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晌午,鸟雀困得在枝丛里打盹儿。
韫玉堂东次间浴室,水汽氤氲,偶尔一两滴凝结的水珠子,从梁上砸下,落在乌墨色的砖石上。
窗子只开了条缝,屋子里被这又湿又热的气息烤着,盛菩珠捧着怀里干净的换洗衣裳,就站在低垂的斑竹卷帘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夫人。”卷竹帘后方传出‘哗啦’一声响动,男人低哑嗓音混着绵密的水汽。
下一刻,一只湿漉漉的大掌毫无预兆伸出,攥住盛菩珠纤细白皙的手腕,只是稍稍用力,她便整个人跌了进去。
谢执砚身上只穿着一条素白的袴裤,热水顺着他肌理分明的高大身躯滑落,水珠蜿蜒,贴着他紧实的背肌肌肉,最终没入腰腹阴影深处。
蒸腾的水汽里,男人挑不出任何瑕疵的身体,在烛光映照下泛着诱人的美感,甚是鲜艳可口。
盛菩珠手心发紧,呼吸有些无法控制,怀里抱着的衣裳几乎被她攥皱。
抬眸便见谢执砚颀长挺拔的身体,犹如一道影子朝她笼罩下来,避无可避。
水痕浸湿他的浓黑的眉眼,像是下了一场很大又很急的雨,他走了很久的路终于从雨幕中走出来,来到她身前,一步步地逼近。
微绷凌厉的腰腹线条,随着他慢慢俯身的动作——
实在太高了。
又大。
饱满鼓胀的弧度,特别是衣料吸饱水后,若隐若现,根本无法忽视的“庞然大物”。
“水…水快凉了。”盛菩珠眼睫抖了抖,稍稍移开目光,她不该进来的。
谢执砚看着盛菩珠,一句话没说,就算不真的做些什么,但也没打算放过她。
今日午膳,她用得不多,胃口不好,只能说明是运动量不够。
只要累到极致,够了,出了汗,总会觉得饿,觉得渴。
然后能接受更多。
谢执砚理所当然这样认为。
“那夫人替我暖暖?”他薄薄的角微勾,一滴水珠从发梢滑下,正巧砸在盛菩珠的手背上,凉得她身体不受控制一抖。
“什、什么?”盛菩珠不可置信瞪圆了眼睛。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围困的猎物,捕食者的獠牙,马上就要衔住她脆弱的脖颈,无处可逃。
“夫人体热,正好暖暖。”谢执砚伸手,指腹擦过她唇瓣。
现在是白日,还在浴室里。
简直不要太荒唐。
他可是正人君子!
盛菩珠一想到那画面,身体就像被火烧过似的滚烫,她耳廓瞬间变得通红,第一反应是先跑为上。
身体的动作快过脑子,萌生出这个想法的刹那,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里抱着的衣裳,劈头盖脸往谢执砚怀里一塞。
快点跑,不能有半点犹豫,一定要麻利朝外冲。
“跑什么。”谢执砚长臂一捞,轻而易举勾住她的腰肢,拖了回来。
蕴着水汽的鼻息,喷在她耳后,指尖水迹缓缓染透她的衣裳。
“不是说好了,陪我一起‘吃’?”
“夫人,言而无信。”
“胡说。”盛菩珠反驳。
谢执砚笑了一声,语调不紧不慢:“夫人‘吃’我,难道不是?”
盛菩珠发颤的指尖撑着浴桶边缘,整个人跌坐在他小腹上,襦裙沾了水,愈发变得透明。
“谢执砚,现在是青天白日。”
“你真是!”
“越发的混账了。”盛菩珠雪白的脖颈高高仰起,漂亮的眼睛里带着浓浓的控诉。
谢执砚理所当然道:“虽是青天白日,又没有真的给你‘吃’,自然不会不合规矩。”
“你简直是强词夺理。”盛菩珠看不清他的脸,呼吸越来越重,像被淹在水里。
“那避子的药还差一味,夫人哭什么?”谢执砚垂眸,很认真地审视她的眼睛,像是把她剖开来,看穿她所有的掩饰。
“我哪里有哭?”盛菩珠不满嘟囔。
谢执砚看了一会,抬起手背从她眼睛上擦过,冷白的肌肤上水痕明显。
盛菩珠下意识抖了抖,知道那点泪意是身体不受控制的自然反应,紧紧抿着唇,半晌道:“是浴桶里的水,溅我眼睛上了。”
“那这呢?”
“这也是浴桶的水吗?”
忽然一阵痉挛从盛菩珠身体深处淌出来,瞬间把她浇透。
身下的襦裙已经乱了,散落的乌发湿漉漉垂在肩膀上,像脂玉一样雪白的肌肤,被热意熏出如同烟霞一样的淡粉色。
谢执砚冷白的掌心朝上,递到她眼前。
那修的指节泛着可疑的水光,指腹到虎口都覆着一层的晶莹,在昏暗的灯烛映照下折射出靡丽柔色。
“嗯。”盛菩珠不敢看他,喉咙里那点声音微乎其微,湿漉漉的眼眸像冬日晨间幽静的湖面。
“夫人总能强词夺理。”
谢执砚不容拒绝扣住盛菩珠的手腕,很强势地把她柔软指尖,按在自己掌心上。
盛菩珠这回真哭了起来,掌心里的湿滑触感黏腻惊人,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但是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她可是要脸面的女郎。
“是水吗?”
“是吧。”
“夫人也不算强词夺理。”
谢执砚嗓音沙哑得厉害,低笑着将她整个手掌整个包裹住,黏稠在两人肌肤间拉出细丝。
盛菩珠试图抽手,却被他引导着划过紧绷的腹肌。
那层湿滑随着他越发露骨的动作,愈发黏腻,她被那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控制住,背脊贴在浴桶边缘,却又被他抵住,密不可分。
一层层如浪潮澎湃的热气,烫得她身体从里到外发麻。
盛菩珠说不出话,但在谢执砚的注视下,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赶忙用一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掌心,重重摁回浴桶里,混乱中,只有要先彻底毁尸灭迹的想法。
……
傍晚,太阳悬在地平线上,将落未落。
盛菩珠在申时末醒来,睁开眼时,她整个昏沉好似还在水里晃,身体四处不着力,双手掌心一片通红。
就算已经上了药,
她还是觉得皮肤上一阵火辣辣的。
今日在浴室里,他每一次替她洗净,然后又重新弄湿。
最凶的时候,握住她腕骨的手,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骨头给捏断。
看似浅尝辄止,实际上每一次,他都会要得比上一次更多。
“唔。”
盛菩珠嘤咛一声,赶紧打断脑子里不合时宜的画面,撑着床榻想坐起来。
结果才抬起一只胳膊,下一刻,又软绵绵倒了回去。
“醒了?”谢执砚掀开帘子,他穿了一身白月色家常圆领袍,清隽端雅,哪里还有半点之前孟浪的模样。
盛菩珠没忍住羞恼,暗暗瞪他一眼。
没想到被谢执砚逮了个正着:“身上还难受?”
盛菩珠转头不看他,紧紧抿着唇,看似在生气,过了许久她才轻轻摇摇头,表示身体无碍。
“饿不饿?”谢执砚拉过一个矮矮的月牙凳,在她面前坐下。
午膳本就没吃什么,这会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但是盛菩珠有先见之明,她很倔强地再次摇摇头,但非常可惜只有想法上倔强,身体却提前唱起了反调。
“咕噜咕噜。”这是她肚子发出来的抗议声,虽说不大,却也高低也让她感到尴尬。
“看来是饿的。”
“累了那么久,又出了好些汗,湿得厉害。”
“怎么可能不饿。”
谢执砚看着她,很认真的语气,就像是说一件理所当然会发生的事。
晚膳,两人一起用。
盛菩珠平时只是正常女郎的食量,一小碗粳米饭,半碗汤,加上每样菜浅尝几口,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再吃一块点心。
今日她足足比平时多用了半块点心,半碗汤,要不是怕夜里吃积食睡不好,恐怕还能再添小半碗饭。
谢执砚看着眼里,心里已经盘算着下次她若还是不好好吃饭,他该用哪样的手段。
“郎君。”盛菩珠见他吃好,也跟着放下象牙筷。
抬眸时,目光瞥见谢执砚咽下最后一口汤,微微滑动的喉结,上下一滚,配着冷白的肤色,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矜贵难言的欲。
盛菩珠不敢多看,眸光稍顿,不露神色移开些,语调缓缓问:“腊八冬猎,郎君可知圣人要替太子选妃一事?”
“嗯。”谢执砚拿起湿帕擦手,手腕翻转,曲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示意她继续。
“太子选妃,谢氏女郎不可避免要参选,郎君可知家中长辈属意谁去?”
“谢氏女不入东宫。”谢执砚坐着没动,手里的帕子被他慢条斯理折起来,随意搁置在桌面上。
盛菩珠先是一愣,然后缓缓坐直了身子:“若家中长辈已有要令仪入宫的想法呢?”
谢执砚凉薄的唇压了成一条平直的线,漆眸微微一眯:“祖母不会同意。”
“若真有违逆者,那就按照谢氏家规处置。”
盛菩珠听完稍稍松了一口气:“令仪不愿,我若帮她,不算违逆规矩吧?”
“是谁想让令仪入宫?三叔?还是大伯?”谢执砚忽然抬起眼睛。
盛菩珠并不打算瞒着,如实道:“是令仪找我,说大伯找三叔提的。”
“大伯说清姝年岁小,不够稳住,而令仪十七,年岁正好。”
谢执砚缄默稍许,很自然道:“既然令仪找你,那只要不坏了规矩,随便你怎么帮她。”
盛菩珠顿时有了底气,想了想她又说:“清姝今日因为一点小错被长房禁足,说是等腊八后再放出来。”
“我不懂,长房虽然不愿清姝,为何要把令仪推出去。”
“若真是舍不得府里的女郎,大不了冬猎时低调些,总有别的法子。”
谢执砚闻言,眼底笑意带着些许冷意,他直截了当说:“清姝喜欢太子是府中长辈都知晓的。”
“谢氏女郎,可没有二女一夫的道理。”
盛菩珠听懂了。
原来一定要把谢令仪推出来,是怕谢清姝脑子发热,自己毛遂自荐啊。
难怪长房着急忙慌,怎么也要让谢令仪在冬猎时入太子的眼。
谢执砚站起身,换了一块干净的帕子,乌眸依旧掩着叫人无法窥探的情绪。
他拉过盛菩珠的手,替她擦拭,很认真的神情,动作更是温柔优雅,帕子温热的触感擦过皮肤,沿着她纤细柔软的手指,一寸寸压过,就连手掌心都没有放过。
“宫里选太子妃一事,你只管放心,九郎并非糊涂之人。”
“圣人对他报以长远的期待,太子妃同样关系到江山社稷,不是谁想,都能当得上的。”
萧氏九郎,盛菩珠没见过其人,但也知道他的名号。
大燕太子萧长岁,圣人第九子,虽非长子,却是皇后娘娘所生,也是如今唯一活到成年的皇子。
第52章
岁尾,腊月初八。
圣人携朝臣摆驾东郊猎场,冬猎之后要进行岁杪祭祀,在太阳落山后,以燃灯祈福来年雨顺风调。
太后因前些日偶感风寒,缺席此次冬猎,朝中命妇便以皇后为首,跟随天子銮驾出城。
寅时三刻,霜重如雪,盛菩珠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
明德门外早已排起长龙,各府马车在官道上,灯影如星,蜿蜒没有尽头。
“娘子,可要饮些牛乳?”杜嬷嬷拿出食盒,里头放了各式点心,都是厨娘在深夜特意备上,给府里的主子路上吃的。
盛菩珠怀里抱着软枕,眼皮似坠了铅,随着马车摇晃一点一点地往下压。
她闻言,摇摇头:“太早了,我困得厉害,吃多了东西,等会儿出发恐怕经受不住颠簸,要吐出来。”
“那就含一颗蜜饯?”
“方婶子特意添了薄荷,用细盐和蜂蜜还加了陈皮一起渍出来的,提提神也好。”
“嗯,也行。”盛菩珠眼睛没睁,困得连手都不想抬,“嬷嬷喂我。”
“好,老奴给你挑一颗最大的。”杜嬷嬷宠她,说话时微弯的眼尾泛出岁月堆叠的皱纹,笑着伸手打开攒盒。
这时候,马车外响起一阵规律的马蹄声。
甲胄摩擦碰撞出的声音,很难被忽略,惊得盛菩珠嘟囔一声,勉强睁开眼。
谢执砚修长手掌挑开半边车帘,月光漏下来,能很清晰地看见男人清冷的眉眼,玄色衣氅上沾着的碎雪,周身笼罩着比这黎明更深更重的寒意。
盛菩珠困迷糊了,眼瞳蒙着一层水雾,有些彷徨看向他:“郎君怎么来了?”
谢执砚目光抬起来,没说话,反而长腿一抬,跨进马车里。
他单手解开大氅,接过杜嬷嬷小心递上前的热帕,认真擦了脸和手后,才看向她低声问:“怎么困成这样?”
