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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颐寿堂花厅。


    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似乎还萦绕在低低的垂帘下,泛出一种叫人窒息的压抑。


    地上的血迹早已擦拭干净,深灰色的地砖映着窗外惨淡的天光,四下悄然无声。


    暖阁内里,盛菩珠手中捧着一碗漆黑的汤药,正一勺一勺地将深褐色的药汁喂到老夫人嘴边。


    “你放着就是,让蒋嬷嬷来。”


    “我哪舍得让你亲自伺候。”


    老夫人


    半倚在软榻上,声音有气无力,唇色苍白,仿佛一夕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孙媳伺候您,也是应该的。”


    盛菩珠温声道:“更何况蒋嬷嬷一向听您的吩咐,孙媳若不盯着,您恐怕又要让人将药偷偷倒掉。”


    老夫人勉强笑了笑,唇舌都是苦的,已经麻木到吃不出药味,目光却虚虚垂下,没有焦点。


    闹了这么一场,两房之间算是彻底撕破脸面。


    一碗安神汤药见底,盛菩珠从蒋嬷嬷手里接过帕子。


    忽然,一只枯瘦冰凉的手,颤巍巍抬起,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盛菩珠动作一顿,抬眸望去。


    “菩珠,你跟我说句实话,我是不是真错的。”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心软,不然你母亲与父亲何须避去天长观,一年半载时光都浪费在那样清苦的地方。”


    说到这里,老夫人浑浊的眼睛刺红一片,嘴唇哆嗦着,神情也变得恍惚。


    她手掌用力,指甲几乎掐进盛菩珠娇嫩的皮肤里,带着深深的绝望:“就是他是我第一个孩子,不愿习武,那读书也不错,总能有好的前程,我就这样一次次纵容,才让他敢这般肆无忌惮地试探我的底线。”


    应该我喝了安神汤的缘故,很多清醒时不太能说出口的话,趁着糊涂时,反倒没了各种顾忌。


    蒋嬷嬷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盛菩珠倒是镇静,换了湿帕给老夫人擦眼泪,又哄着她慢慢躺下:“您累了。”


    老夫人闭着眼睛,摇摇头:“我以为终究是亲生骨肉,就算打断骨头那也连着筋,纵使他野心勃勃,但总该念着我与他之间的母子情分。”


    “当初在他父亲战死玉门关那一年,我就该狠心分家,绝了他的任何异心。”


    谢清姝的婚事,就如同一把刀,撕开了两房之间本就摇摇欲坠的平衡。


    谢举元野心与算计,对于老夫人而言,远比任何时候都让她痛彻心扉。


    盛菩珠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


    洞开的窗子,有天光落进来,傍晚暖黄色的夕阳勾勒出她沉静的侧脸:“祖母,心软并不是错,顾念骨肉亲情更不是错,常言道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盛菩珠轻轻反握住老夫人冰凉颤抖的手,她顿了顿,目光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错的是利用您的心软,不断索取,甚至意图摧毁百年谢氏的人。”


    “比起其他的,眼下更重要的是,您要养好身体,只要您在,谢氏必然乱不了。”


    “等太子妃诞下嫡子,太子的储君之位稳固,萧叙安再如何那也只是萧氏旁支,成不了气候。”


    老夫人怔怔地看着她,喉咙剧烈一滚,嘴唇翕动,半晌,她还是把未说出口的话咽回去。


    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就怕一语成谶,毁了百年的谢氏根基。


    夜深露重,廊下灯笼在风中打着转,将人影拉得细长缥缈。


    盛菩珠拖着略显疲惫的步子,回到韫玉堂,屋内灯火通明,她未曾多想,直接掀帘去了里间。


    结果一抬眼,就看见谢执砚背对着她,站在屏风旁,繁复的官袍刚脱下,中衣褪至腰际。


    一身冷皮,露出流畅而结实的肩背线条,烛光在他胸腹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腰侧缠着雪白的纱布,洇出一朵像花一样的血痕,空气中泛着若有似无血腥味。


    “回来了?”谢执砚听到脚步声,并没有立即回头,只是侧首,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出门前还好端端的,怎么受伤了?”盛菩珠眉心蹙起,根本顾不上害羞。


    “出了一点意外,不是要紧事。”谢执砚利落把官袍扔在屏风上,看样子是准备去沐浴。


    盛菩珠难得主动,转身去次间给他拿衣裳,目光从他风尘仆仆的衣裤上掠过,心下明了他这个时辰赶回来,身上还带着伤,定是着急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去颐寿堂看望老夫人。


    “夫君不必过去了。”


    “嗯?”谢执砚走到她身后站定。


    盛菩珠抬起一双澄澈的杏眸,语气很轻:“祖母用过安神汤已经睡下了,太医说这是心病,需要静养。”


    谢执砚闻言,手中动作一顿,随即缓缓抬起头。


    烛光映着他的面容,雅致如夜风般清冽,眉宇间有着奔波后的疲惫,但那双凤眸依旧神采奕奕。


    他目光落下,唇角的阴影微深:“夫人用晚膳了吗?”


    盛菩珠摇头:“陪祖母用了些汤羹,今日闹了一场,我实在没什么胃口。”


    “那。”谢执砚凝着她,伸出手,似乎想用手背贴了贴那柔软的脸颊,终究是克制住,缓了声音,“我先沐浴,夫人待会陪我用一些,可好?”


    盛菩珠把衣服塞进他怀里,也不回答,反而催促道:“郎君还是快些去沐浴。”


    谢执砚笑了笑,转身去了浴室。


    一个时辰后。


    夫妻两人相对而坐,沉默用着晚膳。


    菜肴很精致,显然是杜嬷嬷吩咐小厨房用心准备的。


    盛菩珠心里想着事,兴致不是很高,她斟酌片刻,终是搁下银筷,把今日颐寿堂里发生的事,很仔细复述了一遍。


    “清姝孩子气,今日在祖母那里恐怕是被吓到了。”


    “倒是大夫人,以她平日对清姝的宠爱,正常情况是不太可能同意娇宠长大的次女,嫁给纨绔为妻,但也不知大伯父许了什么好处,她始终一言不发,好像出奇地满意这桩亲事。”


    谢执砚静静听着,面上并无波澜,只是偶尔动筷,夹了清淡的笋尖放入对面的瓷碗中。


    初夏的雷笋,清甜中透着属于草木独有的旺盛生命力,盛菩珠很爱这一口,用鸡汤炖出来,收汁后再撒一把青葱,香气扑鼻,就算食欲欠缺,她也能连着吃上好几片。


    “清慧顺道带着女儿去了娘家,谢明宗跟着,夫妻俩像是有意避开。”


    “父亲虽然把大伯父打得半死,最后还是让母亲给劝住了,只不过祖母气狠了,身体虚得厉害。”


    待盛菩珠说完,谢执砚缓缓搁下银筷,亲自斟了茶水,又取过旁边的湿帕,替她擦嘴。


    他动作很轻,每一下都透着惯有的从容。


    “此事……”谢执砚开口,声音平稳无波,“若清姝不愿,求到你跟前。”


    他声音略微停顿,似在权衡利弊,终是道:“你可酌情,替她周旋一二。”


    说到这里,谢执砚无声笑了笑,清隽的眉眼,像浓墨勾勒出来的深浓:“我想,她只要见了萧叙安本人,大抵是愿意的。”


    盛菩珠微怔:“为什么?”


    谢执砚看着她明艳大气的面容,神色似笑非笑:“因为安王世子生得好看。”


    “有多好看啊?”盛菩珠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唇边笑容一顿,抬眸看她,目光如水,却深不见底。


    盛菩珠自觉问错话,轻轻抿了一下唇:“我又没打算亲自去看,这也不能问吗?”


    谢执砚好像拿她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一点办法都没有,握着那擦得都泛红的指尖,递到唇边,惩罚似的轻轻咬了一口,都不叫咬,看着更像含了一下,舌尖从指腹舔过。


    盛菩珠惊得呀了一声,慌忙抽回指尖:“你不愿说那就不说吧。”


    心里却偷偷补了一句,等逮着机会她自己偷偷去看,生得好看的郎君,她高低得看看,安王世子萧叙安能有多好看。


    谢执砚像是已经看透她的小心思,不过也没点破,心平气和继续道:“倘若,谢清姝她自己愿意。”


    两人视线交错,谁都没有主动退开。


    谢执砚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缓,一字一句道:“那就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夫人不必插手。”


    这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激起层层涟漪。


    盛菩珠呼吸一滞,眼睛也瞪圆了,她原以为他会分析利害,却独独没想到是这样泾渭分明的态度。


    “为何?”


    “清姝不也是你嫡亲的堂妹吗?”


    盛菩珠下意识追问。


    因为她知道,他看似冷漠,其实对家中每一个妹妹都挺维护的,不然去年冬猎,谢令仪被算计,他看似什么也没做,却把谢举元逼得足足离开长安半年之久。


    谢执砚没有解释,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她喜欢的笋片,动作自然:“用膳吧,菜要凉了。”


    盛菩珠看着他,男人狭长的眼眸里,是近乎理智的冷漠。


    “夫人还有什么想问的?”


    “国公府会分家吗?”


    谢执砚眉头微蹙,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默许久后,声音放缓:“至少目前不会。”


    盛菩珠闻言,并未立刻安心,反而眉头凝得更紧。


    “郎君应该也能猜到,大伯父为何要让清姝嫁安王世子。”


    “是否是因为太子殿下身体状况一直叫人悬心,大燕建国不足百年,储君的身体,关乎国本。”


    盛菩珠把声音压低,虽然迟疑了,但终究还是把心里一直压着的不安说出口:“若真有个万一,陛下虽正值壮年,但宫中除了太子之外,并没有适合的皇子,届时恐怕只能从宗亲中过继子嗣。”


    “大伯父会将清姝的一生赌在安王世子身上,无非就是这个打算。”


    谢执砚静静听完,他站起来,伸手把人抱到怀里,鼻息贴近了,声音也变得低沉:“还没有到最坏的时候。”


    他眼中有早已洞悉一切的从容,缓声道:“圣人这些年,不停遣人秘密寻访云游在外的云灯大师,前几日已有确切消息传来。”


    “云灯大师?”


    盛菩珠惊讶道:“竟真有此人?”


    “我幼时便听过他的传说,说是医术通神,没有他治不好的顽疾。”


    说完她又掐指去算:“那他不是有一百岁了?外祖父说起他时,就已经是白须仙人的模样。”


    谢执砚看着怀里的妻子,觉得她神态实在有趣:“云灯大师还没有一百岁,已经在来长安的路上了。”


    “但是太子殿下的身体,是胎里带来的弱症,根治并非易事,但云灯大师精于养生之道,或有延年益寿之法。”


    他语气忽地变得前所未有的慎重,笃定道:“至少能保殿下不至于英年早逝。”


    盛菩珠暗暗松了一口气。


    谢执砚视线偏了偏,冷声道:“所以宗亲过继,可能性并不大。”


    “大房若真是抱着这等心思,想借嫁女提前攀附未来皇嗣,无疑是痴人说梦。”


    “如果太子身体健康长寿,宗亲之中仍有人抱有此等心思,那便唯有,谋反一途。”


    谢执砚目光倾下来,灯烛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无比冷冽的肃杀之气。


    盛菩珠心头猛地一凛,对上他毫无温度的目光,瞬间明白了所有。


    他并非不担忧,而是早已将各种可能算计分明,并做好最坏的打算。


    难怪对于谢清姝的婚事,他叫她尽可能不要插手,一旦管得越多,那么陷得就越深。


    盛菩珠双臂穿过他劲瘦的腰身,用力抱紧,脸颊贴着他宽阔充满安全感的胸膛:“之前郎君问我十三岁那年过得是不是很苦。”


    “那么这些年。”


    “郎君觉得苦吗?”


    谢执砚整个人骤然一僵,平静的眸内情绪动荡。


    不是柔软的甜言蜜语,却如同羽毛,猝不及防搔刮在他胸腔里最不设防的软肉上。


    他自出生起,就被当作家族继承人教养,不光是家族的期待,更有来自宫里的压力。


    从记事起就要学着克己复礼,沉稳持重,世人只见他谢氏三郎年纪轻轻,手段雷霆身居高位,何曾有人窥见过他绯色朝服下背负的是整个家族的荣耀。


    “夫人想知道?”谢执砚喉咙滚了滚,温煦的眉眼,逐渐露出像狼王一样的贪婪。


    下一瞬,盛菩珠只觉天旋地转,她已经被人拦腰抱起。


    “苦不苦。”谢执砚手臂用力,薄唇轻轻咬在盛菩珠的耳垂上,气息灼人,“你亲自来体会。”


    话音落下的同时,又凶又狠的吻压下来。


    谢执砚紧紧盯着她,漆眸里翻涌着压抑已久,犹如实质般的暗流。


    此刻他不想思考朝堂纷争,不想理会家族利益,他只想确认她的存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将她深深烙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能给予的,只有毫无保留的掠夺和占有。


    仿佛只有通过身体上的纠缠,才能将他茕茕孑立这些年,所背负着的,难以倾诉的秘辛,尽数传递给她。


    衣裳凌乱,发髻松散,伴着布料被撕裂的声音,空气变得黏稠滚烫。


    盛菩珠一开始还能勉强应付,等到第二次,她感觉她连灵魂都要被他穿透了。


    两人昨夜才亲近过,今日本该休息。


    可谢执砚只咬着她的耳朵,低声控诉:“菩珠,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不行。”


    “我都……吃饱了。”盛菩珠眼尾洇开薄红,气息不稳,明明是拒绝,可是他有本事让一点星火,变成燎原之势。


    “晚膳用得少,点心只吃了一口。”


    “这是夜宵,不能拒绝。”


    谢执砚薄唇咬在那片格外敏感的雪白侧颈上,声调哑得不成样子。


    “夫人不是想知道,我这些年过得如何吗?”


    冰凉的掌心,压在那细腻柔滑的纤腰上,每一个字都是诱惑:“你想从哪里开始听?”


    盛菩珠在失神的边缘徘徊,仍强撑着一丝清明:“从郎君记事起吧。”


    她是贪心的女郎,是好奇,也是小心翼翼试探他的过往。


    殊不知,这正合谢执砚的心意。


    从记事开始,只是这漫漫长夜,光练字习武有多苦,他恐怕能连着跟她诉说两天两夜,也不一定能讲得完。


    盛菩珠半张脸陷进云一样柔软的锦衾中,破碎的鼻息,眼角的绯色像是要漫出来。


    两人气息交织,无处宣泄的情绪,像是从瓦檐上滴下来的露珠,越久越稠,越积越多。


    等到后面,盛菩珠好似不住这样肆无忌惮的水声:“我不听了。”


    “这都


    第4回 了,你还在说五岁练字。”


    谢执砚低声一笑,手臂揽过她的腰,从后面将她更紧地箍入怀中:“再忍忍,马上就到六岁了。”


    “不行。”


    “我膝盖痛。”


    “明天要走不了路的。”


    盛菩珠惊呼一声,脚背倏地绷直,险些哭出声来。


    “走不了路,我背你。”


    谢执砚从她身上看到了救赎,他固执地占有,一刻也不愿离开。


    直到天色将明,帐幔内云收雨歇。


    一片狼藉中,相拥而眠的两人,如连体婴一般,又好像本该如此。


    第92章


    大房归家,靖国公府气氛僵持。


    不出几日,安王妃亲自登门下聘,让府中本就微妙的气氛更,加复杂几分。


    纵然老夫人心中有诸多不满,到底还是打起精神,亲自接待了安王妃陆氏,这桩婚事终究是过了明路,定下婚期。


    安王妃本人委实如外界传言那般,言谈举止雍容大度,又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和,是个性子温婉好相处的美人。


    谢清姝躲在屏风后面偷偷瞧了许久,后来安王世子入府,两人又在水榭的荷花池边“偶遇”。


    萧叙安锦衣华服,眉眼本就生得俊朗,加上特地装扮过,刻意收敛了平日纨绔做派,言笑晏晏,颇有风度。


    谢清姝不过是个被娇养在深闺情窦初开的少女,曾经爱慕太子求而不得,眼下遇着一个无论长相还是身份地位,都不输于太子的郎君,一见之下,那点子对父亲专断定下亲事的抗拒,顿时化作憧憬和期待。


    下聘礼成,谢清姝瞒着父母,欢欢喜喜快去了韫玉堂。


    盛菩珠倚坐在窗下的软榻上,窗子洞开天光明亮,她正低头专注看着绣绷上的图案,墨绿的缎面上,一对鸳鸯已初具雏形,只不过她绣活算不上好,想要做得精致,就很费时间。


    “娘子,清姝娘子来了。”杜嬷嬷低声禀报。


    盛菩珠捏着针线的手指微微一顿,眉心微不可察地轻轻一蹙。


    她与谢清姝的关系,其实算不上很亲密,今日安王妃登门下聘,她还特意寻了借口避开,就是不想沾染大房的定亲这事。


    “请她进来吧。”盛菩珠没了绣花的心思,将手里的绣绷搁在一旁的竹筐里,烦躁捏了捏眉心。


    谢清姝是什么样的性子,她是清楚的。


    因是家中幺女,自小被宠得有些过了,心思单纯喜怒皆形于色,说难听点就是一个没什么城府的女郎,两房闹成这样糟糕的情况,她还特地过来,怕是根本藏不住心事,想找人倾诉。


    杜嬷嬷应声而去,很快,一道娇俏的身影带着一阵香风,绕过屏风走上前。


    “嫂嫂,我听母亲说你病了,我此番过来没打扰到你吧?”


