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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chapter 16


    chapter 16


    七月初, 姜皙说想去学校看看姜添。


    过段时间放暑假,她就很难再见到他了。之前没去,是猜到家里人肯定重点蹲守姜添。但现在她离家一个多月, 估计家人以为她已离开江州,会放松警惕。


    许城当时正往货架上置物, 想起前几天在“纯色”门口听到姜淮说的话。


    姜皙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许城弯腰将地上箱子里的饮料摆上货架,顺手拧开一瓶营养快线, 喝了一口, 问:“要不要给你弟弟带点零食?”


    她小声:“你请客吗?”


    许城淡淡瞥她:“嗯。”


    姜皙拿上塑料袋, 往里头装软糖、话梅、但不多。见许城在喝营养快线,也拿了一瓶。白色的。


    许城想起之前姑姑说那个奇怪的小偷吃什么都挑口味, 营养快线只喝白色。


    他问:“你喜欢这个味道?”


    “一般。但包装好看。”她指他手中那款, “你这个橙色丑丑的。”


    “……你是不是太颜控了?你那个很难喝。”许城扬了下手中的牛奶,“这款才好喝。”


    姜皙面露怀疑。


    “你尝尝。”许城将瓶子放上货架,弯腰从箱子里拿出一瓶新的, 站起身——姜皙拿着他喝过的那瓶正在对嘴嘬。


    许城:“……”


    握着瓶子的食指抬了抬,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姜皙见到他手中的瓶子, 也一惊, 慌忙把他的饮料放回去,脸霎时通红, 好难为情呀:“我以为你要我喝这个——”


    许城轻嘲:“你想象力也是很奇特。”


    姜皙脸更红, 又察觉到嘴唇上有牛奶,赶紧伸舌头麻溜舔几圈。


    许城一扭头就见她粉色的小舌头正自己舔来舔去。


    他避开目光,问:“好喝吧?”


    “嗯, 比白色的好喝多了。”


    许城于是要把手上那瓶放进塑料袋,她却避开:“还是拿白色的。”


    许城皱了眉。


    “添添喜欢好看的。这个丑,他才不会喝。”


    许城简直无语这俩姐弟, 说:“你迟早要吃颜控的亏。”


    姜皙偷偷看他的脸。怎么会吃亏呢。好看的人,他的心也好看的。


    江州市特殊学校在西城,离江州最东部的陵水码头不近。


    姜皙和许城转了两趟公交,上午九点四十九分,到了特殊学校东侧小操场外的院墙下。


    四周绿树成荫,姜皙戴着帽子和口罩,又穿着许城表姐的衣服,隐蔽性很好。


    她看时间,说:“还有一分钟下课。”


    “你对这儿课表很熟啊。”许城随口说着,看看街道四周。这地方偏,路两旁都是关紧门的自建房,行人车辆一样没有。


    “这是我学校啊。”


    许城惊讶,扭头望向只有两栋楼的小校园,问:“你一个正常人,为什么要在这儿读书?”


    “……我也不知道,爸爸让我在这儿读的。”她有丝窘迫羞惭,好像模糊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难以全面地说清楚。


    而他那句“正常人”给了她心里不小的震撼。从小无论在家中还是学校,周围人都当她是不正常的。


    铃声响起了。


    学校却没什么大变化,虽有学生出现在走廊上,但总体很安静;不像普通学校,下课铃一响,就跟几千只鸭子扑翅下水一样。


    许城难以想象姜皙从小在这所学校接受教育。不怪她几乎完全与正常社会脱节。


    操场上,一个白T恤灰裤子的男孩揪着双手,偏着头,慢慢朝这边走来。


    许城打量他十五六岁,长相清秀,皮肤很白,但目光斜视,一撞见他的眼神就受惊似的立刻避开。


    “添添——”姜皙轻呼,隔着栏杆摸摸他的头,“你好吗?”


    姜添垂着脑袋,安静地任姐姐揉着他的头发,说:“小猫。”


    姜皙T恤前胸印了只小猫。她低头,将衣服扯起来:“对呀,是小猫。你看,可爱吧?”


    姜添伸手戳戳小猫的脸蛋,腼腆地笑了下。


    姜皙把塑料袋从栏杆缝隙塞进去:“都是你喜欢吃的。但这个你没喝过,可以尝尝。”


    姜添摸摸那瓶乳白色的饮料,说:“它长得真好看。”


    “是吧,我也觉得。”姜皙语气开心,还带了丝骄傲。


    许城:“……”


    他双手插兜,再度环顾四周,街上依然没人往来。李知渠的人也不知在哪个角落,藏得隐蔽。但这会儿,姜皙的踪迹应该已经被发现了。


    “他——”姜添发出一个音,但没看许城,而是盯着栏杆。


    姜皙说:“他是我的朋友。你要和他认识一下吗?”


    姜添一动没动,许城说:“你好,姜添,我是许城。”


    姜添还是没动,右手攥紧了衣服,很紧张。


    “添添不怕。他很好的。”姜皙再次摸摸他脑袋,“你有没有想我?”


    姜添没答应,又说了一句:“小猫。”


    姜皙说:“小猫等下要走了。”


    姜添呆了,像在处理什么信息,隔了会儿,说:“添添,要和小猫一起。”


    “可是……小猫要去流浪了。”姜皙难掩悲伤,“不能带着你。”


    “流浪也一起。”他说,“添添,姐姐,一起。”


    “等我以后有办法了,就来接你好不好?”


    许城一旁看着,在弟弟面前的姜皙像个偷穿大人衣服了的逞强的孩子。


    远处教学楼里有人高声:“姜添!”


    姜皙立刻往柱子后躲,姜添则机械地偏了偏脑袋,将耳朵转向声音来的方向。他辨别了一秒,转身慢慢走去了,招呼也不打。


    他走远了,一个女老师着急忙慌地迎上去接他。


    再看姜皙,她垂着头,眼睫湿润,但泪没有掉下来。


    “走吧。”她终于说。


    许城什么也没说,抬起手掌,揉了揉她的后脑勺。


    *


    没过几天,许城把船开去修船厂做养护和船舷加固。


    他特地找了陵水码头下游十几公里开外,云西市下辖一个小县城的私人船厂。客少,对姜皙来说相对安全。


    那是姜皙第一次见识轮船上岸。


    修船厂在一处砂砾滩涂上,厂子不大,并未配备太多大型钢铁设备。


    许城将船开到船厂外水域,姜皙在船头将缆绳扔下去。


    岸上的工人接住绳子,绑紧绳索,绳索另一头接在十几米开外固定在地面的绞盘上。


    船前,从水边到岸上,近十个巨大的黑灰色船舶下水气囊迅速充气,像巨型的圆筒气球一样鼓涨起来。


    驾驶室里,许城加大马力,货船从水中缓缓沿气囊斜冲向上,沿着滚动的气囊向前行驶。直至平稳地完全离开水域,缓缓转向,行驶到理想位置。


    气囊慢慢泄气,船体下降停泊在陆地上。


    船舷平日大半沉在水下,上岸后,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姜皙这才发现船身很高,得搭专门的梯子才能下去。


    这是家私人作坊。中年夫妻加一对青年儿子儿媳,不请外人。


    全家做人本分、做事勤快。许城的船要是送去大船厂,得花个三五天;小作坊一次只接一单活儿,四人齐上阵,一天就能搞定。


    许城初中那会儿跟姑姑姑父常来他家,老板给了实惠价,寒暄几句就热火朝天地开工。


    老板娘快五十了,热情好客,见许城带了生人来,悄悄打听是谁。


    彼时,许城站在梯子旁。姜皙在不远处的船舷下,一边无意识踩着瘪下去的气囊,一边抬头望高高的船体。


    她今天特意穿的长裤,将假肢遮住。


    他说:“一个朋友,坐船来玩。”


    大婶说:“我以为你耍朋友了,小姑娘白白净净,好看的嘞。”


    许城学她语气:“阿姨你八卦的嘞。”


    大婶咯咯笑起来:“你是不是也快毕业了?”


    “刚毕业。”


    “考得怎么样?”