盛菩珠无力地摇头,总不能说,因为他昨夜宿在宫里,她就肆无忌惮偷看了大半宿的话本子,熬夜使人发昏,直到出发前一个时辰,借着梳洗换衣的时间才勉强打了个盹儿。
“等圣驾过了朱雀街,就可以放行。”
“再等小半时辰。”谢执砚声音里噙着笑,说话时,口中呵出淡淡的白雾,他也不知在外头冻了多久。
“嗯。”
盛菩珠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依旧困得东倒西歪,软枕在下巴压出一道绯色的浅痕,几缕碎发毛茸茸的垂在耳边,不能专注的眼神反而透着楚楚动人的神态。
谢执砚低头打量她半晌,微深的目光不动声色移开些,落在装有点心的食盒上。
“还吃吗?”他伸出手,用指节敲了敲。
“嗯,要
蜜饯,不要点心,会颠吐的。”盛菩珠眯着眼睛,柔弱无骨的身体,朝后歪了歪,眼看又要砸进软枕上。
谢执砚眉梢微蹙,软枕虽用的是上好的蚕丝料子,但对她那一身脂玉似的肌肤来说还是粗糙了些。
那样娇气的身子,随便一碰就能红上一片,等会子真在脸上留了很重的痕迹,她清醒时又该恼了。
谢执砚冷白指尖,从攒盒里捻起一颗蜜饯,视线落下。
忽有冰凉之物抵在唇间,盛菩珠含糊张开唇,舌尖抵在那一颗酸津津的蜜饯上,等尝出了滋味,也没多想身体本能朝前倾了倾,想要一口咬进去。
却没料到,谢执砚手腕刚好做出朝前递的姿势。
红润的唇,透着湿意,连同捏着蜜饯的修长手指,也一并含了进去。
“唔。”
这一下,捅得极深。
两人谁都没有料到会这样,同时愣住。
甜涩混着蜜饯的酸香,在口腔里炸开,那样猛烈,像冬夜里忽然卷而起的风暴,无法忽视。
盛菩珠骤然睁眼,对上谢执砚近在咫尺的眼瞳。
天生的凤眸,眼尾挑着一抹月牙似的弧度,瞳仁漆黑偏巧又亮得惊人,本应该是很凶的眼神,偏巧他眉骨生得端雅清隽,不笑时也把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凌厉给冲淡,以至于让人无法轻易察觉。
“夫人。”
“怎么如此着急。”谢执砚嗓音低低,指尖却往她齿关探得更深,指腹恶劣地在她舌头一碾,像是要把她口中的蜜饯,给揉成香甜的蜜水。
盛菩珠慌得去推他的手腕,反而被他另一手,顺势扣住雪白的后颈,朝前重重一揽。
“我……没有。”她勉强发出一点细弱的声音。
谢执砚‘嗯’了声,没有说话,他高大的身体,完完全全将她整个笼住,指节却仍停在她唇齿间。
说不上的怪异感觉,盛菩珠眼底瞬间漫上湿意,长睫凝着水雾,脸颊红红的,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偏生他今日有公务在身,她齿关还不敢合紧,就怕咬伤他,万一留下痕迹被外人瞧去,那可要如何解释。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盛菩珠喉咙咽了咽,口中津液快要溢出来,进退两难的时候。
谢执砚终于慢条斯理抽回手,拇指指腹蹭过她下唇,很轻的摩擦两下:“清醒了?”
“醒了。”盛菩珠垂眸,不敢看他。
“我该走了。”
谢执砚越过她,伸手拿起大氅,用很平静的声音道:“皇后娘娘那里我提前请示过,等你的马车到了东郊别苑,会有一位姓余的嬷嬷来接你,到时候必须同各家女眷挤在一处。”
“嗯。”盛菩珠脸颊烧得滚烫,就算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她一时间也没法做出正确的回应,只能胡乱点头。
谢执砚情绪收得实在太快,转身瞬间脸上已经回复一贯的清冷,就好像方才过分孟浪的人,不是他一样。
“娘子您的脸,怎么红成这般?”杜嬷嬷回到马车,声音略透着着急问。
盛菩珠舌尖慢慢压过牙齿上咬着的蜜饯,对上杜嬷嬷紧张的神色,她伸手撩开帘子,让外头冷风灌进车厢里。
她含糊道:“炭盆烧得过热,可能是熏的。”
“这样啊。”
“那娘子忍忍,冬日出门在外,若是感染风寒那可是要遭罪的。”
盛菩珠点头,心虚拿帕子对着脸扇了扇,等那阵热意过去后,才慢慢放下帘子。
“蜜饯还吃吗?”杜嬷嬷看着打开的攒盒,不确定地问?
“不……了吧。”
“收起来吧。”盛菩珠根本不敢看里头装着的那些蜜饯,一想到他刚才做的那事,心跳和呼吸就开始不受控制。
一刻钟后,马车启程。
天色也从漆沉,渐渐变成有些朦胧亮的鱼肚白色。
今年冬猎,靖国公府大房因为病的病伤的伤,包括被禁足的谢清姝,全都留在府中。
老夫人年岁大,冬寒更不宜出门。
所以长房女眷空缺,二房以盛菩珠为代表,三房窦氏带着女儿一同前往,唯一意料之外的,就是三房次女谢令晞也得了冬猎的名额。
天明,日头渐高,下了一夜的雪也慢慢停了。
等到巳时,马车停下,依着圣人口谕原地休整一刻钟,再重新启程。
盛菩珠坐得腿都麻了,虽然依旧困,但根本睡不着,一闭眼就想到男人冷白的手,简直要了命。
于是她让杜嬷嬷扶着下了马车,打算吹吹冷风。
天冷,她身上严实裹着雪白的狐裘翻领大氅,双耳戴着同色耳衣,只露出那张光彩照人的小脸,模样瞧着实在可人。
“大姐姐。”盛菩瑶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跑得小脸通红,一双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模样。
盛菩珠伸手,把人接了个满怀:“家中的姐姐们呢?”
“还是就你一人?”
盛菩瑶轻轻地点头:“嗯,就我一人。”
她踮着脚尖,又让盛菩珠俯下身,同她咬耳朵悄悄道:“二叔说圣人要给太子选妃,二姐姐身体本就不好,不宜劳累吹风,三姐姐昨日在院子赏梅时不慎扭了脚,肿得厉害,今日也起不了身。”
盛菩瑶俏皮眨了眨眼睛:“所以今年冬猎只有我啦。”
一个未及笄的小女郎,稚气未脱,脸颊上还带着婴儿肥。
圣意难为,但盛家是清贵人家,不可能把女儿送进宫中,冬猎带盛菩瑶去东郊别苑的确是最万全的法子。
盛菩珠眼底笑容微深,捏了捏盛菩瑶的脸颊:“那婶娘呢?”
“嗯,婶娘在马车里,就与姐姐马车隔了三辆车的位置。”
盛菩珠拍了拍她,叮嘱道:“猎场人多,你马骑得不好,记得不要乱跑,有事寻我。”
盛菩瑶乖乖点头:“阿姐放心,有嬷嬷们跟着我,不会乱跑的。”
一刻钟很快,马车重新出发。
盛菩珠从软枕的暗袋里翻出昨日夜里没看完的话本子,才翻一页,就被杜嬷嬷暗暗扯了扯衣袖。
“娘子,您猜我方才见着谁了?”杜嬷嬷小心挑开帘子,见外头没人,她出声问。
“谁?”
“长房次女,也就是谢四娘子。”
“虽说戴了帷帽,模样也瞧不清楚,但她今日穿的,是前日绣娘重新赶制出来的那身衣裳。”
杜嬷嬷捂着心口:“这怎么是好,家里不是禁足了,不许她出府吗?”
盛菩珠拧眉沉思,难怪三房次女突然也要跟着去,原来谢清姝还留着这么一手。
两人年纪一个十五一个十六,身量也差不多,加上冬天衣服一穿,再戴个帷帽,恐怕隔得远了,连秦氏都认不出次女的模样吧。
那被禁足在院子里的“谢清姝”是谁?
难不成是谢令晞。
想到这里,盛菩珠唇角不禁翘了翘,嗓音温柔道:“嬷嬷看见就看见吧,我们当不知道就好。”
“谢清姝是长房的女儿,就算大伯娘发现不对劲时,恐怕人也已经进了东郊别苑。”
“至于谢清姝是怎么让三婶娘同意,那就是她们三房和长房该扯皮的事。”
“天老爷,长房二娘子的胆量可真不是一般的大。”杜嬷嬷依旧心有余悸。
盛菩珠多少还是有些佩服谢清姝的。
虽然性子养得不太好,也沉不住气,但至少呢,想要什么,她敢自己去争取。比起那些遇事只会躲在闺阁里哭泣的女郎,谢清姝还算得上有些可取之处。
马车即将到达东郊别苑时,靖国公府长房已经乱了天。
嬷嬷进去送饭时,见“谢清姝”躺在床榻上,帘子垂得低低的。
结果撩开帘子一看,竟然是被捆了手脚的谢令晞。
送饭的嬷嬷两眼一黑,差点当场晕过去。
谢令晞眨了眨眼睛,红润的唇抿了抿,然后勉强露出一个看似很惊慌失措的表情:“嬷嬷,救我。”
“清姝娘子呢?”
谢令晞无辜说:“我不知道呀。”
苍天呐!
送饭嬷嬷是连滚带爬跑出去喊人的。
秦氏垂死病中惊坐起,脸色白的跟鬼一样,王嬷嬷才把话说完,她就两眼一番,彻底晕死过去。
第53章
王嬷嬷一边喊人,又忙着给秦氏掐人中。
她手上用的力气大,一点儿也不敢收着,就怕轻了人醒不过来。
老夫人那里得了消
息,第一时间赶来:“好端端怎么又晕了?”
王嬷嬷抖着唇,好半晌才咬牙道:“我们二娘子前儿犯了错,被大爷下禁足令关在院子里,晌午小厨房的嬷嬷去给二娘子送午膳,结、结果……”
“结果什么?”老夫人眉心一拧,沉声问。
王嬷嬷双目含泪,强忍下那股心慌道:“结果院子里关着的却是三房的二娘子,我们清姝娘子不知所踪了。”
谢清姝虽是长房次女,但在姐妹中排行第四,是府里年纪最小的女郎,长辈过分娇宠,性子少了一些约束。
老夫人倒没觉得太大惊讶,反而是不解问道:“那三房的令晞呢?”
“令晞娘子?”王嬷嬷身体僵了僵,像是回不过神。
秦氏一晕,长房一团乱麻,谁还会记得被关在院子里的谢令晞。
她苍白的脸一时间涌出更多的冷汗,明显是被吓着,哆哆嗦嗦道:“令晞娘子恐怕还在临溪阁里关着,奴婢们慌了神,给忘了。”
“简直糊涂!”
老夫人冷冷地看向王嬷嬷,大声训斥:“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令晞放出来?”
秦氏还晕着,郎中在诊脉,王嬷嬷心里焦虑万分,可在老夫人严肃的眼神下,她只能硬着头皮出去。
谢令晞还糊里糊涂睡着,就被人轻轻推了推,她睁开眼睛:“王嬷嬷?”
王嬷嬷心虚,一边给她解开手脚上的绳索,一边试探问:“娘子怎么进来的?”
“我不知道,睁开眼睛就在四妹妹的院子里了。”谢令晞小脸红扑扑的,语调也软,一点不像被关了许久的模样。
王嬷嬷一口气堵在胸膛不上不下:“您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呢,我想不起来了,嬷嬷你问得我头痛。”谢令晞只管摇头,小鹿似的眼睛里,狡黠一闪而过。
王嬷嬷拿谢令晞没有半点法子,就算知道她不愿意说,但也不敢逼迫,只能小声道:“老夫人在大夫人院子里,正唤您过去。”
“我知道了。”
“那走吧。”谢令晞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掌心用力,想要之前被绳子捆过的地方,看着更红更可怜些。
听涛居正房,郎中施完针,又让人给灌下汤药,秦氏终于猛咳一声,悠悠转醒。
“母亲。”
“清姝呢,可有让人去追回来?”
老夫人沉着脸没答,而是盯着秦氏的眼睛问:“追什么?”
秦氏自知失言,像是兜头泼下一盆凉水,慌得她浑身打颤:“清姝恐怕是跟着窦氏去了京郊猎场。”
“母亲,清姝糊涂,可不能让她在猎场冒失,万一犯了大错,无法补救。”
“冬猎而已,怎么就不让她去?”老夫人眉心越拧越深,她总觉得秦氏在瞒着什么,话中有话。
秦氏张了张嘴,正胡乱想着该如何瞒过去,就见谢令晞跟在王嬷嬷身后,走进屋。
生得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姐妹,身量也差不多,此时逆着光的一张巴掌脸,若不仔细看,的确是能将两人认混。
“令晞,你清姝妹妹呢?”秦氏急不可耐问。
谢令晞人还未走近,眼睛里已经含着一汪泪水,将落未落,显得委屈至极:“祖母。”
老夫人见她哭,面色依旧严肃:“怎么回事?你四妹妹呢?”
谢令晞这才垂着脑袋,眨了眨眼睛挤出眼泪道:“四妹妹说得了漂亮的首饰喊我去瞧,我去了,然后就被四妹妹捆了手脚,关在临溪阁。”
“她为何要关你?”老夫人眯着眼睛问。
谢令晞抬起头,红红的眼睛,理所当然道:“四妹妹想去冬猎,伯娘不同意。”
“令晞你莫要胡说!”
“清姝多大你多大,她能凭一己之力把你捆了?”
对上秦氏看似要吃人的目光,谢令晞明显不怕,她歪了歪脑袋,朝秦氏伸出一双手。
被绳索捆了一晚上的手腕,莹白的肌肤几道红痕又深又重,加上她方才过来一路上还暗暗揉了揉许久,此刻红中透青的痕迹,看起来简直触目惊心。
老夫人吓了一跳,连声让嬷嬷去颐寿堂拿宫里赐下的药膏,又不解看向秦氏:“冬猎热闹,你家二娘子马骑得好,往年都去,你也愿意,为何今年你这般?”
秦氏有苦难言,只能避重就轻道:“今年圣人要给太子殿下选太子妃,清姝性子跳脱,我才想拘着她,以免惹了祸事。”
“可怎么能想她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自己跑出去。”
说到这里,秦氏又是气得一阵猛咳:“临溪阁前后都有婆子守着,令晞你是怎么进去的?”
谢令晞扬了扬眉梢,忽然朝秦氏勾唇:“为了看四妹妹好看的首饰,我爬墙进去的。”
她态度太过于理所应当,秦氏靠在榻上,就像被人隔空扇了一巴掌,半晌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声音。
老夫人让人给秦氏倒水,软了声音,也算是安抚:“你好好把身体养妥帖,这个时辰,圣人銮驾早就进了东郊别苑,眼下你就算再不愿意,清姝不可能回来。”
说到这里,她声音顿了顿:“我们谢氏娶了圣人最宠爱的妹妹寿康长公主,谢氏的女儿就不可能再嫁入宫中,冬猎热闹,执砚也在东郊猎场,你何必如此忧心。”
秦氏不放心的地方多了去了。
自家郎君既然起了要把令仪送进东宫的心思,恐怕就算不能为正妃,那侧妃也跑不了。
长房与二房之间,虽还未到不死不休的程度,但作为谢举元的发妻,她多少也能猜到丈夫的几分要争的心思。
唯一想不通就是,太子身份已然尊贵无比,难不成她家清姝还能嫁给比太子身份更尊贵的郎君?
如今只求她家清姝千万不要犯蠢,秦氏心脏快得跟擂鼓似的,脸色忽青忽白一阵。
车马依序进入东郊别苑。
别苑很大,衣食住行早早就有嬷嬷拿着对牌候在外边,依着各府的等级分别安排在不同的院子,因为人多,基本上的两府分作东西两侧各占一半院落,多出的仆妇就安排在别苑外的庄子里。
谢清姝戴着帷帽跳下马车,见有嬷嬷恭敬朝盛菩珠迎上去,朝里边更精致的院子走:“二姐姐,嫂嫂不与我们一同?”
