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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chapter 21


    chapter 21


    七月下旬, 许城收到了李知渠的短信。


    上旬那场暴雨,他手机进水废掉了。许城没拿去修。他和姜皙乘着一艘小船在江上漫无目的地生活漂流,只当与世隔绝。


    可有天上午, 手机突然醒了过来,将这半月来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涌一股脑儿接收。


    当时姜皙正坐在桌边吃稀饭, 拧着眉心不肯吃榨菜,许城边嘲她挑嘴, 边往她稀饭里撒了白砂糖。


    猛然响起的几十条短信音像一串鞭炮在船屋炸开, 带着剑拔弩张的气势, 把姜皙吓了一大跳。


    姑姑的担忧,陌生号码的威胁, 杜宇康方筱仪等一堆同学的询问。


    他俩的事, 全江州都知道了。


    许城重点看了李知渠的内容,大意是,姜家在找他姑姑家的麻烦, 目前有警方护着,叫他不用太担心。但姜家不会善罢甘休, 而他们也没办法长时间盯着。他得回去, 把姜皙带回去。


    李知渠觉得许城这次行动超出了预期。“英雄救美”既能完全拿住姜家小姐,又向姜家展示了他的能力, 同时还将两人“私奔”的事闹得满城皆知, 都不用他再费力去传小道消息了。


    但,是时候回来了。


    许城放下手机,回来继续吃稀饭。


    姜皙很敏锐, 见他不讲话,心里就清楚了。她默默吃着那一碗凉稀饭,冰冰甜甜的, 很好吃,可她鼻子发酸,想哭。


    她很快忍住,问:“许城,我们到哪儿了呀?”


    这些天,他们的船一会儿往上游走,一会儿往下游跑,偶尔还去支流支江里晃荡,离江州很远了。回程得走上两天。


    “快到梨城了。”大都市梁城上游十来公里的一个小城。


    “那我到梨城下船吧。”


    许城抬眸。


    “等我到了梨城,会给家里打电话的。告诉他们,我早就下船了。让他们不要为难你。”


    许城默了会儿,问:“你上岸后去哪儿?”


    她掩饰住惆怅:“先找旅馆住着,然后找工作。”


    “什么工作?”


    “小超市,小卖部。”


    许城扭头望向身后,门框外,是爆裂的夏日午后。


    姜皙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脖子上拉起一条长长的紧绷的筋络,一直勾到锁骨处。风扇鼓着他的白背心,晃晃荡荡。


    少年肌骨瘦清,手臂上的疤早已掉痂,空留一条淡粉的痕。


    她希冀着,他挽留她。


    但他说:“好。”


    *


    中午一点,船开到梨城郊外一处小码头。


    许城拴上缆绳,走进船屋超市区,扯了个大塑料袋,挑拣了些她平时喜欢吃的零食。


    就这么放她走,他不知回去后怎么跟李知渠解释。


    许城一颗心沉沉的,走进起居室,姜皙已经把背包收拾好。


    上船一趟,多了一堆衣服和画具,她瘪瘪的背包变得鼓鼓囊囊。人神色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许城拎起塑料袋,缓声:“这些带在路上吃。”


    “太多了。”


    “让你拿着。”他又掏出一叠钱,“省着点用。”


    姜皙坚决后退:“不要。”


    “怎么不要?”


    她嗡声说:“我觉得,你赚钱很辛苦的。我不想要。”


    许城心抽了下,抓住她胳膊将她扯过来,不由分说把钱往她裤兜里塞。她硬是不肯,双手阻挡。


    “姜皙!听话!”他喝一声。


    她不动了,嘴巴抿紧成一条直线,鼻尖红透。垂首的模样茫然而无助,很是可怜。


    许城心里不知是种什么滋味,不能再多看她一眼了,匆忙塞好钱,拍了拍她后背。


    她背好书包。许城拎着装满零食的大塑料袋,送她出去。


    盛夏的午后,太阳如滚烫的银针一般密密麻麻扎在身上。甲板上热气潮湿蒸腾。两人无声走到船头,姜皙停下了,低头看着脚下的江水、与栈道摩擦的轮胎。


    许城没催她。


    姜皙回头再望一眼这艘蓝白相间的小货船,又望那滚滚的长江,忽然扬起声音,期盼地说:“我都不知道我本来姓什么叫什么呢。要是我姓江就好啦!长江的江。那我就叫江江。”


    许城眼睛有点痛,用力敛了敛眉心。


    “或许,我就姓江呢。”她声音低落下去。


    她很喜欢在江上呢,但……要下船啦。以后,长江不会保护她啦。


    姜皙一大步跨上栈道。许城把塑料袋递给她。她接过,一声不吭,望着许城的眼睛。


    许城也直视着她,烈日将她的脸照得灿白,她眼睛是红的,鼻尖儿也是红的。紧抿的嘴轻轻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


    许城轻声说:“走吧。”


    她低呜:“我们还会再见吗?”


    “不知道。”


    她眼里一下水光荡漾,稚声问:“那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许城说不出话来,抬头望向高高的被烈日晒得发白的天空。


    姜皙知道他不会留她了,丧气了,眼泪吧嗒吧嗒滚到下巴边,雨一般滴落:“许城,我走了。”


    许城回头,只看到她迅速转身的背影。


    起伏的轮船摇得他晃了晃,他看着姜皙一点一点慢慢走下栈道,走上坡。


    这会是最好的结局。她有她的人生,他走他的正轨。


    他迅速解开缆绳,大步上楼,进了驾驶舱。


    船尾的江面翻溅出浪花,小货船离了岸,朝江心驶去。


    船只转向那一刻,许城最后看了姜皙一眼,她脑袋垂得很低,跛着脚一步一步蜗牛一样走在坡道上。


    很快,视线里只剩下宽阔的长江水路。


    烈日透过玻璃照在他脸上,火辣辣的难受。


    船往江心开,许城始终没回头。可千忍万忍,还是瞥了眼后视镜,蓦地心一沉——姜皙一动不动,站在堤坝顶端望着他船的方向。


    灰色的坡,绿色的树,她白色的身影在天地间孤零零的。


    许城目视前方,继续开船,江水破开成白色的泡沫,朝两舷涌去。


    他感觉开了很久,却才刚到江心,再瞥一眼后视镜,那白色的影子仍纹丝不动立在先前的位置,执拗地望着江上远去的船只。


    许城眉心拧成疙瘩,前胸后背热汗直下。


    姜皙,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突然,“笃!!!——”一声船笛响彻空旷的江面!船调转方向,劈开水域,朝岸边加速而去。


    堤坝上的姜皙定了一两秒,突然就冲下坡道,朝下方的码头栈道跑。她腿脚不便,又背着包拎着塑料袋,跑得一瘸一拐,根本快不起来。但她在尽全力奔跑,用她最快的速度。


    “别跑啊傻子!”许城又鸣了一声船笛。


    可姜皙不管,使尽一切力气奔向他!


    她踉踉跄跄跑下长长的斜坡,歪歪扭扭跑上栈道。许城的船刚靠边,落了锚。船头随着江水往复冲撞着栈道,时而靠进,时而分离。


    姜皙一路地奔,丝毫不停。许城看出她心思,一出驾驶舱就冲她大喊:“等我下来!危险!”


    他飞速下楼。


    姜皙奔到船边,只停顿一下,看准船头冲撞到岸的一瞬,飞扑到船上。


    可她本就腿脚不好,跳不了太远,船头随水流与岸分离开。姜皙扑趴在船上,下半身悬了空。


    许城楼梯下到一半,干脆撑住扶手一个翻身跳下,奔至船头,揪住姜皙的胳膊将她拎起来,恼火道:“叫你等我下来,你急什么!你知不知道危险——”


    姜皙满脸的泪水,冲他委屈直哭:“许城——你怎么不留我呀?!”


    那一瞬间,许城的火气、烦闷、心燥、不宁……全都消失了。脑子里一下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想了。


    他把姜皙重新安顿好。


    她一进船屋就不哭了,认真把包里的衣服翻出来放回柜子里,画具也全部装回她的娃哈哈纸箱。


    许城切了半个冰镇的西瓜给她。


    她刚跑出一身热汗,坐在桌边,吹着电扇,拿勺子舀西瓜吃。吃着吃着,变得安心又自在,幸福又满足。


    许城也热得要命,拿了根老冰棍,坐在藤椅里一言不发地吸着。


    他不知道自己又在发什么疯,明明决定放她走了却又接她上船。


    他跟自己说,他只是为了给方信平给李知渠一个交代。


    *


    那夜,姜皙在卫生间洗澡时,恍然想起,距离他们从船厂逃亡,已安宁地过去半月。上船以来,是她人生飞速变化的日子。当初一眼选中这艘船,好像还在昨天。


    今天以为要永远下船,却又失而复得。


    她站在堤坝上,听到江中那一声鸣笛时,她心里的震颤,会在生命里留下永久的印记。


    姜皙洗了把脸,伸手准备去拿沐浴乳,看到了许城洗澡用的香皂。心思微妙地牵动,手便落下去,将香皂拿起来。


    滑滑柔柔的,一点不像他会用的东西。


    她闻了闻,清新的茶树香味,是每天夜里他身上淡淡的香味。


    她看向镜子,女孩的身体白皙姣好。她心跳很快,偷偷做一件很私密的事——镜中,女孩稍稍抬起下巴,抓着那淡绿色的香皂,涂抹着修长的脖颈,锁骨,清瘦的肩膀,丰盈的胸口,纤细的腰肢,腿杆……


    香皂柔腻细滑,像在抚摸,滋润着她的肌肤。


    姜皙回神时,呼吸急促,脸颊滚烫,红得像起了火。这火在她周身蔓延,连脖子和胸口都烧成灼热的粉色。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发梦一样,一下羞得不行,赶紧将他的香皂放回原位,慌忙冲洗身体。


    突然,停电了。


    她惊得一声尖叫。叫完就冷定下来,做贼心虚,急急忙忙擦干身体;摸黑抓到睡衣,胡乱套上。门上传来敲门声。


    许城在外面:“没事吧?”


    “没事。”她拉开门,根本不敢看他,“停电了吗?”


    “嗯。应该是柴油发电机出了点故障。你洗完了吗?”


    “唔。”她更心虚了。


    “走路小心。”许城未察觉她的异样,拿了工具上楼修理。零件坏了,得换。今晚用不成了。


    盛夏,室内闷热得跟蒸笼有一拼。没了电扇,静坐着都得出一身热汗,根本没法入睡。


    许城说,只能去二楼露台上睡了。


    他提了几桶水上去,就着夜色泼在露台上,拿拖把拖干净,消一消露台上的热气;再把床上的凉席拆下来,拿上两盘蚊香,叫姜皙抱上枕头上楼。


    凉席铺地上,夜风吹着,别提多清凉。


    许城先躺下,在凉席最靠边的地方。姜皙躺另一边,间隔的距离能再塞下一对他俩。


    姜皙莫名紧张,心跳得厉害,手指一下下抓抠着席子,发出细微刮擦声。


    许城懒懒说:“这席子惹你了?”


    她没出声,动作倒瞬间停了。


    过了会儿,他说:“姜皙,你看。”


    她扭头看他:“什么?”


    他望着天空,下巴指了指天:“那儿。”


    姜皙望天,一瞬屏住呼吸——漫天璀璨的夏夜星河!


    繁星如珍钻一般在蓝丝绒般的夜空闪烁,天空垂得很低,触手便可摘星。


    她惊叹:“好漂亮!”


    他一手枕头,一手指天空:“那条,很亮的那条,就是银河。”


    “哇……我从来没见过银河呢。真好看。像倒了一条牛奶。”


    许城笑了下:“那边,最容易认出来的,是夏季大三角。就是牛郎织女星,和天鹅座的天津四。”


    “哪里?”她不自禁往他身边靠近一个身位。


    “那儿。”他的手比划了一下,“最亮的那三颗。”


    “真的。你怎么认识的?好厉害——”


    他顿了一下,说:“我也只认识最常见的。夏天的牛郎织女,冬天的猎户座。”


    “你经常睡在这里看星星吗?”


    “嗯。以前我和姑姑姑父还有表姐挤一条船上,电扇不够。有时候实在热得睡不着,就一个人上来睡。但我很喜欢睡这儿,一直看星星,看到睡着,觉得挺好。”


    可姜皙想着少年的他独自躺在小船的露台上,以天为被,以船为席,突然很难过,问:“你会觉得孤单吗?”


    许城愣了一愣,像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一直觉得,他过得挺好的。但这一刻,却有什么东西莫名撞在他心口上,撞到一处本身就空洞的地方,钝钝的疼。


    姜皙接着轻声说:“其实我也很孤单。虽然家里有很多人在我身边,哥哥,爸爸,阿武哥哥,阿文姐姐,还有添添。但好像没有人听懂我说话。不过,我也没什么想说的。或许是我不会表达。”


    “你家人对你不好?”


    “也不是。已经很好了。”


    只不过,她所有一切都得听爸爸安排。她去特殊学校,她和姜添上下学都由司机保镖接送,没有自由活动时间,也不允许交不认识的人家的朋友。而她整天不是在家,就是特殊学校,基本没朋友可交。


    许城想起去年初遇,她单纯得跟个孩子似的,原因在此。


    清凉的江风吹着,他们东一句西一句闲闲聊,不知何时,困意来袭,模糊睡去之时,姜皙咕哝一句:“许城,我在船上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不孤单一点?”


    许城慢慢睁开眼睛,在风中,他闻到了她身上,他洗澡用的香皂的味道。


    *


    他睡意没了,扭头看她,她睡颜安宁,发丝在夜风中微微拂动。风吹过来,他很确定,她浑身都是他香皂的味道。


    许城做了个梦。


    梦里,姜皙紧紧贴在他怀里,缠着他,绕着他。香皂的、沐浴液的香气,水乳交融,搅成一团。她的身体白得像银色的鱼,软得像天上的云。


    许城醒来时,浑身热汗淋漓,濡湿黏腻。


    头顶仍是星空,身旁仍是她熟睡的容颜。


    许城第一次做春梦。他告诉自己,以他三年的男生宿舍经验来看,这是他这个年纪男生正常的生理现象。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和她无关。都是那块香皂惹的。


    他平复着心跳,很轻地起身,下楼,拿了条新的内裤去卫生间。换下来的迅速洗净晾起。


    他重新回到露台躺下,望着寂静星空,望了会儿,侧过身,凝视着她美好的睡颜。不知什么时候,再度渐渐睡去。


    这一次,睡梦安宁。


    但一大早,激烈的电话声将露台上的两人惊醒。


    许城看到姑姑来电时,已有预感。


    姑姑很焦急,责备他为什么这段时间电话打不通,短信也不回。说今天又有奇奇怪怪的人堵在店门口,找许城讨人。


    “全江州都说你把姜家小姐拐跑了,到底怎么回事?”姑姑急道,“小城你疯了呀,姜家的人你也惹!日子不要过啦?”


    许城说他马上回去。姜皙也醒了,沉默地坐在席子上,手臂上还压印着凉席花纹印。


    彼此什么也没说。


    许城起身下楼,登岸去换柴油发电机零件。姜皙将席子铺回床上,打扫掉露台上残留的蚊香灰。等许城回来修好发电机,她煮好稀饭。两人无言吃完。


    她拆缆绳,他起锚;小货船开动,拖着长长浪花向上游而去。


    许城在上方的驾驶舱里掌舵,姜皙在下方的船屋,抱着双腿蜷坐在藤椅里。


    收音机磁带放着悠扬的《喜欢你》。


    傍晚,船开到江州市陵水码头,停了。时隔半月回到原点。发动机的轰鸣消弭下去。


    但许城一直没下楼。


    姜皙上去找他,见许城背对着她,双手撑着栏杆,久久地望着东方的江面。


    姜皙在他背后伫立许久,慢慢走过去,慢慢……伸开双臂,从后面搂住他的腰身。


    少年的身躯在风中一下紧绷起来,却不似对抗,像不知所措,像慌张。一直紧绷着。


    姜皙不管,将头贴靠在他后背上,闭上眼。她紧搂着他发热的精瘦的身体,感受着薄薄布料下他皮肤的炙热、心跳的搏动、甚至血液涌动的声音,嗅着他身上的熟悉的好闻的气息,始终没松手。像要把这一刻所有的感觉都镌刻在心底。


    一点一点,许城的身子,缓缓松解了下去。


    像江水接受了风的拥抱。


    他任她抱着,没有推开她。心,平缓了。像暴雨洪峰过后的江面,只剩平静开阔。


    第22章 chapter 22


    chapter 22


    刘茂新许敏敏在老城区商贸街最边角租了个铺面开五金店, 生意一般,但日常开支过得去。想着年纪渐长,落下腰痛风湿, 不好长期在船上劳作,未来指着这家铺面养老。


    夫妻俩做事一向本分, 不与人结仇。可最近他们店被姜家人盯上,说许城拐走了姜家小姐, 他们上门来讨人。每每让警察赶走, 每每又来。


    许敏敏联系不上许城, 急得不行。


    今天一大早,又来了伙高矮不一、凶神恶煞的男子。


    几人堵在卷帘门前, 跟门神似的, 老顾客来,直接轰走;隔壁店家好声好气打圆场,也被喝斥滚蛋。


    刘茂新胆小, 不敢吱声忤逆;许敏敏气不过,又报了警。可警车声儿一响, 几人麻溜儿散去, 留一两个嬉皮笑脸把守门口,冲警察摊手:“青天大老爷, 我站这儿等弟兄, 站会儿怎么了?公家的地方,不让站啊?”


    由于对方没有任何非法行经,民警规劝几句, 也只能打道回府。


    许城赶到时,那帮花臂男从店里搬了六七把猩红的塑胶凳子,正大马金刀坐在门口啃西瓜, 西瓜皮摔了一地。


    许敏敏老远见到许城,急忙赶来:“小城啊,你这些天去哪儿了!你是从哪里惹上了这帮活阎王?”


    刘茂新积累了多天的惊吓变成泄愤,搡他肩头:“高中规矩了三年,一毕业就惹祸,你不要命还拖我俩垫背?”


    “也不是要骂你,可你招谁不好招姜家的——”许敏敏一扭眼看见他身后不远处跟着的姜皙,朝她投去一个埋怨的眼神。


    姜皙低头垂眼。


    “之后再说。我会处理。你们别掺和。”许城握了下姑姑的手,示意她止步。


    坐在门口的几人放缓了啃西瓜的动作。为首的,许城认识。一年前,他去学校“请”过他几次,叫阿武。


    许城站定,说:“找我?”


    阿武“啪”地砸了西瓜皮,粗犷的双眼紧盯着他;许城不惧,冷淡回视。


    阿武眼风冷冷扫开,看向后头的姜皙,面色松缓了,朝她走去。经过许城身边,阿武一根手指点了点他肩膀,说:“有人来收拾你。”接着冲姜皙微笑,“妹妹,我们回吧。”


    姜皙抬头:“阿武哥哥,谁要收拾他?怎么收拾?”


    阿武握她手臂往前走:“回去再说。”


    姜皙挣脱开:“我不想回去。”


    阿武很意外,他从没见过姜皙叛逆,他也从不忤逆姜皙的意思。可今天,他为难地说:“小姐,得罪了。”


    他朝她伸手,姜皙立刻往许城身后躲,许城也同时移步过来,挡在她身前。


    阿武上手就推他肩膀:“你他妈怎么回事?!”


    说着就要绕过去找姜皙,许城再度拦截,一把回推回去:“你怎么回事?”


    “敬酒不吃!”阿武恼了,要动手时,一旁传来淡淡的声音:“阿皙,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后座车窗落下,姜淮坐在里头,说:“爸爸在家等你,现在。”


    姜皙望着他,脸色苍白。她垂头良久,朝车走去。


    姜淮这才看向许城;而许城的目光刚从她身上挪开,与他相撞。电光石火、刀剑相交。


    姜淮余光朝阿武,勾了勾手指,阿武立刻过来,弓身。


    姜淮说:“请他上车。”


    走到车边的姜皙浑身抖了一下,哀求地看住姜淮。他很轻地摇了下头,示意无用。


    阿武折返去许城面前,什么也没说,看看五金店子和许敏敏夫妇,又看看他。


    许城明白,走向汽车。


    许敏敏一下冲过来,紧紧抓住许城,哀求他别去。许城安慰说没事,去去就回,让刘茂新将她拉走,上了车。


    汽车驶离老城区,绕去栖雁山。已入盛夏,山上树冠茂盛,如碧绿华盖。山林深处,姜家大宅的金色铁门高大气派,从两边拉开。汽车又行驶过一段林荫道,停在一处白色的巨大建筑群前。


    门口的喷泉迎空怒放,风吹水雾扑来,解去酷暑丝丝热意。


    许城去年初夏来过,回去后给方信平画了张地图。可惜当时他只允许去姜皙居住的小西楼,对这庞大建筑群其他分区无从涉足。


    一行人从富丽堂皇的南楼大厅穿过,笔直前行。许城往左边看了眼,那头是姜皙住的地方。这一回头,与姜皙目光对上,她表情木然,眉间有极淡的愁。


    许城冲她安慰地弯了下唇,她瞬间眼眶红了。


    往前走,是许城没到过的短廊、会客厅。一路装修极尽奢华,处处彰显主人财力。


    不知多少人的血汗码累其中。或许还有他爸爸的一份。想到这儿,他自嘲一笑。


    阿武扭头撞见他那抹放肆自若的笑,也是佩服得无话可说——叶四在他那儿败北的事儿,整个家族都知道了。


    中庭是一座四方花园,内种奇珍异树。中央一座与门口规模相当的大理石喷泉,水雾弥漫。绕过喷泉,北面一座凉亭,芭蕉树围绕,树下流水潺潺,姜成辉一身清凉的丝质对襟褂,在小池边投喂锦鲤。身旁专人捧着鱼饵。他哥哥姜成光则坐在一旁吃着一颗桃子。


    众人停在凉亭外台阶下,脚下的鹅卵石被太阳烤得发焦。


    姜淮走上台阶,在姜成辉身边低语几句。后者扔掉最后一把饵,回过头来。


    这是许城第一次见姜成辉,江州几十年来的“传奇人物”——包揽江州一市六县大型娱乐休闲、商旅酒店、集运物流等产业,黑白两道通吃。早年靠地下博.彩发家,近年说是洗白,但巨大利益驱使下,并未完全脱手。


    他额头窄,两眉几乎相连,小眼大耳厚唇,五官谈不上天生凶恶,也无端令人不适。


    姜成辉先看向姜皙,掌心向上,四指勾了勾。


    姜皙走上凉亭,低唤了声:“爸爸。”


    姜成辉摸了摸她的头,又打量她一圈,说:“没事就好。”


    姜皙霎时愧疚地垂下头。


    他往前一步,负手立在凉亭台阶上,眼睛眯起,打量许城。


    才成年的毛头小子,居然从叶四那一帮身强力壮的专业打手手中抢走姜家小姐,还砸毁了一台车。


    他原好奇他那深居简出的单纯女儿能被什么人拐走。现在一见,有几分理解了。这小子确实生得挺拔英朗,身段好,脸也好,尤其一双眉眼,锐利坦荡,年纪轻轻也遮不住蓬勃的男儿气概。


    但姜成辉厌恶他的眼神,不惧不畏的,甚至不羁不屑的眼神。


    他挥了挥手,说:“叶四。”


    叶四用力点头,五指撑开,动了动指间的指虎。他一个眼神,两名强壮的手下立即上前缚住许城双臂,叶四一拳击打到许城颧骨上,顿时鲜血覆面,骨痛如裂。他剧痛之下来不及做反应,叶四又是连续几记重拳砸到许城腹部。指虎将拳头力量放大,一拳一拳,生生打得他一口喷出血来,身体脱了力,头耷拉下去。


    “许城!”姜皙被阿武一把拦腰接住,低声警告:“别去,老板会更生气。阿文已经——”


    姜皙目露惊恐:“阿文姐姐怎么了?”


    姜成辉坐下,示意佣人倒茶,说:“阿文没有照看好你,我叫人把她打发回老家了。”


    “怎么打发的?她没有失职,一点都没有!”


    “她没看住你,这就叫失职。”姜成辉看向台下的人,又勾了下手。叶四让开,两名打手架着许城,上前几步,来到台阶下。


    姜成辉掀着茶盖,说:“死了没?”


    许城低垂的头动了动。


    “这几下,你必须得受着。江州城到处在传,说我女儿被你拐到船上,孤男寡女的,荡了两个月。你考虑过她的清白名声没有?”


    许城只有出气的份儿,没回应。


    姜皙刚要替他辩解,姜淮抓她的手腕,目光警示地摇了下头。


    而姜成辉话锋陡转,说:“行了,你先跟在姜淮跟前办事。要是办不好,随时收拾你。”


    他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起身要走;却听见一声嗤笑,笑得一众手下们在烈日下心底凉得发毛。


    许城语气讽硬,嗓音沙哑:“我说,要给你姜家办事了吗?”


    所有手下头不敢抬,大气不出;连叶四都不去看姜成辉脸色了。


    姜老板沉默了十秒,说:“我现在让你失踪,在场一个人也不会透漏出去,你信不信?”


    许城垂着头,汗湿碎发下,一只血红的眼抬起,瞧他半晌,流血的嘴咧出笑来,说:“老子……不信。”


    姜淮眼色森森,阿武也倒吸一口凉气。姜成光差点把桃子噎嘴里。


    姜成辉脸皮隐忍着怒,语气却平缓:“阿皙,我要是杀了他,你会揭发爸爸吗?”


