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chapter 31
chapter 31
在渡轮上遇见后, 许城预感邱斯承会联系他。
他直觉一向很准。
果然,第三天就接到邱斯承的电话,说卢思源周五来誉城, 当初的舍友们聚一聚。他做东。
许城这些年阅人无数,见过不少在成年后性情大变或改头换面的人, 邱斯承算得上是其中翘楚。
聚会地点在誉城顶级别墅区沧海人家附近的日料店,人均七千左右, 抵得上这年誉城房价。
许城由梳着发髻的服务生领到包间门口, 拉开木门, 邱斯承已经到了。
许城还没开口,他先笑起来:“不好意思, 选了个离我家近的, 麻烦你跑一趟。”
“不远。”许城亦笑,在台阶上脱了鞋,又将挽在手上的大衣挂在衣钩上, 进来坐下。
漂亮娴静的服务生跪坐一旁,给许城杯里添玄米茶。
邱斯承客套:“这些年同学聚得多吗?”
许城拿热毛巾擦手:“我跟杜宇康常聚。卢思源来誉城办事, 见过几次。哦, ”他放下热毛巾,“前几天回江州, 跟他吃了个宵夜。谢谢。”最后两个字是对倒茶后起身的服务生说的。
邱斯承看了眼那服务生, 脑子里一个闪念——当年在姜家的许城就是这样,对司机、保洁、侍从等服务人员很有礼貌,那时, 邱斯承身边一堆同事下属说他好;又看许城:“你好多年没回去了吧?”
“我这工作,没有闲的时候。”
“劳模一个,难怪升职快。”邱斯承微笑, 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又道,“对了,听说你们上一任局长尚杰要调去公安部了?”
内部信息,许城一笑而过:“这我不太清楚。”
正说着,木门再度拉开,卢思源和杜宇康来了。杜宇康本就在誉城工作,两人赶巧在门口碰上。
“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啊,堵车堵死了。”卢思源进来就把许城和邱斯承轮番拥抱一遍。许城赶紧扶稳桌上的茶杯。
卢思源脸红扑扑的,边脱羽绒服边说:“咱们四个是不是从毕业就没再聚过了?”
“都见过你。但我跟许城,杜宇康,毕业后第一次见。”邱斯承笑着看向许城。
卢思源:“你俩都是干大事的人。”
“你们仨是干大事儿的人。”杜宇康在誉城做汽车销售,自认工作不如三个舍友。
“说什么呢?在江州那小地方,我工资可不如你。”卢思源说,“真羡慕张局,能调来誉城。哦,刚跟我局长去拜访他,所以来迟了。”
张市宁是方信平和李知渠的领导,力排万难扫黑除恶。当年江州黑势力案破获,保护伞全撕掉,市长等多位官员落马。张市宁及全力支持他扫黑的书记郑晓松双双立大功,不到一年调来誉城,仕途平坦。张市宁如今是誉城市检察院副院长。跟许城无论工作还是私交都相处甚好。唯一的心病,是失踪的李知渠。
卢思源看向许城:“我跟张局,错了,张检,说要来吃饭,他还让我带句话,说你好久没去他那儿坐坐了。”
许城笑:“行。我记着了。”
邱斯承喝着茶,不讲话。他在誉城商场叱咤风云,打通官场关系,花了天大的力气。不像他们内部,几句话的事儿。商人就是如此,做到多高的份儿上,都得跟权低头。
卢思源感叹:“这些年我觉得,读书时候的朋友跟进了社会再认识的真不一样。那感情,再见面跟没分别多久似的,我们以后得多聚。”
服务生上了菜,又给倒了清酒。
邱斯承举杯:“以后多聚。”
舍友重聚,自然聊起读书时光,各类回忆讲一遍。
可惜工作上的事,各自不相干,加之社会地位与境遇迥然,简短几句问候,话头便无处能落脚。兜兜转转,只能开始回忆。
邱斯承对过去的话题无甚兴趣,许城和杜宇康倒不时接几句话,卢思源则滔滔不绝。
也只有他喝多了,开始重复朋友啊真情啊,讲着讲着忽然咕哝:“还有你俩,看着完全不一样,但真怪,都问我姜皙在哪儿,我哪儿知道她在哪儿。”
这话一出,包间里有一截明显的、空档的安静。杜宇康看了许城一眼。
许城和邱斯承同时看向对方的眼睛。镜片上的白光半遮了邱斯承的眼神,而许城眼里也不见得能看出什么东西。
先笑的是许城,他轻飘地说了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总有点儿不着地。”
卢思源含混道:“姜家以前仇人太多,想他家死绝的人,从西站排到东站。再说,也不知谁乱传,说姜家的钱都落她手里了,想讨债的仇人可不更多?估计早死了。”
许城没接茬,眼风扫向邱斯承。
邱斯承推了下眼镜:“她帮过我。要是她过得惨,我想还点人情。毕竟,她家做坏事的人已经遭报应了。”
卢思源道:“确实,姜家的事,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哎呀,这个鲷鱼是真鲜……”
*
分别时,卢思源又拉着大家说了堆肺腑之言,还说出了眼泪来。
他本就是个极重感情的人。
可回家路上,许城只觉寂寥。
同车的杜宇康担心,问:“你又开始找姜皙了?”
“什么叫又?我就是回了趟江州,随口一问。”
杜宇康不多说,下了车。
他才走,许城电话响了,是张市宁。
许城以为是卢思源说的那事儿,松泛道:“我哪天闲了,一定去你那儿坐坐。”
张市宁劈头却问:“你又在找姜皙了?”
许城无语。今天这群人一个个是怎么了?
“卢思源这都跟你汇报?”
“你找她干什么?”
许城没答。
张市宁叹:“许城啊,你前途无量,千万别糊涂。老范那天还跟我说,你迟早接他的班,甚至跳过他,远超过他。你现在一人之下,未来手上的权还会越来越大。但她,沾不得。你嫌自己没把柄了?老范不是给你介绍了蒋家的女儿……”
许城笑一声:“这你也打听。”
“跟你说正事!你要找她干什么?这么多年了,她死了都不知道。”
“不干什么。”许城看着前方的路,“我就想知道她是死是活。就跟要找到李知渠一样。”
*
从江州回来后好些天,许城心情一直不太爽利。说不上不好,但总不太提得上劲。
工作还是照常,他不会将情绪代入其中。在下属眼里,他仍是一贯游刃有余从容模样,和往日无甚差别。
他向来处事老练,嗅觉敏锐。难得是为人正直,无法被收买;在这条路上行走,也经历过威逼恐吓。可他向来随性不羁“混世”模样,从未被吓退。也有势力费尽心思挖他的背景和弱点,欲拖他下马,叫他身败名裂,却一条缝隙没叫人找到。
他不爱邀功,认真应对每一件经手的案子。接过刑侦队长职务后,对上有交代,对下肯担责。
与他共事的都喜欢他,下属们也肯出力。毕竟,他半点架子没有,散漫惯了,心情好了还嬉皮笑脸,跟谁都处得来,谁都能聊上几句。但碰上那些拎不清的,摆谱的,他懒得奉承讨好,也不怕得罪人。
誉城城市巨大,人口多,重案不少。好在队伍在他带领下,作风净爽,也强硬;少有积案。
前段时间积压了十几年的夺枪杀人大案也在他手上成功锁定嫌疑人,发布通缉令。
至此市局再无积案。
下辖的区局倒有个案子叫他挂心:半年前天湖区一位女性失踪。区公安排查过几回,尚未找到蛛丝马迹。
附近省市最近公布的一起失踪事件发生在江州,许城凭职业嗅觉,去江州出差时跟着扫黄打非调查了一下。但无异样。
进入十一月,队里格外繁忙。上半年的几起恶性案件已侦查完毕。市检察院联系开会,讨论案件后续审判和披露事宜,许城便带队去了趟市检。
*
十一月初,誉城入冬了。
下午,许城和下属余家祥从市检察院出来。余家祥是许城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入职市公安。
下午五点,天色已昏暗。气温逼近零度,寒冷刺骨。
两人没开车,坐地铁返程。市检察院在两个站中间,许城以往都去上一站坐车,但余家祥习惯走下一站,回他家可少换乘一趟。
许城正好有事跟他聊,同他一道往下游地铁站走。
男人步履很快,聊着案子,几下就到了。
许城刚走到检票口,余家祥往口袋里一掏,想起一事,说:“等下,我去那边给手机贴个膜,上回出勤把手机屏摔个稀碎,换了我八百。”
许城说:“来的路上没见到贴膜的。”
他职业敏感,一贯对周围环境观察敏锐。
余家祥指了下:“下楼梯那儿,得往右拐,地下通道里头。”
许城跟他往那边走,余家祥说:“你要不也贴一个?”