    许城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无所谓地一笑:“我那成绩,考试不等于充数?没学上了。”他抬下巴指指船,“以后靠这发家。阿姨,您给我好好弄。”


    大婶对许城的印象还停留在初中,只晓得他是个小混子,不感意外,说:“靠水为生好呀。人只要勤快,就饿不死的。”


    说完便裹上头巾去干活了。


    许城看了眼姜皙的方向,她还在船舷边,好奇地摸摸平时浸在水下的湿漉的船体。


    他们今天来得极早。这时候,江上白雾刚散,金色的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她白得好似在发光。


    大婶和她的儿子儿媳从她身边经过,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肤色,被她衬得像灰炭。


    他蓦地想起那天她说的话。


    或许,对姜家人来说,世间一切都是轻松游戏。逃出来是玩儿,回去也是玩儿。


    世人于他们,玩具而已。


    但这场玩闹,要到此为止了。看李知渠计划,今晚,最多明天,姜家人就会找来,把他跟姜皙带回去。


    许城眉心拧紧,踩着梯子上船去了。


    许城提早买了油漆,趁着今天修船,把栏杆和墙壁都粉刷一遍。自己做能省下不少材料费和工钱。


    姜皙再上船,见许城穿着白背心、黑色长裤,头上戴着拿报纸随便折的纸帽子,蹲在那儿刷栏杆。


    原本斑驳的栏杆被他涂成均匀的洁白。


    少年瘦长而有力的手臂被阳光照得生机勃勃,他微朝前倾斜着身体,宽松的白背心在风中晃荡。阳光充盈在白背心和他胸膛之间,透着某种蓬勃的力量。


    她好喜欢看他啊,眼睛挪也挪不开。


    姜皙巴巴看了好一会儿,搓搓被太阳晒得发热的脸,走过去问:“要我帮忙吗?”


    “不用。”


    但她快乐地说:“可我也想玩。给我玩一会儿吧。”


    “这是生计,大小姐,不是玩儿。”他说这话时语气很难说好,头也没回,眼睛紧盯着在栏杆上平稳移动的刷子。


    她皱眉:“说了不许这么叫我。”


    “你不就是吗?姜家大小姐。”他今天没有容忍她。


    姜皙兜头一盆凉水,不明白他突然怎么了。


    可仔细想想,他对她其实一直是这样,阴晴不定的。有时像朋友一样,寻常交谈,关心玩笑;有时又像忍着厌烦,很讨厌她似的。


    她窘迫地小声:“你怎么了?”


    “干活儿呢,怎么了?”许城拿着刷子,脚正要往这边移。她刚好挡在他行进路上,“能一边歇着吗,挡路了。”


    她赶忙移开,因他略显烦闷的语气而不知所措。如果许城能看到她此刻无助的表情,或许会心软,缓和一点。


    但日晒天热,油漆又是个细致活儿,他紧盯刷子,始终没看她一眼。


    姜皙在他身后杵了三分钟,也不见他有回头的迹象,默默回房去了。


    没一会儿,屋内传来低低的收音机声响。


    许城皱了下眉,将刷子蘸满油漆,重新涂刷。


    栏杆耗时不久。但船面建筑的外壁是个大工程,整体刷下来花了四个小时。


    等全部弄完,下午两点多,许城胳膊都快废了,脖子也晒爆了皮。


    他计划在这儿停一晚,次日一早下水返回。


    回到室内,姜皙在里屋睡着了。


    许城去卫生间把手臂上沾染的油漆清洗了一遭;天气太热,又冲了个凉。


    不知怎的,下午格外闷热,江上一丝风也没有,走到哪儿空气都粘稠得跟蒸笼似的。


    许城记得,天气预报中的暴雨要等明天夜里。


    六点左右,老板一家将船整理完毕,收工。许城检验后很满意,付了钱,说停一晚,明早走。


    老板的儿子媳妇不住船厂,骑着摩托车回家了。船厂一个简易小砖房是给老两口住的。


    到晚饭时间,夫妇俩邀许城吃饭。


    许城婉拒了,料想姜皙或许不愿意。云西这边特色的炸整鸡很有名,且离这儿不远就有条小吃街。本想叫姜皙一起,也算缓和下,但她在睡觉。许城于是独自步行过去。


    太阳西落了,可气温未降,反而愈发闷热,走了不到五百米,又是一身热汗。看样子,明晚会是场特大暴雨。


    乡间道路两旁墨绿浓重,夕阳残照,沉寂无风。


    许城一手拎着炸鸡,一手转着钥匙,心神不宁地往回走。


    “滴——”


    霸道的汽车喇叭声破风而来,极其嚣张。行驶在路中央的几辆自行车和三轮车吓一大跳,纷纷往两旁躲避。


    许城回头。


    两辆漆黑瓦亮的轿车风驰电掣杀过来,毫不减速地疾驰而过。一个骑三轮的老汉差点儿没躲过,摔倒在地。但那两辆车太张狂,根本不停留,轮胎搅起路上一阵尘土。路人们霎时跟浇了沙尘暴一样。


    许城攥紧塑料袋口,别过头去咳嗽两下,却见两辆车在前方朝左拐去——那头只有江边的船作坊。


    许城一愣,立刻加速奔去。


    第17章 chapter 17


    chapter 17


    许城一路狂奔到小船厂, 两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正在船厂各个房间杂货间里搜索,更有四五个已登上船,翻箱倒柜。


    老板和老板娘摔在地上。老板被揍得鼻青脸肿, 头流鲜血。老板娘手上、脸上擦破了皮。


    可怜一把年纪,被人殴打成这幅惨状, 夫妇俩惊恐地抱在一起;见了许城,惶遽道:“怎么回事啊?”


    许城一摸兜, 手机落在船上充电了, 道:“你们先报警!”


    “不敢啊。”大婶痛哭, “他们说只是找人,不关我们事。要是报警, 就把船厂拆了。”


    “那你们藏起来, 不管发生什么事别出来!”


    许城迅速奔向船。


    船上,三个着黑衣的男人几脚将超市区货架全踹翻。垒起的货箱一股脑儿扔地上。什么西瓜、萝卜、饼干、饮料瓶、电池、面粉、摔得到处都是。


    许城一股怒火直往头上冲,但这会儿没功夫跟他们计较, 飞快从船廊绕去起居室。


    里头两个男人,一个抱胸冷冷站在一旁, 另一个发泄怒气, 把桌子茶几全掀了。帘子也扯断,破布般丢一旁。要不是空间狭窄, 怕是把沙发也掀个底朝天。


    许城:“你们他妈的谁啊, 在我船上发什么疯?!”


    屋内的人停了。抱胸的男人转过头来。他二十五六岁,眼神阴鸷,额头上一道骇人的刀疤, 将左眉切成两半。


    “四哥,没人!楼上找了,也没有。”另一人跑来汇报。


    叶四始终盯着许城, 判断着眼前这个人,等手下汇报完了,开口:“人在哪儿?”


    许城:“谁?”


    “姜家的小姐。我再问你一次,人在哪儿?”叶四看出这人不是个软骨头,这么大阵仗他居然不怕,料想他会撒谎抵赖。


    不想许城慢条斯理将手里的炸鸡袋子放到灶台上,冲他一扬唇:“你有本事。找啊。找到了人你带走。”


    他直视叶四的双眼,目光挑衅,语气放浪,扬了声:“姜皙,你最好藏好了。要是被他们翻出来,我可懒得管你!”


    船屋里很安静,没有一丝声响。


    叶四没动。旁边那男的恼火了,冲上前一拳打来。


    许城脸色一变,斜身躲过,一脚踹他右腰上。


    男人猛地后退,踩到四脚朝天的桌子,脚一扭,嚎叫一声,一屁股坐进桌子里。


    叶四眼神急剧发冷,人站直了,抻着肩膀,动了动手指头,吼出一声:“这儿!”


    他一号令,船上超市区的、船下到处搜罗的五六人齐齐朝此处涌。最先从超市区赶来的两人一进屋就朝许城挥拳,许城抄起椅子狠砸下去,抵住两人。


    室内门窄,大块头冲在前头,他弟兄堵住后路,两人进退不得,一时只能抬手抵挡,无法进攻。


    先前跌进桌里的男人见状,强行起身要箍许城后腰,被他一个侧身踢,重新踹回桌子里。


    “我他妈给你脸了!”叶四手攥成拳,大步过来。


    许城扔下椅子,一个闪身移到灶台旁,抽屉拉开,抓住一把刀,人迅速闪到叶四身侧,刀刃抵住他脖子。


    门口两大汉面前椅子松了,以为找到突破口,刚要发作,止了动作。


    许城攥着刀,还歪头看了叶四一眼,陈述:“我给你脸了。”


    拎着椅子的大汉吼道:“你他妈知道我们谁吗,啊?胆子这么肥?”


    “知道。”许城说,“姜家的狗东西们。”


    叶四笑一声:“小子诶,我要拆了你骨头喂狗。”


    许城拿刀刃贴了贴他的脸:“谁先拆谁的骨头?”


    “你现在就拆。我他妈赌你敢!”叶四低吼,像要发狂的疯狗。


    他叶四居然在一帮弟兄面前被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拿刀抵着,耻辱化作怒火在身体里冲。


    “杀你不用坐牢?”许城闲问,“你这么激我一下,我就得蠢相得把自己搭进去?”


    几个大汉都不出气,诧异于许城小小年纪,胆量惊人。还居然性格诡异,都这关口了,跟个滚刀肉一样调侃讽刺。


    大概是他情绪太过平静,叶四语气也定了半分,说:“那你想怎么办?”


    许城说:“都给我滚下去。”


    叶四居然笑了起来:“我们是受了命令的,要带人回去。你拿脚趾头想想,你说的,可能吗?”