    天热,谢清姝走得急,脸上红晕未散,连眼尾都袒露着羞涩。


    盛菩珠只需一眼,就能猜到,也许起初谢清姝给她写信抱怨亲事,今日见过安王世子,想必是相当满意这桩婚事。


    “成亲的日子,定下了?”盛菩珠笑了一下,只装作不知。


    谢清姝闻言,脸上红晕更盛,轻轻点头:“嗯,还是按照之前说的,定在七月二十六,安王妃特地请了钦天监看过,是个吉日。”


    盛菩珠缄默数息,抬眼细细打量她:“你自己也愿意,对吗?”


    这番话得直接,神色平静却带着审视。


    谢清姝被问得一愣,随即羞赧垂下头:“嗯。”


    她悄悄抬眼,见盛菩珠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安王世子生得好,彬彬有礼,也不像传闻那样纨绔胡闹。”


    果然。


    盛菩珠在心底无声地叹口气,竟真被谢执砚一言说中。


    谢清姝这丫头,果真是瞧上了安王世子的一副好皮囊。


    这理由,倒也纯粹得令人失笑,毕竟,她当年相看,不也是在盛家准备的厚厚一册郎君名单里,选了最清俊的那一位。


    心下一哂,自己似乎也没有立场去指摘什么。


    但该提点的话,她今日若不说,那就是愧对谢清姝找她这一趟,良心也会不安。


    盛菩珠沉吟片刻,温声喊她:“四妹妹。”


    谢清姝拿起竹筐里放着的绣绷仔细看了许久,慢慢抬起头:“嫂嫂想和我说什么?”


    盛菩珠神色如常,甚至唇边带着一点笑:“你要清楚,一个郎君生得俊朗,未必代表他性子温良。”


    “安王世子身份尊贵又是独子,恐怕比不得你家中哥哥们对你的纵容,或许并非你所认为的那样容易相处。”


    “人无完人,我并不是说这样的郎君必定不好,而是婚后所要面对的问题,你自己能接受吗?”


    谢清姝却抬起头,眼中并无太多忧虑,反而有种近乎天真的清澈。


    “嫂嫂,这些道理我都明白。”


    “我不是没有犹豫过,但今日见了人,我恐怕是寻不到单论容貌和家世,能有比他更好的郎君。”


    话已至此,盛菩珠终是点点头,不再多言,她朝侍立一旁的杜嬷嬷抬手示意。


    杜嬷嬷会意,转身从里间捧出一个紫檀描金的匣子,当着谢清姝的面打开。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贺礼,你自己收好。”


    匣子里装着一套纯金嵌红宝的掐丝头面,做工精巧大气,宝石足足有鸽子蛋大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


    “这是从琳琅阁定制的?”


    谢清姝眼睛发亮,惊喜看着杜嬷嬷手里捧着的华美头面,又笑着拉住盛菩珠的手:“好嫂嫂,我就知道你对我好。”


    “这套头面我相中好久,后面好不容易让母亲松口给我置办,结果那日去问时,琳琅阁的订单都派到年底了,哪里轮得到我。”


    她脸上笑容灿烂,喜怒十分明显,亮晶晶的一双眼睛:“嫂子怎么知道我喜欢?”


    盛菩珠红润的唇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随口胡诌道:“我夜里做梦,梦到的。”


    谢清姝果然信了:“我就说嫂嫂心里一定有我。”


    *


    七月末,暑气未消,蝉鸣声阵阵。


    靖国公府张灯结彩,处处透着喜庆,可这热闹之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


    颐寿堂内,苦涩的汤药味比前几日更加浓重,老夫人再次病倒,这次苦夏中暑病得又急又凶,整个人以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前些日子瞧着已经大好了,还能让蒋嬷嬷扶着坐在水榭里纳凉,怎么一到清姝成婚的好日子,她又病得起不得身?”


    “这可怎么办,偏在今日这节骨眼上。”


    听涛居里间,大夫人秦氏一个劲地抱怨。


    她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吓得王嬷嬷白了脸,连忙出声阻道:“主子,慎言。”


    “您这话要是传出去,对婆母不敬,那可是要让人戳脊梁骨的。”


    “怎么就不能说了。”秦氏越想越气,“早不病,晚不病,倒像是我们大房办喜事,克了她一般。”


    这话可谓是诛心,秦氏一直把幺女看得如同眼珠子似的,看见她对老夫人今日这一病,心里有多怨恨。


    好在屋里除了王嬷嬷外,没有别人。


    等秦氏把那股无名火宣泄出去,有婢女恭敬站在门外禀报:“大夫人,雍州来人了。”


    秦氏一喜:“可是清婉带着孩子回来了?”


    “大夫人。”陈嬷嬷笑着上前行礼,“大娘子有了身孕,不宜车途劳顿,家中老夫人吩咐奴家带着贺礼,给您和清姝娘子道喜。”


    “等大娘子生产后,再让她回娘家小住几日。”


    其实秦氏已经好多年没见过长女,上次回博陵本该绕路去看望的,只是谢举元说什么也不同意,加上雪大冬寒,她也就作罢了。


    本想着这次幺女成婚,说什么也要让女儿回家安安心心住上一段时日,没想到又有了身孕。


    她眉心拧了拧,看着那婆子问:“去岁她给我写的信中就提过,可能有了身孕,现在应该是快生产了?”


    陈嬷嬷眼神闪了闪,不敢看秦氏,僵笑道:“之前是孩子没保住,所以眼下这个孩子是好不容易怀上,家里的老祖宗说什么也舍不得大娘子出门了。”


    秦氏一愣:“没保住?”


    “这孩子,她怎么都没跟我说,平日给她写信,总说一切都好。”


    陈嬷嬷只笑了笑,没有应声,像是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好在秦氏忙,虽然离出嫁的吉时还远,但一件件事情堆着,她根本分不出精力去关心长女那边的事。


    颐寿堂垂花门前,谢举元穿着簇新的锦袍,被守门的嬷嬷拦下。


    “大爷,老夫人刚服药睡下,太医吩咐必须静养,实在不便见人。”严嬷嬷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


    “给我让开。”谢举元皱眉训斥。


    “大爷就算让人打死奴婢,奴婢也不能让。”


    “你是哪房院子伺候的?”


    严嬷嬷不卑不亢:“回大爷,奴婢的主子是寿康长公主娘娘。”


    “驸马爷陪着公主娘娘回天长观静养,特地留下奴婢给大娘子使唤。”


    严嬷嬷口里的大娘子,指的自然是盛菩珠。


    四下静悄悄的,唯有廊下穿过的风,带来一丝灼人的热意。


    与前院的热闹相比,颐寿堂竟然有萧条之意。


    谢举元就在垂花门前站着,目光落在廊柱上那些已经泛了岁月痕迹的花鸟纹样,仿佛要将其看穿。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屋门,始终没有为他打开。


    “三郎,今日你怎么有空?”老夫人病得一塌糊涂,说话声断断续续。


    谢执砚坐在榻边,看不出情绪的目光盯着漆黑的药汁,侧脸在昏黄的烛光下轮廓凌厉分明,唯有微蹙的眉心泄露出一点凝重的神色。


    “今日碰巧不忙。”


    “是吗?”老夫人虚弱一笑,“看来我病得正是时候。”


    说到这里,她猛咳一声,自嘲道:“你伯娘恐怕又要怨我了,今日清姝成亲,我身体偏偏闹出事端。”


    谢执砚抿着唇没说话,秦氏是什么样的性子,大家心里都清楚。


    屋子里,一时间只有汤匙轻碰碗沿的声响,以及老夫人偶尔压抑的咳嗽。


    良久,一碗药汁终于见底。


    盛菩珠适时递上温水,谢执砚接过,动作细致入微,与他平日冷峻的模样判若两人。


    “主子,大爷在外头,说要见您一面,可要让他进来?”蒋嬷嬷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老夫人扶着谢执砚的手坐起身,她吃力地摇头:“我不见他。”


    蒋嬷嬷噤声,默默退远。


    谢执砚闻言,伸手去提锦衾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他并未抬头,只是声音很淡吩咐:“在祖母身子大好之前,不许任何人打扰。”


    蒋嬷嬷见老夫人闭着眼睛,知道这是对长孙所做一切的默许。


    靖国公府,在这场婚礼过后,恐怕是要变天了。


    夜深,白日热闹已散。


    谢执砚和盛菩珠从颐寿堂出来,并肩走在廊下。


    盛夏月辉如银色的水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逐渐交融在一处。


    直至步入韫玉堂,屏退左右,谢执砚眉宇间才让人能看出一丝很浅的倦怠,他并未立刻更衣,而是从身后拥住盛菩珠,望着窗外浓黑的天穹,背脊孤直凉薄。


    “郎君有心事?”


    谢执砚回过神,嗓音透着许久未说话的沙哑,刻意放


    缓,每一字都说得艰涩:“太医说祖母的身体,恐怕已经不太好了,让我们有所准备。”


    盛菩珠一愣,像是反应不过来。


    她抬起头,一双明澈的杏眼里是茫然,像是没能立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然则被谢执砚摁住了头:“是你想的那样。”


    “怎么会。”盛菩珠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太医也说只是静养。”


    谢执砚伸出手,在她眼尾轻轻一抹,湿热的泪珠,无端叫他口一悸。


    “其实从祖父去世后,祖母身体一直都不算好。”


    “只是这一次情绪波动实在太过,一下子不受控制已是强弩之末。”


    难怪今日在颐寿堂,谢执砚的情绪看着有些不太对劲,盛菩珠指尖用力,反握住他宽厚的掌心:“云灯大师什么时候能到长安,之前不是说有消息了吗?”


    谢执砚仰头,不想让盛菩珠看到自己眼底翻涌的郁色,深吸一口气:“快了,在入秋前,我一定想办法把人请回长安。”


    “菩珠。”


    盛菩珠嗯了一声,声调微微颤抖,她用力咬住下唇,明明很难过,依旧在强忍。


    “今日谢谢你。”谢执砚压下心头躁郁,一字一句说得很郑重,“谢谢你事事周全,也谢谢你一直抽空陪她说话。”


    “我已经给父亲递信,他会带着母亲一起回府。”


    盛菩珠垂眸,喉咙哽咽:“祖母待我好,孝顺她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她顿了顿,声音温柔带着怜惜,“况且,我知道你心里,并不好受。”


    是啊,他怎么可能会好受。


    谢执砚嗯了一声,拥着她,很快调整好情绪。


    他不擅长表达,柔软的情话更是不会说,孟浪的时候最多床笫之欢中逗一逗她,至于埋在心里的感激和愧疚,他觉得只要自己消化就好。


    生命是有尽头的,只是这一切来得太快,太过突然。


    叫人毫无准备。


    第93章


    夜雨滂沱,盛菩珠抬头看着飞檐落下的雨,汇成一道道珠帘,密集砸在地上。


    颐寿堂正院,灯火通明,整个靖国公府都笼罩在这场压抑孤寂的暴雨中。


    “嬷嬷,屋里药味散得差不多,可以把窗子关上了。”盛菩珠重新拿起竹筐里的绣绷,声音淡淡吩咐。


    蒋嬷嬷轻手轻脚上前,正要探身关窗。


    老夫人不知怎么又醒了,她虚弱道:“别关,再散散味儿。”


    蒋嬷嬷一时为难,站在原地。


    盛菩珠站起来,朝蒋嬷嬷使了个眼色,笑着上前握住老夫人的手:“雨大,吵着您睡觉了?”


    老夫人勉强摇了摇头:“没有的事,我老了,耳朵听不清,不算吵。”


    “就是成日汤药吃着,我都快和砂锅里的药渣一个味儿,没准往地里一种,等到春天就能抽枝发芽。”


    “好孩子,你和公主娘娘先回去休息,别让屋里的药味熏着你们。”


    盛菩珠被老夫人逗笑,又觉得她这番话有些不太吉利,抬眸见蒋嬷嬷已经把窗子重新关上,便温和道:“怎么会,您可不许胡说。”


    “怎么不会。”


    “我老了,恐怕活不了几日了,我知道你们孝顺……”断断续续说着,老夫人眼帘轻阖再度迷糊睡过去。


    这几日她精神越发不好,有时会突然醒来,人看着很精神,但根本说不了几句话。


    寿康长公主站起来,亲自替老夫人掖了掖被子:“我在这守着,菩珠先去睡?”


    盛菩珠摇头,坚定道:“我和母亲一起陪着祖母。”


    寿康长公主就没再劝,只喊严嬷嬷换了热茶,重新拿起方才随手搁在紫檀桌上的话本子,指尖漫不经心翻了一页,目光却并未真正落在文字里,反倒是怔怔听着雨声出神。


    许久。


    寿康长公主捏了捏眉心,索性把书丢下不看:“快绣好了?”


    “嗯。”盛菩珠点点头,暖黄烛影勾勒出她沉静的侧脸,长睫在眼下投落一小片阴影。


    绣绷上扣着一方墨绿色的锦缎,绣着一对圆鼓鼓的,一看就很肥美吃得特别好的鸳鸯。


    寿康长公主看着有趣,便笑着问:“这颜色,应该是给三郎绣的?”


    盛菩珠有些害羞,又强装镇定:“我不擅长做这些,绣得不是很好。”


    “怎么不好了?”


    寿康长公主挑眉:“我看呀,只要是你送的他都会喜欢。”


    “三郎这人喜欢藏事,看着是冷情的性子,其实很好哄的。”


    “倘若你以后惹他生气,就多哄哄。”


    “小时候他整日看书,我怕他看坏了眼睛,就让人把书房里的书都藏了,告诉他被他父亲那书楼里去换了酒钱。”


    寿康长公主忽然笑出声:“结果他真信了,拿了新年的压岁钱要让老国公爷替他把书赎回来。”


    “哈哈哈哈,老国公也觉得有趣,真带他去书楼赎书。”


    “三郎后来生了好几日的闷气,我实在没办法了,亲手给他缝了布老虎,这事才算翻篇。”


    盛菩珠和寿康长公主很是亲近,所以歪着头,听得很是认真。


    她红润的唇抿着,水汪汪的杏眸在灯影下,像是藏着碎星忽闪忽闪,原来那宝贝布老虎还有这样的前缘。


    夏末夜短,倾盆的雨,依旧没有尽头。


    盛菩珠绣完最后一针,用剪子剪断丝线,绣绷高举在灯下看得很认真。


    是一对交颈的鸳鸯,样稿明明体态优雅,但是女红实在不精,绣出来就变成了娇憨的模样。


    夜色被雷雨声搅得愈发混沌不清,就在雨势最猛的时候,屋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不时还夹杂着下人压低声音的惊呼。


    房门被人由外边推开,裹挟着湿冷的水汽,谢执砚和谢怀谦一同踏进屋中,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蓑衣,看不清容貌的人。


    应该是走得很急,加上雨幕成帘,几人身上衣裳被雨水浸得暗深,水珠不断从衣角滴落,在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


    “郎君。”


    “父亲。”


    盛菩珠最先反应过来,赶忙吩咐严嬷嬷去拿干净的毛巾,又喊蒋嬷嬷去小书房准备热水还有炭盆。


    总之整个颐寿堂上下都忙碌起来,所有僵沉紧张的气氛,像是忽然一松,被注入了新鲜的活力。


    “这位是云灯大师。”谢执砚接过干帕子,只来得及把浸到眼睛里的雨水擦去,目光看向里间,“祖母可还好?”


    “半时辰前用完汤药睡下。”


    “精神时好时坏。”


    盛菩珠温声回答,有些好奇朝谢执砚身后看。


    传言中的云灯大师,身形清瘦,披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灰色袈裟,年纪看着真的很大了,面容枯槁,眼神却明亮通透,仿佛能洞悉人心。


    “我佛慈悲。”


    云灯大师念了一声佛号,也顾不得身上湿透,只在炭盆旁站了片刻,等衣裳不再滴水就径直走向床榻。


    他干枯的手指轻轻搭上老夫人消瘦的手腕上,闭目凝神。


    屋子静得可怕,盛菩珠紧张得呼吸都刻意放缓。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跟在云灯大师身后,从进门就一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谢执砚皱了皱眉,不动声色挪了一下身体挡住。


    良久。


    云灯大师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谢执砚和谢怀谦身上。


    “可否借一步说话。”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移步到外间。


    “老夫人年事已高,身体本就亏空,又兼心中郁结深重,积重难返。”


    谢怀谦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拧眉问:“那到底能不能治?”


    云灯大师声音平和道:“老衲可勉力一试,以金针稳住命穴,再辅以汤药。”


    “只是令堂已是强弩之末。”他语气忽然沉了沉,像是一下子变得更老了,“凡人不可与天地争寿,一切只是延缓之计,伺候务必心境平和,万万不可再受刺激,大喜大悲皆是大忌。”


    谢怀谦深吸一口气,艰涩问:“如果一切按照您要求精细养着,不知……家母能延寿多久?”


    云灯大师沉默少顷,缓缓伸出枯瘦的手,五指张开,虚虚比画一下:“竭尽所能,最多五载寿命。”


    五年。


    不算多,但至少还有五年。


    人心至贪,任何人都无法逃过,但这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谢执砚看了谢怀谦一眼,他先回过神,深深一揖,语气诚挚:“有劳大师!”