许城说:“不喜欢。手感不好。”
誉城的地下通道总有人摆摊,城管一来就跑,跟打游击似的。
如今冬季,潮湿严寒,通道里摊位不多。只有那些实在困顿的中老年人瑟缩在墙边,兜售充电暖宝宝、袜子一类的冬季用品。
许城路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跟前,心下怜悯,买了摞袜子和一堆USB电热手套,正好拿去办公室分给同事们。
老人一下卖出这么一大单,开心极了,热情地给他装袋好。
余家祥已走到前边贴膜的摊位去了。
许城朝他走去,一个姑娘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个简单的支架,上支一块木板,板上分门别类拿几个漂亮的彩色小纸盒子装了一层层的手机膜,摆放得整整齐齐,赏心悦目。
桌上贴立一张洁净的白纸板,上头用水彩笔详细写明普通膜钢化膜防窥膜等各种膜的型号与价格,字体大方清秀。还贴了可爱的卡通贴纸。
桌子前头垂着一个小花布口袋,外贴收款码,内里则装着各类面值的零钱,供客人自主找零。
余家祥说:“防窥膜三十五一张啊?”
姑娘正给前一个先来的女孩贴膜,点了下头。
“钢化的也三十五?”
姑娘又点了头。
余家祥:“那防窥的钢化的多少钱啊?”
贴膜的姑娘咳嗽一声,往前探了点儿,拿手在纸板上边指,四十。
余家祥察觉到异样,刚要说什么,前头那女顾客不满了,说:“她不会讲话,你能不能别为难她?价格款式都清清楚楚写在这呢,你看不见呀?”
余家祥一愣,忙说抱歉,
那姑娘没什么回应,仍是低头认真贴着膜。
许城走到旁边站定,看了那姑娘一眼,她头发很厚密,束了个低马尾。因为忙碌一天,马尾很松散了,大片的头发垂落在她脸颊两侧,遮住了脸,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小小的白白的鼻尖。
她手法很好,很认真,膜贴上去没有半点气泡,她一遍遍拿小铲子把平面仔仔细细铲平,递给女孩。
女孩很满意,开心地塞了三十五块钱在小布兜里,转身走了。
小布兜干净秀气,上头映着一只可爱的大耳朵粉兔子。许城目光停留了会儿,他知道,那只兔子叫美乐蒂。
而一旁的白色保温杯上,同样印着一只笑容大大的美乐蒂。
也就是那时,他意识到从刚才就有的一丝异样感——这姑娘的摊位洁净漂亮得出奇,不像一般随意糊弄甚至狼狈的出摊人;反而给人珍爱生活的美好感,无处不透出摊主的一颗玲珑心。
余家祥把手机递给她,说:“防窥的钢化膜。”
姑娘看了眼他的手机,低头翻出合适型号的膜,拿小抹布把手机屏幕擦得干干净净,擦了好几遍,直到一尘不染。
许城又看了眼她的手,因天气寒冷而冻得通红,手指上有一处骇人的伤肿。她穿了件很厚的黑色羽绒服,仍看得出人是瘦弱的。
他意外瞥见她背后的行李包里似乎塞着折叠的轻制拐杖,只有一角,不太确定。
他又多看了她几眼,但她一直没抬头。
她拆开一张膜,又别过头去咳嗽了几下。
余家祥说:“感冒了吗?生病就在家休息一天嘛。”
姑娘没讲话。
余家祥走到另一侧,看着地上的东西,说:“哇,这些手机壳都是你做的?”
姑娘正贴着膜,轻轻点了下头。
余家祥冲许城招手:“诶,你看给我老婆买哪个好看?”
许城上前两步,这才见小桌左侧还拿一块小花布摆了个摊,全是流沙手机壳,按色系和流派摆得齐齐整整,仿佛在看一截截自然光谱。流沙里,静淌着或浓烈或清雅的色彩,艺术性的搭配,精妙的创意,相当惊艳。
大部分为自己设计,有几个是仿美术经典,卡拉瓦乔《捧果篮的男孩》,穆夏《茶花女》,修拉《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维米尔《代尔夫特一景》……
许城只看一眼,脸色就变了。
他几乎是立刻看向那姑娘的左腿,长款羽绒服下,左脚没有鞋子,裤管空了一截。刚好有猛烈的冷风穿过地下通道,那裤腿跟旗子似的摇了摇。
她捂住口鼻,再次咳嗽起来,大片散落的头发从肩上滑落。
许城怔着,脑子里轰了一下,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他慢慢蹲下,看清她低垂的眼睫和鼻梁时,就已有预感。而她恰好感觉到一道阴影落下,手还捂着口鼻,却轻轻抬了眸。
像是一片蝉翼落进了他眼睛里。
她的咳嗽在一瞬间止住。捂着的手掌之上,一双杏儿般的眼睛,一点泪痣。
光线昏暗的地下长廊里,人来人往,噪声嘈杂,许城的耳边突然寂静无声。
四目相对的那几秒,像是被拉成一个世纪。
多少年了?
上次注视着她这双眼睛,是多少年前了?
不对啊,他应该记不清她的容貌了,他已经好些年没再看过她的照片,那些都封存在了柜底。他刻意没再去想她,所以如今偶尔想起,她的样貌仿佛阳光下的泡影,五官都是拼凑不齐的碎片。
姜皙率先垂下眼眸去,手从脸上拿下来抓了下抹布,又抓住小铲子,握着小铲子静止了几秒,才开始细细密密地压铲着钢化膜。
许城蹲在她摊前,一动不动,目光锁定着她。
她睫羽垂得很低,再也不曾抬起,只忍着咳,拼命铲着那钢化膜的边边角角。呼出的热气像白色的雾飞散开去。
她终于贴好,把手机推到一旁,仍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整个人好似一团小小的黑猫。
余家祥拿起手机,夸赞她贴得极好,又挑了几个手机壳,凑了个整数,将一张百元大钞塞进她的小布兜里,对许城说:“走吧。”
许城回神,站起身俯视着她,像是什么也没听到,只觉得她像极了一只流浪猫。
可究竟……是她吗?
他突然不敢确定。当年明明刻骨的记忆,怎么在岁月里,全模糊了?
他不想叫余家祥起疑,或许脑子里也是一片抓不清的迷雾,只得跟着他往地铁方向走。
走过拐角了,余家祥还在赞叹:“这姑娘手艺真好啊,审美也好,怎么会摆地摊呢?这手机壳该不是进货的,假装自制?”
许城停下脚步,说:“你先回去,我想起要在附近办点事。这些东西买给大家的,你明天带去。”
余家祥接过袋子:“行,明天见。”
许城转身便走。
他大步走到楼梯处,离开余家祥视线了,立刻冲向地下走廊。一上走廊,心便狠狠一沉。
手机壳手机膜小布兜收得干干净净,她逃得太匆忙,连小板凳和小桌子都扔在原地了。
束头发的黑色皮筋掉在地上也没人在意。
是她!
