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盛菩珠在极短时间内精神状态经历数次的大悲大恸,加之连续十多日的奔波劳累,心神和体力早就透支到了极限。
方才已是仅凭意志硬撑,此刻心神稍一松懈,那排山倒海的疲惫,像是要把她冲垮。
眼前一黑,甚至来不及说什么,盛菩珠便软软地向后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盛菩珠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幽幽转醒。
她慢慢坐起来,额间上冷汗涔涔,苍白的脸深深埋入微颤的手心里,只觉得胸口气息翻涌,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不断上涌,迫使她不得不紧紧咬住牙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干呕。
行帐内一片漆黑,持续心悸的感觉仿佛冰冷的潮水,身体里的血液如同凝滞一般。
直到外边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夹杂着兵甲碰撞的声响,甚至隐隐有火光透过帐布的缝隙,落在地上,人影晃动。
盛菩珠心下一凛,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
只见不远处的灵堂火光冲天,人影幢幢,厮杀声乱成一片。
越靠近,越是心惊。
原本肃穆庄严的灵堂,眼下已是一片狼藉,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而火光中央,傅云峥神色冷厉,正指挥着麾下亲兵,将几个挣扎不休将领模样的人,五花大绑。
“带下去审问,只要不弄死就行。”
“没有圣人旨意,傅云峥你敢!”为首之人目眦欲裂。
“我傅云峥有什么不敢的!”
“你既有胆量通敌,那就早该做好人头落地的准备。”
那人还想说什么,直接被傅云峥狠狠一脚踹在心窝上,断了他所有的狡辩。
傅云峥这口恶气出得尽兴,一转头,诧异道:“盛大娘子,你怎么来了?”
盛菩珠站在很远的地方,朝他摇摇头,被扑鼻的血腥味呛得根本说不出话。
傅云峥脸上凶狠的情绪一收,勉强扯了一下嘴角,换了一副他自己觉得还算温和的神情:“盛大娘子暂避片刻,容我先抽空把这些渣滓处理干净。”
盛菩珠麻木点了点,尽可能忽略地上成滩的血迹,以及一块块尚未处理干净的身体碎片。
人被压下去,盛菩珠鬼使神差,朝另一侧略显偏僻的角落绕过去,越靠近,空气中血腥味便越发浓重起来,还夹杂着压抑的,令人牙酸的惨哼声。
只见不远处火把通明,几名被剥去甲胄,浑身血迹斑斑的细作被死死按在刑架上,已然不成人形。
傅云峥面色冷硬,负手立于一旁,亲兵正拿着烧红的烙铁,毫不留情地按向其中一人的胸膛!
“滋啦”一声,伴随着皮肉焦煳的气味,和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血珠飞溅,血肉模糊。
盛菩珠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她猛地捂住嘴,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一双温暖带药香的手,遮在她眼睛上,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恐怖景象。
“别看了,菩珠。”
“这不是你该看的。”
盛菩珠低头沉默,泪水在瞬间浸湿沈策的手心。
许久后,她轻轻点头,任由沈策将她带离这片血肉横飞,宛若地狱的角落。
回到军帐中,盛菩珠脱力跌坐在简易的行矮榻上,只觉得精疲力竭,心口堵着,恶心的感觉再次漫上心头。
“方便吗?”
沈策站在行帐外,手里端着简单的饭食。
盛菩珠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沈策将食物放在小几上,声音温和:“从昨夜到现在,你滴水未进,多少吃点?”
盛菩珠看着碟子里干硬的胡饼和肉汤,下意识蹙眉摇头:“阿兄,我实在没有胃口。”
沈策看着她,语气虽平缓,却很强硬:“我知你心中忧惧,但是菩珠你得明白,玉门关外,大漠茫茫,若要寻人,绝非易事。”
他顿了顿,目光静静落在她苍白消瘦的脸上:“若人还未寻到,你先倒下了,就算你不愿我也只能把你带回长安。”
盛菩珠闻言,猛地抬起头。
勉强吃下一块巴掌大的胡饼,小半碗肉汤,胃里依旧不适,但至少麻木的四肢,渐渐有了暖意。
“好好吃饭,这才对。”沈策像小时候那样,伸手在盛菩珠脑袋上摸了摸。
等她放下碗筷,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颗松子糖递上前:“最后一颗,吃吧。”
这糖也不知沈策什么时候藏在身上的,从长安出发这一路上,每当她快倒下的时候,他总会这样塞一颗甜滋滋的松子糖给她。
“等糖吃完,我们就到了。”
永远吃不完的糖,和仿佛没有尽头的路。
行帐安静,沈策起身收拾碗筷,抬头看她:“细作找到了,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谢执砚的消息。”
“你好好休息。”
盛菩珠艰涩开口:“灵堂是傅云峥烧的?”
“嗯,是他。”
盛菩珠笑得勉强:“我虽然知道棺椁里面不是他,但依旧还是逃不开难受的情绪。”
沈策捏着眉心,走到毡帘边的时候停了步伐:“军中的事我不好说。”
“但半年前玉门关被攻陷,的确蹊跷事太多。”
“既然传出谢执砚战死的消息,必然是各方人马都想确认真假,那么只有乱了灵堂,火烧棺椁,才能逼得暗中想要一探究竟的人自乱阵脚。”
满地鲜血淋漓,未曾来得及收拾的尸块,再次浮现在盛菩珠眼前,她捂着唇干呕一声:“我知道傅云峥的用意,只是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场景。”
沈策点头表示理解:“不要多想,你已经是很厉害的女郎了。”
夜深人静,周遭的喧嚣渐渐平息。
盛菩珠睡在谢执砚的行帐中,这里的一切都让她莫名贪恋。
闭着眼睛难以入眠,最终起身,目光落在架子上那件玄色的大氅上,她走过去,将大氅取下,抱入怀中。
将脸深深埋进柔软厚重的大氅里,隐约还能闻到那一丝令她安心的清冽柏子香。
盛菩珠就这样紧紧抱着玄色的大氅,蜷缩在冰冷的矮榻,沉沉地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见行帐外传来声响,紧接着,行帐的厚毡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他颀长高大的
身影走近,带着一身风尘,整个人如同浸透了夜色。
“菩珠。”
谢执砚低声唤她,暗沉的嗓音有些沙哑:“我回来了。”
盛菩珠愣愣望着他,心脏骤然毫无预兆地绞痛,胸口发疼。
她挣扎着想起来,明明近在咫尺,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谢执砚的脸,眼泪落下来,在她试图想要拉住他的时候,身体陡然朝下坠落,失重感令她头晕目眩。
“啊。”盛菩珠短促地惊叫一声,喘着气,睁开了眼睛,浑身冷汗,怀中依旧紧紧抱着那件冰冷的大氅。
目之所及,只有烛影昏暗。
“菩珠,是不是梦魇了。”行帐外,沈策的声音随之传来。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雷鸣似的心悸:“阿兄,我没事。”
天色尚未明亮,厚实的毡帘掀开,沈策手里端着热水和一块干净的帕子。
他见盛菩珠满脸都是冷汗,沉默将铜盆放在矮几上,浸湿帕子拧干,递给她:“擦擦脸,会舒服些。”
“阿兄没睡?”盛菩珠颤抖接过帕子。
沈策在她身前坐下来,用手背碰了碰光洁的前额。
“睡了的,只是不放心你,过来看看。”
“万幸,夜里没有高热。”
“时辰还早,继续睡吧。”
盛菩珠摇头:“不了,我不睡了。”
虽然困意依旧,但她根本不敢再睡,这些天入睡后,梦里梦外时常分不清楚。
她时常想起老夫人说的话,活着的时候,总因担心无数次梦到战亡,而离开的人,总会在梦里相见。
不可以这样。
她一点都不想在梦里见到谢执砚。
睁眼天明,直到行帐的毡帘被掀开,冰冷的晨风穿堂而过。
傅云峥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但眼神却锐利惊人。
“盛大娘子。”
“问出来了!”
他声音沙哑却难掩激动:“已经大致确定三郎失联后,撤离的方位。”
“我们准备立即沿痕迹,搜寻过去。”
盛菩珠站起来,有些怔愣看着傅云峥,许久才问:“我能跟着一起去吗?”
她目光盈盈,带着恳求。
傅云峥这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他挠挠头:“行,那就一起出发。”
沈策得到消息时,很不赞成道:“关外那样的环境,随时可能有敌袭,你实在太莽撞了。”
盛菩珠低着头,不敢看他。
“阿兄,我实在寝食难安。”
“留在行帐中,我真的一刻也等不了。”
仲春时节的玉门关,全然不似长安那样温柔。
寒风凛冽如刀,刮在脸上,广袤无垠的戈壁一片苍黄,看不到半点绿意。
天穹蓝得透亮,更显黄沙漫无边际,美得高远壮阔,同样空旷令人心慌。
烈日,寒风,以及随时铺天盖地的沙尘暴。
盛菩珠自幼在长安锦绣堆中长大,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她咬着牙,紧紧跟在队伍后面。
白日疾行,夜里休息,三天三夜,她就这样硬撑着在茫茫荒漠中艰难跋涉。
直到第三日黄昏,遥远的地平线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驼铃声。
“是商队吗?”盛菩珠呢喃问,嗓音嘶哑几乎听不清。
沈策凝神片刻,眉头缓缓蹙起:“不像,铃声太单一,没有大队商旅的嘈杂,而且,方向也不对。”
“沈兄之前做什么的?”傅云峥状似无意问。
沈策偏头,勾着唇:“郎中罢了。”
傅云峥明显不信,但也没有过多盘问,他朝身后打了手势,一行人呈戒备姿态,悄无声息地朝着驼铃声的方向包抄过去。
夕阳如血,将无垠的沙漠染成刺目的金红色。
沙丘下有水源,站着一匹孤零零的,看上去疲惫不堪的骆驼。
然而更让人心惊的是,骆驼的驼峰之间竟然横趴着一个人,身上布满暗褐色的污迹,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顺着风的方向,清晰闻见。
生死不知,如同被沙漠吞噬,只剩不多的残破躯干。
是谢执砚吗?
盛菩珠死死捂住嘴,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名字。
“我去看看。”
傅云峥反手按住腰间佩刀,小心翼翼逼近,就在他指腹即将触到驼峰之间生死不知的人时。
异变陡生!
沙丘之下,竟毫无征兆蹿出一道形如鬼魅的黑影。
寒光眨眼闪过,快得只余一抹冷芒,看似悄无声息,却又角度刁钻狠绝无比,直刺腰腹要害,对方明显是抱着一击毙命的决心。
千钧一发之际,傅云峥腰腹猛地一拧,全靠着数百次生死瞬间攒下的经验,硬是险之又险地避开半分,刃尖擦着他腹部划过,明显是见了血的,但是不深。
“找死!”
傅云峥暴喝一声,掌心在黄沙中重重一撑,反手抽出腰间佩刀,以雷霆之势劈斩而下。
“傅云峥。”
“你真的太慢了。”黑影退远,漆眸微眯。
“谢三!”
傅云峥闻声,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你真的没死啊。”
“你才死了。”
沙丘前,传来熟悉的冷笑,只是明显虚弱。
傅云峥转身,赫然是战报里可能已经命丧于回鹘王庭,“尸骨无存”的谢执砚。
挟裹着黄沙的风,吹得他猎猎作响,身姿依旧,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磨砺出的冷厉,面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唇瓣干裂,下颌带着血痕。
唯有那双眼睛,此刻正微微眯着,看不清其中。
连续二十几日的精神紧绷,他以人为饵,就是因为无法判断对方究竟是敌是友。
还好,傅云峥没让他失望。
谢执砚吐出一口浊气,似乎牵动了伤口,眉头不动声色一蹙,目光越过傅云峥,他显然也看见了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骤然缩紧,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澜。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
震惊、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两人之间无声拉扯。
“谢执砚。”
盛菩珠觉得自己不该哭,可还未开口,眼泪如同断线在珍珠,从眼眶滚落。
谢执砚目光重重落下,他知晓自己的死讯必然传回长安,但万万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片离家有万里之遥,危机四伏的荒漠。
盛菩珠从巨大的冲击中回神,嘴唇张了张,喉咙哽得难受,根本发不出声音。
最终,还是谢执砚先开口,嗓音因长久的沉默变得粗哑:“菩珠?”
他眼睛黑沉,如幽深的湖泊,字里行间带着审视,更压着不易察觉的薄怒,眉宇间凝起寒霜,厉声道:“谁准你来此地的?”
“简直胡闹!”
盛菩珠指尖抖得厉害,微闪的眼睛蒙着一层水雾,心脏跳得很快,强撑着平静看他,却仍泄出些许极细微的颤音。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谢执砚,我不是来和你吵架。”
“我是来,与你和好的。”
“你不要凶我。”
谢执砚眼中戾色霎时凝住,转为一种更为难以置信的错愕。
“你不要生气。”
“该生气的是我才对。”
盛菩珠跌跌撞撞跑向他,形同溺水之人,双臂紧紧搂住谢执砚的脖颈。劫后余生,恐惧与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来势汹汹,她哭得不能自已。
谢执砚被这突如其来的崩溃,狠狠刺中心口,剩余那点薄怒顷刻间烟消云散,成了叫他自责悔恨的疼惜。
他不该那样凶,太急了,把她逼得紧,明明有错的是他。
谢执砚俯身,像抱孩子一样,把人打横抱起来,一只手轻轻拍着盛菩珠的后背。
“珍珠。”
“是我错了,不哭了好不好。”
“我不该生气,也不该欺瞒你。”
“我没有凶你,只是太紧张了。”
“不哭。”
怀里的人儿就如同易碎的珍宝,低沉的叹息声里,谢执砚已然拿她毫无办法,只剩无奈的纵容。
盛菩珠直到哭够了才点点头,她挣扎着要下去,却被抱得更紧。
“没关系的,再抱一会儿。”
“可是阿兄还在。”盛菩珠嘴唇动了动,咕哝道。
谢执砚低低一笑:“萧鹤音伤得重,你阿兄在替她诊治,没空管我们。”
盛菩珠目光抬起来,越过他,朝远处看。
“刚才那个人,是鹤音公主?”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涌出来,声音涩然。
“嗯。”
“军中细作泄露了她的行踪,她被突厥人掠走,后来又置换给回鹘,一开始她和亲兵互换身份,他们并没有猜到是她。”
“后来是有人偷偷从长安送来了她的画像。”
“我这次带人前往大漠腹地,就是为了把她救出。”
“她身上的伤很重,随时可能没命,但我人多目标太大,权衡之下,所以才带她
先行。”
谢执砚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声音沙哑得厉害。
盛菩珠从腰上解下水壶递给他:“我喝过的,你不要嫌弃。”
“我何时嫌弃过你。”谢执砚笑了笑,意味不明,等仰头喝水,他又挑眉,“放了蜂蜜?”
“嗯。”
“阿兄给我加的,还放了一点点细盐在里面。”
“郎君知道长安细作是谁吗?”盛菩珠问。
谢执砚握着羊皮水壶的手骨泛白:“嗯,已经有线索,待我回长安,回禀明圣人。”他声音顿了顿,“祖母身体可还好?”
盛菩珠本是点头的,但还是轻轻摇了摇:“时好时坏,明明阿兄每三日给祖母诊一回脉。”
“我离家前,祖母安慰我,春日太寒,等入夏天气热起来就好了。”
“但我依旧不太放心,有让人去东宫和太子妃说了,她会每五日让人送云灯大师去府里。”
说到这里,盛菩珠眼眶不禁再次泛红:“听闻你战死的消息,母亲从宫里回来就病了,父亲不能离长安,我出发前,只和祖母一人说过。”
“长辈恐怕是要觉得我莽撞的。”
盛菩珠反而淡淡一笑:“不过没关系的,只要你活着,一切都好。”
“菩珠,对不起。”
他性子偏冷,很少说这样的话,一旦开了这个口,就像被赋予了奇怪新的技能,明明还是强势的,语调听起来暧昧缱绻,每一个都像是情话。
夜色如墨,一行人悄无声息在隐蔽处安营扎寨。
萧鹤音伤得重,腹部被划开一刀,伤口极深,隐约能看到肠子,但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是伤口已经化脓,就算经过简单的处理,也因失血过多,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幸好有沈策,若再拖下去,恐怕真的神仙来了也没办法。
三日后。
众人在夜色的遮掩下,回到营地。
行帐内灯火通明,萧鹤音被小心安置在床榻上,她唇色苍白如纸,鼻息微弱,腹部的伤口不时有鲜血渗出,几乎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换一次伤药。
“除了必要的公主贴身嬷嬷留下,其余人等,暂且退至帐外等候。”
沈策从药箱中取出银针,瓷瓶,还有各种奇怪的工具,他面色凝重,冷声吩咐。
“这……男女有别。”
贴身嬷嬷显然在犹豫,傅云峥冷嗤一声:“这种时候还男女有别个屁,你们家贵主都要死了。”
生与死,总能让人快速做出决定。
等人都退出行帐,沈策看着已经准备好的滚水和纱布,还有烈酒,他从药箱拿出一把冒着寒光,锋利狭长只有巴掌大小的刀,在烛火上炙烤。
“摁住她。”
“能不能活,就看这一次了。”
腹部的腐肉被硬生生刮下,伤口用针线重新缝合。
萧鹤音是被活活痛醒的,一睁眼,还以为这辈子杀敌太多,所以在十八层地狱受刑,所以见到了黑白无常。
“你是谁?”
