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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寒冬,天穹犹如一匹无边的绸缎,在青灰色的雾霭中摇摇欲坠。


    当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时,谢执砚推门而入。


    烛光轻晃,满室静谧。


    端阳长公主单手撑着脸颊,斜倚在软榻内侧,她身上盖着绛纱色锦衾,怀里靠着一个香香软软的小娘子。


    盛菩珠闭着眼睛,鼻息轻轻,睡得正熟。


    端阳长公主听见开门的动静,连眼睛都未睁,只懒洋洋问:“处理完了?”


    谢执砚指敲在门框上,发出轻响,一言不发地看她许久,才问:“长公主还不回吗?”


    “急什么。”端阳长公主扯了扯唇,心里还记着被送去天长观吃苦的仇,凤眸含着戏谑,轻飘飘的语气,“本宫在这儿陪着菩珠,难道不比你这个冰冰凉凉的郎君,令她安心。”


    她是知道该如何惹恼他的,轻哼一声:“抱一下罢了,你就这样吃味?”


    谢执砚的脸更黑了,大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捞人。


    端阳长公主侧身,抬手挡了一下,字字句句都直往他心窝里戳:“我与菩珠的关系,哪里是离家两年,还不闻不问的郎君可以比的。”


    谢执砚目光变得锐利,轻哼一声。


    盛菩珠似有所觉,嘤咛着,无意识往端阳长公主怀里蹭了蹭,迷离睁开眼睛,正巧对上谢执砚晦暗阴郁的眸色。


    她愣了愣,不能及时回神,端阳长公主已低头在耳边轻笑:“啧,你瞧瞧,原来有人连亲姨母的醋也吃啊简直不得了了。”


    吃醋?


    怎么可能,盛菩珠心底习惯性反驳,却悄悄抬起眼去看他。


    谢执砚目光冷峻,抿紧的唇,像是被夜风吹得冷冽,一如既往文雅内敛,明明是没有任何异样的情绪。


    盛菩珠见他神色如此,就没放在心上,只当是端阳长公主作为长辈的打趣而已。


    “宵禁已过,您难道不该回去?”谢执砚沉声问。


    端阳长公主染着蔻丹的手,勾起盛菩珠白皙小巧的下巴,似笑非笑往旁瞥了眼,美眸藏着戏谑:“姨母的好珍珠,若想我,记得常来府里做客。”


    她眨了眨眼,继续说:“但凡是好东西,姨母都特地给你留着呢。”


    说完,端阳长公主也不管谢执砚脸上是什么表情,麻溜起身,生怕耽搁一瞬,就要血溅韫玉堂。


    “郎君。”


    “你莫误会,我与长公主关系好,只是单纯的兴趣相投。”


    “兴趣相投”几个字,怎么听着都透着一股不单纯的味道。


    盛菩珠眼睫打颤,猛地咬住舌尖,她有些懊恼,不禁觉得自己越解释反而越糟糕。


    在他面前,她总会失了平日里该有的冷静自持,特别的被他深邃的目光看着,即便只是寻常一瞥,她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屋子里很静,谢执砚依旧是看不出生气的模样。


    盛菩珠想了想,试探问:“郎君在生气?”


    “珍珠?”谢执砚没有回答她,而是视线垂下,非常耐人寻味地问。


    盛菩珠心脏一跳,有些不敢直视他,轻声解释:“珍珠,是妾身的小名,小时候家里长辈取的。”


    谢执砚看了她好一会儿,蓦地俯身将人打横抱起。


    盛菩珠惊呼一声,本能攥紧他胸前的衣襟。


    “为何叫珍珠?”谢执砚低沉道。


    盛菩珠脸颊微红,仰头去看他,雪白的贝齿


    在饱满的唇瓣咬了一下,有些腼腆温声解释:“因为妾身小时候爱哭。”


    “祖母说哭多了对眼睛不好,所以给我取字珍珠,是希望我往后能少哭些。”


    谢执砚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他从未想过是这个原因。


    盛菩珠见他好似依旧不解,便用无辜的表情看他:“家中的妹妹们都有小名,菩瑶出生时恰逢小满,加上哭声洪亮,阿耶阿娘问过祖父的意思,便取意‘小满’,四月中,小得盈满。”


    “二妹妹明淑身子弱,长辈希望她如青松,年年长青康健,所以叫‘松年’。”


    盛菩珠仰起头,语调轻快:“三妹妹明雅,家中长辈唤其‘百枝’,因为百枝松年,长寿长青。”


    “郎君可有小名?”


    谢执砚眸色变得很深,嗓音低缓:“母亲曾唤我‘退之’,只是后来觉得退之不好,我不该再退,后来常叫我三郎。”


    “夫人名唤珍珠,可见是家中的宝贝。”


    他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特别是要将‘珍珠’二字衔在舌尖,含化了,反反复复地碾磨千百遍,才肯喊出来。


    微哑的语调,烫得盛菩珠身体一颤,连落下的鼻息都带着诱惑,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别这样喊。”盛菩珠眼帘轻阖,不敢看他。


    “为什么不能?”谢执砚把人轻轻放到榻上,宽大手掌捧住她的脸,拇指在眼睑下方按了按。


    那从小听到大的名字,被他缓而深地缠绵在唇齿间,酿出别样滋味,连同渐渐拉长的尾音都潮潮地,透着勾人的缱绻。


    无论是轻了,还是重了,只要从他薄薄的唇里念出来,只会叫她不受控制地颤抖,生出更多的贪念。


    不能再这样下去,疲惫和睡眠不足已经让她难以保持冷静,像是那种要醉酒的状态。


    盛菩珠眼睫轻眨,薄瓷似的侧颈稍稍朝后仰,绷出一道月牙似的弧度,无力道:“我不知道,可能有些不太习惯。”


    “珍珠。”谢执砚又喊了一声,呼吸喷湿了她的耳廓。


    他把字咬得缓,压得重,非要叫她听清了才甘心:“听久了,总会习惯。”


    盛菩珠张着嘴,说不出话,呼吸很重,眼眸润得像晨间笼着薄雾的山川,她跪坐在床榻上,愣愣看着他。


    谢执砚摊开掌心,在她柔软的发丝上按了按,抬眼微微一笑:“早些休息,我该上朝了。”


    直到柔软的锦衾罩下来,盛菩珠才回神,她勉强打起精神问:“我伺候郎君换朝服。”


    “天寒,你不必起身。”谢执砚抬手,指腹擦过她沾着泪水,显得越发浓密的长睫。


    心底不禁想到,难怪叫“珍珠”,果然是爱哭。


    帐子垂下来,盛菩珠蜷着被子,睁着眼睛往外看。


    谢执砚背着光,就站在伸手就可以触到的位置。


    她能清楚地看清,他把身上的常服一件件褪下,直到空无一物,再一层层穿上繁琐的朝服,一丝不苟的动作,并不需要人帮,清雅蕴藉像是他与生俱来的气质。


    盛菩珠盯着男人薄而矜贵地抿着的唇,不露峥嵘的狭长凤眸,浓睫稍垂,像是天光尽头的山水,潋滟是错觉,温润才是本质。


    绯红朝服,冷白肌肤,过分端正,只剩澄澈的素色,无声似美玉雕琢的白玉扇,只适合供在琉璃龛里,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怎么还不睡?”谢执砚穿戴整齐,抬手挑开帐子。


    盛菩珠回神,咬着唇,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有些睡不着。”


    “不累?”


    盛菩珠摇头,然后又点头:“累的。”


    “但天色已亮,我等会儿要去给母亲请安,祖母夜里恐怕也在伤心着,我得用心劝一劝,白日还有管家的事要忙,马上就是新年,需要费心的地方很多。”


    谢执砚听完,平缓的眉心蹙起:“管家的事,有母亲在,你不必忧心。”


    “祖母那里,父亲昨日已经让人去接姑母回府,有姑母相劝,你也只管放心。”


    谢老夫人除了三子外,还生有一幺女,名唤谢韵。


    谢韵嫁的是荥阳郑氏,随夫去了魏州,好在魏州离长安不算远,乘车最多也就一日就能赶到。


    盛菩珠还想说什么,谢执砚却在床榻上坐下来,伸手把她连同锦衾一同抱了起来。


    “睡吧。”


    “我抱着你。”


    “等你睡着,我再走。”


    盛菩珠心跳加快,觉得他不光是视线,连呼吸都带着重量。


    虽然小名叫珍珠,时不时会落下珍贵的眼泪,实际上自从阿耶离世,她就很少再哭,除了谢执砚归家,在床上被他弄哭的那几次。


    但是现在,她躺在他的怀里,帐幔低垂,不大的空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她的丈夫,像抱着孩子一样把她抱紧。


    宽大掌心贴着她单薄的背脊,一下一下轻拍,偶尔停在某处轻轻揉按,替她化开白日在马背上颠簸出的疲惫。


    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睡吧。”谢执砚嗓音沉缓,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和。


    盛菩珠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眼皮渐沉,把头往他怀里拱了拱,像是要闻清他身上的味道。


    “娘子。”


    “先用午膳,若还是困,等消食后再休息也不迟。”


    杜嬷嬷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嗯,我不要。”盛菩珠眼睛都没睁开,慢悠悠翻身,根本没有要醒来的趋势。


    “娘子,再睡,夜里该失眠了。”杜嬷嬷提高声音。


    盛菩珠闭着眼睛,脸颊蹭在软枕上,很慢地坐起来,勉强睁开眼睛:“什么时辰?”


    “快午时了。”杜嬷嬷道。


    “嚯!”盛菩珠大惊,急急去寻放在脚踏上的鞋子,人也跟着清醒。


    “那来不及了,议事厅的事可有处理好,还有母亲那边可起了?”


    “祖母身体如何,可有请太医?”


    杜嬷嬷一边替她擦脸,一边叹息道:“娘子您莫急。”


    “议事厅那里,公主娘娘派了宫里的嬷嬷帮着处理,老夫人身子尚好,昨日夜里用了汤药,今儿已经能吃得下东西。”


    “谢家姑奶奶方才也已经入府,这会子正在颐寿堂陪老夫人用午膳。”


    “是长公主娘娘担心您错过用膳的时辰,饿坏了身子,才吩咐奴婢先喊您先吃了吃些东西,再继续休息。”


    盛菩珠缓了口气,等用完午膳,就起身去望月阁给寿康长公主请安。


    “父亲,母亲。”


    谢怀谦点了点头,很张扬锐利的五官,笑容温和:“不必多礼。”


    “去吧,陪你母亲说说话。”


    “是。”


    谢怀谦去了书房,寿康长公主朝盛菩珠招手问:“可是三郎她委屈你了?”


    怎么会。


    谢执砚对她,其实挺尽职尽责。


    特别是,盛菩珠想到今日早晨,她像个孩子一样,被他抱在怀里哄睡,脸颊不受控制泛红,赶紧摇头否认:“没有,三郎他对我极好。”


    “真的?”寿康长公主明显不信,“我的儿,你瞧着倒是比三郎回长安前,瘦了一些。”


    盛菩珠不禁摸了摸脸颊,她倒是没有太注意,只是胸脯的位置,好像还比之前紧些,只是这话不太能说得出口。


    寿康长公主把人拉近了,越看越满意:“管家的事你不必操心,我出天长观,定是要开春后再走,议事厅的事往后就让严嬷嬷替你管。”


    “明年开春,也就是三郎他祖父的忌日,你祖母准备让大房过些时日就回博陵住一段时间,一则思过,二则为老爷子尽孝。”


    “回博陵?”盛菩珠惊讶。


    寿康长公主突然笑起来:“谢氏的根在博陵,老侯爷的衣冠冢也在博陵。”


    “谢举元犯错,没有只有他一人受罚的道理,既然有错,那就大房一家子受过。”


    “是您的意思,还是郎君的意思?”盛菩珠咬了一下唇,小声问。


    寿康长公主似笑非笑:“不是本宫的意思,也并非三郎授意,而是由你父亲提出。”


    “父亲?”


    “对。”


    寿康长公主红润的唇透着些许深意:“大房不省心,那就先远远地送出去,等什么时候省心了,再回来。”


    盛菩珠疑惑:“可是大伯到底也是朝中重臣,圣人会同意?”


    “本宫那兄长,恐怕心里千百个愿意。”


    “一百鞭子下去,别说上朝,就是连半条命都要没了。”


    “以本宫皇兄向来爱猜疑


    的心性。”提起圣人,寿康长公主眸中笑意并未达眼底,凤眸荡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嘲弄,“若不顺水推舟允他谢举元回博陵休养半年,那才是事出反常。”


    第62章


    暮冬,山寒水冷,天色才将将明朗。


    靖国公府门前,青石板上落着厚厚的雪。


    谢清姝眼圈红得厉害,鼻尖也冻得发粉,她站在马车前迟迟不肯上去。


    “母亲,您能不能去求祖母,求求长公主或者二叔父,我不想回博陵。”


    秦氏脸上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替抽抽搭搭的谢清姝拢了拢斗篷,将手炉塞进她怀里,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仔细冻着,再晚,夜里该赶不上驿站。”


    “不过是半年光景,熬一熬也就过去了,等你祖父忌期一过,我们就收拾东西回来。”


    谢清姝心底一百个不愿意,但又没有办法,这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临行前又忍不住掀开车帘,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明明犯错的人是阿耶,为什么我们也要一起受罚?”


    “你这话,莫要让外人听去。”秦氏赶紧扯了谢清姝一下,勉强稳住心神,“你兄长和嫂嫂都没说什么,能有什么好哭的。”


    谢清姝低着头,还是觉得委屈:“我怕以后就要留在博陵,回不来了。”


    秦氏不禁一怔,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也不知是安慰谢清姝,还是在说服自己:“没有的事,你祖母是在气头上,等年后你都十六了,也到要说亲的年纪,怎么可能回不来。”


    提起说亲,谢清姝不禁有几分羞涩,也忘了要哭,神情恹恹抱着秦氏一条手臂,小声问:“阿娘会给我相看什么样的郎君?”


    “这要看你父亲的意思,总归不会比你大姐姐嫁得差,莫要担心。”


    马车已经出城,谢清姝知道问不出,便泄了气:“那去博陵要经过雍州,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大姐姐?”