    云灯大师眼中有慈悲,亦有叫人看不透的智慧,平缓道:“万般皆是缘法。”


    “只是看来老衲与国公府之间的缘,还不止这一桩。”


    “阿兄?”


    盛菩珠终于注意到那个一直盯着她看的郎君。


    起初只是面熟,等看清楚后,她整个人愣住。


    裴策!


    十三岁时与她分别,就再也寻不到踪迹的兄长。


    盛菩珠没掩住惊呼,杏眸瞪得圆圆的,满是惊讶与不可思议。


    眼底已有沧桑之色的男人笑了笑,他应该是想像小时候那样摸一摸妹妹的脑袋,当视线落在盛菩珠如云一样端庄的发髻时,他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又若无其事收回去。


    “好久不见。”


    “珍珠。”


    “阿兄怎么和云灯大师在一起?”


    “您这些年去了哪里,母亲寻了你好久。”


    盛菩珠想问的东西实在太多,说到后面竟有些哽咽。


    “小珍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爱哭。”沈策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眼底笑容渐深,“当年与你分别,我乘船去了蓬莱,之后从蓬莱前往波斯,我在波斯遇到了云灯大师,之后我拜入他门下,是他记名的俗家弟子。”


    “从登州离开,我已改姓为沈,这些年一直跟着师父云游四海,行医救人。”


    “我才没有哭,阿兄成亲了吗?”盛菩珠看着已经生出白发的鬓角,心口钝痛。


    沈策笑了笑:“不了,阿兄不成亲。”


    “阿兄这样挺好的。”


    屏风另一头,云灯大师笑得高深莫测,他若有所思看着谢执砚:“亲兄妹罢了,谢家三郎也该心宽一些。”


    “时常吃醋,实在不利于身心健康。”


    一百多岁的老人开起玩笑,也是直戳人心窝子的。


    谢执砚薄唇抿紧,若无其事走上前,把妻子往怀里带了带,不动声色把看着很亲昵的两人,分开一些距离。


    “夫人,不介绍一下?”


    盛菩珠迎上谢执砚深邃的目光,想和小时候一样去拉兄长的衣袖,手还没伸出去,就被身后的男人紧紧握住。


    “郎君,这是我阿兄,裴……不,阿兄姓沈,单名一个‘策’字。”


    “谢执砚,菩珠的夫君。”


    谢执砚只是抬眸,连手都没伸,语调浅得像对陌生人。


    沈策颔首,同样冷淡:“我家菩珠这几年,有劳你照顾。”


    盛菩珠不懂好端端的,这两人怎么火药味这么重。


    她拉了拉谢执砚的衣袖,小声问:“祖母的身体,云灯大师怎么说?”


    谢执砚神色沉了沉,光影映出他眉宇间的疲惫和湿寒的水汽,声音沙哑,艰难地说了一个数字。


    “真没别的办法了?”盛菩珠感到难过。


    老夫人今年因为生病,早就准备好的寿宴也没办成,平时每天都是乐呵呵的样子,就算生病难受,也从不折腾人。


    云灯大师和沈策要留在府里,嬷嬷已经手脚麻利把客院收拾出来。


    屋外倾盆而下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薄薄的月辉落在地上,到处都湿答答的,就像盛菩珠此刻的心情。


    烛火摇曳,夫妻两人已经回到韫玉堂。


    “你说我是不是贪心了。”


    “之前宫里太医束手无策,云灯大师能延下祖母五年的寿命,我心里依旧觉得不够,为什么如此不公,祖母这样好的长辈,就不能长命百岁。”


    盛菩珠见谢执砚褪下湿透的外袍,她语气带着困扰,却又无法抑制心里的遗憾。


    她很少这样直白表露自己的情绪,眼眶红得厉害,声音听着每一个透着伤心。


    谢执砚转过身,微凉手掌轻轻牵过她的手,连同那点不安一起包裹住。


    “贪心?”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夫人这不叫贪心,人之常情罢了。”


    “祖母这一生有太多的遗憾,五年,我们能做很多事。”


    他顾不得身上的潮湿,手臂用力把盛菩珠抱起来放到怀里,窗外月色清冷,更衬托两人之间少有的温情。


    盛菩珠望着漆沉的天幕,见他脸色苍白,身体也比离家前消瘦,软声道:“郎君快去沐浴,水要凉了。”


    谢执砚笑了笑:“不急,让我抱抱你。”


    “回来这一路,我不知沈策就是你阿兄裴策,他倒是掩饰得好,一路上对我各种试探。”


    盛菩珠眼睫眨了眨,终于不再那么难过,不解问:“那他早就知道你了?”


    谢执砚嗯了一声:“本就是以靖国公府的名义去请他。”


    “他只要打听,自然知道。”


    第94章


    翌日天明。


    雨停,但依旧有些阴沉沉的,让人提不起精神。


    老夫人靠在柔软的大迎枕子上,呼吸依旧有些喘,但精神已经好了很多。


    她喝完汤药,接过蒋嬷嬷递上的湿帕擦了擦嘴角,目光缓缓侧移,沉默片刻,才开口声音沙哑问:“菩珠,我昨儿恍惚听长公主娘娘提起,你还有一位兄长,现在是跟着云灯大师修行,对吗?”


    盛菩珠闻言,随即笑着颔首:“嗯,您听得没错。”


    “我确实有一位阿兄,不过不姓盛,姓沈,这几年一直跟随云灯大师云游四海,潜心修习医术和佛法。”


    不姓盛,反倒是姓沈。


    老夫人活了这把年纪,自然听得懂这一番话中委婉的解释,恐怕她这位兄长是盛大夫人嫁入明德侯府前,就生下的孩子。


    多半是和离再嫁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老夫人心底感慨一声,她有些吃力地抬了抬手,示意盛菩珠近前。


    “好孩子,既然你阿兄也在,你守着我这个老婆子做什么。”


    “你母亲身子弱,想必也许多年没有见过长子,咳、咳咳……眼下回来,还不赶紧带着他回去看望你母亲,让她好宽宽心。”


    盛菩珠轻轻为老夫人抚背顺气,唇角漾开一抹柔软的笑。


    “您放心,阿兄心里一直惦记着母亲。”


    “只是他说了,这几日天气沉郁,阴雨连绵,家母的身子骨本禁不起大喜大悲的折腾,他此番回来,暂且不会离开长安,只等过几日天气放晴,他再去明德侯府磕头行礼。”


    老夫人听完,长长叹了声,带着无尽的怜惜:“你母亲有福气,你这位阿兄不愧是跟着云灯大师修行,事事周全考虑,难为他的这番心意。”


    “所以您好好养病,阿兄先留在客院小住,您有哪里不适,尽管找他。”


    “好。”老夫人含笑应了声,眼皮渐渐沉沉,没多久就精神不足睡过去。


    午后,窗子开了一道很窄的缝,竹帘低垂,外间生了小炉,蒋嬷嬷小心翼翼往里边添水,药香氤


    氲。


    沈策坐在老夫人榻前的月牙凳上,三指轻搭,凝神静气。


    他眉目清朗,浑身上下透着一种类似松木的气质,明明也才二十五不到的年岁,他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曾经的意气风发。


    盛菩珠在一旁瞧着心疼,语调不自觉柔软几分:“祖母的身体可还好?”


    沈策点点头:“脉象已经逐渐平稳。”


    “师父开的药,按照方子上的要求,每日三回,一次都不能少,忌口相克的东西也都写出来了,务必让人仔细些。”


    蒋嬷嬷神情严肃点头:“您说的我都已经交代下去,屋子内外也按照要求添了不少花团锦簇的植物,熬药的婆子安排了三人相互盯着,每天送到小厨房里的食材,都会一次检查三遍。”


    沈策收手,又重新拿了笔墨写了几张药膳方子:“都是寻常的食补,如果老夫人爱吃就多做几回,觉得味道不好,那就不必勉强,一切都以她的喜好为主。”


    “是。”蒋嬷嬷伸出双手郑重接过,“有劳您。”


    诊脉后,兄妹二人坐到外间小声说话。


    盛菩珠吩咐蒋嬷嬷端来几样精致的茶点:“阿兄跟着云灯大师,有忌口吗?”


    沈策笑了笑:“师父并未要求我忌口。”


    盛菩珠当即端起一个白瓷盘,献宝似的给他看:“那阿兄尝尝这个,府里厨娘最擅长做‘玉露团’了。”


    沈策不由得失笑:“难为你还记得我喜欢这个啊,只是你阿兄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馋嘴的少年。”


    提起当年,自然不约而同想到了洛阳裴氏。


    那时候他们只是以表兄妹相称,互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裴氏想要攀上明德侯府,而沈渝为了能见一见儿子,就和裴大夫人沈清河互称表姐妹,大家都装得很好。


    盛菩珠轻轻搁下瓷盘:“阿兄回长安,见过叙之表兄吗?”


    “怎么,他来寻你了?”沈策表情不是很好。


    “在朱雀大街碰巧遇见过两回,他如今是圣人钦点的新科状元,已经入仕。”


    沈策并没有觉得很意外,淡淡道:“他书读得好,入仕是迟早的事。”说到这,又冷冷哼一声,“洛阳裴氏一脉,眼下能有出息的,恐怕也就裴叙之一人。”


    提起读书,盛菩珠只会觉得遗憾。


    “洛阳牡丹艳,不及裴氏郎。”其实这句话一开始是学堂里的先生,用来评价沈策才学的,后来沈策失踪,没过几年,反倒成就了裴叙之。


    “裴家人都不是好东西,裴叙之虽然不算坏,但他心思多,你也离他远些。”沈策叮嘱。


    盛菩珠无奈笑了笑:“我知道。”


    兄妹二人正懒洋洋靠在圈椅上时不时聊两句,正是散漫的时候,前厅低垂的竹帘被人挑开。


    谢执砚带着一身闷热暑气走进屋中。


    他目光扫过,先是对沈策颔首,然后大步走向盛菩珠。


    下一刻,谢执砚极其自然伸手,像是做惯了这样的亲昵举动,他端起桌面上已经喝了一半的茶水,慢条斯理抿了口。


    薄唇压过的地方,还残留着若隐若现的口脂。


    仿佛天经地义,从容不迫地仰头将杯中茶水一口饮尽。


    “啧。”沈策觉得牙疼,太阳穴也疼,眼睛更疼。


    虽然妹妹已经成亲近三年,但是他完全不能接受这件事。


    谢执砚喉结滚动,目光却挑衅似的朝对面的沈策削下去,眼神深处凝着明目张胆的,近乎野兽圈划领地的占有欲。


    沈策明显被挑衅到,单手捏着茶盏,半天没喝一口,等回过神,薄薄的瓷盏竟然被他捏得四分五裂。


    “沈兄方才与菩珠在聊什么?”


    沈策怪会恶心人的,当即挑眉反杀:“也没聊什么,聊聊洛阳裴叙之而已。”


    谢执砚放下茶盏,语气平淡无波,听着却有点咬牙切齿:“什么东西,我没听过。”


    “郎君。”盛菩珠暗暗扯了一下谢执砚的袖摆,是很亲昵的动作。


    谢执砚冷冷地哼了一声。


    再聊下去,明显就不太对付的两个人恐怕要打一架才能冷静。


    盛菩珠果断转移话题:“云灯大师呢?”


    谢执砚瞥了沈策一眼,淡声道:“大师被圣人留在东宫替太子殿下调理身体,短期内,恐怕不能离开。”


    沈策闻言,面上并无丝毫讶异,仿佛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只平静道:“师父医术卓绝,留在东宫,亦是机缘。”


    谢执砚沉默半晌,从袖袍中取出一封信,他递给沈策:“离宫前,云灯大师私下交给我的。”


    沈策双手接过,指尖在那单薄的信封上轻轻一捏,他并未立即拆看,而是神色慎重收好。


    对于太子的身体状况,三人皆是心照不宣,并没有拿到明面上道破。


    前厅陷入安静,盛菩珠正准备松口气之际,颐寿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娘子。”杜嬷嬷停在竹帘外,欲言又止。


    “怎么了?”盛菩珠心口一跳,下意识问。


    杜嬷嬷张了张嘴,眼神飞快朝里间瞥了一眼,又迅速垂下,她终究没敢立刻回话。


    盛菩珠转念一想,已经立马猜到。


    毕竟能让杜嬷嬷这样明显是乱了方寸,需得避着谢执砚才能说的,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琳琅阁恐怕出事了。


    必然还是大事,不然不太可能这样冒失寻她。


    盛菩珠心里着急,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她逼着自己勉强坐了半刻钟,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起身,声调刻意压得软软的,笑吟吟道:“突然想起来,议事厅还有点事尚未处理完,劳烦郎君多陪我家阿兄说说话,我过去看看。”


    盛菩珠说完,不待谢执砚回答,提着裙摆小跑离开,


    杜嬷嬷见状,立刻低下头,屏息凝神跟上。


    谢执砚闻言并未阻止,只是含笑抿了口茶。


    直到盛菩珠的身影消失在竹帘外,他端着茶盏的手才微微一顿,漆眸幽深,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沉思。


    “出了什么事?”盛菩珠直到出了颐寿堂,确定四下无人,才停下来出声询问。


    杜嬷嬷脸色发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娘子,恐怕是清姝娘子那边引起的事端。”


    盛菩珠边走边道:“不急,你慢慢说。”


    “娘子还记得上个月清姝娘子和安王世子成亲,您送了套纯金嵌红宝石的掐丝头面,给清姝娘子添妆吗?”


    盛菩珠自然记得,她眉心微蹙:“头面有问题吗?”


    “唉!”杜嬷嬷一拍手,又急又气,“清姝娘子嫁的那位安王世子,真是个混不吝的霸王!”


    “两人成亲连一个月都不到,安王世子竟然纳了妾室,那个妾室据说十分得宠,瞧中了您送给清姝娘子的头面,非要缠着买一套一模一样的。”


    “安王世子真是够荒唐,他竟然真的带人去咱们琳琅阁了。”


    盛菩珠咬牙:“宠妾灭妻,他得了失心疯不成?”


    杜嬷嬷点头:“可不是。”


    “而且就算要定制,那也得排队等,何况那样成色的红宝石本就难寻,又是掐丝的工艺,别说一天了,就算一个月也赶不出的东西。”


    “安王世子没有买到一样的东西觉得失了颜面,竟当场动起了手,我这一路过来手脚都是抖的。”


    “见


    了血?”盛菩珠冷冷地问。


    杜嬷嬷沉默点头。


    盛菩珠脸色骤然沉下来,杏眸凝着一层寒霜,越走越快:“安王府真是好大的架子。”


    “除了第一年琳琅阁开业,有不懂事眼红我生意好的来闹,后来整个平康坊谁不知琳琅阁后面是有人罩着的。”


    盛菩珠很少生气,但绝对不会让自己受半分委屈,她能把生意开在鱼龙混杂的平康坊,自然有她的本事。


    “现在要怎么办?”杜嬷嬷朝颐寿堂方向看一眼,“郎君在家,娘子出门也不方便,要不要让人去寻端阳长公主。”


    盛菩珠摇摇头:“不用,姨母与安王府沾亲带故的,还是我自己处理。”


    “今日有阿兄陪着郎君说话,他应该没空盯着我。”


    在杜嬷嬷忧愁的神情下,盛菩珠深吸一口气,脸上神色迅速恢复镇静:“嬷嬷,你立刻从偏门出去,吩咐管事妈妈套车,我要出府。”


    “然后让人和严嬷嬷交代一声,一定要盯着老夫人的汤药不能耽误,再派一个机灵点的婆子在二门守着,若是郎君寻我,立马派人去琳琅阁说一声。”


    盛菩珠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地交代。


    杜嬷嬷却吓了一跳:“娘子,现在过去会不会太莽撞?”


    盛菩珠摇头,语调冰凉:“伤了我的人,砸坏我家招牌,我一旦不亲自出面,往后整个平康坊都知道琳琅阁的后台不过如此。”


    “安王世子就是最好的杀鸡儆猴。”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琳琅阁后巷静悄悄停稳。


    盛菩珠扶着杜嬷嬷的手下车,门口早就有人在等,见她来,像是等到主心骨一般:“娘子。”


    “不急,我来处理。”


    盛菩珠踏入店内,不过是粗粗扫了一眼,就被满地狼藉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虽然已经粗略收拾过,但地上翻倒的博古架,散落一地的珠玉首饰,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血腥味,都在告诉她安王世子究竟有多嚣张。


    地上有一块水迹尤其明显,仔细看还有鲜红尚未擦拭干净的血迹。


    “谁受了伤?”


    “伤在何处?”


    盛菩珠目光一凝,声音陡然沉下去。


    “娘子,受伤的是念一。”琳琅阁今日是清客当值,她眼眶泛红,“安王世子要强闯二楼雅间,念一上前阻止,被世子身边的护卫打伤,然后折断了左手。”


    念一!


    盛菩珠倒吸一口凉气,念一有一双巧手,制金银玉器的手艺他学得很好,加上弹得一手好琴,在琳琅阁很得贵人们的喜欢。


    “郎中怎么说?”