他捡起那根皮筋,狂奔到走道尽头,瞬时满心恐慌——尽头是两个相反的方向,通向一条主干道的道路两侧。
他左右都看不见她人影,急得要疯,可不敢耽误时间,狠一咬牙选了右边。他冲上楼梯,跑出地面。
天已经黑了,霓虹四起,车水马龙。
四周人来人往,没有她的身影。
他抓救命稻草一般在人群中搜索,心下荒凉之际,忽见街道对面,她背着一个旅行包,撑着一根轻钢拐杖,挣扎着在人群中迅速穿行,在逃离。
冬天的风撕扯着她的黑发。
许城冲到路边,被飞驰的车流隔阻。他目光恨不能变成伸长的手去抓住她,他在夜色霓虹中骤然爆喊出一声:
“姜皙!!!”
他几乎是在咆哮,脖子上红筋暴起:“姜皙!!”
路人皆吓一大跳,以为他发了狂。
对面那影子在北风中抖了一下,他知道她听见了,但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留,扑到路边伸手拦车。
许城几近绝望,什么也没想,冲进人行道。
一片急刹车声,咒骂声,刺耳,尖锐,要撕破这冰冷的冬夜。他连躲带跳、跌跌撞撞地冲过马路。
但她依然没有回头,对身后的喧闹充耳不闻。
他看到一辆车停在她身边。
“姜皙!!”
他拼命喊她,尽全力飞奔向她,却终究是来不及。那辆车扬长而去,迅速就消失在南方寒冷的冬夜里。
第32章 chapter 32
chapter 32
许城记下那辆出租车车牌, 立刻联系出租车公司,十分钟内找到了司机的号码。
司机说,那个残疾女孩上车没多久就下车了, 下车地不是居民区,而是一条主干道。
许城就明白了, 姜皙知道他会迅速用这种方式找她,所以对他来了次反侦察。但许城还是问了司机具体停在哪个位置, 下车后她是往前走还是往后走。
司机还算好心, 很配合地告诉了他, 又说:“现在晓得跑来追了,刚才就别吵架嘛。小姑娘腿脚不好, 你做男朋友的也不让着点, 还生着病呢,这么冷的天,哎, 你们这些人!”
许城连说了几句对不起,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他知道她会迅速离开下车的地方, 但她腿脚不便, 只能依赖交通工具。他赶去司机说的停车地点——她下车后是往后走的。
后头不远处有个地铁站和公交站,行人来往穿梭。
路边的商业楼门口有个保安, 他去打听。
拄着拐杖行走的人, 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不管她是上了地铁还是公交,他就算是查遍刚才经过这个站点的所有公交车,问遍地铁工作人员, 也能把她找出来。
“是个拄拐杖的,女的对吧?”保安说,“她下了一辆的士, 又上了一辆的士走了。奇怪得很。”
许城立在冬夜的冷风里,突然就没有话了。
一路上他都在暗暗祈祷,希冀她不要选出租车。可她偏偏选了。他早该料到,她很清楚,只有这样才能不被他找到。
他就该知道的,她恨死他了。
*
姜皙的心还算平静,并没有仇或恨,只是有些惊讶。
她从出租车上下来,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冬夜的巷子里。她走几步就得停下把旅行包往背后挪一挪,那包总是移到前头来挡她的腿。
今夜冷风大,她好几次套上羽绒服帽子,又好几次被风给刮下来。
不到两百米的巷子,她走了四五分钟。人到筒子楼下时,脸上冷得发疼,背后出了细汗。
好在租住的房子在一层,不用爬楼梯。
钥匙进锁,门推开又阖上。
昏黄的灯泡亮起,照亮了她小小的却温馨的家。是白色系的,家具原木色,简单但摆放齐整,显得清雅。
窗台上,废弃的玻璃药瓶当小花瓶,插了几支绿松针和两朵白棉花。缺了口的小瓷碟作装饰托盘,摆着树林里捡来的青橡果和松塔。
姜皙放下旅行包,倒了杯开水,扶着桌子坐下,捧着水杯暖手。这才发现刚才在地铁站走得太急,左手的伤口撕开,裂了一条大口子,血淌了出来。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随意擦擦,先看了下手机。
疗养院的护士给她打来电话息,说添添状态好些了,只是睡觉仍不安稳。
姜皙说:“麻烦您再多照顾他几天,我感冒好了就接他回来。”
她拉开旅行包拉链,把小布兜里的零钱纸币一股脑儿掏出来。
她把一张一百的纸币展开铺好,忽想起许城蹲在她面前时的样子。时隔九年多,她觉得他的脸有些陌生了,恍惚不确定,但又熟悉得像刻在记忆里。
早些年,她总会回想一些事情,想许城,想哥哥,想阿武哥哥和阿文姐姐;有时也会做梦,梦见许城掐死了她,梦见她拿枕头捂死了许城。
她也会想,或许他和她之间的错,源于当初她不顾一切的勉强。
但渐渐的,她就不想了。
生活填得满满当当,容不下过去的胡思乱想。
她很早就学会了向前看。不回头地向前走。
她按顺序把五十、二十、十块、五块的纸币一张张展开捋直,数了一下,一下午,居然有四百六十块。
果然让她算对了,天这么冷,摆摊的少,她生意就会好很多。可惜两趟打车花了二十。她拿橡皮筋把钱箍起来,放进鞋盒里。
大城市果然机会多些。或许,她该早些下船的。不过,也都不赖。
她从无后悔过往选择的习惯。
姜皙把那杯热水喝下去,身子暖了点儿。拿起手机查看消息,上周做护工时认识的黄大姐,很喜欢她,给她介绍了工作,问她怎么还没去面试。
「姐姐,我最近感冒了还没好,假肢也坏了在修,可能要等一段时间。
o(╥﹏╥)o」
「这样啊,那你好好休息哦。等好了再去。」
「嗯嗯!●︿● 」
接着,给易柏宇发消息:「你让我注意的那个人,他今天下班比平时早,还和一个女的一起。女的30岁左右,齐肩发,职业装。不知道有没有用。」
易柏宇很快回复:「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我出差还有段时间,回去了请你吃饭。」
「不客气。但枫芦家园,最近去不了。假肢坏掉,拿去修了。
ε=(`ο`*)))唉」
「不急。你那假肢用很多年了,还能修吗?」
「试试吧。」
「感冒好了吗?」
姜皙脑子昏昏沉沉,但打了一行字:「不要紧。^^」
易柏宇又说让她多休息,天冷别出门了。
姜皙没回了,整理着钱包,从最里层的夹层里抠出一张小小的证件照。照片边角已泛黄。男人二十八.九岁,面容沉静而温和,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忽然想你了。”姜皙注视着他,很浅地笑了下,说,“肖谦,我最近蛮好的,就是这几天感冒了。但没事,很快就会好的。”
*
那晚许城回家后,在沙发上独坐了很久。
这些年的刑警工作,充实忙碌,将日子填得很满。接手的都是大案重案,他不可避免见多了人间悲哀,世态炎凉,他也有过无数个独坐沙发、沉默无言的夜晚。
但没有任何一次,像今夜。
他感到蚀骨的凄凉。
凄凉到他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的家很陌生;惊觉茶几、电视机和墙壁像突然飞速退后,拉开几十米之远,独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空沙发上。
陌生得像在无人的荒野。
*
次日,许城找了交警队同事查监控,但誉城的交通监控还未铺设至巷道,她乘坐的出租车消失在天湖旧城附近的小路里。许城联系上那辆出租车司机,得知她下车后换了公交,但具体哪条线路就不清楚了。
经过那儿的公交有7班车,共146个站点,她还有可能再换乘。这个寻找方法进入死局。
但接下来两天,许城联系地铁公司,很快在誉城地图上标记出了她摆过摊的地铁站点,和附近有过街地道的公交站点。
整体沿线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形。
*形的交叉点是大学城西站,那附近有一小片城中村。
考虑到她腿脚不便,生活拮据。许城分析,那里便是她最可能居住的地方。
他赶去城中村,很快从老住户口中打听到了贴膜的残疾姑娘的下落。
许城做这些都是利用的休息时间,探访也没表明公职身份,编了个故事,说捡到了那姑娘的钱兜,怕她着急。居民念他心善,又瞧他样貌俊朗周正,自带好感,也乐于提供线索。
一个大爷指给他看:“住前头,老米粉厂那个筒子楼,一楼,挨着楼梯那个屋。”
许城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了眼,曲折小路两旁挤满不规则的自建房,尽头一条拐折的小巷,黑黢黢的没有路灯。穿过那条巷子就是筒子楼。
大妈由衷地说:“小伙子长得帅,心地还真好哟,大冷天的找来这儿。”
许城说:“应该的。人家姑娘也不容易。”
“去吧,她应该在家,这两天都没出门,”大爷看向老伴,“对吧?”