谢令仪转头看过去,淡然道:“寿康长公主娘娘在东郊别苑有专门的院子,自然不用与我们一同挤。”
谢清姝顿时有些不满道:“那嫂嫂怎么能厚此薄彼,不带我们一起?”
谢令仪听了,忽然冷笑:“嫂嫂又没欠你什么,为什么要带你?”
谢清姝被堵得说不上话,不由瞪大了眼睛狐疑道:“你和嫂嫂的关系什么时候这样好了,我们同姓的姐妹,你竟然维护她?”
谢令仪个头高,不笑时颇有几分倨傲,她冷哼了声:“难不成我还与你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清姝心思浅,想到前几日三姐姐爬墙同她说的那一番话,既觉得心虚,又气恼。
阿耶阿娘明知道她心仪太子已久,竟为了让她死心,把家里的姐姐送去参选。
她就算成不了太子妃,自然也不太愿意家里的姐姐进东宫,不然和吞刀子有什么区别。
前些日,阿耶因为衣裳这等小事禁足她,最终目的就是不想让她参加冬猎,错过选妃的机会。
谢清姝一开始是觉得委屈的,足足哭了小半宿,然后打定主意爹娘不给机会,那她就自己创造机会。
于是才和谢令晞合谋一晚上,商量出这么一个“大计划”。
爬墙而已,靖国公府的小娘子虽然礼教了得,但是身为武将世家的女郎,怎么
可能没有一点力气和手段,区区几个嬷嬷就想关住她,绝对不可能的。
谢清姝果断与谢令晞互换身份,直到马车行到半路,窦氏才发现自己带错了女儿。
想要把人送回去,已经来不及,丢在半路上更不可能。
窦氏那性子,温婉贤惠有余,手段却不足,谢令仪哄骗了几句,她也就放下心来。
进了北边的院子,谢清姝依旧在走神,谢令仪带着婢女在收拾衣物。
窦氏睡一间屋子,两姐妹共用一间。
杜嬷嬷从外边进来,含笑道:“奴家给二位娘子请安。”
“令仪二娘子,我家娘子请您过去说话。”
谢令仪点头,正要转身,谢清姝赶忙拉住她的衣袖:“二姐姐,那我呢?”
杜嬷嬷应该是早得了盛菩珠的吩咐,笑着补了一句:“那清姝娘子也一起吧。”
谢清姝这才作罢,心满意足跟在谢令仪身后。
盛菩珠是被皇后娘娘身旁伺候的嬷嬷引进这处僻静,却格外精美的院子的。
她已经歇过一阵,院子收拾得规整干净,屋里早早就放置了炭盆,四下还用香熏过,就连廊下的雪也扫得干干净净,没有需要费心的地方。
午膳还未用,现在也不是歇息的时候,盛菩珠坐在花厅里喝茶提神。
谢执砚一刻钟前来过,只是喝了一盏热茶,话都没说上一句,离开前,视线却重重在她唇上碾过,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幽深。
盛菩珠舌尖舔过牙床,感觉唇舌上依旧残存的蜜饯的甜酸,冬日晌午的日头像是要把她晒干。
好在这时候,杜嬷嬷带着谢令仪和谢清姝来了。
“嫂嫂。”谢清姝十分心虚地往谢令仪身后藏了藏。
盛菩珠看在眼里也没点破,垂眸饮了口茶,淡淡道:“若是那里住不惯,你就搬到我这院子来,左右都有空余的厢房。”
谢令仪知道长嫂这话是同她说,因为在家中时,长嫂就答应过会带着她一同,然后装病躲过参选。
但是现在情况明显不一样,有人自愿替她出头,自然不能再让长嫂费心。
谢令仪摇头拒绝了:“我与母亲住的那处就极好,正巧和尚书令家的夫人一个院子,我与她家魏三娘子也算闺阁手帕之交,就不打扰哥哥和嫂嫂了。”
谢清姝数次张嘴,又数次把话给咽回肚子。
盛菩珠笑了笑,眼神移过去:“四妹妹想说什么?”
“没什么。”谢清姝第一次这样底气不足。
“嫂嫂怎么不问,我明明被禁足在家中,为何来了东郊别苑?”
盛菩珠一盏茶饮尽,轻轻放下杯子,杯盏的声音搁在桌子上,有些重。
谢清姝被吓得一抖。
“四妹妹的事,自己决定就好。”
“但也请妹妹想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强求一次若是不得,请莫要再三勉强。”
盛菩珠仿佛只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温和的语调,目光柔和。
谢清姝莫名有些怕她:“我自己会负责,只求嫂嫂莫要让我阿耶知道。”
第54章
冬日寒风卷着细雪,掠过猎场外围枯黄的草甸,将不远处的帐子吹得猎猎作响。
皇后身边伺候的女官崔尚宫,亲自在前边引路:“各位娘子夫人万福,娘娘说天寒地冻,东郊各个院落离得远,午膳送到恐怕也凉了,不如大家聚到大帐中,一起用些热羹。”
“有劳尚宫。”众女眷笑着表示感谢。
盛菩珠跟一众女郎走在一处,她抬眼远眺,东郊别苑百丈外的猎场外围以龙纹金帐居中,犹似匍匐打盹的巨兽,数十顶小帐子如众星捧月包在外侧。
晌午阳光和煦,一行人踏雪而行,倒不觉得有多冷。
候在大帐外的宫婢恭敬掀开帐帘,暖意裹着锅子的香气扑面,皇后就端坐在金帐正中的主位上。
瞧不出具体年纪的女郎,并不瘦,反而是一种丰韵的美,云鬓高挽,斜插一只镂空飞凤金步摇,珍珠流苏轻轻垂坠,额间一点花钿,衬得眉目如画,雍容大雅。
“都起来吧。”皇后抬手,牙绯色广袖扬起瞬间,如层层云雾。
众人依次落座,盛菩珠身旁跟着谢令仪和谢清姝,她正准备朝窦氏那边走过去,却见崔尚宫笑着走上前:“盛娘子,请这边走。”
“二位小娘子也一同去吧。”
盛菩珠下意识朝皇后那边看过去,未曾想竟与倚坐在皇后右手边,面容英气的女郎四目相对。
这是一种大大方方的审视,并不会让人心生反感,两人视线再次撞,盛菩珠只是眨了眨,不卑不亢站着。
“来,给本宫瞧瞧,走近些。”皇后微温柔看人,笑起时眼角细纹淡淡,语气却温和没有半点上位者的冷漠。
盛菩珠带着两个妹妹恭敬行礼,她依言又往前移了半步。
皇后拉过她的手,疼惜地说:“上回见你,你被家中阿耶抱在怀里去看上元灯会,那时也才这般高。”
“时间过得真快,没想到一眨眼,你竟是这么大了。”
盛菩珠两年前嫁入谢氏,本该是在新婚第二日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可惜谢执砚连夜出征,她作为新妇,若独身前往难免寓意不好。
等到后面,她又忙于琳琅阁的生意,但凡宫宴冬猎这等热闹活动,她少有参加,加上皇后本人,一年中有大半的光景,会去骊山行宫小住,所以一直没遇上也很正常。
“那时臣妾年岁小,不太记事。”盛菩珠轻声说。
“的确小,恐怕也只比我膝盖高一些。”皇后笑着指了指身旁眉眼英气的女郎,“这是本宫的女儿鹤音,比你大不了几岁,前几日才从玉门关回来。”
“鹤音性子冷,与各府的女郎都不爱说话,本宫瞧着她像是挺喜欢你,若得空就来宫里寻鹤音说说话。”
盛菩珠含笑应下,又站起来朝萧鹤音行礼:“殿下万福。”
萧鹤音颔首,话很少道:“表嫂不必多礼。”
皇后闻言一愣,眼底笑意渐浓,她目光看向女儿,里头透着很明显的怜爱。
萧鹤音抿了一下唇,垂眸不再说话。
皇后拉过盛菩中的手轻轻拍了拍,接着把视线朝后移了半寸,落在后面的谢令仪身上:“这是你盛家哪位妹妹?”
“生得可真俊俏,本宫瞧着喜欢。”
盛菩珠微笑抬起眼睛,缓声解释:“是谢家二妹妹,名唤令仪。”
“原来是谢氏的女郎,瞧着有几分她兄长的风姿。”皇后夸了声,然后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谢清姝还等着皇后也问问她,没想到皇后只拉着长嫂又聊上别的话题,她觉得失落,但也知道在宫中贵人面前不能表现出来。
“今日冬猎,你盛家几个妹妹可都来了?”
皇后笑着抚了抚鬓角,脸上看不出异色,声音依旧温柔。
盛菩珠眼皮垂下来,微微颔首道:“来了,今日来参加冬猎的是家中的四妹妹,名唤菩瑶。”
皇后好奇的目光朝盛家人的位置看过去,坐在人群里,个头最矮的那一个,一身春辰色的襦裙,梳着可爱的双丫髻,生得的确明艳动人,可惜年岁太小了些,脸颊婴儿肥明显,正伸出筷子从面前的暖锅里捞肉,抱着一大碗粳米饭,吃得正香。
这盛家女郎,瞧着恐怕还未及笄,皇后内心叹了一声可惜,也知盛家对于太子妃之位,并无此意。
“那这位呢?”皇后终于注意到谢清姝。
谢清姝紧张得暗暗握紧手心,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贤淑些:“臣女谢清姝。”
“嗯。”皇后不轻不重应了声,摆摆手,“去用膳吧,别饿着。”
谢清姝哪里吃下去,她眼里心里都是太子选妃,也不知皇后娘娘最终会看上哪家的女郎。
“大姐姐快吃。”盛菩瑶自己吃得心满意足,还不忘自家长姐那一份。
见盛菩珠回来,她赶忙把碗里烫好的肉递上前:“婶娘说这些是今日郎君们在林子里现打的野味,放了血,切片往暖锅里一烫。”
“简直鲜掉舌头。”
盛菩珠尝了一块,果然新鲜。
圣人携朝臣摆驾东郊猎场,比起女眷乘坐马车,骑马的郎君一早就进了林子里狩猎,在太阳落山前,看谁打的猎物能拔得头筹,再用今日所得猎物进行岁杪祭祀。
用完午膳,也有女郎让人牵马,要去猎场外围转转。
盛菩珠本也有此意,又看到身旁小尾巴一样跟着的幼妹,只能暂时歇了心思,安静等接下来校场上的马球比赛。
“盛娘子,打马球,我们各自组一队?”萧鹤音声音很利落地问。
和皇后嫡出的公主打马球,还是不了吧。
今年冬猎最终目的是为太子选妃,长安城多少女郎跃跃欲试,就等着马球场上在皇后娘娘面前表现一番
,她何必占据这个难得的名额。
盛菩珠虽然马球打得好,但不太愿意,于是大大方方拒绝:“恐怕要辜负贵主一番好意,今日我未带胡服。”
萧鹤音却笑了,朝身后的宫婢吩咐:“给盛娘子准备一套胡服,也不必去另外寻了,就用本宫另外备下的那身。”
盛菩珠:“……”真的好强势的女郎。
冬风呼啸,马球场外围了一群人。
盛菩珠已经将满头青丝挽作胡旋髻,重新换了一袭胭脂色窄袖胡服。
胡服不及襦裙宽松,柔软的衣料紧贴着她婀娜的腰线,一双鹿皮小靴踩在脚下,高挑的身姿,盈盈小脸令人难以忽视的绝色。
“阿姐穿这身可真俊呐。”盛菩瑶围着她绕了一圈,忍不住开口夸赞道。
盛菩珠接过宫婢递上的鞠杖,转身去马厩挑马。
马球场边一众贵女窃窃私语,不时有年岁小控制不住好奇的女郎攥着帕子偷瞄。
明明只是样式利落,更偏简约的胡服,盛菩珠穿在身上,将她修长的脖颈,纤长的身形,就连翻身上马时利落绷紧的腿线。
不盈一握的腰上,酥|胸丰盈,每一寸身体线条都勾勒恰到好处,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盛菩珠和萧鹤音分为红绿两队,腰上用红绿色丝带区分,每队十人。
谢清姝马球打得好,一改开始疏离的态度,恨不得把家中长嫂夸成天上的仙子。
盛菩珠勒紧缰绳,□□骑着一匹玄黑骏马。
“魏三娘子,接球!”萧鹤音手中鞠杖划过半空,马球如流星一般飞出去。
盛菩珠弓腰俯身,她反手挥杖,“砰”的一声,截住了那颗从她身后飞过的球。
“清姝,接着。”
当然萧鹤音也不是等闲之辈,她用力夹紧马腹,控住身下的白马,横插上前,手中鞠杖一挑,生生从谢清姝那里又把球夺回来。
半月形鞠杖在她手中,犹如一柄威风凛凛的长枪。
“砰。”拳头大小的球,被萧鹤音击入球门。
“公主好厉害的身手呀!”盛菩瑶在场边替长姐加油,眼看失了一球,她急得直跺脚。
场边欢呼如雷,不光是女郎,还吸引了不少郎君驻足观看。
这位和太子一母同胞,龙凤双生的公主,虽是皇后娘娘亲女,但从十岁往后就被圣人送至边关封地。
萧鹤音是在玉门关长大,后来又隐姓埋名混入军中,从无名小卒开始,如今已是大燕唯一的女将军。
骑术好,功夫更不差。
多年前,宫中长辈还曾提议让公主和谢氏三郎议亲,只不过最终不了了之罢了。
盛菩珠连进两球后,喘着气直起身,正对上萧鹤音灼灼的目光:“承让。”
“盛娘子好身手。”萧鹤音抬手擦去额心上的汗水,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这场马球红绿之争,最终盛菩珠以一球之差,输了比赛。
萧鹤音打马上前,很认真说:“我很少佩服谁,你盛大娘子算一个。”
盛菩珠一愣,转头去看公主,语气含笑:“贵主言重,我不过是今天运气好些,没有输得太难看。”
萧鹤音挥了挥手里的鞠杖,很直白道:“你体力虽明显不如我,但力气不小,精于估算,但总能提前预判马球落下的位置,这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手段。”
“都说洛阳牡丹艳,不及裴氏郎。”
“我看还是夸张了,盛娘子才是人比花艳。”
“阿姐。”马球场外,盛菩瑶小跑着上前,手里握着帕子,踮起脚尖:“我给阿姐擦擦。”
盛菩珠鬓角青丝被汗水浸透,黏在绯红的脸颊边,她将鞠杖递还给宫婢,正要笑着俯下身。
可下一瞬间,盛菩瑶手里的帕子被另一只冷白的手掌接过去。
“我来吧。”谢执砚沉而有力的嗓音落下,目光幽深。
盛菩珠莫名咽了咽口中津液,气息未平,红润饱满的唇微张:“郎君什么时候来的?”
