁就能参加会试,已经算得上很了不起的郎君。
人想要活下去,其实很简单,只要有盼头,但“盼头”二字谈何容易。
恰恰,盛菩珠她能给的,只有“盼头”。
“你这算好事,不许再哭了。”端阳长公主难得正了神色,她没有调侃,让嬷嬷给魏婶子装了包点心,“厨房今日刚做的花糕,带回去给你家小娘子尝尝鲜。”
“奴家谢谢贵主,每回都记着奴家家里那位贪嘴的小娘子。”魏婶子双手接过点头,行礼道谢。
端阳长公主无所谓笑了笑:“本宫没有子嗣,瞧着年轻的女郎们,难免多几分宠爱,不必放在心上。”
端阳长公主是寡居,虽然府中热闹,也不像外边传言那样乌烟瘴气,但魏婶子自知身份,谨慎垂下眼帘不敢接话。
偏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袅袅茶香,叫人坐立不安。
盛菩珠见魏婶子神色变得拘谨,她略微一思量问:“魏婶子可有去大兴善寺替长子求高中的平安符?”
一旦提起赵良宵,魏婶子就变得不那么拘谨,她露出几分笑:“不是大兴善寺,是翠华山脚下的一处道观,长安城的夫人们都说灵验。”
“奴家十多日前去的,那日天气好,奴家下山时,还遇见贵人的马车翻在半道上,说是有人掉下山崖了。”
十多日前,不就是长兴侯夫人摔断腿的日子么,那可真是巧了。
盛菩珠笑了笑:“既然灵验,那等会试放榜,婶子记得去还愿。”
魏婶子眉开眼笑:“那奴家借世子夫人您的吉言。”
“对了。”魏婶子一拍脑袋,“贵主和世子夫人恐怕不知,方才奴家过来经过贡院,门前闹哄哄的,好像是有人作弊,被抓了。”
盛菩珠一愣,与端阳长公主交换神色。
在大燕律法中春闱作弊的大事。
若是官员被贿赂,无论轻重,皆是取消官职,贬为庶民。而考生作弊或是找人替考,轻则剥夺考试资格,重则发配边疆,更有甚者,连累全族,永不入朝为官。
这样严苛的律法,也不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去查。”端阳长公主朝身后挥挥手。
不多时,嬷嬷匆匆上前,悄声耳语一番,长公主听
完挑了挑眉:“你猜是谁。”
盛菩珠好奇不得了:“好姨母,你就说嘛,我又不是神仙,哪里猜得到。”
端阳长公主朝她勾勾手,低声道:“长兴侯世子,薛瀚文。”
盛菩珠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人,有些意外,理智分析道:“他书读得不算好,家里又有爵位继承,作弊对他来说得不偿失吧?”
端阳长公主勾唇:“薛瀚文也是这样子辩解的,但贡院的官员就是从他身上搜出了许多舞弊的小抄,至于是不是他已经不重要了,本宫那皇兄,不就是差一个杀鸡儆猴的人吗。”
“薛世子这身份,最好不过。”
“当初你们在大兴善寺马车出问题,本宫就猜与他脱不了关系,眼下这就叫报应。”
盛菩珠不太相信有这样巧的事情。
那三名歹徒被陆寺卿押走后,就像石沉大海,可开春后长兴侯府接连出事,先是刘氏摔断了腿,长兴侯在朝中也一直被言官弹劾,现在薛瀚文又闹出会试作弊的罪名。
这已经不仅仅是长兴侯治家不严的问题,往深了说,圣人若真拿长兴侯府下刀,那恐怕是要夺爵罢官,全族驱离长安。
这样大一盘棋,明显是有心者为之。
盛菩珠捏着锦帕的指尖蜷了蜷,她想到了谢执砚,也想到了陆寺卿。
陆寺卿看起来沉默寡言,冷得和块冰没区别,不太像会做这种事的人,至于她的夫君谢执砚,表面清贵的端方君子,应该也不太可能因为她在大兴善寺的那一场惊吓,要把人全族,给连根拔了吧。
入夜。
盛菩珠抱着这样不太确定的疑问入睡,结果就是白日想谢执砚次数太多,夜里梦见的全都是他,偏凉的一双手臂紧紧箍着她不放就算了,还坏透了,要用身上最热的地方,帮她暖手。
与梦境斗智斗勇一个晚上的盛菩珠,翌日醒来。
手掌心还是红的,昨日涂的药膏,像是一点效果都没有,洗漱时,杜嬷嬷拧着眉心涂药,连说了几句不应该。
“莫不是屋里真的进了人了吧?”盛菩珠感觉天都要塌了。
杜嬷嬷吓了好一跳:“娘子千万别胡说,许就是您夜里睡觉不慎压出的痕迹。”
盛菩珠刚想反驳,结果视线往铜镜里一掠。
好家伙!