    许城默了默,他料想到了,说:“你们几个都是打架的好手,一对七,我没胜算。可我手上有刀,你们也没胜算。”


    “真要打成那样——”叶四想了想,忽然提高音量,“姜大小姐,这里就要出人命了。你这位小哥哥要么半死,要么吃牢饭,你不出来管管?”


    许城眉心一拧,暗骂他阴险。可——四周仍是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响动。一帮大老爷们又等了半分钟,还是没动静。


    叶四咂舌,赞赏地说:“小姐够狠啊,不愧咱姜家人。”


    而许城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不在船上了。


    这时,剩下两三个人出现在门外,汇报:“四哥,船上找遍了,没有。”


    叶四思索了会儿,突然问:“床底下呢?”


    坐在桌子里的男人抬手:“我找了,没有,全是纸盒。”


    许城一愣,预感不详。


    叶四骂道:“你个蠢货,老八!”


    门口几个男人瞬间明白他指示,冲进里间,两个抬床,一个掀纸盒。就听一声尖叫,姜皙被拖了出来。


    “别伤到小姐——”叶四大笑起来,阴阳怪气道,“小子,刚说好了。我们找到,人就带走了。”


    姜皙被两个大汉从里间拎出来,她目光仓皇,望住许城,一瞬间那眼神变成了有力量的手,死死抓紧着他。


    “小姐,请吧。”叶四居然不顾脖上的刀刃,冲她颔了下首,动作恭敬,但语气绝对谈不上。


    姜皙一脸凄惶,只盯着许城。


    叶四冷了脸色,下令:“你们带人先走。”


    许城一下收紧手中刀刃,利刃卡在叶四脖子上。但其他人收了命令,不管不顾。老八架着姜皙飞快往外走。姜皙一把扯住许城的T恤,力量之大,扯得许城歪了一下。刀刃蹭开叶四的皮肤,渗出一丝红色。


    几人见状,赶紧掰扯。但姜皙不肯松手,死命攥着他的T恤。


    她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切切望着他,黑色的眼睛里像是装着千言万语,悲伤,绝望,恐惧,不舍,依赖,不肯别离,什么都有。


    许城竟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时间脑子空白,人被她扯得摇来晃去。几个男人废了好大劲拉扯她,把她的手腕、手指扯得通红;终于,她的手承受不住,被掰开了。


    姜皙“啊”地厉叫,伸着因充血涨得血红的手,还要冲过来再次抓许城;但在触及的那一秒,一个男人迅速打开她手腕,另一个将她拦腰扛起。


    几人护着守着,迅速出门下船去。


    许城立在原地,刀刃抵着叶四,心跳已在无意识间加速到狂跳不止,耳朵像要爆炸之时;暮色中传来姜皙一声哭叫:“许城——你别不管我——”


    许城咬牙骂了声:“艹!”一把推开叶四,冲出门去。


    船头,姜皙抱着缆绳桩死不松手,几人正试图强行将她扯下船。眼见许城赶来,其中两人抓起船侧的钢管,迎头挥来。许城接二连三拿刀抵挡,刀把震手也丝毫不觉。那刀本就不趁手,几下砍得刀刃卷页,成了废铁。


    许城索性扔了刀。一人再次挥动钢管而来,他竟生生拿手接住,扯住钢管一拉,将人拖到跟前,猛一脚蹬到肚子上,踹开两三米远。


    第二人趁这功夫一棍子砸在许城肩上,骨头砸出闷响。许城吃痛地一棒朝对方打去,对方立刻抬起钢管抵挡。可许城发了疯似的,击打力气极大,速度极快,接连不断猛击之下,对方被震得双手发麻,节节后退;许城趁机下了猛力,找准时机,一管子打在他手背手指上,对方惨叫着松了武器。


    许城接着两棍子打在他肩上腰上,将人打趴在地,毫不恋战冲向姜皙。姜皙双眼瞪大,惊恐看向他身后。许城听到身后响动,立刻回头,叶四挥舞的刀落了下来。


    是许城扔掉的那把刀。刀刃卷得东歪西扭,却足够在人身上划开口子,也恰恰因为卷刃,割拉出剧烈疼痛。


    许城本能抬手去挡,刀从他右手臂划上肩头,右上背部顿时鲜血一片。叶四紧接着狠狠一脚踹上许城侧胸腔,力量大到他飞出去三四米,扑倒在地,把甲板砸得哐当巨响,头撞到姜皙面前——船头的缆绳柱上,发出骇人的一声脆“砰”。


    那声音恐怖至极。


    浓稠的鲜血瞬间从他头发里淌出来,覆上额头。


    许城没了任何动静。


    姜皙趴在船头,惊呆了,她僵硬地伸手去碰他,手胡乱抓,抓到他肩上、头上到处是血:“许城——”


    叶四喘着气上来,还不解气,猛地又踢了地上的人一脚。


    “住手!”姜皙痛苦到极致,尖叫,“叶四你再踢他,我要哥哥杀了你!”


    “那小姐松手。”叶四说,“你再为难我,我现在就把他捆了沉江里去,信不信?”


    姜皙紧紧咬牙,眸子里又恨又悲。


    “那你们喊医生来,”她扑上去,推许城,“许城你要不要紧,许城——”


    叶四不理会,挥了个手。他们抓着姜皙下了船,其余人也一道飞速撤离。


    她哭喊:“喊医生来!叶四你喊医生来!”


    没人理会,只有忽然刮起的大风,吹得船厂三面高高的香樟树簌簌摇动。


    “喊医生来!”姜皙大哭大叫,却被拖远,塞进车里。


    叶四车停的位置更方便转向,先开了车出去。


    姜皙坐的车落在后头掉头。


    而这时,一身血的许城慢慢爬了起来,他拿右手臂抹了下额头上的血液,从工具箱里捡了把重重的长扳手,走下楼梯,沉声一吼:“姜皙!”


    车后座的姜皙一回头,立刻咬人手腕,挣脱了推开车门跳下来。后座的人速度极快,马上下车抓住她。


    许城下了楼梯,直奔车而去,在经过气囊鼓风机时,推开电闸。鼓风机剧烈震动起来。


    那头,后座的男人再度将姜皙拉上车,锁了门。驾驶座上的老八立刻启动汽车,调转车头,却见许城猛冲过来,一个飞跃跳上引擎盖。


    他提着长扳手,浑身的血,像个修罗,逆着船厂高高的探照灯光线,扬起手中的铁器,狠狠一砸。


    挡风玻璃碎成蛛网,视线彻底受阻,车无法开了。


    老八被他狠恶的气势给震吓住。他手上有工具,他们怕对付不了,忙锁了车门,给前车的人打电话,祈祷他们发现后车没跟上。


    下一秒,许城跳下引擎盖,绕到姜皙那扇门前,知道拉不开车门,根本试也不试,拿扳手猛力砸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蛛网扩大,碎裂,破开。


    前车返回,疾驰而来。


    许城一手拎扳手,一手伸进碎玻璃,不顾被剌得鲜血淋漓,扯起安全锁,开了车门。


    姜皙被人抓着双手,动不了;许城直接搂住她的腰将人扯出来,同时一扳手打下去,对方松了手。


    许城拉起姜皙,狂奔向鼓起的气囊,跳上去。他们踩着气囊,身体不平衡地左歪右倒,好不容易跑到梯子旁,许城掐住姜皙的腰,将她托起,自己紧随其后爬上梯子。


    前车已经赶回,叶四等人全部下了车冲来。


    许城和姜皙跑上船,飞奔上楼去驾驶室,发动轮船。


    那帮人忙着爬上气囊,踩在鼓鼓囊囊的气囊上,歪七扭八地上前。轮船缓缓启动,沿着滚动的气囊向前行进。


    老八好不容易赶到梯子旁边,但船已开走,梯子直通天空。


    他们哪肯放弃,奋力去追缆绳。


    驾驶舱里,许城将马力开到最大,货船碾着滚动的气囊发出巨大的摩擦声,加速朝江里冲去。


    许城额上沾血,乌发汗湿,漆黑的眼睛紧盯江面,双手握紧船舵,说:“抓紧了。”


    姜皙抓着墙壁上的铁扶手:“嗯!”


    “三、二、一!”