    清客吸吸鼻子,哽咽道:“奴婢已经请了长安城了最好的郎中,手骨是接好了,但郎中不能保证日后能恢复如初。”


    “而且安王世子说了,明日他看不到头面,他就再来砸一回,什么时候琳琅阁交出一模一样的头面,他什么时候罢手。”


    人在无语的时候是真的会笑出来的,盛菩珠直接气笑。


    她果断从腰间荷包取出一枚玉佩递给杜嬷嬷:“嬷嬷先回府,拿着这个给阿兄,请来琳琅阁给念一治伤。”


    “若是郎君问起,你就说……”盛菩珠咬了咬唇,“你就说菩瑶吃糖坏了牙齿,我回明德侯府看菩瑶了。”


    “是,老奴明白。”杜嬷嬷双手接过玉佩,匆匆离开。


    盛菩珠压下胸腔翻腾的怒火,视线凝着地上青砖上的水痕,面无表情吩咐:“把歇业的招牌挂出去,但凡有人问,就说安王世子宠妾灭妻,行凶伤人。”


    “清客你跟着我,我们现在就去安王府讨要一个说法。”


    清客一惊:“娘子,安王世子这人看着就不是善茬,你要不要多带几个人?”


    盛菩珠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眼底情绪极快闪过而过。


    萧叙安这人她虽然没有见过,外边传言此人是吃喝玩乐不带脑子的纨绔,可她怎么想都不对劲,就算性子不好,那也绝对不是一个蠢的。


    谢举元这样精于算计的人,怎么可能和蠢货联姻。


    成婚不足半月,萧叙安敢直接拿琳琅阁开刀,嚣张得简直像是刻意表现出来给外人看的。


    盛菩珠缓了声音,接过清客递给她的帷帽戴上:“你放心,我不会与他硬碰硬。”


    “我只是身为清姝的长嫂,去亲自问问安王妃,这就是他们安王府求娶谢氏女儿的态度!”


    “新婚不足一月,安王世子竟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做出这等荒谬的事,我倒要看看,往后长安走动,安王府的脸面到底还要不要了。”——


    作者有话说:宝们——【10月开的接档文《藏鸯》文案,求个收藏,包满意的。】


    钱塘沈氏富可敌国,司雨之神计蒙之后,燕南神脉之地。


    圣人潜邸时曾三度登门,妄迎娶沈氏女为妻,不料三次被拒。


    后来,沈家最小的女儿千挑万选,点了崇文侯长子燕时璋为夫婿。


    婚后第十年,钱塘水患,沈氏灭门。


    燕时璋欲休妻再娶,还是年少时的白月光。


    娶什么娶!


    她还没死呢!


    沈明祯再睁眼重生回到了洞房花烛夜,看着身旁熟睡的燕时璋,她冷静披衣起身。


    这一世,她要做的事很简单。


    一:接回他的心上人,祝他和美。


    二:治理钱塘保全沈家。


    三:和离。


    四:改嫁容家表哥。


    燕时璋也重生了,望向妆台前描眉的妻子,他攥紧掌心:这一世,他一定要弄死那个姓容的,治理钱塘保全沈家,然后和她和和美美过日子。


    【小剧场】


    沈明祯死的第十年。


    海晏河清,时和岁丰,钱塘不再水患。


    已经权倾朝野的首辅燕时璋抱着她生前留下的嫁衣,自焚于钱塘沈氏旧宅。


    再睁眼,他回到了娶亲那日。


    红烛摇曳,喜帕下美人指尖微颤,亦如前世那般娇弱易碎。


    【食用说明:】


    先婚后爱,双重生修罗场(很甜不虐,信我)


    第95章


    安王府花厅,熏香淡雅,并没有想象中的奢华。


    安王妃和传言很像,是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她见到盛菩珠,未语先带三分歉意的笑。


    “我家那孽子被他父王宠坏了,合着我该登门道歉的,怎能劳烦你亲自过来一趟。”


    盛菩珠没有出声,只是先行了晚辈礼。


    安王妃亲自起身相扶,引着盛菩珠入座:“我不知琳琅阁是盛娘子名下的铺子,这也怪我管教无方,给你添了乱子。”


    她姿态放得低,语气更是真挚,朝一旁候着的嬷嬷招手:“把礼单呈上来。”


    “这单子上的东西,一是赔偿琳琅阁的损失,二也是给那位珠侍压惊之用。”


    “珠侍”是长安贵人们对琳琅阁里郎君的统称,平日负责佩戴展示珠宝。


    盛菩珠端坐在雕花檀木椅上,她漫不经心抚平膝上的襦裙,对上安王妃温煦的笑容,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的态度。


    她并未去接礼单,反倒是垂眸端起茶盏,从容优雅抿了口茶汤。


    “该赔多少,我会让人算清账目再送到王府,至于其他的。”盛菩珠摇摇头,杏眸甚至还弯了弯,带出一点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


    “我听闻世子此番动怒,全都是因为府上一位爱妾争风吃醋。”


    “不知是怎样一位绝色佳人,竟能让世子如此倾心,连新婚妻子的脸面都不顾了。”


    安王妃听了这话也不恼,脸上温婉的笑容丝毫不变,只轻轻颔首,柔声道:“盛娘子既然好奇,那就见见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吧。”


    “去,将竹馆那位带上来。”


    盛菩珠听了这话,只是皱皱眉,轻轻搁下茶盏,唇角翘了翘。


    不消片刻,就看见两名粗壮的婆子,押着一个不停挣扎的女人进了花厅。


    “王妃娘娘饶命,我……我再也不敢了。”


    婆子眼疾手快,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帕子,二话不说就塞到那妾室嘴里。


    女人面色惨白,满眼惊恐,身体抖得如寒风中的落叶。


    安王妃看也未曾往那看一眼,语气轻描淡写吩咐:“狐媚东西,既是这张脸惹的祸,便先掌脸吧,打到世子夫人觉得满意,叫停即可。”


    “盛娘子觉得可行?”


    婆子立刻领命,上前一步,抡起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扇了下去。


    清脆的耳光声,伴着女子压抑的呜咽,显得格外刺耳。


    盛菩珠依旧四平八稳地坐着,目光转向依旧笑得温和的安王妃。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想到看似柔软好说话的安王妃,下手竟如此果决狠辣,毫不拖泥带水。


    “说来惭愧。”安王妃迎上她的


    视线,笑了笑,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无奈的歉意,“我家孽子仗着自己是王府独苗苗,性子无法无天惯了,这些年荒唐的事没少做。”


    “这也有我的责任,才使得他这般不知轻重。”


    盛菩珠静静与安王妃对视,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果不其然,她像是头痛般揉揉眉心,叹气道:“盛娘子若觉得不解气,要不我让人把世子也绑了,打一段算了,反正也打不死。”


    看似无奈放低姿态的一番话,实则既能让盛菩珠消气,又给自己找了台阶下。


    这般进退有度的手段,连盛菩珠都不得不感慨,安王命好,娶了一位贤妻。


    巴掌声还在继续,宠妾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连哭声都变得低弱。


    “我家清姝呢,怎么不见她?”盛菩珠没有叫停,反倒是问起了谢清姝。


    安王妃深深一笑,淡淡道:“清姝性子倔,因为这妾室的事闹了许久,半时辰前才喝过安神汤睡下。”


    这是不让她见咯?


    盛菩珠微微挑眉,目光平静。


    “是吗?”


    “那的确不便打扰。”


    那日谢清姝见了人后执意要嫁,她不是没有委婉提醒过,事已至此,至于后续是要和离,还是日子继续过下去,那都是长房自己的事情。


    谢清姝有父母有兄长看顾,她的确不必太过费心。


    “罢了。”


    盛菩珠朝婆子摆摆手。


    执刑的婆子立刻停手,垂首退至一旁。


    “盛娘子心善。”


    “今日之事,待我禀明王爷,定亲自带着那孽子登门,郑重赔罪。”安王妃转过头,似不忍看地上的血迹。


    盛菩珠闻言眸光微闪,安王府若真大张旗鼓带世子上门赔罪,那琳琅阁是她产业之事,恐怕就再难遮掩。


    这绝非她所愿。


    “您严重了。”


    “既然事情已经说开,就不必再兴师动众登门,这是万万不敢当的。”


    盛菩珠婉拒得干脆。


    “盛娘子是觉得不方便吗?”


    “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


    安王妃抬眸,她并未坚持,只是轻笑着问。


    “嗯。”


    “不方便。”


    盛菩珠大大方方承认,和聪明人说话,并不用太多的弯弯绕绕。


    “好。”安王妃点头,她语气带着几分莫名的感慨,“说起来,我倒是挺羡慕盛娘子的。”


    这话说得有些突兀,两人从未有过交情,何来的羡慕。


    安王妃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只是笑了笑,脸上重新端起看似完美无瑕的温婉笑容。


    一场风波,似乎就在这看似平和实则暗潮汹涌的对话中,暂时落下了帷幕。


    宠妾的脸颊被打得高肿,嘴角破裂渗出血丝,原先娇媚的脸蛋眼下已经变得狼狈不堪。


    她涕泪横流,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却被身后的婆子死死按住,只能勉强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就在这时,花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下人惊慌的阻拦声。


    “世子。”


    “王妃娘娘正在气头上,您别进去。”


    “滚开!”


    珠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萧叙安大步闯进花厅,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世子。”宠妾哀号一声,像是看到了希望,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爬到萧叙安脚边。


    “母亲。”萧叙安看着爱妾那张肿得几乎快认不出来的脸,声音里压着怒火,却又不敢真正发作。


    “您这是做什么!”


    “儿子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可心的人儿,您何至于此糟践她。”


    安王妃平静看向怒气冲冲的儿子,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她语调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嗯。”


    “我知你喜欢。”


    “喜欢就留着吧,又没给你打死。”


    她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宽容,然后话锋一转,无所谓道:“反正依你的性子,喜新厌旧惯了。”


    “颜色鲜亮又怎么样,你对她的新鲜劲儿也维持不了几日。”


    “我都说了,你该好好收一收你的脾性,别听风就是雨,琳琅阁以后不准再去闹,你若再闹,我就让人把你关起来。”


    她说完,甚至还朝端坐一旁的盛菩珠笑了笑。


    萧叙安被安王妃这话噎得脸色青白交错,本就无处发泄的怒火,顿时落在面生的盛菩珠身上。


    颜面尽失,又一股邪火直冲头顶。


    萧叙安抬手,指了指:“她又是谁?竟敢看本世子的笑话!”


    安王妃叹了口气,仿佛没看见儿子即将发疯:“靖国公府谢三郎的发妻,琳琅阁是她名下的铺子。”


    谢执砚的名头显然极具分量,萧叙安越发狰狞的表情,也不禁僵了僵。


    他眼底极快闪过一抹沉思。


    萧叙安又不是真蠢,他只是为了显得自己纨绔无脑,刚好琳琅阁做了太子大婚的礼冠生意,他会借着宠妾哭闹的名头拿琳琅阁开刀的唯一目的,就是笃定这事肯定会传到宫里。


    萧谢两姓联姻,圣人怎么可能不忌惮,他只要闹得越蠢,宫里对他只会越放心。


    只是萧叙安也没料到,琳琅阁竟然是一块铁板,根本踢不得。


    脸上嚣张的气焰顿时一窒,登时又讥讽笑了声,语调带着纨绔特有的吊儿郎当:“啧,本世子当是谁呢,不就是不小心砸了个铺子,就劳动盛娘子这般大动干戈。”


    盛菩珠深深睨他一眼,漫不经心转头看安王妃:“要不,还是按照您说的,打一顿吧。”


    她轻描淡写道:“反正打不死。”


    “你敢!”


    萧叙安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就算是装的,他也真的带了几分火气。


    “叙安你给我闭嘴。”安王妃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萧叙安猛地抬头,面色铁青:“你真的要打我?”


    “不然呢?”


    “是你无礼在先。”


    安王妃拿帕子压了压唇角,很快又恢复镇静。


    这时,花厅外忽然传来嬷嬷恭敬的禀报声:“王妃娘娘,陆寺卿来了。”


    “他来干嘛?”萧叙安面色难看得很。


    “姑母。”陆舟渡朝安王妃行礼。


    他的目光在盛菩珠身上停留一瞬,并未露出太多惊讶,仿佛早就知道她在安王府:“盛娘子。”


    陆舟渡,他怎么来了?


    盛菩珠心中微凛,面上却不显,从容起身回礼:“陆寺卿。”


    “不知姑母叫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安王妃用手指点了点桌面,脸上重新挂起无可挑剔的笑容。


    “盛娘子恐怕不知,我娘家是武章侯府陆家。”


    盛菩珠心中微动,她记得武章侯府陆氏在圣人登基前,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流放边塞,整个陆氏除了陆舟渡被全族拼死护下外,全都死于饥寒交迫。


    后来圣人登基,陆氏平反,却只有陆舟渡一人活着回了长安。


    她并不知,原来安王妃同样出身武章侯府。


    见盛菩珠失神,安王妃唇角勾了勾,很直白道:“盛娘子不必可怜我。”


    “舟渡你过来,姑母有话对你说。”


    陆舟渡不明所以。


    就见安王妃轻飘飘朝萧叙安纳指了指:“今日喊你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叙安他荒唐又不服管教,我也头痛得紧。”


    “既然你掌刑狱律法,不如就把


    叙安带走,丢到大理寺的牢房里关上几日,他什么时候脑子清楚了,你就什么时候把他放出来。”


    此言一出,莫说萧叙安了,就连盛菩珠眼中都掠过一抹异色。


    “母亲,您疯了不成!”


    “陆舟渡恨不得弄死我,你还让他把我带走?”


    萧叙安倏地抬头,满脸难以置信。


    安王妃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声线平淡,像是非得要他长一个教训。


    “我不能再由着你胡闹下去。”


    “既然犯错不知悔改,那你就去大理寺的牢房里好好长长脑子吧。”


    陆舟渡迅速敛去眼底的诧异,面无表情道:“姑母放心,我这就让人把他押走。”


    盛菩珠有些搞不懂安王妃和萧叙安这对母子。


    萧叙安并不像真蠢,而安王妃本人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睿智。


    但很明显,安王妃并不希望儿子太聪明,而萧叙安则是一直在扮蠢。


    至于抱病在床从头到尾都没有露过脸的安王。


    盛菩珠压下心底怪异的情绪,抬步跨出安王府朱红的漆门。


    她正拧眉思忖,一抬眼,却见清客等在马车旁,一张小脸煞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盛菩珠快步走上前,低声问,“脸怎么白成这样?可是出了什么事?”


    清客嘴唇哆嗦,惊恐地朝身后的车厢瞥了一眼,又飞快垂下。


    她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着,竟是怕得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见她这般模样,盛菩珠心头疑窦顿生,也顾不得许多,伸手便去掀那厚重的车帘。


    帘子掀开的刹那,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如同白日见了鬼魅。


    原本应该留在靖国公府待客的谢执砚,此刻竟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她的马车内。


    男人一身竹月色圆领窄袖袍衫,面容隐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无法辨别喜怒,唯有一双凤眸,微微眯起,正沉沉地盯着她。


    “愣着做什么?”


    “还不过来?”


    谢执砚开口,声音不高,偏偏透出一股山雨欲来的凌厉。


    盛菩珠心口狂跳,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旁吓得几乎要晕过去的清客。


    她终于切身体会到这种让人几乎说不出话来的威压。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


    她硬着头皮走上前,将自己微凉的指尖,轻轻搭在谢执砚早已等候许久,骨节分明的手掌。


    他掌心收拢,便将她柔软的小手完全包裹住,稍一用力,便将她拉进车厢内。


    车帘落下,她每一次呼吸,都能清晰闻见男人身上特有的清冽柏子香。


    狭小空间里,谢执砚并未看她,只是很随意问:“不是说盛家四娘子突发牙疾,疼得厉害,你急着回去探望?”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咬得缓慢:“夫人怎么……探到安王府来了?”


    盛菩珠被他明目张胆堵在车厢角落,他高大的身躯如山一般,冷冽逼人。


    “哦。”


    “我若说是安王妃娘娘牙疼,我特地来探望。”


    “夫君,您信吗?”


    心虚的时候,她习惯用“您”,生气的时候连“混账”都敢骂。


    谢执砚目光掠过一抹暗色,他唇角似乎勾了勾,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出几分危险的意味:“那夫人觉得我会信吗?”


    盛菩珠与他四目相对,终是败下阵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肩膀微垮:“好吧。”


    “那您听我解释,行不行。”


    心知瞒不过去,盛菩珠只得半真半假地斟酌着小声说。


    添油加醋把安王世子如何宠妾灭妻重点强调一遍,然后又刻意模糊了琳琅阁的存在,只说谢清姝得一套珍贵的头面,那头面刚好是她送的。


    安王世子为了抢那套头面如何不体面,她作为送出东西的人,自然要生气上门质问的。


    最后,盛菩珠语气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愤慨。


    “那套头面是我亲自挑了送给四妹妹添妆的,意义非凡。”


    “安王世子此举,打的不仅是四妹妹的脸,更是没将我们谢氏放在眼里,我既然知道了,岂能坐视不理。”


    盛菩珠说完,微微抬起下巴,努力做出一副理直气壮模样:“郎君你可不许说我莽撞,我这叫真性情。”


    谢执砚静静听完,面上看不出喜怒。


    良久,他才忽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我倒是没看出来,夫人何时变得如此热心肠?”


    盛菩珠低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身体因为紧张紧紧绷着。


    车厢内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的轱辘声。


    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说多错多。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试图转移话题:“郎君怎么知道我在安王府?”