    大房长女谢清婉便是嫁在雍州,嫁的是雍州节度使之子罗显,罗家虽比不得谢氏尊贵,但在长安也算得上望族。


    秦氏眉头皱了皱,没有说话,半晌叹了口气:“若是来得及,自然要去,上次见她还是三年前,她生润哥儿的时候。”


    谢清姝有些高兴,又不忘提醒:“日后女儿嫁人,阿娘可别把我嫁得太远,不然像长姐这样,几年都不见得能回一趟娘家。”


    *


    腊月廿三,圣人在含元殿内宴请朝臣。


    盛菩珠一早就跟着寿康长公主一同出门,先去兴庆宫拜见太后。


    太后身体不太好,据说是年轻时受过伤,后来一到寒冬,双腿就肿得不太能走得了路,精神瞧着还算不错的。


    盛菩珠磕过头,又被太后叫到跟前仔仔细细看了许久,虽然没夸赞什么,但显然是很满意的,吩咐宫人拿出早早就准备好的一匣子宝石。


    “哀家不知你喜欢什么,问过你母亲,她说你就喜欢亮晶晶的玩意儿。”


    “这匣子小东西,你就自个儿拿去,打了首饰戴着玩吧。”


    盛菩珠双手接过,又温声道谢。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眼中露出几分慈爱:“我这里不及外头热闹,若是待得闷了,你就去外头走走,日后若是得空,不必与你母亲一同,你和三郎一起来,若能陪我说说话也是好的。”


    盛菩珠点了点头,笑着应下。


    寿康长公主在一旁打趣:“母亲您就宠她吧,谁不知这一匣子宝贝,是父皇在世时特地替您寻的。”


    太后也不生气,反倒是扯唇淡淡一笑:“他在时我不愿与他亲近,他走后,我倒是时常想起他的好。”


    “华丽的首饰,如今还是年岁轻生得又貌美的小娘子戴起来,叫哀家赏心悦目。”


    太后是寿康长公主生母,圣人是先皇后所生,只可惜先皇后没有福分,是因为难产血崩未能保住性命。


    想起往事,太后神色淡淡。


    很快她又打起精神,伸手又从发髻拔下一根簪子,亲自给寿康长公主簪上:“别说哀家偏颇,今儿小年,也不能忘了你。”


    寿康长公主已经四十的人了,当着媳妇的面,被太后这么一闹,双颊绯红:“母亲,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太后摆摆手,问了一句:“哀家听说端阳在天长观陪了你月余?”


    “可不是。”


    “平日她那样要热闹的人,简直突然转了性儿了,女儿也奇怪,昨日听怀谦说,是三郎拿了您的口谕,把她捆去了天长观,说是冷静冷静。”


    太后大有深意地瞥了盛菩珠一眼,似笑非笑:“端阳是比在宫里时疯得多,许是什么事,惹恼了三郎。”


    “三郎这人护短,就算恼了也不见得会说,反倒憋着一股劲儿折腾。”


    “菩珠,你说是不是。”


    “嗯。”盛菩珠很小声应道,可因着心虚连头都不敢抬,面颊覆着一层云似的红晕。


    她和寿康长公主本该去长兴宫给皇后请安的,没想到,几人才在殿中说着话,皇后带着萧鹤音已经到了殿外。


    几人依次见过礼,盛菩珠又得了皇后娘娘赏赐的一匣子玉石:“本宫不知你爱什么,就让鹤音替本宫随便挑了几块石头。”


    这些玉石品行好,水头也上佳,并不比太后给的珠宝差。


    对于太后和皇后的态度,盛菩珠面上虽依旧平静,心底却难免有几分受宠若惊。


    太后算是谢执砚的外祖母,那皇后呢,实际上二人并没有亲缘关系,为何这般热情。


    寿康长公主对此倒是见怪不怪,只是笑着让盛菩珠收下。


    皇后拍了拍萧鹤音的手:“宫殿外边的莲池结了冰,前些日请工匠把冰雕成莲蓬荷叶,眼下太阳出来,正是好看的时候。”


    萧鹤音站起来:“表嫂可要与我一同去?”


    盛菩珠仪态得体,安安静静坐着,总给人一种恬静端庄的错觉,等站起来,她身上又透出一种在宫里并不常见的鲜活模样。


    “趁着天气好,去走走吧,但也别玩太久,免得吹了风。”太后朝二人挥了挥手。


    “听说谢举元被罚了一百鞭,还被谢老夫人以养病的名义送去博陵了?”出了宫殿,萧鹤音就对盛菩珠耳语道。


    “嗯。”


    “是父亲执鞭,不太可能偏护。”


    “啧。”


    “大快人心呐。”萧鹤音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当初就是他向父皇提议,把我送去玉门关。”


    “?”盛菩珠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


    萧鹤音见四周没人,便将头低下来,小声道:“我其实比九郎早出生一刻钟,但是钦天监怕我命数太硬,会压了九郎将来的福气。”


    “于是我与九郎生辰互换,他为长,我为次。”


    “从记事起九郎身体就不太好,时常高热,谢举元便向父皇奏言,说既然相克,不如把我送远,这样九郎才能平安长大。”


    “这些整日文绉绉的臣子,搞得本宫一出生就该死似的。”


    盛菩珠听了这话,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她紧紧抓住萧鹤音的手:“贵主,慎言。”


    萧鹤音倒是无所谓地笑一笑:“没事,玉门关都弄不死我,何况是长安这地界儿。”


    “倒是你,真是在长安长大?”


    “长安的风水虽然养人,但养不出像你这般,马骑得好,瞧着也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


    盛菩珠用手去触池子外侧的冰雕,薄薄的眼皮垂下来,也没有否认:“我在洛阳住过几年。”


    “洛阳?”


    萧鹤音来了兴致,高兴起来:“那你可见过裴氏郎?”


    盛菩珠漫不经心地看着地上的玉砖,她侧脸给人一种温柔细腻,眼里含着雾似的淡笑:“洛阳牡丹见了不少,裴郎倒是不曾见过。”


    萧鹤音倍感遗憾:“我也不曾见过,都说洛阳裴郎盛牡丹,也不知等年后科举,这位名动大燕的裴氏郎君,可会参加。”


    “臣女也不知。”盛菩珠用脚尖碾着地上的雪碎,也不知是冷还是带上


    了别的情绪,她用力躲了跺脚,“殿下风大,要不换个地方?”


    “那去我宫里?”萧鹤音提议。


    盛菩珠正要点头应下,只要不提洛阳,不提裴氏,提什么都好。


    虽然已经是很多年前的记忆了,但只要提起来,她还是没忍住生出恼意,裴氏郎君除了书读得好些,能有什么好的。


    “夫人,不冷吗?”谢执砚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或者是已经站了很久。


    他穿着绯红的官服,肩上落着雪,乌黑的眼瞳正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


    “郎君。”盛菩珠缓缓压着呼吸,朝他弯了弯唇。


    “菩珠正说这冷呢,我带她换个地方玩耍。”萧鹤音道。


    谢执砚看也不看她,反而是拉过盛菩珠柔软的小手:“那就不劳烦殿下了。”


    “哎哎哎……”


    “别走啊。”萧鹤音拦都拦不住。


    “我们要去哪里?”盛菩珠问。


    谢执砚抿了一下唇,若不是顾忌着今日宫宴,四下都是人,他恐怕是要把她打横抱起来的。


    “去我平日休息的地方。”


    “不冷。”


    “离藏书阁近,你若无聊可以看书,也可以坐在屋子里赏雪,等晚间宫宴快开始时,你再过去。”


    按理说,外男是不留宫中的,但谢执砚作为圣人亲外甥,自从回长安后,不管是属于谢氏的玄甲军,还有负责北衙禁军也归他统管,就算成年后留在宫中,也不算坏了规矩。


    第63章


    漆红的宫墙将苍青的天穹割成,一块块棱角分明的方块,寒风卷着白雪自甬道尽头呼啸而过。


    盛菩珠站在风里,一双杏眸被风吹得眯起来,她下意识抬手欲遮。


    谢执砚忽然错开一步,很高的身体微微侧开,半挡在她身前,借着衣袖的遮掩,紧紧握住她一只手。


    “站近些。”


    他声音混在风里,听起来比平日低沉几分。


    盛菩珠心口怦怦跳了几下,觉得脸热,又怕他看出端倪,强装镇定淡淡“嗯”一声。


    两人离得近,能闻见彼此身上的被风吹开的冷香,他为了配合她的速度,似乎一直在刻意放缓步伐。


    盛菩珠在外,从来都是表现端庄,甚至可以说是谨慎。


    谢执砚的举动,实在让她感到无法招架,深宫里,四下都是眼睛,夫妻二人就算感情再深,这样亲密也有种明目张胆的嫌疑。


    好在这一路上,没有碰到相熟的长辈,等绕过一处并不起眼的金鱼池,谢执砚带着她,走到一处算得上是偏僻的宫殿前。


    推门,带她进去。


    关门前,谢执砚伸手朝前指,低声道:“那边,是紫宸殿,圣人平日批阅的地方。”


    盛菩珠不禁暗暗咋舌,没想到这处看似僻静的偏殿,竟然位于大明宫内与紫宸殿相邻,可见谢执砚在圣人心中的受宠程度,或许除了太子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偏殿内陈设比她设想中还简洁许多,靠窗的位置很突兀的摆了一把紫檀圈椅,盛菩珠有些好奇窗外的景致,但伸手推时,那窗子像是由外朝里被严实封死。


    谢执砚也没解释,反倒是牵过她的手,朝里间走。


    一床一案,唯独四壁皆是通天书架,层层叠叠的竹简与线装书册,填满书架上的每一寸空隙,墨香沉郁,让人像是置身于无法想象的奇观中。


    “这些都是,郎君看过的书?”盛菩珠每一个字都问得很轻,尾音勾着新奇。


    “嗯。”谢执砚没有否认,声音却低了些。


    “看书?还是去榻上躺着睡会儿?”


    盛菩珠今日天不亮就起床洗漱,然后跟着寿康长公主入宫,说不累那是假的,但一想到那张窄小的榻,只是他一人睡过的地方,褥单锦衾恐怕全都是他的气息。


    只要这样想,她都觉得紧张,何况是睡上去。


    “妾身看书吧。”盛菩珠停步,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册书。


    翻开一页,她却愣住。


    两人虽然交流不多,但她见过他的字,像他的人一样端雅矜贵,一勾一划皆带着铮铮风骨。


    谢执砚冷淡从容站着,并不打算解释。


    盛菩珠又拿起一本,还是一样的字迹,直到随手翻了五六本她才像是确定什么:“这里所有的书,都是您亲自抄写的?”


    “是。”


    盛菩珠凝视他片刻,感到荒诞的同时,又像是窥探到一丝他内心隐藏极深的情绪。


    “因为宫里太过无聊吗?”


    谢执砚忽然伸手,像是要确定什么,指尖落在她脸颊上,一直摸到耳廓,在她耳垂那颗极小的红痣上捏了捏:“不无聊的,那时候每日都很忙。”


    “要跟着老师读书,习武也不能落下,还有骑射,每日还要抽空半时辰去兴庆宫陪外祖母说话,九郎身体不好,若是病了,我还得陪他。”


    “那为何要抄这么多书?”盛菩珠很慢地走近他,尽量用一轻松的语气问。


    谢执砚无声笑了笑,慢慢从书架最顶端抽出一本书,翻开,纸张泛黄,字迹也因时间久远变得模糊。


    他其实也不知是为何要抄书,第一次在宫中留宿还是将将启蒙的年纪,一个人睡在宽大的殿中,夜里害怕,他心里记着阿娘的叮嘱,若是怕,就多看书,少说话。


    可是看书不管用,他只能抄书,因为习字静心,这是祖父告诉他的。


    每次心乱时,他就认真抄书,渐渐地,他在宫里的时间越来越久,觉得孤寂会抄书,心情不好也会抄书,受了委屈还是抄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就算后来他年岁渐长,已经不需要抄书静心,可人一旦形成了某种习惯,其实是很难彻底改掉。


    谢执砚低垂着眼眸,满不在意地扯了扯唇:“时间太久,我已忘记。”


    真的忘了吗?


    盛菩珠从他手里拿过已经泛黄的书册,能看出还是很稚嫩的字迹,有些地方甚至还沾了不慎弄上去的墨汁。


    她白皙的指尖压在那一块脏污的痕迹上,犹豫片刻,不太自然地伸手,往他身上靠了靠。


    像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谢执砚眸光微动,他已经很少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


    盛菩珠却已经远远地退开些,杏眼含着淡笑,像一弯月牙:“郎君去忙吧,我看书就好。”


    “今日无事。”谢执砚索性在书架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他双腿分开,一只手撑在膝上,另一只手随意扯了本佛经出来。


    他其实不信佛,只不过在祖父离世的那几年,怎么也静不下心,哪怕连抄书都不行,是祖母托母亲往宫里给他送了几册佛经,他每日抄上一些,才慢慢从那种几乎快崩溃的状态抽离。


    盛菩珠绕着书架走上一圈,她书读得好,但并不代表会喜欢看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比起其他,她当然更爱画本子。


    可惜像谢执砚这样的人,八成是不会浪费时间看话本子的。


    正欲转身,余光却瞥见书架最下层角落——


    一本很薄,薄到可以直接忽略的书册,隐在那些砖石一样厚的书堆里,无端突兀起来。


    她蹲下身,眼中难掩好奇。


    只可惜,指腹刚触到书脊,谢执砚不知何时俯身将她笼在身上,长臂自她肩头越过,慢条斯理按住她欲往外抽书的手。


    “夫人。”


    “这本不看好不好?”谢执砚与她对视,嗓音低低,透着几许无奈。


    不让看?


    难不成真是话本子。


    盛菩珠从错愕里回神,仰着头看他,红润饱满的唇像是会勾人:“是我不能看,还是郎君不愿我看?”


    谢执砚了然颔首,松开被他压在掌心下的柔荑,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戏谑,很诚实道:“我怕夫人看完,会生气。”


    怎么可能生气。


    盛菩珠自认为是很大度的女郎,心善不说,还事事讲道理:“我保证,绝不生气。”


    一本书册而已,能有什么好生气的。


    若能生气,那就是夸张了。


    既然谢执砚松手,那她自然也不必客气。


    薄薄的书册,看起来很新,像是近期才写的,打开时带着一股浓浓的墨香。


    纸张声哗啦,盛菩珠带着满满的好奇,翻开一页。


    嗯,看着不像话本子。


    “花心柔软春含露。”


    “山间花丛一团春。”


    “以口含春……”


    很文雅的名字,然后配上各种姿势讲解,虽然没有配图,但作为已有床笫之欢的女郎来说。


    “这是什么?”盛菩珠觉得手上的书册烫手,整个人火烧似的,她失声问。


    “如夫人所见,我近来学习的内容。”谢执砚看向她,平静道。


    “可这……这是?”盛菩珠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避火图,我抄了部分文字。”


    “不过夫人安心,到时该怎么做,我已记在心中,不必忧心。”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盛菩珠脑子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谢执砚平静无波的眼瞳,微深:“那夫人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不够,还是姿势不满意?”