    姜皙惊到张口无言。


    “试试吧。”他再度挥手。


    一帮人快速将许城拖到喷泉边。两人锢手肘,两人摁大腿,叶四跳进喷水池,双手抓住许城后脑勺和脖颈,将他整颗脑袋摁进湛蓝的池水里。


    冰凉的池水瞬间灌进他耳朵口鼻,世界、阳光、烈日一瞬抛去脑后,只剩耳边无尽的水流轰鸣声、心脏狂跳声和令人绝望的窒息感。


    空气——


    空气——


    身体本能疯狂地挣扎,每一颗细胞都拼命搏动着抓取空气,但涌进鼻子、灌进肺腔的只有稠密的无所不入的水。痛苦的灼烧感从气管撩烧到胸腔,心脏。血液在幽闭血管中疯狂冲涌,仿佛要爆炸——


    空气——


    空气——


    姜皙哭叫着挣脱阿武,冲到喷泉池边。没有一人上前拦她,因为她不是对手。


    她用尽力气去推他们,她抓扯,撕咬叶四的手臂,掰他的手指。没有任何作用。他们岿然不动。


    她眼睁睁看着许城的后背涨得血红,他手臂上青筋暴起,手指拼命想要抓索什么,却无能为力。


    喷泉水在空中喷出靓丽的形状。


    园中众人或低头顺耳,或无动于衷。天地间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只有许城被死命摁在池子里绝望的挣扎水声。


    姜皙扑通一声跪下,哭求:“不要杀他!!爸爸!我不跑了,你放他走吧!我再也不跑了,求求你放他走。哥哥,你帮我求求爸爸。哥哥——爸爸——求你了!”


    姜成辉无动于衷。


    姜淮目露难色,可看看父亲的脸,也知难转圜:“爸——”


    叶四等人已冒出热汗。而许城仍在挣扎,喷泉里水花扑腾飞溅,洒出的是流逝的生命力。


    姜皙哭求无用,再次扑上去,拼尽全力去撕咬叶四的手。可任她将他抓咬得鲜血淋漓,他一张脸冷酷无情,一双铁爪不见半分松动。


    许城因求生本能而拼命乱抓的手在某一瞬间抓到姜皙,那一瞬,他死死攥紧了她,手掌因充血而滚烫得可怕,又在一瞬间,松垂了下去。


    姜皙心沉池底,再度跪下,冲姜成辉哭喊:“爸爸我求求你了!”


    “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不是他把我拐走的,是我要逃走的!不管我碰上谁,我都会跟那个人走,求他把我送走。跟他没有半点关系!我就是不想待在这里,我不想做姜家的人了!”她叫得撕心裂肺,“我求你放了他!!”


    姜成辉说:“叶四。”


    叶四松了手;另几人将许城拖起来往地上扔,他的衣衫和头发带出一大片池水泼在鹅卵石小径上。


    许城扭曲而痛苦地在地上滚了两圈,口鼻喷吐出几大口水,剧烈咳嗽,咳得身板在地上弹起又坠落,反反复复;咳得腰身弓成一团,像抽筋的虾。终于咳顺气了,大口大口地往肺腔子里吸气,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姜皙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许城满头满脸的水,脸上指虎击打出来的伤口在渗血,嘴唇白得渗人。


    “许城——”她见他狼狈凄惨模样,眼泪泉涌而出。她抱住他的头,哭得浑身发颤。


    姜成辉威严的声音传来:“你想离开姜家?不想做姜家的人了?”


    “对!”她抬起一双泪眼,朝亭中人奋力哭喊道,“你,你们……为什么要伤……”她说不出那个“杀”字,“害人?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用的东西沾别人的血、别人的汗!”


    姜淮吃了一大惊,没料到单纯如白纸的姜皙会说出这番话。


    “我女儿温柔安静,害羞内向,从来不会这么对我讲话。”姜成辉眼中闪过冷光,“这话谁教你的?你这位新朋友?”


    姜皙恐惧地将许城牢牢箍紧,生怕他再次被谁夺走:“不是他找的我,是我找的他。不管碰上谁,我都会求他救我走!求你不要牵连无辜!”


    “姜家是你说走就走;姜家人是你说不想做就不做的?!”


    姜皙怔了怔,脸上挂着泪珠,害怕却决然,轻声说:“您养我一场,把我的命拿去吧。求您放他走;求哥哥和阿武哥哥照顾添添。”


    姜成辉一手将茶杯挥摔在地,杯盏碎裂,瓷片飞溅。在场之人皆不敢吭气。


    “你是我养大的女儿!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还是说你仗着是我女儿,真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行,我今天断你另一条腿,看你以后拿什么再往外跑!叶四!”


    叶四黑青着脸,唰地抽出刀,上前抓住姜皙右腿,将她整个人往一旁猛拖。他速度极快,众人都做不出反应,而半死不活的许城突然从地上窜起,手脚并用扑上前揽住姜皙的腰,将她整个儿扯回怀中,团团护住;一脚踹向叶四手里的刀背,弹得刀刃乒乓响。


    姜皙只觉阳光蓝天四下旋转间,她人已在他怀里,耳边是他剧烈的心跳和呼吸声。他头发上的水滴在她脸上,冰冰凉凉。


    姜淮喝止:“叶四!!!”


    叶四停下。


    姜淮看姜成辉,沉声:“爸爸,你不能这么对妹妹。”


    “我要怎么对她?我还要怎么对她?!”姜成辉大呵一声,又语带悲凉,“阿皙,爸爸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伤爸爸的心?我收拾他,不过是气你还小,就这样不清不白跟他在外头晃荡。你不考虑姜家,你想过自己的名声没有?想过别人怎么看你!你看看你,这家里所有人拿你当公主捧着。你出去外头俩月,粗糙成什么样子?啊?我一个当爸爸的,不心疼?不生气?我就不能发一场火?”


    姜皙本就内心交战。他强硬,她能争辩;可他一示弱,她便无措了,流着泪唤了声:“爸爸,我不是……”


    “你有什么不能好好跟家里说,非要一声不吭离家出走?家里人为你担心了两个月!你哥哥都快急疯了!”


    姜淮拧着眉,沉默无言。


    姜皙大哭:“哥哥——对不起——”


    姜成光打圆场:“算了算了,孩子好不容易回来,训几句得了。走走,我陪你去下棋。”


    姜成辉绷脸半刻,又有些颓唐模样,对姜皙说:“女儿大了,管不了了。我也给了他教训。为了你,我不为难他。可你记住,我姜成辉,永远不能失去我女儿。再跑一次,我要他的命。”


    第23章 chapter 23


    chapter 23


    从姜家回来后, 许城因伤在家躺了两天。


    许敏敏又心疼又气恼,一会儿责备他不学好,把人小姑娘拐去船上快俩月, 行为实在放浪;一会儿哭诉自己平头百姓无钱无势,孩子遭人欺负也无处还手;一会儿又痛骂他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和姜家小姑娘搅在一起,且不说姜家万一报复下狠手, 哪怕姜家接受, 她也不同意——钱啊富贵啊她不管, 她们清白人家绝不跟那吃人喝血的奸狡之人同流合污,她怕遭报应。更何况, 他许家就是姜家众多受害者之一, 好好一个家给祸害散了。不然她侄儿何至于小小年纪过得那么苦。


    许城闷头昏睡,各项质问一概不答。稍好转后,他搬回船上。


    在姜家差点溺死的事, 跟一棒子似的把他打清醒了。被摁入水里的恐怖的窒息感和绝望感,他忘不了。他考虑她的无辜, 可姜家何时把人当过人看?不论是他、方筱仪、方信平, 等等的人。


    他厌恶他们整个家。


    许城让自己的心冷了下去;很快见了李知渠,简短说了那天在姜家发生的事, 他拒绝了姜成辉的提议。这是他本能反应, 直觉不能答应得太轻易。


    李知渠叫他自己把握,说延迟入学的事批下来了。至于他后来报的院校,今年分数陡涨, 掉档了。也好,外界以为他没考上,没书读了。


    许城有些心不在焉, 说:“姜皙到现在都没联系我。”


    自那日后,姜皙就像从他生活里消失了一样,音讯全无。


    许城将她留下的衣服打包塞去柜底,洗漱用品扔去一旁。他独自一人起床、洗漱、解缆绳、开船、交易、理货、整理、吃饭、靠岸、洗衣服、睡觉、听收音机……


    起初,会想起她。


    她在甲板上画画,在电磁炉旁忙碌;她坐在风扇前吹湿漉的头发;午睡醒来小身板摇摇晃晃,揉揉脸上的凉席印子,他塞给她一根冰棍,她呆呆地叼着……


    他想着,会心烦;至于烦什么,不知道。脑子里总荡着她那句话:“不管碰上谁,我都会跟那个人走。”


    八月,水上船只往来渐繁,他更忙了,忙到得请码头小工,工资当日结算。也没空再去想那段仿佛不真实的日子。


    就好像当初船上相伴的那么一点模糊的旖旎感觉,在打开舱门的一刻,被江风吹得气味都不剩了。


    只在有天夜里,许城洗漱完,瘫坐进她常坐的藤椅里吹风扇,忽地摸到一丝细细的长发。他拈在指尖,双手牵拉出一条长长的柔韧的丝线,食指在末端缠绕两圈,出神半刻,皱眉扔进垃圾桶。


    手机里仍是一条短消息都没有。他想,她所谓的喜欢,不过是小孩喜欢一件玩具。玩具被人拿走了,她就忘了。


    这样下去,他跟李知渠的计划怕是要落空。


    夏日烦热困顿,生活忙碌。挨到八月中旬,许城给姜皙发了条彩信,一个字也没有,只有张图片:是别在电风扇上的一朵栀子花。


    当天下午就接到姜皙的电话。


    她声音轻软,夹着一丝快乐和紧张:“许城?”


    “嗯?”


    “我是姜皙。”


    “我知道。”


    “你还记得我呀?”


    “……”他无语,“说事儿。”


    那边,姜皙停了几秒。他的声线隔着电话淡淡的,有些陌生,叫她莫名忐忑,语气也低落下去:“我想约你明天去游乐场玩……好吗?”


    许城望着江面上反射的阳光,眯了下眼,觉着从在她家差点儿被淹死一下跳跃去游乐场,诡异又荒诞。


    “许城,你还在吗?”


    许城说:“在。”


    “那……去吧?”她不禁柔软哀求,“去吧——”


    “行。”


    这次,不能再浪费机会了。


    ……


    次日上午,许城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十分钟,没想到姜皙依然比他早到。


    她撑着拐杖,立在去年那株梧桐下。去年是五月,而今八月,梧桐树冠墨绿繁茂。还是那辆黑色车停在她身后。


    她特意打扮过,长发一半编了发髻、系了蝴蝶结,一半垂顺遮肩;一袭白纱裙,美若梦境。夏风摇动树梢,光斑漏下来,在她周身挥洒。


    她眸子因期待而亮亮晶晶,半分不见等人的烦闷。


    许城今天穿了身短袖白衬衫,水洗蓝的牛仔裤,清爽又肆意。走近了,对视一眼,她微微抿唇,面颊染粉。许城没什么表情,近半月不见,略微生疏了。不过他昨夜没睡好,有些困倦,人一懒怠,就显得比她自在许多。


    许城说:“为什么撑拐杖?”


    姜皙看了看旁边的车,又看看他。


    他会意:“进去吧。”


    进了游乐场,姜皙才说:“我爸爸不喜欢假肢,说很吓人。他之前就不喜欢我用,说把腿磨成那样,他心疼。再说,我这次跑出家,两个月才回来,他很生气,说是假肢害的,以后不准用了。”


    许城因迁就她的步伐,走得很慢,问:“那你怎么想呢?”


    姜皙没做声,撑着拐杖走这么一会儿,嘴上已出了细汗。


    许城说:“姜皙,我跳进江里给你捞假肢,不是为了让你拄拐杖的。”


    她怔了怔,低声也低头:“我知道。”


    他不打算坏她兴致,不在这事上纠缠,扫一眼四周缤纷的童话色彩,说:“你想玩什么?今天有一整天的时间。”


    她很好哄,脸一下被点亮:“我想先玩旋转木马。”


    “好。”


    旋转木马还在上一曲吟唱,他们在外圈等待。姜皙看见内场一对情侣挤在一匹木马上,两人搂得很近,笑着,闹着,扭头亲吻。


    她看着看着,就偷偷看他。


    许城百无聊赖等着音乐结束,望着转动的花花绿绿的马儿,说:“你总看我干什么?”


    姜皙很不好意思,别过眼去。


    “来游乐园,风景不看,专程看我来了?你也看不厌。”


    姜皙脸红了,耳朵也红了。阳光下,细毛绒绒的。


    莫名地,许城有点儿想摸她耳朵。


    “要停了。你想坐那匹白马吗?”


    她连连点头:“想呀。”


    许城没看她,听着她的声儿,唇角弯了一下。


    那是去年她坐过的最高最帅的白马。她走过去,站在那儿等着他抱。他将拐杖放到地上,握住她的腰将她举起来。


    她坐好了,眼睛水盈盈望住他:“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坐?”


    他笑得有点儿故意,说:“不坐。”


    她“噢”一声,问:“你要去外面等我?”


    但这次,他没有。许城站在原地,懒懒搭扶着栏杆,在轮盘转动时,和她一起旋转起来。


    她惊讶,随即笑了。


    马儿高高低低地起伏,她目光却始终围绕着他,他亦直视着她,在这样缤纷的色彩流转的乐园里。


    曲终,许城朝她伸手:“还想玩什么?”他将她抱下,这会儿不那么懒了,起了点儿兴致。


    她没来得及回答,人滑落他怀中,一脸扑在他胸口。他的胸膛很热,有种蓬勃的力量,闻起来像盛夏的松林。突然间,在船上相处的两个月,那些一起开船、清货、作息的日子,带着潮湿的江水气息扑面喷涌而来。


    她的脸更红了。


    许城松开她的腰,把拐杖递给她。他心里清楚得很,却没说话,直到和她走下轮盘,才问:“姜皙。”


    “嗯?”


    许城伸出一根食指,像要碰她的脸,却只是悬在她脸颊旁:“你脸怎么红了?”


    “太热了。”她小声说,心里直打鼓:以为他会碰她的脸呢。还有点紧张期待来着……


    一对共享着一份蛋筒冰淇淋的情侣搂在一起经过,边走边亲嘴,姜皙的目光跟着他们走了半晌。


    许城说:“想吃冰淇淋?”


    姜皙一愣:“啊?”


    许城叹了下:“问你吃不吃冰淇淋。”


    姜皙不知为何脸发热,点了点头。


    “要什么味道?”


    “草莓。要是没有,就橙子,绝对不要巧克力。讨厌巧克力。”


    许城买了个草莓甜筒回来。


    “怎么只有一个?”


    “我不想吃。”许城说,“别那么多话,快点吃。过会儿化一手。”


    “噢。”姜皙于是乖乖坐在台阶上,奋力吃甜筒。


    斜对面不远处,坐着又一对情侣,分享着同一个冰淇淋。女孩子挽着男孩子的手臂,吃一口冰淇淋,就把脑袋靠在男孩子肩上蹭蹭。


    姜皙边看边吃,边偷偷看许城,脸愈发红了。


    “吃你的冰淇淋,看我干什么?”许城喝着一听可乐,眯眼望着海盗船。


    她那点儿小心思,他心里一清二楚。


    天热,冰淇淋化得快。许城想她速战速决,便不跟她聊天,坐在她身旁的台阶上,看来往的人群。


    两人之间隔着半人的距离。


    过了会儿,许城察觉姜皙偷偷往他身边移了一点点,他没介意。


    又过了一会儿,


    “你的牛仔裤裤筒怎么那么粗呀,真好看。”吃冰淇淋的人说。


    许城看着远处大摆锤上尖叫的人群,手指敲敲可乐罐子:“说了叫你别多话,有半分钟吗?”


    姜皙看手表:“有了,40秒。”


    “……”许城说,“行。你讲。过会儿我要是看见你冰淇淋化手上。”


    旁边人不讲了,传来一阵忙忙碌碌的吸溜声。


    许城看着远方,忽然有些想笑,就无声笑了。


    姜皙窥见他微笑的侧脸,也不禁开心地笑。太阳很大,照在他和她身上,好热,但她很喜欢。


    很快,她吃完了,脸也不那么红了。她拿着蛋筒包装纸,撑着拐杖起身,许城从她手里抽出废纸,说:“我去丢。”


    垃圾桶在十米开外,许城快步过去。姜皙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他回身朝她走来。起先被阳光照得微眯着眼,有些懒倦,但突然,他变了脸色:


    “姜皙!”


    姜皙诧异回头,身后一对情侣搂抱成一团,不看路地嬉笑打闹着朝她撞来。


    这一下撞得不轻,姜皙脚下失衡,眼看要从台阶上跌落,许城及时冲来,一把搂住姜皙的腰,将她抱进怀里转过身去。那对情侣撞到许城身上,许城憋着火,狠狠一把将两人掀推开。


    “怎么看路的?注意点!”


    那一男一女被人打搅了甜蜜气氛,满脸不情不愿,不说道歉,男的还嘀咕一句:“残废就别出门。”


    许城:“你再说一遍。”


    男的没敢再说;女的翻个白眼,拉男的走,还踩了脚倒在地上的拐杖。


    许城忽然把姜皙抱起来,姜皙还惊魂未定,被他举起放到一旁的高台上:“坐这儿别动。”


    姜皙看他脸色极差,小声:“许城……”


    许城大步走向那对离开的小情侣,一手揪住男生衣服后领子,把他提溜着翻转过来。男的想反抗,但许城比他高很多,力气也大,稍一用力就把他的背给摁了下去。


    男生弓成弯虾,可乐撒了一地。


    女生尖叫着要上前,许城没跟她废话,拿手指了她一下。女生一下没动了。


    许城揪着男的后颈,跟揪只鸡似的拎到姜皙跟前,狠摁他后背:“道歉。”


    男生艰难地抬头看坐在台子上的姜皙:“对不起。”


    姜皙赶紧摆摆手,真挚地说:“没关系呀~”


    一男一女见这样,反而害臊了;这下语气变真诚了:“真对不起啊。”


    “真的没事的~”


    许城没继续追究,松了那人。两人立刻跑了。


    许城把拐杖捡回来,但上头洒满了可乐。许城在裤兜里掏掏,掏出一坨皱巴巴的洗衣机搅过的卫生纸。


    他说:“你有纸吗?”


    姜皙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很开心:“没有。”


    “……”许城把脏拐杖摆靠一旁,微叹,“那怎么走?打电话,叫外头的人来抱你?”


    “不要。”姜皙目光切切看着他。


    许城抱着双手靠一旁:“要不,找人借包纸巾……”


    姜皙晃荡着脚,右脚轻轻一踢,拐杖哐当一声倒地上。


    许城斜眼瞧她。


    姜皙没敢迎视他,小声问了句:“你为什么不抱我?”


    许城反问:“我为什么要抱你?”


    姜皙答不上来,但过了几秒,又觑着他,说:“你是不是抱不动我呀?”


    许城一下就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


    有比这更傻的激将法没有?


    “嗯,抱不动。”他笑容还没散,懒懒地抻了下肩膀,“我没力气。”


    姜皙自然知道他骗人,脸上难掩失落。


    但许城说话间,已笑着走来,轻轻将她从台子上抱起来收进怀里,问:“下一个想玩什么?”


    “小火车。”她的眼睛刹那间放光。


    “那就小火车。”许城说着,突然飞跑起来。


    姜皙搂住他的脖子,咯咯直笑。


    五彩斑斓的游乐园里,他抱着她飞奔,少年的衣角和少女的裙子在夏天的阳光清风里飞扬。


    那一整天,他一直抱着她。她起先很规矩地缩在他怀里,生怕自己给他增添负担。但渐渐,玩了一个又一个项目,她累了,身子就松软下去。


    到黄昏,她开始犯困,在他怀里打起了瞌睡。


    彼时,许城抱着她要往外走,说:“还有什么想玩的?”


    没人回应。低头一看,她睡颜安然。


    “姜皙?”


    “唔?”她迷迷糊糊,仰头往他脖子里贴贴,脸颊和鼻子亲昵地蹭蹭他。


    许城痒得打了个激灵,刹住脚步。


    他抱着她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下,本想把她放到身边,让她靠在他肩头睡。可她环住了他的腰。她热热软软的脸蛋贴进他脖子,呼吸撩撩如羽毛。一串战栗从许城的耳朵窜上脑后,又沿着脊柱一路窜下。


    他谨慎地将头歪向一旁,试图脱离她鼻息的控制。


    但天气炎热,薄衣热汗。他手臂黏贴着她的后腰与膝下;她身躯与他前胸贴合的凉薄衣衫早被泌汗浸软。清风一吹,只隔着薄薄一层心跳。


    游乐场里欢声笑语,人来人往;许城始终坐在那儿,不焦不急,等着她醒。


    晚霞漫天时,风浓了,摇动树梢。姜皙被头顶的树叶声唤醒,尴尬而自责:“对不起,我睡着了。”


    “没事,我刚也睡着了。”


    她想,他肯定累了,问:“回去吗?”


    许城却看着对面的摩天轮,问:“你不想坐摩天轮吗?”


    他知道,去年她就想坐。


    “想呀!”


    进了轿厢,许城将她放下。分开的身体泛起一丝轻快凉意。


    摩托轮缓缓转动上升,她满心欢喜,再度偷偷看他。


    他看着外头的风景,说:“有你这么坐摩天轮的?不看外头。”


    她说:“你更好看。”


    许城:“……”


    他看着窗外的江州城,定了半刻,没忍住弯了唇,耳朵上染了晚霞的粉色。


    余光里,她目光仍胶在他脸上。


    “别看了。”他扭头迎视她。她却忽然伸手,食指触上他的眉间,缓缓顺着他的鼻梁勾勒而下。


    她似乎很喜欢做这个动作,不是第一次了。


    女孩的手指轻滑到他鼻尖,落到他人中,似乎想往他嘴唇上落。上次,她没敢。


    许城看着她,眼神不明。


    这次,姜皙胆子大了点儿,轻轻一动,指尖触到他的嘴唇上,落在他唇瓣之间。


    她的表情又勇敢,又忐忑。


    许城仍是风波定定的样子,似乎在看,他要是不动,她能做到哪一步。


    姜皙心跳很快,进退不得,她手指仍触在他唇间,突然鼓起很大的勇气,朝他靠近。


    她离他越来越近,呼吸的热气撩在他脸颊上,湿热而瘙痒。


    许城垂眸,见她乌黑长长的睫毛不停在颤。她凑近他,脸蛋贴了贴他脸颊,小动物似的蹭了蹭,开心地退回去了。


    许城没忍住,无声地弯了唇角。


    “你笑什么?”


    许城说:“盯着乱七八糟的情侣们看了一整天,就学了这?”


    姜皙没想到她这一天好奇的心思,朦胧的期盼,羞涩的幻想,全被他看在眼里,窘得说不出话来。


    “想亲我吧?”许城说,嗓音低低的。


    姜皙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的渴切,呼吸明显急促,脸颊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


    “想不想?”许城淡笑,“不想就不亲了哦。”


    姜皙慌忙张口:“西——”


    “想”字尚未发音完全,许城歪头,吻上她的嘴唇。


    姜皙瞬间在他怀里蜷缩成一团,细手在他的白衬衫上揪起大朵褶皱的花。


    许城很温柔地吻着她的双唇,像舔吮着饱满而滑腻的冰淇淋。他一手捧着她滚烫的脸,一手揽住她的腰,往近身处带。椅子光滑,纱裙轻绸,她轻易滑去他身边,被笼入他怀中,吻得更深。


    他尽量温柔了,黏腻轻缓,一下一下慢慢啄着她的嘴角,抿着她的唇瓣,舌尖轻缠着她。但姜皙还是被吓到了,或者说,震撼到了。她只觉他的气息滚烫热烈,扑面钻入她的身体,浑身的血液瞬间点燃,心跳快要爆炸,根本无法呼吸,也不敢呼吸。


    他、他、他的嘴唇怎么那么热!那么软!!!


    少女的脑子全乱掉,像一锅粘稠沸腾的浆糊,咕嘟咕嘟。


    “姜皙?”


    “唔?”


    “可以呼吸的。再不换气,你要憋死了。”


    “……我忘了……呜……”


    她被他亲吻得好似神思全被吸了去,没了任何反应。


    许城稍松开她,她呆呆的,小脸绯红,眼神迷蒙,犹如浸在春梦里。又清纯,又诱人。


    他将她抱到腿上,箍紧了再度亲吻,大力含吮,舌头不客气地撬入她贝齿,与里头那馨香小舌紧紧勾缠。她哪里招架得住,呜地耸起肩膀,身子哆嗦着瘫软下去,娇弱地哼出一声:“呜——”


    她这声儿太过娇软如水,唤得他整个人僵了一下,再度松开。


    她脸羞得更红,浑身发烧。


    窗外,晚霞漫天,霞光温柔地笼罩着摩天轮;照得彼此的眼眸黑湛湛、水盈盈的。


    她软软地靠在他肩头,喘着气。许城指尖抚了下她鬓角碎乱的头发,手自然落下去,摸了摸她红红的耳朵边。摸着摸着,手指勾到她玉琢般的耳垂上,暧昧地揉捏了一下。


    和他想象中一样的触感,软滑又熨烫。


    他拇指复而拂上她的嘴唇,红红的、熨帖而柔软的唇。


    “还想亲吗?”许城问。


    “想呀……”


    他拇指拨弄开她的嘴唇,低头再度吻了上去。


    “我们亲到摩天轮停下,好不好?”他哑声诱哄。


    “唔——”她乖乖允诺。


    原来亲亲是这么甜蜜,她好喜欢呀。


    江州的摩天轮转动一圈,是28分15秒。那天,他们亲吻了无数次。许城亲吻了姜皙无数次。


    *


    后来,姜皙偶尔会想起这个初吻,想到时,会忍不住浑身战栗。


    初吻是什么感觉呢,像一个爆炸的万花筒。他轻闭的眼睛,凌乱的黑发,晚霞绚烂的天空,彩色的气球,摩天轮外飞旋的过山车。


    想起那一幕,就想起那个夏天的味道,摩天轮里轻微的机油味,他脸颊上少年荷尔蒙的气息,他头发里洗发水的香气,他嘴唇上冰可乐的味道。


    她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彩色。她一度视为最重要的珍宝。


    但……是假的。都是假的。


    第24章 chapter 24


    chapter 24


    姜家同意了姜皙和许城往来。但她不论去码头或跟许城去其他场所, 必须由阿武阿文接送。阿文已重回姜家,左腿瘸了。


    原本,姜成辉想撮合姜皙跟他多年合作伙伴、澳门商人邓坤的儿子, 但六月见面,看出此人废物一个, 毫无用场。他起了退却的心思。恰恰姜皙在这时“逃婚”,离家出走。


    邓坤听说她跟一个男生在船上住了俩月, 闹得人尽皆知, 再不提结亲的事儿。


    姜皙回来后, 姜成辉才知女儿看到叶四打死了人,被吓跑的;好生哄了一阵儿。


    客观上说, 姜成辉兄弟挺欣赏许城:他骨头硬, 有勇有胆,有情有义,能干大事也能担大事。要真成了他女婿、姜家心腹, 培养几年,辅佐姜淮把持家业, 他大可放心退休。


    姜淮跟父亲观点一致。许城是难得的将才之选, 加上妹夫这层亲缘身份,必是有力的左膀右臂。而纳许城入麾下的关键在姜皙。少年少女, 谈起恋爱来正是赴汤蹈火要死要活的年纪。他要是放不下姜皙, 迟早就会成为姜家人。


    但许城对姜家事务“毫无兴趣”。姜淮几番约他吃饭,他都说忙。


    八月底一天早上,姜皙来找许城玩。姜淮一道过来, 登了船,说和他聊聊。


    许城不和他废话,说:“我对你们家脏事儿不感兴趣。看不上, 不想干,懂吗?”