“夫人。”
谢执砚手里的帕子,轻轻落在她雪白的脸颊上:“从夫人上场,我一直都在。”
盛菩珠不自觉低下眼眸,气息更显急促,她小声说:“我打得不是很好,让郎君见笑了。”
谢执砚看着她,握着湿帕的拇指擦过她下巴一道浅浅的红痕,不知什么撞的,已经有隐隐的青色,若不揉开,明天恐怕要紫上一大片。
这样想着,他指腹便用了些力气。
盛菩珠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郎君。”
“红了,可能会有点疼,忍忍。”谢执砚修长有力的手,托住她柔软的脸颊,音色温沉道。
盛菩珠忍着那股酸痛,下巴微微抬起,漂亮的杏眼湿亮:“这儿人多,郎君快些。”
她气息不足,声音就更加软,听着像是在撒娇。
谢执砚眉峰微蹙,宽大手掌,几乎将她完全包裹住,手掌给她揉伤的动作难免加快些。
两人离得近,盛菩珠能闻到他身形好闻的清冷的松木香,是山林里特有的气息。
良久,谢执砚松开手,朝后退开半步。
盛菩珠暗暗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瞬,她被他兜头罩下一件玄黑的大氅。
“天冷,夫人莫要吹风受寒。”
哪里冷了,一场马球下来,她感觉自己都快热晕,比起他冰冷透着寒意的指尖,她的身体简直跟小火炉似的火热。
谢执砚喉咙滚了滚,忍下那股要把人抱回去,狠狠钉在榻上的冲动。
马球场上,隔着难以触摸的距离,盛菩珠鬓角飞扬的发丝,纤细的腰,紧握鞠杖的白皙双手,因体力不支而微微张开的唇。
明明神采飞扬,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而他却在这一刻,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
本该束身自修,绝对的理智,却在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刻,欲|望|汹涌,像是山海迎面压下。
谢执砚清楚自己的失控源于什么,他近乎偏执地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第55章
马球赛后,众女郎至金帐子觐见行礼,盛菩珠立于首位。
皇后端坐,雍容含笑:“今日马球赛,诸位娘子英姿飒爽,本宫甚慰。”
她说罢,朝身旁的崔尚宫抬了抬手。
崔尚宫会意,捧着朱漆描金托盘走到众人身前。
盘中整齐摆放十九枚羊脂玉佩,每个玉佩下方都压着一张裁成莫约二指宽的宣纸,纸上写了每个娘子的名字。
盛菩珠垂眼扫过去,羊脂玉映着帐中烛火,被工匠巧手雕刻成梅兰松竹各色样式,而其中唯一不同的三枚,是特地用朱红的穗子穿着,分别为鸳鸯交颈,喜鹊衔枝和梁燕报春。
尚书令家的魏三娘子得了鸳鸯交颈,卫国公府家的女郎是一枚喜鹊衔枝,最后的梁燕报春给的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伯府家的小女郎。
皇后似笑非笑的目光从众女郎脸上扫过,眼中渐渐露出几分兴致来:“本宫今日赏赐,也算不得什么贵重的东西,只希望各位娘子皆心想事成,图个好兆头。”
众人得了玉佩,再次行礼谢恩。
皇后脸上笑意深了些,又再次落在盛菩珠身上,不由莞尔道:“盛娘子,今日虽败犹荣。”
“娘
娘谬赞。”盛菩珠垂首,语气依旧不卑不亢。
从大帐出来,谢清姝就没忍住眼圈发红,她紧紧抓住盛菩珠的衣袖,有些无助道:“长嫂。”
“憋回去。”
“莫要丢了你谢氏女郎的脸面。”盛菩珠神色如常,声音却很凶。
谢清姝被吓得肩膀抖了抖,努力深呼吸后,好歹是把眼泪给逼回去。
这时,盛菩瑶和谢令仪围上来,不过一眼,谢令仪就猜到这个平日骄纵的四妹妹,为何这番委屈模样。
恐怕方才大帐中一番赏赐,皇后娘娘已经暗示太子妃人选。
太子身份尊贵,传言中身子也不如正常郎君强健,她这位四妹妹就算不姓谢,以皇后娘娘看人的眼光,也绝对不适合太子妃之位。
太子择妻,或许女郎的身份世家不是首选,但女郎的性格、脾性,以及能否有容人之度,不是要能为太子分忧体贴,更是要凡事以太子为先。
至于其他,女郎的健康也必然首当其冲,这就是为什么要选在腊八冬猎,这样的严冬时节,只有身体强健的女郎才有实力上场参赛。
“嫂嫂,我想回去擦擦脸。”谢清姝小声道。
回去也好,免得再闹出什么失仪之事。
盛菩珠没有阻止,声音又恢复往日的温和:“我让耐冬陪你,不要乱走,平复一下心情,累了就睡一觉。”
“嗯。”谢清姝点头,一张漂亮的小脸,没啥精神,像霜打了的茄子。
马球场上,陆续有三三两两的女郎重新组队,马儿嘶鸣声中混着郎君的热忱的欢呼,也不知是谁进了球,一群女郎神采飞扬,为之庆贺。
东郊别苑这处马球场,位于长安城三百里外北邙山的南侧,地势平坦,又三面被群山环绕,草场用木桩子搭建的矮墙围起来,正面朝向金帐,帐前有高台,供贵人观赏使用。
而后方的山林,是属于皇家的猎场,平日有禁军守着,平日是不允许外人擅自闯入的。
此时太阳已快落山了,陆续有人从猎场深处林子里打马出来,马鞍上挂着许多猎物,但大多都是山鸡野兔,或者皮毛油亮的红狐。
盛菩珠在帐子待久觉得闷热,带着两位妹妹出来透气,她踮着脚尖,望向天穹上空被夕阳映染出一层层的金辉的云絮,忽然问:“二妹妹的马球应该也打得极好吧。”
谢令仪先是一愣,然后浅浅弯了眼眸:“会比四妹妹更好一些。”
盛菩珠想起幼时跟着阿耶学骑马的光景,不由认真道:“那等来年冬猎,妹妹与我组队,或者等开春后,我们去端阳长公主的庄子,她那也有一处马球场?”
谢令仪心底的失落被填满,她眨了眨眼睛,用力点了一下脑袋。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从林子里涌出来。
为首之人身形虽高大,但已经微微有些佝偻,一袭赤黄色圆领窄袖袍衫,头戴武弁,有些严肃的眉眼,能看出年轻时也是十分英俊的郎君。
盛菩珠当即反应过来,赶紧拉着盛菩瑶和谢令仪,垂眸退远。
落日熔金,林子里的积雪被马蹄踏成泥泞,圣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一众朝臣。
谢令仪看到了谢举元,两人目光在交错的一瞬间,谢举元难得满意朝谢令仪颔首,谢令仪不看他,反而朝盛菩珠身后躲了躲。
“陛下天威,今日在林子里猎了只白虎。”早有内侍跑到主帐前气喘吁吁跪下,向皇后禀报。
皇后起身,亲自迎出去:“圣上勇武,天佑大燕。”
圣人骑在马上,被朝臣簇拥着,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十岁不止,闻言抚须大笑:“今日狩猎表现甚佳者,全都重重有赏。”
“抬上来,给各位女郎们也瞧瞧,朕亲自猎的白虎。”
禁军抬着已经死去多时的白虎,就摆放在马球场最显眼的位置,以供众人围观。
盛菩珠站在人群里,眼中带着好奇。
白虎的虎皮已经不完整,各种伤痕显得狰狞,最致命的一箭扎在虎的位置,箭尾带着特殊的明黄色标记。
但白虎巨大,射在虎眼的那支箭矢只入了不到三分之一,按照正常情况,恐怕还不至夺去白虎的性命。
盛菩珠不禁皱了皱眉,眼神渐渐变得认真。
眼眶内的伤并不对,除非还有更致命的伤口。
她淡淡的视线往下移,蓦地在白虎心脏的位置看到了一支十分不起眼的黑色箭矢,羽箭已经整根没入胸腔,只不过是被皮毛遮挡,基本不会注意到而已。
盛菩珠目光实在太过专注,直到一道很重的视线,没有半点掩饰落在她身上。
下意识抬起杏眸,对上男人有些意味深长的眼神。
谢执砚还在看她,眸色是冷冽的,像山林深处的雪,更像无尽的夜,他就沉默站在圣人身后不远的地方,宽大的右手虚虚握住刀柄,薄唇压成平直的一条线,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他深邃的眉骨下,眼瞳像是隐在雾气里,格外不分明。
两人四目相对,不过瞬间,又同时错开。
圣人要下马,早有内侍屈膝跪下,双手撑地,背脊平直,像是合适的脚凳。
近身的臣子要扶,圣人挥手拒绝:“吾正值壮年,连狩猎白虎都不在话下,区区下马这等小事,也要大惊小怪。”
圣人抬起一条腿,身体却不受控制一晃,众朝臣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直到半空中伸出一双冷白的手掌。
“舅舅,执砚扶您。”
谢执砚站得笔直,看不清神色,声音透着一种温润的内敛。
圣人半晌没有说话,好一阵后,伸臂撑住那双手,终于稳稳踩在小太监的背脊上。
紧接着,是岁杪祭祀。
以白虎、稻、黍、稷、麦、菽,为贡品,祭祀以农神为主的百神,以求来年五谷丰登。
祭祀完成后,再由太子燃灯祈福,感恩今年的丰收,并祈求来年雨顺风调。
等一切结束,天色已经彻底归于墨一样的黑色里。
圣人给各府都赏赐了一碟子烤肉,那是太子在林子里亲手猎下的獐子。
大帐热闹,交杯换盏。
圣人宫妃虽多,却不好色,与皇后少年夫妻,自从太子成年后,也就歇了留宿后宫的心思,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朝政上,算得上一位明君。
盛菩珠吃了一小块獐子肉,不由看向天子近前,一身玄衣的谢执砚。
高大,挺阔,灯光自侧面映来,在他挺拔的鼻锋上落下一道凌厉的阴影,分明五官的轮廓,更显神色冷淡,端着酒盏的那只手,修长漂亮,给她一种冷感的错觉,就像他一直以来偏冷的体温。
盛菩珠明明没有饮酒,却好似已经醉了,她眼神黏在他身上,竟舍不得移开。
直到深夜,圣人兴归,众人才行礼依次退出金帐。
窦氏和盛二夫人此行十分投缘,携手走在前面,盛菩瑶和谢令仪慢吞吞走在最后方,两人偷偷尝了酒,醉醺醺地数天上的星子。
杜嬷嬷带着一群婢女,拉开很远的距离,跟在最后。
东郊别苑很大,夜里风从山峦深处吹来,透着刺骨的寒意。
谢执砚就走在盛菩珠身旁,两人谁也没有主动开口,像是感情不太好的陌生夫妻。
“珠儿,我带着菩瑶先进去。”庄氏打过招呼,不久窦氏也带着谢令仪进了与魏家同住的小院。
四周愈发寂静,寿康长公主那处院子,仅次于皇后居所,所以要走很远的一段路。
盛菩珠身上穿着白日那身胡服,披着谢执砚的大氅,夫人二人并肩而行,衣袖随着步伐轻晃,不时相触,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夫人今日可玩得尽兴?”谢执砚沉而有力的嗓音,低低地问。
“嗯。”盛菩珠咬住唇,心跳不由加快,轻声承认。
这时候,两人衣袖再次撞在一块,他指尖骤然从她柔软的掌心刮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转而指尖一热,她的手被谢执砚握紧。
很轻的动作,手掌心带着薄茧,摩挲过她敏感的指缝,慢慢压进去。
“郎君…
…”盛菩珠小声惊呼,她刚要抽手,却被他借着袖摆遮掩,十指紧扣。
“天黑,路远,夫人莫摔了。”谢执砚目视前方,神色如常走在一层层石阶上,指腹却一点点用力,像是把玩一块精致的美玉,一寸寸压过她柔软的肌肤,动作时轻时重,就是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盛菩珠觉得他靠得近了,冷冽的气息完全将她笼罩,耳尖发烫,步伐渐渐不受控制,越走越慢。
谢清姝一路走一路哭,还不敢哭得大声,用袖子掩着眼睛,但凡遇到人,她还要装作风沙迷了眼的模样,若无其事抬眼望天。
直到回到小院里,她关了房门在屋子里哭了许久,可情绪才刚刚平复,又听见院子外有人说,魏三娘子得了皇后娘娘青睐,恐怕不久之后就要被赐婚为太子妃。
谢清姝就哭得更伤心了。
她与魏家三娘同住一个小院,等会见着人,指不定又要哭,谢清姝怕丢脸,想了许久,最后只能带上耐冬去盛菩珠的院子前蹲着。
天色渐暗,也不见人回来,谢清姝又饿又累,怀里还藏着一块糕点,她想了想,难得很大方分了一半给耐冬。
耐冬也不客气,伸手接了,就吃掉。
谢清姝就更委屈了,觉得长嫂的婢女一点都不哄她。
漆夜,热闹的声音停了,谢清姝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
盛菩珠手还没从谢执砚掌心挣出来,就听到风里一个可怜兮兮的声音在喊她:“嫂嫂。”
抖得跟女鬼一样……
差点吓得她原地起跳,要不是谢执砚力气大。
盛菩珠低眸看过去,借着灯笼昏暗的光。
啧。
谢清姝跟可怜小狗一样,就坐在她院子门前,哭得抽抽噎噎。
无奈一叹,很认真问她:“今日死心了吗?”
“嗯。”谢清姝只顾着点头,哭嗝一个接着一个,半天说不出话。
“那还争吗?”
谢清姝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勉强说出几个字:“不了,一次就够了。”
“嫂嫂我错了,但清姝并不后悔。”
“既然知错,等归家后,自己去祠堂领罚。”一直沉默的谢执砚,忽然开口。
他并没有责怪,只是用很冷的声音,平静说出结果,显得是那样不近人情。
第56章
“我都知错了,为何还要领罚。”
谢清姝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眼看又有汹涌之势,委屈哽咽道:“我知长兄与殿下亲如手足,可我就算曾偷偷心悦过太子,长兄不能为了给太子殿下出气,命我去祠堂领罚。”
谢执砚走得更近一些,微俯下身,严肃而冷淡看向她。
“我罚你,并不是因为你心悦九郎。”
“欺上瞒下,私自出府,你觉得哪一件事不用罚?”