    “我自然会重新学习,反省。”


    盛菩珠都快把头摇成拨浪鼓了,谁要他学习反省啊。


    这种事是能光明正大讨论的,她小声说:“郎君也太孟浪了。”


    谢执砚却笑了,慢慢地直起身体,缓缓把那薄薄的册子重新压进书架某个不起眼的地方:“本不想让你知道的,但夫人好奇,我自然不会阻止。”


    “而且说好了。”


    “不生气的。”


    盛菩珠被自己之前的话反堵,她舔了舔干涩的唇,恼道:“这是宫里,郎君怎么能写这种东西。”


    谢执砚大大方方:“因为学习的书册,就是从宫中的书楼里翻出来的。”


    盛菩珠:“……”


    也对,天下之大,圣人要生孩子,肯定得有启蒙书册。


    但现在重点根本不是这个!


    她对上谢执砚似笑非笑的目光,心跳不禁更快了,她喉咙咽了咽,想到那一段不慎看到的文字。


    “以口含春。”


    难不成是她想得那样。


    疯了!


    简直是疯了!


    这种话,他怎么能抄下来。


    之前那几次,她已经觉得很过分了,若是真按照这本册子里的内容做,她觉得可能会死的。


    不是被他撞死,而是被水淹死。


    “夫人,在想什么?”谢执砚叹了口气,嗓音透着些许沙哑。


    盛菩珠用手紧紧捂住烧红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小声地喘气:“我没有乱想,你不要误会。”


    “乱想?”谢执砚好似笑了声,语调很慢,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念出意味深长来,视线一寸寸刮过她裸露的颈项,无声胜有声,像是有实质。


    “这是冷帕,夫人擦擦。”


    “再过一刻钟,就该出发去含元殿用膳。”


    他看她的眼神映着烛光,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里头自己的倒影。


    可盛菩珠知道,这些都只是表象,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


    谢执砚就像善于伪装的狼,眼底深处藏着的不光是迷惑人的诱饵,还有锋利的钩子,随时能将她卷入深渊。


    第64章


    入夜,圣人于含元殿赐宴朝臣。


    太后喜静,加上腿脚不便,由皇后亲自搀扶在宴会开始前露了一次脸,以示她与圣人母子关系亲厚。


    等宫宴正式开始,圣人举杯,朝臣皆贺。


    盛菩珠端坐在寿康长公主身旁,因为长辈亲自斟酒,她推脱不得,吃了小半杯果子饮,一个时辰前好不容易用冷怕压下去的热意,又以野火燎原之势从脸颊泛出来。


    皇后见她面颊红润,让宫人给她换了一盏杏仁露,笑着摇头:“盛娘子这酒量,比起本宫的鹤音倒是差多了。”


    杏仁露舔了冰块,含一口在唇齿间,冰凉的液体从喉咙滑下去,的确能让身体里的热意,减退不少。


    寿康长公主拍了拍盛菩珠的手,同样含笑道:“去透透气罢,不必拘在我这儿。”


    殿外月色如洗,树影幢幢。


    盛菩珠朝外走了两步,见不远的湖畔上厚厚的冰层被凿开,碎冰叮当,数百盏荷花灯漂浮在水面上。


    她没多想,以为是尚宫局的人,特意为今日晚宴准备的景致。


    才绕过太湖石走近,就听见一阵清浅的响声。


    “太子殿下。”若没听错,应该是成国公府三娘子魏沅宁的声音。


    另一道很低的嗓音,淡淡嗯了一声,又接着道:“今日单独约见,实属唐突,请三娘子莫怪。”


    那头静了许久,才问:“不知殿下可是有事要问臣女?”


    “并无事。”


    “那……?”魏三娘子明显迟疑。


    “我只是想让三娘子,单独见一见我。”


    “虽然是长辈赐婚,但我并不知三娘子是否愿意,冬猎之后未能寻到机会,只能拖延至今日。”


    魏三娘子没应,那说话的人好像也不需要她马上回答,而是自顾自道:“外界都传言我病弱,恐有早夭之症,活不过而立之年。”


    那声音笑了笑,好似一点也不在意:“其实并没有外界传言的那样夸张,只是不及本朝武将那样健壮有力。”


    魏三娘子应该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沉默片刻,才轻声道:“臣女对于殿下,并没有任何不满的地方。”


    “有也没关系的。”


    魏三娘子又是一愣。


    “你可以唤我九郎,‘长岁’是父皇赐的字,我并未取名。”


    “至于婚后你也不必担心,我在赐婚前就和母后说了,子嗣虽重,但我还年轻,父皇也正值得壮年,所以除了你之外,东宫不会纳任何妾室。”


    他像是怕魏三娘不信,语气里带着几分少年才有的认真:“我不会骗你,我萧长岁向来言出必行。”


    “会活得很久,只娶一人,当个明君。”


    “我信您。”


    夜里实在太静,盛菩珠转身欲走,可那低低的声音,一点不落地落进她耳朵里。


    等走得急了,就不太注意脚下的路,绣鞋踩中枯枝。


    咔嚓一声,感觉连呼吸都要静止了。


    “夫人在此作甚?”


    低沉的嗓音自耳后压下,惊得她踉跄半步,后背猛地撞上一具温热身躯。


    谢执砚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掌心稳稳托在她不盈一握的腰上。


    盛菩珠刚要开口,忽被他捂住嘴揽进怀中。


    “嘘……”


    他带着她隐入高大树丛的阴影后方,月光从枝叶间隙漏下,照见在他轮廓分明的五官上。


    “夫人,偷听可不是君子之举。”谢执砚说完,眉梢轻挑。


    “我没有。”


    “我离得远,一个字也没有听到。”盛菩珠压低声音解释。


    “是吗,我听闻九郎今日准备拒了这门亲事。”


    “哪有,太子殿下分明是同魏三娘子立誓,要白首一人。”盛菩珠脑子没转过来,嘴已经很快地反驳。


    说完,她愣了愣。


    就看见谢执砚唇边压着一点笑,目光锐利,像狼一样狡诈。


    她气得根本忍不了狠狠捶了他胸口两下,恼得一个字也说出来。


    谢执砚却闷闷笑起来,显得心情十分愉悦。


    他很少这样笑,狭长深邃的凤眸,盯着湖面上的点点灯影,像是一泓浮动的星辰。


    因为眉眼轮廓很深,即便在这样昏暗的地方,盛菩珠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硬朗笔挺的鼻梁骨,薄而凌厉的唇,以及那双眼睛里,含着饶有兴味的神色。


    夜风拂面,吹得她脸颊烧得更红。


    “婚前我们不曾相见,夫人可会觉得遗憾?”谢执砚忽然开口,嗓音有些哑。


    盛菩珠愣了愣,正好一缕碎发黏在她红润饱满的唇峰上。


    在她走神的刹那,男人已经抬起手,透着冷感的指腹慢慢自唇峰上方碾过,动作温柔,目光却格外的危险。


    “夫人会觉得遗憾吗?”他又问了一遍。


    如果学堂里要考试,盛菩珠觉得这恐怕是一道送命题。


    觉得遗憾的话,那不是她明确表示对自己的夫君十分不满。


    若是不觉得遗憾,那她就是根本不在乎自己嫁给谁。


    呵呵……


    盛菩珠心里冷笑,然后反将一军:“那郎君觉得遗憾吗?”


    谢执


    砚拇指刮过她薄薄的下眼睑,盛菩珠生得白,因为饮酒的缘故,脸上的肌肤泛出一抹潮湿的粉色,像是蜜糖融化,又像盛夏的桃子。


    若是咬一口,应该会很甜。


    这是谢执砚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他舌尖从上颚刮过,神色晦暗莫名:“遗憾的。”


    嗯?


    盛菩珠抬起头,像是忽然酒意上头,醉得厉害。


    “遗憾不曾问一问夫人的心意。”


    盛菩珠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俊脸,其实很想伸手摸一摸,然后很大言不惭地告诉他,不用觉得遗憾,当初看在他这张脸的份上,她的心意已经很明显了。


    她嫁人,只看脸,一定要比洛阳牡丹艳。


    更何况,文臣和武将。


    若有朝一日对上,她的夫君必须辣手摧花。


    想到这里,盛菩珠觉得满意。


    “郎君不必觉得遗憾。”


    “郎君貌美,已大获全胜。”


    “只是貌美?”谢执砚忍了又忍,眼睛有些危险地眯起,视线从脸颊落到唇上。


    盛菩珠哼了哼,抬起头,有些不满问:“难道还不够?”


    “夫人醉了?”谢执砚笑了笑。


    “没有。”盛菩珠摇头,果子饮并不醉人,只是离他太近了,身上又带着酒香,反而让她恍惚。


    至于遗憾?


    其实她并不觉得遗憾。


    从定亲到嫁人,她走的每一步都很认真,当然也没有任何好后悔的。


    脸颊还是烫得厉害,盛菩珠往后退了退,想要离他远一下,男人却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步步逼近:“若是累了,我带你先回去?”


    回去?


    那不行。


    待会宴饮过半还有舞姬跳舞,她听端阳长公主说,这次都是貌美的胡姬,她也不能错过。


    “不行的,我还有跳舞没看。”盛菩珠觉得心虚,又补了一句,“是正儿八经的女郎。”


    “也罢。”谢执砚并不是勉强,只是拉着她的手,往另一条隐在海棠枝丛的小道离开。


    夜深,宫灯昏黄,飞檐投影。


    谢执砚伸手拂开枝丫,夫妻二人才从小道走出,就看见萧鹤音闲闲倚在廊柱旁,玉白的指尖在半空中点了点。


    “啧。”


    “你们正经夫妻,怎么搞得跟偷情似的。”


    盛菩珠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热意,轰的一声,再次卷土重来。


    她张了张唇,想要解释。


    结果朝后一看,成片的小树林,在夜色中没有尽头,结果她和谢执砚就是从那一片小树林里出来的。


    “没有,只是不慎走了这条路。”


    萧鹤音明显不信:“总不是你们要避开谁,不得不走这边?”


    “别骗我。”


    谢执砚也不解释,反倒是抬手在盛菩珠脸颊擦了擦:“夫人若觉得累,就让人寻我。”


    盛菩珠深吸口气,觉得这人前恩爱的模样,也不知要装到什么时候。


    她朝萧鹤音不失礼貌一笑:“殿下误会了,真的没骗您。”


    “好吧。”


    “胡姬快开始跳舞了,端阳姑姑让我来寻你。”萧鹤音很自然去挽盛菩珠的手。


    谢执砚视线落在两人相携离开的背影上,他看了许久。


    不知为何,除了他以外,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妻子与别人过于亲昵,哪怕是关系好的女郎也不行。


    “你看到我皇兄了吗?”萧鹤音问。


    盛菩珠啊了一声。


    “您寻太子殿下?”


    “嗯嗯。”萧鹤音点头,“等过了新岁,我该回玉门关了,下次回来肯定是要等到皇兄大婚,我给他备了礼物想早点给他。”


    “之前他说出去醒酒,我等久了,却寻不到人。”


    盛菩珠对上萧鹤音清澈无垢的眼睛,她想了想还是如实道:“殿下应该有些话要同魏三娘子说。”


    “我方才就是不慎撞见了,才换了小道走。”


    “说什么?”


    “是我不能听的吗?”萧鹤音好奇道。


    盛菩珠摇头:“并不是殿下您不能听,而是太子殿下对魏三娘子的心意,恐怕也不愿被人打扰。”


    萧鹤音听懂了:“表嫂成婚前,表兄有同表嫂单独表明心意吗?”


    怎么可能?


    虽然相看过,但陌生程度和盲婚哑嫁没区别。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面上的温柔:“我婚前并未与他单独见过。”


    萧鹤音笑起来,很理解地点头:“表兄性子冷,对谁都不爱笑,可是我见他对表嫂,好像不太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人前装出来罢了。


    盛菩珠感觉自己无力吐槽。


    第65章


    宫灯渐远,朱漆高墙内的热闹被夜风吹散,只余车轮碾过宫门前青石板路面发出的声响。


    盛菩珠扶着车辕,还未有动作,身后伸出一只冷白修长的手。


    “当心。”


    谢执砚扶稳她,双臂用力,直接把人给抱上去。


    当着寿康长公主的面,盛菩珠觉得不好意思,脸颊不禁又红了。


    车厢内炭火烘得正暖,小几上煨着的醒酒汤腾起白雾,还伴着一阵茶香。


    “头还晕吗?”寿康长公主笑吟吟问。


    盛菩珠摇头,但又觉得不说话显得不太好,就轻轻抿了一下唇道:“已经好很多。”


    寿康长公主偏着脑袋看她,又示意坐近些:“我院子里有几坛上好的果子酿,你若喜欢,明儿让人给你送去?”


    在喝酒这件事上,盛菩珠一直以来都是人菜瘾大,她没有拒绝,反而生出几分期待。


    翌日,天光未明,盛菩珠醒时,未曾完全睁开的眼睛里还透着惺忪的睡意。


    杜嬷嬷带着耐冬,两人各抱一只青瓷酒坛。


    “长公主娘娘一早派嬷嬷送来的。”


    “一坛是岭南的荔枝酿,另一坛是用长安本地石榴酿的果子饮。”


    “娘娘说,姑娘要是喜欢,就派人同严嬷嬷说一声,等来年给娘子多留几坛。”


    盛菩珠对上杜嬷嬷欲言又止的表情,懊恼拍了拍脑袋。


    昨夜昏沉,忘记杜嬷嬷再三叮嘱她莫要饮酒,万般不可贪杯。


    现在好了,寿康长公主亲自送了两坛,她到时嘴馋,那可是有正儿八经的借口了。


    “嬷嬷,我绝不饮多,每回最多半盏。”


    杜嬷嬷这才松了一大口气,苦口婆心地说:“娘子是藏有大秘密的人,万一哪日醉得厉害,都不用郎君亲自审,就能跟倒豆子一样,一口气全倒了。”


    想到那样的情景,杜嬷嬷脸上的褶子更深了几分:“所以娘子要时时自省,莫要贪杯。”


    “嗯嗯,嬷嬷我知道的。”盛菩珠再三保证。


    深冬,朝事暂歇,开始年假。


    谢老夫人因为长子的事情,断断续续病了小半月,盛菩珠和寿康长公主虽日日抽空陪伴,但人上了年纪,一旦重病,便如山般倒下,要重新养好,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见效。


    好在这个年过得还算热闹。


    除了长房离开长安外,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因为秦氏不在,窦氏虽然依旧小心翼翼,但至少偶尔能鼓足勇气,接几句吉祥话。


    众人在花厅用膳,盛菩珠吃到了包有金豆子的饺子,她用舌尖抵出来,立马有婢女端来清水洗净。


    一桌子人,全都看着她笑。


    “这好运气,这可是今夜唯一的彩头。”寿康长公主含笑道。


    “是个有福气的。”老夫人夜里精神尚可,有将嬷嬷在一旁精心伺候着,算是比前几日多用了半块点心。


    花厅内,宫灯明亮,满堂锦绣生辉。


    盛菩珠执起青玉


    盏,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晃,她颊边顿时浮起两抹胭脂色。


    既然中了彩头,她自当饮酒,好在也没有人劝她多喝,浅浅抿了一口,便搁下酒盏,认真谢过每一个人的祝福。


    等到谢执砚时,因为两人离得近,她本能身体朝他倾了倾,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然而男人薄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后,偏偏坏心思一个字也不说,起初盛菩珠还以为自己没听清,等耳廓擦过他唇瓣时,男人借着众人看不到的视线盲区,唇峰微抿,衔住的却是她的耳垂。


    一触即分,却同样叫她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郎君。”盛菩珠有些恼的暗暗推了他一下。


    谢执砚面不改色地给她夹了一颗翡翠汤圆,反手将一杯新的果子酒推过去。


    深邃的眸子,像是要把她吞进去,嗓音低低,分明是诱哄:“果子酒度数低,并不醉人。”


    明知这话是骗鬼的,盛菩珠还是如同被蛊惑一般,接过了他手里的果子酒。


    试探性的只是浅尝一口,甜滋滋的,带着花香,还有桃子的清甜。


    理智让她喝两口就强行搁在桌上,等一颗翡翠汤圆吃完,盛菩珠觉得有些腻了,想要喝茶。


    嗯。


    今日茶水很香,还带着点甜滋滋的后劲,等反应过来低头一看,她的茶盏子在谢执砚手中,而她手里端着的分明是一杯果子酒。


    “怎么了?”谢执砚低了嗓音。


    盛菩珠看了看手里的酒,又看看手旁搁着的茶水,想也没想,把自己的酒盏塞给他,十分自然拿起他喝过的茶水,饮了一大口。


    “夫人醉了?”谢执砚平静看着她。


    “没有,我喝的是茶,不可能醉的。”盛菩珠眼尾发红,饱满的唇沾着酒气,皱着眉心,认真回答。


    “是吗?”