    货船猛地冲出气囊,前半截先悬了空,在重力作用下一个猛子扎进江中,哐啪一声巨响,砸开江面,拍溅起巨大的水花,直冲甲板!水浪甚至冲到二楼,扑进驾驶室。


    下一瞬间,后半截船也坠进江中,又是一个猛子下砸,将前倾的船头翻翘起来。


    来来回回跷跷板般的剧烈晃荡下,姜皙抓不住,脱了手,随着倾斜的船身滑过来。


    许城本能地张开一只手臂去拦,姜皙一下扑进他怀里。剧烈动荡中,年轻的身体撞击到一处,紧紧相拥。


    船体颠簸着,在剧烈晃动的水面上掀起巨浪后,轮船彻底入水,加速前行,在夜幕中很快离去。


    第18章 chapter 18


    chapter 18


    天色渐黑, 地平线上最后一丝微光也熄灭。


    小货船行至云西市下游十几公里,许城已力竭,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力在一处浅滩抛了锚, 人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姜皙慌地扑上去看,血没有继续流了, 变成黑红色的血痂、血渍,覆满他的头、手臂和衣衫。


    许城原侧躺着, 缓缓一瘫, 平躺在地, 眼神空洞。


    他很痛,从头到脚蔓延着一股玻璃碎裂般撕扯牵拉的剧痛。与痛苦纠缠的是所有力气被抽走的疲累, 累到恶心想呕吐。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么一帮恶鬼手里把她救出来又逃出生天的, 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或许是因为看到被他们任意打砸的船厂和货船,看到老板夫妇跪在地上的恐惧泪水;或许因为愤怒;因为方信平李知渠;因为做戏;因为什么也没想的本能;又或许……


    因为她……吗?


    他希望不是。


    他不知道自己抽了什么风,明明应该服从地任由叶四将他俩提回姜家去, 最多演一演挣扎情深小打小闹,也不知哪根筋不对, 祸闯成这幅样子。难道, 只是想把戏做得更实?还是……为了……她?


    不知道。脑子已转不清楚。


    许城躺在地上,太痛了, 痛到想哭, 想笑;疼痛刺激,放大了他心中的恐惧,折磨, 悲愤,他快要疯了。只想冲人发泄,身体却已脱力。


    他闭上眼, 连喘气都没了力气,像是睡着了般陷入混沌迷雾里。


    姜皙慌慌地守了他许久,因太害怕,哭了起来:“许城,你一定很疼吧。对不起——”


    他一言不发,撑着地,艰难坐起;脑袋埋进染血的手臂里。他突然很恨她。


    “许城——”


    他没抬头,嗓音沙哑:“下游五公里有个码头。明天,到了那儿,你就下船,走吧。”


    姜皙没做任何争辩,起身下楼去了。


    停船很临时,只有船锚和锚链固定,没有岸边缆绳桩可用。江水东流,不似平静湖面,船体被水流冲击,不均匀地时而左偏、时而右移。幅度并不大,但许城头中一片晕眩,胸口翻搅般的恶心。身体机能剧损的状态下,一点不适都成倍放大。


    脚步声响起,姜皙返回,拿了纱布、酒精和棉球。


    “我先给你清理伤口。”她跪到他身旁,试着触他小手臂。


    “手拿开。”他仍保持着埋头的姿势,“不要碰我。”


    “可是——”


    “我叫你不要碰我!”他猛地打开她的手,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愤恨,甚至恶心、憎恶。


    姜皙懵了,继而羞惭,颤抖着问:“你……生气了吗?对不起,许城。”


    许城双手攀住操作台,人努力站起来。此刻,水流作用下,船体在缓缓左转。窗外,远处水平线上,城市的光芒像一条金色的线在流淌。


    他深深喘一口气,垂着头,问:“如果他们没找到你,你会一直躲在那里,看着我杀了他们,或他们杀了我吗?”


    姜皙怔了怔。是他说要她藏好的,不然就不管她了。


    她只是……想听他的话而已。


    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害怕地问:“我应该自己出来的,是吗?”


    不是。


    可……他到底想问什么,他也糊涂了。剧烈的疼痛叫他思绪混乱。


    他荒谬地笑出一声,扭头看她。因头颅低垂,沾血的一簇簇额发掠在眼前:“你见了姜成辉,喊他什么?”


    姜皙隐约明白了,轻咬住唇:“所以,你讨厌我?”


    “很讨厌。”许城说。


    姜皙的心突然很疼,她有些慌乱地将这一丝情感压抑下去。


    她想,应该的。她看到叶四他们长驱直入、肆意欺辱船厂老板夫妇,把他们安身立命的小港湾砸得稀巴烂,她也厌恶。


    她觉得自己有点无耻,但她还是小声地想挽回点什么:“可我没有做过——”


    他打断:“他是不是你爸爸?姜淮是不是你哥哥?我现在要是告诉你,他们都该死!你是不是会想要我死?”


    这样巨大的问题砸到她面前,她没法反应;几秒后,迅速摇头:“我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会这样想我?”


    他眼神冰冷:“我们才相处多久,你知道我什么?我又能认识你多少?或许,在你面前,我全是装的,装好人一个。又或许,你也全是装的,装单纯,装无辜,装一切跟你无关。谁都说不准,是不是?”


    “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就这么说了。”他眼中有凌乱的愤怒和疯狂,“你是姜家的人,你能是什么好东西?!”


    “你……”她又气又伤,犟道,“我不是这样的!我讨厌你这么说!”


    “那你滚!”


    姜皙脸颊涨红,攥着纱布的手指节掐得森白;她用力盯着操作台上的水路图,眼里水光闪闪。许城觉得她要被他骂走了,但她忽然朝他走来,不由分说要看他手上的伤口。


    他心里豁然一片苦涩,别过头去,反手将她推开;她往后踉跄几步站稳,再度上前;反反复复,船舱里安安静静,谁都不说话,只有她不断上前、被推开;两人不断打手、踉跄、脚步的循环声响,像在比谁能犟得过谁。


    不知多少次,他再次将她一推,力度并不大,但船体随水流向右转到极限后,反弹向左,两力相加,姜皙猛地被甩撞到墙壁上,哐当一声响。


    她看着他,眼神又无辜又倔强,两行泪无声滑落。


    许城无言。


    姜皙面无表情,好像流泪的不是她,执着地再度上来给他清理伤口。


    这次许城没动,任她由她。她先给他清理手臂上的碎玻璃渣,想起他打破车窗,徒手穿过裂玻璃的画面,只觉从手指到心头一抽一抽地疼。


    玻璃渣拣出来,棉球蘸了酒精,擦拭上去,他疼得手臂上肌肉直弹,人也直抽气。


    姜皙立刻低头,轻轻朝他伤处吹气,清凉的风缓解了一丝疼痛。


    她克制着,但眼泪源源不断;当她剪开他血糊的T恤,看清从手臂延伸到肩膀后的那一道撕裂的大伤口,泪水汹涌而出。


    那时,许城坐在操作台前,姜皙在他身后。他看见她单薄的身影投射在后视镜里——她两只手都拿着东西,只能抬起手臂,拿手肘捂住眼睛,哭得肩膀直抖,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一切都静默无声。只有镜子里她薄薄的影子,和夜色里缓缓闪烁的远方的船灯。


    她怕他发现,所以没有哭很久,大概半分钟就忍住了;可拿起棉球,手悬在他肩上,不知从何处下手。


    许城淡淡开口:“直接拿酒精倒上去。”


    姜皙哽咽:“……那会疼死的。”


    “伤口太大,棉絮要是沾留在里面,反而麻烦。”


    她一咬牙,迅速倾倒并移动酒精瓶,透明液体飞快冲洗过他整条伤口。许城做好了准备,但剧痛之下,没忍住惨叫一声:“啊!——”


    他疼得整个人一下前倾,双手死死撑住台子;脖子上青筋暴起,背后的肌肉一块块全紧绷起来,剧烈颤抖。


    他喘着粗气,不停调整呼吸,好不容易缓过来一点儿:“好了吗?”


    “快了。”姜皙拿纱布沾了酒精,清洗他头上、脖子上、背上的血渍血痂。


    化开的血水染红了一块又一块纱布。


    碰上厚的血痂,她得用力来回搓,他被她搓得摇来晃去,不发一言。


    等姜皙给他包好纱布,已是夜深。


    那晚,姜皙执意让他睡床上,她睡沙发。他疼累交加,并没多言,一头栽倒在床上。


    第二天早上,许城没起来。


    姜皙想着他太累了,没有吵他。


    早上天气极差,乌云密布,天地间灰蒙蒙的像入了夜。狂风直卷,风大到能看到岸上的树林被吹弯了腰。


    船也明显受大风影响,时不时摇晃。不过江中不比海上,不至于让人摔倒。中午,姜皙给许城做了很大一碗焖饭,特意加了几大块牛肉和两个鸡蛋。


    她去里间叫许城吃饭,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因天气太差,里间光线昏暗。姜皙立刻开灯,就见许城双眼紧闭,面颊潮红;肩上、手臂上浮起大片昨夜打斗留下的淤青,青的、紫的、蓝的,骇人得很。


    她爬上床,伸手摸他额头,一片滚烫。再摸脖子、腰上,到处跟火炉一样。


    “许城!”她推他,“许城!你发烧了。”


    许城痛苦地皱了下眉,眼皮像有千斤重,眯开一条缝:“嗯?”


    “先喝水好不好?”