“谢必安,范无救?”
“话本子少看,我是沈策。”
沈策是谁?
生得怪好看的。
萧鹤音痛得身体在抖,竟抿唇一笑,容色似春漪,叫人移不开眼。
沈策收拾好工具,洗净手,掀开毡帘走出去。
“怎么样?”傅云峥紧张地问。
“能活,只要熬过今晚。”
“好。”
盛菩珠同样跟着松了一口气,她和萧鹤音虽然交情不深,但两人在长安时打过马球,宫里也时常见面,也能算得上朋友。
松懈下来,她人也晕乎乎的,等回到谢执砚的行帐,才注意到里面水汽氤氲,他应该是在沐浴。
“郎君,怎么不喊我帮你?”
盛菩珠见谢执砚背对着她,身体浸在宽大的浴桶中,墨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后。
她说着,自然而然走上前,一开始语调还是轻快的:“你身上有伤,应该不方便,我……”
“菩珠,别过来。”
谢执砚背脊猛地一僵,声音隔着水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盛菩珠被他过于激烈的反应,惊得一愣。
空气中除了潮潮的水汽,似乎还飘着极淡的血腥味。
自从来了玉门关,她对这味道实在敏感,非但没有退后,反而又向前走了两步。
“你怎么了?”
谢执砚将身体往水下沉了沉,试图避开她的探究。
“无事。”
“你先出去。”
盛菩珠没吭声,呼吸放轻了些,一步步朝他逼近。
“珍珠。”
“求你。”
这话,尾音拖得长,混了水汽,像是要把一切揉碎了。
“三郎。”盛菩珠眼眶通红,她经借着昏朦烛影,看清了他背脊上纵横交错的伤痕。
新旧叠加,皮肉外翻,最深的一道几乎从肩胛骨划至腰侧,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溃烂发脓,被水泡过后,伤口边缘泛白,最深的那道,狰狞恐怖仿佛随时会崩裂,涌出鲜血。
盛菩珠站在他身后,瞳孔骤然缩紧,大滴大滴眼泪砸下。
她并不是爱哭的女郎,今日像是要把后半生的眼泪流尽。
因为从未想过他竟伤得如此之重,这几日归途,他又是如何忍着这样的剧痛,在她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
盛菩珠哭得哽咽。
“谢执砚你好能藏啊。”
“不是说好,和好的吗?”
“我真的生气了。”
谢执砚偏过头,嘴唇翕动想说什么,他似觉得不够,直接从浴桶里站起来。
他朝她伸出手:“我抱抱你,好不好?”
“不好。”盛菩珠语气冷硬,用力摇头,明明是在拒绝,却朝他伸出手。
谢执砚眸光一暗,不由分说俯身,一把揽过她的腰肢。
水声哗啦,漫出来。
谢执砚她紧紧箍在怀里,他身无寸缕,与她湿透衣裳紧密相贴。
“不要吵架。”
“也不要生气。”
他下颌轻轻抵在盛菩珠湿漉漉的发旋上,感受到怀中人在颤抖,只能哑着嗓音一遍遍地重复:“真的不疼,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而已。”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喘不过气来,整个人痛得快要碎掉,盛菩珠得了机会就咄咄逼人,冰凉的指尖抚上他布满疤痕的背脊。
她仰起头,泪眼模糊望着他深邃的凤眸,声音在质问。
“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因为不够信任吗?三郎。”
不是不信任,只是怕她承受不住。
谢执砚下颌线绷着,喉结滚动,却终究未发一言。
盛菩珠气结,自然顾不了太多,有些话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我若守寡,一年内必定嫁人,实在不行,我就自立女户,买一处院落,把琳琅阁里貌美年轻的小郎君们全都接去陪我。”
“谢执砚,你活着我是你的妻。”
“你死了,我绝对不会为你守节。”
“盛珍珠!”
“说好了不吵架的,你何苦气我。”谢执砚双目泛红,猛地低下头,带着一股近乎凶狠的力道,狠狠吻住盛菩珠喋喋不休的小嘴。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吻,更像是一场沉默较量。
带着怒意,发了狠地碾磨着盛菩珠柔软的唇,甚至刻意用牙齿磕碰她滑腻的粉舌,竭尽所能,又深又重,仿佛要将所有霸道,粗暴地烙印在她身上。
两人谁也不服谁,隔着模糊的水雾。
盛菩珠眼中含泪,满是委屈,谢执砚漆眸深处,同样压着浓稠的嫉妒。
“珍珠。”
“是你先招惹我的。”
“你不能这样无情。”
盛菩珠节节败退,任由他吻着,眼尾洇红,唇也是肿的。
“谢执砚,我何时招惹过你,你莫要胡说。”
“怎么没有。”
谢执砚捏着她,似乎还笑了一声,薄唇吻过格外敏感的耳垂,沿着下方的小红痣,然后一口咬住那柔软易折的后颈,如同把猎物衔在犬齿间。
实在太重了,靡靡的语调,明目张胆的勾引,从唇开始。
“你有的。”
“一颦一笑皆是招惹。”
他好霸道,理所当然。
一次又一次的亲吻,不让她喘息。
这一生。
她只能是独属于他一人的“珍珠”。
衔在唇齿间。
舍不得,但全都要——
作者有话说:抱歉,来了,不知道七千五够不够弥补我的晚点。
不够我话,我明天再努力努力。
【今天晚上就没有更新咯,明天也会努力多写。】[彩虹屁][红心]
第102章
夜色如墨,几点昏黄的烛光,将人影投在行帐的毡帘上,模糊而缠绵。
暖融的气息,潮湿绵密的水汽,那些令人失神的混乱,是在一刻钟前结束的。
盛菩珠蜷着纤长细白的腿,坐在榻上,双颊红晕未散的红晕,如同染了胭脂,双唇更是被碾磨得嫣红泛肿,熟透了,汁水未净,随时能溢出来。
“还好吗?”谢执砚端茶给她,特地加了蜂蜜。
其实不太好,但她只低着头,不愿意说话,恐怕也不太能发出正常的声音。
端着茶盏的一双手,因为紧张与无措微微地颤抖,指尖是红的,柔软的掌心肌肤像是被很烫的东西灼过,火烧火燎的。
她甚至忘了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答应,谢执砚那样过分的要求。
安静许久,盛菩珠还是不太敢看他的眼睛,这张脸实在是过分俊美,他只要压低了嗓音,再求一求,或者稍加强势些,无声地引诱一番,她就能色令智昏,把底线和规矩抛到九霄云外。
一盏蜜水饮尽,盛菩珠空白的大脑终于渐渐恢复神智。
“伤口……”
“背上的、好像裂开了,要……咳咳……上药吗?”
一个时辰而已,她连话都不太会说了,舌头不灵活得像是打了结,勉强拼凑出一句,还颠三倒四。
“菩珠,你看着好像不太好?”谢执砚语调关切,眼底压着像是化不开的浓墨。
“还……还好。”盛菩珠抿了一下滚烫的唇,喉咙咽了咽,声音很轻。
“那还有下次吗?”谢执砚明知故问。
猝不及防抬眸,眸底的水色像是要溢出来,她张了张嘴,震惊说不出话。
这种事,他怎么好意思问出口,还问得那样耐人寻味。
“什么……下次?”
“你说呢?”谢执砚指腹抚上她柔软的唇瓣,轻轻摩挲两下,意有所指。
“你不要说了。”羞耻心在这一瞬间,达到她所能承受的极限,会答应他,一定是鬼迷心窍了。
谢执砚并不打算这样轻易放过,幽深的眸底带着狡黠:“那替我涂药好不好,伤口太深,疼得厉害。”
盛菩珠何曾听他说过疼,崩开的血痂已经有鲜红的痕迹渗出来,被水泡得发白的地方,实在触目惊心。
她没法拒绝,榻窄她占了大半,谢执砚只能把长腿支在地上,利落的五官轮廓微微绷紧,冷白的额心覆着一层薄汗。
之前被他蛮横撞散的心疼,铺天盖地涌上心头,只不过略微犹豫,盛菩珠就垂眸接过药粉。
她指尖颤抖得厉害,生怕再次弄伤他。
“疼吗?”
谢执砚能感受到她柔软的指腹,在背脊伤口周遭抚过,带来细微的痒意。
他并未回头,只低声道:“现在,不疼了。”
上药的动作生疏,药粉撒得并不匀,背脊还好,可腹部的位置也有一道很深的箭伤。
两人离得近,她屈膝跪坐在榻上,不受控制想到之前她被谢执砚哄骗做的事,不禁有些分心。
“菩珠。”
“我要被你勒死了。”
谢执砚勾着唇,声音沙哑,一算含笑的凤眼,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盛菩珠这才惊觉走神,手里已经缠了两圈的纱布,不慎被她扯得紧,腹部的伤口已经溢出血来。
“对,对不起。”
谢执砚一叹,往后靠了靠,漫不经心道:“我教你吧,好好学。”
粗粝的大掌覆上了她微凉的手背,稳稳地包裹住那不住颤抖的指尖。
“这样……”
谢执砚放柔了嗓音,引导着她的手,重新蘸取药粉,均匀抹开:“手不能抖,药粉薄薄的一层,少了多了都不行。”
“菩珠手巧,这样聪明的女郎,学得会的。”
他把“手巧”两个字咬得重,目光如同有重量,先是在她唇瓣流连片刻,再次落在她粉玉似的指尖,目光晦涩:“菩珠应该有经验才对。”
上个药而已,被他撩拨得脸红心跳,盛菩珠感觉自己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被他包裹的手上,充满侵略性的气息,空气变得黏稠暧昧。
他极有耐心,握着她的手,动作有一种刻意的缓慢。
直到夜深,盛菩珠用剪子剪断最后一片纱布,打了个漂亮的蝶形结。
谢执砚毫不吝啬地夸赞:“菩珠学得真快。”
盛菩珠只当没听见,火速把托盘上的东西整理好,闭着眼睛躺下。
床榻很小,勉强能挤得下两个人,没多久,谢执砚熄灯,轻手轻脚从身后搂紧她。
盛菩珠不敢动,怕压到他身上的伤口。
“珍珠。”谢执砚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明明累及了,却不愿意睡。
“郎君想问什么?”盛菩珠低低应了声,眼中渐渐生出睡意。
一个晚上都很不对劲的谢氏三郎,终于露出他隐藏的獠牙。
嗓音低沉,轻似呢喃,温热的气息拂过盛菩珠敏感的颈侧,带着莫名的危险:“说说吧,琳琅阁里的郎君。”
盛菩珠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困意顷刻间散了,她把脸颊身上埋进锦衾里:“不说了吧,你恐怕早就派人查过。”
谢执砚没搭腔,只是吻得更重些:“要说的。”
白皙的后颈,肌肤娇嫩,稍稍用力便能留下痕迹,盛菩珠被他吻得发软,连脚趾都禁不住蜷缩起来,试图避开这令人心慌意乱的拷问。
“能不说吗?”
谢执砚不依不饶,在她耳垂上留下一个很重的印子,语气霸道:“不行。”
“我想听你亲口解释。”
盛菩珠吃痛,窄腰绷出月牙似的弧度,很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等我说了,你又要生气。”
“生气是一回事。”
“听你解释,是另一回事。”
“我只想听你说。”
盛菩珠被他咬得眼睫湿浓,心跳、呼吸都很大声,他从后面抱紧她,寒冷的春夜,两人如同鸳鸯交颈,她根本猜不透他的情绪。
谢执砚的吻很重,气息灼热,固执地想要得到答案。
盛菩珠被他磨得没了办法,仰着颈,声音软得像一团面。
“其实也不算什么不好的事,他们都是我从平康坊救下的人,有些是妓子所生,有的则是混血异族,无容身之所。”
“琳琅阁从未强留过任何人,他们的卖身契我也一概未取,是去是留,从来都是全凭意愿。”
“已经很多年了,朔一是我救下的第一个郎君,我一开始是安置在庄子里,只是后来人渐渐多起来,我就算再生
在富贵之家,每月月例也有有限的,我才渐渐生出想要开一间铺子的打算。”
提及此,她语气里带上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所以琳琅阁,他们只是留下帮我。”
“貌美多情的,留在琳琅阁里帮忙接待生意,内敛些的郎君我就安置在银楼,学上一门手艺,总之要活下去,会有很多办法的。”
盛菩珠眯着眼睛,声音更低些:“郎君别问我为什么没有女郎,你也知平康坊毗邻东市,南曲销金窟更是多不胜数,我有机会遇到能帮的,都已经成了我身边的贴身奴婢。”
“还有呢?”谢执砚闭着眼睛,其实这些他都知道,只是听她亲口说出来,总归不一样的。
“嗯。”
“别咬了,我都说了,你还咬。”
盛菩珠侧过头,避开些,声音发软:“所以婚后,你远赴边塞,我就真正动了要把铺子开起来的念头。”
“端阳姨母与我交好,珠宝玉石各种华丽的首饰正巧也是我喜爱的,她做了我第一单生意,后来又添了银子和我合伙。”
“毕竟嫁人有诸多不便,她要参一股我当然乐见其成。”
说到这里,盛菩珠微微恍神:“说起来,朔一他们还得感谢你呢,若您一直留在长安,这琳琅阁,我多半是开不起来。”
行帐内突然沉默,谢执砚也不知是不是被气笑了,心头那点醋意依旧浓得厉害,他惩罚似的在她耳垂上咬一口:“按照夫人所言,他们岂止是谢我,都该给我磕头敬杯茶才对。”
盛菩珠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古以来,只有妾室入门才给敬茶。”
“郎君这是何意,莫不是气昏头了?”
何止是昏头,明知不该嫉妒,他依旧妒得发懵,更是强词夺理道:“琳琅阁是你的,你是我的,他们既承了你的情,自然该给我敬茶谢恩。”
“谢三郎,你真是好歪的道理!”
盛菩珠败下阵来,忍不住嗔道:“清贵入骨,风仪若玉的谢氏三郎,怎么私下,这般不讲理?”