谢清姝脸色发白,又觉得心虚,瞬间没有声音。
盛菩珠在一旁听着,觉得好笑,没想到他对自家妹妹也是这般严厉,与她家中阿兄一点都不一样,难怪府里的小娘子们都怕他。
“莫哭了,擦擦眼泪,明儿午膳后就回去,若是你阿娘瞧见你肿得核桃一样的眼睛,该要心疼了。”
盛菩珠不提秦氏还好,这会子提到秦氏,谢清姝觉得更加的委屈。
她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眼睛,又可怜巴巴去扯盛菩珠的衣袖:“嫂嫂,我……”
“我能不能不回之前住的院子,万一遇上魏家三娘子,我觉得好生没面子。”
谢清姝半蹲在盛菩珠面前,哭得抽噎直喘,上气不接下气,她已经不是没人要的小狗,是淋了雨还被撕碎伞的倒霉蛋。
“谢清姝,回你院子去。”谢执砚下颌紧绷,一字一句,不留半点情面。
“呜呜呜……”谢清姝感到绝望。
“郎君你先进去,妾身有话与清姝妹妹说。”盛菩珠的手从谢执砚掌心里挣出来,她推了他一下,又指了指院门。
谢执砚抬起眼眸,目光在这一瞬间变得冷峻,他眉心一蹙,到底还是一言不发抬步走进去。
谢清姝噤若寒蝉,抓着盛菩珠衣袖的手,像是被风吹得僵住,她知道长兄肯定很生气,只是碍于长嫂的面子,没有现在就把她送回家中。
“进去吧。”盛菩珠低头一笑,把谢清姝拉起来,朝里指了指。
“嫂嫂,我不敢。”谢清姝看着隐约有灯光漏出来的院门,颤抖道。
“怕他?”盛菩珠用口型问。
谢清姝点头如捣蒜,很拘束站着。
盛菩珠隔着门扉,与站在廊庑下的谢执砚对视了好一会儿,甚至被他盯得有些心虚。
“郎君,一间屋子而已。”
“单相思还失恋的小娘子,已经好生可怜了。”
谢执砚双眸微眯,此时目光并不重,更显得一种说一不二的威严。
良久,他慢慢侧过身,语气冷漠:“进来,去西边的厢房待着,不许打扰你嫂嫂,不许再哭。”
谢清姝如蒙大赦,紧紧跟在盛菩珠身后,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东侧次间厢房卧室里,谢执砚冷白的手指落在脖颈侧边的玉扣上,他动作极慢,领口已经扯松,露出里面素白的单衣,拇指用力的同时,修长的指尖勾住蹀躞带一端,缓缓抽离。
皮革摩擦的细微声响,在静夜里清晰得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盛菩珠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发髻已经散落,微微卷曲的发尾,散落在后腰下方,她不自觉捏紧手里刚拆下来的发簪,努力放缓呼吸。
她虽背对他,可是偏偏不巧坐在了镜前。
透过铜镜的反光,她能看见谢执砚肩胛的轮廓,随着他脱衣的动作,背脊肌肉在衣料下起伏,又似山峦隐在雾中,越模糊,就越想叫人看清。
盛菩珠没忍住“嘶”了一声,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就是因为和端阳长公主混久了,看见好看的美色,难免心生赞叹。
“夫人?”谢执砚转身,烛光肆无忌惮在他那片宽阔的胸膛,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这……这就更美了。
“呃。”
盛菩珠一时语塞,绞尽脑汁,装作很累的样子,扭了扭右肩。
“可能是打马球伤着,有些酸痛,但不碍事,郎君快去沐浴吧。”
谢执砚看了她一眼,赤足踏过地上的衣袍,走到她身后站定:“我替夫人看看。”
“郎君,不不、不必了吧。”
话音落下瞬间,一阵柏子香欺近,男人带着薄茧的掌心贴上她右侧脖颈。
“别动。”谢执砚手指顺着她锁骨的位置,朝侧边按压,力道恰到好处碾过的确有些酸胀的肌理。
盛菩珠没忍住仰起头,鼻腔不受控制发出闷哼。
“夫人可觉得舒适?”谢执砚嗓音有些哑了。
“嗯。”盛菩珠小小声应道。
“那这里呢,可又需要?”谢执砚只是凝视,可目光却像是要透过衣裳的料子,落在更隐秘的位置。
胡服紧窄,把她身姿曲线完美地勾勒出来,他的目光缓缓往下,掌心突然加重力道,按在盛菩珠肩胛骨的位置上,像是要把那对漂亮的“翅膀”给折断。
“唔。”突如其来的酸胀,激得她嘤咛一声,连同整个后腰一起软下去。
“夫人既然喜欢,就算是别的地方,也是无妨。”谢执砚顺势将人揽住,身上素白的单衣彻底散开,她白皙无瑕的背脊,直接贴住他微凉的皮肤。
铜镜里,她的影子好像被他深深“吞”入腹中。
“郎君,可……可以了。”盛菩珠心跳加快,声音在抖。
谢执砚只是轻笑,嗓音非常低哑:“哪里可以,夫人分明酸得厉害。”
他用薄唇衔住她已经充血的耳垂,明明还是温润语气,却透着令人发指的情|色,叫人难以呼吸。
盛菩珠紧张地偏过头,想看清他眼底的情绪,下一刻,又被他捏着下颌强势转了回去:“衣裳碍事,我替夫人宽衣。”
他就站在她身后,高大,挺阔,很有侵略感的审视,虽然只是很随意的语气,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叫她颤栗惊慌,心脏毫无预兆猛跳。
“怎么……能劳烦您,大大大、大可不必吧。”
谢执砚没答,手上动作却不容拒绝。
镜中盛菩珠依旧端坐,只不过烛火在她嫣红的脸颊,落下一抹摇曳的光晕。
系带松散。
珍珠扣也开了。
再往下就是……
盛菩珠身体在轻轻地颤抖,想要拒绝,但又好像内心并不过于排斥。
她觉得羞耻,自己竟没有坚决拒绝。
她一双手颤颤蜷着,掌心沁出湿汗,双腿本能绷得紧,连脚尖都在用力。
“呼……”谢执砚的手从她锁骨滑过,本能想要躲。
“别动。”他气息拂过她后颈,手指灵巧地挑开下一颗珍珠扣。
衣襟下滑,露出里头月白色的诃子,玲珑饱满的地方,就像一弯皎月悬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是那样的汹涌波澜,不可忽视。
“今日马球赛,夫人辛苦。”
“腰肩酸痛,理应该热敷解乏。”
谢执砚伸手,有力的手臂把她打横抱起来。
“睡一觉就好,郎君不必担心。”身上衣裳有一半都落在地上,盛菩珠能清晰地看到铜镜中的自己,脸颊浮了两团像烟霞一样的云,香肌玉肤,粉光若腻。
她被谢执砚小心翼翼放在软榻上,顺滑的青丝从颈侧落下,像一泓柔软的水,又像最秾丽的花,越素越美,浓淡皆宜。
“夫人若觉得不适,可以说的。”谢执砚替她揉肩,动作很轻,怕手劲大,所以一直收着力气。
他从浴室打来滚热的水,铜盆里放有干净的帕子。
但他应该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伺候人的活儿,并不像杜嬷嬷那样熟练。
自上而下,最后冰冷的手掌贴着她滚烫的肌肤。
一开始只是蜻蜓点水,然后渐渐加重了力道,巾子也很烫,盛菩珠受不住,忍不住哼哼出声,难耐咽了咽喉咙。
“郎君。”
“我觉得已经解乏。”
“您再……再不沐浴,水该凉了。”
谢执砚抿着唇没说话,动作继而越发过分,甚至明知故问:“屋里可是火盆太足,夫人怎么出汗了。”
盛菩珠扭了扭身体,他正握着她雪白的脚踝,接着又是断断续续,并不打算放过她身上每一寸肌肤。
从一开始只是简单地替她揉肩解乏,到后来已经完全不受控制。
盛菩珠觉得自己要疯了,是被他逼疯的,只能尽力转移话题。
“方才,清姝胡闹,郎君是不是生……生气了。”
她已经不能完整说出一句话。
谢执砚好似短促地笑了声,依旧听不出真实的情绪:“我为何要生气?”
“清姝胡闹,害长辈担心?”盛菩珠试探问。
“有婆子跟着,又是和三婶一起,总归丢不了。”
“唔。”
“那、那是因为……”
她其实想问,为何今日那般严厉,若非她求情,他还不让谢清姝跟着。
可惜这一瞬间,她呼吸彻底乱了,饱满的唇微张,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深处,眼底无法控制地泛出水光,一直流泪,但又不是哭。
刚刚他的手,趁她不注意。
委实过分孟浪。
盛菩珠闭紧眼睛,简直羞愤欲死不敢看他,手腕想要推开,却被谢执砚单手握住,压到头顶上方。
“嘘。”
“夫人小声些,会被听到的。”
被听到?
盛菩珠后知后觉想到什么。
谢清姝现在就和她住在一个院子,虽然在西边的厢房,可是两边也只隔着一个小小的花园。
所以!
他一开始不让谢清姝暂住,难不成是!
盛菩珠缓了许久,声音碎得一塌糊涂问:“所以郎君不愿清姝跟着,就是因为怕、怕听到我……”
后面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谢执砚就算心里这样想,他也不会承认。
有些事,他从白日见她飞驰在马背上,他就想做了,那样柔软有韧劲的纤腰,在日头下白得发光的皮肤,油亮乌黑的发丝。
玲珑纤美,娇柔旖旎。
他想吃掉她的欲望,但并不急,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夜幕的降临。
谢清姝在今夜只是一个不足为道的意外,但那又如何,并不能改变什么。
谢执砚并不觉得这样有会失君子风范,他是成了亲的郎君,盛菩珠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夫妻床笫之事,既是对妻子的敬重,也是他职责的一部分。
卿卿年少,总会难以启齿。
他得自己发现。
从前不懂,现在看了那么多书册,身为夫君当然得事事主动。
就算避子药还需半月,不过是小小“解乏”罢了,他不能愧对自己所学知识。
干燥冰冷的手指在盛菩珠漂亮的唇珠上压了压:“一切皆为夫人着想,不必羞于启齿。”
盛菩珠都快把那红润的唇给咬破了,她重新睁开眼睛,湿润的眼睫不受控制轻眨,论强词夺理,她根本不是眼前男人的对手。
“你莫要胡说。”
谢执砚勾了勾唇,嗓音低而轻:“寒冬,屋子地龙难免热些。”
“夫人你看。”
“热得,都湿透了。”
第57章
“夫人。”
“要开窗吗?”
盛菩珠闭着眼睛,半张脸都陷在柔软的发丝里,空气又潮又热,一双凝霜似的小腿微微蜷着,她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呼吸那样重。
眼睫湿得厉害,像是被晨雾打湿的嫩芽儿,尾尖上露珠晶莹,颤颤地垂着,她贝齿死死咬住饱满的下唇,嫣红被碾得微微发肿,几乎要沁出血珠。
“还是开吧。”
谢执砚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反而是慢条斯理从软榻上站起来,他真的好高大,无论哪里。
“不要。”
“我……不热。”
盛菩珠勉强说出几个字,连呼吸都压得轻,可越是压抑,身体越是抖得厉害,情急之下覆着热汗的指尖攥住他手腕,用力到骨节都泛了白。
“不用很大,一丝缝隙就好,让凉风透进来。”
谢执砚用很温柔的语气,目光无声落下。
盛菩珠艰难地摇头表示拒绝,绯红的脸颊,不时有汗珠滚落,偏偏她还把自己埋在厚实的锦衾里,像是这样就可以忘掉之前在他面前是如何失态的。
谢执砚无声笑了笑,指腹抚上她的唇,力道不轻不重地揉开那一片被她咬肿的嫣红,他像是很慈悲地给出第二个选择。
“那替夫人沐浴解乏?”
盛菩珠鼻息变得更加急促,唇瓣发烫,就像是风雨中摇曳的秋海棠,不堪摧折,羞娥凝绿。
“能不沐浴吗?”
谢执砚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伸出背在身后的那只手。
微拢的指尖干净,修长,而且十分有力。
过于完美的双手,和他的脸一样好看。
可是做那种事的时候,看似很温柔,也很轻。
但一定会把她逼到极致。
盛菩珠目光凝在谢执砚漂亮的指尖上,一滴晶莹自他指腹滑落,在烛光里拉出细亮的银丝。
他俯下身,眸光很深地看她,拇指与食指意味深长,重重一捻,湿痕便争先恐后揉进肌肤的纹路里,空气中泛着甜香,像苏合,也像山茶的清幽。
“夫人确定?”
“冬寒,衣裳湿得厉害,自然得重新换上干净的,才不会生病。”
他还在看她,嗓音低沉,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轻很慢,反倒让每一个字听起来暧昧又缱绻。
盛菩珠觉得自己快被他视线看穿,然后碾下去,随时会碎掉,被拿捏,怜爱,然后解乏……
她深知就算能重新选择,她依旧拒绝不了他刻意给出的诱引。
目光下移动,她看到柔软的锦衾上,有一大块地方洇出很深的痕迹,呼吸慢慢变轻,像是突然卡住。
的确,冬寒。
屋子地龙难免热些,出汗也正常。
盛菩珠别过脸,湿漉漉的鼻尖在烛火下,像撒了一片星辉,睫毛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柔软的阴影。
“那还是沐浴吧。”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夜很深,也很长,重重的雾霭,一波接着一波的水声,还有沐浴时皂角的香味。
这处院子其实做得很是巧妙,窗子只要关紧了,什么声音都不会听到。
但是,盛菩珠并不知道。
她死死咬住帕子一角,整个人像张拉满绷紧的弓弦,背脊抵在浴桶边沿,将喉咙里颤音一点一点地吞回去。
“别怕。”
“不会听见的。”
谢执砚长长叹了
声,觉得她都快哭了,那模样实在是……楚楚可怜。
白日那点异样复杂,恨不得要把她藏起来的情绪,终于在她的哭声里被轻柔地抚平。
可盛菩珠什么也听不清,整个思绪都不太清醒。
明明在沐浴,可不知是不是浴桶里水太热的缘故,她依旧在不停地出汗,像是被一层模糊不清的雾给包围。
恍惚中,谢执砚好像和她说了什么,低沉沙哑的语调。
难道,是被听见了吗?