    “嗯。”


    她很快端来一杯水,努力把他抬起来一点,摸到他背后上热汗湿透;他一口气喝下一整杯水了,人瘫倒回去。


    姜皙呆了会儿,下了决定:“喊救护车。”


    刚要下床,手腕被他滚烫的手掌攥住,他哑道:“没事。急救箱,有消炎药。”


    超市区已被叶四他们砸得稀烂。姜皙翻出药箱,找了消炎药、退烧药回去,刚抠出两粒,绝望道:“不行,过期一年了。”


    “能用。”许城强撑起来,不由分说,将药粒塞进嘴里,灌了下去。


    人再度重重倒下,直喘粗气。


    姜皙感觉到他呼出的每口气息都灼热无比。


    “许城,我怕这样不行的。”


    他闭着眼,蹙眉:“你好吵啊,让我睡一会儿。”


    “可是——”


    “死不了的。”


    “万一死了呢?”


    “万一死了?……”他思考了下这种可能,干枯的嘴唇忽而弯起一笑,“那也挺好。”


    “好什么好?”她急了,悲伤道,“你死了,我就哭死!”


    许城缓缓睁开眼,清黑的眼珠望住她:“为什么哭呢?”


    姜皙说不出为什么,望着他,眼中再度含了泪。


    他居然笑了下,嘴唇惨白:“姜皙,我们交情有那么深吗?”


    她不知道,她说不上来。可她就是想哭。而他闭上眼,疲惫地长吐出一口气,睡去了。


    整个下午,姜皙坐在昏昧的房间里,听着外头呼啸的风声,坐立难安。


    才三点多,天竟全黑了,一瞬间大雨倾盆,敲打着铁皮的船屋和甲板,发出巨响。


    特大暴雨来了。


    姜皙一次次进去看许城情况。到了四点,她发现药物没起作用,他的身体依然像个燃烧的火炉。姜皙慌了,不管了,拿手机要喊救护车,要报警,可暴风雨的江上,早就彻底没了信号。


    她不停叫他、喊他;他眼睛紧闭,没有任何回应。


    姜皙迎着风暴跑去甲板上,天地间一片黑风暗雨,方圆几百米竟看不见任何光亮,只有铺天盖地的雨,和震耳欲聋的雷声雨声。


    这艘颠簸的船被遗留在了天地间。


    她压抑住心中令人胆寒的恐惧,折返回船舱,将四五条毛巾、浴巾、全部打湿了放进冰箱冷冻舱。又将里头冷冻的脆脆冰取出来,给许城擦身体。


    冰化了,她去拿冻好的毛巾,毛巾化了重新冻上,换新的浴巾。直到她自己冻得手脚冰凉。


    连续四个小时,她每隔十五分钟就给他擦脸和脖子,手臂和后背。到了夜里九点多,她累到快虚脱,可他的体温仍在起起伏伏。


    而外头暴雨毫不停歇,猛烈敲打着轮船。某刻,一股巨风刮来,船身猛地摇晃,坐在床边的姜皙一下倒在床上,滚到他身旁。


    她抱紧他的身体,突然悲从中来,大哭出声:“许城,我们一起,一起死了吧!”


    如果这时候,锚链断裂,风刮船倾,他们就这样一起沉进江里,她也毫无怨言。


    昏迷中的许城似乎听到她的哭声,皱了眉,沙哑道:“姜皙……”


    “我在!我在!”她立刻止了哭。


    他不知是不是烧糊涂了,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对不起。”


    “什么?”


    他缓缓睁眼,目光涣散:“我不是想赶你走。我是,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她听不懂,疑心自己听错,又呜咽着问了一遍,“什么怎么办啊许城?”


    “我该怎么办?”他很轻地叹出一句,又闭上了眼。


    姜皙这才意识到,他根本没听到她说的任何一句话,全是在梦呓。


    她想起家里人说过的回光返照,惧怕得泪水狂涌,紧紧抱住他,嚎哭:“许城——”


    而他忽然又睁开了眼,望着天空,很遥远的地方。


    “妈妈……”他唤了一声,极尽委屈心酸,下一秒,清澈的眼泪从两边眼角滑下来,玻璃珠子一样滚落入鬓角,“妈妈……”


    他哭了起来,可连哭泣都没有太多力气,很快就虚脱地闭上眼,再度沉睡过去。


    第19章 chapter 19


    chapter 19


    那天夜里, 姜皙持续拿冰冻过的毛巾给许城降温,一直坚持到凌晨两点多,她精疲力竭, 实在撑不住,倒在他身边睡了过去。


    暴雨下到后半夜也丝毫不减, 风啸雨打船摇,姜皙下意识紧紧搂住许城的身体, 模糊地想, 要是船体倾覆, 便一起沉下去。


    她不要孤零零地变成水鬼,一只鬼到处漂流。


    可如果和他一起, 那她也不怕了。


    姜皙身心俱疲, 一觉睡得很沉,可许城掀开她手臂起身时,她猛然惊醒, 只觉船摇得异常剧烈,仿佛地震。


    天旋地转间, 许城已撑着墙壁, 走出里间。


    暴风雨依然没停,仿佛时间不曾流逝, 仍困在昨晚。但墙壁上挂钟显示上午八点半。


    她爬起来:“许城!”


    面前的屋子、脚底的船板大幅倾斜, 她一下摔倒,滑撞到沙发旁。刚走到门口的许城也向后倾倒,猛地跌落在地。


    他一手撑地, 一手伸向她。


    她慌忙朝他伸手,可刹那间,船身晃动更剧烈。她跟着茶几从左侧滑去右侧。茶几撞到墙上, 砰地一响。


    姜皙眼看要撞上去,许城将她拦腰捞住,搂紧了,趁着船体摇摆减缓的功夫,和她一起卡进角落的斗柜旁躲避。


    姜皙一脸惊恐:“怎么了?”


    许城嘴唇仍白,眉心紧皱:“锚走脱了。夜里涨了洪水。”


    “你好些没有?烧退了吗?”她慌忙摸他手臂和额头。谢天谢地,终于退了。


    这突转的话题让许城顿了顿,有些措手不及,没能躲开她的手,人很快回神:“我必须上去。”


    但船摇晃成这样,怎么上去?


    许城将姜皙的手放在柜子上,让她抓紧;他刚要起身,船体倒斜向另一个方向,他再度跌落,两人和柜子一道从这头滑撞到另一头的沙发角落。


    柜子和沙发卡死,稳固住一小角空间。


    姜皙说:“要重新抛锚吗?”


    “没用的。”


    水急船晃,江底巨量泥沙滚动,没那么容易固定。哪怕抛锚成功,在洪峰中也依然很危险,极可能再次走锚脱锚,甚至翻船。


    他说:“必须把船开到最近的码头。”


    “可你行吗?”


    他虽然退烧了,但额上全是虚汗,脸和嘴唇白得像纸。


    “不知道。”许城实话实说,试着握了下拳,身体仍虚弱,没什么力气。


    “我们会死吗?”


    “谁他妈知道。”他扫视东倒西歪的室内,看她一眼,“怕死吗?”


    她想一想,竟开心地笑了。


    经过昨夜,看到他又恢复,没有比此刻更好了。


    “笑个屁。” 他拧眉说着,下一秒,却也笑了,只是笑容有些苍白。


    很快,许城察觉到船似乎被冲到一处开阔水域,湍急的洪流有了丝缓解,船身的摇晃也大幅锐减。就现在!


    “你待在里面,别出来。”他交代一句,立刻起身,摇晃着冲出门去。


    门开的一瞬,狂风大雨混杂着江上的水汽,像巨大的水流闯入室内;扑得姜皙睁不开眼。


    外头,天像破了洞似的往下灌水。江水变成愤怒的土黄色。水位暴涨,滚滚东流。他们的船彻底失了锚点和控制,左摇右晃地在洪峰中颠簸向前。


    许城瞬间被暴雨淋得湿透,本就体力不支,风狂雨骤,他在船上摔得左摇右摆,竭力挪向楼梯。眼见只差一米,一股洪水袭来,船底猛地一震,直把他抛起来,掀去栏杆外。


    许城滚落船沿边,半条腿悬去船外。他试图抓栏杆,可雨水打滑,他这侧船恰好处于下倾状态,再不抓住稳,他只怕滑落江底。


    他奋力去抓,船身一斜,眼看要错过;一只细白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他条件反射地攥紧了她的腕子。