    谢执砚的声音像寒冬里温暖的、无法抵御的火,带给她热意的同时,像是要连同她一起烧尽。他掌心宽大,手指修长,小小的酒盏在他指尖上一颠一颠的。


    盛菩珠感觉呼吸变得重,也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她又吃了一颗翡翠汤圆,脸颊鼓鼓的,水润的眸子睁圆看他:“郎君不吃吗?”


    “不了。”


    “夜里再吃。”


    谢执砚声音忽然变得温柔,眸色却愈发幽暗。


    也不知想到什么,抿唇扯出一点笑,又亲自给她夹了一筷子鲜时蔬:“荤素搭配,不可挑食。”


    盛菩珠嗯了一声,也很乖地全部吃掉。


    她醉时就是这样,做什么都乖巧,动作很慢,若不熟悉她的性子,基本看不出她的任何醉态。


    新年家宴,在子时来临前结束。


    盛菩珠由杜嬷嬷搀扶着,身旁跟着耐冬,两人脸上表情同样心惊胆战。


    “郎君。”盛菩珠突然停下来,朝后看。


    谢执砚俯身看她:“我在的。”


    盛菩珠忽然朝他嫣然一笑:“郎君说夜里再吃,您夜里要偷偷吃什么呀?”


    “还是偷饮我藏的果子酒?”


    半个时辰前的话,她记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接着她又问:“要荤素搭配吗?”


    “嗯,不许挑食。”


    “那夫人现在醉了吗?”谢执砚忍了又忍,挑眉看着她。


    “没有。”


    盛菩珠依旧答得坚定,廊下灯影摇曳,映着她眼眸一层潋滟水光。


    酒意早已漫上双颊,将那白玉般的肌肤染作石榴红,被酒液浸透的唇,抿出些娇浓的艳色。她歪着头,满头珠翠叮当作响,脖颈上大片的肌肤,如朝霞映雪,是占尽风流的独一无二。


    谢执砚眸色骤深,接着无奈叹口气,挥手让杜嬷嬷等人退远。


    “那我这不算乘人之危,毕竟夫人未曾醉酒。”


    “嗯。”盛菩珠也不知听没听懂,反正他说什么,她都是乖巧配合地点头。


    “那我抱夫人回去?”


    盛菩珠乖乖朝他张开手,从来没有过的配合。


    下一瞬间,揽在她腰肢上的手臂如骤然收紧,盛菩珠感觉自己好像在半空中飞,然后很厚的大氅把她罩住,两人身上都带着酒香。


    盛菩珠软绵绵靠在他胸膛上,她绣鞋上缀的珍珠在月色下闪得跟星辰一样,今日缀的是漂亮的迎春花。


    明明的寒冬,她已经在期盼春日。


    韫玉堂很静。


    杜嬷嬷带着人,轻手轻脚把沐浴需要的水放好,一刻也不敢耽搁退了出去。


    “沐浴吗?”谢执砚指骨捏在她雪白的脚踝上。


    盛菩珠还在纠结夜宵的事情:“郎君不用膳吗?”


    “不急。”


    “好吧。”


    盛菩珠当着他的面,闭眼躺下,一副很安静马上就要入睡的模样。


    结果一盏茶后,她被谢执砚打横抱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去了浴室。


    等从头到尾洗净,连头发丝也没有放过,盛菩珠还是懵的,被水浸得又湿又透的眼睛,轻轻眨了眨,不解地看着虽然浑身湿透,但是衣裳整齐的男人。


    若是眼睛可以说话,她肯定会问他为什么不脱。


    可惜脑子的反应实在太慢了。


    “用膳,得有耐心。”谢执砚一个眼神,就猜到她在想什么。


    等头发绞得半干后,谢执砚把人塞进锦衾下,又放了一个汤婆子进去:“夫人先睡。”


    “好。”


    盛菩珠闭着眼睛,感觉身体在晃,然后她被热醒了。


    她被他抱在怀里,像是一朵很脆弱的花。


    他动作不重,甚至可以说很轻,衣裳早就不知堆在哪个角落,帐子里酒香变成了很冷冽的柏子香。


    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醉酒的脑袋一点也反应不过来,每次他提出新的要求时,脑子里明明在拒绝,身体却很诚恳。


    当被他抵入。


    夜里本就吃得很饱的盛菩珠,无助地用汗湿的手掌心捂住眼睛,终于问了一个重点:“郎君不是……不是说……”


    谢执砚嗓音很哑,应该用很热的水洗过澡,他体温比往日高上许多。


    “嗯。”


    “已经可以了。”


    “我吃了药,不会怀上子嗣。”


    他一把把她握住,雪一般的脚踝,拉高。


    膝盖很红,哪怕很软的褥单,可肌肤实在过于娇嫩。


    盛菩珠受不住,伸手去推他,下一刻被他握住手腕,力道大得吓人:“夫人,不要挣扎。”


    “有些时候,我并不太能控制得住自己。”


    当脑海中有烟花砸开,又变成一片五光十色时。


    谢执砚突然抵住她的耳朵:“夫人,生辰快乐。”


    第66章


    “人间无尽雪。”


    “愿卿如新月。”


    “年岁并往。”


    “生辰顺遂。”


    “白首不……”


    帐幔低垂,烛影昏昏,炭火余温将内室烘得暖融。


    盛菩珠伏在谢执砚怀里,耳畔嗡嗡,他的声音仿佛自很远的地方传来。


    含着笑,即轻又慢,明明在说着生辰吉庆的话,可她却听不真切,只觉得那声音一颠一颠地,随着他掌心在她纤腰摩挲的节奏,忽远忽近。


    天色似乎还未亮透,又或许再次变得暗沉。


    他,实在太久。


    久到她已经分不清白日还是漆夜。


    目之所及,只有昏蒙烛影,像是被水浸透渐渐晕开的墨,胡乱地染在窗槛上。


    青丝凌乱,雪白的脊背半露,腰窝还泛着未褪的潮红。


    盛菩珠感觉自己每一寸骨节酥透,神思也散了,贴在耳廓上的薄唇,鼻息炙热,烫得她发抖,明明想要逃离,却连指尖动一动都觉得万分困难。


    “珍珠,累了?”


    谢执砚低唤,缱绻语气里带着永远不知餍足的哑,半拖的尾音,隐着贪念。


    “嗯,累。”盛菩珠含糊应了声,意识还未归拢。


    夜是乱的,她像飘荡在云端,忽上忽下,恍惚中他好似把她搂得更紧。


    “怎么能睡?”谢执砚轻笑,一字一顿,指尖捻住她耳垂下嫣红的小痣,不轻不重地按压,“夜色漫漫,夫人不可如此懈怠。”


    怎么能说是懈


    怠呢。


    他压得实在低,离得又那样近,纤毫毕现的脸部轮廓。


    盛菩珠不敢眨眼,凝着他的浓黑眼睛,里面盛着明目张胆的欲,像倒扣的湖面,随时能压下来,把她浇透。


    分明已经尽兴过,难道还不够。


    “再不睡,我该起不来了。”盛菩珠有些受不住那样的目光,软着声音反驳。


    她出了很多汗,昏沉的酒意也眼下散得差不多,思绪恍惚的同时,意识反而慢慢变得清醒。


    “卿卿生辰,寿星为贵,起不来也没关系。”谢执砚哄她,刻意放低声音。


    盛菩珠尚带颤栗的指尖,在柔软的衾被上抓了抓,喉咙无端哼出声,困倦的鼻音还透着未消的余韵:“不行,不能坏了规矩,会被长辈笑话的。”


    谢执砚没说话,手上力道却突然变得重。


    一片迷离里,她像是被他抱起来。


    就算这样,他也没有分开,前所未有的亲密。


    支摘窗由里朝外推开,凉凉的风夹着浓湿的露,拂过脸颊,盛菩珠濒临崩溃的瞌睡,似乎被碾散在他宽阔的怀抱里。


    “声音会传出去的。”


    红唇微张,波光潋滟的乌眸透着羞恼,她缩了缩,身体因为不安,本能绷得紧紧地。


    谢执砚闷哼一声,指尖撩拨一般,抵在她唇珠上点了点:“夫人,咬得太重。”


    盛菩珠明明没有“咬”,他又在胡诌,抬眼无辜瞪过去。


    “我说的是……”


    两相对视,谢执砚像是要把她撑高了,低头用鼻尖碰了碰她浓黑的长睫,略微眯起眼,像是要把长安分明的四季都化在滚烫的呢喃声中。


    “是这里。”


    他覆着薄茧的掌心,忽然在柔软处,轻轻一拍。


    不重,盛菩珠却差点失声叫出来。


    眼泪珠子似珍珠般涌出来,不像哭,更像无法宣泄的愉悦,无论上下,同样湿得彻底。


    久旷的男人,已经许久未曾真正饱腹过,他当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克制许久的饥饿,必然暴饮暴食,要千百倍讨回。


    不再是浅尝,而是吞尽。


    他冷白的额心,汗水似雨,风摇纤枝,露汁湿滑。


    “我要死掉了。”盛菩珠咬住唇,指尖深深掐进他臂膀,勉强发出一点声音。


    “嘘。”谢执砚低笑,身体前倾,几乎把她抵在窗棂前。


    他眼中神色认真,力道却丝毫不减:“新岁添寿,吾妻康宁。”


    “可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像是惩罚她的胡言乱语,他一点都不心软,甚至因为不用克制,而得到了酣畅。


    谢执砚居高临下看她,无风也无雪的冬夜,月色溶溶,静影沉璧。


    盛菩珠身体一僵,猛地低头咬住他肩头。


    甜腥的铁锈味在唇齿间漫开,她怕溢出声,已经失了自控的能力,像是要把无法承受的一切,宣泄在这场相互较量的撕咬中。


    谢执砚却连呼吸都未乱,反而更重地撞进她灵魂深处。


    “轰。”


    盛菩珠在一片白光中,巨大的轰鸣声里。


    她看到了,漫天烟火,璀璨斑斓。


    无数的祈天灯,从韫玉堂外升起,如星河倒泻,布满整个天穹。


    灯影浮沉,谢执砚岿然不动,嗓音却陡然低下来:“喜欢吗?”


    黎明的尾声里,在烟火与祈天灯交织,无与伦比的喧闹声中,盛菩珠再也控制不住。


    “喜欢”两个字很难说出口,然而高高后仰的脖颈,软软如猫儿似的泣声,永远比她本人更诚实。


    “郎君……”盛菩珠在哭,含情似的杏眼盈满了水色,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一遍又一遍地喊他。


    “我在。”谢执砚压着呼吸,把人按进怀里。


    盛菩珠被填\满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空荡荡的一颗心,她紧紧闭上眼,任由自己沉在独属于他的掌控里,生辰也好,规矩也罢,此刻都不重要。


    她心知,身体和灵魂,在这种时候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


    他留在她身体里的一切,是枷锁,是烙印。


    是无声无息,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终将完完全全属于谁。


    天明,夜色如潮汐退散。


    盛菩珠困倦地眯着眼睛,她听见外间杜嬷嬷轻手轻脚收拾浴室的动静,根本不敢去回忆一个时辰前,她在浴间的衣架前。


    被他按着,双手撑不住墙。


    一次次跌落,又被他一次次扶稳。


    身上衣裳已经换过干净的,潮潮的发梢带着刚沐浴不久的水汽。


    每次结束,她再次被他用尽手段,沉沦下一场风月。


    而谢执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饿久,或者别的原因,他喜欢看她哭,看她无力躲闪,眼睛里小珍珠一颗接一颗地掉落。


    每一下,他带了点狠劲儿,却会在最要命的时候,又忽然减轻,甚至是故意停下来。


    盛菩珠并不是好伺候的女郎,她不仅畏寒,还怕热。


    冷了热了,她都要闹。


    轻了重了,她也同样会不满。


    可对此,谢执砚像是有永无止境的耐心和毅力。


    盛菩珠挑开帐幔,想着已经天亮,要不就硬撑着不睡,去给各房长辈请安,等晌午后再躲懒也不迟。


    但谢执砚不愿她费心,也知自己昨夜过分,若是强势把她摁回榻上,也不一定能安稳睡着,他干脆含了半口冷酒,对着那红润的唇渡过去。


    男人的吻来得实在突然,盛菩珠根本没有反应,就被他舌尖搅着,嘴唇被咬开,哪里经得住他如此肆无忌惮的撩拨,不过眨眼工夫就乖乖把东西咽下。


    酒液在唇齿间化开,混着彼此的鼻息,烫得她眼尾发红。


    心跳轰鸣,醉意渐渐上涌。


    盛菩珠盯着他微抿的唇,湿漉漉的眼睛,像含了春水:“我咽下去了,郎君为何还亲。”


    谢执砚嗯了声,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再次低头,这次却温柔了些,小心翼翼往更深的地方试探。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吻她,但却是以口渡酒的方式,伸了舌尖。


    他从未想过,接吻不止是按照书上说的碰一碰唇就好,原来还可以这样,那书上说的其他东西,是不是能有更深的见解?