谢执砚冷哼,手臂收得更紧。
他似乎一点都不想装了,喉咙发紧,语气很偏执发狠道:“不重要的。”
“任何与你有关的事,没有道理可言。”
“菩珠,我就是这样霸道,以前不说,是怕吓到你。”
“现在就不怕了吗?”盛菩珠转过身,下巴微抬。
明明什么都看不清,他的眼神依然很重,像一头随时能把她吃掉的豹子。
“已经吓过了。”
盛菩珠一愣,这才想起来,恐怕是他战死的消息传回长安。
生与死就好像是一道边界模糊的线,斩尽她,曾经对他的任何不期待。
山河远阔,春风不度,衔珠为契。
*
半个月,转眼过去。
萧鹤音经历几次生死,终于在十日前被沈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盛菩珠该动身回长安了。
“阿兄,贵主就交给你了。”马车里,盛菩珠有些不放心朝外边道。
沈策点头:“等公主身体康复,我自第一时间回去。”
马车碾过戈壁的沙土,盛菩珠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匣子,她收回视线,又恋恋不舍望向更远处的大漠孤烟,眼底思绪沉沉。
玉门关遇袭,加上萧鹤音失踪,事情处理清楚,有傅云峥在,谢执砚并不担心。
此番回长安,除了面圣述职外,他还想暗中试一试安王的底细。
小满刚过,马车抵达靖国公府。
盛菩珠见早已等在门前,神色焦急的杜嬷嬷,她抱着怀里的匣子,掀开车帘小心翼翼跳下马车。
“娘子,您可算是回来了。”杜嬷嬷忧心忡忡。
“怎么了?”盛菩珠觉得杜嬷嬷脸上情绪不太对。
杜嬷嬷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音道:“老夫人恐怕是不太好了。”
“怎么会。”盛菩珠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郎君呢?”杜嬷嬷朝后看,勉强笑了一下,“老夫人身体坏得很突然,一个月前发现不对劲的时候,长公主娘娘就让人往玉门关送了消息。”
“娘子恐怕是和递消息的人错过了。”
盛菩珠双腿似灌了铅,紧紧握住杜嬷嬷的手:“快,寻个人,把郎君喊回来,郎君方才在城门外,就被圣人口谕宣进宫中。”
“是。”
“老奴这就去。”
踏入内室,屋里点了香,但依旧挡不住浓重汤药味。
床榻上,老夫人双目紧闭,已经瘦得几乎脱了形。
“为何会这样?”盛菩珠胸腔一滞,背过身去,赶忙用帕子捂发红眼睛。
守在一旁的蒋嬷嬷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跪了下去。
明明出发前,老夫人精神虽不济,但并非眼下药石无功的景象。
“祖母。”盛菩珠轻轻喊了一声。
屋里安静,老夫人苍老的眼皮动了动,睁开眼睛:“菩珠,你回来了。”
她笑起来,伸出手。
盛菩珠赶紧握住,眼眶酸胀,声音也是哽咽的:“您是不是没有好好吃药?”
老夫人喘了口气,很艰难地抬起头:“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您这是何必呢。”
“明明云灯大师说了,您好好养,还有很多年寿数。”
“不了,我活够了,也该走了。”
“既然要走,那就死得其所。”
“那个不孝的孩子,我再帮他一回,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的命数。”
“祖母,那您也不要孙媳了吗?还有三郎。”
老夫人紧紧握住她的手,叹息道:“百年谢氏不能葬送在我手中,烂掉的根,要切掉的腐肉,都该尽早除去。”
“死了也好,至少不用眼睁睁看着他们兄弟阋墙。”
“等我一走,谢氏丁忧,他们要替我扶灵回博陵守孝,至少三年无法归长安官复原职。”
“三年时间,应该够改变很多事情。”
盛菩珠明白了,老夫人自行停药,是想借丁忧之制,再拉长子最后一回。
要用她的死,让谢氏尽早分家。
她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彻,长房的野心已不可逆,烂透了根茎的大树,若不断臂求生,只会拖着整个家族一同腐朽殆尽。
“不要难过。”老夫人笑得慈祥,“我这一生并不算太多遗憾。”
“上不愧对天地祖宗,下不亏欠子女。”
“生为赵郡李氏最娇宠的女儿,出嫁前得双亲宠爱,出嫁后与丈夫恩爱,唯一不足就是他先我而去,未能白首。”
老夫人见盛菩珠哭得厉害,有些茫然想了一会儿:“为何哭呢。”
“莫哭。”
“玉门关可好,风沙是会不会吹得脸颊生疼,长河、大漠、孤烟……是书中描绘的样子吗?”
“嗯,和书里说得一样。”盛菩珠想到什么,急急道,“杜嬷嬷,我方才带回来的匣子,你取来给我。”
匣子里放着两个水晶瓶子。
盛菩珠抖着手递上去:“您要闻闻吗?”
“我临行前,在最高的沙丘装的,是玉门关的风。”
“祖母,您看。”她感觉自己难过得要碎掉,却努力笑起来,“还有这里,是玉门关的黄沙,三郎亲自放进去的。”
“咱们说好了的,不留遗憾。”
细腻干燥的沙粒,像流淌的碎金,带着边关的风尘与远阔,缓缓落在老夫人微凉的掌心上。
她呢喃一声,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指尖颤抖,仿佛透过这来自遥远关外的黄沙,看到了那片埋葬着丈夫忠骨的地方。
风沙是有温度的,像是烤得金黄的胡饼,带着独一无二的麦香。
就像她念了大半生,也怨了大半生的丈夫——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啊,战五渣的速度,阿蝉我真的尽力了。
第103章
“三郎。”
“我的三郎呢?”
老夫人猛咳一声,忽然涌
出许多血来。
她的呼吸已极其微弱,干裂苍白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唇微微张开,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耗尽她全身的力气。
浑浊的目光缓慢移动,最终艰难定格在盛菩珠脸上。
“祖母,三郎进宫面圣,已经让人去请,很快就回。”
“您不要说话,蒋嬷嬷重新熬了汤药,喝下去,就能好起来。”盛菩珠强忍鼻尖酸楚,喉咙发紧道。
“好。”
老夫人闻言,灰败的眼底竟缓缓漾开一丝笑:“那我喝药……等、等三郎回来……”
手上的帕子全是血,根本擦不净,一碗汤药,勉强喂进去小半碗,结果混着红褐色的血,大半又全部吐出来。
老夫人根本感觉不到,她摇摇头,极轻极轻地吁出一口气,声音缥缈如丝:“菩珠,我都喝药了,你怎么还哭。”
“好孩子,莫哭。”
“祖母,我没有哭。”盛菩珠笑得勉强,手里的帕子换了好几轮,依旧擦不净她唇角沾着的血。
老夫人眼睛闭上又睁开,她涣散的视线落在跪在榻前的蒋嬷嬷身上:“举元呢?”
蒋嬷嬷一抖:“大爷就在屋外跪着,您不见他,他不敢进来。”
“嗯。”
“怀谦和序章,也都……在吧?”老夫人继续问。
蒋嬷嬷跪得近些,点点头:“都在的,这几日都是二爷和三爷夫妻轮流守着您。”
“可要叫他们进来?”
“不了。”
“三郎怎么还不来?”老夫人气息奄奄,唇色渐渐从苍白变得有些血色,两颊也漫出两团不正常的嫣红色。
蒋嬷嬷面色大变,怕是猜到,这已然是回光返照之态。
“去请了。”
“郎君马上就来,您应该好起来才对。”蒋嬷嬷哭得跌在地上,脸色苍白,像是即将凋零在风中的枯叶。
“恐怕是好不了的……”
说到这里,老夫人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紧紧抓住盛菩珠的手腕,挣扎着要起身:“菩珠,你要记住。”
“祖母……托付你,谢氏三房,唯有执砚……堪当大任。”
“谢氏门庭……日后……你要多看顾。”
“心善……是好事,但不要心软。”
“等我走了,你们就分家,我已经和你父亲还有公主娘娘交代过,大房和三房都搬离靖国公府,不要……不要牵连……”
“三郎呢……”
老夫人剧烈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尽量把每一个字都说清晰,接连的咳嗽,鲜血从喉咙里呛出来,汤药已经无力吞咽。
“祖母。”
“三郎来了,您快抬眼看看。”盛菩珠大喊一声,再次把老夫人已经涣散的思绪拉回来。
大开的屋门,明明已是盛夏,空气却是凉的,每吸一口气,肺部像被什么利器硬生生刮过一样。
她气息已微弱如游丝,一次又一次地望向门帘的方向。
直到——
门帘被猛地掀开,颀长挺拔的身影带着满是寒霜与风尘,骤然闯入。
是谢执砚。
他身上衣袍未换,发冠微乱,素来清冷的面容,此刻眼底布满血丝。
“祖母。”
“是孙儿不孝,来迟了。”
谢执砚甚至来不及看清屋内的人,疾步行至榻前,重重跪下去。
“是执砚吗?”
“走近些……这屋里太黑,也不点烛。”老夫人睁着眼睛朝前伸手。
灯火通明的里间,盛菩珠感到一阵凉意蹿至背脊,她一动也不敢动,任由老夫人在慌乱中握着她的手。
“回来就好。”
“祖母就是想最后看看你,你是世子,谢氏百年……眼下也到了该分家的时候,不要拖,等我走……走了,就分。”
“您别说话,让云灯大师先给您诊脉。”谢执砚的声音沙哑不堪。
“不了。”
“六十多也算高寿。”
老夫人笑了声,呼吸渐渐平缓,涣散扩大的瞳孔变得清明,像是穿过帐顶的承尘,看到了遥远的大漠:“你祖父来接我了。”
“成婚时他不曾来。”
“我们第一个孩子出生,他也不在。”
“从前他每一次出征……我在长安遥遥相送。”
“这次,不一样,如今我要走了,是他来接我。”
老夫人呢喃一声,嘴角的笑意加深,如同梦呓:“到时候……”
“给我换身、颜色明艳些的衣裳……要那件绣着缠枝纹的,袖口有海棠花……再嫁他一回,我总要、穿得好看些。”
“等太久,不好。”
最后几个字,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老夫人闭上眼睛,唇边有淡淡的笑,仿佛真的看到思念的故人,正穿越茫茫黄沙与漫长岁月,如期而至,来接她回家。
谢执砚跪着,他眼中没有泪,甚至没有哽咽。
只是过于沉重死寂笼着他,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将他的心脏残忍地碾碎,尖锐的痛楚,被压抑在看似平静的身躯里,漆眸猩红,唯有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
屋门外。
三夫人窦氏最先哭出来,接着是大房秦氏,以及满地跪着的仆妇。
悲泣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盛菩珠死死咬住唇,强迫自己冷静,现在并不是哭的时候。
“嬷嬷,让小厨房准备热水。”
“把祖母生前交代要穿的衣裳找出来,灵堂要赶紧布置起来。”
“还有给各府的丧帖,要第一时间送出去。”
她有条不紊吩咐,眼眶里的眼泪,擦了又擦,不过很快,盛菩珠彻底镇定下来,没有情绪的视线,扫过大房和三房众人。
她不知道秦氏的悲切到底有几分真假,至于三房夫人窦氏,又是否在哀悼自己前途未卜。
谢执砚握着老夫人余温尚存的手,眼眶赤红。
良久,他沉声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祖母生前遗命,各房分家,想必大家也都听见了。”
“等丧礼结束,就请大伯和三叔做主,尽快搬出去。”
谢举元面色骤变,然而对上谢执砚冰冷透着寒意的漆眸,竟无一人敢出声反驳。
靖国公老夫人,先帝在世时亲封的诰命,丧礼极尽哀荣。
国公府目之所及,尽数换为素白,门窗上华丽装饰一一被取下,一派肃穆。
看着国公府内震天的哭声,盛菩珠不知为何,只觉一股深切的悲凉自心底涌起,难以抑制。
她所悲悯的,是像老夫人这样睿智慈祥的长辈,为谢氏百年,宁可用寿数相搏,既恨长子野心勃勃,又不忍亲眼看着兄弟反目,到了最后,也未能得个全然圆满。
肃穆的灵堂,白幡低垂。
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皆身着素服,面带悲戚。
盛菩珠随女眷跪在一侧的蒲团上,听到奇怪的脚步声,下意识抬眸,只一眼,她便心惊。
安王妃来了,身边跟着一个拄着拐杖,老态龙钟的老者。
鬓发斑白,面容枯槁,行走间步伐十分迟缓,需一旁内侍打扮的人尽力搀扶。
“王爷,您小心。”
王爷?
盛菩珠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老得都可以当安王妃父亲的人,竟然就是传言中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的安王。
安王明明比圣人年纪还小,怎么就老成这般模样。
安王世子萧叙安,俊逸高大,朝气蓬勃,这般并列之下,不似父子,倒更像祖孙。
比起安王,更引她好奇的是安王妃的态度。
她看似恭敬跟在安王身侧,眉宇疏离与嫌弃毫不遮掩。
安王递香给她,安王妃并不直接去接,而是瞥了一眼身旁的侍女,直到侍女递上一方洁白的帕子。安王妃这才用帕子垫着手,隔着一层布料接过那炷香,仿佛怕沾染上不洁之物。
祭拜完毕,帕子被她随意弃置一旁,不再多看一眼。
反观安王,对王妃这样的态度是全然不在意,他浑浊的视线,偶尔落在王妃身上,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放任的平静。
安王夫妻离去,安王世子萧叙安带着谢清姝一同留下。
谢清姝的肚子已经显怀,秦氏
舍不得她跪,数次张嘴,都被盛菩珠面无表情忽略过去。
萧叙安身为丈夫,简直是半分体贴也无,根本不管妻子是否能坚持得住,反倒是仗着身份,背着手,溜溜达达四下晃动。
“他平日在家中也这样对你?”秦氏拉着谢清姝的手小声问。
谢清姝勉强笑一下,压着声音道:“我与他说不上话,他时常不在家,也寻不见人。”
“自从有孕后,婆母倒是对我极好。”
“他房里那些不干净的侍妾,婆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都打发走了。”
秦氏一边心疼,但一想到丈夫说的话,心底一片火热:“你要沉得住气,只要能生下身体健康的嫡长子,往后还有更富贵的时候。”
谢清姝垂眸点了点头,短短一年不到,她眼里的天真和骄纵,仿佛一夜之间消失干净。
头七过后,就是各房分家。
长房和三房并未搬远,而是买下靖国公府隔壁空置的院落,三家人,只隔着两道墙。
所以分家的速度很快,账册清点,该搬走的一应家私,还有一起过去的仆妇婆子。
秦氏哭了几日,很快就缓过来,倒是三房夫人窦氏哭得双目红肿,凄凄切切,不顶事就算了,还时常拖后腿,倒是谢令仪成长不少,带着妹妹谢令晞,还有幼弟谢晦之,冷静清晰的把事情吩咐下去。
窦氏哭得像是要死过去,一想到分家后,失去这显赫的门楣,往后女儿恐怕是说不上什么好亲事了,加上儿子读书不成器,科举无望,以往仗着国公府孙辈的名头还有些体面,往后又能倚仗什么。
更让她心如死灰的是,丈夫需要丁忧,跟随兄长举家返回博陵守制。
长安的繁华,各府的人脉,三年之后,恐怕就什么都不剩了。
所有的子孙里,也只有谢执砚得圣人特旨夺情,须留在军中驻守,不必丁忧。
至此,偌大的靖国公府,只剩寿康长公主镇守,盛菩珠身为谢执砚的妻子,因有圣人特许所以一并留在长安。
*
半个月后,各房去向尘埃落定。
一连多日的守灵悲泣,还有分家,再加之此前边关跋涉,彻底耗尽了盛菩珠所有的心力。
葬礼的凄哀彻底沉寂下去,盛菩珠强撑的那口气,也随之泄了,她当日夜里病倒,人便如山倾玉颓,疾风骤雨。
这场风寒,又急又凶。
盛菩珠浑身滚烫,唇色惨白,偶有呓语,也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
汤药端到唇边,连吞咽的力气都无,银勺撬开牙关,浓黑的药汁便顺着唇角淌下,丝毫喂不进去。
“我现在入宫,去请云灯大师。”寿康长公主站起来,也顾不上宵禁的时辰。
里间,灯火昏暗。
盛菩珠闭着眼睛深陷在锦衾中,呼吸轻得听不见,毫无血色的双颊,白得近乎透明,像一尊易碎的骨瓷娃娃。
“珍珠、玉……”
“什么玉?”谢执砚放下药碗,屈膝跪在床榻上,把人抱起来。
盛菩珠烧得神识模糊,只觉得耳边声音嗡嗡地响,什么都听不真切。
喉咙很苦,有东西被一点点逼进去,咽不下,舌尖往外推,却又被一个更湿濡强势的东西抵住,唇贴着唇,拒绝不了,只能本能地吞咽药汁,长睫轻轻颤着,犹似蝴蝶的翅膀。
“郎君。”
“娘子恐怕是在找这个。”杜嬷嬷站在屏风后不敢近前,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两样东西。
谢执砚抬手:“拿过来。”
“是。”
一个是他熟悉的白玉算盘,另外一个则是一串珍珠,隐隐有些熟悉,就是不知在哪里见过。
杜嬷嬷小声解释:“白玉算盘是娘子习惯把玩的,心情不好时,她总喜欢握着。”
“这珍珠串,老奴只记得是娘子出生那年,贵人所赐。”
“当年大夫人生娘子时,胎位不正,双脚朝下十分凶险,后来运气好,遇到了一位会扭转胎位的孙嬷嬷,才逢凶化吉。”
“所以每回娘子病重,大夫人就会把珍珠缠在娘子的手腕上。”
“祖母。”盛菩珠呼吸急促,像是被梦魇压得透不过气。
白玉算盘被她握住,珍珠链也缠在手腕上,连生病时也不忘拨珠的小娘子,可见是有多爱。
谢执砚勉强用口渡了半碗汤药进去,然后拿起浸过温水的巾帕,仔细为她擦拭脖颈上的冷汗。
盛菩珠下意识偏头,嘴唇微微动了动,含糊不清。
谢执砚立刻俯身,凑近听。
“痒。”
“别亲。”
谢执砚轻轻吻了一下她滚烫的额心:“嗯,不亲。”
盛菩珠病得糊涂,似乎并未听清,又或许是不信,只是身上实在难受得厉害,唇瓣逸出两声幼兽似的呜咽。
“苦的。”
“要饴糖。”
谢执砚没给,反倒是给她喂了一点掺了蜂蜜的温水。
蜜水是甜的,虽然不及饴糖,但也让她迷迷糊糊醒来。
半睁着眼,模糊的视野里光影晃动:“三郎。”
“嗯,我在。”谢执砚眸光一暗,把人往怀里颠了颠。
“我的珍珠呢?”盛菩珠恍惚问。
“珍珠在哪儿呢?”