    阿武差点要揍他。姜皙从船屋里探出头来,拿着一根冰棍问阿武哥哥吃不吃。阿武忙笑眯眯说吃的吃的,屁颠颠跑去。


    甲板上只剩了两人。


    姜淮看看码头四周脏乱破旧的环境,说:“所以你喜欢干这儿的脏活累活?方便问问,一天几个钱?”


    “姜小老板很闲?操心我这艘小破船。”


    “钱就是钱,无所谓肮脏干净。再说,姜家干什么了?从来没有强买强卖。你父亲不轻信你大伯,能亏掉公司?你大伯自己不好赌,谁能绑他上桌?”


    “你调查我?”


    “阿皙是我妹妹,我了解一下,不过分。”


    “我大伯是个混账,他做的孽,怪不了任何人。但这不代表你们就清白。”


    “所以我们在转型,”姜淮皮鞋踏了踏甲板,说,“计划过个四五年,灰色产业洗洗白。到时候任谁都挑不出理儿。”


    许城说:“哦。那恭喜你。”


    “……”姜淮发现这小子真他妈油盐不进。


    他长许城六七岁,世面见得多,可许城这种既少年老成又撞破南墙浑不怕的气质也叫他颇为没辙。


    现在要在他场子里,这小子已经被摁着狠锤一顿了。他敛去眼中狠意,踢了踢脚边的缆绳桩子,说:“我那天发现,阿皙手上有茧子了,是拴缆绳磨出来的?”


    许城眼瞳微敛。


    “这艘船,她一两月,一两年,觉得新奇好玩。可五年,十年呢?男人,得有资本,才能留住女人。不然……”姜淮点了根烟,话题一转,“你见过刚出生的小鸡小鸭吗?要是第一眼见到人,会一直跟着人跑。书上怎么说来着,印随。阿皙就是这样,她第一眼见到的人是你。她对你,就是印随效应。一旦她见识更多,发现你不过如此,就会像成鸟一样,彻底飞走。”


    江面的水光反射在许城漆黑的眼珠里,白光洌洌。姜淮将只抽了一口的烟扔在甲板上,吐出一口青雾,名片塞进缆绳缝隙里,拍拍许城的肩,走了。


    许城仍未理会姜淮,照样过他的船上生活。


    姜皙几乎每天都来找他。船上请了个大叔做临时工,有时姜皙想帮忙做点什么,大叔赶忙招呼她放下,大概是许城交代过。


    姜皙无事可做,便去驾驶室。她想和他待在一起。


    以前船上只有他俩的时候,无论他在船头,她在船尾;他在楼上,她在楼下,都感觉遥遥连系着,是在一起相伴着的。


    现在船上多了一个陌生人,她只有待在他在的空间,才觉得是和他在一起。


    许城以前喜欢一个人开船,不习惯有人在驾驶舱。但他任她由她,有时她在他身旁画画,有时望江景,有时只是发呆。


    有时,姜皙会和他闲聊几句,她说什么,他都回应。无论多么平淡或无厘头的话题。


    “咦?哪里怎么有个编织袋?”


    “哪儿?”


    “那儿。呀,朝我们过来了。会不会搅进螺旋桨,把桨弄坏?”


    “你该担心编织袋吧。”


    “许城,有只鸟落在甲板上,你看。好漂亮。”


    “像是伯劳。”


    “伯劳?它飞累了,来搭船的。”


    “那你快去,叫它拔根羽毛下来付船票。”


    “它不给怎么办?”


    “不给就轰它下船。”


    “我也没给船票。”


    “……我想想,拿什么来抵。”


    “唔——”


    “嘻嘻。”


    “笑什么?”


    “那个浮标,长得像个地鼠。一下冒头,一下缩进去。”


    “是哦。”


    但,许城不怎么主动和她讲话。


    姜皙第一面见他时,以为他是阳光热烈,开朗活跃的,后来慢慢相处,发现他表面能做出外放肆意的模样,但内里沉敛,话并不多。


    初在船上那两个月,他们各自忙忙碌碌,不常在无事状态下待在同一封闭空间,所以一切刚刚好。而现在天天和他待在一起,时间的拉长稀释了交流的话语。


    是不喜欢和她说话?或者,不喜欢……她吗?


    姜皙会不安,但总是很快调整好,安安静静画自己的画,发自己的呆。反正,她过去十几年的人生,大部分时候就是这样在小西楼度过的。


    而现在旁边有了许城,扭头就能看见他清俊的侧脸。哪怕只是相安无事地不言不语,她也很安心快乐。


    她时常悄悄把自己的凳子往他身旁移,移到不能更近了,慢慢搂住他的腰,将脑袋靠在他肩上。他不会像第一次那样绷紧,他的身体总是很自然地接受着她,还会无意识地动一动,让她靠枕得更舒服一些。


    姜皙会静静趴在他肩头,看着他眼中眺望着的开阔水域。她说,我想听一下船笛。他就响船笛给她听。


    “笃——笃笃——”


    更多时候,他们什么也不说,她困乏地睡去。许城便半边身子不动,哪怕黏贴闷热,也纵任她趴在他身上一觉睡到醒来为止。


    但许城会常常亲吻姜皙,任何时候。


    他会把她抱坐在腿上,将她纤瘦的身子抵在操作台前,一手扶在她腰后,以防坚硬的台沿将她磕疼;一手握着她后脑勺,每每将她吻得头晕目眩,血液沸腾,几乎无法呼吸。而她在热吻中,小手胡乱摸到他脖子、他胸膛时,亦能感触到男孩子不断升温的细腻肌肤和剧烈有力的心跳。


    姜皙自觉,在那些绵密的潮湿的亲吻里,炙热缠绵的鼻息中,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喜欢。


    偶尔,姜皙会带姜添来玩。


    是有一次,姜皙随口说,前一晚和姜添起了小争执,但很快又和好了。许城想起姜添放假了在家,便说他要是有兴趣,可以来船上玩。


    姜皙当时很惊讶,许城问:“怎么了?”


    “添添挺麻烦的,我怕你会不喜欢他。”


    “他是你弟弟,我怎么会不喜欢他?”


    “因为你也不喜欢我哥哥。”


    许城顿了一下,说:“那是两回事。”


    许城对姜添很有耐心,常常主动引导他说话。姜添很容易敏感不安,大发脾气,许城也能平和处理。这份耐心与宽和,并不因姜皙在场或不在场而有所改变。


    很快,姜添会主动提起许城,甚至问姜皙,能不能带他找许城哥哥玩。


    姜皙对许城说:“你跟添添讲话都比我多。”


    那时,许城正在铺床单。


    已是九月下,江州今年入秋迟,但凉席可以先收起来了。


    许城抖抻着床单:“有吗?”


    “有。”


    他瞧着她嘟起的脸颊,淡笑:“这也吃醋?”


    “才没有。我很开心啊,你对添添很很好。”


    他将床单一掀,散发着阳光气息的床单盖在她头上。他凑过去,隔着干燥馨香的床单,捏捏她的脸,嗓音低沉:“那我是因为谁呢?”


    她的脸颊在床单下蒸腾。


    天气转凉的时候,许城和李知渠私下见了面。


    许城说慢慢来,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进行中。


    他不想太轻易地同意。太顺利地加入,让人起疑。哪怕现下无事,后续一旦接触到内部,容易再生疑心。波折一些,往后反而信任度高,行事顺利,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他在等恰当的时机,快到了。


    李知渠也觉有理。


    让许城做线人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李知渠也担心他的安全,毕竟年纪轻,经验少。要不是熟识他,知他聪明机敏,行事灵活沉稳,是断然不敢让他去试的。目前看来,他有自己的盘算和节奏,李知渠就不多问了。


    许城自认,“慢慢来”是出于谨慎;既要做事,就得确保周全,万无一失。但或许,在他不愿深思的另一层面,在他内心深处,他希望目前平静的日子,能长一些。


    有时,他不知道,他和姜皙,究竟是谁落入了谁的温柔乡。


    姜皙很黏人的。


    他一直以为,他不喜欢黏人的女孩子。初中那会儿,看到高年级的大哥混混们,身边女友整日腻歪,他嗤之以鼻。高中三年,不少同学偷偷早恋,课外想方设法贴在一处,他皱眉不屑。好多女孩娇羞地给他递情书,他也觉做作。


    他以为,他欣赏方筱舒那样大大咧咧、洒脱开朗的类型;可没想到,如今的自己对姜皙甘之如饴。


    许城有时会让理智告诉自己,姜皙真的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女孩。不是。他对她纵容,对她好,是出于某种愧疚。


    可他解释不了,为什么那么渴望她,身体不受控制地渴望与她亲密。


    有时,他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想亲她、吻她、抚遍她,恨不得把她揉碎了吞到肚子里去。甚至有好些次,差点儿擦枪走火,突破最后一步。


    他以为,克制于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没想到了她面前,却要使出天大的定力。


    好在姜皙没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全然不谙人事,只以为亲吻、抚摸便是男女间能做的最亲密的事。


    许城分析,那些疯狂的渴望,应该是荷尔蒙作祟。


    可解释不了的是:他也会带她逛街,看电影,逛商店,买衣服,陪她照大头贴,买情侣水杯、钥匙扣、情侣衫,买各种成对的小玩意儿,做所有一切情侣之间会做的细碎琐事,还不觉无聊,反觉甜蜜。


    当然,总有阿武阿文盯送。他跟这俩人不对,,一开始难免烦躁。可渐渐,他居然也习惯了,每周都得陪她去外头逛几次,哪怕只是去吃个甜品。


    这可无法用荷尔蒙来解释了。他于是自我辩解地想,做这些终归是为了把她抓得更牢而已。


    十月,许城给床铺换上秋冬被时,姜皙摸摸软绵绵的被子,说想睡在这儿,她好久没在船上睡过了,但爸爸不允许。


    许城说:“住在家里不好吗?床又宽又大,这儿又小又挤。”


    “但我喜欢这里。”姜皙又说,“哥哥好奇怪的,总问我你的事。一直问,一直问。”


    许城不动声色:“问什么?”


    “就问我平时和你干什么,说些什么。每次都是这些。”


    “哦。”他不在意的样子。她也只当是寻常,一扭身,趴在软噗噗的被子上,嗅着晒过大太阳的棉织品散发出的香味。


    “小城——”她忽然低喃,像自言自语。


    许城微愣:“你叫我什么?”


    “我听你姑姑这么叫你,小城。”她半张脸埋在被子里,藏不住笑。


    “笑什么?”


    “小城,好听,很有意境。”


    “好听个鬼,莫名其妙。”


    她觉得多好呀,她心中一座小小的城,很安稳。她说:“我们改招牌吧,叫小城水上超市。”


    许城轻哼:“你还挺会自作主张。”


    她又笑了,笑容憨憨的,很幸福的样子。秋天午后的阳光从小圆窗外照进来,柔柔一层金色,洒在她清透的脸上。


    许城看了她一会儿,有些出神。


    “姜皙。”


    “嗯?”


    如果那时你上了别人的船,也会跟别人离开吗?


    可这话没问出口,理智告诉他:是不是都不重要。他不在意。


    气候转寒时,姜淮过二十五岁生日,并不打算大操大办。只在他家旗下,江州最好的辉色休闲会所小摆几桌,给平日交往密切的亲朋和生意伙伴一个人情往来的机会。


    这次,许城去了——他等的时机到了。


    生日宴规模不大,但极尽奢华。小宴会厅光是空运来的鲜花就花了近百万,由上海请来的顶级花艺师设计摆放;桌上水晶杯、白瓷盘、黑玉筷子、折叠成各形各状的餐巾摆放得一丝不苟;身着素净旗袍的美女服务生鱼贯而入,添酒斟茶,轻声细语。


    餐肴皆由广州飞来的粤菜大师团队烹饪,山珍奇鲜,许多是许城生平头一回见。


    他和姜皙坐主桌。入座时,出于礼貌,跟姜成辉、姜淮等人一一打了招呼。姜成辉皮上挂笑,点了点头。


    姜淮拍了下他的肩,当做回应。


    许城扫了眼到场之人,判断口音,大部分是江州本地的,也有誉城、云西、梁城口音,还听到了粤语。席间,不少人过来给姜成辉姜淮敬酒,许城恍若不觉,只低低问姜皙想吃什么菜,帮她夹菜。他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却将所有来人的姓氏记下。


    坐主桌的除了姜家几个叔伯弟兄,还有个操着粤语口音的邓姓男人和誉城口音的于姓男子,就坐在姜成辉身旁。可见地位不一般。两位全程跟姜成辉聊天,说着投资房地产的事,一番交谈后,转问:“这位是?”


    姜淮笑说:“我小妹的男朋友。”


    许城抬头,见对方举着红酒杯,便拿起杯子,起身过去敬了一下。


    邓坤见他举止自然,很欣赏,夸赞姜成辉,儿子女婿都是能成事儿的,不像他家那个衰仔,上不得台面。


    席间奉承话,姜成辉笑哈哈应着,说喝酒喝酒。


    许城坐回来,姜淮搭了下他肩,低声说:“吃完饭留下玩会儿。”


    许城嗯一声,夹了块鳕鱼在姜皙盘子里。


    姜淮说:“阿皙,你今天是不是青菜吃得少?许城你给她多吃点青菜,那个西蓝花。”


    姜皙挽他手臂,软声:“我不喜欢吃西蓝花,你别听他的。”


    许城就没夹。


    姜淮笑笑,摇了摇头。


    饭后,许城随他往会所内部去。


    辉色位于江州规划开发的新城区,坐落燕山湖旁,占据大片开阔绿地。会所分好几个特色区:唱歌打牌的休闲区,疗养美容美体的按摩区,还连通着隔壁姜家的高尔夫球场。


    聚会在会所东区最大的枫丹苑,外看是一栋欧式大别墅,内部别有洞天。客厅是巨大的舞池、各类长短不一的沙发、靠墙一个大屏幕,充当KTV显示屏;左侧磨砂玻璃栏杆分割出台球区、飞镖区,右侧精致垂放的连排小吊灯分隔出酒水区。别墅通往花园的一侧,没有墙,只有几根罗马大理石柱。外头是巨大的游泳池。池边摆着躺椅,还有专门的按摩床和疗养床。


    已入深秋,原本露天的池子竟封上了玻璃顶,温泉水鼓鼓涌涌。


    许城粗粗扫了眼,陪姜皙去了趟洗手间。她今天新换的假肢不太贴合,磨得她有点痛。她过去三个月一直用的拐杖,直到最近姜成辉才同意让姜淮去重新给她配了假肢。


    姜皙坐在椅子上,许城脱下她的假肢,看看她的腿,从风衣兜里取出一盒大号创可贴,给磨脚的地方贴了几块。


    和她在一起后,他有了随身带创可贴和纱布的习惯,防她拄拐杖手磨痛了,防她不小心摔跤哪儿破皮了。


    姜皙看着他蹲在她面前,给她检查贴创口贴时认真的脸,摸了摸他头发。


    他抬头:“怎么了?”


    她抿唇笑,摇了摇头。


    他给她穿好假肢,扶她出去。


    一会儿的功夫,外面是花天酒地。


    除了部分来聚会的客人,多了一倍数的衣着清凉的美女,好似盘丝洞。江州没有暖气,但这儿装了中央空调,暖风狂吹,气氛火热。


    成对儿打台球的、喝酒猜拳玩亲亲的、池子里游泳嬉戏的、岸边松筋散骨按摩的,一片纸醉金迷。服务生们端着各色酒精饮品或小点心,穿梭人群中,进行微笑服务,对见到的一切奇观都面不改色。


    许城将姜皙带到吧台旁角落一处沙发上,拿了两杯橙汁。他让姜皙坐里边,一株阔叶榕刚好挡住视线,给她的眼睛留一番清静。


    姜皙头也不抬,只顾咬紧吸管喝果汁,对这种场合很紧张。


    她从没见识过,有点害怕。


    许城来不及安抚她,见姜淮在找他。目光对上,他冲他招了招手。许城跟姜皙说他过去一趟,马上回来。


    姜淮领着许城,一路和人打着招呼,进了一楼边角的房间。里头一张办公桌,几把办公椅,是临时谈事儿的地方。


    办公桌上摆放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红包,阿武拿着笔和红册子坐在一旁。


    姜淮解开西装纽扣,往椅子里一坐,说:“酒喝多了,你帮我清点一下。”


    许城拆红包,报礼单;阿武记录。


    “张士齐,支票,五十万;于阿伟,金条,2000克……”


    一个个数字单拎出来,是那个时代一个江州普通家庭十几年的收入。


    许城从红包里拆出一把钥匙,扣上写着“碧湖光景”,是江州新开的高层楼盘,“碧湖光景12-1601。”相继又拆出一堆支票、金条、宝石、美元……最后拆出一把车钥匙。


    标志出名到许城也认识:“邓坤,法拉利。”


    姜淮笑笑,说:“先送你开。”


    许城抬眸,漆黑眼瞳里看不出情绪,他将钥匙放下,说:“我忙着开船,没空开车。”


    姜淮手指敲敲桌子,抄上钥匙起身:“车就停在外边,去试试。”


    房间有道门直通户外。


    许城起身,却不随他走,说:“姜皙一个人在里面。我出来挺久了。”


    姜淮一愣,笑起来:“你还真是个情种啊。”又说,“这我地盘,谁能动她,找死?”


    许城垂眼,大概经过一番斗争,说:“一分钟。”


    开门出去,一辆红色法拉利停在夜色中。月光、玉兰花灯光照射车身上,潋滟流淌。前路沿着会所高低起伏的草坪蔓延远去。


    姜淮抱手站一旁。


    许城摁动钥匙,跑车滴滴响。他拉开车门,坐进去,跑车底盘极低,好似坐在地上。他调整座位,系好安全带,一手握紧方向盘,一手放手刹,调挡位,双目注视前方,突然猛踩油门。发动机顿时发出震颤巨响,排出气浪;一阵猛烈的推背感袭来,跑车瞬间起速,如猎豹弹跳而出!


    姜淮咧嘴一笑,对阿武说:“初中就玩摩托的人,怎么可能不喜欢车?”


    话音未落,一阵刺耳的轮胎刮地声——奔出十几米的跑车刹停。许城一瞬换挡,松刹车,猛踩油门。跑车霎时飞速倒车,滑回姜淮面前,刹停。


    不到十秒。


    许城拉手刹,下车往里走,经过他俩时,将钥匙一抛,说:“是辆好车。我自己挣。”


    阿武忙接住钥匙,看姜淮。姜淮满意地笑:“走吧。”


    许城回到室内,橙汁还剩一半,但姜皙不在。问了水吧的服务生,说往楼道去了。


    许城推开楼道门,姜皙靠在墙上,扭头望着窗外的花架出神。她听见开门声,回头,见是他,冲他温柔一笑,但看得出并不快乐。


    “哥哥叫你去干什么?”


    “点礼单。”许城牵起她手,揉了揉她手心。楼道里空调不足,她手微凉,他将她小手包裹住,问,“怎么一个人跑来这儿?”


    她低头,莫名委屈,说:“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去。”又担忧道,“你是不是也不愿意来?”


    “也没有。他是你哥哥,我肯定得来。这不是自然的事?”


    “为什么?”


    “我女朋友的家人过生日啊。”他用准备好的措辞哄她。


    姜皙笑了,有些羞涩,望他的眼神也水荧荧的。


    他低头凑近她:“那你是不是该奖励我?”


    她面颊微烫,仰起头,轻吻他脸颊。他耐心等她吻过他脸颊了,轻捏住她下巴,吻上她的唇。她轻踮起脚,搂住他的脖子,尽情地回应。好像这一晚上的陌生和凌乱,只有此刻他柔软的嘴唇,熟悉的气息能安抚她。


    她吻着,一只脚踮不住,落下来;他将她掐腰抱起,放在一旁的装饰矮柜上。她心尖儿直颤,嗓子里溢出一声呜的轻呼,却没松开他,笨拙着吸咬着他的唇瓣。


    而他吻着她,只觉她香软温柔,沿着嘴唇吻到她脸颊,耳朵,挑弄着她耳朵尖儿。她心都化掉了,迷蒙睁眼,却瞥见有人站在二楼楼梯上。她惊得低呼一声,立马躲进他怀里,埋住脑袋。


    许城立刻拿手臂遮捂住她的头,回头看去,眼眸一瞬变冷。二楼站着一个身着西装的服务人员。


    看清他的一瞬,许城愣了下:“邱斯承?”


    邱斯承微笑:“许城,好久不见。”


    姜皙从他怀里露出两只眼睛,打量邱斯承一眼,又立刻缩了回去。许城慢慢转过身,知道姜皙怕羞,所以连转身都把她的身影遮得严实。


    “你在这儿——”


    “上班。做到副店长了。你呢?”


    “陪女朋友出来玩。”


    邱斯承看向他身后,说:“是小老板的妹妹吧,见过。”


    姜皙从许城背后探出脑袋,邱斯承礼貌地说:“之前的事,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声谢谢。”


    姜皙很迷茫,邱斯承一瞬明白,她不记得他。他看一眼她因热吻而明显红润肿胀的嘴唇,和她紧抓在许城腰上的细白小手,说:“我还得去忙,你电话号码没变吧,改天联系。”


    许城点了下头。


    邱斯承走后,许城将姜皙从柜子上抱下来,问:“你们见过?”


    “不知道啊。他认错了吧。”


    两人跟姜淮打了招呼说先走。姜淮跟姜皙单独交代了几句话。


    姜皙再小跑向许城的时候,很雀跃。等到了他身边,她眼睛亮亮的:“哥哥说,爸爸同意了,以后我要是想住在船上,就去住。”


    许城愣了愣。


    她太单纯了,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第25章 chapter 25


    chapter 25


    时隔近三月, 姜皙再次在船上过夜,很兴奋欢喜。


    天气寒冷,沙发上没法睡。许城拿了两床被子, 厚的那床给她,是他现在睡的那床。


    姜皙一钻进被窝就抿唇偷笑, 许城瞧见,问:“怎么了?”


    “这个你睡过, 全是你身上的味道。”


    “你狗鼻子啊。我上周刚换的。”


    她开心解释:“是好闻的香味, 我超喜欢。”


    他不以为意:“香味?你出幻觉了。”


    “真的!”她抗议, 在被子里滚了一圈,让那阵好闻的香味萦绕周身, 心里熨帖又安稳。


    许城看她像条毛毛虫, 有点可爱;忽而玩心起,扑上床去,手钻进被子挠她痒痒。


    “啊——”她怕痒, 嘤嘤呜呜地叫,扭成一团, “呀——许城——啊——”


    他莫名喜欢她此刻释放的活跃和大笑, 喜欢她呼吸急促地轻喘着不停叫他许城,像哀求, 像讨饶, 但又带着快乐和娇憨,叫得他心痒血热。他沉迷其中,哪肯轻易松手, 只觉被子里她温热的小身板像条翻腾着的滑腻柔韧的鱼儿。


    “啊——不行了——许城——”她抓着他的手腕,又是娇笑又尖叫,“真的不行了——许城——啊——”


    许城松力, 放过了她;姜皙脸颊潮红,发丝凌乱,娇弱喘息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水波潋潋,凝望住他。


    许城亦凝视着她,黑色瞳仁紧敛,瞧不出在想什么。他抚她鬓角的发,低头凑近她的唇。


    姜皙乖乖闭眼,粉唇微启,迎接他的侵入。


    那一瞬间,许城涌上一股猛烈的冲动,心底深处一阵难以克制的本能欲望想叫他掀开被子,将她的身体剥出来,对她做一切他能做的想做的事。


    他一刹警惕,神思恍惚,终究只是克制地轻碰她的唇,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唇瓣轻触,呼吸相融,像在缔定某种契约。


    船屋外,长江水轻拍着码头,小货船轻晃;船屋内,白炽灯泡缓慢旋转。江上经过的夜船的灯闪过小圆窗。


    江边寂静的温柔的夜。


    直到姜皙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息,许城松开她,啄了下她眼尾那颗小痣。他总喜欢去吻她那颗小泪痣,成了习惯。


    姜皙却瞪大眼睛,愣了愣。


    “怎么了?”


    “床上有个好硬的东西!”


    许城顿时头皮发麻。姜皙好奇,立即掀开被子就要钻进去捞。


    许城一把摁住她双手,克制道:“手机。我拿开。”


    “不是手机,很大的。还很长——呜——”


    许城胡乱一个吻堵住了她的嘴,心跳在耳朵尖儿上巨震。


    总算将她糊弄过去,许城脑子都是麻的,关了灯,躺进自己被子里。


    黑暗中,他用力将胡思乱想压制下去,打算入睡;姜皙轻唤:“许城?”


    “嗯?”


    她小声:“我觉得有点冷,被子好薄的。”


    他听她声儿就知道她在盘算什么,眼睛都不睁:“那送你回家睡?”