“不一定,万一往西边走了。”
“西边最近挖地铁,路不好走。”大爷又说,“对了,她好像是个哑巴,不能讲话。”
大妈:“会写字的,字写得可好看了。”
许城道了谢。
转身时,眉心拧了下。疑心她嗓子怎么了。
他穿过停满自行车、三轮车、摩托车的拥挤小路,走进那条黑暗的巷子。路不好走,碎石遍地。没几步路便是恶臭熏天的垃圾堆。
冬天风大,垃圾吹得遍地都是。
他尽量让自己不去设想她每天是怎样一瘸一拐从这条漆黑小道上走过的。
他也不去设想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其实,到了此刻,他也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这几天反常的举动全是内心某种强烈的本能驱使,而非理智做出的决定。
还想着,前方黑暗中忽响起有人猛地跑远的声音,混杂着路人的骂骂咧咧。
许城快步过去,前路有了些许微光。来自那栋七八十年代的筒子楼,而另一头还有条巷子,往更深的城中村去了,像个黑洞。
楼高五层,一层齐排排十来个门洞和窗户,有的黄,有的黑。楼正中间一道楼梯间,漆黑无灯。
一楼楼梯间两边的房门都关闭着,也都亮了微黄的灯。
许城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上台阶时脚步放缓了些。他决定碰运气,先去叩响楼梯间右边的那道门。
*
姜皙感冒一直没好。
那天不该心存侥幸去摆摊的,吹了一下午冷风,有变严重的迹象。
她在家睡了两天,定点吃药喝冲剂,却并没好转。她白天睡了太久,晚上人清醒半点,下床给自己煮了粥。吃完后不想在床上躺着,便支了个小桌子,盖上一床小被子,准备在沙发上坐会儿,做点儿小手工。
门上忽然响起敲门声,咚咚两下。
她有些紧张地坐起,如果是房东或周围邻居,会在敲门时报上姓名。
她正分辨着,咚咚,又是两下敲门声,不徐不疾,没有半点着急的意思。显得来人十分有把握。
姜皙不自禁摸了下沙发边的拐杖,缓缓起身,人警惕地立在原地没动,盯着那道门。
门没有继续敲了,但她知道,来人在门外没有走。
屋内静静悄悄,屋外风声潇潇。隔着一扇门,里外两人似乎在进行着某种僵持的对抗。
姜皙还在判断着,敲门声第三次起了。
咚咚咚。
按以往经验,她是绝对不会开门的。但这次,鬼使神差,她极轻地拄着拐杖挪过去,极其缓慢无声地拧开锁,将门拉开一丝细缝,看见了外面的人。
屋内的灯光像一把明亮的刀,劈在他额头正中间,照得他的眼镜镜片反了白光。
她惊愕,立刻关门。
邱斯承一瞬间掰开门缝,闯入进来。
姜皙跟拐杖一道摔在地上,手和膝盖并用,迅速爬到灶台边从砧板上抓下一把尖刀握在身前。
邱斯承已关上门,狂风骤止。
他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俯视着她,盯着她的脸,好似分辨欣赏了会儿,缓慢念出她的称呼:“姜,小,姐——”他饶有兴致,“你怎么好像还变漂亮了?”
姜皙坐在地上,后背紧抵着柜子,保持着握刀冲他的姿势。
邱斯承就当那刀不存在一样,环顾这逼仄的小开间。
客观来说,地方虽小,整洁有序,干净温馨。
在这破烂的城中村,很难想象一栋脏兮兮的筒子楼里,一扇烂门打开,会是个搭配舒适、色系清爽的小窝。
但他瞧得出来,一切都廉价便宜,不禁啧啧两声,说:“你可过得真他妈惨啊。”
“我找了你好多年。”他一根食指将手里的袋子抬了抬,笑得邪气,说,“给你带了礼物,想看吗?”
地上的姜皙嘴唇动了一下:“滚。”
邱斯承笑容褪尽,人往前走一步,巨大的阴影罩住她,他的镜片上寒光闪动:“你要不喊一声救命,让周围人听听,你装了多久的哑巴?”
他蹲下,离她的刀口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将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一条夏天的白纱裙。
他又笑了,阴恻恻的:“喜欢吗?你最喜欢穿白裙子了。”
姜皙脸色发白,嘴唇干枯,她眼神涣散一秒,骤然闪过一丝决然,她瞄准他左边胸膛的位置,尖刀直刺过去。
邱斯承拿裙子一挡,布料哗一声撕开。他抓住她手腕狠狠一拧,姜皙吃痛,尖刀落地。
他轻易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人半点不恼,抓着那裙子捧到口鼻处用力嗅了一下,说:“新的,喜欢吗?我给你换上。”
“畜生!”
姜皙挣开一只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啪”一声清脆。
她使了全身的力气,手都打疼了。
邱斯承脸上一片血红,仍拎扯着摇摇欲坠的她。他看着她,目露凶光,陡然发力,一巴掌打回去。
姜皙摔到在小桌子上,手工盒子、工具一股脑儿撞翻,哐当直响。
她捂着剧痛的腹部,猛烈咳嗽,手上的口子又裂开了,脸颊上火辣辣的肿痛着,嘴角血腥味弥漫,脑子里一片轰鸣。
“姜成辉姜淮才是畜生!”邱斯承把她抓提起来,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讲,“你有没有看见他们死的样子,啊?脑浆糊了一地,就该让你去看看!!你爸爸你大伯的骨灰都让江州人扬了知道吗?!你以为你多干净?你敢回江州,江州人能把你撕了!!”
姜皙眼前金星直冒,双手乱打乱挥,却挣脱不开他。
“当年没弄死你,是不是得感谢我啊姜小姐?”他紧握着她,像束缚一只小鸡子,“你不是姜家的小公主吗?来,裙子换上,我让你当一辈子的小公主。”
厚厚的家居服被一把扯开,姜皙死死捂住领口,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她双脚拼命蹬踢着能碰到的一切物品,一时间,椅子柜子架子满地翻滚,乒乓乱响。
但邱斯承力气是碾压的,一手就将她整个儿提到沙发上,扯开她家居服里头的睡衣领子,露出一片光滑白皙的胸脯。
人瘦,胸却不小。
邱斯承眼里有火在烧,狠狠一口咬上去。
姜皙惨叫:“救命!”
楼道里响起脚步声。
但邱斯承不管不顾,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一手伸到她腰肢处,往下扒她裤子。衣服太厚,没那么容易得手。
“姜皙,我爸妈都是你们害死的!你姜家欠我的!姜成辉姜淮死了,你来还!”
姜皙被掐死了脖子,无法呼吸,拼命挣扎,门上传来急速的敲门声:
“西江!程西江!”
姜皙面颊涨红,发不出一丝声音,求生的本能叫她疯狂踢着沙发和墙壁,堆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机壳哗哗落地。
外头的人说:“我开门了!”