谢执砚心口像是被狠狠揪住,放软了声音哄:“珍珠在手腕上,菩珠睁眼看看。”
眼睛睁不开,如同压着很重的铅块,盛菩珠蹙着眉,在梦魇和现实中挣扎,半敛的杏眸,漾起水色,眼睑烧得通红,流露出一种罕见的脆弱。
“我梦见祖母了。”
“她说……说……郎君不要难过。”
“不哭,不代表不心痛。”
“祖母说,她看见郎君的心在流血。”
谢执砚不动如山,挺直的背脊却陡然一颤,薄唇抿成苍白锐利的直线,下颌紧绷,久久未动。
第104章
长夜寂寥。
盛菩珠陷在梦魇中,反复的高热使她神识涣散。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那个风雨飘摇的盛夏,眼前的一切不再熟悉,漫无边际的江面,一道清瘦熟悉的身影站在甲板上,朦胧的雾气里,衣袂被风吹得拂动。
“珍珠。”
“海上风大,冷不冷?”
“阿耶?”
盛菩珠怔怔望着,喉咙里的酸涩漫上来,几乎是本能地摇头:“不冷。”
盛居庸望着看似平静的江面,自顾自地颔首:“夏日里,是好一些。”
“阿耶……”盛菩珠呢喃着,想要走近一步。
盛居庸朝她挥了挥手,和煦道:“莫要往前了,回家去。”
话音未落,方才还平静的江面陡然掀起狂风,白浪滔天,冰冷的海水裹挟着寒意,眼前景象骤然模糊变幻。
海上风浪实在太大,盛菩珠什么也听不清,她看到海水倒灌,看到山崩,滚滚而下的泥石流,像是要把天地都淹没。
海浪混着泥土,扑面的咸腥,像是要把她淹没。
盛菩珠仰起头:“那阿耶呢,要去哪里,不跟我一起回家吗?”
盛居庸声音变得轻,眼神愈发温柔:“不了。”
“他来接你,你回家去吧。”
他?
盛菩珠茫然四顾,四周只有茫茫潮雾:“谁?”
盛居庸手臂抬起,指向一个地方:“你家三郎。”
盛菩珠顺着那方向远眺,仿佛透过迷雾,看到了巍峨高耸的长安城,在虚幻中勾出模糊轮廓。
“回去罢。”
盛居庸的身影像是要融在雾中:“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海潮退下,盛菩珠感觉自己好像被风吹了起来,远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觉得热,像被烤在火里,眼角不断有泪水渗出,还不时发出破碎呓语。
“别走……”
盛菩珠醒了,在黑暗中浮沉不知多少时日,漫长的跋涉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勉强睁开眼帘,但视线是模糊的,人影晃动,也不知是谁喜极而泣。
意识初初回笼,她最先感受到的是挣扎不开的闷热。
帐子里汤药味很重,周遭像是拢着一团驱不散的躁意,带着暑气的风,拂过皮肤,非但没能带来
凉爽,反而更添黏腻。
“热。”盛菩珠咕哝一声,扭着腰想起来。
身上滚烫覆着薄汗,小衣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十分难受。
只可惜实在躺得太久,手脚都是僵的,略一动弹,身体里的每一寸骨头酸软如同被抽去似的。
手腕很重,应该是缠了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她虚弱的脉搏上。
盛菩珠偏过头,视线望过去。
圆润莹白的珍珠链子,正绕了几圈静静贴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上,珍珠大小均匀,泛着月辉似的光泽,无端令她心安。
这串链子,盛菩珠再熟悉不过。
自有记忆起,每一次病得厉害,阿娘就会把珍珠链缠在她手腕上,好像这样,她就能得到神明的庇护,岁岁安康。
盛菩珠望着手腕上的珍珠链,怔怔出神,苍白的唇勾了勾,她想伸手去摸,才稍稍抬起来,就被另一只大手紧紧握住。
“乖,不要动。”
“云灯大师在替你把脉。”
盛菩珠这才注意到,屋子里站了很多人,杜嬷嬷和耐冬她们抱头痛哭,寿康长公主眼睛也是红的,阿娘和家中婶娘,还有祖母、兄长以及妹妹们都来了。
“我……”这是怎么了?
盛菩珠说不出话,几番睁开眼睛,又累得像是随时能再次昏睡。
云灯大师重新写了方子,交给一旁的严嬷嬷,道了声佛号:“盛娘子是有福之人。”
屋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出去,寿康长公主什么也没说,只是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等人都离开,谢执砚在盛菩珠榻前站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屈膝,把人扶着抱起来。
他照顾人的经验已经十分丰富,力道正好,动作也轻柔,盛菩珠浓密的长睫颤了颤,因为睡得太久,杏眸里雾气弥漫,是茫然的模样。
“我好累。”
“从登州回长安,路途实在太远,你把我抱在马背上,颠得好难受。”
谢执砚声音压得极低:“菩珠醒了吗?”
盛菩珠眨着眼睛望着帐顶的承尘,呆愣许久,像是终于才发觉自己还陷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并未完全抽离。
她抓住谢执砚的衣襟,软弱无力的嗓音:“醒了的。”
“梦见登州了?”谢执砚问。
盛菩珠指尖用力,把头埋在他怀里,闷声道:“嗯。”
“梦见阿耶了,还有许多人。”
“你来接我,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走。”
“谢执砚,你好凶啊,在梦里我都看不清你的脸。”
谢执砚凝视着盛菩珠苍白如纸,脆弱如薄瓷一样易碎的身体:“委屈了,你就凶回来好不好。”
“怎么样都可以。”
盛菩珠闭着眼睛,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冷香:“身上难受,我想沐浴。”
大病刚醒,实在不适合沐浴。
谢执砚没有心软:“沐浴不行,我替你擦擦?”
盛菩珠脸颊鼓了鼓,抿了一下唇,在害羞和难受之间纠结片刻,勉为其难答应:“嗯。”
谢执砚从浴间端来温水,盆沿搭着雪白的巾帕,铜盆就放在榻旁的春凳上。
帕子浸湿,拧得半干。
等擦拭完毕,谢执砚取了干净的单衣为她换上,看似平静的神色,唯有微滚的喉结,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心绪。
“时辰还早,困吗?”
“嗯,还是有些困,好像怎么也睡不够。”
盛菩珠往床榻里侧挪了挪,很大方地让出一个位置。
谢执砚在她身旁躺下,长臂伸过去,小心把人搂进怀里,长长舒了一口气。
“郎君。”
“近来很辛苦对不对?”
盛菩珠抬起手,动作很轻很慢,她一点点抚过谢执砚利落的眉眼轮廓,指尖肌肤犹如一片初融的雪,带着未褪的病气,最终停在他下颌新生的青灰胡茬上。
那触感粗粝,微微刺痒。
她像是被吓到,蜷缩一下,又缓缓贴上去。
沿着谢执砚紧绷的侧脸,极轻地向上攀移,完美无瑕的眉峰,高挺的鼻梁,纤长浓黑的睫毛,最后冰凉的指腹,落在那两片总是紧抿着,看着很是薄情的唇上。
“郎君怎么不说话?”盛菩珠像小动物一样,在他颈间嗅了嗅,是澡豆的淡香,他应该是替她擦身后,去浴间沐浴过,只是来不及把胡茬刮干净。
盛菩珠感到心疼,祖母离世,他只会比她更难以接受。
她学着谢执砚之前吻她的样子,在他脸颊亲了亲,似乎觉得不够,又试探性地咬了一口,很快留下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红痕。
“可以这样吗?”盛菩珠下巴抬了抬。
谢执砚依旧没答,只是呼吸骤然一窒。
他能感受到她柔软的触碰,像初冬的雪,清晨的露,带着她身上特有的,近乎醉人的馥郁芬芳,能把人浸透。
喉结剧烈地咽了咽,压在他唇上,并未离开的指尖。
谢执砚几乎是本能地,抿了一下,然后将那根惹得他呼吸不畅的玉指,一点点地含进口中。
盛菩珠眼睛似猫儿一般眯起来,指尖在他唇舌上颤抖,却没有收回。
两人四目相对,都有难以开口,但同样说不尽的情愫。
谢执砚只是把人抱紧些,松开口,用唇轻轻碰了碰盛菩珠的指尖,郑重如同亲吻。
“你好坏啊。”
“菩珠。”
语未尽,意已深。
明明是责备,但字里行间全是失而复得的珍重。
盛菩珠仰着脸,一双含情的杏眼,因久病初醒显得格外乌黑湿润,眸子雾蒙蒙的,像盛着春水,一晃一晃的:“哪里坏了?”
“哪里都坏。”
“要我的心肝,要我的命。”
谢执砚一瞬不瞬地凝着她:“但也谢谢菩珠。”
谢谢你醒过来,谢谢你变得健康,也谢谢你没有不要我。
谢执砚这样想着,唇角阴影渐深,下颌抵在她柔软的发旋上,深吸一口气,他漂浮不定的心,终于落地。
盛菩珠微怔:“谢我什么?”
“谢谢你……”谢执砚笑了声,脸颊埋在她发间,语调深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震出来,“没有抛弃我。”
“嗯。”
“不客气的。”
盛菩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困意袭来,本能在他怀里寻了个最舒适的位置,眼皮沉沉阖上。
两人相拥着,迷迷糊糊睡过去。
再度醒来,已是翌日清晨,窗外天光大亮,盛菩珠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转眼七月末,暑气正盛。
天气闷热,一丝凉风也无,庭院里的芭蕉叶子都被太阳焦得卷了边。
盛菩珠大病初愈,屋里不能放冰,杜嬷嬷就和清客几人轮着替她打扇。
正是午后慵懒的时辰,外头有婆子站在门外,低声禀道:“娘子,雍州来信了,是谢大姑娘遣人送来的。”
“送信的人,可有交代什么?”盛菩珠闻言抬眸。
婆子摇头:“只是匆匆把信塞给守门的小厮,人就跑了。”
盛菩珠让杜嬷嬷接过信,她拿起来看了许久。
信笺拿在手里颇有分量,厚厚的一叠,封口处用深红色的蜡仔细封好,只留了“母亲亲启,清婉留”几个秀娟的小楷。
大房长女谢清婉嫁在雍州,嫁的是雍州节度使之子罗显。
罗家虽比不得谢氏尊贵,但在长安也算得上望族。
只是老夫人去世,家中去雍州报丧,按理说谢清婉作为长孙女,她应该回娘家奔丧才对,可雍州那边迟迟没有动静。
若说是路途遥远消息耽误那也不可能,因为连远嫁魏州的姑母谢韵都到了,雍州离长安快马加鞭也才一个多时辰而已。
若说另有事情耽搁,那也该早早派人来说,而不是等了将将两个月,才给家中送信,难不成她连自家父母一并去了博陵守丧,也一概不知。
盛菩珠眉心拧着,不管如何,这信……
她略微一沉吟,朝外头吩咐:“把这信妥善收好,即刻派人送往博陵老宅,务必亲自交到大夫人秦氏手中。”
顿了顿,盛菩珠叮嘱道:“途中谨慎
些,莫要经他人之手。”
“是。”
杜嬷嬷在一旁压着声音道:“谢大娘子才来信,莫不是不晓得府里的变故?”
盛菩珠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上,以秦氏对子女的上心程度,只要把信送到博陵,自然有秦氏自己去想办法,她并不想参与大房这一滩浑水。
于是淡淡道:“总归是她们母女之间的事,谢大娘子的信既然送到我这,我只管把信送到秦氏手里。”
日头西斜,暑气稍减。
谢执砚下值回府,换了常服便径直入碧纱橱。
“今日感觉如何?”
“可有哪里不适?”
他行至纳凉的矮榻前,很自然探手碰了碰盛菩珠的额心。
“除了热得慌,其他都好。”
“要不郎君让人送些冰放在屋里,我就哪儿都好了。”
谢执砚想也未想,直接拒绝道:“不行,云灯大师说了,你身子骨亏空,吃穿用度都得尽心,用冰是万万不行的。”
“郎君。”
盛菩珠声音软得像是能挤出水。
谢执砚不为所动:“撒娇也没用。”
“好吧。”盛菩珠放下手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的书卷,“半时辰前,端阳姨母派人来说,等我身子再养一段时日,中秋前一日想邀我去府里一叙。”
谢执砚洗手,用帕子擦干净指尖的水渍,接过杜嬷嬷手里的活儿,亲自替盛菩珠剥葡萄,半晌没有说话。
“我知道郎君的顾虑,并非设宴,也不饮酒玩闹,只是端阳姨母做东,邀请了几位相熟的女郎聚在一处说说话罢了。”
谢执砚闻言,眸光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挑了一下眉梢,状似不经意问:“夜里可回府用膳?”
盛菩珠岂会听不出他话中深意,这个男人可怖的占有欲,随着两人关系亲密,越发嚣张。
她故意慢悠悠笑一下,红润的脸颊像是涂了胭脂,语调也轻缓。
“自然是要回的,免得郎君摒弃端方君子仪态,翻墙爬窗。”
“总归妾身脸皮薄,怕被长辈笑话。”
谢执砚长腿支在地上,指尖拈起一颗饱满晶莹的葡萄,他目光幽深,稍一用力,柔软的葡萄皮破裂,甘甜的汁水溢出,沿着他骨节分明的手骨蜿蜒而下,留下诱人的水痕。
“尝尝。”
谢执砚将葡萄递至盛菩珠唇边,指尖却并未离去,反而就着那点滑腻,若有似无地擦过她柔软的下唇。
盛菩珠眼睫轻颤,就着他的手含住葡萄,语调含糊:“郎君不让我去?”
“没有不让。”谢执砚眸光转深,他抽回手,满不在意道,“离那些衣服穿得少,娇柔作态,嗓子发腻的郎君远些。”
第105章
马车停下,随行的杜嬷嬷掀开车帘,盛菩珠从车厢里弯身探出,手里亲自拎着一只精巧华美的食盒。
杜嬷嬷站在车辕前,朝她挤眉弄眼笑得热切。
盛菩珠一愣,抬眼望去。
只见暮色中,靖国公府大门前,一道挺拔俊逸身影负手而立。
昏蒙的淡金色和晃动的灯辉相互交织,柔和光晕落在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漫不经心的眸光微抬,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
不是谢执砚,又还能是谁?
盛菩珠微微一怔,提着襦裙裙摆走向前。
“郎君今日怎么这般早下值?”
“可是等得久了?”
谢执砚神色从容,自然而然接过盛菩珠手中食盒,语气淡淡道:“刚回府,并未等多久。”
盛菩珠偏头打量他,似笑非笑,但并不戳破:“端阳姨母府上新来了一位江南名厨,糕点做得尤其好,刚巧明日中秋,她就让府里厨子现烤了许多月团饼,所以我们走时,一人分了一食盒。”
“我吃着味道好,母亲应该也会喜欢的。”
谢执砚点头,一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牵过盛菩珠的手:“姨母府上好玩?”
盛菩珠嗯了声:“赏花、喂鱼,加之人多有趣,长安城里各色八卦,我也头一次听到这么多奇闻趣事。”
“是吗?”谢执砚笑了笑,“那府里那些郎君,可有对夫人献殷勤?”