    “……咦,我刚发现,原来是被子没掖好。不冷啦,嘻嘻。”


    许城在夜里弯了唇。没隔一会儿,察觉脚下被子漏风,接着,一只柔软微凉的脚丫子钻进来,在他小腿上挠了挠,有点儿痒,很快缩了回去。


    许城睁开眼,室内光线朦胧,小圆窗上有星空。姜皙小脸莹白,紧闭的睫羽轻轻颤抖着。


    许城看她半晌,闭上眼;不过十几秒,那只小脚又伸过来,在他小腿上抓挠一下,缩回去。


    “姜皙。”他唤她一声,语带警告。她双眼紧闭,假装睡觉。


    许城再度闭眼,等待着,她再次伸脚骚扰时,他突然掀开她被子,将她整个儿提溜到自己被子里来裹紧了。她惊呼一声,双眼微瞪,眼睛在夜色中乌亮。


    他眼皮半阖,嗓音懒倦:“这下能好好睡了没?”


    “嗯。”


    他将她搂进怀中,小腿夹住她微凉的脚丫:“怕冷?”


    “嗯。”她往他滚烫的怀里钻,找了个舒服的位子,幸福地喃喃,“许城,你身上好热乎哦,一点都不冷了。”


    她是可以好好睡了,他却没指望了。


    *


    入冬后,水运淡季。水位下降,两岸露出大量泥沙滩涂。


    江州湿冷,寒气袭骨;加上江风潮寒,江上生活如同住在开着几十台大型加湿器的冰窖。


    许城血气方刚,身子跟火炉似的,夜里两人挤一个被窝,姜皙暖和得不行。但离了床,潮气寒气无孔不入。姜皙极其怕冷,可又不肯跟许城分开。最终,两人搬回了姜家。


    那时,许城早已开始跟着姜淮做事,行头全换。不是西装笔挺,便是衬衫革履,意大利手工剪裁的大衣风衣,羊绒围巾,镶钻腕表,再配上豪车……


    他本就五官俊朗,宽肩窄腰,双腿又直又长,多名贵的衣服到了他身上都撑得起。加之一副眉眼深黑沉沉,平添冷定稳沉,人看着瞬间成熟了四五岁。


    许城聪明,心思活络,脑子灵光,学东西快,察多言少,行动力一绝,反应也快。且他为人大方,不贪小利,对上不卑,对下不亢,谁都愿意与他合作共事。


    姜家兄弟很快发现没看错人,他比他们料想的还要好用。几次谈生意遇到突发情况,靠他眼明心亮,出手迅速,一一解决。


    许城很快摸透了姜家的产业情况和商业往来对象。


    早年,姜成辉姜成光带着一帮家族堂兄弟和结义弟兄,做按摩店、游戏厅起家。九十年代监管不严,姜成辉黑白两道通吃,混得如鱼得水。他渐渐垄断江州这片地界的灰色产业。千禧年前后,靠着积累的原始资本投资正经生意,什么酒店度假、物流运输、休闲娱乐、地产建投,做得如火如荼。如今江州新区开发,有他大量参投。


    许城跟着姜淮,主要参与的是这些生意上的事儿,帮姜淮打下手,宴请会谈交际。


    这些都是已知情况。许城头两个月并未接触过多灰色信息,哪怕时常有擦边的宴请或送礼,也属经商常见操作。于李知渠的关注点来说,无关紧要。


    李知渠及方信平怀疑的是,姜家并非明面上地转型洗白,而是私底下仍从事非法勾当,再靠所谓的正经生意洗钱,顺当坐拥大量进账。


    许城迅速了解了姜家明面上生意的运作流程——如价码、客流量、码头吞吐、地产投收及各类支出后,就明白,正规营业不足以产出姜家那样庞大的财富。


    五年前,方信平扫黄时,从姜家旗下一家按摩连锁店分店抓到几次违法,但当事人咬死是个人行为。最坏的一次,只波及到分店店长,被判五年。进去后表现良好,三年不到就出来了。随后,去澳门赌钱赚了一大笔,从此吃香喝辣。


    千禧年后,姜家明面上各类游戏厅里除掉了赌博式老虎机,只剩推币机、钓鱼机等小金额游戏。但与此同时,一批幕后老板不详的地下博.彩屋冒了出来。输光了还不起钱的人,自有他们的家属源源不断填入姜家的娱乐会所。


    三年前,方信平曾破除过一家建于废弃棉纺厂地下室的博.彩屋,里头项目可谓五花八门。老虎机就不说了;对手项目诸如诈金花、德.州扑.克;庄家项目如百.家乐、二十一点;甚至有同步港澳六.合彩的投注点。结果,“幕后老板”是一个九十年代曾在姜家做过司机后来开着小超市的人。他和五六名关键人员被绳之于法,获刑十到二十年不等。他们的家人搬去大城市,住上了豪宅。


    当时提供线索的是两个在那儿输得精光的常客,主动找方信平举报,还要了笔线人费。事后,方信平提醒他们出去避风头。两人躲了一年回来。一个意外坠楼;一个在夜里出门丢垃圾时,被乱刀砍死在离家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凶手至今没找到。


    至于那儿的资金流水,全去了香港澳门和境外账户。事发后,户头立销,查不到去向。


    许城怀疑邓坤是姜家在外头的接应,但尚无证据。


    姜家关键事务目前仍由姜成辉姜成光弟兄处理。姜成辉隔三差五也会与姜淮私聊工作。这部分,许城接触不到。


    他每天面对的,是白日里,人模人样地出入各类高端场所,洽谈办公,视察公司,开会。到了晚上,是声色犬马,是花天酒地,是书上写的酒池肉林。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搂着吊带包臀的年轻美女大唱情歌。几千一瓶的洋酒从塔杯上如瀑落下,琥珀般清透的液体在笑闹中泼洒在男人女人的胸膛上。


    许城被各种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言语、价值观、画面冲击着,会恍惚,不知这世界的正理在哪里。也不知他会被浸成什么样儿,待将来任务完成,他还认不认识自己?


    服务小姐们鱼贯而入,身姿婀娜,添上新酒,收掉残杯。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不禁自嘲,别说,几千一瓶的酒,确实他妈好喝。


    许城把酒杯放回去,临近的小姐收餐盘,不小心撞到他的手,杯倒酒泼。


    女孩惊忙说对不起,慌地拿纸巾擦茶几上的酒渍。领班厉了脸色:“怎么办事的,这么不小心?等下罚你!”


    女孩边擦茶几,边颤抖着不停道歉。


    许城对领班说:“我的错,我不小心撞的她,别罚她了。”


    领班一愣,她明明看得一清二楚,可他都发话了,自然按他的来,笑说:“这样啊。”又冲女孩皱眉,“还擦什么桌子,没看到先生手上都是酒水?”


    女孩赶忙拿纸巾给许城擦拭。


    “不用。”许城速度很快躲避开,抽过纸巾,迅速将衬衫袖子和掌心擦净。女孩忙在他袖口上摁擦两下。他说好了,干净了。再度避收了手。


    女孩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许城这才看她了一眼,是位浓颜美女。起身时,紧致的吊带连衣短裙将她身体裹得前凸后翘。


    姜淮旁观了全过程,凑来问:“看上了?”


    许城稍显吃惊地动动眉梢;姜淮冲女孩开口,下巴往许城旁边指:“坐这儿。”


    女孩妖娆地扭坐到许城身旁,裙边短到风光尽漏,人往他手臂上贴。室内开着暖风,许城脱了大衣和羊绒衫,只着衬衫,大团绵软挤压到他手臂上。


    许城语气还算礼貌,说:“姑娘,麻烦你起来。”


    女孩扑闪的大眼睛望向姜淮求指示。


    姜淮说:“起什么?许城,今天迟点儿回,没事儿。”


    许城看向女孩,笑容淡到没有:“我跟小老板有事儿谈,你在这儿不方便。”


    女孩还是注视姜淮,待后者点头,才拉了拉短裙,起身离开。


    人走了,许城语气微凉:“你干什么?”


    “我以为你想换换口味。”姜淮目光追着那女孩而去,浓颜,34e,蜂腰,圆臀,尤物一个。


    许城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你在试探我?”


    姜淮喝酒:“试探你什么?”


    “试探我对姜皙的感情。”


    姜淮掩饰住脸上一闪而过的出乎意料,笑说:“都是男人,我理解。不论哪款女孩,相处久了,都会腻味,哪个男人不好一口新鲜?”


    许城拿起酒杯,慢慢喝着,懒得搭理他这些言不由心的话,索性应付一笑:“是吧?”


    姜淮吃了一噎。室内彩色氤氲的灯光照在许城头上,显得眼神深不可测。


    姜淮知道他这人惯爱硬碰硬,不给他弯弯绕绕了,问:“你跟阿皙最近怎么样?”


    这下,许城扭头,表情认真了:“什么怎么样?”


    “感情。”


    这两个月,许城很忙,要学要做的事太多,几乎没时间陪她,只有早起和睡觉前能见上。她每天都要等他回来一起睡,有时他回去得晚,她困得要命也要等他,陪他一起吃宵夜时哈欠打得能装下西瓜。


    他要心情还行,会在她打哈欠时,伸手反复轻拍她的嘴,让她发出“啊哇哇哇哇”的声音。她一下就被逗清醒,拧着细眉瞪他。他要是继续笑,她就会扑上来挠他。


    但……他大部分时候心情不怎么样,基本没话主动和她讲。


    姜皙问过他——她察觉他一直不太开心。许城掩饰说没有不开心,只是太累。她便问,爸爸和哥哥是否让他做了他不喜欢的事,其实她也不希望他参与姜家的事。许城仍是言语糊弄过去,说在做的事都是明面生意,没有不好的。况且,他不能一直靠那艘船来生活,让她吃苦,他希望能更有能力地和她在一起。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一说,姜皙便不好再提了。


    但许城不认为姜皙会把这些感受同姜淮讲。


    许城问:“她不开心吗?和你说什么了?”


    “没有。我就问问。她嘴里没你不好的。但我想问下你。”


    “挺好的。”许城说,“你少拉我来这些地方,让我早点下班,就更好了。”


    姜淮一愣,噗嗤笑起来,递给他一根烟。


    许城说:“姜皙不喜欢烟味。”


    有次他在饭桌上实在拒绝不了,抽了一根合作方递来的烟,回去后姜皙说他臭死了。


    “她那是跟你撒娇呢,我在家抽烟也没见她说什么。”姜淮好笑,点燃烟了,却没继续劝他,“感情这么好,明年结婚吧。”


    许城顿了一下:“我们都没到法定年龄。”


    “可以先订婚,或者干脆先办个大婚礼。在江州,摆了酒,请了宾客,就等于结婚了。孩子也慢慢可以生了,结婚证就一张纸的事,到了年龄再拿也一样。”


    生小孩?她都还是个小孩。


    姜皙虽然身高有168,但骨架很小。洗完澡把她拎出来,镜子里她比他小一圈。他还是少年,身子再有力也是精瘦模样,没到壮实的年纪。就这也仍大她一圈。


    许城恍惚想,她会很痛吧。


    况且,这事儿给他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结婚……怎么可能……


    自从入姜家后,许城刻意没再去审视他和姜皙之间的关系。


    他洗脑般地告诉自己,他对她没有男女间的感情。他会把她设想为船员,朋友,小妹妹,同伴。


    有歉疚,也有心疼。


    甚至,他根本没空考虑他和她的事。


    每天见识着巨量的声色犬马,见到金钱与阶级面前,人像行尸走肉一样毫无尊严,被践踏。他觉得自己都空洞了。所谓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感情变得无关紧要,成了笑话。


    更何况他每天都得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记录警惕着周遭的一切;精神高度紧张。


    那天晚上回去,阿文说姜皙在画室。


    许城去找她,却发现她窝在软榻上睡着了。画架上的油画尚未完成,是他的侧脸。


    许城把她轻轻抱起,她搂他脖子,迷糊地问:“宵夜有甜酒,你想吃吗?我陪你。”


    他低语:“不吃了,直接睡觉了。你睡吧。”


    她于是安心睡去。


    那晚,许城将姜皙揽在怀中,迟迟无法入睡。


    姜皙的房间暖气很足,床又大又软,但他始终不喜欢这个地方。先不论时刻有人看守的姜成辉所居的北楼;这地方太大,不相干的人太多,所有人安然享受着富贵,趾高气昂。而看清了这庞大建筑是建在多少血肉之上,更叫他恶心厌恶。


    倒是她的画室,面对着一片开阔绿地丛林,无人前去,能叫他放松些。


    可她那画室,不也是姜家的一部分?


    许城明白,今夜,姜淮的确在试探他,却并不是试探所谓感情。或者说不是在试探,而是在要一样投名状——至今,许城没在他面前做过一件错误的、越界的、不合法理的事;许城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在他手上。


    他迟早会和姜淮有一场冲突。


    许城将熟睡的姜皙揽得更紧了些,他低头埋进她脖颈里。此刻,这偌大的奢华而冰冷的豪宅内,大概只有她身上干净的气息能让他平静了。


    但平静后,脑子里猛然一个声音在问:这是否只是他的幻想?


    是,他知道她无辜,所以想到他正在做的事、将要做的事,必然会伤害她;他愧疚而撕裂。


    可他又清晰地告诉自己:她跟姜家是分割不开的,她的确受着姜家的眷顾。


    她生长到如今,受到的一切滋养,都是姜家给的。那些吃人骨血换来的金钱,化作的精美食材、衣物、住所、出行……一切都是这宅子里所有姜家人共同享用着的。


    前一秒还看到姜皙那华丽的公主一般的房间,后一秒看到女孩子因替家还债成了包间的公主,不讽刺吗?


    这几月的所见所闻,颠覆了许城的世界,他对姜家的厌恨与日俱增。


    等到他和姜淮真站在对立面的那一天,姜皙,你究竟会向着谁?


    第26章 chapter 26


    chapter 26


    许城和姜淮的冲突比预想中来得快。


    2005年春节比往年晚。姜家很重视春节, 姜成辉姜成光的老父亲还在世,每年过节全家族聚在一起吃团年饭,热热闹闹几十口人。


    姜淮跟许城提及来家中过除夕, 许城说要在姑姑家守岁,姜淮没勉强。但许城私下和姜皙约好, 除夕夜接她去江边放烟花。


    江州地方小,一入腊月, 就开始期待过节了。


    腊八那晚, 姜家有个家庭聚餐。许城没去, 回家陪姑姑吃完饭,换了运动服去江堤上跑步。江面一片漆黑, 他沿着堤下微弱的路灯光, 一路跑去废弃的凉溪桥船厂。四周除了破烂的厂房和龙门吊,空无一人。他继续往香樟树林跑,在那儿遇到了夜跑的李知渠。


    李知渠手下除了许城, 还有其他许多线人,包括方信平留下的。他定期会将众人获得的信息共享, 以便通力合作。之前, 他将许城获取的大量线索与其他人共享后,有几个线人以此为切入点, 深入摸索到可靠消息, 姜家有个重要账本,记录了从港澳和境外账户进出的现金流。拿到这个账本,就有了关键证据。但目前不知账本在哪儿, 只听到类似钥匙之类的关键词。


    许城接触过很多账本,但都是正常营收,并未听过这个, 说之后会留意;又问他是否注意过邓坤这个人。


    李知渠说,邓坤是外国护照,常年在澳门,目前没有确凿证据能支持异地联合办案。方信平之前也怀疑,邓坤是帮助姜家走账的。如果姜家落网,有了铁证,再顺着邓坤摸排,估计能帮助周边城市的警方打击当地的类似势力。


    “你在姜家怎么样?”


    许城跑着步,说话却不带喘:“接触了很多东西。虽然还没到关键点,但了解越多,对全局把握越大。或许哪天,量变引起质变。”


    “那就好。”李知渠跑不动了,摆摆手,“还是你年轻,比我还能跑。对了,撞死我师父的肇事司机在梁城被抓了。年前移送回来。”


    许城停下,对着夜幕中的长江弯下腰,双手撑膝盖,问:“杨杏呢,她搬去哪里了?”


    “我办事也得有领导批准。杨杏明面上没有嫌疑,哪里调得出警力去追踪她?”


    风吹碎发,晃过许城透出一丝悲伤的眼:“如果方叔说她有嫌疑,那他就是有。”


    李知渠叹气:“我上月才去监狱看过凶手,他还是那句话,跟杨杏是情感纠纷,泄愤杀了方筱舒。先不管我们怎么怀疑,最终目标都在姜成辉。等他落网,一切谜底都会揭开。”


    许城望着夜幕下涌动的江水,侧脸寂寥,他猛地深垂下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缓了会儿,站直起来。


    李知渠知晓他心中悲凉,陪在一旁许久,忽想到什么,问:“那个姜家小姐,好相处吗?”


    许城本在出神的脸上闪过一丝凌乱:“还好。”


    “外头传姜家人都很不好相处,我怕她太刁蛮,太为难你。”


    “没有。”


    “你们……”李知渠目露尴尬,支吾起来,“你……不要……”不管怎么说,姜皙毕竟是女孩子,他不愿许城对她做太混蛋的事儿……


    许城明白:“我知道。”顿了会儿,简短道,“我没碰她。”


    两人尴尬地无言了会儿。


    “但姜成辉姜淮以为我和她什么都发生了。不然他们不可能相信我。”


    李知渠表情变得很奇特,不理解这是怎么做到的。


    许城这才发现,他和李知渠讲过姜家许多事,姜家亲属及社会关系网里每个人的外貌性格秉性,相互之间的关系。连姜添都讲了。但他从没和李知渠描述过姜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完全不跟他谈姜皙这个人,也不谈她的事。


    到了这一刻,他应该解释点什么。可一开口,不知从何说起,说:“她这个人,非常,非常,单纯。”


    李知渠似懂非懂,没深问,只说:“他们信你就好。”


    但,仍有所保留。那天在场子里,姜淮先拿包间公主试探他,见他不上钩,又拿临时编排的订婚来套他。拿他当驴了,悬一根不存在的胡萝卜。当然,或许并非完全不存在。可依许城判断,至少两三年内不会。


    跟姜淮这人相处,哪怕是日常,也得时刻提防他话里的真真假假。


    分别时,许城多问了句姜家各人分别会是什么下场。李知渠说,依金额和事件,姜成辉姜成光绝对的死刑,没收财产。姜淮和他一帮堂兄弟十年起步。底下那些人看参与程度,也就是刑期时长的问题。


    许城问:“姜皙姜添呢?”


    李知渠诧异:“他们没参与,关他俩什么事?法律是公正的,不可能喊打喊杀,诛人九族。”他曾听方筱仪说许城喜欢方筱舒,劝解道,“你不能因为方筱舒的事,迁怒到姜皙身上。那姜添还是个傻子呢,你找他报仇啊?”


    许城知道他误解了。


    他依旧不愿和他提及姜皙,打算就不说了,就此告别。可——


    他还是折了一步回来,轻声说:“知渠哥,她跟她弟弟,没有生存能力的。”


    李知渠纳闷:“什么意思?”


    许城简单说了下,她几乎是被圈养的状态。他也是到了姜家才发现,她连特殊学校都不怎么去,由家庭教师带着。即使如此,她时常连家庭教师的课都不上,一个人在小西楼待着。他和她画室初见之前,她便独自待了半个月。


    “她非常、非常单纯。”许城又说了一遍,“很多事都不懂。那……如果到时候有人找姜家寻仇,她跟她弟弟怎么办?”


    李知渠思索后说:“我会想办法帮他们,看能不能安置去别的地方。这个我记下了。”


    他是个善良、心软又负责任的警察。许城信他,没再开口,告了别,跑进了冬夜里。


    没过两天就出了事。


    那日一早,许城去江州上游隶属姜家的八达码头查看去年营收情况。忙到下午四点半,接到姜淮电话,叫他去一趟辉色,说在枫丹苑等他。


    许城到场时,别墅大厅里,显示屏、酒水区、台球区的灯都没开,萧条空荡。只有正厅开了几盏筒灯,外头游泳池里的热气散进来,在离得近的一两束光线上缠绕。


    姜淮和他堂哥姜浩坐在大沙发上抽烟。叶四阿武等一帮黑衣打手冷面立于两旁。地板中央瑟缩跪着三个人,卑躬垂首,脑袋快埋到地上。


    姜淮见了许城,一手弹烟灰,下巴往身旁点,微笑:“过来坐。”


    许城坐去他旁边,发现跪着的三人是店长吕奇,副店长邱斯承,和财务林芳芳。


    姜淮这人,对谁好时,笑脸相迎,礼貌有加;对谁差时,翻脸无情,心狠手辣。能坐到他们仨这位置的,都见过他逼迫人的行事手段,没问题也要被吓出三身汗。


    姜淮翘起二郎腿,往沙发背里靠:“说吧,你们三个里头,是谁,把辉色的账本偷走,给了警察。”


    许城心头微微一凛,声色不动地观察这三人。三人皆颤抖摇头。


    林芳芳最先哭诉:“淮哥,不是我,我不可能做这种事!我跟你多少年了!你要信我!”


    吕奇也忙说:“不是我淮哥,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真不是我!”


    邱斯承亦颤声:“淮哥,你给我开那么高的工资,这样的工作去哪儿找,我怎么可能砸自己饭碗?”


    “对啊。”姜淮呼出一口烟,感慨,“跟了我这么多年,对你们这么好,给那么多钱,还要背叛我……绝对不能原谅。行,既然都不说,我就当你们三个都是。一起处理了。”


    他语气轻飘得像处理几张发票,三人吓得面色如土,一个胜一个地喊冤求饶:“淮哥,真的不是我!求求你,放过我!真的不是我!”


    姜淮冲叶四抬了抬夹烟的手指,叶四率几人上前,一顿拳打脚踢。拳击声,皮鞋踢骨声,惨叫声,求饶声,惨不忍闻。


    许城眉心紧锁,面笼乌云。


    林芳芳是女生,最先挨不住,趴倒在地,连护身的力气都没有。吕奇和邱斯承被围殴得抱头成团。


    “行了。”


    姜淮发话,动作止。


    三人被踢得满头血,衣服破、脸皮也破。


    姜淮问:“死了吗?”


    问的是林芳芳,她浑身是伤,但强撑着勉强爬了起来。


    “我想到个法子,看天意。”他伸手,阿武递来一颗台球;他掂了掂,笑说,“砸到谁,谁就是线人。”


    三人瞳孔地震,许城也大吃一惊,但顷刻间,姜淮猛一发力,台球跟炮弹般发射出去,以骇人的力量和速度从邱斯承头顶飞过,砸到他后面的玻璃墙上。“砰”一声震天巨响!整面玻璃墙爆裂,碎渣崩了一地。


    在场之人皆被震慑,许城咬紧了牙——这要是砸到头上,能当场开瓢。


    邱斯承和吕奇双腿发软,跪倒在地。林芳芳扑在地上,披头散发地哭:“淮哥你冤枉我了。一定是他们。”她手指两个男人,嚎道,“是个男人就承认!拖我下水你们死全家!”


    姜淮拎着半截烟头,走去三人面前,瞧剩下两人:“你俩怎么说?要不,我继续,砸到一个为止。”


    被打得眉骨唇角出血的邱斯承爬上前抓住他裤腿,声泪俱下地乞求:“淮哥,绝对不是我,你相信我,绝对不是我!”


    吕奇同样哭求。


    姜淮皱眉:“啧,我裤子弄脏了。”


    两人吓得立马松手。姜淮回头,问沙发上的许城,语带调侃:“许哥,你说是谁?选一个。”


    那语气随便得像选颗白菜。


    许城说:“不知道。”


    姜淮眯眼:“随便选。”


    许城直视他:“不选。”


    姜浩见状,起身过去:“我感觉,是这个女的。”


    吕奇和邱斯承松了半口气,林芳芳疯狂喊冤。


    姜淮却没动,给叶四一个指使。叶四拿来一根台球球杆,一挑,将三人的下巴齐齐抬起来。


    姜淮打量着三人,每人眼中皆是惊恐。


    他观察着,残忍嘲笑:“蠢货。”


    “我这账本一点问题没有。”他伸手,阿武递过来一摞账本,“今天去局里拿回来,你们是没看见那帮条子脸色,吃了苍蝇了,哈哈哈。”他脸色一变,说,“林芳芳可以走了。”


    一个打手将林芳芳拎起来,往外推。剩下的人齐涌上前,将跪着的邱斯承和吕奇摁住。


    叶四将台球杆递给姜淮。


    “从你开始。”姜淮拿球杆的尖端敲敲邱斯承肿胀的脸颊,命令,“张嘴。”


    邱斯承惊恐至极,不断摇头,哭喊:“淮哥,不是我!不是我!你相信我!”


    但叶四一手摁住他头,一手捏开他嘴。


    姜淮将台球杆尖端塞进他嘴里,直抵喉咙,后者恐惧得剧烈挣扎,发出嗯哧鸣叫,但几双铁手箍着他,无法反抗。


    许城震惊到脑子空白,他没想到这家人竟能一次又一次突破下限。


    姜淮尚未用力,许城冷声:“淮哥!”


    姜淮侧头,许城说:“可能真不是他们。”


    姜淮面无表情,将台球杆朝他偏了下,说:“你来。”


    许城眼瞳敛起,神色不善,明确在与他对抗。但终究,他一字一句说:“他是我高中舍友。”


    “行。”姜淮像在跟他讨价还价,“那就先来这个。”


    他将台球杆从邱斯承嘴里抽出来,指向吕奇,后者哭叫:“城哥,不是我!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城哥——”


    许城这几月来辉色办公,都是吕奇亲自接待,有几分见面薄情。吕奇拿他当救命稻草,但还是被捏开嘴巴,杆子捅进口腔,往喉咙去,他发不出声音,只能靠呜叫和眼神悲求。


    “来。”姜淮冲他挑眉,“许城,你今天给我处理了一个叛徒,就是我姜家过命的弟兄。”


    吕奇绝望悲鸣:“啊——”


    许城不动,头顶的筒灯笼在他黑发上。他眼睛沉在阴影里,周身散发出一种可怖的气息:


    “我不干。”


    十几人的大厅里落针可闻。


    姜淮脸色陡变,将台球杆抽出来,往地上一跺,忽然问:“你不会和他们哪个一伙的吧?”