雪白的脖子,一片指甲盖大小红痕,她指着那痕迹:“嬷嬷你看,这里也有。”
杜嬷嬷手脚麻利替她脖子也抹上药膏:“娘子皮肤嫩,压出一点痕迹,不是大惊小怪的事。”
盛菩珠欲哭无泪,但又百口莫辩,以杜嬷嬷对她的用心程度,屋子里不太可能进人,难不成半夜爬床的是鬼啊。
盛菩珠抖了抖,白着一张小脸:“万一不是人呢,是鬼呢?”
“嘘,怪力乱神,娘子不许乱说。”
“嬷嬷我没有乱说。”
至于盛菩珠口中那位风光霁月,但半夜爬床的“鬼”郎君,正好整以暇端坐在大理寺刑狱内。
“薛瀚文还用审吗?”陆寺卿冷声问。
谢执砚抬眸,骨节分明的手,端着一盏茶,薄雾似的茶烟在昏暗的烛光下浮散,他冷笑,冰凌似的眼神:“不必审了。”
“直接认罪扣押,至于话多,那就让他永远闭嘴。”
陆舟渡阴郁扯了扯唇:“我正有此意,不过长兴侯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谢执砚低下头,眸色突然变得很深:“之前和突厥一战,我们因为‘火雷’损失惨重,突厥从西域胡商手里购入火雷,长兴侯这些年在户部没少收受好处,暗中更是与胡商往来密切。”
陆舟渡慢慢抬起头,苍白的肌肤,眉心溅了一滴朱砂似的血迹,缓缓说出四个字:“叛国,通敌。”
谢执砚笑了,眼尾阴鸷,漫不经心道:“也不算冤枉他。”
第79章
早春,垂柳抽枝,嫩绿的叶尖儿凝着水珠,风吹过时,摇曳欲坠。
“嬷嬷你瞧瞧,这痕迹可消了?”
马车里,盛菩珠指尖在颈侧肌肤轻轻一压,指腹摁着的位置有一小片像是被虫子蜇过,留下极淡的绯色。
“老奴瞧着比晨起时,浅了一些。”杜嬷嬷重新给她上药,又见衣襟刚好压在那个位置,她凑近瞧了瞧,“娘子肌肤娇嫩,许是衣料磨的。”
马车一晃,渐渐停下:“世子夫人,到了。”
盛菩珠暗松一口气,接过杜嬷嬷递上前的幂篱戴好后,才扶着耐冬的手,慢腾腾走下马车。
琳琅阁开在平康坊内,位于朱雀街以东,靠近东市,是整个长安城最热闹的一座坊市。
“娘子。”
杜嬷嬷见自家主子仰起头,有些出神地看着琳琅阁精美的木质结构高阁,不禁忧心忡忡喊了一声。
“嗯,上去吧。”盛菩珠回神,点了点头。
“娘子可算是记得您还有间铺子,奴家日日守在这琳琅阁里,都快等得望眼欲穿。”整个琳琅阁最会撒娇的小郎君望六,笑吟吟走上前,可怜兮兮地小声抱怨。
“可不是,奴家都以为娘子忘了我们了。”朔一稳重,笑着端来茶水点心。
“娘子快夸夸念一吧,念一接待了一个很有钱的贵人,说是要定制一顶礼冠。”
“娘子……”
盛菩珠被一群貌美多姿的弱冠少年团团围住,一众人七嘴八舌,都想争当琳琅阁里最受珍珠娘子喜爱的小郎君。
耐冬朝前拦了拦,很是维护自家主子:“都别吵了,娘子前些日生病,可经不得你们这样吵闹。”
“有什么要和娘子禀报的,一个个来,每人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琳琅阁目前一共十二位侍珠郎君,以月的阴晴圆缺取名,分别是朔一、朔一,望六至望十,念一再排至念四,代表了不同的月相。
盛菩珠端坐在太师椅上,身前桌案摆了茶水点心,笔墨纸砚以及账册和白玉算盘。
等轮到念一,她抬眸,红润的唇压出一点淡笑:“不是说接了一个礼冠的制作?”