“特别是那个叫雉奴的郎君。”
“啧,衣裳穿得薄,嗓子黏得发腻,实在是有伤风化。”
盛菩珠大惊,好家伙,连名字都打听清楚了。
她自然赶紧否认,睁着迷蒙无辜的眼睛,眨了眨:“郎君说的是谁,雉奴是谁?”
“嗯。”
“妾身从未听过呢。”
谢执砚:“……”
夜深。
盛菩珠坐在镜前,她刚沐浴过,周身透着潮潮水汽,她状似无意道:“今日在端阳姨母府上,我倒是瞧见一桩趣事。”
“嗯?”谢执砚抬眸看她,下一刻视线又重新落在手里的书册上,只从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询问。
盛菩珠站起来,走到他身前,满头青丝如同瀑布落下:“四妹妹清姝也在,是安王妃带着一同去的,而且安王还让人送了新鲜的鹿肉,萧叙安亲自相送,我瞧着,安王世子和姨母竟是十分亲厚。”
谢执砚这才放下书卷,漆黑的凤眸静若幽深的湖水。
“夫人怎么对安王府的事,突然如此上心?”
盛菩珠抿了抿唇,她心底一直压着一个可怕的想法。
她觉得谢执砚不可能猜不到,只是不想吓她罢了,不然祖母也不会选择那样决绝的方式,宁可断药身故,也要促使谢氏分家。
“对于安王,难道您就不上心?”盛菩珠反问。
谢执砚闻言笑了笑,伸手揽过她,把人抱在怀里:“其实这事不算稀奇。”
他声音淡漠道:“端阳长公主、安王还有宁王,皆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妹,虽然安王出生后,一直养在太后娘娘膝下,但也是已故刘太妃的骨血。”
盛菩珠愣愣啊了一声:“安王也是刘太妃所出?”
“嗯。”
“皇外祖母是先帝继后,除了我母亲寿康公主外,并没有别的孩子,那时刘太妃生下宁王没两年,又生了安王,于是安王被抱养在外祖母名下。”
“虽然安王是外祖母养大的,但因为和当今圣人有过夺嫡之争,才渐渐从宗亲中淡去存在感,端阳姨母与两位王爷之间的手足之情,自然非寻常宗亲可比。”
盛菩珠眸中露出些许讶异,有些不解地问:“我见过长宁郡主的阿耶宁王,虽然只比安王虚长两岁,但瞧着精神尚可,人也年轻,安王作为先帝幼子,怎么老成这般模样?”
谢执砚微笑着,语调看似平淡却透着几分意味深长:“安王原先是身体在几个活到成年的兄弟中,算是最康健的,只不过后来圣人登基,他大病一场,这些年反倒成了最孱弱多病的,几次风寒命悬一线,宫里太医都叫准备棺木了,又被他硬生生熬过去。”
“那可……真能活啊。”盛菩珠感慨。
谢执砚虽然没说话,但颔首表示认可。
他声音顿了顿,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补充道:“如今朝局未明,漠北各方部族蠢蠢欲动,端阳姨母府上……往来人员繁杂。”
“日后若无必要,夫人暂且还是少去为宜。”
盛菩珠仰起头,虽然心中仍有疑惑,但还是从谢执砚郑重语气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好,我记下了。”
初秋,露重,虫鸣已无,只余清冷月色透过菱花窗,在屋中一角,撒落冷白的幽色。
长夜幽静,叫人不敢高声言语。
“菩珠。”
“醒醒。”
睡梦中,盛菩珠忽觉身子被轻轻推了推。
她应了声,迷蒙睁开眼。
纤浓的长睫颤了颤,等适应屋中亮得刺眼的烛光后,才依稀看清已经把她半抱起来的谢执砚。
“郎君,怎么了?”盛菩珠思绪还是昏沉的状态,刚睡醒的嗓音,软糯透着不解。
“宫里出事了,圣人口谕,宣你即刻入宫。”
谢执砚俯身,把人抱坐起来,拿湿帕亲自给她擦脸。
盛菩珠眨了眨
眼睛,半晌没有反应。
“是太子妃?”
“还在太子殿下?”
谢执砚背着光,面容隐在晦暗的光线中显得异常沉凝:“是太子殿下,中毒。”
“中毒?”
盛菩珠呢喃重复一句。
下一刻,寒意从她脊背窜起,一身冷汗涔涔而下。
谢执砚取来衣裙,动作利索帮她穿戴整齐。
他眼尾堆积着阴影,神色晦暗:“问题出在端阳姨母府上的中秋月团饼上。”
“但送到东宫的月团饼是长宁郡主今日亲自提到东宫,送给太子妃的。”
“那月团甜腻,太子妃害喜严重,并未食用。”
谢执砚双眼微眯,更显得不动声色的凌厉:“太子只吃了半块,等到夜里忽然呕血不止。”
盛菩珠心下大震,用力握住他的手,急切道:“让人去问问母亲,她可还好。”
谢执砚反握住她的手,温声安抚道:“没事的菩珠,已经问过了,母亲没事,不要紧张。”
盛菩珠像是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那月团,是不是除了东宫那一份,我们都没有中毒?”
谢执砚点点头,目光沉得可怕。
盛菩珠只觉双耳轰鸣,当即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月团出自端阳长公主府,送到宫里的那份,又是出自长宁郡主之手,而是今日小聚,请的都是与太子妃多少都带着些交情的女郎。
不说这事是冲着她来的,但她们今日所有人,肯定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谢执砚替她拢好最后一件外衫,眉眼柔和下来,缓缓道:“马车已备好,我陪你一同入宫。”
“莫怕。”
“事情尚未到最坏的地步。”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渐渐镇定下来,眼中除了怒意未消,并无更多情绪:“郎君,我不怕的。”
“好。”
谢执砚点点头,不再多言,为盛菩珠披上挡风的斗篷,夫妻二人快步走出韫玉堂。
国公府二门,马车已早早等候。
月亮隐入云中,浓墨一样的乌云一层叠着一层,如同压不住惊涛骇浪。
脚步声凌乱,马儿嘶鸣,这是注定不会平静的长夜。
马车车厢里,盛菩珠紧紧握着谢执砚的手。
寿康长公主就坐在两人对面,面色端凝,目光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望向外面飞速掠过的漆黑屋脊。
良久,她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谢执砚窥探不出丝毫情绪的脸上。
寿康长公主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冷硬:“三郎,你与我说实话,九郎他目前的情况,是不是不太好了?”
“母亲为何这样问。”
寿康长公主深吸一口气,眼底情绪波动得厉害:“你很少生气的。”
“若不是宫里传来不好的消息,以你的性子,怎么会让我也一起陪着菩珠。”
谢执砚抬眸,与寿康长公主担忧而清醒的视线,在半空中四目相对。
车厢内光线昏暗,加上马车速度十分快,摇晃得厉害。
矮桌子上,灯芒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灭不定的影子。
谢执砚沉默了片刻,最终,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看似很轻的动作,却是往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明明才入秋不久,夜风透过车帘缝隙,却带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冷得寿康长公主消瘦的肩膀抖了抖。
盛菩珠面色同样不太好。
她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太子若有不测,动摇国本,届时朝堂必将掀起滔天巨浪。
那么谢氏、盛家,还有与端阳长公主府、宁王府,长安各府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
盛菩珠简直无法想象,若储君之位空置,百年谢氏,在这场无形的较量中,又该如何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马车在宫门前停稳,早有内侍等候在侧。
“世子爷,奴家福顺。”
“圣人今夜宿在紫宸殿,请世子爷和世子夫人随奴家过去。”
内侍弓着腰,见马车上最后走下来的贵妇,先是一愣,然后惊道:“长公主娘娘也来了。”
寿康长公主沉着脸点了点头,神色并不好。
谢执砚垂下眼,正好盯着福顺,深邃异常:“太子如何?”
福顺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回世子的话,御医和云灯大师都在东宫,奴家不知。”
谢执砚下巴抬了抬,冷冷道:“朝前带路。”
福顺不敢耽搁,愈发恭敬:“是。”
第106章
紫宸殿。
灯烛通明,低沉的气压却几乎凝结成实质。
盛菩珠垂首敛目,恭敬规矩跪在冰冷的玉砖上,就算低着头,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御座之上,那道带着审视的目光。
“盛氏。”
良久,高坐上传来一道略显沉滞的声音,语调虽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长宁所献之饼,太子食后突发急症。”
“朕问你,那月团饼,可是你亲眼看着,长宁从端阳府上拿的?”
殿中跪着许多人,盛菩珠微微抬了一下眼睛,余光落在那抹明黄色绣着精致的龙纹的衣袍一角。
她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镇定些:“回圣人,的确如此。”
“哦,你倒是诚实。”圣人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你说说,凶手是谁端阳吗?”
盛菩珠摇头:“臣女不敢妄言,端阳公主所赠月团,臣女归家后,已与家人共食,换而言之,月团在呈至东宫前,任何人,在任何一个环节,皆有动手的可能。”
她声音顿了顿,沉冷道:“当然,这也包括臣女在内。”
殿中,不知是谁倒吸一口凉气。
有人不可置信,也有人目含惊恐。
圣人像是也不曾料到,跪在地上,看着年纪轻轻的女郎,竟有胆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盛氏抬起头来。”
盛菩珠恭敬跪在地上,只觉得地砖一丝丝的寒意渗进膝盖中,不过瞬息,就蔓延至全身。
她抬眸,额心有薄汗,唇色略白,但一双眼睛清澈乌黑,没有半点虚心。
“长宁。”
“你来说,这饼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月殊掌心撑地,慢慢抬起头:“皇伯父,臣女真的不知那月团为何有毒。”
“明明臣女今日同样吃了不少。”
圣人面色沉郁,冰冷的长宁郡主萧月殊单薄瘦弱的肩头上:“那为何偏偏中毒的,是朕的九郎!”
萧月殊一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周遭视线,或明或暗,全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做不到盛菩珠那样镇定,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眼睛肿得如同核桃,吓得只会重复说着冤枉,伏在地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既然是冤枉。”
“那你告诉朕,是谁?”
“是端阳,还是安王妃?”圣人面无表情,说得每一个字都叫人胆寒,他的目光倏地落下,“或者你觉得是三郎媳妇,盛氏?”
萧月殊哭声骤然一顿,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砖上,一动也不敢动。
“不是。”
“不可能是她们。”
“但臣女真的不知道是谁。”
圣人
不再看萧月殊,冰冷的视线缓缓扫过下方跪着的一众女眷,在漫长的死寂中,像是要无声把人逼疯。
“来人。”
“把她带下去,关至偏殿,没有朕的允许,不许离开皇宫。”
“皇兄。”
“长宁是您嫡亲的侄女,从小和九郎一同长大。”
“端阳!”圣人目光如电,带着前所未有的厉色,“你要替她求情前,你最好能想清楚,月团上的毒,究竟来自何处!”
圣人胸膛微微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森寒:“九郎若有一个万一。”
“咳咳咳……”
守在一旁的大太监吓了一跳,正要端药上前。
圣人猛地挥手:“不必过来。”
咳嗽声压抑,圣人咬紧牙关,高大的身躯微微震颤,胸膛剧烈起伏。
除了谢执砚骤然拧眉外,并没有人注意到,圣人手掌心里一闪而过的素帕。
叠成比巴掌还小的方帕,掩住口唇,然而就在帕子被攥紧的瞬间,白如宣纸的绢丝上,染了几点芝麻大小的红。
高坐上的圣人,若无其事将帕子翻了一面,收进袖中。
他面沉如水,冰冷的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个人,声音嘶哑:“总要有人——给他陪葬!”
端阳长公主死死抿着唇,脸色煞白。
就在这时候,殿外有小太监匆匆回禀:“陛下,宁王殿下求见。”
宁王来得不是时候。
圣人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他冷哼一声,听不出喜怒:“宣。”
“皇兄。”
宁王疾步踏入殿内,连前襟的玉扣松了一颗都未曾发现,可见来得极其匆忙。
“臣弟参见皇兄。”
“太子之事,臣弟刚刚听闻,惊惧万分,特来请罪。”
“月殊平日无状,但她与太子并无仇怨。”
“可否是弄错了?”
宁王弯着腰,也不知是不是一路小跑,脸颊晕出两团不正常的红,唇色反倒是苍白如纸,并不健康的身体,胸膛起伏喘气剧烈。
“弄错了?”
圣人神色并未因他的到来有所缓和,反倒是拧着眉,慢慢向后靠在龙椅背中,手指无意识在奏章上点了点:“你去哪里?”
宁王好色。
加上本就是无实权的闲散王爷,每日除了和府中妾室厮混,最爱的恐怕就是长安城各色烟花场所。
“臣弟,没……没去哪里,就是在长安城随意鬼混罢了。”
像是心虚,宁王还刻意在衣袖上闻了闻,脂粉味扑鼻,怎么也掩饰不住。
圣人静静打量下方看似不着调,只只玩乐的宁王,仿佛要透过那副被先天病弱和酒色掏空的皮囊,看清其下真正的心思。
“既然觉得弄错。”
“那难不成,下毒之人不是长宁,是端阳?”
宁王吓了一大跳,膝盖发软,扑通一声重重跪下。
他的害怕和震惊不像是装的,鬓角沁出细密的冷汗,不过转眼背脊的一小片衣领就湿透了。
“皇兄明鉴。”
“绝不可能是端阳。”
“不是端阳,不是长宁,是你?”圣人忽然站起来,将手撑在书案上。
宁王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犯病了,他身体不受控制一阵抽搐,勉强弯腰匍匐,额头紧贴地面。
“臣弟不敢。”
“臣弟不过是酒囊饭袋的病体,只得长宁一女,无男嗣延续香火,早已无所期盼。”
“而且长宁与端阳,不过是弱女子,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歹毒的事情,想必这其中必然是有误会,或是……”宁王声音顿了顿,极力维持着镇定,“或是被奸人利用了。”
他身体几乎是以极其卑谦的姿势,五体投地伏趴下去。
“臣弟对皇兄、对太子,天地可鉴,绝无半分不臣之心。”
“若皇兄觉得臣弟有错,臣愿以死自证清白。”
圣人冷笑,并未因为这一番话,有半分的动摇。
他朝身后挥了挥手,淡淡道:“太后年事已高,身体也不舒坦,宁王从今日起,留在宫中侍奉太后左右。”
“至于何时离宫。”
“等太后身体康健。”
宁王不敢抬头,面容似乎有瞬间的扭曲:“是。”
只是殿中众人,一口气还未松完,圣人继续道:“还有端阳,也一并留下吧。”
“至于其他人。”
圣人捏了捏抽痛的眉心,他闭了闭眼,冰冷的目光扫过,最终却落在了始终沉默的寿康长公主身上。
他忽然开口:“寿康,你也留下。”
“陛下。”谢执砚骤然抬眸。
“三郎想说什么?”圣人忽然勾唇,太子眼下生死难测,他的冷静实在叫人感到害怕。
谢执砚尚未开口,就被寿康长公主不动声色握了一下手腕。
“皇兄,这是连臣妹也不信了?”寿康长公主直直迎向御座上那道审视的目光,唇角甚至漾起一丝极淡的、仿佛浑不在意的笑意。
“你们先退下。”圣人朝外看了眼。
等不相干的人走远,圣人才放缓了语气:“朕是孤家寡人,想你留下来陪朕说说话罢了。”
寿康长公主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兄妹间的玩笑:“你留端阳在宫中,难道还不够热闹?”
“端阳不及你贴心。”圣人深深看她一眼,这话听着似是感慨,却分明透着别样的深意。
谢执砚心中不安愈甚,他抬起头,目光直视天子,罕见地用了一个更显亲密的称呼:“舅舅。”
“母亲近日身体虚乏,恐难支撑。”
“臣请命留下,陪舅舅说话。”
圣人并未应允谢执砚,反而移开视线,沉声道:“你去东宫。太子方才清醒片刻,指名要见你。”
气氛一时凝住。
盛菩珠跪在寿康长公主身侧,闻言立刻悄然握紧了婆母的手,低声道:“母亲,儿媳留下陪您。”
寿康长公主缓缓摇头,语气不容反驳:“不,你随三郎去东宫。”她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一步都不要离开他身边。”
这话看似是吩咐,实则是在圣人面前表明态度。
更是将盛菩珠彻底从紫宸殿这滩浑水中摘出,置于相对安全的东宫范围。
“我……”盛菩珠话没说完,被打断。
“不要多想。”寿康长公主温声道。
谢执砚与盛菩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圣意已决,不容再议。
就在这时,圣人忽然问:“执砚。”
“九郎中毒一事,你怎么看。”
端阳长公主还是宁王都被侍卫待下去,对外说是伺候太后,实则只会是变相软禁。
谢执砚闻声,声音清晰沉稳:“回陛下,臣以为,并非长宁郡主所为。”
“至于端阳长公主,和宁王殿下,臣不敢妄言。”
“好一个不敢妄言。”圣人身子微微前倾,目光更锐利了几分,“那你觉得,是端阳,还是宁王?”