    姜皙趴在地上,隔着栏杆紧抓着他,她一脚蹬着栏杆,因用尽全力,假肢把腿上卡出了鲜血。她奋力将他拉近,许城抓住栏杆,勉强翻到内侧。


    两人剧烈喘气,迎着风雨爬上楼梯,冲进驾驶舱。姜皙逆着狂风用力关上舱门,疯狂吹打的暴风雨关去室外,她彻底没了力气,浑身雨水地瘫坐在地。


    许城跌坐到操作台前的驾驶椅上,因力竭,浑身发抖。


    他头上脸上全是雨水和虚汗,嘴唇更白了,双手抖动如筛,但一双眼睛坚定冷静,熟练地迅速起锚,开动发动机,握紧船舵,控制方向,穿越风雨洪浪而去。


    雨刮器疯狂摇动,但风雨太大,水流如注,防风玻璃前方视线全断。


    许城透过肯特窗判断方向,水路图上显示着船体位置。下游三公里有个极小的民用码头,许城给对方发了联络和求助信息,得到回应后,破洪而去。


    货船穿过风雨和洪流,很快靠近码头。


    两个穿雨衣的工人站在岸边朝船挥手挥旗,打着掉头的手势。


    许城调转方向,逆着水流靠近岸边,抛锚;船锚砸入江底,但没有固定。


    走锚了。


    姜皙也察觉到这次停船格外漫长艰难。岸上的工人大声喊着什么,风雨太大,根本听不清。


    姜皙不出声,屏气等待。许城脸色枯白,但目光清明坚毅,浑身紧绷克制着疲惫到发颤的肌肉,开船,再来;一次不成,再来一次;再不成,再来。


    终于,砸下去的船锚沉入江底,攀固住泥石,稳固住了。许城将船撞靠码头,两个工人敏捷地跳上船,一前一后解了缆绳,跳回岸上,捆紧岸边的缆绳桩。


    直到他俩纷纷朝许城举手,他才一瞬松了方向舵和油门,人靠倒在椅子里,直喘气。


    发动机的轰鸣声瞬间消散,船停了。


    一个工人上来,见船舱里年轻的两人,惊得下巴快掉了,劈头就骂道:“你成年没有?!”


    许城没气说话,虚弱地给他看驾驶证。


    “也太疯了!出门不看天气预报啊?今夏最强洪峰知不知道?所有船都停了,你们在江上窜什么?!死在这时候,捞都捞不起来!”


    许城低头认错:“对不起了叔。谢谢救命。”


    他态度好到离谱,那大叔一下没说出话来,板着脸收了他递过来的停船费,走时说了句:“身上纱布都湿了,赶紧换掉,小心发炎。洪峰今晚就过,别再乱跑。”


    工人走了。剩下两人在驾驶舱里缓命。


    终于……靠岸了。


    平稳了,只剩洪水经流岸边带来的起伏。


    许城仰头阖眼,靠在椅背上喘息。


    姜皙脑袋往墙上一砸:“活过来了。”


    许城听言,扭头看她半刻,唇角很浅地动了动,目光下移:“你腿……”


    “不要紧的,只是破了点皮。”


    疲累到没有多的话。


    许城清洗完,换了纱布和干燥衣服,在里间沉睡。姜皙也梳洗干净,去沙发上补觉。


    到了下午,风雨终于减弱。


    姜皙醒来,是黄昏时分,大雨弱变成中雨。天反而亮堂了。


    超市区里,叶四的打砸加上大暴雨,货架东倒西歪,商品到处都是。好在货架本就有防倒处理,只是杂乱些,损毁并不多。她先将不能售卖的食物挑出来,去做饭。


    许城从前天夜里至今,经历打斗、刀伤、发烧、走锚、洪水;经历苦痛、力竭、惊险,终于靠岸后,一觉从上午十点睡到下午五点半,睁开眼时,脑子里的混沌剧痛终于消散,恢复了清明。


    帘外飘来青椒肉丝的香味,许城掀帘出去,房间内物件已简单归置整洁。


    桌上一大一小两碗江州米粉,一盘韭菜摊鸡蛋;青椒肉丝刚出锅,被姜皙放上桌子。


    许城搓搓脸,咕哝一句:“我快饿疯了。”


    “所以我做了好大一碗米粉。”她殷勤地将大碗推给他。


    米粉Q弹入味,汤里有大块牛肉,外加两个荷包蛋。粉吃掉一半,再往碗里添上肉丝青椒和摊鸡蛋,滋味极好。


    只是那煎得焦黄的韭菜鸡蛋一口咬下去,咔呲一声,许城从嘴里捞出一小枚鸡蛋壳。


    姜皙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用的是碎鸡蛋,有小碎壳,没看清。”


    许城也不介意,扔了蛋壳,埋头继续:“没事。过期药都能吃,这算什么。”


    “那个药肯定没用,或许还有副作用。”姜皙心有余悸,慌慌地说,“昨天晚上,我以为你会死掉了。”


    他抬眉,不太信服,说:“有那么严重?你就喜欢大惊小怪。”


    “有啊。”姜皙轻呼,“你还喊你妈妈了。”


    夹米粉的筷子顿了一下,他淡问:“是么?”


    “我以为你看见天堂了,吓死我了。”她微微哽咽。


    他眼皮懒懒抬起:“你脑子想什么呢?我妈妈活得好好的。”


    她一愣,立马:“对不起。”


    许城不介意,平静解释:“我很小的时候,她跑了。”


    “为什么?”


    他没法跟她解释太多,怎么说?托您家人的福?


    “我爸爸破产去世后,她再婚了。我后爸,就上次船上那个,是个畜生。好赌,欠债,家暴。她实在受不了,就走了。”


    姜皙听得难过,问:“那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但,不管在哪儿,过得好就好了。”他说,“我猜她现在过得很好。”


    他说这话时,唇角极淡地弯了下,好像真的看到了妈妈幸福生活的样子。


    姜皙直直望住他。


    “干嘛?”


    她忙乱低下头去,往嘴里塞了口米粉,才说:“许城,你真好。”


    他莫名其妙:“什么鬼?”又说,“我妈妈很好的,很漂亮,爱干净。不过她做饭很难吃。”


    姜皙不禁微笑,她好喜欢听关于他的一切,憧憬地问:“还有呢?”


    许城停下,认真想了想:“她很喜欢港式的卷发,花衬衫。哦对,她做饭难吃,但有一样她做得很好吃,南瓜煮成泥了,和大米磨成的粉搅拌,捏成圆形煎成南瓜粑粑。很好吃。”


    她愣了愣,说:“我妈妈也给我做过。”


    “真的假的?”


    “真的!”姜皙说完,眼中光芒一落,“我都不知道妈妈是死是活。”


    姜皙说,她模糊对妈妈有丝印象,是很小的时候,妈妈在煤炉前给她煎南瓜粑粑的背影。


    后来,她就在街头流浪。是一个类似爸爸的男人把她扔掉的。那时她五岁。有天,她从垃圾堆里捡到一个不会说话的两岁小男孩,从此一直带着他,分东西给他吃,晚上抱在一起睡。她还记得,那时她俩馋路边的糖画儿,馋得口水直流。


    再后来,附近居民报警,说发现一对流浪的姐弟。两人被送去福利院,取了名字小皙和小添。在福利院待了不到一年,姜成辉夫妇收养了他们。


    姜皙对姜太太印象不深,当年她生有重病,医生说活不过两月。但姜皙姜添进家门后,她状态有所好转,可惜还是在两年后告别人世。


    许城愣了下,说:“我以为姜成辉是你亲爸。”


    虽说在江州,姜皙姜添的身世略有传言,但外界普遍认为,他俩就是姜成辉的孩子,或许是母不详的私生子。毕竟,姜成辉这种恶贯满盈的人,实在想不出他会发大善心收养残病的弃儿。


    “他确实养大了我和添添,也是我们的爸爸。”


    许城不予置评,低头吃粉。


    两人都饿惨了,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因许城手上有伤,姜皙洗碗。


    许城去超市区走了一圈,勉强先将货架复原。他经过冰柜,发现里头冻着三四条毛巾。


    这才想起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昨夜,他每每烧到头脑昏昧时,都有她在不停地拿冰毛巾给他擦拭脸颊、手臂和后背,像久旱的甘霖。有次他模糊睁眼,见她抱着他呜呜直哭。


    很心碎的哭声。仿佛她很心疼他的痛苦。仿佛他对她,是很珍重的东西。


    屋外雨小了,淅淅沥沥的。打在甲板上,溅着小小的水花。


    许城将毛巾晾在一旁,开始一点点归置散乱的货物,忙了没一会儿,姜皙来了,和他一起整理。


    起先两人都没说话,只有来往的脚步声和纸盒子塑料袋的声响。


    某刻,姜皙把几袋薯片放回架子上,刚好和对面放软糖的许城对上视线,她说:“对不起。”


    “洪水太大,走锚了,跟你有什么关系?”他随意说。


    姜皙眼眶发热,忙蹲下去捡地上的牛肉干,拿毛巾擦干净包装了,放回货架,说:“坏掉的,我们可以自己吃。刚才我做饭用的,都是砸坏了的。”


    “你还挺会过日子。”


    姜皙大了胆子,问:“那你要不要把我留下?”


    他顿了一下。


    她脸微红,腼腆地补充:“我是说留在船上,做你的船员。”


    许城还是没说话,蹲在地上,将洗衣粉一袋袋摆回底层货架。姜皙在镂空的架子对面跪下,说:“你以后要靠这艘船生活,对吗?”