    若是可以更过分些呢?


    谢执砚喉咙滚动,他从身后拥着她,并不排斥,甚至可以说是期待。


    盛菩珠渐渐坚持不住,绯红的眼皮抖了抖,视线涣散,终于在极致漫长的吻中,彻底失去意识陷入梦乡。


    谢执砚站起来,动作轻柔掖紧被角。


    离开前,他指尖漫不经心点在盛菩珠的耳垂上,又顺着颈线滑下,指尖蹭过锁骨那一片深浅不一的齿痕,今日他终于得到期盼已久的满足。


    天色大亮,众人在颐寿堂陪老夫人用膳。


    “菩珠呢?”寿康长公主问。


    谢执砚接过帕子擦手,凤眸微眯,看不清其中:“昨夜醉得厉害,还在睡。”


    谢怀谦两口咬掉一个肉包,直言道:“这酒量,你得带着得多练练。”


    寿康长公主狠狠捶了丈夫一下,无语道:“你当人人都是你手底下的兵,不行就多练练。”


    “三郎别听你阿耶胡说,菩珠不善饮酒,你得上点心。”


    谢老夫人吃了口燕窝,让人把嬷嬷把提前准备好的红封给众人分下去,单独收起盛菩珠那一份,瞥了眼谢执砚,算是敲打:“下回你可不许哄着她多喝。”


    “昨日团圆宴,你偷偷换了她的茶水,别当我老眼昏花没瞧见。”


    “也就菩珠那个孩子心善,以为是自己拿错酒盏。人家一个擅长拨珠的小娘子,你非得用战场上那套诈她,我可不许你胡来。”


    谢执砚被长辈点破,反而十分沉得住气,只是无声笑了笑:“祖母教训的是,孙儿下次谨记。”


    老夫人一愣,见如冬雪一般清冽的长孙端坐着,微勾起的唇,俊雅的眉眼不见往日半分冷意,他很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


    “今日心情好?”


    谢执砚嗯了声,点点头:“尚可。”


    岂止是尚可,都跟吃饱打盹的虎似的,眼尾带着餍足的薄红,连


    搁在桌面上的指尖,都是少有的放松姿态。


    寿康长公主美眸从儿子身上掠过,在他后颈明显的抓痕上一顿,颇有深意朝谢执砚摆手道:“累了就回去睡,不必陪着。”


    “儿子不累。”


    夫妻感情好,长辈自然乐见其成,别说是点破,恐怕还要帮着遮掩。


    早膳后,谢执砚要和谢怀谦去祠堂祭拜祖先,老夫人直接把厚厚的红封塞到他手里:“这是菩珠的压岁钱,今日她生辰你母亲本想着夜里热闹一番。”


    “你倒是好,一点也不知收着。”


    谢执砚唇角弯了弯,没说话,像是默认。


    老夫人猜不透长孙的心思,又怕他不知收敛把人给伤着,放缓了声音叮嘱:“万事不可太过,也莫要逼得太急。”


    “菩珠性子好,比一般人聪慧,心里又是有大主意的女郎,你记得遇事顺着她些,莫要强势,可不许叫她恼了。”


    谢执砚也不知有没有把话听进去,他表情并无变化,只是淡淡颔首:“孙儿知晓。”


    等人走远,老夫人长长一叹,又笑着摇头。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不应该太过操心的,只是百年谢氏,每代尽出疯子,看着越正常的郎君,疯起来只会更加不受控制,若说心疼,她其实更偏疼孙媳一些。


    祭祀结束,谢执砚回韫玉堂。


    他也不睡,随手抽了一张圈椅就坐在榻前,半张脸隐在阴影下,眸光像温柔的水,细细描摹淌过盛菩珠面容轮廓。


    她睡得很熟,呼吸平缓,唇间偶尔溢出一两声咕哝。


    他盯着她,想伸手碰,指尖在半空中停住,转而轻轻捻起一缕散落的发丝,漫不经心把玩着。


    她的生辰,就应该全部属于他才对。


    若不是顾忌她身体承受不住,他恐怕会从她生辰开始,一直到十二时辰结束,如果是这样,她就会完完全全独属于他一人。


    不过也没关系,他们还有漫长的岁月。


    谢执砚目光灼灼,浓深的眼睛如同胜利的将军在巡视疆土。


    他并不觉得自己要心软,更不认同祖母所言“万事不可太过”,既然是夫妻,他要得到的不仅仅是她的欢愉,占有只是开始。


    他不太能很好地理解这些异样,以至于让他时常失控的情绪,但他知道,既然是夫妻,那么他们就该一体的。


    盛菩珠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又像没有完全清醒。


    朦胧的光线里,她对上谢执砚如同有实质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硬生生把她从睡梦中拽出。


    太累,身体明明被塞得很满,但人是昏沉的。


    盛菩珠侧着脸,蹭一蹭柔软的锦衾,眼看又要继续睡过去。


    她被谢执砚扶着坐起来:“先吃点东西?”


    “好。”


    并不算饿,而是根本没有力气拒绝。


    至于是什么时候吃饱,又再次昏睡过去,盛菩珠只当自己是在做梦。


    等彻底清醒,已经是翌日清晨。


    夜里的无力招架,低泣求饶,混乱的生辰日,像是已经过去很久很久。


    盛菩珠慢慢从锦衾里探出脑袋,双颊粉润,慢慢翻了个身,没想到直接撞进男人结实的怀里。


    “夫人醒了?”


    伴随问候而至的,是谢执砚很深也很重的吻。


    盛菩珠渐渐喘不过气,一开始她还有心思推他,结果后面抱着他的脖颈,更像是求饶。


    “郎君,今日我要回娘家。”


    谢执砚明知故问:“所以?”


    “若是留下印子,家中妹妹看到不好。”盛菩珠红着脸解释。


    谢执砚伸手,手背在她白皙的脖颈肌肤贴了贴,假意体贴问:“夫人不也说过,留了印子,就是夫妻恩爱的表现。”


    夫妻恩爱的表现?


    表现个鬼啊。


    盛菩珠感觉整个后腰都麻了,在家中和妹妹们玩闹的话,也不知他从何处听来。


    “郎君莫要胡说。”硬着头皮反驳,她可不想承认之前的胡言乱语。


    谢执砚今日明显对任何事都很宽容,他放她起身,亲自拿起春凳上已经提前搭配好的衣裳鞋袜。


    杜嬷嬷听见起身的动静,本要进屋伺候,没想到才绕过屏风就看见谢氏这位最风光霁月的郎君,正蹲在地上,亲自给她家娘子穿鞋。


    老天爷。


    杜嬷嬷大气也不敢喘,飘魂一样飘出去。


    盛菩珠不敢看他,视线又悄悄落在,他可以将她完全包裹的长指上。


    她比谁都清楚,这是一双修长、有力,在某种特定的情事上,能掌控她所有情绪的手。


    第67章


    “锦袜在鞋子里,你……快些。”


    盛菩珠拥着锦被坐在床沿,衣襟松松,露出一截泛红的颈子。


    晨间的光线太好,就连她耳尖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偏那耳垂昨夜被咬得狠,此时泛着透明的粉,像两颗颤颤巍巍的樱桃,只要稍稍一含,便能流出汁液。


    谢执砚闻言抬眸,目光在她绯红的耳尖转了一圈,伸手抚了抚,明知故问:“怎么如此烫?”


    盛菩珠抿唇不答,但脸颊上的红润更盛。


    晨光倾泻满室,柔柔的亮色,落在她不施粉黛的小脸上,颜如朝霞映雪,诱出的是独属于眼前男人无端的占有欲。


    谢执砚耐性极好,他半跪在脚踏上,指尖勾着雪白的绫罗锦袜,执起玉足,轻轻放在膝上。


    “嘶……”


    脚踝被握住刹那,盛菩珠足尖蜷缩紧绷,水汽倏地浮上眼眶。


    昨夜耳鬓厮磨,被他压着深尝的余韵,蓦地从身体里泛出来,特别是脚踝侧面被咬出的牙印,像是他唇舌的热,还留在那一片薄而白的肌肤上,挥之不去。


    “别碰那里。”盛菩珠终于忍不住出声,嗓音还带着晨起的甜软。


    “太娇了。”


    谢执砚托着那还没他巴掌大的玉足,低头在齿痕上吹了吹,本就脆弱可怜的雪肤,经他一碰,粗粝的拇指抵在齿痕上,很轻的按了按。


    虽不重,却像把她摁得像是要散掉。


    一动也不敢动,骨子里积蓄的松懈,摇摇欲坠。


    身体轻轻一抖,根本受不住他看似无意的撩拨,盛菩珠双手撑着榻朝后缩了缩。


    “下次,我注意些。”


    谢执砚贴近她,温煦文雅的外表,斯文清冷,说的却是最放荡不羁的言语。


    “还有下次?”


    盛菩珠声音不由高了些,泛着水光的眼睛懵了一瞬,忽然就恼了,彻底没忍住脾性,挣出一只脚,踹在谢执砚肩头。


    这一下,两个人都愣住。


    盛菩珠心虚,也知自己方才有些过了,自是不敢看他。


    谢执砚抬眸,直视默不作声的妻子,似笑非笑:“昨夜夫人,不也同样‘咬’得重,都舍不得松开半点。”


    “这会儿,怎么就恼了呢。”


    “夫人可不能如此薄情,用完便弃之。”


    “我没有。”盛菩珠反驳道。


    谢执砚望着她泛红的杏眸,眼神深晦,掌心顺着纤细的小腿,一寸一寸上滑,然后停住。


    “夫人昨夜,明明……”他声音顿住,意有所指,霁月风光的眉眼下是薄情的唇,就连那点微妙的弧度,都好似蕴藏着千万种优雅。


    “喜爱至、深……”这四个字,像是滚着灼意,坚定而温柔。


    啊!


    他在说什么。


    这是温润如玉的郎君能说的虎狼之词!


    盛菩珠听见这话,脑子里轰的一声,本就热的脸颊


    像是被火烧过,被他握紧的脚踝,像是要被烫得坏掉。


    男人的视线落下,很重,像是有实质,就算隔着衣裳,也是难以忽视浓烈,只会叫她想起昨夜的失态,被他逼着,连话都说不完整,只会一个劲地低泣。


    最后,他简直是坏透了,一点一点地给,就像黑夜没有尽头,她也永远得不到。


    盛菩珠被他喊了一夜的“珍珠”,直到崩溃的边缘,她完全没了矜持,软着声音求他。


    谢执砚是慈悲的,但也同样残忍,他对她向来“大方慷慨”。


    既然给出去,自然不能浪费,就算饱到根本吃不下。


    昨夜种种,越是回避,就记得越清晰。


    “你简直是……”


    盛菩珠仰起头,她睁着湿漉漉的眸子直瞪他,声音还透着几分哑。


    “简直是什么?”谢执砚低笑一声,自问自答,“是不知餍足的混账吗?”


    他眼底浮出笑意,语调慢而缓,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愉悦:“夫人,不是很喜欢?”


    盛菩珠不想承认,甚至觉得,谢执砚就是要逼着她认同那样的话。


    虽然从一开始不太能接受他的凶狠,但她无法否认自己得到了满足,在某种特定时刻,当情绪失控到极致,愉悦和汗水交织,连灵魂都在低吟颤抖,想要更多。


    但这种感觉,她无法言说,更难以启齿。


    只要想到,双膝不自觉地并紧,像是身体在渴求,清透无垢的杏眼,盛满了水光。


    谢执砚指尖挑高她的下巴,拇指在嫣红饱满的唇珠上重重一碾,无声笑起来。


    “我说的是这儿咬得紧。”


    “夫人,是想哪里去了?”


    “难不成,夫人想的是……”谢执砚凝了她片刻,眼中更是露出一些狡黠。


    盛菩珠心口怦怦直跳,慌忙挪动身体去捂男人的嘴,就算是她想错了,也不能让他这样如此直白地讲出来。


    鼻息滚烫,湿滑的舌尖擦过她掌心上的软肉,谢执砚伸看不清思绪的漆眸,沉静幽深,像是要把她变成珍珠,衔在锋利的獠牙上。


    “我没有乱想,您不要误会。”


    “郎君昨夜闹得实在荒唐,竟过分纵欲,不知节制。”


    谢执砚低哑一笑,忽地抬手扣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到怀里:“好,我都听夫人的。”


    他应得轻松利落,表情上却是没有半分要改的意思。


    脚踏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何况还要抱着她。


    以至于他只能屈起一条长腿,坐得勉强,明明不算端方的姿态,可他实在是生得高大,挺阔的肩背,随意搁在榻沿的手。


    一切看似漫不经心,偏偏闲适又慵懒。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不止是心情愉悦,更像是餍足。


    盛菩珠没有再挣扎,反而是目光一顿,注意到谢执砚左侧肩膀,被她踹了一脚的位置,洇出一抹浅浅的红,有点像血迹。


    他什么时候受的伤?


    断断续续的记忆涌出来,昨夜醉酒,被他哄着从床榻去了窗前,最后她受不住时,好像咬了他。


    那时黎明已接近尾声,烟火与祈天灯交织,她用尽全身力气咬住他肩膀攀上了巅峰,而她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盛大而灿烂的生辰礼。


    所以他刚刚说“咬得紧,”指的只是肩膀吗?


    谢执砚察觉到她的目光,把唇贴得更近些,几乎压在她耳朵上:“夫人在看什么?”


    明知故问,盛菩珠被他撩得后腰发软,又怕扯到他肩上的伤,只能一动不动坐在他怀里。


    她侧过脸,只当没听懂,并不打算理他。


    终归是心虚,觉得自己误会他,肩膀的伤又咬得重,盛菩珠穿戴整齐后还是去里间拿了伤药,亲自给谢执砚抹涂抹。


    两人都没说话,但偶尔对视的目光,交缠、退缩。


    摘得机会的人,自然会更过分地得寸进尺,而心虚的小娘子,只能被逼着,一退再退。


    *


    “今儿天不热,好孩子,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可有哪里不适?”


    明德侯府寿春居里,老夫人见盛菩珠脸上热意一直不散,不由出声问道。


    “祖母,许是路上走得快,孙女休息片刻就好。”


    老夫人点头,又吩咐人把茶水换成更温和的杏仁饮:“今夜可准备留下来,正好晚膳后一起打叶子牌?”