她分明已经很克制。
心脏因为不安,一阵狂跳,也许是太紧张了,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像水中摇摆不定的浮萍,她急需紧紧抱住能给她安全的物体。
最后。
盛菩珠缩在那宽阔紧实的胸膛里,低声哭泣。
偶尔哽咽,湿漉漉调子像春露,也似夜雨,尾音稀稀碎碎,更如小猫在叫。
*
谢清姝伤心难过,把自己藏在锦衾下,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一夜天明,竟是连梦都没有。
因为睡得早,所以谢清姝起得更早。
经过一夜,她把自己哄好,已经彻底想开,所以抱着难得轻松的心情在西厢房廊前的小花园里溜溜达达,结果就看见谢执砚从对面屋子,开门出来。
谢清姝还是很怕他,本能躲了躲。
谢执砚立在廊下,身姿清隽,他看见她了,目光顿了顿,颔首,然后离开。
谢清姝觉得自己可能见了鬼,或者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
从来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长兄,主动打招呼就算了,他好像还愉悦地勾了唇角,虽然不明显,但是她看得十分清楚。
事出反常必有妖。
谢清姝火急火燎,一刻也不敢多留。
她紧紧拉住耐冬的手,小脸煞白:“耐冬姐姐,你记得和嫂嫂说声,我去找婶娘了。”
耐冬稳重,她怕谢氏这位四娘子万一又要胡闹:“这里有杜嬷嬷守着,奴婢送您过去?”
也不是不行,就是麻烦了些。
谢清姝没有拒绝。
一刻钟后,耐冬把人妥帖送到窦氏跟着,行礼准备退下。
“别走,别走。”
“房里有点心,是我府里带的,你拿着路上吃。”窦氏见耐冬辛苦,又喜欢这个生得好看的婢女,赶紧把人拉住,吩咐人去房里拿点心。
耐冬拒绝不过,只好乖巧站在廊下等着。
谢清姝自告奋勇,要去挑好吃的点心,包给耐冬。
她性子像是在一夜之间变了许多,虽然娇蛮依旧,但多了几分往日从未有过的体贴。
这时候,有一个面生的嬷嬷从外边进来。
她朝窦氏行礼:“三夫人,不知府上谢二娘子可有在?”
窦氏微愣:“不知嬷嬷是?”
“奴家是安王妃身旁的嬷嬷,王妃听说谢二娘子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妙,特地请二娘子过去观字。”
窦氏胆子虽然小了些,到底是深门大院养出来的,她能嫁进谢氏,自然不蠢。
手里的帕子小心按了按唇角,明显在拒绝:“劳烦嬷嬷多跑一趟,此时天色尚早,我家令仪昨日玩累了,这会子还未起身呢。”
这位嬷嬷应是早有准备,她含笑点头,双手从腰间谨慎解下一物,递上前:“不妨事的,老奴可以在廊下等谢二娘子起身。”
“这是安王府的令牌,请三夫人过目。”
窦氏接过令牌,这东西是宫里发的,刻有特殊印记,的确做不了假,但她依旧感觉有不对劲的地方。
正左右为难之际。
房门被人从里边推开,走出一个头戴帷帽的女郎。
“母亲。”
“既然是安王妃相邀,我总不能驳了王妃的心意。”
“你……”窦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您不必担心,我很快就回来的。”戴着帷帽的女郎走近前,紧紧握了一下窦氏的手,“令晞妹妹还在屋里睡觉,母亲小声些,莫要吵醒她。”
“我、我知道。”窦氏点头,不敢抬眼,就怕慌乱的情绪被人发现。
嬷嬷行礼,反正冬猎三房两个女儿都在,总归错不了。
她也没多想,只是笑眯眯要伸手去扶:“清早叨唠娘子,请娘子随奴婢过去。”
耐冬安静站在廊下,嬷嬷带着人离开这个小院,她连忙伸手扶住已经快要站不稳的窦氏。
“三夫人。”
窦氏捂着胸膛大口大口喘气,带着哭腔的声音惊慌道:“刚才跟嬷嬷走的是清姝,不是我家令仪。”
“你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阿娘,您和耐冬姐姐先进屋。”谢令仪站在屏风后方,还算镇静。
“到底是怎么回事?”窦氏着急问。
谢令仪眼尾微红,低着头道:“方才那嬷嬷姓潘,清姝说她认得,之前是安王府上负责针线的,后来好像是因为犯错被安王妃逐了出去。”
“她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去年立秋,她和伯娘去庄子里摘柿子,这嬷嬷摇身一变成了大房一处庄子管事的媳妇。”
“怎会如此?”窦氏脑子乱得厉害,想不通其中的关键。
耐冬眉尖蹙了蹙:“所以那嬷嬷现在恐怕是大房的人,现在真正要见二娘子的人,应该不是王妃,而是府里的大老爷?”
“嗯。”谢令仪也是这样猜测。
她是准备去的,身上藏了匕首。
虽然还能求大嫂嫂帮忙,但是来不及了,而且对于要暗中下手的长辈,根本防不胜防。
但是谢清姝拦住她,甚至情急之下甚至狠狠咬了她一口,自己戴上帷帽冲出去。
谢令仪摸着手腕上见血的咬痕,她并不觉得有多痛,只是想起来时,心脏不时泛起一阵尖锐的心悸。
她是三房长女,父母性子都是软弱好拿捏的那种,虽然很疼爱她,但父亲对大伯可以说是事事恭敬,从不违逆。
哪怕她及笄后,没错婚事不顺,也是因为每次相看,父亲要询问大伯的意见,而大伯每次都是无情否决,说她能嫁更好的郎君。
父亲自然是喜滋滋地拒了来说媒的人。
当然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但大伯对她甚是温和,平日里谢清姝有的小玩意,她和妹妹也能得上一份,就连阿弟读书,大伯也会格外上心些。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喜爱,而是有所图谋。
“那这要怎么办?”
“你不愿意,你阿耶却觉得他大哥说得在理,可那也要圣人和娘娘赐婚,眼下太子妃的人选已经定下。”
“清姝替你过去。”
“她要干嘛?”
窦氏一个劲地流眼泪,连哭都是没有声音的。
“我不知道。”谢令仪第一次感到这样无助。
“嬷嬷到底是谁要见我?”
“我分明记得,王妃前些日好像诊出有孕,不可能参加冬猎吧?”
帷帽被风吹起一点,能看到女郎说话时,红润的唇。
潘嬷嬷见已经快出东郊别苑了,她也不瞒着:“二娘子,的确不是安王妃要见您,而是府里的大老爷要见您。”
“那行吧,带我过去。”
“只是不知为何要单独见我?”
潘嬷嬷深深一笑:“长辈疼惜您,自然是好事情。”
两人在离东郊马场不远的一处僻静帐子前,停下来。
潘嬷嬷伸手掀开帐子:“二娘子,您请吧。”
“坐。”谢举元生得高大,他坐姿不像文臣,手里握着茶盏,杯中腾起白雾,近乎挡住他全部的表情。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很随意问:“你可知道今日我单独叫你来,是因为何事?”
谢清姝隔着帷帽,看着眼前的父亲,情绪极端的起落。
这个曾经高大如天一样的男人,曾一度她在心里,甚至超越长兄的位置,是天底下最端方雅致的男子。
闭上眼睛,已经哽咽说不出话,只能朝他摇了摇头。
谢举元见她如此乖巧,温声道:“皇后娘娘给太子定了魏家三娘子为妻。”
“但我与你父亲都对你抱有很大的期许。”
“等冬猎结束,除了太子妃外,圣人应该还会给太子再挑选两名良娣。”
他见她迟迟不说话,也不急,缓缓道:“虽说良娣不如太子妃身份尊贵,但只要你争气些,早些生下长子,倘若日后太子登基,我总有办法把你推上后位。”
“你是谢氏的女郎,自然也肩负着家族的荣耀。”
谢清姝双耳轰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她从记事起就十分敬重的父亲,竟要逼谢氏女去给人做妾?
“令仪,你可愿意?”谢举元严肃地问。
“我若不
愿呢?”谢清姝在哭,声音哽咽开口。
谢举元皱了皱眉,觉得不太像谢令仪的语气。
“你若愿意,我就体面些把你送过去,若是不愿,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我与你阿耶已经说好,你只要乖乖听从我的安排,往后你三房的谢晦之就由我亲自教导读书。”
“我身为门下省侍中,明观二十三年,第一甲第一名的新科状元,由我教你阿弟读书,总能博一个好前程。”
“那父亲觉得女儿如何?”谢清姝抖着手,一把扯下脑袋上戴着的帷帽。
她赌气般,盯着谢举元:“女儿爱慕太子久已,就算是良娣也愿意,您把我送去给太子吧。”
“怎么是你,谢令仪呢?”
谢举元眼底的震惊,难以掩饰。
谢清姝嘲讽道:“当然是我,因为女儿非太子不嫁,怎么能把这个难得的机会留给姐姐呢。”
谢举元先是一怔,然后勃然大怒:“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谢清姝你的自尊和脸面呢,宁可做良娣也要嫁给太子,你怎会这样不知的廉耻。”
谢清姝喘了口气,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的父亲。
“我是您的女儿,那您也清楚,我若放着正妻不当,要给人做妾,是不知廉耻,是没有自尊和脸面。”
“那令仪姐姐呢?”
“令仪也是谢氏的女郎,怎么她在您眼中就只配给太子做妾?”
“难道二姐姐她不要脸面,不要自尊吗?”
谢举元站起来,逼近她,很是严厉:“你闭嘴!”
“父亲让女儿闭嘴,难道您心虚了?”
“难道这就是您对府里女郎们的喜爱,您不会觉得枉为长辈吗?”
谢清姝向来倔强,她咬着唇,就算哭,也不想失了气势。
谢举元阴沉着脸,像是隔空被女儿失望的神情,扇了一耳光。
他恼羞成怒,再也维持不住身为文臣的典则俊雅。
“谢清姝。”谢举元脸上的表情,几乎控制不住,他觉得愤怒,“你莫要糊涂,就算同样是谢氏的女郎,她谢令仪如何能跟你比。”
“你是我的女儿,而她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兵曹参军,就连这参军,都还是靠了祖上的恩泽。”
“谢令仪能成为太子良娣,已经算是一步登天,能谋取更大的机会。”
谢清姝气得浑身哆嗦,精致的下巴抬了抬:“那求父亲把我送去太子帐中,这样既能全了父亲的心意,也能肩负家族的容易,还能满足女儿的念想。”
“您就当我自甘下贱好了。”
“啪。”很响亮的一个耳光。
谢清姝被抽得脑袋一歪,再抬起头时,左边脸颊已经充血肿胀。
谢举元的手高举在半空中,他表情很是狰狞。
谢清姝根本不怕:“您有本事,就打死我。”
“反正谢氏的女儿不可能为妾,父亲谋取良娣之位,想必还要用上见不得人的手段。”
“都说太子存身自立,行为有度,父亲要逼太子娶谢氏女,说破天也逃不脱是失了清誉,太子不得不娶。”
“而婚前就失了清白的谢氏女郎,成为太子良娣,自然就变得名正言顺。”
“谢清姝,你给我,闭!嘴!”
谢举元双眼通红,不光是狼狈,更是遮羞布被无情撕毁的暴怒。
第58章
“娘子,出事了。”
耐冬性子沉稳,又是杜嬷嬷一手教出来的,若非大事,断然不会在这个时辰把她吵醒。
盛菩珠掀开锦衾,披衣起身,声音还带着初醒的微哑:“不慌,你慢慢说。”
“是四娘子,她被大房的人给带走了。”
“原本要去的应该是二娘子,可四娘子认出了那位嬷嬷是大老爷的人。”
盛菩珠眸光微凛,眉头皱了皱问:“几时的事?”
“一刻钟前。”
“现在让人去寻郎君。”她已自行拿起一旁的衣裳准备穿上,耐冬和杜嬷嬷见状,赶紧上前帮忙。
只听见盛菩珠声音冷静吩咐:“不必惊动旁人,就和郎君说大老爷带走了清姝。”
“他若问起我这边,切记告诉他,一切安好。”
“娘子外边风大,别冻着。”杜嬷嬷捧着斗篷追上前。
盛菩珠脚步不停,只以眼神示意耐冬拿上。
“我们先去婶娘那里,郎君得了消息自然会去找人,但是……我怕会生出别的事端。”她声音不大,依旧是镇定自若的模样。
“婶娘。”盛菩珠深吸口气,推开半掩的房门。
窦氏看见她,眼睛又是一红,仿若寻得了救星:“菩珠,清姝被带走了,虽然令仪说是大老爷的人,但我……我还是怕出意外。”
“到时候秦氏怪我,我都不知该怎么交代。”
“我已经让人去寻三郎,他会找到清姝。”
“婶娘,眼下最重要的是,你们这边令仪不能再出意外。”盛菩珠握住窦氏的手,漂亮的眼睛透着严肃。
“那我该怎么做?”窦氏胆子太小,且性子又向来什么都不争。
好在盛菩珠理智镇静:“不知婶娘能否去请中书令的夫人,过来一叙?”
“这……”窦氏顿时慌了,这是家丑,而且魏家三娘子昨日才被皇后定为太子妃,要是传出去,靖国公府的面子该往哪里搁,她回府该怎么和长辈交代。
见窦氏犹豫,盛菩珠也不劝,反倒是笑着看向谢令仪:“那就劳烦二妹妹去把魏夫人请来把。”
“仪儿。”窦氏慌张拉住谢令仪的手,眼中有乞求之色。
谢令仪只是面无表情站起来,冷冷地勾了勾嘴角:“阿娘还在犹豫什么,若不是清姝替我,你知道女儿会有怎样凄惨的下场吗?”
窦氏嘴唇抖了抖,不敢开口。
她其实想解释,不是不愿,而是怕回府在丈夫那里不好交代,幼子年少还需要大房的兄长们教导读书,谢举元是朝中重臣,深得陛下信任,应该不至于做那样荒唐的事。
而且最坏的事情也并没有发生,当时潘嬷嬷来,她不是没有尝试过阻止。
窦氏正在左右为难之际,谢令仪从袖子里掏出一早藏在身上的匕首,“哐当”一声,就丢在窦氏脚边。
吓得窦氏脖子一缩,差点原地跪下来。
谢令仪叹了口气,低垂的长睫掩去眼底深藏的失望:“女儿不止一次想过,若毁了清白,女儿宁可自尽,也绝对不会委曲求全。”
“更何况。”
谢令仪声音哽了哽:“阿娘有没有想过,女儿自尽,圣人和娘娘是否会对谢氏生厌,长安城的勋贵又该如何评价谢氏。”
“太子已经定下太子妃,女儿若是去了,最多不过是个良娣,这和逼人做妾有什么区别。”
“满长安城放眼望去,除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府邸,无非不过是嫡母为了苛责庶女,继室为了拿捏原配子女。”
“我可是您与父亲嫡亲的女儿,您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要如此犹豫的?”