    谢执砚并未隐瞒,目光盯着她,随意道:“我问了苍筤。”


    她今天是偷偷出府,并没有带苍筤,苍筤怎么知道她在安王府?


    这种时候,盛菩珠可不敢说,也不敢问。


    “对了,我阿兄呢?”


    谢执砚挑眉,微深的眼眸,目光仿佛看透一切。


    他开口,声音低沉,唇角的阴影渐深:“夫人难道不应当比我更清楚,沈策的行踪吗?”


    “轰”的一声,盛菩珠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知道了!


    他一定是猜到了什么!


    巨大的恐慌让她几乎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手掌心冰凉,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别说是对视,连呼吸似乎都变得困难。


    然而,谢执砚并不打算无情地拆穿。


    相反,他伸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气,轻轻握住了她蜷紧,微微颤抖的手掌。


    粗粝带着薄茧的指腹,一点点地嵌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他的动作温柔至极,甚至带着一种情色的摩挲,仿佛是在把玩一件失而复得的珍贵宝贝。


    “菩珠,你在害怕什么?”


    谢执砚俯身,薄唇含住她的耳垂,犬齿用力,惩罚一般,在她那颗小红痣的位置,用力一咬。


    沙哑的语调,犹如情人的呢喃低语,充斥着一股,近乎变态的掌控欲。


    “我又不会吃了你。”


    “就算吃了你,那不也是你心甘情愿给我吃。”


    他把“吃”这个字,咬得格外重。


    温热的鼻息,滚烫的舌尖,还有重重吸吮的动作,偏偏他只流连一处,像是忘了她饱满红润的唇。


    “我想知道什么,可以去查。”


    “但是……”谢执砚轻笑一声,“有些话,我想听夫人亲口告诉我。”


    “究竟是怎样的秘密,让夫人惊惶失措至如此境地。”


    “总不会是……”他顿了顿,“夫人学着端阳养了一群貌美少年吧?”


    “我想夫人应该是不敢的。”


    谢执砚如此自信,可他却不知道自己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让盛菩珠的脸色,一寸寸变白,以至于浑身颤栗。


    “呵呵。”


    盛菩珠干巴巴笑了声,头晕目眩。


    “郎君说笑了。”


    “您这话听着怎么怪吓人的。”


    第96章


    “那吓到你了吗?”


    谢执砚靠近她,带着凉意的掌心微拢,轻轻捏住她柔软的指尖。


    明明的含笑的语调,却让盛菩珠觉得毛骨悚然。


    他此刻慢条斯理把玩她手指的动作,比直白凶狠的轻吻更让她受不住。


    如同隔靴搔痒,覆着薄茧的指腹每一下不轻不重的摩挲,都如同在无声审讯,心跳快得不受控制,脑子像浮着一层白茫茫的光。


    盛菩珠想要试图否认,或者让自己显得更冷静些,只可惜话到了嘴边却颠三倒四起来。


    “怎么可能。”


    “我胆子很大的,实在不经吓……”


    “貌美少年郎是什么东西,我见都没见过。”


    “呵……呵呵。”


    盛菩珠越说越慌,声音越来越小,等到最后喉咙咽了咽,干脆放弃挣扎,直接闭嘴。


    谢执砚抬手,拇指指腹在那饱满红润的下唇轻轻一按,那里有一个明显的牙印,她只要心虚,必然会做出的举动。


    狭长深邃的凤眸,像是早就把她那点小心洞察无所遁形,一点点的试探,每次都是高高举起,然后又轻轻放下,更像是一点点试探的诱饵。


    只等她放松警惕,一击必中。


    万幸,马车终于在靖国公府门前缓缓停下。


    车帘一掀,盛菩珠差点就欢呼出声。


    微风拂面,她几乎是手脚并用挣开谢执砚的手,提起裙摆慌慌张张跳下马车。


    “郎君。”


    盛菩珠还是多少有点求生欲的,湿湿的眼睫眨了眨,转过身理由充足朝他道:“妾身先回颐寿堂看看祖母今日汤药用得如何了。”


    说完也不待谢执砚回答,拉着清客的手,像是有狗在身后撵,跑得飞快。


    谢执砚站在车辕上,目光幽深看着盛菩珠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眼底隐隐暗流涌动。


    从颐寿堂回到自己的院子,盛菩珠一进里间,便虚脱似的把自己埋进圈椅里。


    她鼻息喘得厉害,一个劲拍着胸口,劫后余生:“真是吓死我了。”


    “娘子。”


    杜嬷嬷见她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赶紧端了盏热茶上前,忧心忡忡问:“您可是在安王府受了委屈?”


    盛菩珠摇摇头:“不是安王世子。”


    一盏热茶下肚,终于缓过劲来,盛菩珠从怀里拿出帕子对着脸颊扇风,小声抱怨道:“嬷嬷,我差点没被郎君吓死,他竟然知道我去了安王府。”


    杜嬷嬷吓了一跳:“老奴去请您兄长时,郎君分明在里间陪着老夫人说话。”


    “按理说,应该不至于知道的。”


    盛菩珠叹了口气,声音难免带着一丝后怕:“说好了郎君若出府,你们一定得和我报个信,结果……结果我在安王府门前,被他堵了个正着。”


    杜嬷嬷拧眉想了许久,忽然不解地问:“娘子没见着金栗吗?”


    “老奴吩咐金栗守在二门处,郎君若要出府,必然是要经过的。”


    “金栗?”盛菩珠一愣,心底暗道一声糟糕。


    谢执砚是什么性子,看着温和端方,实则久居上位,深不可测。


    别说是一个金栗了,他真用起手段,十个金栗都不够他杀的。


    “让人去问问,金栗现在在哪。”盛菩珠极快冷静下来,朝屋外的婆子招手。


    没一会儿工夫,梨霜白着脸匆匆上前:“娘子,耐冬姐姐让人打听清楚,金栗被郎君的小厮叫去书房,就一直没有出来。”


    盛菩珠的心猛地沉下去,这一瞬间,她全都想明白了!


    难怪之前在马车里,谢执砚会那样轻易就放过她,原来他早就留了一手,就等着她自投罗网,好秋后算账。


    金栗是她的贴身婢女,她不可能不管。


    盛菩珠再也坐不住,搁下茶盏站起来:“我去书房,你们不必跟着。”


    一个金栗就已经够能拿捏她了,万一再折进去一个耐冬或者梨霜,盛菩珠当机立断,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还不如速战速决赶紧把人给捞出来。


    暮色渐浓,夕阳的余晖给书房前庭镀上一层浅金色。


    金栗孤零零的身影站在院子中央,她只是恭敬垂首站着。


    周遭无人,静得可怕,唯有晚风拂过树叶的簌簌声,更衬得书房周遭的草木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冷意压着。


    直到院门被一双白嫩的小手用力推开,盛菩珠大步上前,额头渗着薄薄的热汗,显然一路上她跑得很急。


    “金栗。”


    “他惩罚你了?”


    金栗摇头,小脸苍白,只是僵站着不敢动而已。


    “夫人。”


    谢执砚的声音响起,鎏金色的暮霭正好落在那双含笑的眼睛里。


    他端坐在书案后方的身姿宽阔挺拔,修长的手指随意翻动书页,重新换了一身苍葭色的常服,衬得他侧脸线条更显清冷,宛如上好的白玉雕琢,通身透着一股沉静内敛的清润气质。


    盛菩珠气得磨牙,都快把她的婢女吓得做噩梦了,他还能笑得出来。


    “郎君让我的婢女在院子里罚站,是什么意思?”


    “有吗?”谢执砚缓缓抬眸朝外看一眼,不紧不慢的语调却吓得金栗又是一抖。


    “怎么没有?”盛菩珠恼了,准备先发制人。


    谢执砚闻言,缓缓站起来,他竟是心情极好地朝她勾了勾唇,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她想偷偷出府,正巧被青士撞见,自然得审问一番。”


    一点都不想背锅的青士脸上笑容一僵,忙不迭躬身行礼:“世子夫人。”


    “你问了她什么?”盛菩珠冷冷看向青士。


    青士张了张嘴,有苦难言,半晌才道:“小人只问金栗姑娘出府作何,只是金栗姑娘一个字也不愿回答。”


    盛菩珠朝金栗看过去:“他真的没有为难你?”


    金栗沉默摇头,她已经被吓到几近失音,无法捉摸的恐惧,带着血腥味的肃杀气息,根本不是常人能承受得。


    她觉得不远处看似最清贵如玉的谢氏三郎,只要一眼,就能轻轻松松杀死她。


    “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退下。”盛菩珠强行压下心头的情绪,努力维持镇定,她朝金栗摆摆手。


    金栗如蒙大赦,身体一动,正要屈膝行礼退下。


    却不想,书案后方沉静站着的男人,只是极轻地抬了抬眼帘。


    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刻意看向谁,只不过是漫不经心地一扫。


    金栗感觉自己就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脸上仅剩不多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变得惨白摇摇欲坠。


    对她而言周遭气息犹如凝住,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郎君想要如何?”盛菩珠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了一大步,她迎着谢执砚的视线,冷冷地问。


    “夫人为何问我?”谢执砚合上书册,意味深长反问。


    盛菩珠被他随和的语气堵得,就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不上不下的难受。


    “郎君想要知道什么,直接问我。”


    “金栗不过是听命行事,什么都不知道。”盛菩珠紧紧握住金栗冰冷微微颤抖的手,将她牢牢挡在身后。


    谢执砚盯着她与奴婢交握的手,眼底暗色一闪而过。


    他朝青士淡声吩咐:“你也退下,不必伺候。”


    “是。”青士从善如流点了点头,走到金栗身前,“金栗姑娘,小人带你出去。”


    金栗看着有些怕青士,她本能朝盛菩珠身后躲了躲。


    “没关系的,别怕。”


    “你先回去,自己去小厨房,让她们给你炖一盏安神汤压压惊,今夜就不必来伺候了。”


    盛菩珠侧过身,柔软的掌心极轻的在金栗苍白的脸颊上摩挲一下,嗓音尽量放低。


    金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如蒙大赦,屈膝行礼后,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这个令她窒息的书房小院。


    直到金栗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垂花门外,晚霞的最后一点余晖也即将收尽。


    暮色四合,书房点了一盏昏烛,朦胧的光影将谢执砚清隽的深邃的五官映得愈发难测。


    盛菩珠心里清楚,琳琅阁的事总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但今日怕是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瞒过去。


    谢执砚这样心思缜密之人,会单独扣留金栗,必定是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但是!


    在被他彻底拆穿之前,她保住她最核心的“嫁妆”。


    琳琅阁那些她精心培养出来,专门负责接待贵女夫人们的貌美郎君们,可都是她家铺子里的活招牌,退一万步说,都是属于她婚前的私产。


    作为长安城里最护短的女郎,她可不允许她的“嫁妆们”被谢执砚单独清算。


    万一这个男人发起疯来,把她的貌美小郎君们全往玉门关一丢。


    她这几年简直白搭。


    所以必须得赶紧想办法给琳琅阁传消息,让他们暂且离开长安去庄子里避避风头。


    盛菩珠心里闪过各种想法,脸上神情还算镇定。


    眼下最大的麻烦,必须赶紧把谢执砚给哄好了。


    “郎君想知道什么,妾身说给你听就是。”盛菩珠主动上前,微微轻颤的眼睫,如同蝴蝶的翅膀,罕见流露出带着柔软的讨好。


    这样主动放低姿态,对她而言已是极为难得。


    谢执砚长腿支着地,背脊稍稍后靠,好整以暇欣赏着盛菩珠难得的“乖巧”模样。


    昏暗中,他指尖在紫檀书案上不轻不重点了几下,眼眸深处是明晃晃的戏谑:“夫人这话,倒是为难我。”


    “难道不是夫人觉得应该告诉我什么?”


    “扼……”


    盛菩珠本打算试探他的底线,没想谢执砚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又把问题轻飘飘地抛回给她。


    “我有一个朋友。”


    谢执砚不甚在意地嗯了声。


    盛菩珠抿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唇,试探道:“受了一点小伤。”


    “所以?”谢执砚挑眉。


    盛菩珠干脆心一横,索性豁出去:“所以金栗才会比较着急,刚好我阿兄沈策医术好,是我叫人悄悄回府让阿兄去帮忙诊治。”


    “就这样?”谢执砚突然笑了,语调很平静,然后问了一个十分要命的问题。


    “不知夫人这位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


    盛菩珠张口就想说是女的。


    然而她还没出声,谢执砚食指在她唇上轻轻一点,好整以暇道:“最好说实话。”


    “不然夫人的话,可能一语成谶。”


    言外之意,她但凡撒谎,就算男的,他也能让对方变成女的!


    这这这!!


    盛菩珠吓得根本不敢说话,说是男的,她的直觉告诉她,会完蛋。


    可是说是女的,那念一就完蛋了。


    “我


    能不说吗?”


    “郎君就当不知道。”盛菩珠绕过书案,走到他身前,讨好的语气商量道。


    “不行。”谢执砚果断否决。


    “三郎,真的不行吗?”盛菩珠不敢看他的脸,动作却异常大胆,竟然侧身直接坐在那紧实的长腿上。


    温香软玉骤然入怀,谢执砚呼吸陡然一重,本能收拢掌心扣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夏裳轻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滑腻滚烫的肌肤,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栗。


    盛菩珠从未对他这样撒娇,更何况单单“三郎”二字,几乎要了他的命。


    “再喊一声。”谢执砚哑声道。


    “三郎。”


    盛菩珠垂眸不敢看他。


    谢执砚下颌绷得冷厉,眼底暗色翻涌,像是要把她吞噬殆尽。


    “所以不问了好不好?”


    “只不过是求阿兄帮忙看诊而已。”


    盛菩珠柔软的掌心,攀上他肩头时,不经意地擦过他侧颈一小片冰凉的肌肤。


    谢执砚把她抱起来,走到里间,方才被她触碰到地方,如同被羽毛滑过,柔软温热,细密的酥麻一路沿着脊椎窜下,令他几欲克制不住力道,差点把她弄伤。


    “三郎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计较好不好。”盛菩珠微微仰起头,红润的唇如同引诱,轻轻贴着他透着胡茬的下巴擦过。


    他明知,她试图用这种方式扰乱他的心神,让他耽溺于这刻意营造出来的温香软玉中,从而放弃对她的审问。


    到底谁才是猎物?


    谢执砚抬起一只手,微凉的掌心慢慢抚上那一截,他只要轻轻用力便能肆意折断的玉颈。


    “我很好奇。”


    “究竟是谁家的郎君,能让我的珍珠如此重视。”


    谢执砚忽然低低笑了一声,语调平和,像很随意地提问。


    盛菩珠泛着水光的杏眼一颤,在下一刻,男人的唇贴着她泛红的耳廓,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更是把声音压得极低。


    “我没说是男的。”


    “不用你说,我自己会猜。”谢执砚指尖缓缓下滑,探进那薄薄的衣襟边缘。


    他明明身体已经有了反应,可就是比任何时候都冷静自持:“夫人在外边就是藏了什么好东西,需要你如此费尽心机遮挡。”


    他语气顿了顿,蓦地变成咬牙切齿的不爽:“甚至不惜……投怀送抱?”


    深不见底的漆眸,眼睑泛红,明明涌着极浓的欲色,可他问出的每一个字,依旧冷静到极致。


    盛菩珠猛地闭上眼睛,长睫剧烈颤抖,好不容易才有的勇气,在顷刻间泄了大半。


    这场较量,似乎从一开始,她就注定要输。


    “我……”


    盛菩珠嘴唇动了动,弱弱解释:“只是一个朋友,郎君有什么好醋的?”


    谢执砚冷笑,反客为主,大掌微收,轻轻握住她光滑圆润的肩头,渐渐顺着她玲珑曲线一路往下,直到盛菩珠的呼吸越发不受控制。


    “既然是朋友,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为人一向大度,什么时候吃过别人的醋。”


    盛菩珠咬着唇,已经说不出来话,整个人被独属于谢执砚的气息完全笼罩住,从里到外。


    “夫人,说话。”


    “呜呜呜……”盛菩珠脖颈后仰,如弯月般绷紧的后腰,一寸寸塌下,最后喉咙里只能发出软软的泣音,怎么可能说得出话。


    “不行了。”


    “就……就只是朋友,没有别的。”


    盛菩珠摇摇头,勉强呢喃出几个字,理智几乎被他撞散,眼尾洇出泪痕。


    谢执砚低笑一声,他俯身,吮去她眼睫上挂着的泪珠。


    “夫人每次心虚,总是习惯性咬唇。”


    “啧。”


    盛菩珠身体一抖,果然咬得更紧了。


    雪白的贝齿,紧紧压着下唇,留下两粒米粒大小的红痕。


    谢执砚喘了口气,即便不看她的眼睛,他也知道她内心有多慌乱,毕竟此刻诚实而清晰的身体反应。


    绷紧、颤抖。


    无助的哭泣声,用力到——像是要把他那处折断。


    仅存的意识,在坦白从宽与负隅顽抗之间剧烈摇摆。


    最后,盛菩珠声音软成了水,她本能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


    “我就是与人合开了一间铺子,平日卖一卖漂亮的东西,受伤的人……是……”


    盛菩珠闭上眼睛,用力抱住谢执砚覆着薄汗的腰,发着抖说:“他……是我铺子里的掌柜。”


    “我都说了,唔……你轻些好不好。”


    “谢执砚,我真的不行了。”


    “你……你发誓。”


    “不许吃醋。”


    第97章


    书房榻小,帐内气息靡靡,暖潮未散。


    谢执砚很克制,虽然久到盛菩珠足足哭了三回,膝盖通红,手掌心软得根本撑不住,但他依旧像善心大发,只尽兴了一次便放过她。


    事毕起身,亲自拧了温热的帕子,极尽细致替她擦净身上那些湿漉漉的水痕。


    指尖不经意划过白皙肌肤上被他咬得泛红的吻痕,盛菩珠脸颊是热的,仰着下巴喘息,一双含情的杏眼里盛满了潋滟,身体不受控制颤抖。


    待一切收拾妥当,谢执砚拿帕子擦手,慢条斯理俯身捡起地上的衣裳,穿戴整齐。


    盛菩珠半阖着眼帘瘫软在锦衾下,视野一片模糊,一刻钟前还觉得自己可能随时会死在他的不知节制里,以至于现在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困得像是饮酒过度,眼皮坠着沉重的铅,随时能黏在一起。


    “才一回而已,怎么累成这样?”