“怎么不说话啦?”
“奴家……”念一被她笑容晃到,双颊漫上一层极浓的粉色。
“快说吧,念二还等着呢。”盛菩珠一如既往温和好说话。
念一的脸颊就更红了。
盛菩珠巧笑嫣然,微微上挑的杏眸分明透着戏谑,她单手支额,纤细指尖夹着一枝秋毫,嗓音低低道:“念一,主子我还等着呢。”
念一终于回神,睁着猫一眼的圆眼:“回主子,是顶礼冠。”
“那贵人给了图纸,还提了许多的要求,而且要求珍珠娘子亲自接待,奴家不知主子得不得空。”
“万一我不得空怎么办?”盛菩珠逗孩子似的逗他。
已经收下定金的念一,眼睛一眨,委屈得差点哭出来:“娘子,奴家都应下了。”
不过十五六七的少年,面皮薄经不起逗,朱唇榴齿,吹弹可破的肌肤剥了壳的鸡蛋似的鲜嫩。
盛菩珠扑哧一声,笑了,手中秋毫在账册上记上一笔,温和道:“我知道了,你同贵人约好时间,让人去端阳长公主府递句话。”
念一呜咽了声,委屈得很:“主子又逗我。”
盛菩珠嘴角翘了翘,显然心情极好。
看完账册,又让小郎
君们佩戴了一些首饰,眼下开春铺子里生意忙,不光是女郎的平日要用到的发簪珠串,琳琅阁一楼也售卖郎君日常佩戴的发冠、玉佩、蹀躞、扳指、香囊等一应饰品。
等一切忙完,已经到了下午近申时。
盛菩珠把手里的白玉算盘一扣,终于搁下笔墨。
她揉着发酸的腕子,抬眸忽见桌案边围坐着五六位锦衣小郎君。
有捧茶盏的,也有执扇的,年纪最小的念一守着琉璃盏刚洗净的早春樱桃,貌美出挑的少年们,个个屏息凝神,乖巧如学堂里听先生讲课的稚童。
“诸位这是……?”盛菩珠她失笑,指尖点了点窗下喧闹的坊市,“午膳用了吗?怎么不去楼下帮忙?”
“回娘子,已经吃过了。”
“朔一说铺子能忙得过来,让我们好好伺候您。”
盛菩珠指尖拈起琉璃盏中一粒樱桃,贝齿咬破,她漫不经心抬眸:“好了,不用伺候,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娘子不再多留一个时辰,等宵禁前再走?”念一耳尖泛红,小小声问。
“不了。”
“我与婶娘约了晚膳,不好耽误了。”
盛菩珠站起身,温和端方:“我方才让杜嬷嬷去隔壁的酒楼定了一桌席面,铺子可以提早半个时辰歇业,好好热闹一番。”
“是。”念一听到她要走,有些失落。
盛菩珠只是笑着无奈摇了摇头:“铺子里的事,清客她们若是不在,你们就让朔一做主,朔一做不了主的自会去请示端阳长公主那边。”
“等明年开春,我打算在登州开一间分店,长安的铺子离不开朔一,但登州的分店需要一个得力的掌柜。”
她言尽于此,众位郎君能留在铺子里当差,自然都不是蠢的。
“楼梯陡峭,娘子当心些。”杜嬷嬷小心翼翼扶着人,垂眸盯着地面。
盛菩珠点头,回眸朝身后的小郎君们挥挥手:“不必送,都各自忙去吧。”
她没注意前面,等耐冬要拉已经来不及了。
“主子,当心!”