    “嗯。”盛菩珠点头,“郎君说陪妾身在家中睡一夜,明雅她们方才约我明日去大兴善寺祈福。”


    老夫人听着满意,又见盛菩珠唇红齿白,脖颈就算努力遮掩,也有零星一点红痕,能看出夫妻恩爱,不像是装的。


    “明日初三,年节热闹,你们出门多带几个婆子,万事注意些可千万别冲撞了。”


    该叮嘱的话说完,老夫人拿出年三十就准备好的红封,一共三个:“新年和生辰,你得两个,三郎一个,可不许偷偷私藏。”


    盛菩珠被长辈调侃,唇角含笑:“是,孙女怎么会贪了郎君的压岁钱。”


    “方才和阿娘用午膳,阿娘也是这样嘱咐我,闹得菩瑶一个劲地笑。”


    老夫人听完大笑,把盛菩珠搂在怀里,亲昵道:“明儿出门,你多多注意,也警醒些。”


    盛菩珠一听,当即打起精神:“您可是有事叮嘱。”


    老夫人哭笑不得道:“明儿安国公府傅家的郎君也会去大兴善寺上香,明雅性子虽稳重,可也年纪还是轻些,我怕吓到她。”


    盛菩珠听懂了。


    明日除上香祈愿外,必然还有相看。


    盛明雅新年十六,虽然明淑的婚事不急,但不能耽误明雅择婿。


    只是经历过明淑那事,明雅的婚事就暂且不会放在明面上挑选,最好就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巧遇。


    “明日的郎君,在傅家行几?”盛菩珠眉心微微蹙起来。


    “傅云峥。”老夫人压低声音说出一个名字。


    盛菩珠微愣:“会不会大了些?”


    “是大了些,新年已经二十五。”


    老夫人压着眉心,显得也不是很满意:“我们与安国公府也算知根知底,我本想傅家无论是二郎还是三郎都行,正好二十上下,婚事也不急这几年。”


    “那是傅家不愿意?”盛菩珠不解。


    老夫人摇摇头:“不是傅家不愿意,而是傅云峥这小子也不知随了谁的厚脸皮,年二十九那晚独自来见我,话也不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盛菩珠一听就愣住,觉得不可思议。


    老夫人想起来还是一阵后怕,拍着心口,荒谬道:“我还以为出了多大的事呢,结果他是想娶明雅。”


    “说什么本该在明雅及笄就来的,又怕觉得突兀,才等到明雅十六后。”


    盛菩珠听懵了:“傅家这位世子也太过巧舌如簧了些,明雅十五及笄,他不是还在边关。”


    “您怎么不叫人直接给打出去?”


    老夫人别开脸,哼了声,无语道:“四个婆子都拖不走他,我嫌丢脸,又不好叫你兄长来。”


    “简直是牛一样的郎君。”


    “这……”


    “明雅那性子,可吃不消他这样的”盛菩珠直接气笑了。


    “我自然是舍不得,所以托着他说明日去大兴善相看,那晚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只给他一次机会,若明雅不喜欢,那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老夫人捏着茶盏,半晌没喝,又搁回桌子上:“你也莫恼,傅云峥自己说的,只要明雅不应,他马上就收拾包袱滚玉门关去,明雅一日不成亲,他就一日不回长安。”


    “呵,好大的口气。”盛菩珠冷笑。


    “可不是。”


    “我就是看在他敢作敢当的份上,给这一次机会。”


    老夫人一开始也气,但想起傅云峥的性子至少坦坦荡荡,他忽然扑哧一笑:“你可记得当年你及笄,安国公府不是请了宣老王妃保媒?”


    盛菩珠有点印象:“老王妃吃坏肚子那回?”


    “可不是。”


    “傅云峥走前还说,宣老王妃爱女儿红,他就托人送了一坛子陈年女儿红去宣王府。”


    “宣老王妃吃醉酒,次日起不来,才说是吃坏了肚子。”


    盛菩珠不禁也勾唇,低低笑出声:“简直瞎闹,他也真是好大的胆子,连宣老王妃都敢算计。”


    “可不是。”老夫人笑眯眯道,“你家三郎虽也是武将,比起他那可真是谦谦君子,雍容闲雅。”


    盛菩珠被夸得心虚,正准备解释两句,就听见一道沉雅的声音问:“夫人在笑什么?”


    谢执砚一个时辰前


    被老太爷叫去书房问话,眼下得空才过来请安。


    盛菩珠脸上微微有些不自在,让人给他上了茶和点心,正准备换一个话题。


    老夫人心情好,加上又没什么顾忌:“我们在说菩珠及笄的事。”


    “当初宣老王妃没来参加菩珠的及笄宴,恐怕是吃醉了酒。”


    谢执砚目光落下,带着一些隐忍的侵略:“不应该是吃坏了肚子?”


    “嗯?”盛菩珠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他怎么知道,那时他不是在玉门关吗?


    谢执砚双手闲适压在椅背上,眸子里藏着异样的情绪:“我猜的。”


    这种事,过了这么多年,说是瞎猜谁都不会信。


    盛菩珠心口不由一跳,怔怔看着他,想问个明白。


    谢执砚没有喝茶,端起的却是她喝过的那杯杏仁饮,微微仰头,一口饮净。


    “方才经过珍宝阁,我见院子那棵石榴树的枝头,好像挂了果子。”


    “夫人要不要去看看?”


    “真的?”盛菩珠惊喜地站起来。


    珍宝阁那棵不结果的石榴树,是盛菩珠的宝贝,她自然再没心思再想其他的事情。


    她朝老夫人撒娇,亲亲热热挽着老人家的胳膊:“祖母,孙女去去就来,夜里一定陪您打叶子牌。”


    “去吧,走慢些,可不要再跑急了。”


    等夫妻二人走远,老夫人眸色微深,她朝一旁的嬷嬷吩咐:“让人去宣老王妃那问问,菩珠及笄那年,除了傅家小子往她那送的一坛子女儿红,可还有人给她送过东西?”


    第68章


    “郎君看到树上结了几颗石榴?”


    盛菩珠走得很快,几乎是一路小跑。


    谢执砚停住脚步,眸色浓烈深得好似化不开的墨:“只有一颗。”


    “只有一颗吗?”盛菩珠觉得遗憾,因为不能分给菩瑶。


    石榴风干能保存许久,若是一分为二,恐怕留不了许多日。


    “慢些,别摔了。”谢执砚扣住她的手腕,宽厚的掌心缓缓用力收紧。


    盛菩珠也只不能太急切,这样有失女郎的端庄,她慢慢调整呼吸,希望自己能平静下来,等在抄手游廊遇着垂眸退远的仆妇,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两人虽是夫妻,但也不该这样旁若无人地牵着手。


    “郎君。”盛菩珠转过脸,视线落在两人交缠的衣袖上方,她示意谢执砚松手。


    “冷吗?”


    谢执砚像是没看懂似的,慢条斯理解了大氅,递过去:“冷就披在身上。”


    盛菩珠一双美眸盯着他,伸手把大氅推开些,娇俏十足的语调:“我不冷,杜嬷嬷给我准备了斗篷。”


    “好。”谢执砚微微一笑,“冬寒风大,眼下已经过了石榴的季节,夫人还是快些。”


    盛菩珠心思全被石榴勾着,果然忘了要他松手的事。


    心口不一的男人,薄唇压着的阴影弯了弯,容色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深冬的珍宝阁并不萧条,青翠松枝,水仙和月季开得正盛,唯一光秃秃的,反倒是院子里那棵被精心照料的石榴树。


    枝丫上覆着未化净的雪,唯有一颗还不足鹅蛋大的石榴,外壳裹着晶莹剔透的冰晶,呈现出一种比琥珀更深的红。


    盛菩珠踮脚去够,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果皮,便听咔嚓一声轻响。


    半风干的石榴泛着波光粼粼的晶莹,落下来,滚在她柔软的掌心里。


    像一份礼物,是故人所赠。


    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盛菩珠浅浅地‘呀’了声,是那种巨大惊喜下,忘了呼吸的气音。


    她倏地回头,正对上谢执砚深浓的目光。


    “郎君,这是阿耶给我的礼物。”盛菩珠将石榴捧高些,泛红的指尖衬着深红的果皮,不像在人间,犹似明堂莲花座上拈花的菩萨。


    “那夫人喜欢吗?”谢执砚几步走近,带着寒气的手裹住她的,像是把神明拉住了,只能留在凡间。


    “嗯,喜欢。”


    盛菩珠笑起来,明眸皓齿,那是一张颠倒众生的脸。


    夜里打叶子牌的时候,盛菩珠明显心情很好。


    她怀里抱着钱匣子,珠玉算盘用红绳穿着,不用时就挂在腕子上。


    盛明淑和盛明雅输惨了:“长姐怎么不玩,算账哪有叶子牌有意思。”


    擅长拨珠的小娘子可不管妹妹们如何激将法,只把那钱匣子晃得哗哗作响:“怎么没意思,这里头可都是妹妹们的压岁钱。”


    盛菩瑶输光了,又不敢和谢执砚赖账,非要闹着赌上怀里的狸奴,还是老夫人看不过眼,去接过她手中的叶子牌。


    谢执砚靠在椅背上,眸色淡淡,他慢条斯理抽出一张牌,丢出去。


    盛菩珠扫过他手里剩下的叶子牌,意味不明笑了笑。


    果不其然,一轮过后,谢执砚输了,输得很体面,老夫人赢了十多颗小金豆。


    一连输了三轮,这牌实属打得费尽心思。


    要赢能轻而易举,想输却得机关算尽,盛菩珠匣子里的宝贝一点点减少,眼看她连自己的压岁钱都要搭进去,不得不叫停谢执砚。


    “郎君累了吧,妾身给你捶捶肩。”


    “或者喝口茶歇一歇?”


    谢执砚直直看向身后的妻子,目光坦然:“不算账了?”


    都快倾家荡产了,还怎么算。


    盛菩珠挑了下眉,没有搭腔,而是把匣子塞进他怀里:“不了,我得赢钱。”


    老夫人哈哈大笑,出手更是大方:“明日你们去大兴善寺上香祈福得早起,再玩半个时辰,就各自回屋吧。”


    半个时辰后。


    盛家三姐妹全都在盛菩珠手里败落,老夫人把匣子里剩余的钱,分作四分:“都拿去,买糖豆吃,可不许说我小气。”


    盛菩瑶欢呼一声:“谢谢祖母。”


    谢执砚单手晃了一下装着各种宝贝的匣子,气定神闲从身上掏出三个红封:“压岁钱,一人一份。”


    看着很薄的红封,盛家三姐妹恭敬伸手接过。


    盛菩瑶忍不住好奇,悄悄打开凑近看了眼,薄薄的一张纸,也就是——一百两银票。


    竟然是一百两!


    谁家好人给压岁钱,给一百两啊!


    “谢谢姐夫。”盛菩瑶脆生生道,就差给人来个稽首礼。


    谢执砚眼中笑意浓了些,淡淡颔首道:“不用谢。”


    回珍宝阁的路上,盛菩珠没忍住嗔了他一眼。


    “郎君可真大方。”


    “菩瑶要是把那一百两都拿去卖糖吃,祖父该喊你去书房问话了。”


    她生得本就美,一双含情的杏眼微微上挑,凝向他的时候,像是能把人的魂给勾出来,介于天真与娇媚之间的神态,隐在廊庑昏暗的光线下,透着叫人怜惜的欲。


    谢执砚明知她没有那个意思,但还是对着那红润的唇,吻了下去。


    “?”


    盛菩珠是懵的,腰被扣紧,脚尖因为挣扎不了的力道,微微朝上踮起来。


    谢执砚的吻,很深,很重。


    并不是蜻蜓点水,也不是浅尝辄止。


    他把她压在怀里,高大的身体罩住她,手臂很用力地收紧,在昏暗中,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没关系的,一百两面值太大,要换成银子得去钱庄。”


    “很麻烦的,若是出府,还需要同长辈报备,她们应该一时半会用不上。”


    盛菩珠听完他的解释,像是丧失了思考能力,唇被顶开,连反驳的声音都被他吞咽殆尽。


    “夫人还觉得有哪里不妥?”


    谢执砚含着她下唇,舌尖慢条斯理地描摹唇珠形状,不紧不慢问。


    盛菩珠被吻昏了头,谢执砚就仗着身高的优势,更加肆无忌惮。


    前往大兴善寺的马车内,盛菩瑶扯了一下盛菩珠的衣袖。


    “阿姐在想什么?”


    “想一百两银子。”盛菩珠双手托着脸,像是在自言自语。


    “姐姐难道没有压岁钱吗?”盛菩瑶小心翼翼从腰间荷包里掏出银票,很是纠结道,“若是阿姐没有,菩瑶就分你一半吧。”


    盛菩珠长睫一颤,终于回神。


    她心虚低下头,想到昨夜睡前,谢执砚往她的宝贝匣子放了一个厚厚的红封,比起妹妹们得到的一百两压岁钱,她的红封里,足足放了十张银票。


    “不用,菩瑶自己留着自己用吧,但是不许买糖吃。”


    盛菩瑶乖乖点头,还认真分析道:“一百两都买了糖,我会被祖父罚抄书的。”


    “阿姐,你的唇怎么看着像是肿了?”


    盛菩珠白瓷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有心掩饰,身体朝后靠了靠:“涂了口脂,你别胡说。”


    盛明淑话虽不多,但永远一针见血:“嗯,看着像是姐夫吻的,谁家铺子的口脂能有这样的效果。”


    “昨日一百两银子,还堵不住你这小女郎的嘴。”盛菩珠恼得就要去抢盛明雅腰上系着的荷包。


    盛明淑只好连连求饶:“好姐姐,我错了,你放过我还不成。”


    “我原先也不懂的,谁让姐姐总是叫我多看话本子。”


    盛明雅拿了颗蜜饯含在口里,含糊道:“长安城的话本子写得再好,也没有前日夜里的烟火和祈天灯浪漫。”


    盛明淑往盛明雅身上一靠,连连点头:“可不是。”


    “那晚我和明雅守岁,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又被长安城的烟火给闹醒了,还有漫天的祈天灯,往少了说恐怕都有数千盏。”


    “也不知是谁家的郎君为了讨好小娘子,可真是费尽心思和手段。”


    盛明雅连连点头:“日后谁为我放祈天灯,我就嫁给他。”


    盛明淑抓住机会,凉凉敲打道:“不要恋爱脑,郎君还得看脸的。”


    盛菩瑶似懂非懂点头:“二姐姐说得没错,还得看脸。”


    “可惜那日我早早睡下,没见着祈天灯,也没见着传遍长安城的盛大烟火,要不明雅姐姐还是嫁人吧,嫁人我就能看到了。”


    这时候马车被人从外边轻轻敲了两下,只听见一个很沉的声音底气十足道:“盛三娘子,今日本世子就给你放祈天灯。”


    “明日我去下聘,后日我们就成亲。”


    盛菩珠嘴唇动了动,有些无语。


    她不禁感慨祖母说得没错,傅家大郎君就是头牛,没救了。


    盛明雅放下手里的话本子,慢悠悠挑开车帘,笑吟吟望向骑马不远不近跟着的傅云峥。


    “傅世子。”


    傅云峥驱马上前:“不知三娘子有何吩咐?”