邱斯承还不松手,仍掐着她的脖子将她紧摁在沙发上。他居高临下盯着她的脸,像一头鬣狗。
鬣狗看她张着口,脸颊因窒息而涨红,滚烫的身体剧烈挣扎着;他脸上忽然闪过一阵阵扭曲的抽搐,双腿猛烈打抖。
门外,房东大伯找到了钥匙。
邱斯承终于松开她脖子,姜皙一下滚到地上,像重新扔回了水里的鱼,拼命呼吸。
钥匙插进锁孔,刚一拧开,邱斯承冲了出去。
房东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借着夜色掩护,消失在巷子里。
房东大伯常年肾透析,身体虚胖,腿脚不便,没去追。
他往屋里看,家中一片狼藉。姜皙坐在沙发旁的地上,弓成一只虾米,剧烈咳嗽。
大伯身体差,慢慢挪进屋,放下大串钥匙和水果刀,叹息:“不要随便给人开门。这地方乱,你容易吃亏……”他说到这儿,才想起刚才那声呼救,疑惑,“刚那声……”
姜皙嗓子干哑,剧痛难忍:“对不起。”
大伯摆摆手:“住这种地方的外乡人,谁愿意提过去?”
他扶着一边膝盖,慢慢把刀放回原位:“要是仇家啊,你得想想以后了。”他把椅子摆好,桌子摆正,又捡起散落在地的手机壳。
姜皙原想说不用帮忙,但她本就呼吸困难,鼻塞头痛,加上刚才跟邱斯承一番厮打,此刻更加虚弱无力,人昏昏沉沉跟团棉花一样,只胸腔还在一阵阵地痉挛呼吸。
大伯缓慢地帮她把东西规整好,说:“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姜皙感激他,强撑着拄了拐杖起身,走两步送他到门口,就听外头传来一道礼貌的男声:“不好意思,我敲错门了。”
*
许城在冷风中微吸一口气,正要走向楼梯间左侧那道门,就见门突然拉开,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男人缓缓走出来,拐进楼梯间,上楼去了。
许城的心顷刻间就一沉,以为两扇门都是错的。
可下一秒,人影晃去,他就看到了她。
姜皙立在半开的门边,面色苍白。许城怔住。
目光对上的一刻,九年多的时光像狂风从两人之间奔涌而过,记忆中她模糊的模样一瞬变得清晰。
他找到她了。
也就是那一瞬,他看到姜皙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面颊红肿。
那一瞬,冬夜的冷风像沉重的冰冷的水,从头将许城浇灌到底。
这些年,许城设想过无数种和她重逢的场景,这并不是最坏的一种;可这一刻,他还是怔在原地,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第33章 chapter 33
chapter 33
许城立在夜里, 神色难辨。
姜皙要关门。
许城大步上来,将门拦住,低声:“我有话跟你讲。”
他再度看了眼她脸上的红肿和脖子上的掐痕。
“就几句话……”他抵住门不放。
姜皙头昏脑沉, 已没力气跟他拉扯,且门边冷空气灌涌, 实在寒凉。
她拄着拐,几步挪到沙发边重重坐下, 脑袋垂着, 眼睛也垂着, 胸膛缓慢而大幅度地起伏。
许城关上门,在门边立了会儿。
风是止了, 冷意却没有。
誉城常年潮湿, 在冬季,室内甚至比室外还要寒冷。
这一方开间不大,还不如她原来卧室内的卫生间宽敞。
家里乱得像刚才刮过台风。
沙发旁乱糟糟堆满纸箱, 七零八落;里头手机膜、手机壳、彩色金粉亮片之类的物件混杂一片。
对面一张倾斜的桌子、歪倒的椅子。没吃完的粥,散乱的感冒药, 做了一半的手机壳、五颜六色的材料乱七八糟挤在并不宽大的桌面上。
头顶扯了一根电线, 吊着一颗昏黄的灯泡。
许城神情晦涩难言,又像是隐忍着某种要爆发的前兆。
“谁打的你?”
不是刚才那男人。他刑警出身, 看人只需一眼。
那人且不说神色自然, 还拿着大串钥匙和水果刀,不用想都是来保护她的房东。
没得到回应,他咬牙, 拳头几乎捏碎:“你告诉我,谁打的你?!”
沙发上的人还是不做声。
许城恨不得撬开她的嘴把那人的名字挖出来,可知道逼问也不会有结果, 又怕吓到她,终究是想克制,深吸一口气,突然拿出一根烟。刚点燃,想到什么,拉开门直奔门外。
户外,风冷夜黑。
许城用力抽了一口烟,力道大得脸颊狠狠吸凹下去;烟头闪出焦红的火焰,烟雾混着寒气滚进肺中,又猛力深刻地吐出来。他迅速扔掉烟,狠狠碾碎,复又回到室内。
有那么许久,他没看她,只看着这破乱的空间出神。
直到姜皙在沙发上动了一下,衣服发出唰唰声。
他突然盯向她,眼里不知是痛是恨,终于问出了那句:“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
姜皙依然不讲话,蜷靠在沙发里,头颅低垂,像死了一样。
他对着一团空气,无论怎样都没有回应。
“我找了你很久。”他竟哽了一下,“九年了,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沙发上的人没动,轻飘飘说了句:“你谁啊?”
许城大步上去,抓住她的手,她立即甩开。
他又抓住她的肩膀,强行把她掰过来:“我是谁?!我许城!你真不知道我是谁了吗?!你看着我,我是许城,你看着我!”
姜皙不看,执拗地别着头。
“你不知道……”后面的话突然断了,他看着她脖子上血红的掐痕,手上裂开的伤。
仿佛一瞬看到了她过往的九年……
他不该下船的。
过往无数次重复的悔恨在这一刻凝集。
这一止住的功夫,姜皙用力打他,把他踢开。她力气不大,但态度坚决,手乱抓脚乱踢,不允许他再近身一步。
许城退后,直起了身,表情怔松。
他单手用力抓了下头,原地茫然地转了半圈。昏黄的白炽灯晃人眼。
外头风声四起,室内静得可怕。
许城忽然有些恍惚,不知自己站在哪里。
像是过了许久,他的眼神飘落在桌上的感冒药上,毫无来由地说:“感冒还没好,得去医院了,自己瞎吃药没用。”
姜皙低着头,没反应。
而许城说完上句,已不知下句。
他像站在一所空房子里,他的脑袋也成了个空房子,没有连贯的思维和言语,像潮退后的海滩,什么也没有。
他的手在身上摸来摸去,摸出钱包,翻出一摞红色钞票,大概五六千,也没数,放到桌子上。双手继续在各处兜里摸,其实并没意识到自己在给她钱,只是突然本能地想把身上有的一切都掏给她。
掏出来不知从单位同事谁那儿顺来的两颗牛奶糖,一小片袋装饼干,都放在桌上。钥匙跟门禁卡也掏出来放着,怔了怔,又重新装回去。
他眼神无处安放,仿佛目光落在这屋子的哪一处都叫他刺痛。
明明设想过无数次重逢,可许城从没想过,他竟无法面对她,连头都抬不起来。他似乎想走,但又没走——脚像死死黏在地上,走不了,一步都迈不开。
而姜皙依旧没反应。
许城又站了会儿,终于,轻唤出她的名字:“姜皙……”
他声音不大,却让沙发上的姜皙抬起了头来。她很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乌发凌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浮着诡异的红,带血的嘴唇几乎要裂开。
她盯着他,眼神直勾勾的,没有什么仇或恨,只是无尽的空洞,仿佛气若游丝,说:“你还不走吗?”
你还不走吗……
许城骤然无言。
四目相对,皆是空茫。
回不去了。
那一刻,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许城的脑海。
这些年他一直想找到她,为什么找,找到之后怎么办,他从没深想过。仿佛一种执念,一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执念。
可见到活人了,然后呢?