话音未落,盛菩珠已撞进一袭竹青色襕衫里,脑袋稍稍后仰,头上戴着的幂篱,如流云般坠地。
耐冬和杜嬷嬷大惊,赶忙把她护到身后。
春光融融,琳琅阁一楼,似有穿堂风掠过。
裴叙之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
远山黛眉,杏眸盈着水色天生含情,玉鼻朱唇,甚至比记忆中更加美得惊心动魄,衬得满楼灯火都黯然失色。
他从未想过,这些年里,连做梦都不曾出现的女郎,竟然以这种方式撞进他的视线内。
盛菩珠抬眸,浅浅弯了弯唇,莞尔一笑:“五郎,别来无恙。”
裴叙之瞳孔骤缩,手中的玉佩“啪嗒”掉在地上,他像是回不过神,喉咙堵得厉害。
“别来无恙。”
盛菩珠颔首,转身离开。
马车里,杜嬷嬷皱着一张脸,小心地替盛菩珠揉被撞后的额心:“娘子,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怎么就那样巧,撞到了裴氏郎君。”
“嬷嬷瞧着不太高兴?”
“祖宗,老奴能高兴么,老奴心里堵得慌。”
盛菩珠会遇到裴叙之她并没有觉得很惊讶,春闱后是殿试,裴叙之有状元之才他不可能不入长安。
唯一没想到的是,会在琳琅阁里。
“嬷嬷,不碍事的。”
“我与他自来都是兄妹相称,若不是因为母亲的缘故,我不会去洛阳,自然也不认识他。”
“再说了,我可是盛氏的明珠,何惧区区一个裴氏。”
杜嬷嬷叹了口气:“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那嬷嬷在怕什么?”
杜嬷嬷摇头:“老奴怕家中郎君知晓,会不会误会您与裴叙之的关系?”
盛菩珠闻言,笑了声:“嬷嬷不说就好,今日的事发生在琳琅阁,不会有人传出去。”
“再说了,我只当他是兄长而已,哪有什么要顾忌的。”
杜嬷嬷心里还是不太踏实:“老奴见了他,就是觉得不太好。”
“裴家长辈做人太过,又万般计较,我只怕传出对娘子不太好的风评。”
盛菩珠表情一点没变,很镇静道:“当年我年岁小都不怕,何况是现在。”
“只可惜外祖父外祖母离世,不然依着阿娘的意思,是要把二老接来长安安享晚年的。”
回到端阳长公主府,盛菩珠用过晚膳,等沐浴后懒懒躺在榻上。
她怀里抱着锦衾,掀起帐幔一角问:“嬷嬷记得替我守好门窗,明日别太早喊我,我决定看话本子到深夜,非得看看是怎么压出的红印子。”
“是。”
“老奴一定带着人打起二十分的精神。”
“别说我人了,一只蚊子也不会放进去。”
事实证明,白日算账费神,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盛菩珠就抱着怀里的话本子睡得不省人事。
子时过半,窗子传来一声轻响。
盛菩珠比前几日都警醒,她在睡梦中蹙了蹙眉,恍惚间似有冷风掠过颈侧。
“冷。”咕哝一声,她下意识往锦衾里缩了缩。
正准备继续安睡,怀里的话本子没抱紧,砸在榻上,动静有些大。
盛菩珠被吵醒,她幽幽睁开眼睛。
“你是谁……”话还没说完,唇舌便被堵住。
谢执砚单膝压在她榻边,吻得又凶又急,像是要把这几日夜里欠下的债务都讨回来。
“你说我该是谁?”他目光落下,格外锐利。
薄唇压着她下唇重重一吮,趁盛菩珠惊呼瞬间,长驱直入地攻城略地。
“呜呜……闹鬼了。”
盛菩珠吓得直喘。
等看清人,她又一愣。
这“鬼”生得也太好看了些,高大俊逸,墨色清隽,是叫人移不开眼的长相。
“醒了?”谢执砚稍稍退开,声音哑得不成语调。
“郎君,怎么是你?”
“不是我,夫人希望是谁?”
第80章
“呃……”
盛菩珠被问懵了,泛着水色的瞳孔里错愕难掩,她眼睫轻微地抖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
“看来夫人心中,另有所‘期待’呀。”
谢执砚单手撑着榻,薄唇抿着,一双深目凝着叫人猜不透的锐色。
什么叫另有所期待?