    盛明雅执盏,倒茶,然后朝外——泼。


    利落干脆的手法,泼完直接放下车帘,还不忘压了压鬓角一点也没乱的发丝。


    “你们看着我作何?”盛明雅一抬眸,三双眼睛都盯着她看。


    “你和傅云峥很熟?”盛明淑问。


    “不熟吧。”盛明雅否认。


    盛菩珠歪了歪头,肯定道:“那就是见过咯?”


    “呃……见过的。”盛明雅含含糊糊。


    只有盛菩瑶满脸天真:“三姐姐,壶里明明烧了滚水,你换什么冷茶?”


    “呵……我拿错了。”盛明雅心虚不敢看她。


    “说说吧,怎么回事?”盛菩珠心里压着疑问,面上依旧表现得很自然。


    盛明雅只好老实交代:“之前有次悄悄出府买话本子,因为只带了一个嬷嬷,所以我过于小心谨慎把傅世子当成了登徒子,泼了一身蜂蜜水。”


    “结果我回府的路上遇到了真的登徒子,还是傅世子不计较之前的误会,出手相救。”


    “然后呢?”盛明淑偏头,肯定道,“我冬至生辰那回,瞧着你和他就不太对劲,就因为救过你?”


    盛明雅埋着头,沉默半晌才道:“当时我不是泼了他一身蜜水吗,后来听说他被蜜蜂蜇了。”


    “我怕被祖父知道偷偷出府,要罚去祠堂抄书,就偷偷让嬷嬷给傅世子送了两罐子药膏,求他替我保密。”


    “所以你们一来二去就成熟人了?”盛明淑冷声笑道。


    盛明雅连连否认:“那没有,除了冬至生辰,我拢共就见他三回,每回我还避着他,就怕被长辈看出不妥。”


    “那大兴善寺还去吗?”盛菩珠端着一盏茶,也不喝,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盏边敲了敲。


    “为什么不去,不是说好来祈福的吗?”盛菩瑶反问。


    盛明雅只好如实道,声音小得不能再小:“我约你们今日陪我祈福,是因为要与郎君相看,但我不知道相看的人是傅世子。”


    “那还是去吧,你若是不想见他,我们避开就好。”盛明淑略微沉思后,很理智做出决定。


    马车在大兴善寺山门前停下。


    新年初三,香火旺盛。


    因为给的香油钱足够多,身边带的仆妇婆子也多,一行人很快被小沙弥请到更为幽静的禅房小憩。


    盛菩珠围着禅房走了一圈,没见傅云峥跟来,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完,就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盛家大娘子呀。”


    许久不露面的长兴侯夫人刘氏,身后还跟着挺着孕肚的刘娇娥。


    刘娇娥作妇人打扮,模样比起之前白胖不少。


    真是出门没看黄历,盛菩珠暗道倒霉。


    这时候,盛明淑开门从禅房出来,手里端着一壶滚水,朝刘氏的方向晃了晃:“我身子虚,手也不稳,若是离得近泼在身上,夫人可莫怪我。”


    刘娇娥是被盛明淑扇过耳光的,她还是很怕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盛家二娘子,苍白着小脸,双手紧紧护着腹部:“母亲,我们还是走吧。”


    刘氏也不敢去赌,刘娇娥肚子里怀的可是她家金孙,虽然憋屈,还是拉着刘娇娥骂骂咧咧地走了。


    盛明淑哼了声,拉过盛菩珠的手:“阿姐别理她们,真论起来,我能看清楚长兴侯府一家子,还得感谢刘娇娥呢。”


    盛家姐妹四人,在大兴善寺用过午间的斋饭,又去正殿一人请了一个平安符,正准备离开,就见守车的嬷嬷匆匆赶来,白着脸道:“娘子,停在寺庙外的马车坏了。”


    “好端端怎么坏了,出门不是检查过?”


    守车嬷嬷战战兢兢道:“是,出门前奴婢认认真真查过的,并没有问题,车夫说,像是被人故意弄断了车轮近牙端的一根桦木辐。”


    “山道危险,这车就算能用,为了娘子们的安全着想,奴婢也不建议再乘。”


    盛菩珠很镇定点头:“我知道。”


    “你先派人给家中递个消息,告诉祖母不必急,今日上香的人多,若是遇着相熟的女郎,我们会搭她们的车回府。”


    等管车嬷嬷离开,盛明淑皱起的眉头半天也没松开。


    “大姐姐觉得会是谁?”


    “不好说。”盛菩珠神色不虞,低头轻轻扯了一下裙摆上压出的褶痕,“今日香客多,明雅之前泼了傅世子满身水,我们又与长兴侯夫人不对付,加上临近开春后的殿试,从各地赶来,在大兴善寺祈愿的学子也多。”


    “人多了,事就变得杂,难免有人会想在暗中浑水摸鱼。”


    “阿姐,那现在准备怎么办?”盛菩瑶小声问。


    盛菩珠在那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一揉。


    “没关系的。”


    “刚才在正殿请平安符,我好像看到了成国公府魏三娘子。”


    盛菩瑶:“是大燕未来的太子妃?”


    “嗯。”


    “我们去问问她,正巧我与成国公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她人是极好的。”


    能让盛菩珠诚心夸赞一句“极好的”,那就说明成国公夫人能信。


    姐妹几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第69章


    “菩珠,


    早知你今日来,我们就该一起出发,路上也有个伴儿。”


    成国公夫人宋婉,一如既往的体贴温柔。


    盛菩珠带着家中的几位妹妹们上前行礼,语气多了几分亲昵:“上元节有灯会,到时我给三娘子递帖子。”


    宋婉微微一笑,自然是应好,又分别把盛家几位小娘子夸了个遍,拉着盛菩珠的手道:“我家沅宁性子闷,你们若愿意带她一起出门热闹,我自然是千百个愿意。”


    “等日后成婚,她就算想再自由肆意些,恐怕是不行的。”


    魏沅宁与太子的婚事,定在上巳节后,那时正值春夏之交,是难得的好日子。


    盛菩珠自然能听出宋婉十分希望她能与魏沅宁交好,不管是出于谢执砚和宫里的关系,或者只是作为长辈对她单纯的喜爱,她都不会拒绝。


    太子是圣人唯一成年的皇子,她的祖父是太子之师,叔父是国子监祭酒,这就已经注定了盛家与东宫密不可分的关系。


    而她若与东宫太子妃成为挚友,对双方而言,只会有利无弊。


    盛菩珠红润的唇抿了抿,笑容明媚道:“您说笑了,三娘子静雅天成,气质如兰,是连皇后娘娘都夸赞的女郎。”


    宋婉用帕子压着唇,缓缓叹了口气,把盛菩珠拉近些问:“好孩子,今日寻我可是遇着事了?”


    “方才你身边的嬷嬷来过来,我瞧着神色有些不对。”


    盛菩珠点头,美眸中有冷色划过:“我们停在大兴善寺山门前的马车,被人恶意毁了一根车轮近牙端的桦木辐。”


    宋婉闻言,眼里露出几分严肃:“好恶毒的手段。”


    “若是跟车的婆子不细心检查,山路险峻,马车失控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你们可知道是谁做的手脚?”


    盛菩珠小声说了一个名字:“我也只是猜测,不太能确定。”


    她抬起眼眸,望向宋婉,平静的目光像是做什么都胸有成竹。


    “只有千日作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所以我想把这个人给揪出来。”


    宋婉眉头轻轻蹙起,眼中有意外一闪而过,随即她又弯眸笑起来:“你需要我怎么做?”


    “既然要处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我想把家里的妹妹先送回去,就是不知您府上的马车可有空余的位置?”


    盛菩珠淡淡开口,声音更是轻柔。


    宋婉先是惊讶于盛菩珠的魄力,最后又不得佩服她的冷静自持。


    想了想,有些为难道:“恐怕最多只能再乘两人。”


    “今日上香,我是带沅宁来还愿的,巧就巧在路上遇到了辅国公府家的小娘子和长宁郡主,她们马车坏在半路,我便顺带捎了两人一同前往。”


    长宁郡主萧月殊是太子堂妹,等魏沅宁嫁入东宫,她就成了长宁郡主的堂嫂,有着这层关系,几人自然亲近。


    盛菩珠一叹,并没觉得太意外,初三香客本就多,若每人都单独乘一辆马车,通往大兴善寺的山道只会堵得水泄不通。


    她当即有了决定:“那就要麻烦您,把我家中两位妹妹送回明德侯府。”


    宋婉本就觉得过意不去,当即点头:“有何不可的,你若信得过我,我身边那两个力气大的嬷嬷,留下来给你使唤可好?”


    盛菩珠没有拒绝,笑着应了。


    “阿姐,我不走。”盛菩瑶眼睛红红的,含着一汪眼泪,委屈地捏着帕子。


    盛菩珠把妹妹往宋婉面前一推。


    “你同宋夫人回去,赶紧让祖母派人来接我们,若是耽误了时辰,我恐怕要在寺庙里留到天黑了。”


    “眼下时间紧迫,你可不许再闹小性子。”


    盛明淑和明雅见盛菩瑶乖乖上了马车,两人往后躲了躲。


    “大姐姐,我和明雅都留下来,让菩瑶先回就好。”


    盛菩珠张口欲劝。


    盛明淑坚定朝她摇头:“大姐姐不必多说,四妹妹年纪小,我和明雅都及笄了,不能事事都躲在姐姐身后。”


    “而且山道崎岖,再添人也危险。”


    盛菩珠犹豫一下,也同样想到成国公府的马车本就不大,半路上又捎带了长宁郡主和宋竹宜,多一个菩瑶还好,倘若再挤一个人,的确不安全。


    “也行。”


    盛菩瑶一听,急得大哭。


    恰好去寻长宁郡主的嬷嬷,带着人回来了。


    “表嫂,我听嬷嬷说,你的马车被人弄坏了?”


    萧月殊人还未到,声音已经远远传来,她怀里抱着一堆的平安符,少说也有二十几个。


    盛菩珠朝她微笑:“没有关系的,寺庙有禅房,大不了我就留宿一夜。”


    萧月殊把平安符往嬷嬷怀里一塞,很果断地决定:“那我留下来陪表嫂吧。”


    “反正回府也无趣,不如和表嫂一块儿玩。”


    能有什么好玩的,盛菩珠头痛不已,就听见胆子一直都很小的宋竹宜气喘吁吁跑上前:“我……我也留下来。”


    魏沅宁走在最后,左右看看,很义气道:“那我也……”


    “你们都给我回去。”


    “夜里的寺庙能有什么好玩。”


    盛菩珠眼疾手快先把魏沅宁往马车里一推,又去牵宋竹宜的手,眼睛看的却是萧月殊:“不要胡闹,你们帮我照顾好菩瑶,等我什么时候得空,再喊你们来府里做客。”


    等马车从大兴善寺出发,其实时辰已经不早。


    盛菩珠眸色冷冷望着寺庙的山门,神色依旧镇定:“不要怕,有我在,夜里我们三人就睡一间屋子,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盛明淑垂眸,有些自责道:“可能是我连累了你们。”


    “瞎说,姐妹之间能有什么好连累的。”


    “就是。”盛明雅小拳头挥了挥,“我们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


    日暮西垂,天色只余一层薄薄的金色。


    盛菩珠晚膳用了半碗斋食,杜嬷嬷从食盒里拿出,出府前就备好的素点心:“娘子夜里若饿,暂且用点心垫一垫肚子。”


    “嗯,嬷嬷别只顾着我,点心你拿一半走,和院子里伺候的婶子们分了。”


    杜嬷嬷没应,反而是有些忧心道:“奴婢方才一路过来,见前院人多,许多来寺里祈愿的读书人,没能订到厢房,许多都是在偏殿的蒲团上席地休息。”


    “娘子,老奴不知为何,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守车的方婆子做事一直很细心,从未出过这样的差错。”


    “男客那边虽然不至于影响到我们女眷休息的禅房,可到底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就算读的是圣贤书,但保不齐有浑水摸鱼的宵小之徒。”


    杜嬷嬷担心的,自然也是盛菩珠心里悬着的事。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反而是笑着安抚道:“我们人多,宋夫人还留了两个力气大的嬷嬷给我使唤,夜里大不了警醒些,只要熬到丑时后,府里来接我们的马车就该到了。”


    等杜嬷嬷忧心忡忡退出去,盛菩珠朝明淑和明雅交代道:“我晚膳吃得有些多,绕着禅房走走消食。”


    出了禅房,盛菩珠绕着这座僻静的佛寺小院走了一圈,她走得很慢,几乎是两三步就要停下来四下打量一番,或者沿着墙根看一看周围的植物,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直到她不紧不慢走到一棵几乎需要两人才能围抱的榕树下。


    盛菩珠抬脚在树干上踹了踹,冷声问:“傅世子,树上风景如何?”


    死寂一片的榕树枝,只有风吹咯树叶的声音,看似根本没人。


    盛菩珠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道:“听说玉门关风水养人,傅世子夸下海口,是准备明天就收拾包袱滚去玉门关了?”


    “去去去,去个屁。”


    傅云峥从枝丛里探出一个脑袋,冷着一张脸:“说吧,找本世子什么事?”


    盛菩珠朝他高深地笑了笑:“难道不是该我问,傅世子鬼鬼祟祟跟着我们姐妹几人作何?”


    从小在安国公府能翻天的傅云峥,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不至于做跟踪那种混蛋事。”


    “我只是见你们马车迟迟不走,所以才留下来的。”


    傅云峥声音一顿,又补了句:“今日各地来长安的人多,大多是来祈愿开春殿试的学子,夜里不安全,我真没骗你。”


    盛菩珠朝后退了半步,认可地点头。


    “我知道不安全。”


    “我也知道傅世子没骗我。”


    傅云峥见盛菩珠这样坦荡,他反而笑得讪讪的:“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胡说的?”


    盛菩珠“哦”了声,很是坏心思地挑眉道:“年二十九深夜,你敢跪在我祖母面前,说想要求娶明雅为妻。”


    “啧,谁家好人年二十九去给长辈磕头啊,至少说明你傅云峥光明磊落。”


    傅云峥啊了一声,脸颊火辣辣的,眉头更是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这种丢人的事,盛老夫人怎么什么都往外讲。”


    盛菩珠凉凉一笑:“祖母只同我说一人说过,但我不介


    意告诉明雅。”


    傅云峥一听,急了,几乎是连滚带爬从树上跳下来。


    “你别说,可千万别告诉盛三娘子,日后有什么难办的事需要我出手,只管吩咐我。”


    盛菩珠嘴角翘了翘,心想傅云峥这人真是有意思。


    她沉默半晌没,意味不明笑了声:“巧了,我今日正有事要求你呢。”


    “留下来,保护你们?”