    许城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姜淮:“不如你给我解释解释,你为什么从来不讲——你认识方信平?”


    “我认识方信平,你他妈调查得还不够清楚?要我来讲?”许城说,“五年前,跟你混得好的那一圈富二代朋友们,冤枉我推我顶罪的时候,他是负责那案子的警察,秉公执法,抓了你那帮朋友进去。怎么了?”


    姜淮面如铁冰。


    “你要让我听你的,给你低头,去蹚你家的浑水,干你家的破事,给你当枪使,来证明我没问题……”许城咧嘴笑了,笑得狠烈,


    “那我他妈就是!对,老子就是卧底,就是线人。跟他们仨一点关系都没有。”


    许城走上前,头顶光线散去。他黑亮的无畏的狠厉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姜淮面前,手指点他肩头:“你有种,今天拿球杆捅死我。不然到了下次,还是这句话:老子不干!”


    四目强硬对视,许城目利如刃,姜淮面色如铁。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姜浩震到晃神,其实姜淮已经知道了线人是谁。搞这一出,一来是杀鸡儆猴,规诫另外两人;二是想引许城给个投名状。但没想到许城这么刚。


    邱斯承则震惊到忘了恐惧,全然失神;想不通许城怎么那么有种,居然不怕他们。他想不通许城怎么那么硬。他突然恨极了,是不是他硬一点,不那么软弱,就不会被人欺负成这样。


    室内的空气紧张到要擦出火星子时,手机铃声响起。


    Beyond在唱:“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愿再可,轻抚你,那可爱面容,挽手说梦话,像昨天,你共我——”


    许城的手机给姜皙设置过专属铃声。他工作后太忙,电话也多,设了专属铃声能第一时间去接,不漏掉她的电话。姜淮也知道这个铃声是姜皙。


    温柔深情的铃声让此刻的气氛变得异常吊诡。许城本能第一反应是接起,但他做了个对自己有利的选择——看也不看,挂断。


    果然,五秒后,姜淮的手机响了。


    姜淮脸色难看地骂了句操,接起来却侧过头去,低声:“喂?”


    那头问:“哥哥,许城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他不会挂我电话的。”姜皙急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儿,等会儿说。”


    对面不肯:“哥哥他在哪儿?!你别骗我!”


    姜淮垮着个冷脸,把手机递给许城。许城接起,眉眼舒展下去:“喂?”


    “怎么了?你没事吧?”


    “刚有点忙,手机摁错了,准备给你打回去的。”


    “噢。那你先忙,我等下再跟你讲~”


    “好~”


    许城挂了电话,脸一瞬变冷,手机扔回去。


    姜淮接住手机,手撑着腰,缓了会儿,冷冷道:“许城,今天这事儿没完。”


    许城清楚,他是这儿的老大,一堆人看着,必须有个台阶下。他走去台球桌,拿了颗黑球过来,放在叶四手上,人看着姜淮,边说话,边张开双臂往后退:“就按你刚才说的,听天由命。砸到了,我死;没砸到,我走。”


    “这距离够了吧。”许城站定,户外夜幕降临,一片黑色映在他身后,衬得他双眼漆黑如夜。


    姜淮下颌一咬,抓起叶四手里的台球朝许城狠狠砸过去。


    台球破风而出,在场之人倒抽一口冷气,却见那黑色的球擦着许城侧面的头发飞过,带起的风扫起他的黑发。台球砸进游泳池,咕咚一声溅起大片水花。


    水池荡漾着。许城站了两秒,走过来拎起沙发上的大衣,向外出去:“两清了。”


    许城当天搬离了姜家。他东西本就不多,一个背包就走人了。


    许城能猜出来——姜淮知道泄密的人是谁,他搞那么一出是为了探他底线,也趁机拖他下水。方信平当警察二十五年,秉公执法、对抗钱权的案子海了去了,受益者排满长街,不止许城。姜淮也都知道。而方信平为护许城自尊,对他的资助照顾都是私下,没外人知晓。


    姜淮如今扯这档子事,只为极限施压,测验他。许城今天但凡示软,哪怕只是稍微让步,他都没命了。


    经过今天,他不会再怀疑他。但姜淮既已出手,他不能当无事发生,继续和他称兄道弟。所以这一步,只能这么走。


    但他不知怎么面对姜皙——她并未做错什么,他不愿伤害她;可她最爱的哥哥如此残暴,他怕很难不迁怒她——所以是趁她在画室的时候走的。


    姜皙回房间发现他的手机充电线不见了,立马给他打电话。他挂断,半分钟后,回了一条短信,只有两个字:分手。


    第27章 chapter 27


    chapter 27


    姜淮一开始以为许城在给他摆谱, 晾他一段时间就好。他见惯了太多被现实收买的人。姜成辉也说,人一旦体验过金钱权力的滋味,想放手就难了。


    十几天后他才知道, 许城不止没来工作,还跟姜皙分手了。


    小年前一天, 姜淮吃早餐时跟阿武说,叫许城来家里吃饭, 给他个台阶下。阿武刚出院子, 碰到阿文, 讲了几句话,人回来了, 说腊月初十当晚, 两人就分手了。


    姜淮吃了一惊:“谁提的?”


    “还能是谁?”阿武义愤填膺,“都没当面说,短信二个字就打发了。电话也一直不接。不是人!”


    “他提分手?”姜淮瞪着眼, 惊异的表情维持了十秒,暴跳如雷, “那是我姜淮的妹妹!!他想死吗敢说分手?他人在哪儿?你他妈现在给我把他绑过来!不来你他妈砍死他!!”


    他一通怒火发完, 冷道:“你去喊叶四,现在就去把他腿废了。老子叫他这辈子出不了小西楼。去!”


    阿武急得脸皱成一团:“分了这么多天, 小妹一直都不肯告诉你, 就是怕你……她要伤心的。”


    姜淮气得差点砸碗:“他妈的那许城是个什么狗东西?!她也是会挑,全江州四十八万个男的,怎么就让她挑上最臭的一块硬骨头?!”


    阿武也在一旁大骂许城狗东西, 又道:“但话说回来,小妹眼光确实这个,”竖了个大拇指, “会挑。”


    姜淮撒完气了,粗暴地问:“她怎么样?”


    “不说话,不吃东西,一直躺床上。”


    姜淮黑着脸,直奔小西楼,进楼就见姜添垂着脑袋坐在沙发上闷闷不乐地抱着他的小海豚。


    阿文一瘸一拐跟来,说:“哥,你劝劝吧。那许城心也太狠了,小妹不管怎么打电话他都不接,发多少短信都不回。小妹天天落眼泪水,好可怜的,人都要哭干掉了。”


    姜淮直奔二楼,到了卧室门口,停下:“她在睡觉?”


    “不知道睡着没,反正昨天又是一夜没睡的。”


    姜淮转身走开一段距离,招招手示意他俩过去,压低声音:“你们觉得,他是真喜欢她吗?”


    阿武诚恳地点头:“都是男人,那真喜欢还是假喜欢,看得出来。”


    姜淮其实有自己的判断,但想多听听。


    阿文也点头。许城和姜皙每日相处时间不多,但不经意的眼神和肢体语言,透露得出来爱意。


    不过阿文心疼姜皙,不满地挑刺:“他嘴上是从来不讲的,好话哄话一句没有,很不愿意承认似的。搞得像阿皙配不上他。”


    阿武说:“他家那么穷,得靠姜家办事。男人自尊心太强了就是这样。”


    姜淮挥挥手,示意不讲了。他轻手轻脚进了卧室,屋内拉着厚厚的窗帘,床头开了盏暖黄的小灯。姜皙侧身蜷在被子里,枕头濡湿大半,眼睫被泪水粘黏。


    姜淮叹了口气,坐到床边,握住她伸出被子的一只手,揉了揉,良久,说:“我不插手。你想去找他,就去。爸爸那边,我来说。他要是够喜欢你,就能回来。但他要是不回来,你也强求不了。当然,你想强求,我自有强求的办法,到时你别怪我下手狠。”


    *


    江州有过年给逝者墓山送灯烧纸的习俗。傍晚天还没黑,许城陪袁庆春和方筱仪去给方信平方筱舒送灯。在墓园门口买灯时,许城拿了个两个簪白花的。


    方筱仪说:“黄色吧,我爸爸和姐姐都最喜欢黄色。”


    许城说:“她不是最喜欢白色吗?”


    “没有啊,你怎么还记错了?”


    许城没说话,将灯放回去。喜欢白色的,是另一个人。那一路,他就有些心不在焉。


    烧纸的时候,袁庆春叹息:“信平,撞死你的那个司机,移交回江州了。你在天有灵,让害死筱舒的真凶绳之以法吧。”她抹泪说,“我昨天梦见你了,但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清……”


    方筱仪也哭了起来。


    许城蹲在地上,往火堆里丢着纸钱,火光在他漆黑的眼中跳跃。


    方筱仪将灯拨亮,分放在父亲和姐姐的坟山顶上。她退回许城身边跪下,喃喃:“都说灯亮了,能照清回家的路。可为什么我一次都没梦到过姐姐?许城,你梦到过吗?”


    他摇了摇头。


    “她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方筱仪哭问,可没人能回答,只有燃烧的黑烬乘风飞向渐渐暗淡下去的天空。


    从墓地出来,许城手机来了短信。他知道是谁,本想不管,但还是忍不住去看姜皙发了什么内容。


    「许城,你说除夕带我去放烟花的。我们什么时候去啊?」


    很奇怪,这些天她发的每一条短信,他都能看见她的表情,听见她的语气。比如这条,声音黏黏的,低低的,眉心微微皱着,有些哀伤。


    他看了好几秒,但依然没回,将手机塞回裤兜。


    方筱仪问:“出什么事了?”


    “啊?”


    “你看着心事重重的。”


    “没事。”


    方母邀请许城去家中吃晚饭,一起跨年,方筱仪也请他去。许城说表姐回来了,家中团年,就不去了。


    许城并没去团年,他跟亲戚们关系不好。许敏敏大度,能几姊妹坐一桌吃饭,但许城懒得应付,约了几个朋友去网吧打游戏。


    杜宇康和陈眼镜儿在外头读书放寒假回来,高冬瓜毕业后没继续上学,在他家的早餐店帮忙。前段时间,许城从姜家出走,闲了下来,几人一直混在一起玩。只是那些天,姜皙的电话和短信搅得他成天心神不宁。他也偏不静音,打着游戏就任手机在那儿响。


    杜宇康笑他:“许哥是招惹什么情债了?”


    他没听见一样,在游戏里大杀四方。


    今天除夕,姜皙发了那条短信后,再没消息。到了晚上九点半,手机又来短信了。


    JX:「我去找你,我们放烟花好不好?」


    他见识过她的执拗,终于回复:「别来找我!」


    他扔了手机,手指飞快敲打键盘,玩了大概半小时。杜宇康搡了搡他手臂,下巴往侧面抬:“是不是找你的?”


    许城摘下耳机,扭头,姜皙拄着拐杖站在这排电脑的尽头。她穿了件白色羽绒服,帽子上有蓬松的白色狐狸绒毛,衬得她一张脸清丽而消瘦。


    除夕网吧里人不多,但有帮不良青年,抽烟,踹椅子,在游戏里骂街,乌烟瘴气。


    许城和她对视五六秒,面无表情看屏幕。白光映在他脸上,冷洌一片。他重新戴上耳机,却不自觉将游戏音量降低。


    姜皙拄着拐杖,一点点走过来。空间狭小,她拄拐不便,碰到了其他人的椅子,玩得正尽兴的人不耐烦地叫:“艹!小心点啊!”


    姜皙红着脸,小声说对不起。


    许城脸颊绷得很紧;好在这排大多是空椅子,她慢慢走来,唤一声:“许城……”


    仍是那软软的嗓音,带着淡淡的思念。


    他没回头,几个朋友奇怪地打量,都没出声。杜宇康碰了碰他手臂,劝:“不管你怎么想,得好好跟人家说。”


    许城将耳机扯下摔到桌上,起身时带动椅子在地板上刺啦一声响,人绕过她往外走。姜皙感激地看杜宇康一眼,忙跟着他出去。


    除夕夜,街上店铺全关张,一个人影也没有。连路灯光都晦暗了许多,一片萧瑟。他没看到阿武的车,街道两旁一辆车都没有,空空荡荡。


    许城站定,等她过来;她落在后头,有些心急。地上铺的方块花砖,有的松动了、缺角了。拐杖杵到残缺处,一个歪扭,她失了重心,眼看要摔倒。


    许城立刻上前将她扶稳。


    她惊魂未定,双手抓在他手臂上。


    两人离得很近,彼此都很沉默。


    他克制地将她扶稳,松开,退后半步了,问:“怎么又撑拐杖?”


    她垂下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我好像瘦了一些,假肢松掉了……”


    何止是一些,瘦了很多。他见她第一眼就看出来,下巴薄削了许多。这些日,他都吃不下饭,也料想得到她的境遇。


    他哪里值得她这样。


    解释不通,为何不管他怎么推她,她都像忠诚执拗的小动物一样,推开多少次,都巴巴地颠颠地凑上来。难道真像姜淮说的,印随?


    脑子很乱。


    或许那股罪恶太庞大了,他改变不了什么,也抗争不了什么;或许,不如分开,这样对她最好,就结束在这儿。


    又或许,再努力一点,还能改变什么。但,不能这么轻易回去。这些天,他冷静下来,想明白了。以他这几个月对姜淮的了解,他虽做事狠戾,但真杀人,他下不去手。球杆捅人那场做戏,摆明了要震慑的目标是许城。


    他表情凉淡:“所以,干嘛非要跑这一趟?都说了叫你别来了。”


    她呆了呆,没料到他当面也这样决绝,嗫嚅道:“我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不喜欢你了。”许城说。


    她怔住,清澈双眼中迅速凝起的水光叫人心碎:“怎么……会呢?”


    他竟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寒风灌进领口,冷得彻骨:“姜皙,人就是这样,会突然喜欢一个人,也会突然不喜欢一个人。没有为什么。懂吗?”


    姜皙不懂,又着急又慌张,呜咽起来:“但我会一直喜欢你,永远不会不喜欢你。”


    许城拧眉望着远处,侧脸僵硬而紧绷。


    她轻声问:“一直以来……是我勉强你了吗?”


    他微微张口,克制着吸进去一口气,冷风灌进肺腑,刀割一般:“我说了,我不喜欢你家。我跟他们永远不可能合得来。如果,要你在我和姜淮之间二选一,姜皙,你怎么选择?”


    她愣住,抓住他的手:“那我们走吧。许城,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他说:“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开这里?你有什么值得我这么做?”


    一阵强风涌过,姜皙在风中晃了一下,一张脸被刮去了血色,但人竭力地微微一笑:“好。那……你就不喜欢我吧。我以后不给你打电话,也不发短信。但是……”她眼睛里装着破碎的星辰,“我就想经常看见你。我偷偷来看你,远远的。你就当我不存在,好吗?”


    他沉默听完这番话,看见她手指紧抠在拐杖上,抠得发白。


    他望着空荡的街道,觉着陷入的这一切极其荒谬,忽就淡笑了一下,有那么点苦涩:“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猫猫狗狗。我怎么能当你不存在,姜皙?”


    “别再来找我。你今天就不该来。回去吧。”他刚要拔脚,


    “可是许城……”


    一行清泪浸湿她眼角的泪痣,从她脸颊滚落。她嗓音哀哀的,带着无尽的思念和委屈,“我太想你了……”


    一字一句,发自肺腑,是心在滴血的声音。


    他僵在原地,根本不敢看她。哪怕只一眼,他整个人就会崩塌。他捏紧拳头,头也不回朝网吧大步走去。进门时,那群不良青年叼着烟头,勾肩搭背地朝外涌。


    许城顿时担心会不会吓到姜皙,也不知这群人会不会没事找事,但阿武一定在附近,不会叫人欺负她的。


    他戴上耳机,将游戏调至静音。忽然,他隐约听到一声尖叫。他立刻扯了耳机,冲出网吧。外头一个人也没有,一根拐杖掉在不远处的小巷口。


    许城心一沉,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疯了般冲过去拐进巷子,却见姜皙一手扶着墙壁,有些紧张地站在那儿。


    他愣了愣,大步朝她赶去,边四周看:“出什么事了?”


    姜皙一下扑入他怀中,鬓角贴紧他下颌:“我是故意的,看你会不会出来找我。”


    许城立即要将她手臂解开,可她紧紧箍住了他。


    她站不稳,力量全倚靠去他身上;她清晰感受到他的心还在狂跳,他的身体还在颤抖;她哭泣道:“许城,你别想推开我。我知道你是紧张我的。”


    许城无言,臂膀终究环住她,搂紧她,低头用力吻了吻她的头发。


    他对于她,是失而复得;她对于他,又何尝不是。


    那个除夕,许城把船开到江中心,在甲板上点燃了烟花。他从背后搂着姜皙,一起抬头仰望:一发发焰火腾空而起,在幕布般的夜空绽放出无数繁星后,又簌簌下落。燃烧的焰火颗粒扑面落下时,迎面而来的压迫感太过强烈,姜皙总怕会掉她脸上,总不禁缩脖子。许城便低头压护住她,两人一起歪头笑着望夜空,看着烟花再一次腾空爆炸开去,又缤纷坠落。


    那一夜,长江两岸,江州全城家家户户都在零点燃放起烟花。他们在水上,看见两岸的城池燃烧盛开着一树一树的烟花束,像五彩缤纷的焰火的森林。


    姜皙兴奋地说,我要许愿!她说,我想永远和许城在一起。


    许城在江风中紧紧拥着她,他仰望着漫天焰火,心想:


    他愿意付出一切,换取此刻的愿望成真——


    希望,他和姜皙,能顺利渡过这一切,一起逃离这个漩涡。


    希望,有朝一日,她不要恨他。


    如果太难,那至少——


    希望,姜皙平安。


    第28章 chapter 28


    chapter 28


    和好后, 姜皙没有之前快乐了。


    她开始愈发不安。


    去年七月被抓回家中,姜成辉跟她解除过“误会”,说那人只是挨了顿打, 并没有死。姜家在转型,不会再从事那些不法的事;又说以往虽有不当之处, 但也养活了许多家庭,支撑着江州的经济。


    他说, 商业上的事本就有灰色地带, 没有绝对的黑白。她还小, 社会经验少,很多事不是她能理解的。再说, 他养育她这么多年, 她难道一点恩情不顾?姜淮、姜添、阿文、阿武也统统不管不要?


    他恩威并施,说这次她跟许城在外面晃荡,已经风言风语。她要敢再做这种事, 她这女儿他舍不得惩罚。但许城,他下得去手。


    那时姜皙陷入混乱。她既不明白这些“道理”, 又太过势单力薄, 更害怕伤害许城。叶四把他摁进水里差点活活淹死的画面,成了她的梦魇。


    她挣脱不了, 也无力抗争。她力量那么小, 能怎么办?只能缩回自己的壳里,背过身去,蒙住眼睛。


    但这次分手, 重新唤醒她的担忧。她疑心许城在接触一些不好的事。可许城总说没有。他解释说,他和姜淮个性都强势,一起工作本就容易起冲突, 且姜家事务庞杂,难免烦躁动怒。


    他一次次向她确认这是实情,目前姜家转型顺利,所从事业都规规矩矩,未来开发会是江州经济一大助力。姜皙从不疑心许城,他总这么说,她就信了。


    许城自然是撒谎了。


    再回来,姜淮对他的态度好了很多。吕奇不见了,从别处调来一个新店长。许城不知那天他走后别墅里发生了什么,但据说吕奇承认了,随后被叶四带去见姜成辉了。


    没多久,李知渠问他,是否知道他一位线人吕奇的下落。


    许城不知,也无法贸然打听。


    那时,姜家对他明显比之前信任。一些内部交谈、或与他人重要通话,不再避着他。许城进而见识了更多的黑暗与龌龊,心力倍感交瘁。


    时间一晃,到了春天。


    距离许城第一次来画室见到姜皙,已过去两年。


    那天是许城生日。


    他事先知道,刚好邓坤来江州。当天下午,姜成辉和姜淮会跟他在会所谈生意。


    姜淮说他生日,放他一天假,让他和姜皙两人好好过。许城说好。


    吃午饭的时候,许城“很高兴”地喝了些酒;他不胜酒力,“喝醉”了;随后“昏睡”在卧室。


    姜家庄园虽人多眼杂,但庄园外头,姜皙姜添住的小西楼一直很清净。阿文没被招呼,也都待在佣人房里不乱走。


    许城原以为姜皙到了下午,会像平时一样去上家教课或画画。但姜皙一直留在卧室照顾他。


    她以为他真醉了,一会儿给他喂水,一会儿给他擦脸擦手。哪怕他装睡着,她也躺在旁边静悄悄地看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许城“惺忪”睁眼。姜皙侧躺着,注视着他,眼神一如往常的温热切切。


    她小声:“你现在有没有舒服点?”


    许城不说话,突然凑上去咬住她的唇,动作激烈,极其用力而粗暴地吮吸,像某种不可控的动物。


    姜皙吓了一跳,她舌根剧痛,从未被他这么暴力对待过。可她虽不知所措,却也不由自主搂住他的脖子,有些凌乱地想要迎合他。


    但许城的手指很突然探进裙子,他从未触碰过的地方。


    姜皙“呀”地尖叫一声,慌忙推开他,弹了起身。有些楞楞的。


    “醉酒”的许城侧趴着,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沉睡”了过去。


    他感觉,姜皙很不安地跪坐在床上,双手紧揪着床单,静止了足足一分钟。她动作很轻地爬下床后,似乎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终于,蹑手蹑脚地轻拿起拐杖,出去了。


    房门咔擦关上的一刻,许城缓缓睁眼。


    他立刻起身下床,用纸巾将手指擦干,拎上黑包,出了门。


    出发前,许城绕到画室外看了眼,姜皙已开始画画。许城清楚她的习惯,一旦开始,就会认真画上几个小时。不出意外,不会中途离开。


    他很快隐进山林,不见了踪迹。家里人都以为当初姜皙逃走是躲在某辆出门的车里。但姜皙偷偷告诉了许城山后的秘密小径。


    许城飞速赶往姜氏在新区新建的办公楼,没从正门进。他绕到后墙一片树林隐蔽处,从窗口攀爬进男厕所。拿出包里准备好的一套黑色衣服换上,又戴上棒球帽和口罩。


    他顺利潜进去。这栋楼为新建,下周才会装监控。今天又正好周末,办公区空空荡荡。


    百叶窗全部闭合,一抹抹微光呈平行线,充斥着昏暗的走廊。


    但他需要看准时机,避开巡逻的保安和打扫的保洁。


    许城在办公区和消防通道几番躲闪,顺利上楼,潜去姜成辉办公室。


    四下无人,办公室门紧锁。许城早前就偷到印模,配好了钥匙,顺利开门进屋。


    姜成辉办公室很大,百叶窗落下,却未阖上,下午的阳光一条条切割着室内。


    许城直奔办公桌。抽屉和柜子都有锁,他用李知渠提供的万能.钥匙一一撬开。


    他镇定着吸一口气。首先打开抽屉,是今年姜氏总体的月度账单,他早看过,明面上都是正常的。他不浪费时间,很快关上。


    他蹲在地上打开柜门,里头一个巨大的保险箱,焊死在墙里。


    他不知道密码,但和姜家父子相处的这么多天,他将所有碰到过、偷到过的钥匙都印模了。


    保险柜紧急开锁需两把钥匙。


    而现在他手上有除开办公室门锁和万能.钥匙的十六把。256种组合。


    百叶窗的黑白光影切割在他身上,他帽檐拉得很低,鬓角的汗水淌进口罩里。


    内心天人交战,但不肯就此罢手,先用密码,试了下姜成辉本人和姜淮的生日,都不对。第三次不敢试了。


    只能条件反射地开始飞速试钥匙。他手速极快,先试出有八把钥匙太大或太小,两边锁孔都不能进。


    剩下十把,有五把只能进一侧锁孔。


    一番下来,组合锐减至四十五种。


    他镇定而极有耐心,快速而稳定不乱地一次次插孔,拧动,抽出,换钥匙,组合,插孔……不知试了多久,某一刻,突然听到一弹。


    他被惊到,浑身一震,保险柜开了。


    里头竟放着一把枪和几排子弹,以及五六本账本。


    他飞速取出账本,越翻越快,汗水直流,手开始发抖,脑子里飞快处理着眼前看到的信息。但……这只是姜家所有产业过去几年的账本,收入可谓数字惊人。


    不够。


    他清楚,这已经是洗干净了的钱。


    没用。


    就在这时,他听到“叮”的一声,电梯开门。


    许城瞬间屏住呼吸,静止一秒侧耳听着,有脚步声。他立刻将账本摆回去,关上保险箱,抽出钥匙。


    下一秒,他听到办公室房门上钥匙进孔的声响。


    许城骇然,在门开的一瞬,滚进旁边的洗手间。


    姜成辉姜淮进屋了。按理说,他们现在应该在会所,怎么突然来了这里?


    许城贴在洗手间墙壁上,盯着那扇唯一的窗户,脑子里几条思路同时运行。


    这是六楼。


    他浑身紧绷,极轻地猫到窗边,朝外看了眼。墙上有一道光滑的排水管,挡雨板层层叠叠。外头一排梧桐。


    姜成辉说:“看见没,女人能拿住很多人。”


    许城正要跳上窗户。


    有人敲门,屋里静了一秒。很快门开,新来的人笑:“我想着还没来过姜总的新办公室。”


    许城上窗的动作僵住,这声音他隐约耳熟,但想不起来。


    因来了人,姜淮快步走去将百叶窗刺啦一下拉开。刺眼的阳关洒进办公室,也照亮了卫生间一角。


    许城立刻贴回墙壁,心脏狂跳。


    他该走了。


    来人接着说:“我喜欢学生,小姐看不上。姜总你懂我的,我最喜欢有知识的女学生。”


    姜淮的影子从卫生间的地板上晃过去。许城深吸着气,再度看向窗户,他必须走了。就在这时,


    姜成辉笑:“女学生不好搞,气性大,爱跳楼。”


    那声音叹:“我偏喜欢,这才有劲儿……”


    许城突然记起了这声音,寒从脚底生。他压抑着呼吸,一点点贴近洗手间门缝,一点点,移动视线——那人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许城首先看到他肩膀,他稀疏的头顶,他半边侧脸……


    没看错,江州市新闻播报里经常出现的那个人。


    许城如坠冰窖,浑身汗毛倒竖,立刻收回视线!