谢执砚敛眸:“臣不知。”
“去吧,太子要见你。”
第107章
紫宸殿。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圣人没有说话,只是好一阵后,他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并不掩饰的疲惫,声音缓和。
“坐。”
“跪了这么久,想必朕的寿康也累了吧。”
内侍无声无息搬来一把紫檀圈椅,就置于御座之下。
寿康长公主却并未依言坐下。
“皇兄屏退左右,独留臣妹在此,究竟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圣人重复她的话,瞧不出喜怒。
忽然,他朝前倾了倾身体,一瞬不瞬盯着寿康长公主:“朕要三郎留在宫中……”
“皇兄!”寿康长公主打断他的话,抬起头,盯着龙座上的男人看,“当初三郎出生,您答应我,他留宫中由您亲自教养,但永远只能协助九郎。”
“朕是答应过你。”圣人冷冷一笑,“但那又如何。”
寿康长公主挺直脊背,目光冰冷看着高座上的兄长:“执砚他姓谢!不姓萧!”
圣人没有说话,微微弯曲的指节,重重敲在龙椅扶手上,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缓:“阿妩觉得,天下若没了谢氏,他又该姓什么?”
寿康长公主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在瞬间褪尽。
“你拿谢氏威胁我?”
圣人笑了笑,捂着唇咳起来:“这不叫威胁。”
“当初三郎出生,你求我留谢怀谦一命,朕当初就不该心软。”
说到这里,圣人眼中闪过一抹极冷的讥诮:“至于姓谢?那又如何,朕根本不在乎他姓什么。”
近乎冷酷的视线落下,是上位者视规则如无物的漠然。
“朕总需要一个……足够优秀,能担得起这万里江山的继承人。”
“当年若不是你以命相搏,血溅宫闱,执意将他生下并记入谢氏族谱……三郎他早该认祖归宗。”
“而非如今,他就算对朕再亲,也只是一声‘舅舅’。”
“你疯了!”寿
康长公主脸色骤然惨白,她难以置信盯着龙座上流着共同血脉的兄长,声音因愤怒而拔高,甚至带上了一丝尖锐,“九郎还活着,他才是你的孩子。”
兄妹二人四目相对,在昏黄的灯影下,变幻着莫测的情绪。
“朕知道,九郎还活着。”
这位被誉为大燕不到百年间,最圣明勤勉的君主,并没有因为寿康长公主的质问而动容,他深潭般的眼睛朝下看去,仿佛只是在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但他终究不及执砚优秀。”
寿康长公主浑身一颤,猛地朝后退了一小步。
她凤眸圆睁,里面充斥着无法理解的惊骇:“那皇兄欲置九郎于何地?”
“又置东宫那些尚未出世的皇孙为何地,您这是要逼死已经身怀六甲的太子妃吗?”
“执砚他是人,不是皇兄的惦记而不得的物品。”
“这大燕的江山,您问过,他真的想要吗?”
“更何况……”寿康长公主忽地沉默,她并不想因此惹怒他,虽然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谢执砚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孩子,然而她的兄长,已然疯魔。
“更何况什么?”圣人冷笑一声,平静的视线带着残忍的意味,那并非是出于对太子的失望,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冷漠无情。
仿佛那个正在生死边缘挣扎嫡子,并非他亲生骨肉,而只是一件未能达到他所期待的瑕疵品。
“朕从未觉得亏欠九郎。”
圣人起身,一步步朝前逼近,平静听不出喜恶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倦怠:“朕也曾对他抱有期待,给予他太子之位,将江山置于他眼前。”
“是九郎自己……”
他微微停顿,目光掠过大殿中摇曳的烛影,似有片刻恍惚,但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冰冷语调:“是他自己,承受不起朕的这份期盼。”
“而朕的江山,需要一个足够强大、冷静,也足够……像朕的继承人。”
圣人已经走到寿康长公主身前,冷漠看着已经摇摇欲坠的妹妹,不容置疑:“我有一万种法子,逼你就范。”
“阿妩,你莫要逼朕。”
“这些年,你为了避开朕,宁可远离长安,避至天长观。”
“但那又如何,朕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一切,只有朕要不要,而不是想不想。”
“三郎是朕亲自教养出来,最适合的继承人,就算是你,也无法反驳。”
“你疯了。”寿康长公主呢喃自语,只觉得一股寒意涌上来。
她不知道究竟是从哪一日里起,他们兄妹亲密无间的感情,在他眼中竟是变得如此悖逆人伦。
身为执掌天下生杀大权的帝王,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内心深处竟藏着如此惊世骇俗的执念。
“我是疯了。”
“从父皇离世前,为你赐婚谢氏那一日,我就疯了。”
“你是朕亲自养大的妹妹,凭什么嫁给谢怀谦那样粗犷的武夫。”
“朕要他死,他却比任何人都能活,朕夜里只要一想到,朕就恨不得灭了谢氏。”
“你放开我。”寿康长公主把他推得踉跄,难以掩饰的惊惧与厌恶。
圣人后退一步,眼神依旧像是要把她吞噬:“朕倾尽所有,只是想要一个健康强健的继承人,一个能打破我萧氏皇族百年来男嗣大多体弱早夭诅咒的继承人!”
“朕要这万里江山得以延续,社稷永固!”
“又有何错之有。”
他冷笑一声,目光里透着阴森,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凉得透骨的秋夜,紫宸殿后宫的门被人敲响,传来内侍跪地磕头的声音。
“陛下。”
“太子殿下他……恐怕是……”
东宫,灯火通明。
谢执砚被内侍直接引往太子寝宫,盛菩珠则去往偏殿。
太子妃魏沅宁正被一众嬷嬷宫女簇拥着,靠坐在软榻上,她腹部高高隆起,面色苍白如纸,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
“菩珠。”
“是我害了……九郎。”
见盛菩珠上前,魏沅宁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那般,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娘娘。”盛菩珠大惊,也不顾上如今身份有别,紧紧捂住她的嘴,“您不可如此说,若这话传到圣人和皇后娘娘耳中,他们该如何想您。”
“更何况,您腹中,还怀着殿下的孩子。”
两人交握的手,同样冰凉颤抖,魏沅宁眼中泪水瞬间决堤,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她挥手让伺候的宫人退下,深吸一口气咬牙道:“那月团饼是长宁郡主亲自送来的。”
“我见做得实在精巧,就让宫人取出来摆在了白玉碟里,就算不吃,摆在一旁瞧着也算热闹。”
盛菩珠嘴唇动了动,她本想问,为何送进宫中的东西没有验过。
就听魏沅宁哑声道:“长宁郡主在东宫留了半个时辰,期间她还让宫婢取了一块月团饼随口吃了半块,她若真的知道下了毒,不太可能做得这样自然。”
说到此处,魏沅宁浑身都在抖:“所以后来九郎回来,我见他有些疲惫,便想着让他用些甜食宽宽心。”
“我就那么亲手……亲手递了一块给他。”
“我虽不信长宁会害我,但……但九郎如今生死难料,我真的恨。”
“我恨她,也恨我自己。”
“根本想不通,究竟是谁这样歹毒,那月团饼明明是冲着我和腹中的孩子来的,结果却……”
魏沅宁再也说不下去,紧紧抓着盛菩珠的手,无声哭得近乎昏厥。
“眼下情势未明,任何人皆有嫌疑。”
盛菩珠深深吸口气,脑海中瞬间闪过安王那张苍老的面容,但她深知此事关系重大,毫无证据之下绝不能多言一个字。
东宫寝殿,太子萧长岁躺在明黄色的锦衾下,唇色透着近乎透明的青白。
“殿下。”谢执砚双眸幽深。
“三郎,你来了。”太子萧长岁艰难地睁开眼睛,昔日清亮的眸子此刻涣散无光。
他喘息声很重,微阖的眼帘,许久才勉强看清眼前人影:“我可能不行了。”
“这毒太厉害,根本没想让我活。”
萧长岁扯出一抹极其虚弱的笑意,气若游丝:“其实我不后悔,那月团我若没吃,可能中毒的就成了吾妻。”
“可惜,我恐怕是看不到孩子出世。”
谢执砚单膝跪下,紧紧握住萧长岁的手,没有说话打断。
萧长岁眼神开始飘远,他歇了片刻,积攒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目光重新抬起来,声音带着遗憾。
“三郎…下辈子……”
“下辈子,我只想……当个无忧无虑,富贵人家的独子。”
“就像三郎你这样,从小意气风发就很了不起,还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不想读书了,想习武,阿耶能把我扛在肩头……”
“三郎,这些年谢谢你。”萧长岁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忽然抬起头,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道,“你让鹤音回来,我不放心她,谁说天下女子不如男……”
“让她回来,我给她留了信。”
谢执砚目光偏过去,缓缓点了点头:“臣知道。”
他还记得那年与萧长岁初见,他们都是孩童。
书读得不好要罚,写错了字要罚,先生严厉,而他总要暗中护着太子。
一晃这么多年,当初被御医断言恐怕活不过及冠的少年,努力了这么久,谢执砚以为找来云灯大师,命运总会有转机。
可终究,还是和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寝殿一片死寂,谢执砚依旧保持着跪姿,脊背僵硬,唯有眼底一片猩红。
“去喊太子妃来。”
“是。”
盛菩珠劝着魏沅宁小半盏参汤,又守着她眯了一刻钟。
内侍踉跄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难得的平静:“太子妃娘娘,殿下、殿下请您进去说话。”
盛菩珠闻言,猛地站起来,脸色也跟着白了数分。
这突如其来的召见,她几乎立刻猜到了那个最坏的可能——太子恐怕真的不行了。
魏沅宁几乎站不稳,全靠盛菩珠和身旁嬷嬷死死搀扶住。
“沅宁。”
“你来啦。”
萧长岁躺在榻上,脸色灰败,唯有那双看向她的眼睛,温柔依旧。
他气息微弱,努力扯出一抹笑:“莫哭……”
魏沅宁的眼泪在瞬间决堤,她不顾已经显怀即将要生的孕肚,扑倒在榻前,紧紧握住太子冰凉的手,泣不成声。
萧长岁嘴角动了动,不舍盯着妻子娴静的容颜,眼中尽是歉疚与不舍:“对不起啊沅宁,我恐怕要对你食言了。”
“当不了明君。”
“也不能再活很久。”
“而此生唯你一人,我……做到了。”
魏沅宁想到了定下婚约的那日宫宴。
处处是喧闹与恭贺,萧长岁寻了个借口,悄悄将她带到僻静的湖边。
他放了莲花灯,还许了愿,彼时的他,紧张得连牵她的手都会脸红,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太湖石很高,夜风很
凉,而她忐忑不安的心,却是热的。
谁又能想到,从锦绣盟约到生死诀别,其间不过短短两年光阴。
巨大的悲恸如同潮水,将魏沅宁淹没。
她伏在榻边,肩头剧烈颤抖,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
“父皇呢。”
“父皇为何不来?”
萧长岁忍着痛楚,拼命把喉咙里涌上来的血咽回去,已经无法聚焦的视线吃力转向殿门方向。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嘴里轻声重复着话:“父皇……为……何不来?”
“父皇……他终究还是对我,失望透顶了……”
话音未落,那勉强抬起的手,终于无力落下去
萧长岁的眼眸,渐渐失去神采。
寝殿有瞬间的死寂,随即哭声接踵而至。
就在这片悲切声中,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大步跨过宫门。
隔着乌泱泱的人群,圣人望着榻上那具已然失去生息的躯体,呼吸陡然变得急促。
他闭了闭眼,一句话也没说。
恐怕除了寿康长公主外,并没有人注意到,圣人在皇权铸就的冰冷面具下,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一晃,随即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稳住了。
他没有再往前一步,只是远远看着,眼底深处有刹那失神。
这一夜,东宫灯火通明,太子丧礼的钟声敲响。
当夜,寿康长公主被以主持太子丧礼为由,变相软禁宫中,而本应丁忧远在博陵的谢怀谦,在某一日深夜,悄然出现在靖国公府谢执砚的书房,灯烛未熄,门窗紧闭,直至天明。
太子薨逝,国丧之礼浩大繁冗,半分错漏不得。
灵堂设于东宫正殿,素幔白幡,文武百官及内外命妇,皆需按品级轮番入宫跪哭守灵。
清晨至日暮,哭声不绝于耳。
守丧是一件极其累人的事,许多人熬白了脸,全凭一口气硬撑着。
直到二十七日后,太子丧礼结束。
早朝。
沉重的气氛尚未散去,有言官出列,奏请圣人以江山社稷为重,尽早议定立储大事,以安天下之心。
然而,奏折虽上,满朝文武心中却一片清明。
太子骤逝,圣人膝下,已无成年且健康的皇子可立为储君。
第108章
太子丧仪结束,长安城内外仍残留着未散的悲凉。
夜深人静,唯有檐下素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满地凄清的残影。
谢执砚踏着月色回到韫玉堂,身上透着夜露的寒凉。
“怎么还没睡?”
垂帘被一只白玉似的手掌撩开,整整一个月未见的男人,大步走上前。
“嗯。”盛菩珠闻声,抬起头,眼中有惊喜,但依旧疲懒得厉害。
她精神瞧着不太好,没骨头似的倚在靠窗的软榻上,身上松松覆着一条薄毯,就着方几边一盏昏黄的灯烛,也不知在看什么册子。
“睡不着。”盛菩珠扭过身,懒懒打了个哈欠。
自从玉门关回来,盛菩珠好像就不爱装了。
人看着没精神,但比曾经相处更加随意许多,撒娇依旧不常见,但眼底的情绪总会明明白白告诉他。
谢执砚爱极了她这洒脱肆意的样子,至于礼数,现在他眼里根本看不到这些东西。
盛菩珠把手里的书册,往软榻上一盖,沉静的眉眼压着一抹忧色,柔软的灯影勾勒出她侧脸精巧的轮廓,前段时间好不容易养出一点点健康血气的脸颊,眼瞧着再次清减下去,下巴尖尖的,更显柔弱。
“我抱着你。”
“哄一哄,就睡着了,好不好。”
谢执砚直接俯身,手臂穿过那柔软敏感的膝盖弯,稍一用力便将人打横抱起来。
深秋九月,夜深露重。
盛菩珠身上只穿着素白的单衣,被谢执砚抱在怀中,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衣衫下传来的,更显寒意的体温,甚至带着一丝未散尽的水汽。
“郎君洗冷水澡了?”盛菩珠将脸颊贴近他的颈窝,轻轻嗅了嗅,清爽澡豆气息混冷冽的柏子香,眼帘半垂,指尖冻得发红。
“嗯。”谢执砚低低应了声,平静无波的眼瞳深处,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书房沐浴,能让我清醒冷静。”
从太子薨逝那一刻起,无论是在宫中还是朝堂,近一个月的周旋,几乎耗尽了谢执砚所有的心神,根本不容许他有半分的松懈。
深秋沐浴,唯有冰冷刺骨的井水,才能让他时刻保持警醒。
“郎君瘦了。”盛菩珠并未松开搂着谢执砚脖颈的手,柔软的指尖轻轻抚过他微微紧绷的下颌,摩挲着那新冒出,有些扎手的青灰色胡茬。
烛光下,谢执砚眼底泛着的红血丝纤毫毕现,显然太子丧礼这段时日,他根本没有睡一个整觉。
“您心里,是不是还难受?”盛菩珠声音软下来,黛眉微蹙,显然是在关心他。
谢执砚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看着她许久,把人小心翼翼放进床榻里侧。他低下头,冰凉的额心轻轻抵着盛菩珠的眉心,良久,他才极轻地“嗯”了声。
“其实,对于九郎的身体,我心中并非全无准备。”
“自我记事起,他就时常重病,直到近几年才健康许多。”
谢执砚抬手,将那软腻似无骨的身姿,更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这样才能让他变得更好受些。
“先天不足,根基有亏,但就算那样,他也活得比任何人都认真,我只是没想到……”
谢执砚的话没有说完,不过是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盛菩珠在瞬间明白了他未言明之意。
比起宿疾缠身,药石罔效长逝,太子萧长岁以储君之尊,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毒杀,实在过于屈辱。
长久的安静,盛菩珠动了动,缩在谢执砚怀里,声音闷闷问:“那……长宁郡主在宫中,可还好?”