真是好大一顶帽子,就这样不留情面扣下来。
盛菩珠想反驳,偏偏她说不过,反倒是被谢执砚几句话唬得莫名其妙心虚。
短暂的沉默里,两人身体紧贴,擂鼓似的心跳声,那声音又快又重,交缠在这样的沉夜里,竟到了分不清你我的地步。
盛菩珠不自觉舔了一下被他吻得发烫的唇,因为身高差距过大,她整个人被他圈在怀里,是那种抱婴儿一样的姿势,额头刚好抵他锁骨上。
那样漂亮又独一无二的地方,像新月的弯出的弧,被薄薄肌肤包裹住的锁骨刚好两指宽,很适合放进嘴里,盛菩珠没忍住,鬼使神差用牙轻轻咬了一口。
“珍珠,松口!”
谢执砚没想到她竟这样大胆,嗓音里带着快克制不了的嘶哑。
盛菩珠并不知道她像这种如同引诱的举动,对一个健康且精力旺盛的成年郎君来说,需要多大的制止力。
甚至是无辜地仰起头,眨了眨眼睛,正对上他垂下的目光控诉道:“你凶我。”
谢执砚皱了皱眉,指尖在她湿漉漉的唇上刮了刮:“菩珠,这不是凶。”
“那是什么?”盛菩珠问。
“你觉得该是什么?”谢执砚膝盖微屈,宽厚的胸膛稍稍往上移开半寸,把身体重心全压在腰腹,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
严丝合缝的,紧贴。
盛菩珠脑子轰的一声,像是炸出了无数烟火,她不可置信盯着他,一颗心被高高悬在半空。
“感受到了吗?”
“这才是凶。”
“我保证,一定会让你哭得很凶。”
谢执砚脸上没有表情,语气一如既
往平和,与他身体不受控制的帷幄之态,形成了两个极端。
盛菩珠怕了,小腹微绷,尽量让自己忽略那滚烫的异样触感,用尽所剩不多的勇气,可怜兮兮道:“夫君,我错了。”
她基本没有这样喊过他,求饶在清醒的时候更是不可能,所以不知道这几个字,无疑是火上浇油。
冰凉的唇,在瞬间落下,铺天盖地,她哪里受得住那样重的气息,身体不受控制打了个哆嗦。
“嗯,不必道歉。”
“多哭哭就好。”谢执砚在她下唇咬了一口,力道一点没收,沉黑的眸子紧盯着她不放。
“嘶……”
盛菩珠吃痛,恼羞成怒用手推他。
黑暗中,男人唇角轻勾,伸出舌尖舔了舔那一片被咬得微肿的下唇,他单手撑在她耳侧,饶有兴味问:“夫人怎么不说话。”
要说什么?
明明是他每日夜里悄悄翻窗,有错在先,让她误会。睚眦必报的男人威胁她不够,还咬了她,这会子怎么好意思逼问她怎么不说话。
盛菩珠心里藏着一丝不痛快,性子倔起来,干脆闭上眼睛不理他。
“生气了?”谢执砚低下头,不太确定地问。
“没有。”不问还好,此刻问了,盛菩珠气呼呼地喘着,很快否认,可脸上表情明显更恼了。
“看来是真的在生气。”谢执砚失笑。
盛菩珠哼了声,往床榻里侧挪,脸颊因之前的亲吻红晕未散,她扯过锦衾,蜷起腿,避开他的触碰,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就算生气,也不能不理我。”
谢执砚力气大,拦住她纤薄的肩头,强势把人掰了个方向,一点也不给她逃避的机会。
盛菩珠被他逼得无路可退,后背紧贴着床榻,气呼呼瞪他:“我累了,要睡觉。”
“郎君早些回去吧。”
“明日万一是让姨母撞见,您这样端方儒雅的君子,做出半夜翻墙这种事,脸面该往哪里搁。”
“那一起睡。”谢执砚指尖捏住盛菩珠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露出白皙脆弱,单手就能折断的雪颈。
“不了吧。”
“就算郎君不要脸面,妾身还是要的,长公主府的床小,可容不下郎君的身体。”盛菩珠依然闭着眼睛,让他直勾勾瞧着。
谢执砚笑了,见她装傻,也不生气,反而很有耐心地去吻她的耳朵,湿漉漉的舌尖,珠玉似的耳垂被他含进口中,时轻时重地啃噬。
盛菩珠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撩拨,她身体抖得不成样子,气息渐渐不稳:“谢执砚,你做什么,我要睡觉了。”
“夫人,应该知道我想做什么。”谢执砚声音含糊,舌尖抵着那几乎滴血的耳珠上,漂亮到极致的小红痣,像是要被他咬下来。