许城让自己冷定下来,一秒后,突然走上前,伸手摸她脖子,要探她体温。姜皙立刻打开他的手,他料到她反应,一手就将她两只细手腕钳住,另一手迅速伸到她脖颈里一探,烫得吓人。
姜皙缩脖子躲避,挣扎,踢他;他不管,将她一把从沙发里薅起来:“跟我去医院。”
她不肯,用力往沙发里头赖,但许城力气很大,轻松就将她拎起来。
姜皙眼见他要弯腰抱她,使尽全力把他推开,自己踉跄着靠到桌边,喘着气盯着他,仍是那句话:“你还不走吗?”
许城一字一句:“跟我去医院。”
“你走。”
“你先去医院。”
姜皙目光垂下,看见桌上的钱,她抓起那摞百元大钞,用力砸向他的脸。门没关紧,恰好那一瞬,狂风推门涌来,钞票哗啦啦满屋子起飞。
红色的钱币在他和她之间飞舞着,四目相对,
姜皙闭了眼,颓然倒地。
*
姜皙因长时间低烧,引发了肺炎和急性心肌炎。
急诊科的医生以为风尘仆仆把她抱进来的许城是家属,有了诊断之后,那脾气火爆的女医生不客气地把他训斥了一番:
“怎么当家属的,啊?感冒能拖成肺炎心肌炎?再拖几天,她可能会死的知不知道?她还营养不良,这都什么年代了,誉城这么大的城市,居然有人营养不良?我说你看着人模人样,挺称头的,怎么这副德行?……来之前是不是还家暴她了?你看那脸打得,脖子掐成什么样了?我可以报警的,你知道吗?”
许城一句没反驳,她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
女医生见他这幅很服管教的样子,没好继续发作。
许城等她讲完了,缓声道:“麻烦医生了,接下来,要怎么治疗?请一定用最好的方案。”
他本身说话就好听,实在跟医生脑子里的家暴虐待男相差甚远,以至于医生顿了个四五秒,心想果然人面兽心,硬邦邦道:“至少住院打针三天,后续吃药!”
“谢谢。”
许城付完费用后,回到独立病房。姜皙还在沉睡中。
因为低烧,她脸上红一片白一片;左脸还肿着,嘴唇上血迹清理干净了,变得苍白干枯。
许城在病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她的面容竟和记忆中没什么变化。眼睛闭上时,还是当年那安静模样,眼角的小痣透着温婉。
他恍惚想起九年多前的夏天——那天,她也是肺炎低烧,吊着水躺在他的床上。然后,就像是被谁偷走了。从此在他生命里消失。
许城的心突然加速,跳得很快。他走去沙发边,随手撕下一张日历,拿在手里折纸,边折边深呼吸,渐渐压制下去。
一艘小纸船放在床头柜上,他目光再挪向病床上的姜皙,良久静静地看。
他上前,微倾身,很轻地捏着她的病号服衣领,稍稍拉了一道。她皮肤白,脖子上的掐痕还很明显,红得瘆人。
对方是下了狠力气的。
他轻阖上她衣领,目光落在她打点滴的那只手上。她的手其实很细,腕子细,指头也细。但寒冷和受伤让她的手指红肿,看着都胀痛。
许城站在那儿,怀疑病房暖气不足,以至于他周身寒凉。
他长久地低眸注视她的手,竟没能再抬眼去复看她的脸。他一度伸手,想碰碰她的手,却不敢,怕一触即疼。
他突然狠皱了皱眉,拔脚转身。
*
许城双手插在风衣兜里,坐在病房走廊的椅子上,头靠墙壁,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块。
望着望着,他眉心渐拧,突然坐起,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刚塞了根烟到嘴里,擦燃火机,想起是在医院,又把烟扒了下来。
火机塞回口袋,摸到了姜皙的钱包。
许城再次把它掏出来,刚入院时太匆忙,没来得及细看。
她身份证名字叫“程西江”,除了性别女,出生年月日包括籍贯行政编号全都变了,连民族都变了。
许城想过她可能改名,甚至找过“江江”这个名字。谁知道……程西江。
身份证照片是九年多前,2005年9月1日拍摄的,她从船上消失后的两个月。
照片里,她眼神懵懂,表情稚嫩,竟和许城印象中的那个少女姜皙相差不大——这就是当年大火失踪后的她。
钱包里只有一百多块钱,外加两张卡片,“南泽精神疗养院”、“蓝屋子星星之家”。许城看完,按原顺序放回去,又盯着她的身份证看。
他长久地注视着照片上的她,拇指缓缓从她的脸上抚过。
许城想起不久前站在她家门口看到门开时那一刻的心情——脑子里一片死寂,像是看到了长久恐惧的一个噩梦——他看不见的恶人伤害了她,而他不在她身边。
第34章 chapter 34
chapter 34
姜皙胸腔里一阵冰凉的剧痛, 她痛苦地睁开眼。世界很安静,病房里弥漫着熹微的晨光。
“哪里不舒服吗?”许城轻声问。他坐在病床靠窗户的单人沙发里,一直没睡。她一醒, 他就看到了。
姜皙没答,甚至没看他, 跟没听见似的。
许城在沉默中等了好一会儿,试探问:“喝点水吧?”
姜皙嘴唇干枯, 但不作任何反应。
稀薄的阳光照在白净的窗帘上, 外头北风很大, 衬得病房里有种苍白的静。
许城觉得,自己好像面对着一堵墙。
“医生说, 醒来了可以吃点苹果。”他起身, 拿起早已洗净的苹果和水果刀,坐回来低头削苹果。
刀刃削动果肉,发出唰唰声, 果皮一截截掉进垃圾篓。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姜皙没有一丁点反应。仿佛在这病房里, 她和他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她感应不到他, 哪怕他起身坐下时,影子会扫过她脸上。
许城削完苹果, 拿勺子在果肉上来回刮了几道, 他这动作做得缓慢,似乎回忆起什么,而有些迟疑。但动作再慢, 也还是刮出了一勺苹果泥,他握着苹果和勺子的手又顿了会儿,才缓缓将勺子递到她嘴边。
姜皙深吸了口气, 闭了眼。
以前,在姜家,她生病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喂她吃苹果的。
人毕竟在病中,情绪没那么容易控制。
她轻轻蹙眉,双手不自觉攥了下床单,攥得针管里有了回血。但很快,她拳头松开,一瞬的起伏回落下去,归于平静。
许城知道她是不会吃的了。他把苹果和勺子放进碗里,忽听姜皙声音沙哑:“你过得很好吧?”
许城一愣,没答话,胡乱拿纸巾擦着因削苹果而湿润的手。
姜皙偏过头来,看他了:“我就知道,你会过得很好。”
许城原以为她的眼神或许是锋利的,但不想仍然很软,仿佛天生没有伤人的能力。
那目光像芦苇一般,轻飘飘地从他头顶坠落到脚下,又漂浮到他眼里:“看看你现在……”
他匆忙避开她目光,掩饰而机械地从兜里掏出昨晚塞进去的那根烟来,要拿到嘴边,才觉荒谬,又放下,手指较劲似的撕着那根烟的过滤嘴。
窗外,狂风似乎更大了,吹得树影狂摇,云影斑驳。窗户上忽明忽暗,许城在逆光里,神色不明。
“你不问我过得好不好吗?”她干枯的唇一咧,眼里却没有情绪。
“你……”他问不出口。外头的天突然暗下去,衬得他的眼睛分外深黑,他声音很低,“姜皙,看到你这样,我很难受。”
她微怔,眼瞳涣散:“你是个好人,同情所有的悲惨,可怜所有的弱者。觉得我是个弱者,难受了?”