    他瞟她一眼:“听到我和大婶的话了?”


    “我没偷听,但我耳朵太灵了。”


    他被她这话逗得笑出一声,说:“哦。”


    “你一个人在船上,肯定要船员的吧。”她急忙保证,“我可以很勤快地给你干活。”


    “在船上讨生活,没出息的。”


    “怎么没出息?”姜皙急切道,“我觉得你是最好的。”


    “你见过几个人?”许城嗤一声。


    “我不管。反正你是我心里最好、最厉害的人!”


    许城无言。


    “还是算了。”她肩膀耷拉下去,难过地说,“他们知道我在你这儿,肯定会来找你麻烦。我不想他们再伤害你。”


    许城捏着手中的洗衣粉,扭头,但她已将货架上摆满洗发水,花花绿绿的瓶身挡住了视线。


    许城整理完这一排货架的下层,说:“累了,晚点再弄吧。”


    “哦。”姜皙起身,揉了揉酸涩的手臂,一望甲板,说,“雨停了。”


    她迈过门槛,走到户外,天地间一片潮湿的泥水气息。


    肆虐整日的风雨止住了,但江面上仍是洪水滚滚,不时有巨大的树枝、泡沫板、门板夹在其中,流速湍急。


    晚上七点半了,夏季的夜幕开始降临,可西方的天空还很亮。


    水平线上空,昏云散去,露出里头淡淡的橙色的晚霞。是给劫后余生之人的奖赏。


    姜皙久久望着那道霞光。像望着自由。


    许城走来她身旁,也望着西方,问:“为什么要离家?到现在也不想说吗?”


    姜皙眺望着由橙转金的光芒,觉得天地苍茫广大,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


    五月份的时候,爸爸要给她相亲介绍男朋友,是朋友家的儿子。说先熟悉熟悉,谈两年了就结婚。她并不太愿意,但哥哥告诉她,爸爸的意思是最终决定。


    她很难过。六月一号那天,她无意听说那家人来家里做客了。她想去看看对方是什么样子,就偷偷溜去了北楼。平时,如非允许,她是不会去那边的。


    结果,就撞见凶案现场。


    很奇怪,爸爸、大伯,和那几个客人都在场,明明在谈天。他们家的一个司机却跪在地上,说是什么线人。他痛骂着爸爸,骂他的财富、地位是江州无数男人女人的血汗与骨肉换来的,骂他会遭报应断子绝孙。还有些什么姜皙似懂非懂的钱庄赌场、出台卖肉……


    姜成辉一点不生气,一边跟客人谈笑风生,一边让叶四活活打死了那个人。全是惨叫,全是鲜血。


    姜皙在风中猛地颤抖,呜咽:“我感觉他们这样不对,很不对。我不喜欢。也很怕,就逃出来了。我是不是很忘恩负义?可是——我不想待在那里面,跟他们一起。我好怕。我怕他们。”


    许城静静听完,头痛欲裂,不知老天到底在跟他开什么玩笑。


    他就不该问,他宁愿不要确切地知道,她是无辜的。她也很无辜。


    第20章 chapter 20


    chapter 20


    姜皙醒来时, 屋内亮亮堂堂,门框外是灿烂的蓝天。


    她从沙发上坐起身,准备穿戴假肢, 却见残肢末端的小伤口上并排贴了两个创口贴,莫名可爱。她昨天擦伤, 随便涂了点酒精。估计是她睡着时,许城给贴上去的。


    走去室外, 天高江阔。昨夜, 风停雨歇, 洪水退去。夏日的阳光灿烂得满世界闪耀,照得新刷了漆的甲板和栏杆闪闪发光。


    许城就站在船沿边。天蓝水青, 江风吹动着他的黑发和白T恤。他似乎没睡好, 整个人不太有精神,趴在栏杆边望着滚动的江水,也不知在想什么。


    姜皙站去一旁, 感受着暴雨洪水过后的开阔。


    许城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去哪儿?”


    姜皙说:“这是你的船, 你又不会听我的。”


    他不禁弯了唇:“确实。”


    “那你还问。”


    “但你可以讲讲。”


    “我讲啊。”她抬起头, 望向江水奔涌而去的东方,憧憬地说, “我们就不回去了!一直开到上海, 换条海船,进海里去!”


    她神采奕奕,发丝飞扬。


    他看着她:“然后呢?”


    “然后……去海的尽头!”她开朗起来, “去南极!跟企鹅玩!”


    他又看了她半晌,忽一弯唇,拍了拍栏杆, 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说:“听你的。”


    说话间,拔脚走向船头,解缆绳。


    姜皙:“你干嘛?”


    许城:“开船!”


    他们行去附近一座小县城,上岸采买。正好碰上周末赶集,当地特色的炸糍粑、煎豆皮、糯米糕、炸馓子满街喷香。姜皙跟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哪里都要看,脖子伸成长颈鹿。


    许城说:“你能不能有点儿大小姐的样子,怎么跟乡下人进城一样?”


    姜皙轻呼:“我从来没见过集市呀。”


    许城已经不意外了,说:“那你想要什么,开口讲。”


    “真的?”她眼露欣喜。


    “真的。”


    “嗯!”姜皙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想尝。许城每样都给她买了点。


    她拎着炸米条、糯米糕,边走边吃,转眼又看见炸馓子,眼珠子瞅瞅许城。


    他问:“要?”


    “嗯。”小声补一句,“要是我吃不完,你会不会骂我?”


    “吊在旗杆上骂。”他说,从兜里掏钱付给老板。


    姜皙抿唇,偷偷笑了一下。一转眼,又瞧见隔壁店里长长脆脆的米泡筒,紧盯了几秒,又瞄许城。


    许城刚从这家老板手里接过炸馓子,瞟见她眼神,问也没问,就掏钱。


    姜皙飞速想了一下,伸手拦他:“算了,我怕吃不完。”


    “吃不完我吃。”许城绕开她的手,钱递出去。


    他接过米泡筒,见姜皙垂着眼帘,脸颊微红,唇角抿着一丝羞涩浅笑,忘了看路了,稀里糊涂地走。集市上人挤人,一位推着小车的大爷横冲过来,许城疾速揪起她T恤后领子,将她往回一扯。


    她猛地跌撞进他怀里,脸颊上的绯红霎时烧到了耳朵。


    他贴立在她身后,注视着那辆推车完全经过了,才松开她后领,低低交代一句:“看路。”


    姜皙闷闷地“哦”一声,觉得心脏已跳到嘴巴里。


    有那么一会儿,周围的摊位和人群都失去了色彩和声音,嘴巴里的米糕也失了香味,只有后背上,撞上他胸膛时的坚硬又热乎的触感,火辣辣的。


    她就知道!他身上很硌人,还烫烫的。可是她……好喜欢哦。都不懂为什么喜欢。


    “姜皙。”他在叫她。


    她回了神。许城站在一个小巷口。早晨的阳光从屋檐上斜过来,照得他眉清目朗,睫毛都在发光。他下巴指了指一旁,说:“来玩这个。”


    竟是糖画儿。


    小时候她和弟弟流浪时,站在一旁留着口水看了一整天儿的糖画儿。


    姜皙有点紧张,怕运气不好,转到最简单的画儿。


    许城看出来了,说:“没关系,要是不喜欢,就多转几次。”


    “噢。”她点点头,手指触到那个小木棍时,深吸了口气。


    这是她第一次转糖画呢。


    她不知是该用力还是轻拨,于是力度适中地一转。木棍旋动起来,几个路过的阿姨也停下看结果。


    木棍减速,停止,吊针静悬在最大的凤凰上。


    “哟!”路人夸赞起来,“小姑娘运气好呀!”


    糖画儿大爷笑:“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几天没人转到凤凰了。”


    许城也淡笑起来,但姜皙拧了眉,说:“可我不想要凤凰。”


    围观路人说:“丫头傻啊你。凤凰最大,糖最多。”


    许城倒没劝她,问:“你想要什么?”


    “他这里没有。”


    老板说:“别的我也能画,你说要什么。”


    “我想要条船。”姜皙积极地给他比划,“先这样画,小栏杆在这儿。这边有甲板,这边是小船屋,屋子两层。这里有门,窗户,这里是驾驶室,旗杆,露台,水箱……”


    姜皙手指着大理石板上的糖水,仔细念叨着。许城不用看都知道画的是他的那条船。


    糖画大爷画艺精湛,很快完成。姜皙很满意,拿起竹签串起的糖画,笑容灿烂。


    许城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她笑容微收,慌忙摸脸蛋,以为沾了东西。


    他一言未发,往前走了。她笑起来很好看。


    其实,不笑的时候也是。


    姜皙很宝贝她的糖画“小船”,一路小心护着,怕行人撞到,也舍不得吃。


    许城说:“天这么热,再不吃会化掉。到时你的船变成一手糖水。”


    “我回去就放冰箱啦。”姜皙说。


    可那糖画并没拿回去。他们路遇一个讨饭的女人,带着小孩,衣衫褴褛地缩在集市角落。小孩眼巴巴盯着她手里的糖画儿。


    姜皙想也没想,就把糖画儿给了他。


    许城也未劝阻,只伸手轻轻掰下“船顶”上的“小旗帜”;又给那女人的碗里放了二十块钱。姜皙也给了二十。


    许城往前走,想起了方信平,说:“我之前认识一个警察,他告诉我,这几年,很多乞讨的人都有组织,是骗钱的。每天分配任务,讨到的钱要回去交给老大。不过——”


    姜皙抬头,关心地问:“那是不是给了他们钱,他们回去就不会挨打了?”