    谢执砚笑了一声,微凉的指腹在盛菩珠红晕未散的脸颊上刮了刮,吹弹可破,湿得仿佛被雨水打蔫了的秋海棠。


    太娇了,实在有趣,谢执砚慢慢俯下,很轻的语调,带着餍足后才有的松懈:“怎么办呢,夫人的耐力看来还有待提高。”


    盛菩珠闻言,恼得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


    这和耐力能扯上一回事吗。


    就他那样往死里折腾她的体力,虽然一开始知道要收着,但等她身体彻底接受之后,换着法子和姿势,根本就不是她这种身娇体弱的女郎能承受的。


    心里这样想,不满的情绪渐渐从那双好像会说话的眼睛里透出来。


    盛菩珠抿着唇以为自己装得好,索性坐实了有待提高的身体状况,闭着眼哼哼两声,声音软糯含糊,带着浓浓的困意:“唔,妾身累了,明日怕是起不来。”


    “好困……”


    她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明摆着一副无法起床的虚弱模样。


    总之能拖一日,是一日。


    实在拖不下去,那就——再另想办法吧。


    谢执砚脸上有汗,正拿帕子在擦,他如何看不穿盛菩珠那点企图蒙混过关的小心思,不过是觉得有趣,愿意纵着她罢了。


    扣紧前襟最后一颗玉扣,抬手在她红润的唇上摩挲一下。


    谢执砚随即站起身,取下一旁挂着的大氅,不由分说地将盛菩珠从头到脚裹得严实,打横抱起,径直出了书房,朝韫玉堂走去。


    刚入秋不久,早晚虽凉爽,但也不至于用大氅裹着。


    盛菩珠被抱着,只觉得周身密不透风,热气蒸腾她难耐地挣扎,闷闷的声音从大氅里漏出来,带着


    不满。


    “热。”


    “我快中暑了。”


    谢执砚把人往怀里颠了颠,脚步未停:“你方才出了一身汗,贴身里衣都湿透了,夜凉若是见了风,寒气入体,明日就该真的起不来了。”


    “乖,先忍忍。”


    盛菩珠听闻,闹腾的动静就更大。


    起不来最好,若是病一场更好,她像是看到了一点希望。


    谢执砚隔着大氅,在她柔软挺翘后腰,轻轻一拍。


    不轻不重的力道,让盛菩珠眼睫瞬间潮湿,不敢再挣扎,声音还是一点不服输:“你竟敢打我?”


    谢执砚问:“你觉得这叫打吗?”


    说完,他又拍了一下,语调戏谑。


    谢执砚这是,疯了吧!


    盛菩珠心道。


    她恼羞成怒,狠狠瞪他,可惜泛着水色的眼瞳里全是潋滟,含娇带嗔,看起来气势全无。


    韫玉堂。


    “备水,沐浴。”


    谢执砚抱着人,直接跨入里间。


    杜嬷嬷不敢耽搁,忙不迭让人把热水抬进浴室。


    盛菩珠被放到浴桶旁的矮凳上,谢执砚挥手屏退仆妇,要给她解开身上包裹严实的大氅。


    “郎君,妾身自己来。”


    盛菩珠羞窘得无以复加,想要阻拦,却发现手脚根本使不出力气。


    她连站稳都困难,更别说把身上衣裳换下来。


    谢执砚他适时停手,他简直坏透了,似笑非笑道:“夫人也可以求我。”


    怎么求!


    盛菩珠直接懵看,呜咽两声:“你是故意的。”


    半睁着眼睛看他,可惜大氅实在裹得太紧,她连抽出手都困难。


    谢执砚好整以暇等了会儿,才慢慢俯下身,动作不疾不徐。


    “我是故意的。”


    “所以,求我好不好。”他笑得温和,给人一种斯文清冷的错觉。


    浴室内水汽氤氲,两人四目相对,鼻息交融,像是随时能湿成一片。


    盛菩珠感觉自己都快被捂熟了,挣扎半晌,楚楚可怜看他:“能不求吗?”


    “不能。”谢执砚抱着手臂,吻了吻她湿濡的眉心。


    “唔。”


    “我求你。”


    谢执砚笑了:“夫人为我纾解,我替夫人沐浴天经地义。”


    白璧无瑕,如同春三月的雪,不染纤尘。


    翌日清晨。


    盛菩珠眯着眼睛,睫毛颤了颤。


    她觉得自己哪儿都是酸的,连手腕上都有他咬下的红印。


    帐幔低低垂落,屋子里静悄悄的。


    小心翼翼扯开一条缝隙朝外看,里间好像没人,这个时辰,谢执砚应该是上朝去了,想到这里盛菩珠浑身一松。


    只可惜一口气还未松完,就见镂空的缠枝屏风后方,一道颀长身影不紧不慢走出来。


    “夫人在找谁?”


    谢执砚穿戴整齐,正垂眸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他像是没有注意到盛菩珠做贼心虚的小动作,唇角微微勾着。


    “郎君今日不上朝?”盛菩珠认命坐起来,人还是懒的。


    “看来夫人很失望。”


    谢执砚居高临下看着她,似笑非笑问。


    非常失望的盛菩珠,脸上挤出一点假笑:“郎君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她磨磨蹭蹭起身,洗漱也在刻意拖延时间,一顿早膳吃得慢,还顺便把午膳也一起吃了。


    直到近晌午,秋阳高悬在半空中,已经饱得快撑吐的盛菩珠终于依依不舍放下手里的银筷。


    屋中气氛微妙,谢执砚正不紧不慢拿起湿帕擦手,状似无意问:“昨日你说铺子里的掌柜伤得严重,于情于理,夫人都该亲自关怀一番才是。”


    “能让夫人请沈郎诊治,想必不是什么不要紧的人吧?”


    盛菩珠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僵。


    果然还是来了!


    她就知道,这个八百个心眼的男人,时刻都在挖坑等着。


    不能不去,就算硬着头皮,她也得把这件事给圆过去。


    马车稳稳当当驶入朱雀街,热闹繁华的平康坊各色店铺目不暇接。


    盛菩珠神态自若跳下马车,仰头悄悄瞥了一眼马车后方的琳琅阁,然后理直气壮朝琳琅阁隔壁的成衣铺子——霓裳阁走进去。


    “郎君,你怎么不动?”盛菩珠回眸,貌似关心问。


    谢执砚负手立在马车旁,探究的眼神带着审视,毫无感情扫过名为“霓裳阁”的铺子,又深深看了一眼不远处门扉紧闭的“琳琅阁”。


    薄唇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眼底掠过玩味的情绪,谢执砚并未立刻戳穿,只抬步跟上去。


    “书禾。”盛菩珠一阵风似的刮进霓裳阁。


    礼部尚书家的女郎程书和正在铺子里查账,听见声音抬头,惊喜道:“菩珠,你怎么有空来?”


    “嘘。”盛菩珠急急忙忙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顾不上思考,一把抓住程书禾的手腕,雷厉风行把人拖到角落。


    “书禾,你得救救我。”盛菩珠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按照一开始说好的,我的琳琅阁若被发现,你这间霓裳阁先借我顶一顶。”


    “我的祖宗,你确定?”程书禾余光暗暗掠过不远处站着,气质冷峻的高大男人。


    盛菩珠急得眼尾都红了,点头道:“我也没办法,要不是那位脑子有病的安王世子,我不至于出这样大的纰漏。”


    这事程书禾知道,当时念一伤得重,郎中还是她帮忙去请的。


    “你确定不会被戳穿?谢氏三郎哪里是好糊弄的。”


    盛菩珠轻咳一声,很笃定道:“最危险的地方,难道不是最安全的地方?”


    程书禾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盛菩珠反倒是拍了拍她的手,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心里一点数都没有的程书禾,简直心惊胆战地点头。


    盛菩珠见谢执砚只是远远站着,她就把声音压得更低些:“我绞尽脑汁想了一整晚,将琳琅阁里藏着的人送去庄子肯定来不及,一旦查起来,那目标就更大。”


    “所以还不如反其道而行,直接来个釜底抽薪。”


    程书禾被说服:“你说得有道理。”


    “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你铺子先借给我。”


    “好。”


    盛菩珠转过身,笑吟吟问:“郎君,觉得妾身这间铺子如何。”


    “尚可。”谢执砚并未多言,只在店铺前厅摆着的花梨木椅坐下。


    盛菩珠朝程书禾点点头,程书禾会意,悄无声息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她才走不久,刚好有客人入店。


    盛菩珠不太会介绍衣裳,奴婢婆子早就避远,她一个人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把事情处理完。


    谢执砚手里端着茶盏,指腹漫不经心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似笑非笑:“瞧着夫人对这霓裳阁,不太熟悉?”


    盛菩珠笑得丝毫不心虚:“我不常来。”


    “是吗?”谢执砚看了她好一会儿。


    “是。”盛菩珠肯定道。


    不多时,程书禾回来,身后跟着念一。


    “娘子。”念一的声音在抖,行礼的规矩一丝不苟。


    本就因折了手,嘴唇毫无血色,肌肤白得近乎透明。


    他身形挺拔瘦削,微低着头,当下穿了一身桃粉色的圆领宽袖袍衫,天生乖巧的长相,眼睛很大很圆,稍稍卷曲的前额碎发,很明显的胡人血统。


    “郎君。”念一朝谢执砚行礼。


    他声音不大,一双异域风情的眼睛,再配上怯生生的表情,活脱脱像一只矜贵又胆小的波斯猫。


    谢执砚喝茶的动作停下来,茶盏搁下时发出很重的声音。


    念一吓得一抖,只觉得莫名其妙的寒意从脚底窜至头顶,额头冷汗涔涔,脸色比一开始更白,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


    “郎君。”盛菩珠仔细观察谢执砚的表情,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用只有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道,“说好的,你不吃醋的。”


    谢执砚简直气笑,他目光陡然沉下去,先是从念一身上扫过,最终落在盛菩珠身上。


    他问:“我能反悔吗?”


    “君子一诺千金,你不能。”


    谢执砚凝着眼前颠倒众生的明媚小脸,异常沉默。


    盛菩珠被他这样盯着,心底那点虚气止不住地往上冒。


    霓裳阁,令人窒息般的死寂持续了很久,久到盛菩珠喉咙干涩,心底生出连她自己都捉摸不透的紧张。


    谢执砚没再说话,站起身,衣袍随着他动作晃了晃,没有一丝褶皱。


    盛菩珠见状,心头一紧,几乎是脱口而出:“你生气了?”


    谢执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良久,哑声道:“军中有事,我该走了。”


    他神色平静转身,看不出任何波澜,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不要多想。”


    怎么可能不多想,本就底气不足。


    直至谢执砚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霓裳阁外,盛菩珠像是被抽走身上仅剩不多的力气,软软地往程书禾身上一靠:“吓死我


    了。”


    程书禾同样没好到哪里去,后背全是冷汗,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这……这算是骗过去了?”


    “谢三郎怎么这样好脾气,竟然什么都不问。”


    盛菩珠抬手,冰凉发抖的指尖摁着眉心,有气无力点点头:“应……应该算是骗过去了吧。”她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总之能先瞒过一天,算一天。”


    “琳琅阁的事对他来说,肯定是完全无法接受,我……”


    盛菩珠摇摇头,只要一想到和离,她竟然觉得不舍。


    程书禾觉得佩服,勉强打起精神道:“我当初要有你这胆量,我也不至于和离。”


    盛菩珠闻言,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僵的笑。


    转眼深秋,庭院草木染上层层金色。


    谢执砚看似没有追究,可过于平静的反应,更显一种风雨欲来的凝重。


    老夫人的身子在沈策的精心调理下,已经肉眼可见好转,然而,盛菩珠却并未感到全然轻松。


    自那日在霓裳阁,谢执砚用那种深不见底的目光看她后,再无异样。他对她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不再好奇铺子的事,至于念一,他后来连问都没有问一句。


    要说不正常的,可能是在床笫之事上,他比以前更凶更狠,有些时候很磨人,把她挑逗到极致,却硬生生忍着不给。


    要她哭着求他,可怜兮兮说尽好话,他才愿意一点点地给予满足。


    他像是格外享受这样漫长又折磨人的过程。


    等她到她吃得饱胀,推着不要时,他就开始一反常态,给得更多。


    直到溢出来,吞不下。


    每日处在这种过分的“正常”下,盛菩珠心口的那根弦越绷越紧,出于对危险的敏锐,她几乎出于本能地选择了最保守的策略,那就是足不出户。


    从入秋开始,一直到孟冬前,久到叶子从嫩绿变成枯黄,被陆寺卿关进大理寺的安王世子都出狱了,盛菩珠还是安安分分待在靖国公府里。


    她每日不是侍奉祖母,便是打理内宅,堪称贤淑典范,实在让人无可挑剔。


    直到琳琅阁悄悄派人给她递了消息,新年前要上新的珠宝首饰已经做出来,需要请她定夺,看看还有没有要改动的地方。


    这关乎来年琳琅阁的生意,盛菩珠推脱不了。


    犹豫再三,她还是寻了个由头,悄悄出了靖国公府。


    孟冬时节,一场冷雨初歇,竹篾边缘生出白霜。


    寒冬特有的凉,连空气都是冷的,然而外院书房不置炭盆,只会将这种冻人骨髓的冷无限扩大。


    “说吧。”


    “查到什么。”


    谢执砚端坐在书案后方,掌心压在紫檀太师椅扶手,指节敲了敲,他并未看下方垂首而立的苍官,目光落在窗外像是在走神,神色诡异的平静。


    “主子。”


    “属下查实了,夫人开的铺子名唤琳琅阁。”


    “一楼用于买卖普通的珠宝首饰,不论身份,但到了二楼会按照严苛的规矩,价高者得。”


    苍官声音顿了顿,继续道:“蹬二楼者,能得到貌美的郎君亲自接待,当然二楼大多数时候只做女眷生意。”


    “至于三楼。”苍官双膝一软,直接跪在地上,“属下无能,能上三楼者寥寥无几,今年太子殿下大婚所制礼冠就是出自琳琅阁,是……是夫人亲自接待的。”


    苍官始终低着头,始终不敢抬眼去看书案后方谢执砚的表情。


    他甚至无法想象在战场上运筹帷幄,手段雷霆的主子,知道夫人在琳琅阁秘密养了十二名年轻貌美的小郎君,该表现出怎么样的情绪。


    苍官双手举过头顶:“属下这册子里记录的,是夫人这几年所有做过的事,请主子过目。”


    册子上墨迹犹新,是苍官足足耗时三个月的调查结果,事无巨细记录了“琳琅阁”开业以来的一切能查得到的交易。


    从铺子的筹备到开业,还有和琳琅阁做过生意的长安贵女夫人们,至于最后几页,则重点罗列出阁中最特殊的那一批人。


    十二位年岁不等,容貌各具特色,还都各有才华的俊美郎君,包括每个人的简单画像,年纪以及身世。


    “端阳长公主府邸,面首有几人?”谢执砚闭了闭眼问。


    苍官抖了抖,背脊发凉:“回主子,端阳长公主府邸真正伺候的面首,目前只有九人。”


    书房再次陷入死寂。


    谢执砚目光暗沉,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册子里详细书写的内容,不知过了多久,他极轻地笑了声。


    苍官不寒而栗,小心翼翼请示:“可否需要属下,暗中把这些人处理干净?”


    “不用。”


    谢执砚指腹在那份名册上轻轻一点,目光晦涩。


    其实这三个月以来,他给过她很多机会。


    但是很可惜啊,他这位看似贤淑端庄的妻子,好像并不信任他。比起其他的,谢执砚发现,他最不能接受的竟然是妻子的不信任。


    *


    这一年的冬,来得格外早。


    贞德十年,霜雪覆长安,阳光透过琉璃窗,在桌案洒下斑驳的光晕。


    琳琅阁三楼,阁内珠帘半卷,满室生辉。


    十二位少年郎君锦衣半褪跪坐成排,半裸上身皆挂着各式华美璎珞。


    盛菩珠白皙手指捏着一支朱笔,正凝神于一副新首饰的样式,璎珞款式多,但她都觉得不满意。


    “娘子觉得少了什么?”