    必须走了!


    他无声跳上窗台。


    “那是卫生间吧,我借用一下。”那人起身。


    屋里一串脚步声。


    许城抓住排水管扑向外面。


    他沿着排水管和挡雨板往下,速滑至二楼,奋力跳进梧桐树里。


    他攀在树干上,两三步滑降,不顾树枝刷刷和灌木丛里突然窜出的三四只猫。隔着重重树冠的掩映,拼命跑远。


    “什么声音?!”


    许城沿着院墙根和梧桐树奋力奔跑,一次也没回头。


    他跑开老远,冲到路边拦了辆黑车,瞎转几条街,下了车;找个垃圾堆扔了帽子口罩;又换了几辆黑车,中途扔掉黑色外套。


    他一路仿佛原地逃亡,浑身是汗,心底发凉。


    无数的江州新闻播报、西装笔挺的人、深不见底的黑暗、惊人的账目、江上的浮尸……


    所有画面在他眼前飞舞,他仿佛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究竟触碰了什么东西。


    他所在的这座城,烂掉了。


    难怪姜家为所欲为。他抬头望天,一把巨大的黑伞笼罩着,昏暗无光。


    他想去派出所,但或许没用。他现在应该回去,回姜皙的房间,如果姜淮发现他不在,他必死无疑。


    他太恐惧,怀疑那人看到他了,怀疑所有人都看到他了。或许倒计时后,他会变成江上漂浮的尸体。


    许城看见破败的江州老城道路两边开着粉的、黄的、红的春花,诡异得很。


    他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心中的惶遽与无力却像漫天的黑夜包裹住他。他居然还走进路边小卖部,买了一瓶白酒,拧开盖子,边走边喝起来,喝完把瓶子砸得稀巴烂。


    他怀疑,他明天就会死于非命,后天则是李知渠。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后山的,他一路踉跄回小西楼,透过窗户,见姜皙仍坐在原地在画画。


    她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一袭白裙,洁白,安然,宁静。


    只不过,此刻阳光走到了她脚下,而她的画布上已显出景色。


    许城像是跋涉千万里的旅人见到了清水;无尽暗夜中的赶路人见到了光,唯一一束干净的光!他快步进楼,直奔画室,狂推开门!


    姜皙吓一跳,见是他,又笑了:“哥哥刚才还打电话问你在干嘛,我说你在睡觉。你怎么就醒了?”


    许城心脏狂跳,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长途的奔跑、抑或是压抑的恐惧,他脑子里混沌一片,麻木地说:“我做了个噩梦,醒来见你不在,有点害怕。”


    这话让姜皙愣了愣,觉得他很反常。她立刻放下画笔,着急忙慌地小跑去他身边:“你怎么了?脸好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关切地摸摸他的脸:“发烧了吗?”


    许城没答话,他心跳很快,盯着姜皙。


    她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清。


    他茫然地抓了抓头,只觉得很热很热,他跑了一路,灌了酒,酒精在脑子里晃荡。今年入春晚,又碰上倒春寒,姜皙怕冷,画室里的暖风太足。他觉得没法呼吸,胡乱扯着领口,几下就将薄衫脱了扔地上,衬衫领口也扯开大半。人本想坐在软榻上,却一下跌落在地,把软榻上的毯子给扯落下来。


    他席地坐着,双眼茫然。


    “你怎么了,很热吗?”姜皙跪到他面前,看着他半敞的衬衫,目光不自禁就落到里头,薄肌硬骨,随心跳起伏贲张。


    他瞧见了,盯着她,忽然开始解剩下的衬衫扣子,薄而有力的八块腹肌展露无遗,他嗓音蛊惑:“看什么?你又不是没看过。还记得吗?”


    姜皙的脸刷地红透:“不记得。”


    “撒谎。”他一只手捧住她发热的脸颊,无名指和小指头指尖抵着她脖颈上突突搏动的脉搏,“两年前,就是在这儿,我哪儿都被你看光了。姜皙,你要抵赖?”


    她争辩不过去了,娇声道:“是你自己非要给我看的。”


    “所以你不喜欢吗?”


    他指尖她的心跳愈发剧烈,女孩眼睫垂了垂:“喜欢的。”


    她小手凑上去,摸摸他的腹肌。


    “公平起见,你是不是也该给我看看?”他嗓音里已沾染了情欲,另一手抚上她的膝盖,裙边,向上。


    她小脸贴在他掌心,微微张口,开始发颤,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摸到了她的蝴蝶结,沿着蝴蝶结的索引而去,柔软而饱满,像郁金香的花骨朵儿。


    姜皙轻轻呜出一声,细眉轻蹙,眼神已开始迷醉。


    拉链绽开,沿肩滑落,像剥开的米粒。


    她小手无力地攀抓住他的手臂,软软地唤了声:“许城……”


    许城突然抱紧了她,疯狂地亲吻。


    他呼吸滚烫,像是一个发高烧的人,吸取着最后的水源。她早已浑身绵软,坐不稳,被他压倒在地,卷下地的毯子带倒画夹。画笔颜料,乒乒乓乓滚落。


    许城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耳朵里全是心跳,像是某种本能驱使着他发疯,什么理性都没有了。


    姜皙一开始有些被吓到,以为他还没酒醒。但他身上与其说是酒味,不如说是荷尔蒙的气息,很浓烈,很粗暴,却又涤荡着激昂的情绪。


    姜皙被他亲吻抚摸得神思迷蒙,只觉他的脸滚烫得可怕。他的吻像是来自高烧的人,火焰一般,烫进了她心底。


    她什么也不知道,但身体从皮肤到心尖儿都在细细密密地发痒,酥酥麻麻,像有千万只蚂蚁涌进来,搬空了她心里的一切。


    她搂着他的脖子,在他亲吻她耳朵的间隙,气喘吁吁地问:“我好难受啊……许城,你很难受吗……”


    他很难受,像是所有的恐惧、愤怒、无力、憎恶、悲哀、纠结、渴望、歉疚、痛苦、爱意、所有的情绪在他脑子里、身体里搅成一团,要爆炸了!


    许城很乱,根本无法冷静。或许有那么一瞬间,有那么一丝理智告诉他要停下,绝对要停下!


    但他停不下来。他身体里有一种野火燎原般的毁灭欲,恨不能将自己和周围一切都烧成地狱。


    他那时候大概没有理智了,完全被渴望和本能控制。他很低地说了句:“姜皙,给我。”


    姜皙懵懂地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啊。”


    于是,他最后一丝理智,像细小的灯丝一样咔擦掐灭了。


    但姜皙完全不谙世事,根本不知道他其实要干什么,在干什么。


    他没有教过她。


    那一刻,她惊恐地缩成了一个团,她的手在他手臂上、背上乱抓。


    可偏偏她也没有拒绝,没有半点不愿或抵触,乱糟糟地、却心甘情愿地接纳着他的一切,包容着他的所有。


    知道自己被纵容着。于是,他还在发疯,像是彻底疯了。


    大概是真的,,她眼泪都出来了。但她没出声,只是呼哧喘着气,指甲在他手臂上抠出几条血痕。许城这才回了半分理智,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他亲吻着她,低声哄了她好久。


    但他停不下来了,像在黑夜里恐惧奔逃了整晚的人猛地冲入温柔安宁的避风港。那熟悉的干净又熨帖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再安抚着他的心。怎么停得下来?


    他一直没有停下。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宣泄心中苦痛,还是在沉醉于深爱里。是迷惑,还是清醒。他分不清。他只知道他的心一直在剧烈地跳动,浑身的血液始终沸腾,皮肤一直在泌汗。


    渐渐,许城变得温柔。姜皙也慢慢接受了一切,轻哼着,笨拙但柔情地拥抱着他。姜皙觉得她的心和他很近,像融为一体,连灵魂都纠缠在一起。


    砰砰乱撞的是她的心跳,亦是他的脉搏,奏出一首和谐的旋律。蓬勃蒸腾的是她肌肤的温度,是他滚烫的鼻息,小动物般的亲昵,相爱相亲,直抵心底。


    姜皙莫名很喜欢这于她来说全然陌生却刺激新鲜的体验,像最贴合的齿轮严丝合缝卡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只有对方,滋润,紧密,内心满满当当的熨帖。


    她觉得好幸福,幸福得要晕掉。


    许城搂着她,在她耳边低低地唤:“江江~”


    “江江~”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唤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叫她,但在那个时候,他莫名就这么唤了,带着无尽的柔情:“江江~”她似乎很喜欢这个称呼,很轻地在他耳边嗯嗯回应,亲着他的耳朵,带着满心满身的欢喜。


    许城其实并不能记起和姜皙在一起那一年多发生的每一件事,尤其岁月渐长,模糊了过往。但有些事的画面和气息,留存得很清楚。


    就像那天,


    他像上瘾了一样,一次一次,拥有着她。


    画纸洒满了地板,阳光起先刺眼,后来暗淡下去。窗外有漫天璀璨的晚霞。后来,有极皎洁的月。


    他记得姜皙的肤色在阳光下是一种清澈透明的白,如果画在画布上,锌白里要添点钴蓝;但她的肌肤在月光下又变成陶瓷般的实质的白了,钛白里要加点铬黄。


    那一天,他和她封闭在画室里面,与世隔绝。


    环境很安静,一些细微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她汗湿的背粘黏在裙子薄纱上的声响,她的手指轻抠着毛毯和软木榻的脆裂,她的脚蹬着画纸唰唰划地,她破碎的、湿润的、娇弱的声音。


    他甚至记得那天她身上的气味,起初像清晨的露水,渐渐,气息变得浓稠,带了诱惑,渐渐和他的融在一起,变成迷离好闻的甜腥味。


    也记得她很傻气地羞窘地说:“原来那个,是放在那里面的呀。”


    他坐起来,将她抱坐起身,她吃痛地哀哀呻吟,却又像是满足,脸上有涣散的浅浅的微笑。那一刻,他竟也觉得幸福。


    后来,许城裹着薄毯滚下软榻,在地板上睡死过去。不知睡到什么时候,月光似乎更皎洁了,户外像开了很亮的探照灯。


    他依稀听到门外姜淮在问姜皙:“许城一下午都跟你在一起?”


    “对啊。他醉得一塌糊涂,”


    姜淮:“他在里面吗,我进去问……”


    姜皙匆忙拦住:“不行。他睡着了。你要干嘛?”


    姜淮:“一下午一直都在一起?”


    “你刚不是问了吗?”


    “一下午待在画室,到现在,十个小时?”


    “十个小时怎么了,我跟他天天一起都不腻。”


    “啧啧,玩什么呢?”


    姜皙声音低下去:“不告诉你。”


    姜淮:“你跟我还有秘密?”


    姜皙:“说了不要你管。”


    许城翻了个身,躺在一地的画纸上,他感觉手上有些不舒服,抬起来,借着月光,看见他的衬衫袖子上全是血。


    软毯上,画纸上,他的手上。


    有人开门,许城闭上眼睛。


    姜皙很轻地来了,慢慢躺在他身边,脑袋枕在他肩上,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许城任她,又静躺了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装作刚刚醒来。


    他转了身,侧躺着,将她完全抱进怀里,吻了吻她的鬓角。


    姜皙很幸福地搂住他的腰,嘀咕:“我刚才好累,就睡着了。结果我醒来了,你还没有醒。”


    许城懒懒地嗯一声。


    姜皙又开始拿手在他的脸上临摹轮廓了,从额头到眉心,她手指画到他鼻梁的时候,忽说:“中午你去哪儿了?”


    许城睁开眼睛,心跳得很快。


    姜皙的目光很清澈:“我跟哥哥说你在睡觉。但我去房间看你,你不在。”


    许城说:“去找酒喝了。”


    姜皙奇怪:“都醉了,还找酒喝?”


    “嗯,壮胆。”


    姜皙还是纳闷,但过了一两秒,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眼神有些躲闪,脸也再度烧红起来。


    她的食指继续在他鼻尖上划,落到他人中,小声:“你……不用壮胆啊。我又不是不愿意……”


    她说这话时,眼睫颤了颤,抬起眸看他,女孩的眼睛是含水的星。


    那一刻,莫名地,许城的心像被利刃穿过,痛到撕裂。


    她手指继续画,落到了他的唇间。


    他微微启唇,唇瓣含住了她的指尖。她羞得瑟瑟一抖。


    他欺身又开始吻她。她搂着他的脖子,一边回应他的吻,一边小声:“许城,我腰好酸了。”


    “是吗?”他火热的手掌揉揉她的腰。他对她忍不住,就是想要。


    “可是……”她羞赧道,“又好舒服呀。”


    他嗓子很哑,干涩,却一遍遍唤她:“江江……江江……”


    她是真喜欢他这么叫他,立刻又乖顺了,一如既往地,毫无保留地,将心向他打开。


    这天之前,她全然不懂鱼水之欢。他教会了她。


    原来,恋爱这大半年来,每每与他拥抱亲吻时她身体里对他那陌生的、燃烧的、无法填满的、只想跟他更亲密更紧箍的渴望,是要这样才能得到满足的。


    好幸福呀。


    她羞涩又欢喜,懵懂又兴奋地说:“许城,我觉得,好神奇呀。”


    那时,他在她心里最深处,吻着她,轻声:“什么神奇?”


    她娇憨地喃喃:“原来相爱的人,他们的身体是可以紧紧连在一起的。”


    爱?!……


    许城内心巨震。


    那一刻,看着姜皙在月色中赤诚纯粹的眼神,他的心一瞬被那把利刃搅得稀烂,鲜血淋漓。


    第29章 chapter 29 过往终章


    chapter 29


    那天的“失控”, 完全在许城计划之外。


    他原想,绝不越雷池半步。等任务完成,他去读书, 姜皙和姜添由李知渠安置,他也放心。如果仍不够好, 不叫他安心,他自己也会管姜皙和她弟弟。


    可突然发生的一切, 将他整个搅乱了。


    他的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像长期以来想隐瞒的、死死摁住的秘密盒子突然爆开, 所有私藏的秘密如冰雹混着雨水一样劈头盖脸把他砸得狼狈不堪。


    许城很快收拾好心里的一地狼藉,把盒子重新关好。但关上的那一刻, 他做了个决定。


    他和李知渠说, 任务完成后,他要两样东西,暂且不讲。李知渠知道他不会提荒唐要求, 答应了。


    这一回,许城知道, 他势必要尽全力保证任务成功。


    许城重新审视自己, 意识到这段时间各种冲击的、割裂的、声色犬马的、黑暗浓稠到滴墨汁儿的生活将他异化了。


    他时常不知身边那些晃荡着的躯壳究竟是人,还是披着皮的恶鬼。


    而他还得提防警惕每一个破绽, 留心每一处细节, 搜寻一切机会,一次次潜入姜家位于各处的秘密地,如履薄冰地找线索。


    他表面平静、游刃有余;内里紧绷、惊弓之鸟、性情大变。


    在外, 是隐忍的无尽的压力、焦躁、惊恐、紧张。


    只有回去见到姜皙,他的心才能有片刻的安宁。她仿佛他心中唯一的一片净土——他对姜皙上瘾了。


    只要他在家,便和她锁在画室或卧室里。他时刻都想拥抱她, 抚摸她,亲吻她,占有她。


    江州这块烂地上,怎么会生出姜皙呢?她是如此干净而纯质,美好而纯粹。


    她丝一样柔软光滑的肌肤,发间、胸口甜蜜的香气,腰间滑腻的细汗……


    他沉迷其中,像手捏揉掐着温软的、湿润的棉花糖,哪儿都能掐出水绵绵的痕迹。


    埋身其中,如同沉入温柔软热的幽幽湖水里,清透的干净的清水,把他心中的一切愤恨悲怨不甘愧惭,都抚平了。只留下最本质的亲密与爱意。


    姜皙亦欢喜与他的肌肤之亲。她解释不清楚,像是一种超越了之前的更贴切的喜欢,只想跟他紧紧相贴,密密相连。


    她纯净,简单,却每每能直接地、赤诚地表达爱意与感受,嘤咛:“许城,有点……了。”“许城,我腰酸了。”“许城,我好开心哦。”


    她不知道,这些话于他耳中,简直要命。


    许城像对她着了魔,只想紧紧地、狠狠地与她交缠,就好像他们的生命、灵魂、躯壳都死死地融合在了一起。这世界上只剩下他和他的江江,外头的一切纷繁污浊都再也无法入侵。


    他们痴缠最亲密的那段日子,正是江州的回南天。明明有春光,室内却总是阴冷、潮湿、水汽绵绵。


    姜皙很喜欢和他一起光溜溜地裹在薄被里,让他炙热的体温将她蒸腾缠绕,从此不再知寒凉。


    毕竟,她是最怕冷的。但自从和他一起后,许久不知冷是种什么感觉了。


    有次,许城外出。姜皙在家蒸桑拿。阿文意外发现她身上到处是吻痕。新的鲜红,旧的暗红,胸口,腰腹,手臂,后背,甚至腿根……


    阿文吃惊:“他是个禽兽吧!平时领带一系西装一扣人模人样的。”


    姜皙红着脸,道:“你再这样说,你就出去。”


    阿文知道姜皙是半点听不得谁说许城不是的。包括之前分手,她气不过骂了许城几句,姜皙两天没跟她讲话。


    阿文拧她脸:“行,说点你爱听的。阿武说,你爸爸越来越器重许城了。好多场合都带着他。”


    “是吗?”


    “嗯。阿武说,许城确实很厉害,脑瓜子一般人比不了,能力又强。你爸爸想让他尽早去接触……”阿文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立马打住。


    姜皙敏锐察觉:“什么啊?”


    阿文挤出笑来:“他们工作的事,我一窍不通。我哪儿记得住?哎呀,到时间了。出去吧,过会儿要晕了。”


    姜皙觉得不对。莫名想到去年六月一号的事。而这段时间,她沉溺于与他的爱欲中,也差点忘了,他对她有过一次莫名其妙的分手。


    那晚,姜皙在小西楼客厅陪姜添玩。见许城迟迟未回。阿武说,许城在北楼,和姜成辉姜淮谈点事情。


    姜皙一听“北楼”就心慌。去年那事后,她再没去过那个方向。


    但这次,她又偷偷溜去了。她摸上走廊,很远就看到了许城,坐在花厅的藤椅里,在跟她的父亲和哥哥聊天。


    他敞着西装,领带拉得略微松散,解了颗西装扣子,人看着又有精气神又不羁——他手指间夹着根烟。


    这样的他,很陌生。


    众人谈笑风生的样子,和去年“死人”那晚很相似。


    姜皙慢慢走近,听到姜成辉说:“给他个教训,放心,死不了人。”


    许城皱起眉,狠狠抽了口烟,深吸入肺中。他微张着口,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花灯,眼中一片白光。


    姜成辉说:“许城,你迟早是我半个儿子。你什么都好,比姜家这一辈的几个孩子都成器。就是那些无聊的清高和底线太多。多到烦人。阿皙是喜欢你,但想给我当女婿的、有本事的人,一抓一大把。不缺你一个。”


    许城张开口,青色的烟雾慢慢升腾,笼在他被夜灯照得白皙的脸上,寂寥。


    拐角有人来,姜皙躲去一边,回了小西楼。


    半小时后,许城才回来,身上、嘴里一丁点儿烟味都寻不见了。眉清目朗,唇角含笑。他望见她时,永远是这样。


    姜皙其实知道的,在她没有看向他时,他会心不在焉,甚至阴晴不定。比当初在船上更甚。


    她一直都知道,他不开心。


    可不管怎么问,他都说没有。


    那夜,他或许心有郁结,近乎发泄;她叫了痛,他才反应过来,忙说对不起。


    也是那时,姜皙像从幻梦中清醒。她发现,许城的话,越来越少了。每夜,他几乎没有多的话,只是疯狂地亲吻和做.爱。


    或许,所有的缠绵,都是他的求救。


    莫名地,姜皙说想回去船上住,哪怕一周只住两三天也行。


    搬去那天,恰逢清明。


    夜里,江岸边燃起星星点点的火光。有人在烧纸钱,祭奠故人。


    姜皙坐在甲板上看着,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要是哪天我死了,你会给我烧纸吗?”


    许城轻拍了下她嘴巴:“说什么屁话。”


    “我是说如果。你纪念亡人,也会烧纸吧?”


    “会烧,但就是个形式。我不相信这些东西。”


    “不相信有鬼魂和神仙?”


    “嗯。也不相信有来世。不信轮回,也不信神灵。”


    “为什么?”


    许城说:“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也不信报应,好的坏的,都不信。这世上要是真有报应……”


    为什么好人惨死,为什么奸恶猖狂?


    他掩去心中落寞,道:“信那些有的没的,没用。我就想按我内心的准则,一路走下去。来人间一趟,听从自己的心,对得起自己,这辈子也就够了。”


    姜皙望住他的侧脸,在晚风中坚毅的、执着的、又染着一丝悲怆的侧脸。那一幕,映在了她的心上。


    她想,许城,因为如此,所以你痛苦吗?


    渐渐,姜皙总是问他工作上的事。无论她怎么问,他都以无事搪塞。但姜皙心有怀疑,变得警惕不安。可他没法解释,怕讲多了引发祸端。


    那段时间,他明面上跟着姜家父子出入各种黑白场合,见识着这个家族的腐败与肮脏。暗地里,做贼般搜寻着姜家在各处的保险柜和账本。处处惊险,处处落空。


    每日在姜成辉、姜淮、李知渠、姜皙和一堆正确错误黑暗清白之间周旋,他精神高度紧张,连做梦都不敢讲话,人快要疯了。


    她问得越来越多,他被逼得不耐烦,提高音量。她便噤声,不问了。他又自责煎熬,向她道歉,说工作太累。实在太累了。


    姜皙从他那里得不到结果,只能内求答案。


    她哪里知道许城被各种现实、情感、危机、险境撕扯,几近碎裂崩溃。她以为他是在姜家和她之间抉择;既舍不得她,又无法融入和接受姜家,两相为难。


    她开始自责,担忧,心疼——自责将他拖入两难境地;担忧作恶为祸,终遭审判报应;心疼他的痛苦挣扎。


    她没有能力解决这庞大的一切,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纾解他的痛苦。她尽全力地在亲吻中、在亲密中迎合他,抚慰他。


    两人都仿佛在无声地用亲吮、吸咬、紧抱、冲击交流着心中的恐慌、无力、绝望,或对彼此的怜惜、心疼、爱意。


    仿佛各自一天的飘荡无依结束后,唯有彼此相拥才是真实。


    如果那夜是在船上,恰逢大雨倾盆,敲打甲板;风高雨急,天地飘摇,许城和姜皙便反而能心中安稳,能久违的幸福,能难得睡个好觉。


    姜成辉要许城做的事,他终究没做。


    江州日报有个记者,写新闻抨击新区建设有规划不合理和腐败之处,姜成辉认为此人不能留。


    自然是叶四他们动手,但他希望许城去坐镇。许城看过那篇报道,并不值得姜成辉惦记,但那报道隐射了江州某位重要人物——许城在姜成辉办公室见过的那位。


    他怀疑姜成辉在帮他的保护伞解决麻烦。


    他断然拒绝。姜成辉没太在意,姜淮却再度跟他杠上。


    不久后,两人又爆发了一次冲突。


    五月,江州开始入夏。


    那天许城结束完一天工作,准备离开会所时,在楼道里闻到奇怪的味道。


    他寻着味儿过去——三楼一房间里云雾缭绕,年轻的男男女女神色诡异而迷离。许城进去,几瓶冷水把人泼醒,叫人报警。服务员吓一跳,赶忙把当时值班的邱斯承喊来。


    邱斯承也惊了,说他们玩的东西绝对不是店里的,肯定是自带。


    为首的男生丝毫不惧,大喇喇坐在沙发上,搂着女朋友,安慰说没事;边说边扔了厚厚几沓钱在茶几上:“借你们场子玩,是看得起你们。拿了钱,闭上嘴滚蛋。”


    许城一句话没说,摁下手机摁键报警。那男生明显慌了,可姜淮出现,抽走了他手机。


    他了解完事情经过,把许城带到隔壁空房,说这孩子爸爸是何人物。今天先放他们一马,告诉家长,以后不许他们来了。


    许城说:“姜淮,你们口口声声要搞正经事。今天这事儿传出去,别人会不会拿你这儿当窝子。沾这个,你想死啊?”


    姜淮眯眼,一字一句:“我说了,这事儿不会传出去。”


    “必须给他们一个教训。”


    “你知道他爸谁吗,轮得到你教训?!”


    姜淮抢他手机,许城挥臂抵挡,两人同时出手将对方猛地一推;各自退后一两步,拉开距离。


    姜淮腿撞到茶几上,疼痛难忍,彻底火了:“老子他妈真想弄死你!我能忍你一次两次,不能忍你三次。”他骤然上前,一把揪住许城衣领,“我要真弄死你,阿皙气我一年两年,我关她在家,然后呢?她迟早有一天要好起来。许城,你小子真以为你筹码很大?”


    许城被他晃得下巴微抬,垂眼俯睨着他,竟笑了:“不大。姜皙对你们来说,算个什么东西。”


    姜淮惊愕,一拳要揍他,迎着他冷然的目光,又收回去,大骂:“你对她又有多好?”


    “许城,你搞清楚,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姜家给的。离了姜家,你他妈算个屁!你配得上她吗?你有什么,啊?除了张脸,还有你那破船!”


    “比你们好!”许城冷笑,“你姜家会养女儿。姜淮,你放眼全江州看看,哪个正经人家养女儿,把她关在特殊学校,请家庭教师圈在家里,不让她接受正常教育?不高考,没社交,没朋友,没有半点生活常识!扔到社会上一点生存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你们甚至不让她走路!!”