    “这事不算,我今夜本就没打算先走。”


    盛菩珠看他一眼,沉吟道:“也不算什么麻烦事,就怕傅世子好面子,心里不愿意。”


    傅云峥冷哼:“能有什么不愿的,你尽管说。”


    盛菩珠笑起来,又怕自己表情太嚣张,赶紧轻咳一声道:“我希望傅世子能扮成女郎的模样,躲在我们姐妹三人那间禅房,睡一夜。”


    “嗯。”


    “想必就像傅世子说的那样,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睡一觉而已,我们还准备了点心和茶水,世子还未用晚膳吧?”


    傅云峥:“?”


    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他堂堂傅氏儿郎,怎么可以扮成女郎的模样,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就算杀了他,也别想他扮成女郎。


    傅云峥正准备开口拒绝,下一刻,禅房的院门被人推开,盛明雅亭亭玉立站在门扉前,夕阳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柔的金辉。


    “傅云峥,真的不行吗?”


    “不就是扮成女郎。”


    盛明雅歪着头,声音甜糯,巴掌大的小脸微微仰起,目光盈盈看向他。


    哦!


    她不光喊他傅云峥,她还朝他笑了!


    傅云峥觉得脸颊上刮过的风,都带着香甜的气息。


    “行!”


    “怎么不行,我现在就去换衣裳。”


    傅云峥生得高大,盛菩珠几人的衣服他是穿不了的,只能找嬷嬷们把备用的衣裳剪开,重新拿针线缝了拼凑出一身。


    梳了女郎新年最时兴的发髻,也不知道是不是盛菩珠姐妹几人的恶趣味,还给傅云峥上了全妆。


    他只要不站起来,远远看过去,只会给人一种高挑貌美的女郎形象。


    “明雅觉得如何?”问话的是盛明淑。


    盛明雅很难被人察觉的耳尖红了一点:“杜嬷嬷头发梳得好,世子的唇上的口脂太艳了,不如擦掉一点。”


    傅云峥抬手要抹,盛明雅赶紧拿出帕子拦住他:“别把妆搞花了。”


    傅云峥只好把腰弯下去,任由她拿帕子轻轻在唇上擦了擦。


    隔着帕子,很软的指尖,淡淡的香,视线下女郎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


    傅云峥涂了粉的脸,泛出一层粉粉的红。


    至于女装打扮。


    他不禁安慰自己,反正除了盛家女郎外,谁也不知道他穿了女装,就没有比这今夜更值得的事了。


    第70章


    夜深。


    幽静的禅房和白日香火热闹的寺院相比,就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盛菩珠带着妹妹和嬷嬷们,就躲在与正房只有一门之隔的东侧小茶室里。


    屋里人多,只留一盏豆大的昏烛,灯影摇曳,地上放着蒲团,一群人三三两两分作几堆,又把盛菩珠三姐妹围在最里的位置。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件勉强算作武器的东西,有禅房后院的烧火棍,也有烛台或者也不是谁从墙院撬下来的砖石,盛明雅唯独盯上了莲花台上,那个有十来寸高的白瓷观音像,神态庄严慈悲的观音被她紧紧抱在怀里,怎么看都不能算是趁手的工具。


    大家都尽量放低声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有正房传来傅云峥啃糕点喝茶的声音,不像演的,他真的吃得很尽兴。


    约莫半个时辰后,傅云峥吃饱,又在正房里晃荡一圈,然后熄灯。


    更漏将尽,禅院死寂。


    盛菩珠就坐在临近窗子的位置,若说不怕,那肯定是假的,她就算表现得再镇定,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害怕,指甲陷进掌心里,直到有些痛了,她才反应过来要松手。


    她觉得困,可又不敢真的睡过去,只能眯着眼睛靠在杜嬷嬷肩膀上打瞌睡。


    “咯吱……”


    很轻的声响,但是一声接着一声,一点点逼近。


    今日没下雪,但夜里风大,若不仔细听,其实更像是树叶在枝丛上晃出的动静。


    直到那声音忽然停住,就像猫踩在青砖上,或者是枯枝被吹折,皎月的冷光从厚重的云层里泄出来,几道狰狞的影子骤然投在窗子上,悄无声息,像鬼魅一样。


    盛菩珠吓得捂住唇,后颈寒毛倏地竖起。


    “娘子莫怕……”杜嬷嬷白着脸,刻意压低声音微微颤抖,她手里紧紧抓着一条从春凳上拆下来的木头凳腿。


    “嘘。”盛菩珠咬住唇,朝众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摆放在地上的残烛,豆大的火光突然“噼啪”一声灭了,小小的茶室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


    就在这刹那!


    正房关紧的门被人用巧劲推开,一层层的黑影漫进屋中,不止一人。


    “动作轻些,别吵着里头熟睡的小娘子,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首的人压低声音。


    其中有一个略微年轻的声音紧张地问:“大哥,真的可以吗?”


    “若是被发现,我们就完了。”


    说话的人被狠狠扇了一下脑袋,为首的人显然不是很有耐心:“怕什么,她们那车又不是我们弄坏的,今日寺院人多,等把人搞到手,黑灯瞎火谁猜得到我们。”


    “啧啧,只是不知道这长安城的小娘子,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这等福分让我们遇上,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纱帐被粗暴掀开的刹那,寒光乍破,为首的男人话音戛然而止。


    一把薄如蝉翼的刀横在他喉咙上,凉得男人只觉得冷汗从脚底一路窜到天灵盖。


    “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这黑灯瞎火的,帐子里的小娘子到底有多美,能让你移不开眼?”


    尖锐带着杀意的薄刃,鹰一样锋利的眼睛,有血从皮肤上渗出来,男人像是被钉在原地,不敢动,也不能动。


    帐中的确有温香软玉,只不过那块“软玉”生得实在高大,淡紫色襦裙,胸前绣着精美的竹叶梅花,美人粉面红唇斜倚在锦衾间,手执长刀,笑得如同半夜索命的阎王。


    “滋味?”傅云峥慢条斯理起身,刀背在为首的男人脸上拍了拍,“断头酒的味道,想尝尝吗?”


    “哐当!”


    盛菩珠只听见屋子内一声轰然巨响,像是硬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接着又是哐当几声,好像是桌子翻倒了。


    “靠,老子还没吃完的点心。”这是傅云峥骂骂咧咧的声音。


    盛菩珠也不懂,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心疼地上的点心,没多久,哐哐哐,很像拳头砸在脑袋上的闷响。


    盛菩珠听得一阵牙酸,沉默片刻问:“傅世子,你还好吧?”


    傅云峥甩了甩手:“我没事。”


    “小娘子们还是先躲着吧,这里太乱,等我把这几个渣滓处理干净。”


    他应该是去翻找绳索,黑暗中传来布料撕裂的声音,三个贼人连话都没说上半句,迎接他们的就是干脆利落的暴揍。


    傅云峥一边捆人,一边咕哝:“什么玩意,还砸坏了小爷我的点心。”


    “我今天非得弄死你们不可,让你们知道


    小爷我的厉害。”


    第一次穿女郎的衣裳,襦裙宽大袖摆又长,实在不利于他打架,傅云峥把袖子往上扯了扯,正准备寻火折子。


    就在他低头的刹那,忽觉后颈汗毛倒竖,像是被什么盯上,他甚至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该死!”


    “难不成还有后手!”傅云峥骂了声,不管不顾猛地向前一扑,凌厉剑风几乎是贴着他耳鬓擦过去。


    傅云峥伸手在耳朵上一抹,好家伙,见血了。


    “你是谁?”


    刀与剑在半空中相撞,擦出火花,


    傅云峥不敢掉以轻心,反手抽刀格挡,却被震得虎口发麻,朝后退了半步。


    “让你死的人!”


    谢执砚声音冰冷,下手毫不留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剑光如雪,招招直取要害。


    傅云峥狼狈滚了一圈,若不是他速度够快,恐怕要当场被捅个对穿,结果一口气还没喘完,又被身上的襦裙绊了一下,刀背在青砖上擦出火星,对面的人依旧剑势不减,存了必杀之心!


    “唉唉唉、等等……”


    “你这声音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老子是傅——”


    话音未落,对方剑尖已刺向他喉咙。


    “郎君。”


    “郎君快住手,他是傅云峥。”


    禅房主卧与东侧小茶室相连的门,被人猛地推开,盛菩珠手里举着一盏灯,暖黄光晕霎时照亮半间屋子。


    剑尖凝在傅云峥喉前,几乎是贴在他皮肤上。


    好险!


    差点就死了。


    傅云峥狼狈爬起来,刚才谢执砚的剑,但凡多进一寸,他的小命就要交代在今日夜里了。


    劫后余生,他根本不顾上自己身上的装扮。


    还是谢执砚提醒,居高临下,每一个字都带着戏谑的腔调。


    “啧……”


    “傅家大郎真是好兴致,我竟不知你还有这等喜好。”


    傅云峥闭着眼睛,有一种还不如刚才就死一死的无力感。


    谢执砚面无表情看向傅云峥脑袋上高耸华丽的交心髻,又瞥了他身上明显不太合身的襦裙,描过眉,涂了胭脂,水润的唇,用的也不知是谁的口脂。


    越看,眼底的冷意越浓,薄唇抿成一道平直的线。


    他冷着脸收剑入鞘,又拿出帕子认真擦过手,才转身看向不远处的妻子。


    “珍珠,过来。”声音平静,甚至没有波澜。


    只有谢执砚自己心里清楚,赶到禅房的那一刻,他听见傅云峥咕哝的那几句胡言乱语,当时究竟有多后怕。


    “郎君。”盛菩珠仰头看他,双瞳剪水,干净清透。


    “你没事就好。”谢执砚闭了闭眼,低低的嗓音,如同夜风撩过般沙哑。


    盛菩珠尚未从惊讶中回神,便撞进一片宽厚的胸膛,他的心跳又急又重,隔着衣衫,震得她耳膜发颤。


    谢执砚手臂用力,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盛菩珠主动握住他的手,冰凉的指尖,一股子寒意,早晨才见过的男人,此时下巴已经冒出一点胡渣,浓黑漆深的眼睛里,映着她模糊的影子。


    “对不起,我来迟了。”


    “是不是被吓到。”


    谢执砚慢慢低下头,吻住她的唇,像是得到了一些满足,又像是不够。


    平日在外,从来都是束身自修的男人,他像是连规矩都不顾了。


    盛菩珠觉得他视线很重,却无端令她感到安心。


    身体在轻轻地颤抖,不知是他身上的冷意,还是事情解决后,她终于不必强撑着维持冷静。


    高高悬着的心,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彻底落回肚子,盛菩珠慢慢眨了眨眼睛,对他四目相对,她像是被蛊惑般主动踮起脚尖。


    红润的唇在他颈侧位置很轻地蹭了蹭:“没有的,我不怕,郎君不必自责。”


    她知道他今日出门,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办事,平日就算休沐,也有许多公务要忙,所以并不打算麻烦他,也从来没想过他会来。


    这一切,并不是他的过错。


    可谢执砚并不是这样认为的,他心底压着后怕的情绪,甚至极端得有些过头。


    俯下身,掌心小心托着她的娇嫩脸颊,声音执拗道:“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这次是我没尽到丈夫的责任。”


    “你们到底够没够,管管我死活好不好。”


    傅云峥跷着二郎腿,坐在这间禅房里唯一完整的那张床上,今夜被谢执砚爆锤,嘴角肿了一大片,脸颊也有伤,妆也花了不少。


    谢执砚转过头,表情淡漠看他。


    “这三个人渣,你准备怎么处置。”


    傅云峥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女郎装扮了,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用脚踢了踢地上半死不活的三人:“你准备怎么处置?”


    “先关起来审,然后……杀了。”谢执砚眼神冷厉,泛着寒光。


    傅云峥点了点头,问:“你杀,还是我杀?”


    “先交给大理寺处置。”谢执砚解下大氅,把盛菩珠裹进去,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让陆二来吧。”


    “陆二?”傅云峥一怔,然后表情忽地变得狰狞,他僵着脖子慢慢扭头,朝外边看。


    果不其然,陆舟渡背着手,不紧不慢跨进屋子。


    他肤色依旧是那种长年不见阳光的白,似笑非笑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啧,傅云峥你这是什么鬼癖好。”


    陆寺卿语调虽然很嘲讽,但是他的表情看不出半点轻慢的意味,甚至眼神里带着几分难得的欣赏和佩服。


    “你们真是……”


    “该死啊。”


    傅云峥长叹一声,扯了扯衣袖,又理了理凌乱的裙摆,他阴恻恻地打量陆舟渡,又咬牙切齿去看谢执砚。


    屋子里三个男人各怀心思,只有盛明淑从盛明雅身后探出一颗脑袋,小脸雪白:“陆寺卿怎么也在?”


    半夜出现的男人,一点都不像秉公执法的大理寺卿,反而更像出门杀人,顺带毁尸灭迹。


    陆舟渡那点笑僵在脸上,他怎么进的屋子,又怎么原路退了出去。


    似乎怕把人吓到,还往更远的地方退了退:“三郎,明德侯府的马车已经到了。”


    谢执砚点头,也不说话,不容拒绝把盛菩珠抱起来。


    “郎君,我不想乘车,想骑马。”


    盛菩珠身体还在轻轻地抖,她莫名想变得任性些。


    “好。”


    “那就骑马,我带你。”


    冬夜,风凉。


    盛菩珠被紧紧裹在玄色的大氅里,脸颊贴着男人的胸膛,手臂用力抱紧他的腰。


    她告诉自己没关系的,骑马,他带着她,她用这种姿势抱着他,也算正常。


    “冷吗?”


    谢执砚扯紧缰绳,抵在盛菩珠耳旁问。


    未等她回答,男人带着薄茧的手已抵住她的后腰,把她往里推了推,更亲密无间地贴紧。


    寒风呼啸,盛菩珠觉得脸热。


    她仰头,就能触到他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俊美如神祇一般的男人,此时目光淡淡地落下来,不笑时,轮廓分明的脸上,更显一种山水冷淡的威严。


    盛菩珠鼻子皱了皱,她在谢执砚身上闻到了很淡的血腥味,还混着泥土和皮革气息,他今夜像是走了很远的路赶回来,只为确定她平安无恙。


    风很大,但他胸膛宽阔,她在茫茫深夜里,像是忽然寻到一盏灯,就像风有了轮廓。


    “谢执砚。”她鬼使神差唤他。


    “嗯?”


    “您今日和陆寺卿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谢执砚没有否认,声音有些沉闷,混着清脆的马蹄声:“本是准备去雍州处理一些事,不过已经没关系了。”


    “那些都不重要。”


    不重要吗,那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