    “我想想。”


    盛菩珠朝后退一步,从每个人身上细细打量。


    “我觉得不够长……”


    “此处。”


    盛菩珠先是用朱笔在雪白的宣纸上拖出长长的红痕,似觉得不够,她也未多想,脑子里只有这款璎珞要如何改动,干脆抬手,朱红的笔尖虚虚点在其中一位郎君小腹的位置点了点,笑吟吟道:“金链再长一寸,正好。”


    朱笔刺红,点在那紧绷的小腹位置,只会叫人想入非非。


    沉寂在自己完美艺术和超绝审美下的盛菩珠,并没有害羞这种的困扰。


    直到——


    “砰!”


    螺钿屏风倒地,谢执砚踩着满地碎屑,玄衣染霜立于门前。


    他不知来了多久,听了多少。


    “夫人。”


    谢执砚缓缓抬眸,清隽如玉的脸上竟还噙着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极具诡异的平静。


    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真是好雅兴。”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盛菩珠根本无法做到冷静思考。


    她试图找补,最好能想出完美的借口,奈何指尖冰凉发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朱笔,精神紧绷到了极致,思绪里只剩一片嗡嗡的空白。


    “谢执砚,你听我解释。”


    盛菩珠明明想要解释,却不自觉后退一步。


    谢执砚像是被她出于本能的动作惹怒了:“躲什么。”


    “是心虚,还是……知道怕了?”


    “我没有。”


    盛菩珠否认,一步步后退。


    然而谢执砚根本不给她半点逃跑机会,冷着脸,步步逼近。


    高大的身体俯下的瞬间,几乎断了她所有的退路,俊美冷硬的面容近在咫尺,眉目深邃迫人。


    “既然没有,那夫人躲什么?”


    “我……”盛菩珠语塞。


    “你们……滚出去。”


    谢执砚视线重重削向那些缩在角落里的少年郎君,声音冰冷。


    其实他擅长忍


    耐,很少有这样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此刻没人敢反驳,直到整个琳琅阁三楼,只剩他们夫妻二人。


    “说吧,夫人准备怎么解释。”


    盛菩珠唇色也是白的,她觉得自己无论怎么解释,谢执砚恐怕都不会再相信她。


    与其这样,还不如体面些。


    “我没什么好说的。”盛菩珠抬起头,嗓子发涩,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郎君若觉得我不好,那便和离吧。”——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谢执砚没有表情的脸,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自嘲般低低笑起来。


    他声音里没有半分暖意,反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


    “和离?”谢执砚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紧绷了一瞬,他像是彻底被激怒。


    “盛珍珠,你给我听好了!”


    “我谢氏没有和离这条规矩。”


    他扣在她腰上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来自身体的强大压迫抵着她,甚至恶意往常顶了顶,一点也不君子的举动。


    “谢氏——只有丧偶。”谢执砚一字一顿,声音冰冷,砸在她心头。


    盛菩珠脊背抵在冰冷的墙上,震惊于谢执砚过分孟浪的举动,进退无路的同时,她惊得瞳孔骤缩,脱口而出:“你……难道想打死我?”


    谢执砚胸膛剧烈起伏,也不知是被哪句话给气的。


    他猛地欺身而上,牢牢禁锢着将她彻底困于方寸之间。


    低头,狠狠吻下去。


    不只是吻,更像是一种惩罚性的啃咬和掠夺。


    这一刻,他没有心软,反而因她剧烈的挣扎,他更加肆无忌惮地啃咬,而得到一丝如同病态般的满足。


    不仅仅是身体的占有,他早已贪婪成瘾,想要得到她的全部。


    谢执砚这样想着,吻得愈发凶狠,唇齿相碰,直到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他吮破了她的唇,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舌尖被她咬破一块皮肉,刺痛让他稍稍回过神。


    两人同样呼吸急促,咽不下去的津液,把红唇浸得湿润。


    谢执砚稍稍退开些许,但他仍紧咬着盛菩珠的下唇,齿间微微用力。


    “打死你?”


    谢执砚盯着盛菩珠惊惶未定的杏眸,几乎是咬牙切齿从齿缝里挤出声音:“盛珍珠,你想得美。”


    “这辈子,下辈子……生生死死你都别想摆脱我。”


    “下回但凡再说一个‘死’字,我可以让你在床上,死无数回。”


    “你这个混蛋……呜呜。”盛菩珠气得牙齿打颤,偏过头。


    “混蛋就混蛋吧,你觉得我是什么都行。”


    谢执砚冷哼一声,抬手捏住盛菩珠的下巴,笑得格外,索性连装都不装了:“我对你,又不是第一次做混蛋的事。”


    “唔。”


    反驳的话根本说不出口,唇被他啃咬,被他玩弄,堵得严严实实,除了虚弱的娇哼声,她根本别想说出任何一个字。


    可偏偏就是这单纯凶悍的吻,如钝刀割肉,渐渐抽空了盛菩珠所有的力气和反抗。


    实在太凶,太狠,带着摧毁一切的意志。


    身体像是早已经习惯,被他轻而易举撩拨,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酥麻。


    盛菩珠红着眼睛,倔强又可怜的模样,她像是被他逼到了悬崖边,明明气得发抖,可身体却在他的掠夺下愈发不受控制变得柔软软,如同一滩春水,只能紧紧攀附。


    盛菩珠感觉自己要疯了,谢执砚实在太了解她的身体,深知如何让她在瞬间溃不成军。


    渐渐喘不上气,眼神也变得迷离。


    谢执砚看着怀中被吻得失神的妻子,他眼底翻涌的怒意稍稍平息。


    面无表情解开身上的大氅,将盛菩珠严严实实地包裹,打横抱起。


    “去哪里?”盛菩珠虽然挣扎不了,但依旧防备看着他。


    “你说呢?”谢执砚反问。


    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在靖国公府门前停下。


    谢执砚抱着盛菩珠往韫玉堂走。


    他冷着一张脸,仆妇皆垂首屏息,连大气都不敢出。


    刚踏入垂花门,老夫人身边蒋嬷嬷就来问了。


    “郎君。”


    蒋嬷嬷面带忧色,声音恭敬:“老夫人听闻外头似乎闹了一些动静,特让老奴来问问,世子夫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执砚脚步未停,面沉如水,甚至比在琳琅阁时更显冷峻。


    他抬眸,只淡淡道:“无事,夫人吹了风需静养一段时日。”


    “你回去告诉祖母一切安好,不必挂心。”


    “是。”蒋嬷嬷不敢多问,心下虽惊疑不定,但也只能应声退下。


    进了里间,谢执砚将盛菩珠放在床榻上,终于愿意大发慈悲解开她身上的大氅。


    “谢执砚。”


    盛菩珠挣扎坐起来,她仰头看他,眼神控诉:“你要软禁我?”


    她唇是肿的,被咬破了皮,声音同样沙哑干涩。


    谢执砚垂眸斟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侧过头看她,手背青筋绷着:“你觉得什么叫软禁?”


    他不答反问,双眸微眯,却更令人心头发寒。


    “你说我病了,不让我出门,这不叫软禁叫什么?”


    谢执砚眼底幽暗,将一杯温茶递到盛菩珠面前,目光落在她红肿破皮的唇上:“你觉得你这几日,适合出门吗?”


    他语气却依旧冷硬,声音却渐渐缓和下来。


    虽然一开始的情绪不太能控制,但他承认,他同样拿她毫无办法。


    谢执砚深吸一口气,薄唇抿了抿问:“琳琅阁的事,你想想该如何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盛菩珠看着那杯茶,心中觉得十分委屈。


    事已至此,她不懂他究竟要怎么样的解释,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冷笑一声,反问道:“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说了,郎君就会信我吗?”


    谢执砚闻言,胸腔里那股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再次猛地蹿起。


    他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凌厉:“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信你?”


    “我……”盛菩珠只觉得喉咙堵住,各种奇怪的情绪翻涌。


    他们只是各取所需,伪装恩爱的夫妻而已,他怎么可能信她。


    只是这话尚未说出口,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谢执砚手中握着的白瓷茶盏,竟被他硬生生捏碎了。


    锋利的瓷片瞬间刺入掌心,刺目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不过转瞬间,就洇开一小滩血迹。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冷冷盯着她,嘴角压着,诡异地沉默。


    盛菩珠愣住,怔怔看着他手掌心不断流出的血,她感觉自己的心口也跟着碎掉了,脸上湿湿的,抬手抹去,才发现自己竟哭得这样可怜。


    “你……”胡乱抹了一下脸颊,盛菩珠手脚并用从床榻站起来,她嘴唇颤抖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屋子里,陷入死寂。


    两人只隔着几步的距离。


    良久,谢执砚率先收回视线,他甩了甩还在淌血的手掌,眉头皱了皱。


    “我们都相互冷静几日。”


    他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后的疲惫:“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语毕,谢执砚不再看她,随即转身朝门外走去。


    “我去书房。”


    走到门边,他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很沉的语调,本以为永远说不出口的话:“我现在不太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嫉妒。”


    “我承认,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大方的人。”


    房门开着,寒风扑面,直到谢执砚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廊庑尽头,盛菩珠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难道是她错了吗?


    盛菩珠突然蹲下身,所有的委屈和茫然,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肩膀颤抖着,哭得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哭累了,被杜嬷嬷哄着扶到软榻上,竟然就这样迷迷糊糊睡过去。


    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唇瓣红肿,梦里似乎也不太安稳,浓黑的睫毛不时轻颤。


    “娘子,醒醒。”


    混乱的梦境里格外喧哗,马蹄声、甲胄碰撞的声音,还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彻底打破了靖国公府的宁静。


    盛菩珠杜嬷嬷摇醒,她坐起来时人还是迷糊的,胸口绞着,心脏如同擂鼓。


    “出什么事了?”


    杜嬷嬷神色凝重,声音急得都变了调子。


    “娘子,不好了。”


    “府上刚传来军中百里加急——玉门关遭遇敌袭,没能守住。”


    “失陷了!”


    玉门关失守?


    怎么可能!


    一年前谢执砚就打退了占据河西走廊近四十年的突厥和回鹘部族,拿回了沙碛和草原的控制权。


    已经被远远赶出玉门关的草原部族,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攻陷玉门关。


    除非,里应外合。


    盛菩珠被自己这个大胆荒谬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


    不等她回神,杜嬷嬷接下来的话更是令她魂不守舍。


    “军情紧急,郎君需得即刻出征。”


    “娘子今日不该和郎君吵架的。”


    玉门关失守……谢执砚出征。


    杜嬷嬷焦急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双耳轰鸣,各种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


    盛菩珠感觉自己什么都看不见,每一个字如同石头,重重砸向她心口,恍惚中,她又好像回到了三年前,同样兵荒马乱的夜晚。


    也是这样的深夜,龙凤红烛,洞房内的喜庆尚未散去,她哭着被他抱在怀里,正模模糊糊之际,便被门外突如其来的喧哗与脚步声惊醒。


    春宵帐暖,新婚的羞涩,顷刻间都化作时常从噩梦中惊醒的提心吊胆。


    嫁了全长安最俊俏的郎君又如何,所期待的一切,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她从未怨过任何人,只是后来的这些年,尽可能让自己活得更明媚肆意些。


    如今,仿佛时光倒流。


    像一个逃不开的循环。


    盛菩珠披衣起身,连斗篷都来不及穿戴,便匆匆地奔出院子,穿过灯火通明的长廊,直冲国公府正门。


    火光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侯府门前,黑压压的玄甲军,如同静止的潮水一般。


    谢执砚乌发以墨冠高束,宽阔有力的肩腰被那庄严持重玄黑色压着,端坐在高头骏马上,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谢执砚。”盛菩珠往前走了一步。


    两人隔着火光相望。


    谢执砚动作一顿,抬手止住了正准备离去队伍。


    大掌拉紧缰绳,调转马头,火光在他冰冷的甲胄上跳跃,眉目深邃带着戎装时特有的锐利。


    “夫人。”


    盛菩珠失神看着马背上那个叫她觉得陌生的身影,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道歉,或者挽留,还是说些别的叮嘱。


    愣神之际,谢执砚一夹马腹,行至她身前。


    他身影高大,将她完完全全笼罩住,并未下马,只是俯身。


    腰间佩剑与马鞍轻撞,发出冷硬的声响,盛菩珠下意识仰起脸,踮起了脚尖。


    下一刻,他带着肃杀气息的冰冷唇瓣,精准吻住她依旧红肿的唇。


    一触即分。


    谢执砚重新坐直身体,目光沉沉,低低的嗓音,因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沙哑不堪。


    “等我回来。”


    说完,他不再看她,猛地拉紧缰绳,调转马头,语气恢复一贯的冷硬。


    “出发!”


    甲胄摩擦兵器碰撞出的声音,如同雷鸣,黑色的队伍转眼消失在漆黑的街巷尽头。


    盛菩珠静静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第99章


    谢执砚领兵出征后,靖国公府似乎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盛菩珠的生活变得异常规律。


    虽然不用晨昏定省,但每日辰时起,亥时末入睡,其余时间皆用来打理内宅,侍奉长辈,样样做得一丝不苟。


    琳琅阁她每五日会去一次,一如既往与阁里的小郎君笑闹,只是她夜里不再看话本子,零嘴吃得也少,每日三餐连点心都不爱了。


    杜嬷嬷着急,却也没有办法,耐冬几人换着法子哄她开心。


    大多数时间里,盛菩珠都是一个人静静坐在窗前,走神失焦的眼睛,像漂亮精致却失了灵魂的木偶。


    “菩珠。”


    “你是在担心三郎吗?”颐寿堂,老夫人望向她明显清减许多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放下茶盏问。


    盛菩珠摇摇头,下意识想否认,可话到嘴边,对上老夫人仿佛早就洞察一切的慈祥目光,她心底生出一股微妙的情绪,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嗯。”


    “玉门关条件艰苦,我担心郎君吃住都不尽心。”


    老夫人并未觉得惊讶,只是了然朝她伸出手。


    枯瘦干燥的手掌心,轻轻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怜惜地拍了拍:“好孩子,这几年让你受委屈了。”


    老夫人看着窗子外枯黄的落叶,仿佛看到了很远的过去,她情绪变得低落,叹了口气缓缓道:“说起来,我当年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


    “三郎他祖父娶我那年,日子是早就定下的,加上又是先祖皇帝赐婚。”


    “可他在玉门关根本回不来,迎亲那天谢氏已无男丁留在长安,我自己上了花轿,义无反顾嫁入谢氏。”


    “成婚第三年的夜里,他终于回长安。”


    “结果半夜摸黑进了我的屋子,我那时候哪知道他生得是什么模样,慌乱之下喊了婆子,靖国公府上下以为府中遭贼,进了登徒子。”


    “后来这事也不知谁传出去的,整个长安都笑话他好一阵子。”


    老夫人眼睛眯起来,神情淡淡的,像是从漫长的时间河流里,截取了她人生的某一段。


    “那时大燕百废俱兴,不如现在强盛,他大多数时间都献给了玉门关,他每次出征,我人前装着镇静,实则夜里常常惊醒。”


    “菩珠。”老夫人想了想,摸了一下盛菩珠瘦得发尖的脸颊,“有些事,不能去想,也不敢想。”


    “我日日担惊受怕,梦见无数次听闻他战死的消息。”


    老夫人皱着眉,很是自责道:“后来,玉门关真的传来他战死沙场的消息,我反倒平静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从那往后,我再梦见的东西,到了成了他时常回来看我。”


    “其实活得太久也不好。”老夫人心里难受,口中却是说笑一般感慨,“他走了,玉门关不能无人镇守,后来是三郎他父亲自请去了边关,守住他父亲打下的每一寸土地,数次险象环生。”


    说到这里,老夫人平静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哽咽:“谢氏百年,一代又一代人,三郎十多岁就去了玉门关,仿佛生来就注定了这样一生的命运。”


    “我不知你们夫妻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性子内敛,若做错了什么事,你只管说。”


    “哪怕就是性子骄纵些也无妨的,现在的女郎谁家不是金尊玉贵养着,他既然是你的夫君,就该无条件宠着你。”


    盛菩珠望着老夫人满头银发,轻轻垂了眼帘:“祖母,若这事,是孙媳做错了呢?”