窦氏白着一张脸,说不出话,只是坐在那里一个劲地哭。
她见谢令仪不理她,有些失魂落魄反驳到:“我何时逼过你,这全是你父亲的主意。”
“大老爷一开始说是太子妃,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我也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
她说完,又想哭,像是受了多大委屈。
谢令仪没有像以前那样顺着她,而是冷着脸不看,连劝都没有劝,反倒转身大步离开。
“菩珠。”
“我该怎么办?”窦氏神色慌张,“令仪她好像,好像
是生我的气了。”
盛菩珠深深看窦氏一眼,歪了歪头问:“难道不应该生气吗?”
窦氏那张脸就更白了,她哭了一会儿,见依旧没人理她,就去看地上的匕首,想捡起来,犹豫半天,还是不敢去拿。
“听说世子夫人寻我。”
“不知何事?”
尚书令的发妻,也就是成国公夫人,她姓宋,单字一个‘婉’,出生在广陵城的书香世家。
宋氏有着江南女子的温婉柔美,她迈进屋,一抬眼就看见狼狈坐在圈椅上的窦氏,先是一愣,然后垂眼含笑,像是没有发现花厅里的不对劲。
“我屋里泡了沅宁阿兄从彭州带回的仙崖石花,盛大娘子可要去尝尝?”
跟聪明人说话,自然不用劳心费神。
‘世子夫人’是有边界感的称呼,眼下换成‘盛大娘子’,自然在无形中多了几分亲昵。
盛菩珠笑着朝宋氏行晚辈礼:“您客气,是我劳烦您特意过来一趟。”
宋氏主动拉过盛菩珠的手,细细欣赏着眼前明眸皓齿的女郎,貌美端庄不说,特别是软语调求人的神态,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眨呀眨的,简直能甜到人心底。
“我左右无事,闲着也是闲着,你这孩子不必如此见外。”
盛菩珠压低声音对宋氏耳语一番,然后又笑着指了指外边:“我们人手不够,只需借几个力气大的婆子,若是安王妃那边问起,再劳烦您做个见证。”
宋氏似笑非笑打量窦氏一眼,她没有犹豫应下:“胆敢冒充王妃身边的嬷嬷,那的确该抓起来狠狠地罚。”
盛菩珠猜得没错,那位潘嬷嬷的确去而复返,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看着膀大腰圆,看起来就很凶的婆子。
窦氏已经被耐冬请去里间,谢令仪就站在盛菩珠身后,冷冷地盯着潘嬷嬷。
潘嬷嬷见窦氏不在,花厅里坐着一个貌美年轻的女郎,和另一个是看不出年纪的夫人,她有一瞬间犹疑,但一想到大老爷吩咐的事,她是万万不敢耽搁。
“谢二娘子,奴家奉大老……”
“给我抓住她!”
“堵住嘴。”盛菩珠冷喝一声,命令道。
偏厅里顿时冲出八九个高大的婆子,也不管那潘嬷嬷三人如何挣扎,二话不说就拿出比拇指还粗的麻绳,把人捆住,还顺带堵嘴。
盛菩珠笑吟吟站起来,眼里压着冷光:“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胆敢冒充安王妃的人。”
潘嬷嬷被堵住嘴,呜呜呜地想否认,可惜说不出话。
这次过来,她就是依照上头主子的吩咐,直接以大老爷的名义拿人。
既然被识破,那就没必要装,反正三房窦氏胆小怕事,稍微吓一吓,再多带两个人,总能逼谢二娘子就范。
可惜怎么也没料到,那个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的女郎,竟然有这样的胆量,连大老爷的脸面也不顾。
潘嬷嬷被那双清透的眼睛看着,无端生出一阵刺骨的冷意,从脚下的青砖里窜出来,逼进身体四肢百骸,她抖了抖,想要求饶。
盛菩珠看也不看她,而是平静吩咐耐冬,把刚才准备好的荷包分给那八九个出力的婆子。
她出手大方,给得也利落,对下头的人更是和颜悦色地道了一声“辛苦”。
宋氏在一旁看着,不禁暗暗点头,盛家大娘子不愧是诗书世族教养出来最端庄的闺秀,就算是她的女儿魏沅宁与之相比,恐怕也要稍稍逊色半分。
盛菩珠朝宋氏道谢,今日发生的事虽然没有明说,但她也没有打算替大房遮掩。
只是没想到,宋氏比她想得更加得体通透,全程没有多问一句,离开时也是温声叮嘱:“我先回去,你日后若得空,就带着令仪一起来府里玩。”
盛菩珠微笑应下,又亲自送宋氏送出门。
“娘子,潘婆子三人,现在要怎么办?”耐冬不太放心问。
“等郎君回来吧,我们不必操心。”盛菩珠闭了闭眼,她其实有些累了,昨儿夜里睡得又迟,身上那股酥麻劲儿还未完全散去。
早晨过来时走得急,现在双腿发酸一阵阵涩痛,虽不至于难以忍受,但着实恼人。
谢执砚是在半个时辰后到的,身后还跟着哭哭啼啼的谢清姝。
“嫂嫂。”
“去洗洗脸,换身衣裳。”盛菩珠十三多岁以后,其实就不怎么哭了,所以现在也不太擅长安慰人,何况是呜呜咽咽脸颊还肿得老高的女郎。
有谢执砚在,谢清姝不敢反驳,乖乖跟着耐冬去了里间。
“可有受伤?”谢执砚把人拉到身前,仔仔细细检查。
盛菩珠摇头:“我让令仪去请了尚书令的夫人帮忙,那潘婆子也只带了两个人,自然伤不到我。”
谢执砚拉住她的手,强忍住把人抱进怀里的冲动。
“下次再遇这种事,你应该直接让我过来,而不是去寻清姝。”
“我自己能解决的。”
“清姝那性子,我反而不太放心。”
谢执砚握着她一双玉似的手,渐渐地眼睛眯起来。
他盯着她从容不迫的脸,她看着好像并不是很需要他,一旦生出这种想法,他觉得心里积郁的躁闷情绪,有些快压不住了。
“郎君?”盛菩珠见他充斥着冷感的眉心蹙起,以为是为家里发生的事情烦心。
出于妻子的责任,她伸出柔软的手指,轻轻压了两下,应该是想要替他抚平。
谢执砚一愣,见她脚尖踮得辛苦,反而是微微俯下身,任由她的动作。
盛菩珠已经准备收回手,抬眸正巧撞进男人幽深的瞳孔里,眸底翻涌的情绪,竟如同昨日夜里一般深。
她呼吸不由一滞,温声问:“今日发生的事,大伯可会受到惩罚?”
谢执砚捏着那青葱似的柔荑,也由不得她矜持,反而把她整个掌心都压在眉眼上方。
他就算夜里再混账,可在外人面前一向都是斯文清冷的君子,不会做这样出格的事。
盛菩珠感觉手心皮肤像是被他冰冷的额心“烫”到,猝不及防轻哼了声。
谢执砚好似听到,又像没听到,冷白脖颈上喉结滚了滚,灼人的鼻息刚好落在盛菩珠雪白的腕间,声音清冽缓慢:“既然犯错,那无论是谁都必须按照家规处置。”
“可他终归是长辈。”两人离得太近,盛菩珠不敢看他。
“嗯。”
“我知道。”
谢执砚眉目清隽,唇角甚至还带着点笑,只是那笑如同凝在冰里,叫人心底发寒。
“所以我已经让苍筤和苍官分别去请父亲母亲,还有族里的长辈。”
“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谢氏的规矩定下,就没有违背的道理,我是府里的世子,他若不服,那便是折了脊梁骨,也得依着规矩受罚。”
第59章
天色昏沉,厚重的云层犹似倒挂的山岳,压得极低,清冷的院子里,偶有碎落从枝头跌落,砸在花丛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盛菩珠立在廊下,抬眼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眉心微蹙。
“清客。”她轻声唤道,“长公主娘娘喜欢热闹的颜色,让人多从花房里搬几株的红山茶,就摆在窗旁。”
“帐子被褥,记得都要用火烤一烤,再用香熏一遍。”
清客点头:“奴婢都已经吩咐下去。”
“只可惜晌午后就开始下雪,时间赶,虽然被褥帐子早些时候就已经洗净,也嗮过太阳。”
“娘子,天冷,这里有奴婢看顾,您还是回去歇着吧,杜嬷嬷和耐冬她们,还要好几个时辰才能回府。”
盛菩珠拢紧肩上的斗篷,指尖缩在袖中,掌心还有一道缰绳压出来的红痕,按下去,微微刺痛。
她和谢执砚是在一个时辰前回的靖国公府。
她嫌马车太慢,原是打算带上耐冬骑马先行,结果才翻身上马,就被谢执砚冷着脸,给直接拦下来。
“要去哪里?”
盛菩珠莫名觉得忐忑,拉着缰绳的手,像是被风吹得快冻住,她想到了半个时
辰前他说过的话——
“下次再遇这种事,你应该直接让我过来,而不是去寻清姝。”
他作为她的夫君,就算两人之间感情淡些,可身为男子,他应该是希望她能依靠他的。
是在意吗?
恐怕不是吧,只是身为夫君所要肩负的责任而已。
但遇到问题,她其实更善于自己独立解决。
太阳不好,天色很阴,应该是要落雪了。
“回府。”盛菩珠低下头,显得心虚。
“那走,我带你回去。”
谢执砚揽过她的腰,一言不发把她抱上马背,自己也跟着翻身上去。
宽大的大氅解开,连同她柔软的身躯一起罩进去,实在太大了,能把她完完全全裹住,呼吸里全是他身上的味道。
北风呼啸,卷着碎雪扑面落下来。
盛菩珠整身体都缩在谢执砚玄色的大氅里,后背紧贴着他宽阔的胸膛,白蹄乌疾驰时颠簸得厉害,她不得不把后腰更紧地埋进他怀里。
“如果你觉得太快,我可以慢点。”
谢执砚声音很沉,混着热息灌进她耳中,紧握缰绳的手臂将她箍得更紧。
马蹄踏过地上薄薄的一层白雪,云絮似的雪粒子,眨眼之间化成了泥浆,真的很冷,而且他骑得也真的很快。
盛菩珠饱满的唇张了张,因为不停灌进口鼻的空气,呼吸显得很是急促,身体不受控制一阵瑟缩。
忽地,缰绳被扯紧。
白蹄乌速度骤然降下来。
“郎君。”盛菩珠不明所以侧过脑袋看他。
“很冷?”谢执砚问。
“我其实还好、唔……”盛菩珠话还没说完,她不盈一握的腰就被男人一双大手掐住,身体在马背上转了一圈,当即变成她脸朝向他胸膛的姿势。
“冷就抱紧我。”谢执砚看着她说。
四目相对,在盛菩珠并不清晰的视线里,他的话好像带着烫人的热意,也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如鼓,震得她耳鼓发麻。
回府后=,夫妻二人先去颐寿堂请安,把冬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
原本心情很好的老夫人,一下子像是苍老了许多。
她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案几边缘,那里有道陈年划痕,并未修补,倒像是刻意保留,值得怀念的痕迹。
没有阳光,花厅灯烛尚未点,昏沉的光线下,她手背上已经生出几道还不算明显的老年斑,淡淡的褐黄色,如秋末,即将枯黄坠落的叶子。
“他为何要这样?”
“令仪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老夫人想不通,嗓音透着沙哑的不解。
她以往笔挺的双肩竟显出几分佝偻,连带身上穿着的,明明还是簇新的绛紫团花冬衣,像是突然失了颜色,显得灰蒙蒙的。
问题出现在哪里,恐怕只有谢举元自己心里明白。
老夫人很快收敛情绪,慢慢站起身:“那个姓潘的婆子呢,可有带回来?”
“孙儿把人直接送到安王府上,请安王妃定夺。”谢执砚神色淡漠道。
老夫人点点头:“你做得很好,既然她一开始说是安王的人,那就送去给安王府处置,免得脏了自己的手。”
说到这,她目光忽然变得凌厉:“如今我这把老骨头还未死,他就不该做这样的事。”
“谢氏百年的规矩不能坏,该怎么罚,等你父亲母亲回来,我并不会因为他是我的长子,就对这件事轻拿轻放。”
“孙儿不是这意思。”谢执砚面无表情道。
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她望着长孙平静的面容:“不要觉得惭愧,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
“百年的大树,若烂了根,那就表示离死不远了。”
“想要活下去,永远枝繁叶茂,烂掉的地方要么治好,要么彻底清除。”
窦氏一行人,是在天色擦黑前回的。
谢清姝脸颊虽然拿冰敷过,但依旧肿得厉害。
等秦氏闻声出来,一见女儿的模样,先是大惊,尖着声音问:“怎么回事,让谁给打了?”
谢清姝委屈地抱着秦氏又哭了一顿:“是阿耶打的。”
“他打你作何,他难不成疯了?”
谢清姝抽抽噎噎把冬猎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更觉得自己委屈:“我……我就是觉得阿耶荒唐,才顶撞他,可没想到他竟然恼羞成怒打了女儿。”
“母亲,女儿阿耶可能是疯了。”
“要不要找个神婆给他算算,他看着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在身上。”
“不然怎么会逼令仪为妾?”
秦氏作为忠实的嫡妻拥护者,她难得觉得女儿的话有几分道理,没有反驳,而是拧着眉心朝门外看。
“你阿耶呢,怎么没与你们一同回来。”
谢清姝摇头:“女儿不知道,他打了我,就直接甩袖离开了,后来还是长兄寻到我,把我带回去。”
秦氏听完就更火大:“他哪里是染了脏东西,分明是得了失心疯,竟是连你的死活都不顾。”
这一夜,靖国公府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平静。
如墨的夜色下,马车悄无声息停下,华丽车辕上悬着一盏轻纱明灯,在风中轻轻摇曳。
“母亲。”谢执砚和盛菩珠一同迎上前。
车厢帘子掀起一角,一只染着蔻丹的手自黑暗中探出,指尖在灯下泛着珠光,腕间镶嵌各色宝石的金镯随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柔软的手,轻轻落在谢执砚覆着薄茧的手心。
然后——
“哎。”
“三郎这声‘母亲’可叫得真好。”
“皇姐你说是不是?”