谢执砚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宫里那种地方,要折磨人有千万种办法,更何况长宁郡主从小养尊处优,即便太后娘娘心软,母亲在宫中也能看顾一二,但境况也绝不会好过。”
盛菩珠感到难过,她虽能笃定长宁郡主绝不是下毒之人,但她身后有宁王、安王,如今就连端阳长公主,她恐怕都不敢完全信任。
谢执砚伸手,在她紧皱的眉心上抚了抚,声音压得更低:“下毒之人手段高明,圣人震怒之余,总需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若是一直查不出真凶,那么长宁郡主作为亲自把月团饼送入东宫之人,她只会成为圣人宣泄仇恨的替罪羊。”
谢执砚神色平静,盛菩珠却听得背心一阵发凉,柔软的身体慢慢蜷缩成一团,更紧地抱住他。
谢执砚低下头,寻到那饱满的唇,并非带着情欲,而是以一种慰藉的方式,轻轻地吻了上去。
少有的温柔克制,交织着难以言说缱绻。
一吻结束,谢执砚并未离开,他用食指勾着盛菩珠的掌心,胸口起伏:“幸好,你没事。”
短短五个字,压着太深沉的情绪,当初太子中毒的消息传来时,他第一反应是查探睡梦中睡熟妻子的脉搏。
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惧,理智摇摇欲坠。
谢执砚根本不敢想,他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
盛菩珠听懂了,心底软成一片,主动仰起头,下巴一抬一抬,并不算熟练,但少有的主动。
是安抚,也同样无声告诉他。
她一切都好。
越来越重的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气,渐渐将她纤薄的脊背抵在冰冷的紫檀床柱上,下颌却被谢执砚冰凉手指轻轻捏住,动弹不得。
盛菩珠白皙的脖颈后仰,承受着,灵巧的舌撬开她毫无防备的牙关,长驱直入,肆意纠缠,呼吸被全然掠夺。
一吻结束,两人都同样喘得厉害。
“那日太子妃问我,觉得下毒之人是谁。”
盛菩珠舔了舔唇,身上捂出了些许薄汗,她将晕乎的脸颊贴在靠近谢执砚心脏的位置,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像是给了她无限的勇气。
“我不知怎么的
,想到了宁王。”
“但又觉得荒谬。”
顿了顿,盛菩珠下意识地咬了一下红肿的下唇:“长宁郡主是宁王唯一的孩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真有那份心思,他真能狠心让自己唯一的骨肉,去顶圣人的怒火?”
谢执砚望着她,粗粝的指腹在盛菩珠下唇刮了刮:“松开,再咬出血了。”
“就算不是宁王,也必定与他逃不脱干系。”
“大理寺已经查到一些证据。”
盛菩珠微微一愣:“和宁王有关?”
谢执砚视线垂下,语调淡淡道:“不,这个证据是和安王有关。”
“想必等明日,会有一个结果。”
“至于宁王。”谢执砚忽然冷笑,“有些时候,并不是人人配称之为‘父亲’的。”
盛菩珠心头猛地一悸,巴掌大的小脸仰起。
微肿的唇抿了抿,她终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换了一个问题:“母亲,何时才能从宫中回来?”
“再过几日,等事情尘埃落定,我会想办法接母亲回府。”
谢执砚眼中闪过凌厉之色:“菩珠,近日若无必要,切勿出府。”
“即便是端阳姨母那边,也暂且远着些,莫要过分亲近。”
盛菩珠听了这话,没有犹豫点点头:“好。”
沉夜,因为过于沉重的话题,两人一时睡意全无。
紧紧相拥的身体,谢执砚的手掌牢牢握着那不盈一握的纤腰,力道之大,只隔着单薄的里衣,依旧透着凉意的手掌心,反倒令她侧腰那一块肌肤如同被火燎过。
纤薄的肩膀不受控制颤了颤,不是因为抗拒,而是源于同样的渴求。
好在两人理智尚存,无论是国丧,还是守孝,任何逾越礼制的行为,都不是眼下该有的。
拥吻成了唯一的宣泄,在激烈近乎凶狠撕咬的深吻中,气息靡靡,所有的更进一步,都止步于唇齿之中。
许久,盛菩珠瘫软在谢执砚怀里,眼睫湿漉漉的。
她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有着情动后的沙哑。
“眼下东宫空置,朝臣纷纷上书奏请从宗室择贤过继。”
“圣人,会同意吗?”
其实这才是盛菩珠真正担忧,叫她这一个月来辗转难眠的问题。
本该一开始就问的,但脑子里压着的事实在太多,而且萧氏皇族,真正算得上血脉相连的,恐怕只有安王之子萧叙安。
谢执砚眸色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他静默片刻,声音低而缓慢道:“无论圣人是否会同意。”
他握住她的手,狭长的凤眸微眯:“谢氏与盛家,绝不会同意。”
盛菩珠暗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她下意识追问:“除了萧叙安外,萧氏可还有别的男嗣?”
谢执砚摇头:“没有,都死了。”
“宫中传言里,那些养得谨慎小心,见不了风的皇子,根本就没有活下来的。”
盛菩珠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她就听见谢执砚陡然压低了声音:“九郎临走前……塞给我一样东西。”
“是什么?”
谢执砚笑了笑:“是一封信,他在信中……求我最后一事。”
盛菩珠没有出声,只是安静看向他。
谢执砚眼神变得锐利,带着叫人不敢直视的冷:“萧鹤音,已经暗中动身回长安。”
“无召回长安?”盛菩珠喉咙干得厉害,上抬的眼睫一颤一颤。
萧鹤音是圣人唯一的女儿,与太子一母同胞,而她自小被送往玉门关,加之拥有兵权封地远在鄯州,无诏不得归长安,这乃是铁律。
正因为这样,她连太子丧仪,都未曾归家。
“郎君你的意思……?”盛菩珠深吸一口气,她不敢想,但胸膛似燃着一团火。
谢执砚唇角勾着一抹极淡的弧度:“我不管龙椅上坐着的是谁……”
“但绝对不能是安王之子——萧叙安。”
这个名字被他念出,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冰冷忌惮与排斥。
盛菩珠像是明白了,又像不太明白。
从太子离世那日起,她就已经明了谢举元把次女嫁给萧叙安的用意,圣人没有男嗣,萧氏皇族除了萧叙安外,根本无人可选。
看似无法破解的死局,但是谁也想不到。
靖国公府能破釜沉舟,选了最不可以,但又最名正言顺的萧鹤音。
这绝非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一步险棋,甚至可能……得到了太子临终授意!
盛菩珠心跳如鼓,紧紧攥着谢执砚的衣襟,作为独立的女郎,她并不觉得荒唐,只是从未想过这个可能,一旦想了,她根本无法阻止内心的澎湃:“圣人知道吗?”
“圣人……”谢执砚抬手熄灭里间的灯烛,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他并不需要知道。”
“眼下只等太子妃腹中孩子平安降生,那是九郎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
“若是男孩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嫡系血脉延续,稳定朝局,若是公主。”谢执砚在黑暗中,眼睛如同藏了星辰,他淡淡道,“公主也无妨。”
盛菩珠用唇,轻轻吻住他微微凸起的喉结,脊背渗出细密的寒意,不确定地问:“您觉得天下人会认可吗?”
谢执砚躺着没有动,一只手抚上那柔软的脸颊:“比起生灵涂炭,世人想要不过是安康富足。”
“至于认不认可。”
他忽地冷笑一声:“萧鹤音说了,既然九郎不在,那就杀尽所有的萧氏皇族血脉。”
“都杀干净了。”
“那么,只能是她。”
盛菩珠紧绷的身体,在瞬间放松,这的确是萧鹤音能做得出来的事,她心跳很快眼睛眨了眨:“郎君的打算,家中和我祖父知道吗?”
“嗯。”
“不要担心。”
“家中一切有我。”
谢执砚目光牢牢在黑暗中锁住她,语调笃定。
与其说是安抚,实则更多是隐晦的贪欲和占有,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撕开平静的伪装,他要得简单而直白。
第109章
翌日。
早朝刚过。
盛菩珠在花厅用着早膳,因为还在丧期,所以小厨房准备的是简单的清粥小菜,再配一碗牛乳蛋羹。
食物卖相是好看的,只是滋味清淡,加上秋燥,牛乳蛋羹只用了几口。
“世子夫人。”
苍官跟在杜嬷嬷身后,站在门外行礼。
盛菩珠执箸的手一顿,抬眸示意杜嬷嬷让人进来。
苍官躬身入内,不敢抬头,低声道:“世子因军务在身,要赶赴雍州,让属下回府同世子夫人禀报。”
“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盛菩珠问。
苍官摇头:“属下不知。”
他顿了顿,谨慎朝四周扫了一眼。
盛菩珠摆手:“除了杜嬷嬷外,你们先退下。”
苍官这才暗松一口气,把声音压得更低:“世子夫人,宁王在宫中畏罪自尽了。”
盛菩珠一愣,掌心按在桌子上:“什么时候的事?”
“回世子夫人。”
“大理寺今早早朝,才呈上些许线索,指向宁王与安王殿下与太子中毒一事或有牵连,谁
知才不出一刻钟,便传来消息,说宁王以更衣为借口,在净室悬梁了。”
盛菩珠感觉手心都是冷汗,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又擦,仿佛要借此动作压下心头震惊:“那长宁郡主呢?”
“郡主无事,只是听闻宁王噩耗后,当场便晕了过去。”
苍官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宁王死前在净室的墙上留下血书,承认太子中毒出自他一手策划。”
“至于缘由,只因嫉妒圣人有太子这样优秀的子嗣,而他仅有长宁郡主一女,心中积怨难平,故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盛菩珠静静听完,擦拭手指的动作早已停下,帕子被她紧紧攥在掌心。
晨光透过菱花窗落在她略显苍白的侧脸上,映出一种复杂的神色。
这一切看似顺理成章,但未免来得太快,也过于凑巧,仿佛宁王的死,是一开始就注定的。
宁王一死,大理寺查出的线索自然变成死无对证。
盛菩珠只觉得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翻滚,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声音里带着涩然:“那……长宁郡主她会被如何处置?”
苍官低着头:“回世子夫人,因太后娘娘和寿康长公主娘娘求情,长宁郡主被圣人贬为庶人,即刻遣往边陲,永世不得归长安。”
盛菩珠勉强扯了一下唇角,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朝苍官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娘子。”
“老奴扶您去里间躺躺?”杜嬷嬷小心翼翼走上前。
盛菩珠脸色有些白,紧紧握住杜嬷嬷的手:“我没事,只是一下子不太能接受。”
昨夜夜里谢执砚明明说的证据恐怕指向安王,却没想到与安王一母同胞的兄长宁王竟会挺身而出,担下所有的罪名。
她只要一想到安王那副病骨支离,仿佛风干树皮一样的模样,只觉一股恶寒顺着脊椎骨,悄然上爬。
“嬷嬷。”
“你暗中打听清楚长宁被流放到何处,然后无论是银两还是别的东西,派几个人一路护好她。”
杜嬷嬷一愣:“娘子,这可是圣人的旨意。”
盛菩珠勉强笑了一下:“圣人留长宁一命,就是不想她死得太快。”
“悄悄帮衬就好,给多了她也不一定能护得住。”
杜嬷嬷谨慎点点头:“是,老奴这就去。”
盛菩珠在软榻上没什么精神地躺了半日,午膳也没怎么用,莫名其妙的不安愈发强烈。
她拧着眉心,一件件梳理心里装着的事,如今谢执砚不在宫中,长宁郡主被贬,安王完美隐身,萧叙安成为圣人过继的唯一人选。
“嬷嬷。”盛菩珠倏地站起身,在室内踱了两步,忽地停下,声音少有的急迫,“母亲可曾回府?”
杜嬷嬷被问得一怔,忙躬身回道:“娘子,寿康长公主娘娘尚未回来。”
“不能再等下去了。”盛菩珠咬咬牙,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巨大的恐慌笼罩住她。
“备车,我要即刻入宫。”
盛菩珠以探望太子妃的名义,很快去了东宫。
见到魏沅宁的那瞬间,盛菩珠心头一酸,急急走上前。
她没问魏沅宁好不好,只是紧紧握住对方消瘦的手。
短短一个月,本因有孕丰腴不少,可眼下整个人瘦削得几乎脱了形,唯有一双眼睛因过于清瘦而显得沉静坚韧。
夸张凸起的腹部,在她单薄的身躯衬托下,如同一座山似的沉重。
盛菩珠只觉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半晌才道:“你不要担心,有什么事,让人去靖国公府说一声,我一定会想办法。”
魏沅宁摇摇头,平静道:“我知道。”
“没什么不好的,等孩子平安出世,若是男孩,也是希望。”
她沉默许久,重新抬起头艰涩道:“万一是女孩,也没关系。”
盛菩珠嘴唇动了动,眼帘低垂,用很轻的声音说:“女孩也没关系,沅宁你要相信我。”
魏沅宁似乎想笑,但神色有些勉强:“菩珠,谢谢你,听说长宁出宫去了?”
“嗯。”
“流放,我也不知会被送至哪里。”
魏沅宁抚着夸张凸起的肚子,手掌心忽然用力,坦然承认道:“其实这事,她同样无辜。”
“但我终究没法不恨她。”
“若是没有月团饼,没有她的父亲,太子他……也许就不会死,我也不用面对这般的境地。”
魏沅宁眼中似有绝望闪过,声音沙哑:“不过虽然恨她,但我依旧狠不下心,你想办法帮我送些银钱给她,告诉长宁好好活着,就当是赎罪吧。”
她捂着唇,小声咳嗽,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自从九郎离世,我日日夜夜,无一时敢放松警惕。”
“这孩子,是九郎唯一的血脉,我便是拼尽性命,也是值得的。”
字字句句,并无抱怨,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凉的无奈。
盛菩珠探望过魏沅宁,一点也不敢耽搁,匆忙去往皇后所居的长兴宫。
长兴宫依旧富丽堂皇,却笼着一层怎么也挥散不去的哀伤。
昔日雍容丰韵、仪态万方的皇后娘娘,如今凤袍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空荡,眼底的悲痛依旧,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皇后生于并州江氏,性子是少有的温和宽容,她见宫人禀报说靖国公府世子夫人求见,先是愣了一下,眼中掠过一抹意外。
“让她进来吧,刚好陪本宫说说话。”
“娘娘。”盛菩珠跪地行礼。
皇后勉强扯出一抹温和的笑。
“起来吧,不必多礼。”
“赐座。”
盛菩珠望着皇后憔悴的容颜,心中忧虑更甚,索性开门见山道:“娘娘,妾身冒昧请安,是因为婆母寿康长公主一直未归家。”
“昨夜执砚说母亲今日该要回府,可妾身一直等到此刻,仍未见到人,宫中亦无消息传出,实在放心不下,才特来向娘娘请安。”
皇后闻言,脸色陡然一变:“寿康没回去?”