    姜淮哑口无言。


    “最他妈虚伪的就你,你爸都不用装。但你会,你装得很爱她。你装得可真好啊,好到她以为你是她亲人。她说愿意为你牺牲性命,可你配吗?姜淮,你配个祖宗!”许城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你爸盘算什么?拉我入局,转型洗白这一关成功度过还好,我就是最好用的棋子。万一不行,出事了我顶包。哈哈哈,姜淮,你还诓什么结婚生小孩,你但凡考虑过她的一丝心情,你下得去手!”


    “你他妈!”姜淮恼羞成怒,一拳打在许城颧骨上。许城没躲。那一刻,他内心深处某处角落里的亏欠,让他挨下了这一拳。


    真他妈的疼。


    他侧着头,缓了会儿,摸摸脸颊上的血液,阴厉的眼眸转向姜淮,一拳还击回去。


    两人打了起来。彼此下手都是又狠又重,毫不留情;打得茶几破碎,沙发移位。


    直到门突然被推开,姜皙尖叫:“你们在干什么?!”


    那天他俩是要去船上住的。阿文照常开车送姜皙过来,接上许城去码头。许城下楼前发消息说下来了,但人一直没出现。姜皙这才找上来。


    屋内两人停了手,双方都目光躲闪。


    许城先开的口,说:“你哥酒喝多了。”


    “他也喝多了。”姜淮上去,跟他勾肩搭背的,说,“闹着玩,没事。”


    姜皙竟什么也没问,只看许城:“我们回去吧。”


    “嗯。”许城捡起手机和外套,过来牵起她的手离开。隔壁那帮人早跑了;邱斯承跟几个服务生站在走廊上,垂眸顺眼。


    回去路上,姜皙一句话也没问。到码头后,许城让她先下车,问阿文,姜皙有没有听到、看到什么。阿文说,没听到。但撞见一帮嗨到神志不清、衣衫不整的年轻人涌出来,飙车而去。


    回到船上,许城没解释这件事。她没问,他也不想撒谎,否则就太累了。


    关灯后有一会儿,彼此都没有讲话,却也都没闭眼,静静等着眼睛适应黑暗。圆窗外透出来的天光,让他们依稀辨清了这小小的船上的隔间。


    姜皙轻声:“许城?”


    “嗯?”


    “你记不记得去年夏天,在这里。我们在船上,在江上流浪。”


    “记得。”


    “我很想回去那个时候。”


    许城静默。他何尝不想。


    “许城,要是那时候,我们一路流浪去上海,换艘海船,去海上,天南地北再不回头呢?”


    他竟不自觉憧憬起那个画面;如果那时,他们一路向东,没有回头……


    他和她同时奔赴向对方,在黑暗中紧密地亲吻,拥抱,做。


    她柔软的呻吟像在哭泣,他低低的喘息像在叹息……


    次日,两人都醒得比往日早,一起散步去附近的渡船码头,从早集上买了米粉,回来做了两碗。吃米粉时,姜皙笑得很开心,说她喜欢的味道还是没变。


    许城见她开心,不禁倏然一笑。这一刻,也是开心的。


    可去公司的路上,姜皙忽问:“许城,如果现在可以去别的地方生活,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她说这话时,很平静。窗外流动的树影打在她脸上,像缓缓流动的时光。


    那瞬间,许城胸口有情绪在强烈冲撞,克制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好几个月,他已先后试过辉色、金辉物流、货运、地产等等所有办公楼的保险箱,都没找到。只有最后一个地方,姜成辉所居住的姜家大院北楼。


    或许,再给他一段时间,只差一点,就能成功了。


    他内心天人交战的这几秒,姜皙忽地想起除夕夜他说的那句话:“你有什么值得我这么做的。”


    她睫羽微垂,遮去眼底酸涩,很快微微一笑:“我开玩笑的,爸爸也不会同意我去别的地方。”


    许城不知该说什么,便什么也没说。


    姜皙想,终究是她把他锁在这个恐怖的吃人的大房子里。他也被吃掉了,变得不是他了。


    可她不舍得放他走,不舍得和他分开。


    她咬咬唇,问:“那……你别跟爸爸和哥哥做事了,我们去做别的工作好不好?”


    许城说:“这个问题我们不是讨论过很多次了吗?”


    姜皙说:“是不是爸爸和哥哥逼你的,我去和他们说,求他们——”


    许城心里一惊:“我工作上的事你能不能别管了!”


    车厢里静得可怕,只有发动机的轻响。阿文在前头开着车,目不斜视。


    姜皙垂着头,脸颊上一片涨红,一片煞白。


    这段时间,他们摩擦很多,他被逼得没办法了,偶尔会不耐烦。但语气严厉,还是第一次。


    许城心里不是滋味,拉她的手,拇指轻抚她手背;她任他,手心却微凉。


    他不愿她难过,无力解释:“我什么也不是,凭什么给你现在的生活。姜皙,我得做出一番成就来。”


    姜皙立刻抬眼,急切道:“我不要那些。许城,房子车子大床,我都可以不要。”


    “可我要。你要是和我在一起,过得不如现在,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姜皙不懂:“我喜欢你啊。这不就够了吗?”


    许城心被划一刀,他快撑不下去了。


    “许城,我们去做别的——”


    “不要再提了,姜皙,我真的不想跟你吵架。”


    她脑袋垂下,很无助。


    许城将她搂进怀里,下颌紧紧贴住她鬓角:“我没有在做不好的事。真的。你别担心了。好吗?”


    姜皙搂住他的腰,无声闭了眼。


    下了车,走进公司大楼,许城莫名想着姜皙的话,鬼使神差忽想跟姜成辉聊聊。他没坐电梯,走楼梯上去。快到办公室门口,听到有人在对话:


    “许城还是太轴了。”这是姜成辉的声音,“居然差点报警?场子里出点这事儿,多正常?少见多怪。”


    姜淮说:“既然要转型,这事就得严格管控。他要报警,肯定不行;不过出发点是对的。”


    “倒也是。”


    “爸,我真觉得许城他不适合干这个。”姜淮说,“他是很能干,但我们这行不适合他。放他跟阿皙走吧。他们想干什么干什么,想怎么过怎么过。他这种人,到哪儿,干哪行都会出类拔萃。阿皙跟着他不会吃苦的。放他们走吧。”


    “我说过了。我女儿不能离家!”


    “您怎么就那么犟?”


    “父子俩,大清早的别吵起来。”姜成光在劝,“姜淮啊,有些事你不懂,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什么事?”


    姜成辉:“你给我闭嘴!”


    没声儿了。


    身后有脚步声,许城闪躲去拐角。见是姜成辉的助理泡茶过来,他没再多待,潜走了。


    那一整天许城心神不宁,早早下班回到家中。阿文说姜皙在睡觉,今天没画画。


    许城停下,问:“她今天心情一直没好?”


    明明中午发短信还来来回回用了好多颜文字呢。


    阿文不答,却将许城带进画室,从书架内层搬出一个大大的精致的核桃木盒子,盒子打开。画纸上全是他。


    许城知道姜皙喜欢画他。在一起后,她画的每张画,他都看过。关于他的,无关他的。可这个盒子里的,很陌生。


    一张他在校外公交站等车的油画。阳光很好,他拎着书包,校服外套系在腰上,望着车来的方向。落款:“姜皙 2003年10月11日”。


    他们自2003年5月第一次去游乐园后,再无往来;除了6月,许城在校门口遥遥见过她一面,就再没见过。直到2004年6月,她上了他的船。


    可……


    他飞速翻动,画作并不多,只有五六张。但画中他的衣服厚了又薄,学校的树枯了又茂,最后一张日期是“2004年4月11日”。


    一年后再重逢,她撒谎了。她一直喜欢他。默默地,从未忘记过。


    许城脸色发白。


    阿文阖上盒子:“许城,阿皙真的很喜欢你。她很单纯。认定一个人,一件事,就不会转变。我知道你想出人头地,但阿皙并不需要你做这些。你是个好人,不适合、也不该再在姜家做事,不如让老板放你们走吧。”


    许城缓了下,坐在软榻上,说:“老板不会同意。”


    阿文垂下肩膀,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许城盯着她:“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阿文咬紧牙,因害怕而发抖。可她原本就打算告诉许城这件事,终于开了口。


    “你……知道阿皙和添添……为什么会被收养吗?”


    阿文多年前无意偷听到,没敢和任何人讲。


    姜太太生下姜淮后,后头几个孩子全部或流产或夭折。姜太太也得了癌症,命不久矣。


    姜成辉夫妇去山上拜佛,碰上大师算命。那大师很灵,将夫妇俩的前尘往事一一算准,连两人哪儿有伤疤胎记都知道。姜成辉立刻求问如何给夫人延年益寿。大师却说,姜成辉问题更大,他不得善终,断子绝孙。如收养身体有残的苦命小女孩,视如已出,或可破解,亦可挡灾移祸。


    姜成辉便去福利院搜罗,挑挑拣拣一番,那些面目残缺的、心智过低的,他实在不喜,最终挑了个长得漂亮的瘸腿小女孩。奈何那小女孩死活不肯离开弟弟,好在那弟弟也生得白净,便一起收养了。


    姜成辉又带了这小女孩去见大师,看面相、摸骨。


    大师摸着小女孩的泪痣,说这小孩选得极好。只要将这小孩圈养好,让她开心无忧,便能替他挡住灾祸。甚至说这小女孩未来带来的人能替姜家洗清罪孽。但谨记不可让小女孩离家,离家便祸来。只可招婿,不可出嫁。


    这小女孩“很灵”。当年,医生说姜太太活不过三个月,自收养了姜皙姜添,姜太太便多活了两年。反而是在福利院里健健康康的姜皙,初入姜家那年,莫名其妙又是肺炎又是心肌炎,大病好几场。这不是挡灾了?


    后来也是,每次姜皙生重病都会碰上姜家化险为夷。没有更巧的巧合了。姜成辉兄弟愈发深信不疑。无才无德卑劣之人,却坐拥财富,怎会不信?


    包括去年,姜皙刚从家里逃走,方信平就摸到重要证据要来找麻烦,逼得姜成辉姜成光不得不花钱消灾找人毁了证据,还出手整死了他。


    死的毕竟是警察,差点酿出大祸。原是镇宅的跑了。


    姜家这几年想着转型,姜皙带回来的许城恰恰应了当年大师的说法:洗清罪孽。这不就是能洗白成功的意思?


    “都说她是姜家小姐,江州人多少人背地里连着她一起骂。可姜家没有滋养过她。她要是在福利院长大,院里会给她配假肢,送她去上学。我去年看新闻,江州福利院有三个孤儿考上了大学。要不是姜成辉把她抢来,她这么聪明的孩子,这时候已经读大一了,不知过得多精彩。”


    “许城,这家里除了淮哥,没有一个人真心对阿皙。连叶四都看不上她。但阿皙不知道这些,我也不敢跟她讲。”阿文哭起来,“我知道姜家那些事,你看不上,很烦。但你们不要总为这些吵架、离心,不值得。阿皙她不是想惹你,她是太内疚了,把你拖进这摊浑水里。”


    “你知道吗?去年从船上被抓回来那些天,她特别想你,每天都想到哭。可她忍着不去找你,就是怕把你牵扯进来。要不是你给她发照片,她还会一直委屈地忍下去。”


    阿文走了。


    许城头痛欲裂地瘫倒在软榻上,半天起不来。他很痛,痛得浑身脱力,望着天花板发呆。脑子、身心,皆是一团乱麻,没有一处不折磨。


    昨晚他和姜淮吵架说的那番话,有些是他的猜测,有些是他的愤怒,有些则是他故意施加给姜淮的情感要挟。


    在姜家的这些日子,在那个游离在姜家大院的小小西偏楼里,他早看清了,整个大家族里唯一有那么一丝真心对待姜皙的,只有姜淮。


    他早料到了是这样。


    但亲耳听到,他彻骨的悲凉,为姜皙。


    他心疼她,心痛到撕裂。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


    他不知道真相揭开的那天,她该怎么接受这一切,而他该怎么面对她。


    他快要疯了。甚至开始设想,到时有没有办法让姜皙不发现他的身份。


    快疯的不止他一个。


    姜皙开始睡不着觉,做恶梦;梦见许城或被人杀死,或深陷囹圄。如果那晚是在姜家,那她便怎么也不肯继续睡在家里,一定要回船上去。


    有时,她噩梦醒来,会哀声说:“我不喜欢你待在姜家,做那些事。”


    “为什么?”


    “我觉得是不好的,不对的。”


    “真的没有。”他尽全力安抚,抱着她轻轻摇晃,“我没有做不好的事。”


    “许城,我们走吧,离开这里。要挣那么些钱做什么呢?我们带上添添,一起逃走好不好?”


    “你知道我们逃不掉的。”他必须让她认清现实,必须,不能破坏计划。


    她便颓然沉默了。


    又有时,她会哭泣:“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陷进这里面,做你不喜欢做的事,对不对?”


    “没有。姜皙,真的没有。和你没关系,你别乱想。”


    可言语无用。


    她陷入了深刻的内疚自责,认为他走到现在进退两难的这一步,都是她害的。许城很想尽力在她面前微笑,轻松,但负疚、紧张、压抑、心疼一股脑压在他身上,他喘不过气来;而他的沉默、出神、阴郁、闷闷不乐、心不在焉落在她眼里,是姜家的黑暗,是他为她的牺牲,是他的身不由己和无力逃脱;她愈发内疚、痛苦、茫然、也不再快乐;这于他,则是更深的自责痛苦,是对她有所隐瞒之后的加倍压抑和自我厌弃。


    仿佛一个恶性循环。


    唯一能让两人觉得轻松的时刻,便是回到船上的时光。天气慢慢热起来,许城工作结束得早,会开着船漫无目的地去江心。


    姜皙会像以前一样搂着他的腰,靠在他肩头。他们望着前方辽阔的水域,一句话也不说,看日落黄昏,看满天星辰。


    在这种时候,许城的心会获得短暂的平静。如果可以,他想和她永远这样,漂泊水上,追着东方而去。


    可一旦上岸,他就看不到未来,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出口。


    转眼六月下,眼看一年之期要到。许城跟李知渠讲,如果到七月还没完成,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李知渠思索之后,说好。


    许城又说但如果完成了,他还是要那两样东西。


    李知渠听了他说的,大吃一惊,问他要干什么。有件东西,他可以答应;另一件,得请示上级。


    许城冷梆梆的,不给解释,说答应即可,不然行动中止。


    在姜家这一年,他整个人气质变了一大截。李知渠有时想和他沟通都很困难。


    最终李知渠得到上面回复:同意。


    时间一天天过去,许城日渐焦躁。


    直到突然,天赐了良机。


    六月底,姜成辉姜成光的父亲去逝,享年八十九岁,算喜丧。姜家子女为其大操大办表孝道——按江州老一辈习俗,家中置冰棺,停灵三日。


    姜宅前所未有的忙碌,人声鼎沸,办了一个江州几十年来最盛大的葬礼。三教九流、达官显贵,江州及周边地区有头有脸的黑白道人物全部来了。


    黄色、白色的花束、花圈从灵堂一路摆出门去,层层叠叠,绵延百米直至大门前;挽联随风飞舞,好不风光。


    老人二子二女,加上姜淮这辈孙子孙媳外孙外孙女婿,几十口人,另有道上数不清的认亲的干儿孙们;除了姜添,全部披麻戴孝,跪于灵堂两侧,每有宾客来磕头,便齐磕回礼。


    许城陪同姜皙,也在其中。


    葬礼的前两天,许城没有机会。来祭奠的人太多,他没法长时间走开。但有利的是,姜家宅子里到处是人,几乎没了空房间。平日里守着北楼的保镖们捉襟见肘——北楼也容纳了大量客人。姜家娱乐场所的服务生都调来帮忙了。


    姜家势力大,人际关系密集复杂。除了不便久留的,全都留下给亡灵守夜,等着第四日清晨出殡。


    人多了,无事可做。房间里、各厅里临时拉来不知多少张麻将桌,抽烟、吃喝、日夜打牌。整座宅子白日锣乐喧天,黑夜灯火通明。人脉即财气,足以可见姜家在江州何其实力雄厚,树大根深。


    姜皙很沉默,她本就不喜欢人多喧乱的场合,叫她紧张焦虑。所谓丧葬之礼,不过是活人显摆的招牌、结交的场所,荒诞滑稽。


    她连着起起跪跪两天,身体渐渐吃不消。如今梅雨季节,一到夜里,风大雨也急,将白天的繁华花圈打得湿漉狼狈。第一日守夜,灵堂上狂风四起,凉热交加,姜皙次日上午便有些体热。


    许城想让她休息,但姜成辉觉得没有大碍,可以坚持。许城时刻密切关注她情况。当天守夜,又是大降暴雨,骤热骤冷,冰火两重。


    姜皙嘴唇干枯,脸颊潮红,开始晕眩,许城怕她撑不下去,跟姜淮说她发烧严重,不由分说将人抱回了小西楼。


    偌大楼中,除了待在自己房间的姜添,一个人影都没有。


    许城给姜皙找好药,兑了温水,喂她服下。


    姜皙虚弱地问:“你等下要走了吗?我有点怕。”


    窗外下着暴雨,电闪雷鸣。


    他掀被上床,搂她入怀:“不走。我一直在这儿,陪你睡觉。”


    她便安稳入睡了。


    待到她呼吸平稳下去,许城轻缓下床,换上一身黑衬衫,背上黑包,套上薄雨衣,下楼潜入雨幕中。他进入宅子,沿着院墙下茂密的灌木丛一路潜至北楼。此刻,楼里绝大数房间都亮着灯,许城身手敏捷,轻而快地沿着排水管和空调板挡雨板往上爬。


    经过三楼某扇窗旁,窗户忽然被拉开。他惊得立刻贴于墙壁上,不敢动弹。窗户里传来甩牌的狂喜:“诈!同花顺!哈哈哈。”


    “哎呀,把窗户关上,风那么大,雨都飘进来了!”


    窗子很快关上。


    许城在风雨中抹了把脸,继续往上。他用事先准备的刀片顺利撬开四楼窗户,翻身进去。他方向感好,行动极其迅速,关窗、脱雨衣、换上软鞋,边开包准备各种工具,边快步往书架走。


    他到书架处蹲下,在倒数第二排摸到暗格,取下木板,露出嵌在墙里的保险柜。他将小手电拧开,叼在嘴里,拿他最终留下的四把钥匙,很快就试开了保险柜。


    里面是厚厚几摞许城从未见过的账本,和几十张五颜六色的银行卡。


    他立刻拿出一本粗略翻看,辉色进货对账单。


    这单子许城没见过,头几秒没明白上面的数字对应着什么,很快才发现对应着人,会所每一年的新人、旧人、各自的营业额。而另外一本地下赌场的流水单更是骇人,无数个家庭的悲剧化作几张纸上流水。


    他匆忙又翻开一本,非大陆地区的银行账号交易记录映入眼帘,巨额的资金叫人麻木。


    许城心跳越来越快,直到他翻开又一本黑色账本,记录着姜家转出的金额,及收款名录。有些名字,许城在江州新闻上听过。这些东西,大到无论是他、还是李知渠都可能承受不了。


    那股巨大的高山压顶的恐惧感再度来袭,他手剧烈发抖时,窗外一个电闪,照得屋内一瞬蓝白。许城打了个抖,疑似听到开窗声、脚步声。


    他立刻将东西复原,关上保险箱,躲去沙发后趴下。


    十秒后,屋内灯开。姜成辉和姜成光进来了。


    “你怎么突然想看这个?”姜成辉先开的口。


    “到现在这种关键时刻,得找他们帮帮忙。光吃饱了,哪能不吐点?”


    姜成辉走到书架下,打开保险柜,从最底下抽出两本黑色账本:“都要?”


    “不用。这些年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早年的给我看看,心里有个数。”


    姜成光拿走一本,姜成辉将剩下的一本重新塞回去。


    “爸后天出殡,明晚让那几个道士好好作作法。”两兄弟议论着,出去了。


    灯关,房间重新陷入黑暗。许城趴在原地,半天不敢动,怕两人折返。他不知姜成光要拿那本账本看多久,是否会中途还回来。


    手机屏幕亮了下,李知渠说他到了。


    许城立刻从沙发后爬出来,重新开了保险柜,将所有东西一股脑装进塑料袋塞进包里,迅速关了保险箱,合上木板,关了手电,跑到窗口,套上雨衣,关紧窗户,飞檐走壁般沿着管道和挡雨板速降下去。


    整座宅子到处都是人声、风声、雨声,许城在夜幕雨幕掩映下,很快溜出,从小西楼画室外丛林里窜出,沿小路到山中,很快碰上等在那儿的李知渠。


    许城将包一股脑推进李知渠怀里,不知是喘气还是颤抖,说:“都在里面。”


    “全部?”


    “比你、比我、比方叔想的还要多。”许城的头发全被雨水淋湿了,一张脸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黑眼睛亮得吓人,“知渠哥,你撬得动吗?”


    李知渠紧抓着那黑色的包,猛地点了头:“放心,我上级是坚决要扫掉这块的。我也一定尽力!”


    又是一道闪电,许城的脸色煞白,嘴唇克制着打抖:“那你们行动要快了。”他简短讲了刚发生的情况,说,“葬礼人多,姜成光应该没太多功夫看账本,但也说不准。他随时会发现。他们有一堆护照,你们要是行动迟了,人就全跑了。”


    “我知道。肯定尽快。”


    许城点点头,转身就走;李知渠惊得一把薅住他手臂:“你干嘛?去哪儿?”


    许城眼神直愣:“回去。”


    “这时候你还回去干什么?!太危险了。你马上跟我走!我找了个安全的地方,你待着直到案子结束。”


    “我还有点事。”许城眼神躲闪,掰他的手,“我处理完就走。”


    李知渠一下猜出来了:“姜皙吗?她不会有事的。但你回去太危险了,你跟我走。”


    许城固执掰他手。


    “许城你冷静,你听我的——”


    许城不听,也明显不在冷静状态,用力挣扎;李知渠死命拖他,许城急了,一脚将他踹开。


    李知渠跌在一株灌木上,撞得雨水啪啪打落。他低吼:“你疯了许城!你不要命了!她真的不会有事!但你回去随时会没命!”


    大雨哗哗,许城额前的黑发在滴水,他眼中癫狂,表情却冷静,一字一句:“我说了,我还有事。”


    李知渠哪肯放他回去,扑上去一个擒拿要抓他,但许城敏捷侧身躲过,转身就滑下山坡,瞬间消失在雨夜丛林里。


    许城赶回小西楼时,整栋楼静静悄悄。远处姜宅里的人声像掩映在雨幕后,漂浮成一团。


    他赶回卧室,见姜皙睡在原处,他狂乱跳动的心顿时落下半截——她还在,沉睡在柔软的薄被里。


    他突然很想去亲亲她的脸颊,他知道她的脸总是香香软软的。


    但身上全是雨水。只得先去浴室将自己清洗,衣服迅速洗了吹干,整个过程心脏始终疯狂跳动,像要爆炸。


    他收拾好一切,打开门,却见姜皙散着头发,坐在床上呆呆望着他,他心中一惊,掩饰住慌乱了,走过去,问:“怎么醒了?好些了吗?”


    他伸手摸她的脸,还是很烫。


    她意识不清,软趴趴地靠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你刚才去哪儿了?你不是说不走的吗?”


    “我……”他不敢撒太容易被拆穿的谎,“去外面抽了根烟。对不起。不该抽烟的。”


    她咕哝:“可我感觉你去了好久……”


    他心都快跳出来:“没多久。睡吧。”


    他将她揽进怀里,吻了吻她的眼睛。这一夜没再离开。但这夜,许城心惊胆战,担心东窗事发,几乎无法入眠,直到破晓时才勉强睡了会儿。


    家中办丧事,客人太多,阿文也顾不上这里,早餐都没人来叫。上午,阿文忙中抽闲来了趟,说姜淮问姜皙病情怎样。


    许城去找姜淮,说姜皙没有好转,想带她去医院。


    灵堂上,连舞了两天的道士又开始了新一轮作法,外头的唢呐响彻天际。姜成光在灵堂侧面一间屋子里,跟一帮朋友们打牌,应该手气不错,胖脸上堆满笑容。


    许城刻意移去一旁,站去看不见他的地方。


    姜淮说行。


    许城立刻折返去小西楼,还没到半路,姜淮打电话过来:“爸爸说,让家庭医生来。就别动阿皙了。”


    许城停在走廊上,手指发抖。今天白日是大太阳,阳光照得白楼绿树晃人眼。


    他冷静说:“我觉得应该去医院。她昨天吃过药,但一点作用都没有。我怕有炎症,最好做个检查。”


    姜淮似有迟疑。


    “她烧就没退过。要耽误到什么时候?!”


    姜淮终于松口:“你去吧。检查完跟我说一声。”


    许城挂掉电话,狂奔去姜皙房间,给迷迷糊糊的她换了身衣服,抱上车。又去喊姜添,他得把姜添也带走。可姜添在睡觉,死活不肯起来,差点闹脾气大叫。许城没办法,想着不管怎样,都不至于牵连到他。只得放弃。


    开车穿过姜家大门的一瞬,许城紧绷的心仿佛停跳,他猛踩油门,疾驰而去。


    姜皙肺部有小炎症,不是很严重,医生给挂了吊水。许城对姜淮夸大了病情,说今晚回不去了。姜淮没有异议。


    许城一直守在病床边,时刻警惕着手机和住院楼楼下的动静。每听到外头的车辆声,他都得惊起身看看。又是个不眠之夜,姜皙烧退了些,但人仍昏睡。


    早晨六点,是姜家算好的出殡吉时。姜家逝者都葬在宅子东面山坡的祖坟处。


    李知渠突然打电话过来问他在哪儿。许城说在医院。李知渠却没事要讲。许城追问,李知渠说没事,随即通话断了。


    许城立刻猜到,警方要行动了。


    上门逮捕,用不了多长时间。可姜家关系网庞杂,一旦事情败露,姜家人会立即想到远离了家门的他。


    医院不能待了。


    许城找护士拿了剩下的药,奔回病房一把抱起姜皙,抓起输液架,火速离了医院,驱车赶去码头。


    路上,姜皙迷糊问他怎么回事,他道:“医生说可以回家休息了,我带你去船上好不好?你不是喜欢住船上吗?”