帘内传来一声轻笑,彻底掀开后,首先露出来的是,端阳长公主那张妖妖娆娆的漂亮脸蛋。
她俏皮地朝着一旁的盛菩珠眨了眨眼,颇有深意道:“三郎可扶稳了,可别摔了我。”
谢执砚不语,嘴角边噙着一丝冷笑,那种冷淡让端阳长公主心底发怵。
当即也不要他扶了,自己手脚麻利跳下马车。
“母亲。”
“姨母。”
盛菩珠朝两位长辈行礼。
下一瞬,她被拉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里:“我的心肝儿,这样冷的天,怎么就在外头等着呢?”
“三郎他铁打的身子是无所谓,怎么能如此折腾你。”
盛菩珠想解释,可惜寿康长公主根本不听。
其实一开始,谢执砚是不许她跟来的,耐不住她软磨硬泡,而是也没有等很久,最多也就在府门前等了一刻钟。
但寿康长公主对她的宠爱,好像永远多到给不完,永远鲜活热情。
“母亲,是我自己要来的。”
寿康长公主不信:“你可别替他遮掩,他这性子,就是一百年也学不会疼人。”
“天底下女郎无数,也只有我们菩珠的好性子,才受得了他这种冰山一样性子。”
盛菩珠觉得再聊下去,谢执砚恐怕马上就要身败名裂,她赶紧换一个话题。
“母亲,姨母怎么也在?”
端阳长公主一个劲地笑,颇有深意道:“我陪皇姐在天长观住了月余,听闻长安城有热闹看,当然不能错过。”
“我的好菩珠,你这脸怎么保养的,看着又嫩了许多。”端阳长公主没忍住,刮了一下盛菩珠的脸颊,滑腻的手感,像玉一样。
谢执砚眉眼很沉,在幽暗的光线下,透着不动声色的霸道。
他微抬下巴,伸手把盛菩珠拉到身后藏起来。
但他依旧还觉得还不够,宽大的掌心在她脸颊用力擦了一下,好像这样子,就能把端阳长公主留下来的气息抹去。
盛菩珠不明所以,小声问:“郎君揉我脸作何?”
“有脏东西,给你擦擦。”谢执砚答得理所当然。
“那现在擦干净了吗?”盛菩珠仰起头,十分配合问。
她最在乎的就是自己漂亮无瑕的小脸蛋,可不能在长辈面前失了礼数。
“没有,我再擦擦。”
“嗯,那郎君快些,母亲他们已经进去,我们不能太慢。”
“好。”谢执砚感觉自己的心情,变得愉悦,唇角露出很浅的浅笑,直到那白皙的脸颊已经微微泛红,他才收回手。
盛菩珠见端阳长公主一同进府,她有些好奇地问:“那端阳长公主来看什么热闹?”
“总不会是来看大伯受罚的吧?”
谢执砚低下头,眉峰稍抬,姿态漫不经心道:“当年父亲和母亲定亲后,大伯曾想娶姨母为妻,只不过被姨母给严词拒绝了。”
“后来姨母丈夫去世,大伯心里记着当年求娶时丢的脸面,于是亲自登门给姨母送了一份贺礼。”
“说当初要是嫁给他
,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要守活寡。”
“至此,二人结下梁子。”
“还能这样?”盛菩珠觉得不可思议。
谢执砚点头,语气平淡道:“也不是什么大秘密,这事曾经在长安城闹得蛮大,甚至惊动了圣人。”
“那我怎么没听说?”盛菩珠不信。
“因为你还小。”谢执砚笑了。
“难道郎君不小吗?郎君也挺小啊。”
盛菩珠说这句话,并不带任何歧义的,只是很正常地反驳。
但是说完,她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
周围已经没人,谢执砚漆眸深处,带着耐人寻味的审视,他很慢地俯下身。
“夫人,真的觉得……”
“不不不……不小。”
“很大的。”盛菩珠赶紧捂住他的嘴,作贼似的朝周围看。
但是说很大,其实更奇怪了,哪有女郎用词这样大胆。
特别是他看着她,本来就沉的目光,融在夜色中,像厚重的、无法翻越的山。
而她,正被山神所偏爱。
第60章
“怎么还在外边?”
月华如练,急促的马蹄声撕开静夜。
缰绳勒紧,一匹通体玄黑的战马在靖国公府门前停住,马鼻喷出的白雾还未散去,马背上跃下一道挺拔身影。
谢怀谦提着马鞭走上前,在长安城外跑了一整夜马,鬓边染了白霜,他很不满地瞪了一眼不解风情的儿子:“执砚你不冷,难道菩珠就不冷了?”
他步伐迈得大,大氅翻飞,露出里头枣褐色的圆领袍,很高大,也很霸道的长相。
“父亲。”
谢执砚从错愕里回神,他松开虚扶在盛菩珠侧腰上的手,行礼时又恰好挡住她半边身体。
盛菩珠脸颊有些红,不像是被风吹的。
“嗯。”谢怀谦应得简短。
抬手拍了拍儿子结实的肩膀,突然轻笑,声音透着揶揄。
“啧……”
“谁家郎君大半夜在府门前讨女郎欢心的,真是糊涂呀。”
说完,他也不等两人反应,拍了拍身上的雪碎,大步流星踏进府里。
“怎么办,父亲好像误会了。”
“这样会不会,显得我很不得体?”
盛菩珠不太自然地仰起头,搓了搓手,按在发烫的脸颊上。
方才国公爷那似笑非笑的目光,分明是将他们夫妻误以为在侯府前亲昵呢,她羞得连脖颈都泛起薄薄一层红。
“怎么会。”谢执砚站在那里,依旧面无表情,唯有眸色深了几分。
他抬手,替她拂去发丝上的落雪,指尖却‘不经意’擦过她绯红的脸颊,惊得盛菩珠险些咬到舌尖。
“郎君。”
谢执砚嗯了声,算是应了,又看她许久,淡淡说:“不得体的,应该是我才对。”
盛菩珠没听懂,轻轻蹙起眉心,睁着一双很困惑的杏眼看他。
谢执砚没打算解释什么,修长的大手悄无声息穿过她柔软的指缝,慢慢收拢掌心。
“走吧。”
“母亲该等急了。”
盛菩珠低垂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他的掌心宽大,虎口覆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阶前微弱的灯芒,将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处,像是早已经不分彼此。
廊庑四周安静,盛菩珠稍稍落后小半步,被他牵着,看似很乖巧温顺。
韫玉堂。
端阳长公主身上没骨头似的歪靠在圈椅内,她手里端着热茶,眯着眼睛,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
“唉。”
“菩珠,我的心肝儿,你都不知道在天长观,本宫到底过的是怎样的苦日子。”
“姨母怎么突然跑去天长观?”盛菩珠不解地问。
端阳长公主摆摆手,脸上表情一言难尽:“别问了,问了你该要自责的。”
盛菩珠就更加好奇,她起身,从暖阁一个不起眼却上锁的檀木箱,拿出一张图稿。
“这是什么?”端阳长公主茶也不喝了,点心往碟子里一搁,挺直腰板,整个人犹如枯木逢春,指着那图纸,食指颤抖。
盛菩珠压低声音:“琳琅阁年后想在三楼售卖的首饰,姨母觉得样式如何?”
端阳长公主双眼放光,恨不得抱住盛菩珠亲一大口:“这么好的主意,你怎么早没想到。”
然后她纤细秀美的指尖,指着图稿上男人完美的身形和可以模糊了的俊脸:“这人,我怎么越瞧,像三郎呀?”
盛菩珠甩她一个,你不要命了的眼神:“嘘嘘嘘……小声些,别让人听见。”
“我随手画的,怎么可能会是他。”
端阳长公主啧啧称奇:“你画衣裳干嘛,这种首饰就应该光着身子穿,金银珍珠的链子,再镶嵌各色宝石,灯烛点得明亮。”
“五光十色挂在身上,动起来就叮叮当当地响,那不得美死去。”
盛菩珠目光动了动,不敢和端阳长公主对视。
其实她的灵感,就是来自谢执砚毫无遮挡的上半身,特别是他热到流汗的时候,帐子朦胧,灯影随着她身躯一起轻颤时,一巅一巅地上下晃,像是碎掉的星子。
他太强,也太凶了,每次她受不住时,就会生出要是能打一条链子把他拴起来的冲动。
越想,两颊越烧得厉害。
特别是这张图稿,她画得艰难,每日躲在屋子里像做贼一样,费了很多心思不说,有时候想得多了,身体会不受控制涌出燥热。
每日还得提心吊胆,就怕谢执砚突然回来。
修修改改,足足拖了近一个月,她才觉得满意。
“姨母还没说,你为何好端端去了天长观?”盛菩珠把画稿一收,钓鱼似的,吊着端阳长公主。
“唉。”
“我原是不想告诉你的,既然你问,那我便说吧。”端阳长公主脸上表情很是惆怅。
“三郎说你和本宫学坏了。”
“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就是嚷嚷着要学一学我的做派,养上十个八个貌美的郎君,好在府中解闷。”
“所以他就连夜把你绑去天长观?”盛菩珠声音不禁大了几分,眼睛也瞪圆了,简直不可思议。
“嘘嘘嘘……小声点。”端阳长公主吓得差点从椅子跳起来。
盛菩珠很震惊:“我那日随口胡诌而已,他怎么就当真?”
“而且夜里他明明已经惩罚过……唔。”盛菩珠察觉失言,赶紧捂住嘴,杏眸清澈,隐含水光。
幸好端阳长公主的心思全都在那图纸上,简直爱不释手。
“第一件首饰要什么时候能做得出来?”
“你安排下去了吗?”
盛菩珠无奈摊手:“恐怕都得等年后,大伯娘病了,我要帮着管家,父亲母亲在府里,我也不太好出门。”
“再说,过些日子朝中也要放年假,我就更不方便。”
端阳长公主眉心都快拧成疙瘩:“秦氏之前因为防着我皇姐管家,一顿恨不得吃三碗饭,把自己养得筋骨强健,怎么好端端就病成这样?”
盛菩珠只好把薛清慧早产的事情说了。
端阳长公主听完沉默许久,拍拍盛菩珠的手,语重心长叮嘱:“你若怀了子嗣,可不许像她那般胡乱进补,孩子宁可小些,也别养得太大,以免生得困难。”
盛菩珠点头:“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只是不知姨母今夜是在我这休息,还是去母亲的院子?”
端阳长公主摇摇手:“不必了,再过一个时辰,等宵禁过了我就走。”
“若不是趁着你父亲母亲回府,我恐怕还要在天长观住到年末,可惜本宫府里那些貌美的小郎君,月余时间不见我,是否也想念得紧。”
她说完,忽地轻嘲了声:“今日过来,我本是要好好瞧一瞧谢举元那匹夫的热闹,可惜你祖母还是想给他留几分脸面,让府里的小辈都避开。”
“你们不在,本宫又是外人,自然不好继续留下。”
“听说要罚一百鞭子,由父亲执鞭。”盛菩珠拿起桌上的银剪,漫不经心拨了拨烛芯。
烛影摇曳,灯芒将她纤长的颈项照得细腻如雪缎般,隐约可见锁骨下玲珑起伏的饱满线条,透出静谧的绝色。
盛菩珠耐人寻味勾了勾唇:“刑罚时,郎君虽不进祠堂,但他身为世子,会一直在门外候着,姨母要好奇,待会儿问他就好。”
端阳长公主想到谢怀谦那高大的体魄,只觉得一阵牙酸:“嫡亲的侄女也算计,可惜这一百鞭子还不能把谢举元这个老匹夫给打死。”
盛菩珠摇头:“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行此下策,他能在朝中立威,又得圣人看重,并不像是会做这种自断臂膀蠢事的人。”
“明明令仪若嫁给太子殿下,对长房而言,不见得能获取任何好处。”
端阳长公主冷笑:“谁知道呢,也许谢举元真的疯了吧,毕竟是嫡是长,偏偏错失爵位。”
“本宫从认识他起,他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小时候明明同样跟着谢氏老太爷习武,学得并不比谢怀谦差,后来说什么也不肯,宁可去给皇兄当伴读,也要跟着你祖父读书。”
盛菩珠大惊:“他是我祖父的学生?”
端阳长公主点头:“嗯,那时我皇兄还是太子呢,谢举元在宫里跟着皇兄读书,他也拜了你祖父为师。”
“只是后来他不知什么原因又拜入张家门下,还是明观二十三年的新科状元。”
盛菩珠听到这里,缓缓舒了口气,难怪她从小没有听祖父和祖母提过,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
也不知谢举元日后还如何自处。
已然是当祖父的人,却要在祠堂里受罚,他又在朝为官,还是大燕国历史上最年轻的门下省侍中,日后面对同僚的嘲笑,那他不得疯。
听涛居临水,冬寒,屋里地龙烧得比别的院子更足些。
秦氏病恹恹靠在榻上,今夜她没有去祠堂,而是心疼用软帕包一块拳头大小冰,给谢清姝敷脸。
谢清姝坐立不安:“母亲,父亲受罚,您不去阻止?”
“或是寻祖母求情?”
秦氏见那冰有些化了,解开帕子,又重新从盆里拿了一块新的。
“你大哥之前被罚,我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日也没见你阿耶去找长辈求情。我跪在地上磕头,人哭要死过去,他却是一声不吭看着。”
“眼下他犯的事比你大哥还严重,我能做什么?”
“何况我还病着,再去祠堂哭几回,那我活不活了。”
秦氏每一句话都说得在理,谢清姝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她觉得不安:“父亲虽然打了我,可我没想过他会受到这样惩罚。”
秦氏打断她:“你有什么好愧疚的,谁让他逼令仪为妾,你以为太子良娣是什么好归宿?”
谢清姝缩了缩肩膀,盯着秦氏平静的面容,她突然觉得冷,是那种脊背发寒的无助。
“夜里睡觉别压到,记得每日让嬷嬷替你上药。”
秦氏像是毫无所觉,絮絮叨叨叮嘱:“韫玉堂你还是少去,我们长房和二房关系本就不太好,眼下又闹出这样的事端。”
“这件事,你父亲虽然不会算在你头上,但是你要继续和长房走得近,对你兄长们日后也不好。”——
作者有话说:ps:秦氏并不是突然间脑子清楚,而是在她心里,儿子高于女儿,女儿高于丈夫。
丈夫=给她带来诰命的牛马。
她是正妻,丈夫没有妾室。
她处在这个时代的红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