    老夫人一愣,捂着心口低声咳嗽起来,她声音似乎在笑:“你能有什么错。”


    “每月家书,事无巨细,替他打理内宅,侍奉长辈。”


    “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老夫人咳得厉害,肩膀微微颤抖,苍老的身体如同风中飘零的落叶,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让人瞧着心慌。


    盛菩珠连忙起身替她拍背,眉心微微拧紧,明明经过云灯大师药方的调理,加上沈策每隔三日入府诊脉施针,按理这样精细的照看下,身体应该日渐转好才对。


    可近几日瞧着,咳嗽就没有停过,唇色也白,甚至还有越渐沉重的趋势。


    心底莫名升起一股不安的情绪,盛菩珠温和问:“祖母,要不我明日入宫,看能否请云灯大师再为您诊治一番。”


    “不了。”


    “不


    过是天寒引发的咳疾。”


    老夫人摆摆手,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虚弱道:“不打紧,如今临近岁末,东宫事多,等明年开春后,天气暖和了,身体自然会跟着好起来。”


    “更何况我能走能动,只是天气冷,人显得困懒。”


    盛菩珠握着老夫人的手,正欲再劝,杜嬷嬷匆匆进屋:“娘子,东宫来人了。”


    “来的人是谁?”盛菩珠问。


    杜嬷嬷敛眉道:“是太子妃娘娘的贴身嬷嬷。”


    盛菩珠点头:“好,我这就去准备。”


    *


    “菩珠,你来啦。”魏沅宁倚在软榻上,脸色略显苍白,眼底的笑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盛菩珠走上前,不确定地问:“您、这是……”


    她指了指小腹的位置。


    魏沅宁含笑点头,脸上泛起些许红晕:“嗯。”


    “才将将一个月,云灯大师说脉象暂且虚弱,不宜声张为好。”


    “我憋得难受,不知该与谁说,思来想去,我觉得是应该告诉你的。”


    她拉着盛菩珠的手,紧紧握住:“这个孩子来得实在不容易,若不是云灯大师一直为殿下调理身体,我不确定圣人会不会在开春后给东宫添人。”


    魏沅宁应该是害怕的,连声音都在抖:“虽然九郎承诺过,我也信他。”


    “可是……”


    盛菩珠静静听着,见魏沅宁朝她摇摇头,像是朝命运屈服:“东宫不能没有子嗣,我就算再不愿,也没有别的退路。”


    冬日寒凉,宫里炭火烧得足,其实并不冷。


    盛菩珠勉强笑了笑,安慰的话她说不出口,想问她是否会后悔,但她清楚魏沅宁并不后悔。


    太子萧长岁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无论是谁,只要在这尘世间,就会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魏沅宁很快调整好情绪,单手轻轻落在小腹:“菩珠你可还好。”


    盛菩珠微微一笑:“劳您挂心,我一切都好。”


    魏沅宁眼中却露出心疼:“珍珠,我觉得你不太好。”


    盛菩珠一怔:“为何这样说?”


    魏沅宁柔软的指尖,指了指:“眼睛,菩珠你的眼睛不会骗人。”


    说来也奇怪,原本不相熟的两人,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因为共同的利益,反而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


    见盛菩珠不答,魏沅宁无奈一笑:“你何必这样强撑。”


    “自从谢三郎离开长安,我瞧着每回进宫都是不太有精神的模样,今日你又瘦了。”


    盛菩珠被说中心事,伸手摸了摸脸颊:“真的瘦得很明显?”


    魏沅宁郑重点头:“是的,很明显。”


    “好的。”


    “那我晚膳多吃半块糕点。”


    宵禁前,盛菩珠回靖国公府。


    回府后,她照例先去颐寿堂请安。


    才踏入院子,就听见秦氏有些刺耳的笑声,大房虽然依旧不受老夫人待见,但每日晨昏定省秦氏都会掐着时辰去请安。


    盛菩珠进去时,秦氏主动笑着打招呼:“菩珠来了。”


    “恐怕清姝还没告诉你,她已经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清姝本该亲自回来说的,但担心孩子不稳,所以只打发了婆子回来报喜。”


    秦氏脸上的笑意根本遮掩不住,之前谢清姝和安王世子爱妾争宠的事情,也算闹得人尽皆知,但依旧不妨碍她替萧叙安生儿育女。


    盛菩珠见秦氏笑得欢喜,怎么都觉得讽刺,她不想搭话,但秦氏对她的态度,明显是上赶着讨好。


    秦氏会这样放下身段,还有就是因为她阿兄沈策的医术。


    云灯大师在宫里,秦氏毫无办法,但沈策是云灯大师的关门弟子,她想求沈策为谢既言治腿,自然愿意对盛菩珠低服做小。


    其实盛菩珠根本不会阻止,但也不会替秦氏去求,是否医治全凭兄长自己的意愿。


    大概是医者仁心,沈策算是应下了秦氏的请求。


    至于能不能治好,这谁都说不准。


    不想应付秦氏,盛菩珠面上含笑恭喜了几句,心中却无太多波澜。


    冬日虽漫长,过得也极快,转眼就到了除夕。


    本该和各房一同守岁的,盛菩珠打不起精神,只说身子乏了,想早些休息,她用过所谓的团圆饭便早早离席。


    回到韫玉堂,她独自饮了半盏子果子酒,并未醉,只是思绪变得昏沉迷糊。


    摇摇晃晃站起来,去翻竹筐里给谢执砚绣的那个荷包,想着既然是年节,那也该往里面塞几颗金豆子,讨个吉利才对。


    盛菩珠在放置针线的竹筐里翻找许久,怎么都找不到那只用墨绿绸缎绣了肥美交颈鸳鸯的荷包。


    “杜嬷嬷。”


    “我的荷包不见了。”


    “娘子,是什么样的荷包?”


    “唔,绣了肥美鸳鸯的。”


    盛菩珠揉着额角,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我明明就收在这筐里的,怎么会没有呢?”


    杜嬷嬷也同样纳闷:“怪事,老奴也记得您就放在竹筐里的。”


    盛菩珠怔怔站着,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一种不安的无力感压着她。


    心脏像是被拽住,随着呼吸一抽一抽的痛,她摇摇头:“罢了,许是我记错了。”


    “好累,我该睡了。”


    寒冬,朔风凛冽。


    天边才泛出浅浅的鱼肚白色,然而新年伊始的静谧,被一阵急促的马蹄打破。


    “玉门关八百里加急。”


    “去,快去请国公爷。”


    “郎君在玉门关遭受敌袭,战死……”


    侯府门前,那苍官究竟说了什么,盛菩珠一个字也听不清。


    她白着脸,被一群人簇拥着,依旧站不稳,眼前一阵阵黑影,像是要把她吞进去。


    “你说什么?”


    “我怎么听不懂?”盛菩珠眨了眨眼睛,眼前模糊一片,她伸手去摸,泪水却越滚越多。


    苍官浑身浴血,跪在地上。


    他脸上血污纵横,重重叩首:“夫人,郎君遇险,属下已寻得尸身……已经确定……”


    “确定什么。”


    “你不要骗我。”


    “谢执砚他不是大燕的战神吗?”


    盛菩珠失魂落魄站着,双耳轰鸣,眼前的世界仿佛褪去了颜色,各种杂音充斥在她脑海中。


    身体晃了晃,在倒下去前,她想起谢执砚出征前冰冷又偏执的话。


    “谢氏没有和离。”


    “只有丧偶。”


    原来,竟是一语成谶。


    第100章


    靖国公府彻底乱了。


    老夫人闻言,眼前一黑,连话都说不出来就直接晕过去。


    秦氏倒是假惺惺嚎了两嗓子,但怎么听都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泪水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涌出来,盛菩珠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剧烈颤抖,无声地宣泄着那剜心剔骨般的痛楚。


    她闭上眼睛,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可无论怎样,就算舌尖咬破,满口血腥味,她依旧无法从这场噩梦中醒过来。


    “娘子。”杜嬷嬷在哭。


    盛菩珠很久才回过神,喉咙全是难以下咽的苦腥。


    “嬷嬷,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凛冽的风如同刀子,刮过庭院枯枝,发出凄厉的簌簌声。


    盛菩珠下意识抱紧双臂,冷,是从心里透出来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她甚至觉得


    魂魄都被这无所不在的严寒,冻得已然脱离了躯壳,飘荡在半空中。


    原来,极致的悲痛,并不是撕心裂肺,而是情绪空洞,根本无法感知外界的绝望。


    盛菩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谢执砚的书房的。


    这里的一切,还维持着他离开前的模样,很浓的柏子香,是他身上惯有的气息。


    天色已经大亮,她如同行尸走肉。


    盛菩珠在谢执砚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坐下来,怔怔看着窗外覆雪的竹枝。


    “夫人。”


    书房外,斑奴红着眼圈,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


    见盛菩珠回神,斑奴转身去后方的博古架取下一个古朴精美的紫檀匣子。


    斑奴双膝跪地,膝行上前:“夫人,这是郎君在出征前,交给属下的。”


    “是什么?”盛菩珠指了指,说不出话。


    斑奴双手高举,颤抖着呈上:“郎君吩咐过,若有一日他回不来,就把匣子里的信交给夫人。”


    盛菩珠心口猛地一跳,虽然已经猜到,但还是咬牙接过。


    薄薄的信封,如同有千钧之重,盛菩珠颤抖着手,抽出里面的信笺。


    吾妻盛菩珠亲启:


    见字如面。


    此去玉门,关山难越,生死难料。


    军中之事,从无万全,唯尽人事,听天命耳。


    若卿卿得见此书,则示吾已命殒玉门,长眠黄沙之下。


    此生最大憾事,莫过于战败身死,未能同卿白首。


    吾去后,望妻勿要执念过往,困于故人。


    ……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勿念,珍重自身。


    此番一别,再见无期。


    人间无尽雪,愿卿如新月。


    夫,执砚。


    绝笔。


    盛菩珠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砸落在信纸上,晕开一团团墨迹。巨大的悲痛将她淹没,她踉跄扶住紫檀木书案,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掌心碰到镇纸,她整个人没站稳,在即将跌下去前,不小心把桌案上一个不起眼的木匣子扫落。


    “哐当”一声。


    匣子里原本整整齐齐叠放着的信笺,厚厚的一摞,像雪花碎片一样散落上书房的地砖上。


    盛菩珠鬼使神差蹲下身,拿起离她最近的一封,抽出信笺。


    熟悉的苍劲的笔迹再次映入眼帘——


    “吾妻菩珠亲启:此行奔袭突厥,若有不测……”


    她呼吸一窒,又慌忙拿起下面一封。


    “吾妻菩珠亲启:……未能生还,莫心碎伤神……”


    “吾妻菩珠亲启:若得见此书,吾已长眠塞外,此生多有亏欠,愧怍难当……”


    一封,又一封。


    全都是他留下的遗书。


    有些信封已经很旧,边角磨损起毛,仿佛被人时常放在手心里摩挲。


    从新婚初始,一直时至今日。


    盛菩珠无法想象,谢执砚是抱着怎样的心境,在每次披甲出征前给她写下这一封封书信的。


    是不是,每一次,他都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足足三十七封书信,盛菩珠一封封读下去。


    直到卡在匣子内侧,没有掉出来的最后一封。


    “母亲垂鉴: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


    若得见此书,吾恐已长眠塞外。


    新妇初至,吾性冷疏离,远赴边塞,恐伤其心。


    若此战不回,望母亲为吾妻另寻良配,唯愿吾妻勿困于旧事,一生顺遂。


    ……


    风雪甚大,望母亲珍重。


    今生恩情,唯来世再报。


    不孝儿,执砚。


    绝笔。”


    这是,他在大婚那日所写下的吗?


    盛菩珠跌坐在地上,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哭出声来,心口疼得快要碎掉了,各种情绪纷乱杂沓,像是凌迟一样,她被汹涌的过往狠狠刺穿,像是要把她一点点抛高,然后无情地碾碎。


    原来,他并非真的冷漠。


    他表现出来的种种疏离,看似不近人情披甲远赴,背后藏着的,是比任何人都要深沉背负。


    神明不该陨落,爱她的那个人永远站在光里,堂堂正正,不愧天地。


    无论生死,盛菩珠觉得她都该有所回馈才对。


    深夜,万籁俱寂。


    颐寿堂里间,药味比任何时候都重。


    老夫人并未安睡,正倚在床头,压抑地咳着,一声声的听得人心头发紧。


    盛菩珠整理好情绪,屏退左右,缓缓跪倒在老夫人床榻前。


    “祖母。”


    老夫人呆呆应了声,眼神却是空的。


    盛菩珠仰起头,昏暗的烛光映照着她苍白的小脸上,微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孙媳,想去玉门关。”


    “玉门关?”老夫人呢喃重复一句,猛地捂住心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失神问,“去做什么?”


    盛菩珠眼底渐渐有了神采,她迎着老夫人的视线,格外冷静道:“活要见人,死……总要见他最后一面,亲自带他回家。”


    “祖母,百年谢氏,高门望族,您的一生尽是遗憾,我……不想这样。”


    “我要去玉门关,哪怕是见一见他用命守护的疆土,听一听风的声音,漫天黄沙,总有我要的归宿。”


    盛菩珠一开始声音还是抖的,渐渐的,她越说越稳,却没有任何迟疑。


    室内安静,唯有烛火摇曳。


    良久,老夫人吃力地坐直身体,看着眼前清澈执拗,又通红倔强的杏眸,她仿佛从盛菩珠的眼睛,看到了曾经的,还活着的自己。


    “去吧。”


    “没关系的,你想做什么都行。”


    “一辈子实在太长,不要遗憾。”


    盛菩珠眼眶一热:“谢谢您的成全。”


    她要去寻他。


    无论生死,无论千难万险。


    春寒料峭,朔风凛冽,天地肃杀,唯有风雪年年依旧。


    “备马!”


    “我要去玉门关。”


    快马加鞭,轻装简从,才是能见到他最快的方式。


    盛菩珠换上便于行动的骑装,青丝高束,绾成男子的发髻。


    “菩珠,不怕。”


    “阿兄陪你。”


    靖国公府门前,沈策牵着马,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盛菩珠愣愣地抬头:“阿兄。”


    在这瞬间,时光宛如倒流。


    周遭刺骨的寒风,化作记忆中洛阳盛夏连绵不绝的暴雨。


    十三岁,登州水患,父亲骤然离世,她远在洛阳孤身一人,也是阿兄不顾一切带她千里跋涉。


    一晃多年过去,她已为人妇,而今时今日,她再次痛失所爱,命运仿佛是无情的一场轮回,总在她人生最猝不及防的时刻,给予沉重一击。


    “驾!”


    马蹄踏风雪,两道身影如同离弦的箭。


    贞德十一年,孟春。


    一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


    当盛菩珠抵达黄沙漫天的玉门关时,她几乎耗尽所有力气,唯凭一股意志强撑着。


    “盛!”


    “盛大娘子,你怎么来了?”


    傅云峥同样一身风尘,眼睛里布满血丝,他见到盛菩珠,嘴唇动了动,明显震惊的情绪大过悲伤。


    “傅云峥,三郎呢,他在何处。”盛菩珠下马,甚至来不及寒暄,嗓音干涩问。


    “呃……”


    傅云峥眼神闪烁,下意识避开,喉结滚了一下:“不知这位是?”


    盛菩珠看过去,勉强笑一下:“是我阿兄,沈策。”


    傅云峥点点头,他似乎极其艰难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一咬牙,抬手朝着军营后方一处临时搭建好的,挂着白幡的营帐指了指,捂着脸,做出悲恸过度的模样。


    “三……三郎就在那里。”


    “盛大娘子,请节哀。”


    盛菩珠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她踉跄着,几乎是凭借仅存的力气,跌跌撞撞走过去。


    帐内,简陋的桐木棺材静静地停放在中间。


    唯一缥缈的希望彻底破碎了,盛菩珠愣愣站着,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她哭了许久,眼前阵阵晕眩,直到沈策上前,强行将她搀扶到一旁。


    “菩珠。”


    “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嗯?”盛菩珠抬起头,泪眼朦胧看向沈策。


    “我觉得傅云峥不对劲。”沈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才压低声音说,“他身上有伤,看起来风尘仆仆。”


    “但如果只是留在营中守灵,他身上那些痕迹就显得很蹊跷。”


    盛菩珠的哭声戛然而止。


    沈策面色凝重,继续低语:“而且我觉得他见到你,好像很心虚。”


    “那就试试他。”盛菩珠含着泪水的眸子,瞬间变得锐利。


    只见她身体晃了晃,一副伤心过度的模样,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菩珠。”沈策配合着惊呼一声。


    傅云峥不疑有他,直接慌了神,见沈策把人抱起来,赶忙在前边引路:“先去三郎的营帐。”


    沈策点点头,跟着傅云峥一路疾行。


    等把盛菩珠安置好,傅云峥准备去喊医官,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沈策面无表情道:“来不及了,已经没呼吸了。”


    “靠。”


    “真的假的。”傅云峥想也未想,俯身伸手去探盛菩珠的鼻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他忽觉后颈一阵刺痛,下意识地抬手去摸。


    傅云峥只觉得眼前一黑:“你……”


    沈策挑眉,面无表情收起双指缝隙中夹着的银针:“哦,忘了说,我就是郎中。”


    等傅云峥再睁眼,他已经被堵着嘴,五花大绑在营帐里。


    “傅家郎君。”盛菩珠冷笑一声,“说吧,三郎究竟在哪?”


    傅云峥浑身一僵,艰难点了点头。


    沈策取出他口中塞着的布巾。


    “三郎的确未死,那日突围后,他带着三千精兵从后方袭击突厥王庭,之后就与我这边彻底失去了联系,至今下落不明。”


    盛菩珠竟然觉得想哭,她深吸一口气,质问道:“那为何要往长安谎报消息?”


    傅云峥沉默半晌:“玉门关遇袭,是因为军中有敌方的细作,我不得不防。”


    “而且三郎战死,是揪出细作最好的机会,我唯有出此下策,才能引蛇出洞。”


    盛菩珠听完,闭上眼睛,整个人像是松懈下来,在意识散尽前,她咬着舌尖问:“傅云峥,我能相信你吗?”


    傅云峥急得舌头都快打结了:“怎么不能。”


    “等日后我与明雅成亲。”


    “你就是我姐,我亲姐。”


    盛菩珠在力竭晕过去的瞬间,于心中无声道。


    谢执砚,我来了。


    这一次,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我是来,与你和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