    “好呀~”她微睁开眼,迷糊地笑了。


    那时,许城飞速瞟了眼车内镜。镜中,姜皙笑得很幸福。她说“好呀”时,带着黏黏的鼻音,娇娇的,软软的。


    那一刻,他的心,莫名就跟着静了,软了。


    许城把姜皙安置上床,固定好吊水后,立刻起锚,开船。一直行至上游已废弃的旧船厂,找到隐蔽无人的旧码头停靠。随即握着手机等消息。


    等人都落网,他会日夜守着姜皙,瞒住他的身份。只要警方保密,能瞒住的。


    一直到下午,手机像死了一样。不论李知渠,还是姜家那边,都没消息。按理说,这会儿人应该都抓起来了。


    姜皙沉睡一天,烧退了,但人没醒。许城熬了一锅稀饭,想叫她起来吃,手机终于响起,却是许敏敏惊恐的声音:“小城,不知道什么人把我们反锁在店里了,这怎么回事呀?”


    那头有猛砸卷帘门的声响。话音未落,手机被抢走挂断。再拨便是关机。


    许城知道出事了,怕是警方逮捕了重要头目,小弟喽啰们来报复了。


    他匆匆从笔记本上撕了张纸,写了行字:


    “姜皙,如果醒来,哪里都不要去,在家等我。等我回来。我很快回来。——许城。”


    他将纸放桌上压好,又折回里间,伏到床上,吻了下她发热的脸颊,才拿上钥匙手机,出了门去。


    可没想到,许城赶到店里时,派出所民警已将人控制——竟只是一群喝了酒发酒疯前来打杂的混混。


    许城顿感荒谬,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顾不上安抚姑姑,立马驱车回废弃码头。


    行至江堤下一处空旷的十字路口,侧方突然飚来两辆黑色豪车,直奔许城而来。


    许城辨认出是姜淮的车,来不及做反应,车毫不减速地猛撞上来,“砰”一声巨响!


    车掀翻了在道路上连滚两圈,四轮朝天撞进花坛,青烟直冒。


    许城随车翻滚,头破血流地栽在翻倒的驾驶室里,周身剧烈疼痛,脑子一片晕眩。


    天旋地转中,他看见姜淮从车上下来,朝天开了一枪。


    “砰!!!”


    街上其余车辆吓得紧急刹停,夺命而逃。


    姜淮走到翻倒的车前,揪住许城衣领,一把将他拖扯出来,枪口紧抵住他喉咙:“是不是你?!”


    刚开过枪,枪口滚烫,烙铁般炙着许城的脖子。


    他闭了闭眼:“是!”


    姜淮的枪几乎要捅穿他:“你他妈想死?!老子成全你!老子最恨卧底。我拿你当兄弟,你背叛我!”


    阿武赶过来,急道:“小老板,得走了!不然来不及了!”


    姜淮揪着许城把他拎起来:“她在哪儿?”


    许城说:“我不会让你带她走的。”


    姜淮一个顶膝猛击他腹部,许城撞倒在车上,痛得弓成虾米。姜淮瞄到他脚边,砰地一枪!


    “我再问你一遍,我妹妹在哪儿?!”


    许城一双血眼盯着他:“你想让她跟着你逃亡、从此东躲西藏地过日子?!姜淮,你别执迷不悟——”


    姜淮一拳打他脸上:“她在哪儿?!”


    许城咬牙:“我说了你带不走她!”


    阿武心急如焚:“淮哥,来不及了!他不会害小妹的,你先走啊!!”


    可姜淮打红了眼,又是几拳狠揍许城,许城半点没还手。姜淮再次将枪抵上他脖子:“我最后问你一遍,她在哪儿?”


    就在这时,四方传来刺耳的警笛声。一瞬之间,四辆特警车飞驰而至,将路口封堵得严严实实。


    姜淮冷笑一声,将许城抓过来挟持,枪抵喉管,面对着四面八方的特警。


    “姜淮,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手枪,放开人质!”


    阿武抱头蹲着,急道:“淮哥,把枪放了吧!”


    “许城。”姜淮在他身后,恶狠狠骂了一句,“你他妈的,狗日的。老子真想一枪打死你。”他手上使力,枪口撞得许城抬了头。


    许城说:“你罪不至死,别一错再错。”


    姜淮居然笑了一声:“你觉得,以老子的性格,肯去坐牢?”


    许城心里一沉:“你别犯浑!”


    “老子有你浑?”姜淮说,“你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他语气随意,毫不紧张,像已决定了什么。


    许城越来越慌,竭力道:“想想姜皙!姜淮你想想姜皙!你要出了什么事,她多伤心?你对她很重要你别干蠢事!”


    姜淮晃神了两秒,问:“她退烧了吗?”


    许城怔了一下,心如刀捅:“退了。”


    姜淮叹息着笑:“我还想见她一面呢,没机会了。”


    下一秒,他猛地将许城一推一踹。许城摔在地上,回头;就见姜淮抬臂,手枪瞄准了他。


    许城惊愕,回头冲特警们狂喊:“别开枪!”


    可——


    “砰!!!”


    “砰砰!!!”


    阿武惨叫:“淮哥!”


    姜淮直直倒在地上,胸口三个洞,汩汩冒血。许城扑上去,死死摁住他胸口,但鲜血泉一般往外涌。


    “许城,”姜淮死死盯着他,说了一句话。


    许城吼:“你先别说话!等医生——!”


    但……姜淮断气了,双眼涣散望着天。


    许城脑子里嗡地一片轰鸣,什么都听不到了。


    过去一年,两人争执、甚至打斗过无数回,但许城从没想过姜淮会死。他也罪不至死。


    一股巨大的恐慌从天而降。


    完了……


    他完了……


    他该怎么跟姜皙交代?怎么交代?!


    她不会原谅他了,绝对不会原谅他了。


    特警蜂拥上来检查姜淮的尸体,逮捕阿武和其他人。许城满手鲜血瘫坐一旁,盯着几步外的姜淮,双目呆滞。


    有警察上前来拍他的肩,让他去做笔录。许城如梦初醒,突然推开所有人,狂奔而去。


    他一路发疯般奔跑,他等不了让李知渠兑现答应他的条件了。他要立刻!马上!带姜皙走,对她屏蔽掉关于江州、关于姜家的一切消息!从此再也不回来!


    她说过无数次,想和他一起离开江州,远走高飞的。


    现在就走!


    不能让她知道他是线人!


    现在就走!


    许城以为这一刻已是此生恐慌的极致,可当他狂奔到船上——门开着,风扇还在转,人却不见了。


    吊水的针头垂挂着,一滴一滴,地上一滩静默的药水渍。


    许城的心狠狠下坠,他惊恐地喊着她的名字,将整艘船上下翻找,没有姜皙。


    他脉搏都快停止;双手抱头,想让自己冷静,可没用了,不断下沉的心仿佛掉入无底的黑色深渊,无休无止地加速坠落,永远触不到底。


    他心慌到反复干呕,不断打她手机,始终无人接听。


    许城骑摩托狂飚至栖雁山,竟见姜家大院火光冲天——原来姜家一直负隅抵抗,导致逮捕行动极其艰难。


    他沿小路冲去小西楼,西楼也淹没在火海中。


    姜皙的画室像一个燃烧的玻璃球,无数画作在火焰中翻飞。


    他不顾一切冲进去,骇然撞见阿文的尸体。她脖子、胸口、肚子上全是刀伤,浑身是血倒在画室地板上。


    许城抓住她肩膀:“阿文!阿文!”


    她身体还是温热的,人却没气了。


    许城更惧,惊惶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噪音,起身就本能地往大火深处去寻。


    他怕,他怕姜皙在里面:“姜皙!”


    “姜皙!姜添!姜皙!姜添!”


    但救火的消防员将他阻拦。他疯了,只想往火场里冲。李知渠赶来,几人死命将他拖走。


    他嚎啕大哭,彻底崩溃。


    消防员说,小西楼里没有人了。许城一直守在姜宅外头,僵硬如雕塑,双目笔直而血红,哪儿也不肯去。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才灭。姜成辉兄弟弹尽人绝,终于被捕。姜家抵抗之下,伤者无数。经辨认,没有姜皙和姜添。


    许城听到这消息,一颗持续高速下坠仿佛遥遥无期的心,终于撞击摔碎在坑底,砸得稀巴烂。


    那一瞬间,他恍惚觉得世界变成一个突然熄灭了灯的小房间,寂静无声,眼前一片漆黑,一丝光亮也没有了。


    他一句话没说,直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


    后来,许城想,那天他要是没有离开船,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又或者,姜皙在姜家覆灭后,依然会得知他的欺骗,而不顾一切也要离开他呢?


    第30章 chapter 30


    chapter 30


    2014年, 冬。


    江州。


    汽车驶离老城,经过新城区一条商业街,行人多了起来。


    商店已关张, 拉着防盗网。店里灯火通明,假人模特站在光亮的橱窗里, 笑容可怖。


    虽是冬夜,便利店、KTV、电影院、游乐场门口时不时有人进出, 夜生活一派繁荣。


    某会所大厅金碧辉煌, 门口站了几个抽烟谈事的中年男人, 迎宾的服务生都是俊男美女,在冷风中也身姿挺拔。


    卢思源望见窗外繁华, 冷不丁冒出一句:“邱斯承也打听过她的下落。”


    许城扭头:“谁?”


    “姜皙啊。”


    “为什么?”


    “我一开始小人之心, 以为姜家害他家破人亡,他想报复。结果他说,他最难的时候, 姜淮给了他工作机会。姜家罪有应得,但姜淮罪不至死, 姜皙也是无辜的;反正他也有钱了, 能帮就帮点。这心胸,要不说人家能成大事呢。当年被整成那副样子, 也能翻身。”


    当年姜家垮台后, 邱斯承以极低价接手无人愿碰的辉色娱乐场所,迅速盘活,卖了个好价钱, 带着第一桶金去誉城发展。


    他这人有奇缘,结识了誉城思乾货运江运公司老板于平伟的女儿,婚后迅速接管事务, 并坚定转型房地产。这些年,思乾突飞猛进,成为誉城头号大集团,数一数二的龙头企业。其名下的思域娱乐也在誉城服务产业占有重要地位。


    他本人各种“杰出企业家”荣誉拿到手软;发迹后不忘回馈江东父老,如今是江州的大慈善家。各类捐款已达数亿。


    “哦对,他这两天就在江州,参加一个慈善晚宴。你俩也是奇怪,都在誉城,那么多年也不聚一聚。”


    “忙。”许城敷衍地说。


    卢思源没在这问题上多停留,转问:“你回来,去看肖老师没?”


    许城“嗯”一声,抑住心头刺痛,说:“肖老师她……老了很多……”


    五十多岁的人,已满头白发。


    两人都沉默了会儿。


    当年,姜成辉接受审判,死刑,于次年春天执行。


    但春天还没来,李知渠失踪了。在那个寒冬。几天后找到他的车,车上有他“出逃”的行李箱和“收受”的五十万现金。


    至于人,至今没找到。


    江州城一片哗然。有人怀疑他被栽赃,有人痛骂他也是坏种。有人惋惜认为他去避风头了,有人疑心他逃之夭夭。


    只有肖文慧斩钉截铁地说,她知道她儿子已经死了;隔三差五去警局问,李知渠的尸体有没有找到。一问就是九年。


    江州人私下都说她疯了,哪有母亲连儿子尸体都没看到,就笃定地说人死了的?


    卢思源直挠头:“我一看肖老师那眼神,就难受。可找不到,一点线索也没有。姜成辉死前,警方把吕奇、还有另外几个失踪的线人、记者、别的受害者都找到了。就李知渠死活找不着。”


    许城心头又被扯了一遭。


    李知渠失踪前小半年,许城和他处于绝交状态。


    那年夏天,许城和李知渠狠狠吵了一架,他应该说了很过分、很伤人、很恶毒的话。他去誉城读书后,拉黑了李知渠的一切联系方式。


    四个月后,李知渠生日那天,用肖文慧的手机给许城发过三条短信:


    「想起两年前过生日,你来我家吃饭,送了我一个笔筒。我现在还在用。」


    「小城,是哥没保护好你们,对不起。」


    「小城,哥保证,一定给你找到姜皙。李知渠。」


    许城看一眼就删了。


    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李知渠最后一次和他联系。一个月后,他失踪了。而夏天那场吵架,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和对话。


    九年多过去,许城已不太记得姜家倒后的那个夏天他是怎么过的,回忆像一大团迷雾。甚至和李知渠吵架的场景,他也只记得只言片语。一切都很模糊。好像那个夏天被抹掉了。


    与姜皙在一起的那年时光,与她发生的许多事,也不太清晰了。


    毕竟岁月蹉跎,人生忙碌,人怎可能还记得近十年前的时光?


    他只是在早些年,机械地、麻木地、近乎执念地想去找杨杏、姜皙、李知渠的下落。


    而一年一年,在一次次失败无果,而生活密密麻麻堆满繁重的工作琐事后,这些事也后退为背景板。只在很偶尔的情况下,突然跳出来扎他一下。像一双很久不穿的鞋,脚一伸进去,才觉鞋底藏着一颗硌人的石子。


    回到江州,便是这突然的一扎。


    许城没再讲话。


    后视镜里那片繁华的街区已缩成一个点。


    *


    第二天,许城去探视了那个“身残志坚”的姑娘。


    对方叫姚雨,刚满十八,没读过几本书,心智幼稚简单得跟未成年差不多。是个许城见多了的典型失足女子案例。


    聊天过程中,许城有些不在状态。


    他不知道像姜皙那样的人,流落社会上,该怎么过活。这个问题,他从来都不愿去想。以前他甚至翻找过各类匿名画手的作品,也无果。


    从派出所出来,他跟卢思源打了个电话告别,启程返回誉城。


    他一刻也不愿在江州多待。


    冬季潮湿绵密的冷空气无孔不入,冰寒彻骨,叫人煎熬。


    车停在渡轮上过江,许城下车去船栏边抽根烟,透透气。


    彼时,天空低垂,江水浑浊。


    江上的北风呼啸而过,扯起他黑色的短发,寒气跟冰针似的往骨头里扎。


    许城微低下头,用力抽下最后一口烟了,烟蒂摁进沙盘里,狠狠碾碎。青白的烟雾划过他冷峭的侧脸。一个男人从他身边经过,他抬头的一瞬,对方擦肩而过。


    两人都顿了一下,朝对方扭头。


    邱斯承一身黑色大衣,头发剪得短而利落。隔着薄薄的镜片,一双眼睛明亮锐利。和许城记忆里那个沉默优柔的男孩相去甚远。果然,成功是一个男人改头换面的良药。


    “许城?”邱斯承当即微笑起来,朝许城伸手。


    许城亦伸手,两个男人的手掌紧握了一下:“居然在这儿碰上。”


    “你去哪儿?”


    “你去哪儿?”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一笑。


    许城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先说。


    “回誉城。”


    “一个方向。”许城笑着调侃,“邱老板生意做大了吧。”


    邱斯承一愣,朗笑出声:“经商的起起落落,哪有个定数。不及许队,社会地位高,人脉广,权力大。”


    虽多年不联系,但毕竟一个地方的,但凡成了个人物,就没有藏得住的道理。照理说两人同过宿舍,如今都混得不错,动动手指就能找到联系方式。但过去的数年,谁都没有刻意去动手指。


    许城想法很简单,他见过邱斯承最落魄最狼狈不堪的过去,不必打扰。


    没聊上几句,“嘟——”的一声,头顶上船笛响起,渡轮要靠岸了。


    邱斯承说:“回誉城了,有时间一道吃个饭。”


    许城说:“行。”


    两人互留联系方式,走向各自的车,刚绕过一辆大巴,碰上一个年轻女孩拄着拐杖很费力地上客车。


    许城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扶她手肘,邱斯承也同时扶住她手臂。


    女孩看向两位绅士,有些受宠若惊,红着脸说了声“谢谢”,上车去了。


    许城忽就想起卢思源的那句话:「邱斯承也打听过她的下落。」


    许城上车,系上安全带,开车驶上岸。待上了大道,速度提上来。身后一声响笛,邱斯承的车跟他打了个招呼,随后超越他疾驰而去。


    江州到誉城的高速路不到两小时,离誉城西收费站还有五六公里时,手机响了,是局长范文东。


    当年,许城还在读书期间就因成绩优异进入誉城公安实习,实习期就立了大功,立获当时的副局范文东青睐。待他以最优成绩从公安大学毕业,直入誉城公安,更是奖项荣誉无数。


    他是天生吃刑侦这碗饭的,聪敏而心思缜密,意志坚定,立功无数又赶上几次破格提拔,年纪轻轻就做了队长。


    而公安系统不像其他单位,是有实权的。又在誉城这特大城市。位置之重,不言而喻。


    范文东行事老道,是他工作上的带头人。他年纪算许城半个长辈,但两人相处不像上下级也不像同事,颇像父子。


    许城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没想电话一接起,范文东说:“上月给你介绍的蒋部长的女儿,你怎么不理人?”


    许城反应几秒,才想起有这么号人物。


    上月范文东给他推了那女孩微信,貌似还给对方发了他照片,女孩对他挺热情,但他回复不多,婉拒的意思很明显,女孩就再不找他了。


    他以为这事儿结束了,不想还没完。


    “老蒋跟我是战友,家风没得说。他女儿我见过,人不错,不然我犯得着管你私事?局里跟你同龄的都成家了,就你还打光棍呢,光荣吧?”


    “光荣。”许城说。


    “你——”范文东骂了他一句,又说,“你一路下来得罪多少人?这么年轻就坐在山尖儿,多少人想弄死你?”


    许城抠眉心:“那不是还有你吗?”


    “我能保你一辈子?!要哪天我被人整倒了呢?”


    许城眼皮一抬:“那我就弄了整你的孙子。”


    范文东一愣,半晌叹息,言归正传:“干我们这行,多条路,工作中多很多便利。道理要我给你讲?”


    许城没正形:“干我们哪行?说得我像个花魁。”


    “放屁!我就让你跟人吃个饭,不喜欢也好好说一声,做个朋友。别给人留坏印象。”


    “行。要那人见了我,印象更差,你别后悔。”


    “少不正经!这姑娘事业型的,现在网上风头最大口碑最好那个做严肃新闻的,‘问真新闻’,就是她公司品牌。工作能力很强,她会是你欣赏的类型,你真以为我给你乱介绍?”


    “行行行啰嗦死了。”


    许城挂了电话,待过了收费站,点开微信,找到“蒋青岚”,打了一行字过去:「有空吃个饭?」


    很快有了回复:「哟,还记得我呢。」


    许城霎时没了兴致,心想狗屁范文东,给你个屁面子,正要回一句:发错了。


    那边迅速来一条:「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呗。」


    许城又觉这人有点意思,回:「地点你选。」


    蒋青岚:「哼。把我晾那么久,我要吃个贵的,让你破费。」


    许城揉了下眉心,只简短一个ok。


    蒋青岚选的餐厅意外离许城家很近,且不贵。


    离约定时间还早,许城把车停在小区,步行过去。他先到,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手机放在桌面上,悠闲看窗外。


    冬天天黑得早,隔着落地窗,霓虹闪烁。


    坐下没几分钟,蒋青岚来了:“你好,是许城吗?”


    许城回头,目光与蒋青岚对上。


    蒋青岚明显愣了一下,坐下时,眼神就从他脸上移开了,几乎不太与他直视,脸颊也飞起浅浅的红晕。


    许城倒十分游刃有余,自在而礼貌地问了她喜欢吃什么,点了餐。


    蒋青岚精心打扮过,妆容精致,一身名牌。许城则相当随意的一件夹克,牛仔裤。


    他不是个冷漠的人,至少外表不显露。给人感觉相当气定神闲,时不时流露出那么一丝漫不经心,却又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


    毕竟刑警出身,也不介意聊天。


    蒋青岚问起他工作、经历、或是其他一些能在网上查到的事,他往往坦诚以对。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只要碰上私事,他丝毫不泄露,哪怕是一星半点。


    比如蒋青岚问:“你这么帅,肯定谈过很多女朋友吧?”


    许城就笑:“还行,没有我原以为的多。”


    蒋青岚问:“那你原以为的是几个?”


    许城微叹:“忘了。”


    “印象最深的女友呢,总不好说也忘了吧?”


    许城轻笑:“那还是别讲了,要是讲起来忍不住了,今晚开车去把她追回来。”


    他笑起来很好看的,干净,清爽,又莫名有点儿欲。右脸颊还有浅浅的酒窝。且因职业关系,跟人说话时,习惯直视对方的眼睛,又黑又亮的眼神,有点利刃的意味,往往叫人心跳加速。


    蒋青岚眼神幽幽怨怨,说:“怎么感觉你看着像是渣男呢?”


    许城淡笑:“是吧?”


    他毫不辩解,略歪着头,眼眸直直地锁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对她的评价毫无所谓。


    她又是心动又是憋气:“还渣得理所当然,肯定很多姑娘为你伤心流泪吧?”


    许城不以为忤,只觉她这被家人保护得过分直接的样子,有点儿像某个人;可细究起来,却是哪哪儿都不像。


    开朗大咧的样子,骨子里更像……方筱舒。


    他对她毫不上心,聊天颇为搪塞,却也给足了礼貌。


    但一顿饭吃完,她看他的眼神已快要滴出水来。他以晚上加班为由,没继续吃甜品,本想到了餐厅门口就各回各家,但蒋青岚父母家也住这附近,正好顺路。


    好在路途不远,很快走到许城家小区。


    附近是多个单位部门住宅区,治安极好,许城没有要送她继续走的意思,指了下,说:“我到了。”


    蒋青岚站在原地不动,咬了咬唇,问:“我能借用一下你家洗手间吗?”


    饶是许城,也有些惊讶,不动声色地轻抬了下眉。


    蒋青岚赶紧补一句:“我是真的需要。”


    这附近没公厕。


    许城也担心她万一说的是真的。让一位女士出洋相,他做不出来。要是假的,他也能把她撵走。便应允了。


    没走几步,却见小区主干道上有个熟悉的女人身影。许城敛了眉心。


    *


    走进楼道,感应灯亮起。


    蒋青岚说:“我小时候住隔壁那小区,经常来这边玩。”


    许城没什么兴致地说:“是吧。”


    蒋青岚听他声音平淡,不似在餐厅时朗然,便观察他,意外发现他的侧脸相当寂寞,甚至有一丝寥落,不知是不是楼道里微黄的灯光作祟。


    她再想细看一下,他转过脸来,又是那副随意散拓模样了,淡笑说:“看什么?”


    蒋青岚心跳加速,她轻嗔:“看你都不行啊?”


    许城没接这茬,手落进裤兜里,嘴角的笑意只剩个虚无的形状,下巴往前微抬了下:“走吧。”


    两人走到拐角处,同时停住。


    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抱着手站在许城家门口。


    方筱仪听到他俩对话,脸上倒没几分惊讶,只短暂地扫了蒋青岚一眼,便盯着许城。


    蒋青岚不明所以地看看方筱仪,又看看许城:“这是……”


    许城一根手指头挠了挠眉毛,说:“要不……”看方筱仪,“你给我俩自我介绍一下?”


    他话说得相当轻佻,方筱仪看他的眼神变得委屈,却没有恨意,但她眼风扫向蒋青岚,刻薄道:“他是我姐夫。”


    蒋青岚惊愕地望向许城。


    许城对这句话毫无所谓,连半点解释的意图也没有,问她:“还借洗手间吗?”


    蒋青岚走了。


    许城开门进屋,正要关门,方筱仪抵在门口要进来。


    许城随她,径自走到餐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方筱仪追上来,把她妈妈袁庆春叫她送的腊肉哐当放桌上,问:“刚才那个人是谁,为什么深更半夜跟你一起回家?”


    “你觉得呢?”许城还有心情笑,说,“回回这么气,不怕把自己气死。”


    他坐在凳子上,慢慢喝着玻璃杯中的水。


    方筱仪说:“那姑娘看上去很有钱啊。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许城放下杯子,说:“对,我就喜欢有钱的、漂亮的女的。”


    方筱仪没能激怒他,倒被他激怒,不免尖刻:“她?不知道涂了几层粉。”


    许城一句话:“比你漂亮。”


    他一贯这样,心烦,嘴就毒。


    方筱仪话赶话:“是吗?也比我姐漂亮?”


    这下,许城看了她一眼,在刚才的话里加了一个字:“比你们漂亮。”


    她怔了,说:“你是不是早就忘记她了?”


    许城道:“我记得她,但只是记得一个好朋友和受害者。我跟你说过,你不信。”


    话说到这份上,方筱仪还在摇头:“不对,你明明很喜欢她的。你甚至为了给她报……”


    “姐姐你这都哪年的老黄历了?”许城不耐烦打断,抽过桌上一张白纸,随手折叠。


    当初,他对方筱舒有过一些朦胧的好感,可惜他尚未搞清楚这丝心意,她就出事了。说起来,他做线人,是悲愤于方筱舒的惨死,但也是想替父亲争口气,想报方警官的恩,想帮哥哥一样的李知渠,更是那股子对姜家无法无天的的愤怒感与正义感。


    许城至今仍深深惋惜方筱舒,但对于面前这个跟她一张脸却性格迥异的人,则心情复杂。既觉她难以理喻,又叹她凄苦可怜。


    他说:“如果你觉得这样,我就会对你姐姐的案子上心少一点,不会。我没忘了要找杨杏。这么多年了,你不用想方设法给我上眼药。”


    方筱仪还想说什么,许城低下头,双手用力地搓了下脸。


    她从他身上察觉到一丝很陌生而少见的累,她突然讲不出话了,片刻后,呆滞一笑:“许城,我很怕,杨杏永远找不到了。”


    许城折纸的手微微一僵。


    会吗?


    找不到的杨杏,找不到的李知渠,还有……找不到的姜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