“耳垂不行。”盛菩珠忍得眼眶都红,眼睫沾着水雾,她倔强抿紧唇,不让自己喉咙溢出的语调太过羞人。
难耐中,时间犹似没有尽头,身上的单衣什么时候被他褪去,竟一点没有察觉。
谢执砚吻得重,眸底透着令人不易察觉的笑,唇角勾出的弧度渐深。
“我想听夫人哭。”
谢执砚把掌心下像羽毛一样轻的丝绸料子,团了团,丢在榻旁的春凳上,紧接着视线低下去,目之所及皆是比月色更迷人的莹白。
如今在夫妻敦伦一事上,他不光是手段高明,更善于隐忍。
盛菩珠哪里是谢执砚的对手。
“你……”
“杜嬷嬷会听到的。”
“这样不太好。”
谢执砚没应,掌心托着她下颌微微抬起,拇指在那湿润的唇角重重一按,意有所指道:“实在不行,你咬我的手吧。”
盛菩珠盯着他指尖上挂着,像她哭过眼泪似的水迹,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夫人是在嫌弃吗?”谢执砚看着她,很轻地笑,明知故问。
“你……”盛皮珠眼睫轻颤,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休要胡说。”
谢执砚没有心软,在床笫一事上,他对她,只有偏执,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
盛菩珠越躲,他越是强势,像是非要讨个说法,要争、要赢,要逼她屈服。
从一开始就注定输的小娘子被逼得节节败退,饱满的唇珠如同熟透的樱桃,给人一种很好亲,特别甜的错觉。
盛菩珠一双眼睛,湿得像是被水洗过,她终究是忍无可忍,用力咬住男人修长冷白的指尖。
谢执砚力气大,她咬得同样狠,尖锐的犬齿嵌进肉里,直到尝到腥甜的血味,也没有要松开的打算。
“你简直是……”
“是什么?”
“谢执砚,你是混账。”
“嗯,我知道。”谢执砚低头亲她,眉目深浓,很认真的说。
盛菩珠想推,奈何手臂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呜呜两声,眼泪就滚下来,哭得肩头轻颤,身上无论哪里都潮得厉害。
“夜里翻墙,您所奉行的立身行己呢。”
“简直是不成体统。”
“被长辈知晓,我要被笑话的。”
盛菩珠抽抽噎噎地控诉着,嗓音带着未褪的哑。
“翻墙而已,怎么就不成体统?”
“嗯?”
谢执砚伸手,将人眼尾挂着的泪珠抹去,却故意用了力,将那处本就泛红的肌肤擦得更艳。
盛菩珠动弹不得,虽恼他,但还算不上真的生气,掩耳盗铃一般去遮自己的眼睛。
今夜的谢执砚,他像是公平的判官,但又像慈悲的神明,给予大方的同时,索取的回报分毫不落。
屋子昏暗,只有很浅的月辉落在窗子上,映出盛菩珠哭红的杏眼,楚楚动人,像是被雨水打湿的山茶。
谢执砚盯着她,心头涌起一股近乎病态的满足。
“吾妻菩珠,真是十足娇气的小娘子。”
翌日清晨,客院笼着一层白雾。
紧闭的屋门终于“哗啦”一下,朝外推开。
谢执砚今日穿了一身圆领窄袖襕袍,清隽的白月色,肩宽,蹀躞带收束出劲瘦的腰身,领口是宝相花暗纹,露出雪白的缘边,行走间大方利落,如松覆雪。
他后颈有抓痕,下巴的位置有一道极小的齿痕。
杜嬷嬷听见声响,赶忙迎上去,结果才转过廊柱,就见门前站着一个极高的身影。
“这这这,娘子的屋里怎么会有外男……”
杜嬷嬷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短短几步路,她感觉自己像是死了无数回。
直到抬眼看清屋前站着的人,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荒谬。
“郎……郎君。”杜嬷嬷躬身行礼,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谢执砚见院子玉兰生得好,随口吩咐,“让人折两只,用玉瓶装好,放到夫人屋子里。”
“是。”
杜嬷嬷战战兢兢应下,见谢执砚站着没动,弯着腰连头都不敢抬:“不知郎君还有什么吩咐?”