“嗯。”
“本宫今日受执砚所托,亲自送寿康出宫,按理说……”
她声音戛然而止,接着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骤然掠过脑海。
虽然逼迫自己不该往那方面想,但是皇后的脸色依旧在顷刻间变得惨白。
“快,派人去兴庆宫问一问,就说本宫寻长公主殿下有事相商,看她是否在太后宫中说话。”
“是。”宫婢不敢耽搁,赶忙转身退下。
皇后笑得很是勉强,她端起茶,手抖得茶水溅出来都毫无知觉。
盛菩珠见皇后表情不对,悬着的一颗心,也沉沉下坠。
长兴宫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直到宫婢去而复返。
“回娘娘。”
“兴庆宫的嬷嬷说,寿康长公主娘娘,今日并未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哐当。”皇后再也握不住手中的茶盏,雪白的骨瓷砸在地砖上,摔得粉碎。
她的脸色,也随着这一道如同撕裂的声音,彻底失去了血色。
“既然不在兴庆宫,那会在哪里。”
皇后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蹿头顶,头皮炸开,她好一阵喃喃自语后,才手脚发软地站起来:“走,去紫宸殿。”
盛菩珠是被皇后在慌乱下紧紧拉住手腕,一行人疾步穿行过宫道,半点也不敢耽搁。
“娘娘。”
“圣人有令,今儿谁也不见。”内侍跪在地上,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让开。”皇后声音冷厉,眼中怒容明显。
“奴才不敢。”内侍动也不敢动,拦在殿前。
就在皇后准备带人强闯的时候,盛菩珠听见紧闭的殿门内,传出“哐当”一声巨响,似瓷器玉器被狠狠砸碎的声音。
紧接着,一道压抑着极致愤怒的女声穿透殿门,清晰可闻:“萧寿山,你简直放肆。”
没过多久,清脆响亮的耳光声,骤然响在每个人耳朵里。
守在紫宸殿外的那名内侍,身体一抖,直接瘫软在地上。
“皇后娘娘。”他声音颤抖,近乎卑微地乞求,“请娘娘先回去。”
皇后只是朝嬷嬷使了个眼色,准备把拦路的内侍拖走,她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抬高了声音道:“陛下,臣妾有要事求见。”
殿内,霎时一静。
“滚!”隔着一扇门,是圣人的怒喝,也不知是对谁。
终于,去紫宸殿沉重的雕花红漆木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
寿康长面无表情抬起头,她鬓发有些乱,原本一丝不苟的宫装也压出了些许褶皱。
“你来了。”她朝皇后颔首,不紧不慢揉着明显泛红的手掌心,眸底充斥着一种近乎冰冷的漠然,仿佛刚才她在殿内与圣人之间的冲突,从未发生。
“你还好吗?”皇后是语调同样漠然。
寿康长公主,勾了勾唇,冷淡道:“死不了。”
她面颊白皙,脸上妆容精致,只是下唇的位置有一道明显的咬痕,此时还渗着血,触目惊心。
殿外,空气仿佛凝固。
寿康长公主与皇后目光短暂相接,看似疏离,又透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你带菩珠出宫。”
“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皇后袖中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哪怕背脊寒毛一层层立起来,她声音反倒是变得冷静坚定。
“好。”寿康长公主的目光越过皇后,落在后方。
“母亲。”盛菩珠长舒一口气,走上前,紧紧握住寿康长公主的手。
“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寿康长公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两人朝皇后行礼,正转身要走,殿内传来一声暴喝:“寿康,你不要逼朕。”
盛菩珠视线不禁透过那扇洞开的门扉,望进了幽深的紫宸殿,一片狼藉中,那抹立于大殿中央的明黄色身影,格外显眼。
一扇临窗的窗子朝外推开,正对着御案的方向,盛菩珠目光微微一凝,无意中余光透过那扇窗,恰好看见紫宸殿后方的偏殿一隅。
那里应该是谢执砚之前带她去过的,他这十多年间,在宫中留宿暂居的地方。
盛菩珠不由想到,贞德九年的宫宴,谢执砚带她去偏殿小憩,无比简洁的殿内,临窗的位置有很突兀地摆了一张紫檀圈椅,而那扇窗子却被人由外朝里,严实封死。
当时盛菩珠虽好奇,但谢执砚没有主动解释,她自然不会问。
可现在。
盛菩珠身体一僵,杏眸微微睁圆,若是偏殿那扇窗子若没有被封死,正对是,应该就是御案正前方。
也不知是不是她此刻神色过于震惊,殿中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男人猛地抬起头,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穿过人群,精准地钉在她身上。
那双眼睛没有丝毫温度,透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目光接触的刹那,盛菩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下,四肢百骸皆是冰凉。
盛菩珠被圣人透着毫不掩饰杀意的神慑住,本能后退一步,就在她感觉自己快喘不上气的时候,一只微凉的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寿康长公主侧过身,用身体挡住那道来殿中的冰冷视线,她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走吧,跟母亲回府。”
“是。”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
靖国公府,望月阁花厅。
严嬷嬷奉上热茶后,便悄无声息退远。
寿康长公主坐姿优雅抿了口茶:“菩珠有什么想问的。”
“趁三郎不在,你都可以问。”
盛菩珠虽然是家中娇养的女郎,但性子一向沉稳,言行进退有度,此时她指尖冰凉,捧着温热的茶盏好像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红唇张了张,声音干涩得厉害:“圣人他……对您?”
悖逆人伦的猜测,她根本不知如何开口。
寿康长公主面色平静,放下茶盏,眼神清澈不见任何回避:“嗯,就是你看到,也是你想的那样。”
“兄长对嫡亲的妹妹,存了龌龊不堪的心思。”
寿康长公主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捏住手里的帕子,幽幽开口:“那个男人,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不过没关系,他再权势滔天又如何,在我这里,从来讨不到半分真正的便宜。”
盛菩珠闻言,手腕猛地一颤,几乎不敢置信自己亲耳所听到的。
“三郎,他知道吗?”
寿康长公主叹息一声:“我不会让他知道。”
“大燕建国不足百年,天下安定才堪堪几十年而已,以三郎的性子,看着是立身行己的君子,可他从来对人都狠,我不敢赌他是否会不顾一切杀掉那个男人。”
“兄长和妹妹……”寿康长公主咬着这几个字,见盛菩珠脸色白得吓人,她说笑一般,“好孩子吓着你了,是不是?”
“说起来是丑闻,不过这些年好在一直有皇后娘娘在其中周旋,用了一些小伎俩,他并未真的对我做过什么。”
第110章
盛菩珠的眼睛很黑,长睫下垂,挡住了眼瞳里的翻涌的情绪。
许久后,她缓缓坐直身体,抬起头望向寿康长公主那双几乎和谢执砚一模一样的凤眸,幽深沉静,一眼望不见底。
“那圣人。”盛菩珠背脊挺直,目光很坦荡:“会顺从朝臣之意,过继安王之子为嗣吗?”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长房与他们不和,可能从很早的时候,谢举元就已经和安王共谋,若不是老夫人强行分家,谁也无法预料靖国公府会不会折在这一场,相当于是豪赌的算计中。
“菩珠,你怎么看?”
寿康长公主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笑意,甚至是很随意地用手支着脑袋,慢悠悠反问。
与聪明人说话,无需过多迂回和铺垫。
盛菩珠听懂了,手掌心无声握紧又松开。
圣人对寿康长公主的兄妹之情是扭曲偏执的,他若真误以为谢执砚非谢氏子孙,那么在失去太子后,圣人相当于得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在圣人的认知里,恐怕谢执砚身上流着最纯粹的萧氏血脉,又自幼被召入宫中亲自教导,在他那扭曲的认知里,甚至把寿安长公主唯一的孩子,当作了某种意义上完美无瑕的“继承人”。
天时地利已有,只要在适当的时候推波助澜,给寿康长公主换一个新的身份,眼下所有的一切就会变得合理起来。
但凡是人,就不会允许任何人的觊觎。
至于萧叙安,谁又能说他不是一块完美的试刀石呢。
“儿媳觉得不会。”盛菩珠皱了皱眉,声音笃定。
“你看得很透,立储之争,绝不会像朝臣所希望的那样简单。”寿康长公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淡淡补充道:“安王谋划多年,连最亲手足的性命都可以牺牲,太子中毒圣人连你都宣进宫中,唯独放过安王。”
“他不是不动安王,而是需要借用安王之手,逼我屈服。”
说到这里,寿康长公主忽然冷笑一声:“萧氏近百年笼罩不散的诅咒,便是子嗣不丰,且多有早夭体弱之症,无论是圣人,还是安王,他们真正需要能为此屈服的是,拥有一个身体健康能稳固大燕江山继承人。”
“太子能勉强一用,但在萧氏族人眼中,他并不是完美的储君。”
“那……”盛菩珠深吸一口气,这一颗心跳快得像是随时会停止。
一个极其可怕,令她遍体生寒的念头骤然冒上来,连声音都在颤抖:“那太子殿下中毒,背后是否有?”
盛菩珠语速很慢,却不敢把话说全,那双压着惊色好似会说话的眸子,已将未尽之意表现得明白。
太子中毒,是不是圣人默许,甚至是纵容?
寿康长公主顿了一下,难得变得沉默。
既然在盛菩珠以为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寿康长公主才微微把身体前倾,语气复杂难辨:“应该不是。”
“那个男人,他虽然是个执念深的疯子,但是对九郎……从出生的那一刻,还是寄予过厚望的。”
寿康长公主在心里叹口气,很浅地笑了一下:“九郎是他名正言顺的嫡子,亲手扶上储位的继承人,即便体弱,令他时有失望,但虎毒……尚不食子。”
“当年鹤音那样小的年纪,就被他不留情面送往玉门关,无非是钦天监算出,鹤音与九郎一母同胞但八字相克,想要九郎活得长久,公主不能留在长安。”
“皇后在紫宸殿跪了整整三日,也未能求他回心转意。”
这并非寿康长公主为那个男人开脱,而是基于对那扭曲人性最后的仁慈,太子之死,或许让他做出某种决定,但真要毒害亲子,不可能等到现在。
盛菩珠绷紧的背脊,渐渐放松,但红润的唇依旧抿得紧。
寿康长公主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等夜里回去,让嬷嬷给你炖一碗安神汤。”
“执砚不在,你可不能再病倒,之前好不容易养得健康些,这一个月间又清减不少。”
盛菩珠很乖巧地点头:“母亲放心,儿媳心中有数。”
寿康长公主眼中的慈爱几乎溢出来:“执砚他待你不同,或许一开始就是天注定的缘分。”
她说着,视线落在盛菩珠腕间那串光泽莹润的珍珠链上,语气也柔软下来:“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串链你还一直戴着,可见是真心喜欢。”
盛菩珠闻言,眼中露出些许不解。
寿康长公主见状,微微一笑,捏了一下她柔软的脸颊:“你肯定不记得,这串珍珠链是你刚出生的时候,从三郎手里抢的。”
盛菩珠感到震惊,暗暗叹了声,她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指尖下意识在那微凉滑润的珍珠上摸了摸,眼中流露出困惑。
这串链子自她有记忆起就经常戴着,每次病中醒来总在腕上,但母亲未曾提过它的来历。
寿康长公主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里。
“那一年,你母亲怀着你,在天长观山脚下的别庄静养,谁知还未足月,便突然发动,加上胎位不正情况一度十分凶险。”
“恰巧那年我正好经过,听闻有妇人难产,而我身边随行的宫人里,正有一位极擅此症的嬷嬷。”
寿康长公主语气淡淡,但掩不了对盛菩珠的喜爱:“当时你出生,那么小一点点,被裹在襁褓里抱到我面前,但实在是玉雪可爱,比寻常新生儿不知俊俏多少。”
“我瞧着喜欢,便想着该赏你些稀罕玩意儿,才算不辜负你这般的好模样。”
盛菩珠脸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懵懂问:“真的很好看?”
寿康长公主忍不住轻笑出声,指了指那珍珠链:“要是不好看,我就不会从嬷嬷手里接过你,抱给执砚看。”
“当时他也才三岁,听见是个妹妹,就踮着脚拉我的袖摆。”
“你呢,一点都不认生,小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结果一下攥住了他腕子上这串珍珠链,抓得死紧,任嬷嬷怎么哄都不肯松开。”
盛菩珠身体不自觉动了一下,懊恼一笑:“原来我那时就好霸道。”
寿康长公主非常认可地点头:“那串珍珠链,原是我送他的生辰礼,喜爱极了,从来不许人碰”
“结果你抓着,三郎他竟破天荒地没有闹脾气,只是睁着一双乌黑澄澈的眼睛,安安静静自己解下来,送你了。”
盛菩珠彻底怔住,指腹摩挲着手腕上挂着的珍珠,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潮热。
脸颊滚烫,垂下眼睫不住地颤抖,盛菩珠感觉自己声音是软的:“郎君从未与我提起过此事,只是我这段时间精神不济,时常把玩这串珍珠链,他有时会静静看着,比往日更专注些。”
寿康长公主眉眼弯弯,却也不直接点破谢执砚的心思,只是带着几分感慨道:“三郎的性子,看似沉静克制,实则心思执拗。”
“自从他祖父走后,执砚这些年变得愈发寡言,便是对他父亲,也未必肯吐露半分心里真正的想法。”
“他私下是有问过我一回,只不过那时候你病得重,汤药难进,他守在你榻前,几乎是慌了神。”
言尽于此,寿康长公主收起笑容,很郑重道:“近来风波未定,你且安心在府中把身体养好,便是端阳那边,也暂时不要与她往来了。”
盛菩珠目光骤然一缩。
她自然明白端阳长公主与宁王、安王乃一母所出,关系非比寻常,寿康长公主不会无故做这样的提醒,只是有些话,若是没有证据,不好明说。
三日后,夜深人静。
谢执砚带着一身夜露悄无声息回到韫玉堂。
外间留了几盏灯,守门的婢女行礼后,悄无声息退下。
盛菩珠闭着眼睛,呼吸清浅。
谢执砚褪去外袍,站在榻前站了许久。
睡梦中,盛菩珠好似听见水声,她微微蜷缩的身体骤然颤了颤,也不知梦到了什么,饱满湿润的唇忽然微微张开,嘤咛一声。
浴室水声停了,谢执砚披衣出来,缓缓俯身将她连人带锦衾一起揽进怀中。
盛菩珠舔了舔唇,纤长的睫毛微湿浓黑。
在梦里,有人在吻她。
起初是轻柔的,如同羽毛拂过,渐渐地,唇上的力道变得凶狠急切,撬开她毫无防备的齿关,纠缠索取。
“醒了?”谢执砚问。
盛菩珠依旧迷糊眨了眨眼睛,又重新闭上,咕哝道:“好端端的,怎么做春|梦了?”
谢执砚意外挑眉:“看来没醒。”
秋夜过于静谧,里间只剩时轻时重的轻吮声,津液潺潺,吞咽的气音刮在人耳廓上,空气是潮热的,而谢执砚的吻,是不愿克制的。
盛菩珠扭了一下纤细的腰肢,控诉道:“郎君就算在梦里也好霸道。”
谢执砚膝盖点在榻上,借着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身下耳朵被吻得发红,眯着眼睛,软成一团的妻子。
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上,竟还缠着那串莹润的珍珠链,甚至连入睡都未取下。
“怎么睡得这样沉?”谢执砚捏了捏盛菩珠的食指指尖。
目之所及,柔软细腻的手臂内侧肌肤,已被圆润的珍珠压出一道浅浅的,但十分诱人的红痕。
他眸色一暗,低头落下一个滚烫的吻,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在那些痕迹上压过,声音因情动而沙哑:“不难受吗?”
入睡前,盛菩珠喝了一碗安神汤,就算醒着,也不太能分得清虚实,她只觉身上被撩得燥热难耐,手腕处被抚过的地方,更是传来异样的酥麻。
她下意识地顺着谢执砚的话,软软地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带着委屈的撒娇:“难受的。”
谢执砚俯下身,欲伸手解下珍珠链。
谁知盛菩珠仰着一张红透的脸,喘着气,却把手腕往怀里一藏,不让他碰。
“不是难受吗?”谢执砚低头咬了咬那不配合的小手。
盛菩珠睡眼惺忪,仿佛仍陷在光怪陆离的春|梦里,贝齿在下唇用力咬一下,用带着哭腔的软糯声音,坦诚道:“是身体难受……唔,想……”
想什么?
自然是想他。
谢执砚听懂了。
他眸光倏地暗沉下来,高大的身体逆着烛影,将她笼罩在只属于他的气息里。
直白的倾诉,即便是将梦境与现实搅散,但还是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理智。
“真的想?”谢执砚蓦地笑起来,眼中有欲望,把引诱的手段当作理所当然。
最后……
盛菩珠手腕上的珍珠链依旧缠着,只不过是从一只手,变成了两只。
几番要醒来,又数次在谢执砚霸道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夜露是满的,梦颤要淹没她。
至于别的。
在梦里,谢执砚的唇很软,抿着的时候水光潋滟,他手里雪白的帕子擦了很久,依旧擦不净指尖上温热的湿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