“不是。”许城隐忍地狠皱了下眉,像是难以忍受了,“姜皙……”
话音未落,她咳嗽起来,咳了两三下就猛然加剧,她把脸埋进枕头,想压住,但越咳越剧烈,顷刻间脸跟脖子变得血红。
他立刻把蜷成一团的她扶起来,不停轻拍她后背,又拿纸巾擦拭她脸上脖子上咳出来的细汗。
她终于缓过来,急促地深呼吸。许城拿水杯喂她喝了点水,想扶她躺下,她身子侧了侧,做了个躲避的动作。
他于是退后一步,重新坐回沙发,无法自处,又拿起柜子上那被他蹂躏得只剩半截的烟。
“姜皙。”许城说,“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你开口。我尽力满足,不论你要什么。”
姜皙静了会儿,哑声:“说到做到。”
“嗯。”
“离我远点。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许城沉默,揉烟的手指停住。
她呼吸很弱,说话也慢,像虚无缥缈抓不住的纱:“许城,这些年,我没有想起过你。一次也没有。我曾经姓姜,那是我的原罪。我接受。我不怪任何人,也过得很平静。但,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贸贸然来找我,打扰到我了。”
许城静静听完她说的每一个字,手指来回碾那截烟草,碎裂的烟草窸窣掉进垃圾篓。
他把手指上的烟丝拨弄干净,说了一个字:“好。”
“但是,告诉我,谁打的你?”
“不知道。”姜皙说,“不认识的人。”
他无言。
她说:“你说的,说到做到。”
“好。”许城起身,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东西,轻放在床头柜上,转身走了。
门关上,病房陷入安静。
许久后,姜皙缓缓扭头,看了眼床头柜,就见一堆橙子苹果旁边,躺着一根黑色皮筋,和一只小纸船。
*
许城从医院出来,直奔城中村筒子楼,可房东对昨晚的袭击者没有任何印象,半点特征也描述不出来。
正值早高峰,高架桥上的车辆堵得人心烦。他开车穿过一路的狂风和汽笛声,到局里正好八点差十分。
他进了办公室,趁着烧开水的功夫,靠在办公椅里阖眼。
水烧开了,壶子滴滴叫。许城起身去给自己倒杯水。
刚八点,手下的刑警杨小川来敲门送资料。许城之前给了任务,让他搜集近十年誉城及周边地区未破获的女性失踪案。
杨小川将整理好的文件夹递给他:“队长,我预先筛查了一遍,没有可疑。”
“行,放这儿。”
杨小川刚要走,多问了句:“队长你昨晚没睡好?眼睛都是青的。”
许城一笑:“脑子抽了,晚上喝了杯咖啡。”
“我说呢。一夜没睡吧?”
许城柜子上没咖啡了,端着杯子去办公区。队里警员们都在,钱小江一抬眼瞧见他黑眼圈,说:“队长昨晚抓贼去了?”
许城往杯里倒咖啡粉:“是啊,蹲了一晚上也没逮着你。”
钱小江哈哈笑。
有几人凑在一张桌前议论着什么,女警林小湖招呼:“老大来看看。”
“什么事儿?”
“白塔区上月那案子。”陈小河说。
许城有印象:“鑫海小区21楼女方跳楼?”
案子不大,由区公安管辖。
“一直没进展,我今天问了一嘴。”副队长张旸是从白塔区公安调上来的,“也拿来给大家看看,研究研究。”
许城看眼材料,上月十日,死者丈夫报警,说晨起跟老婆吵了一架。他急着上班,人在刷牙,半路听见窗户开了,风声很大。出来发现老婆不在,里里外外找了,才想到去客厅往窗外看,就见老婆坠楼了。
许城蹙眉,看了眼户型图,拿手机搜了点东西,说:“报案那夜有狂风,但凌晨四点,风就停了。”
他手指在户型图上沿着大客厅,穿过走廊到卧室,再穿过衣帽间,抵达浴室:“这里听不到外头的风声。”
众人一愣。
许城又挑出证物页指了指:“收了这么多证物,没分析啊。就说牙刷吧,刷毛是干燥的,还是湿的?”
张旸立马起身:“我给那边打个电话。”
话音未落,办公区的公用主机响了,离得最近的文涛接起来,立刻说:“许队,范局找。”
许城过去接过听筒,脸色一瞬严肃:“行。好。”
办公区内警员们敏锐察觉,全部噤声。
许城放下电话:“所有警员,立刻配枪,三分钟后楼下集合。有群众举报,发现袁立彪了。”
众人一听这名字便知严重性,即刻行动。
袁立彪是十几年前在誉城及周边地区犯下杀警、夺枪、抢劫、无差别杀死八位路人的通缉犯,由于早年刑侦技术落后,此人反侦查能力强,竟逃之夭夭十余年,且身份信息成迷。
直到一个多月前他再次开枪杀死一名女性,并夺走她的首饰,许城带领的誉城公安刑警队终于揪出他真实身份,成功发布A级通缉令,四处搜查。
今日总算等来线索。
队伍驱车前往举报人所在地点,是誉城兰桂区西部一处城乡结合部。举报人称袁立彪二十分钟前来她小卖部买了东西,随后往巷子里去了。
许城一看监控,没错。一边联系交通部门查道路监控,同时部署队伍,分组巡查。
“所有队员,嫌犯有枪,务必注意安全!”
“是!”
许城跟余家祥一组,沿着居民区巷道从南往北走。
天气寒冷,这片儿都是打工人住的地方,白日里荒凉,行人寥寥。
两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地巡完一条又一条巷道,不动声色扫视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
走了大概十多分钟,拐进一条巷子,一个戴着厚厚帽子围巾的人走过。许城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袁立彪。”
那人即刻向前狂奔,许城和余家祥拔脚便追。
许城速度极快,眼见要追到,前方岔路却突然误入一个女人;袁立彪扑上去一臂薅住女人脖子,一手举枪就要瞄准许城和余家祥。
许城预判了他的行动,手枪早已端起,“砰!”
子弹精准命中袁立彪手腕。鲜血飞溅中,袁立彪惨叫一声,枪支落地。女人惊愕,余家祥一个扫腿将枪支踢开,迅速拿证物袋将其取回。
各处警员听到枪响,火速从四面八方赶来,就见许城已将袁立彪摁趴在地上,还拿绳子给他受伤的手腕紧系了个急救措施。
林小湖看一眼旁边瘫坐在地吓得飙泪的女人,问:“这是人质?”
许城冷道:“同伙。一起带走!”
*
经审讯,女人果然是袁立彪同伙。本想助他一把,不料被许城识破,更不料他枪法那么准,居然在千钧一发之间不伤“人质”地将袁立彪捉拿。
人既已归案,后续侦查工作继续推进即可。
范文东把许城叫去办公室,喜上眉梢,暂且不说才归案市里各领导就都致电表扬甚至公安部都来了电话,这案子是范文东做刑警队长时的积案——当初被夺枪杀死的刑警正是他同僚。
这些年,他一直愧对那位好友的父母妻儿,也难以面对另外八个受害者家庭,如今,压在心里十多年的担子终于放下,怎么不激动?