    许城顿住,她说了和当年的他说过的一样的话。


    “或许吧。”他抬手,将指尖的一片“小旗帜”糖画儿递到她嘴边。


    姜皙一愣。


    许城说:“不是没吃过吗?都给那小孩了,也得给自己留点儿尝尝吧。”


    她心里暖得厉害,乖乖张了口,凑过去;嘴唇轻抿住那一小片糖画。可糖画儿微融,粘在他指尖,没拉下来。


    姜皙于是启开嘴唇,柔软的双唇在他指尖一包裹,轻轻含吮,糖画落入她口中,甜丝丝的味道融化在舌尖。


    许城看着她凑过来,满脸绯红地轻含他手指,这画面……叫人莫名耳热。而指尖她嘴唇温热柔软的触感更是要命,触电般直抵心里。


    她含着糖,脸红红的。


    他也不见得多自在,转头去看集市上的小摊。


    两人好久没讲话,也没再对视。


    那之后,他们漫无目的地在江上航行。白天,开着超市船四处做生意;傍晚,停泊码头,下船补货、采买、加水、买油、蓄电。


    许城开船,姜皙捆缆绳;许城搬货,姜皙收钱结账;许城擦甲板,姜皙打扫房间;许城洗床单,姜皙刷鞋子;许城记账算钱,姜皙调收音机……


    很多时候,他们并不对话交谈;忙起来连眼神也无暇顾及彼此。但,感觉得到。


    许城忙着捡货时,余光能扫到对面货架她细心整理货品的身影,侧脸静娴而清秀;姜皙在卷缆绳时,能感受到他拿着工具从她身后跑过去时带起的热烈的风,拂在她光露的手臂上,引起一阵战栗……


    她趴在床上,听着收音机里缠绵悱恻的《喜欢你》的调调时,知道隔着一扇柜子的沙发上,他也在静静聆听;他拿着换衣物走进卫生间时,她洗澡过后蒸腾的水汽还未散,狭小潮湿的空间里全是她身上微甜的女孩的香气……


    许城将洗好的床单迎风抖动,甩到晾衣绳上铺展开,姜皙刚好经过,不用多言便去帮忙。他和她隔着被单,各自的手肆意拉抻着布料,直到隔着湿床单,彼此猝不及防地触摸到对方熨烫的指尖,手掌相撞。


    于是,阳光在床单上尽情跳跃,心脏在指尖奔忙。


    白天在水域上航行,有时会有大片的空白时间。


    许城坐在驾驶舱里,倦乏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看向坐在甲板上画油画的姜皙。江风吹着她的乌发和裙角,他发觉,这茫茫江水之上,他不是孤身一人了。


    姜皙在里间吹风扇午睡、在超市区点货、在甲板上长时间画画时,有时会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在哪儿,不知今夕何年,未来何去,只觉天高江远,茫茫无亲;天蓝得叫人莫名想落泪时,她会听到许城拿着修理工具在船舱各处敲敲打打的声响,他起锚、抛锚的声音,发动机、螺旋桨的机械声,她便觉得踏实了,眼睛里的雾气瞬间消散,一颗漂浮的心安安稳稳落进肚子里。


    一天一天,气温越来越高。七月中下旬的一天,傍晚,他们照例停在一处码头,下船走走。


    这些天,每次停泊,他们都会下船,沿江走走看看。长江长,不同的水段和城市都有各自风景。有的碎石嶙峋,有的滩涂青青,有的树林成片,有的防波堤蔓延。


    今天他们到的是一处小城,江边有不高的青山,客运和货运码头离得近,没走几步就看见不少的本地居民骑着摩托、单车、牵羊牵牛地上下客轮。


    还有附近的庄稼人就地卖新鲜农产品。


    姜皙对什么都感到新鲜,什么都要看;许城不多言,趿拉着人字拖,慢慢悠悠陪她闲逛,时不时停下等她,也不催促。


    姜皙一脸兴奋,说什么都很有意思;他不置可否,倒是觉得她小脸一路放光的模样很有意思。


    路遇一处小摊上结结实实的大南瓜,姜皙忽提议:“我们晚上做南瓜粑粑吃吧。”


    于是买了大半个南瓜,一袋农家自磨的米粉,回去船上。


    姜皙虽然会做一些菜了,但刀工不行。她刚洗了南瓜开始削皮,许城从她手中拿过刀去,说:“一边去。”


    姜皙争取:“我可以的。”


    许城淡说:“你别把手给砍下来,到时候跟脚凑一对儿了。”


    姜皙:“……”


    “讨厌!”她嗔声,打了他手臂一下。“啪”一声清脆,在湿热的空气里震荡着暧昧。


    打完人,她倒脸红了。


    许城没抬头,也没吭声,脖子被夕阳染得泛红。


    姜皙去洗锅烧水。许城操刀,几下欻欻削掉厚厚的南瓜皮,挖去瓜囊,扬起刀砰砰大剁几块,一手摆瓜,一手挥刀,又哆哆咄咄切成无数小块,抹到刀背上,扔进沸水锅中;转眼瞥见姜皙惊讶赞叹的眼神,抬了眉梢:“怎么?”


    姜皙眨巴眼睛:“许城,你怎么和超人一样,什么都会呀?”


    许城抿了唇,但没忍住,别过头去笑了下,笑得耳朵微红,说:“你怎么随时大惊小怪?服了都。”


    “真的。你从小自己做饭吗?”


    “嗯,姑姑姑父太忙了。”


    “他们对你好吗?”


    “听我说做饭,以为他们虐待我?”许城淡笑一下,说,“不错了。毕竟我只是个侄儿。……我姑父不欢迎我,但这不怪他,因为挣钱的确艰难,日子过得很苦。我姑姑也很希望我大伯或我妈能带我走,至少给点钱,但……没有。她要把我扔街上去吧,她又不忍心。她气家里亲戚那么多,都不管我,她一气,就会骂我;可我姑父一骂我吧,她就跟姑父对骂,骂得可难听了。”


    姜皙不知如何评价,这样的人生和情感,对她来说太过复杂了。她不太懂。


    许城说:“可以了。”


    南瓜已煮得稀烂收汁,关了火,盛入大汤碗里,倒入糯米粉和白糖。姜皙拿筷子搅了几下,不得要领。


    许城叹气,说:“你扶着碗。”


    姜皙照做,许城接过筷子,手臂哐哐搅动,打得碗壁乒乓响。


    姜皙离得近,只觉他紧绷的手臂上突出的血管都莫名性感。他几下将米粉和南瓜泥混合搅拌好,当当敲打着,擀去筷子上的粉糊,筷子啪地扔去池里。他弯腰从碗柜中拿出两个盘子丢桌上,揪起大汤碗中的一坨糊糊,放在掌心双手一顿胡揉乱搓,搓出个圆球了,啪一声拍瘪,手心一个鹅黄色的圆饼饼,抠下来扔盘子里。


    这一串动作音效,看得姜皙目瞪嘴张。


    许城不客气了:“看什么,动手啊!”


    “哦!”姜皙立刻加入,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他搓搓拍拍的动作很可爱,她忍不住笑,边在那儿拍饼子,边笑;渐渐,越笑越好笑,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下来。


    许城一脸不可思议,说:“你有病啊,被点笑穴了?”


    她还在笑,笑得一手托着压瘪的饼子,一手拿手背撑腰,直不起身来。


    许城:“再笑,口水掉出来了。”


    “乱说!根本没有。”她还是很注意自己在他面前的形象的,闭了紧嘴,可没忍住唇角扬起,眼睛笑弯成月牙。


    许城完全不知她到底在笑什么,但看着很开心的样子,也就不管了。他将她手中的小饼抠起来,和其他一起拿去煎了。


    很快,一盘金黄色的南瓜粑粑出锅。


    姜皙和许城各自夹了一块,慢慢吃起来。外皮酥脆,馅料黏糯,带着儿时记忆里夏天的南瓜的清香。


    姜皙忽想起了模糊的亲妈妈,轻声说了句:“好吃诶。”


    许城也点头:“嗯。”是妈妈做的味道。


    而后,彼此没再说出任何一句评价。两个孩子,坐在夏日黄昏的船屋里,吃光了那一整盘儿时的南瓜粑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