谢执砚深深睨了杜嬷嬷一眼,目光叫人不寒而栗:“嬷嬷今日瞧着,怎么有些心虚?”
杜嬷嬷吓死了,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扫向她,膝盖发软,扑通一声跪下去:“老奴,不懂郎君说的是什么。”
谢执砚冷冷勾唇似笑非笑,明亮的天光落在他挺拔的鼻梁上,将他深邃的五官描绘,气势逼人。
半晌,他声音又恢复了往日平静:“夫人昨夜累得厉害,不用叫起。”
“是。”
等谢执砚抬步
离开,杜嬷嬷才发现二月末的天气,她整个如同脱力般,后背衣裳被冷汗浸湿,双手不受控制颤抖。
“嬷嬷。”临近午膳的时辰,盛菩珠嘤咛一声,终于醒了。
“娘子,老奴该死,之前守夜不曾尽心。”杜嬷嬷紧张站在帐子外自责道,她白着脸,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盛菩珠扶着她的手坐起来,无奈叹口气:“郎君擅武,大燕最年轻的一方悍将,以他的身手,嬷嬷带人守着发现不了,这是人之常情。”
“我如何能怪罪。”
杜嬷嬷尽心伺候着梳洗,半晌没声音,等梳头时又没忍住拧了眉。
盛菩珠见她满脸纠结,不禁笑问:“嬷嬷是不是也觉得郎君半夜翻窗,不太好。”
“这老奴不敢妄议主子。”杜嬷嬷抖了抖,声音显得很虚。
盛菩珠但笑不语,也不点破,等瞧见镜子里脖颈上的红痕时,不禁苦恼该如何遮掩。
午膳摆在小偏厅,这里玉兰开得好,又是正南朝向,洋洋洒洒落下的春阳,波光粼粼落在庭前的金鱼内。
“菩珠觉得这里如何?”
“我让人新挖的鱼池,春赏鱼,夏秋看荷,等冬日就叫匠人在池子里雕冰赏雪。”
端阳长公主夹了一块清蒸鲢鱼,是鱼腹最好的嫩肉放到盛菩珠面前的碗碟里。
“谢谢姨母。”
盛菩珠张口把鱼肉含进去,酱汁不小心沾了一滴在唇瓣,她拿帕子擦掉。
本就红润诱人的唇,被她轻轻一擦,那颜色变得更加秾丽,下唇有伤口,虽然涂了口脂遮掩,但用膳时难免会擦去一些。不
端阳长公主眼尖,见盛菩珠神态不对,先是盯着她的唇看,然后目光往上落在她锁骨上方的雪白脖颈,微眯的凤眼一顿。
“呀。”端阳长公主惊呼一声,搁下筷子站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本宫的小珍珠,真是好大的胆子。”
盛菩珠不明所以:“姨母?”
端阳长公主美眸飘忽,纤纤玉指指向小偏厅外那候着的一众等候吩咐的貌美郎君,做贼似的压低声音问:“你悄悄和姨母说,昨夜宠幸的是哪位郎君。”
“啧啧啧。”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小嘴可真狠啊,那印子咬得深不说,形状还好看。”
“呃……”盛菩珠被鱼肉噎住。
她大惊失色道:“不不不……不是,我没有。”
端阳长公主哪里是好忽悠的,很笃定的语气:“你有。”
盛菩珠一想那些的画面,昨夜被咬的地方就烫得厉害,她脑子一片空白,实在想不到更好的理由,只能声音慌乱解释:“姨母,是压的。”
“我夜里梦魇,不小心把肌肤压红一片。”
端阳长公主笑得戏谑,用不太正经的语气说:“我的好菩珠,你学坏了,都知道撒谎糊弄本宫。”
“说说吧,是谁。”
“昨晚很激烈吧?”
“我睡的男人多,我说是吻痕,那就一定是吻痕。”
盛菩珠垂死挣扎:“能不说吗?”
端阳长公主乘胜追击:“我觉得不能。”
小偏厅阳光太好,把人晒得晕乎乎,盛菩珠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道:“昨夜三郎翻墙进了我睡的那间屋子。”
“谢执砚翻墙?”
“本宫的府邸?”
“嗯。”
“……”
“翻了几次。”
盛菩珠简直难以启齿,很无奈道:“郎君他恐怕——夜夜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