“明年的集体一等功是跑不了了。”范文东并非专注荣誉之人,更多是感慨与感伤,“当初负责这案子的局长、副局长都退休了。退休前没能抓到凶手,一辈子的遗憾呐。十三年,九个家庭……哎……不管怎么说,好在终于破了,又立大功了。”
“全队的功劳。”许城说。
回到办公室,许城却觉得有点冷。
因早年刑侦技术限制,很多案子的破获得跨越漫长的时间和一代代的刑警,有的甚至永不见天日。
许城挪眼看向办公桌上的两个相框,一个是他儿时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上,他父亲笑容爽朗,母亲明媚灿烂,小男孩活泼阳光。每个人都很幸福的样子。
另一个则装着方信平、李知渠、方筱舒的证件照。
如果父亲、方信平、李知渠还活着,看到现在的他,是会为他骄傲呢,还是也会……
许城的思绪刹了个车,转过头去,投入工作。
*
许城忙碌整天,中途不断接到些不合时宜的恭贺电话,扰他工作;更有借机搭线联络攀关系的,叫人心烦。
他忙到下午六点半下班,坐进车里,刚起步就刹停——他想起自己是不该去医院的。
停车场很安静,许城开着窗,坐在驾驶座抽烟,脑子里并没有想什么时,手机响了。
杜宇康说经过附近,一起吃个饭。
许城说好。
但他全程不在状态,好几次杜宇康说话他都没听到。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工作累了。
吃完饭,在门口分别。杜宇康交代他早点回去好好休息。
许城说现在就回家睡觉。
他的车停路对面,要过一个天桥。最近本就降温,今天又七级大风,吹得天桥上行人寥寥。
桥中间瑟缩着几个在冬夜里摆地摊的,还有个贴手机膜的女人。她裹着厚厚的棉衣,蹲在地上,浑身发抖地盼望着来往的路人。
许城经过时,将手机递给了她。女人很殷勤地接过去。
等待的功夫,他突然想抽烟,不想让烟雾卷到这位女士跟前,走去远端,在风中费劲地点燃烟头。
他一直没看那个贴膜的女人,俯视着桥下车水马龙。某个时候,他回头,那位女士冲他招了下手。
许城过去拿回手机,付了钱。
他下了天桥,剩下的烟摁进沙盘。
许城坐上驾驶位,一车厢的冷气。他启动发动机,也不等暖气进来,迅速发动汽车。
一出停车场,就直奔医院方向。
姜皙果然不在了。
许城推门看到已经空掉的病房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问医生或护士,直接大步出了医院,驱车前往城中村。
汽车穿过CBD、商圈、高架、江桥、高楼、平房,停在无法前进的地方了。
他下车快跑,穿过一堆乱七八糟的平屋、自建房、垃圾堆、漫天的晾衣绳、黢黑的小巷,来到那栋筒子楼前。
他走上台阶,将那掉漆裂缝的木门敲了一道。门竟然没锁严,吱呀打开。
夜色昏暗,但许城仍察觉出不一样——有什么空了。
他伸手在墙边摸到开关,拨开。
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房东家的桌椅沙发柜子等固定物件,关于姜皙在这里住过的一些信息都抹去了。
她走的时候,把房子打扫得很干净,连一片废纸都没留下。
许城走进去,认真看了眼这个屋子,一室一厅一卫,卧室很小,摆着两张小木床,角落立着一个木衣柜,再无其他。
屋外风声鹤唳,屋内寒气四溢。
许城没有立刻走,在她短暂住过的这地方,绕了一圈。
房子简陋,但很干净。誉城潮湿,室内易起霉味,但这儿很清爽,有淡淡的柑橘香。
防盗栏上的锈迹被干净印花的布条裹住藏起,墙壁斑驳的地方由近色的墙纸掩盖;
门背后贴着可爱的卡通挂钩,粉色美乐蒂的是给她挂东西的,蓝色机器猫是姜添专属;
木窗棱裂缝的地方,画了几朵小花,像是从缝隙里长出来的。
墙角一个彩色的小洞,许城蹲下去看,她用水彩笔在洞旁画了个小巧又漂亮的欧式大门,门旁,老鼠杰瑞张开双手,欢迎光临。
他极淡地弯了下唇。
而其他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带走了,消失了。
许城走到门口,关了灯,将门轻轻带上。
这一切,他并不很意外。
她知道他不会那么守信,肯定会再回来找她。而他也料到了她不信他的话,绝对会逃。
许城站在门口点了根烟,看着四周,自己跟自己苦笑一下,呵。
他都知道她身份信息了,她能躲哪儿去?
第35章 chapter 35
chapter 35
第二天, 许城就知道了姜皙新家的位置。也知道她目前安全。
他想要再见到她,轻而易举。但他不确定,要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姜皙应该知道, 不管她怎么搬,他都能再找到她。但她的行为是一种表态。而许城要考虑的是, 他是该礼貌一点,还是更不要脸一点。
接下来几天, 许城没能做决定——袁立彪的案子太大。上面下了命令, 一周内移交检察院。所有人疯狂加班, 几个骨干直接住在了局里。许城是负责人,犯人得亲自审, 所有材料都得来他手里过一遍, 没一刻能分心。
但到了深夜,他会去她家附近远远看一眼,也在附近巡逻, 只不“出现在她面前”。
忙到周日上午,总算顺利移交。中午, 许城在检察院食堂对付工作餐时, 脑子一闲下来,就想起了姜皙。
一想到她, 同桌上那些同僚们的闲聊, 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很奇怪。
想到她,总是会先想到17岁的少女姜皙穿着白裙子坐在旋转木马上的大大的灿烂的笑脸。纯真洁净得像小天使。他站在彩色的围栏外,远远地看着五光十色中, 她是那一抹纯白。
他的心随着她的笑容,莫名安宁下去,隐藏一丝快乐。
可, 时光如风呼啸,眼前是她在地下通道里的那个眼神,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眼神。
*
*
午饭后,许城驱车回家,途径美术馆时,看见馆内在展出荷兰画展。他忽然想进去看看。要是不去看画,他的车很可能就要开去他不应该去的地方了。
不想才进美术馆的门,碰上了蒋青岚。
说来,前两天他们打过照面。
多家新闻媒体、包括问真新闻来报道袁立彪案,蒋青岚带着她手下的记者也来了警局,是小海接待的。
许城跟她在走廊碰上,蒋青岚爽朗地打招呼,对上次方筱仪的不礼貌,丝毫不挂心。
这下偶然遇到,蒋青岚惊讶又惊喜:“我以为你们案子还没结呢。你对画也感兴趣?我也一个人,一起看呗。”
*
姜皙单手拄拐,推开易柏宇家的门,里头一片阴气沉沉。
姜皙做护工时,接了几个熟人的保洁单,三小时两百块。后来易柏宇知道,叫她帮忙打扫。他家小,两小时能收拾完,也给两百。姜皙没跟他客气。
易柏宇出差半月去异地办案,家里一股潮湿霉味儿。姜皙换了鞋,拉开客厅窗帘,让冬日阳光倾洒进来。她开了窗通风,去推开卧室门,易柏宇只穿了个内裤,近乎裸睡在床上。
姜皙吓了一惊,立刻背身要关门:“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西江——”易柏宇嗓音干哑,是生病了。
姜皙回头也不是,不回头也不是,余光瞥见他拿被子一角盖住下腹和大腿了,才问:“你感冒了?”
“发烧。”
“吃药没有?”
“吃了,烧退了。”他说,“出了一身汗,有点累。”
隔一秒:“都是你传染的。”
“怎么传染?”
“给你发信息,就传染了。”
姜皙无语失笑。
现在是下午三点。
“吃午饭了吗?”
“不想吃,嘴里没味。”
姜皙说:“你先休息,我给你煮点白粥。等下叫你。”
姜皙淘了米,加了足量的水,放进电饭煲里定好时间。她将次卧、卫生间、厨房打扫干净,白粥煮好了。
姜皙重新去敲主卧门,易柏宇起了床,穿一套家居睡衣。姜皙进去拉开窗帘,又开了窗,让冷风进来。
易柏宇在灰屋子里昏昏沉沉从昨夜躺到今天,她一来,家里都亮堂明媚了。
满屋子飘着白粥的淡淡清香。
桌上晾着一碗白米粥,熬煮得刚刚好,米汤浓稠。易柏宇嘴里苦,但一勺白粥下去,胃很舒服。
“这稀饭怎么是甜的?”
“我加了点白糖,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姜皙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我还从来没吃过甜的粥呢,都是加榨菜。”
“我不吃榨菜,但喜欢吃甜的。”
透过卧室门洞,他看见她在给他铺床,床单抻得平顺,枕头拍得蓬松。
以往姜皙来他家打扫,他从不在,只是每次回家,家里干净得一尘不染,叫人心头舒适。此刻,第一次见着她收拾家里的模样,好像有哪儿不一样。
她单手撑着拐杖,但做事灵活。
易柏宇说:“你假肢都没换好,就别干了。”
姜皙温温地说:“你别小看我。”
易柏宇就没好说什么。
“不过,枫芦家园还要再等等,我假肢好像修不成了。要换新的。我能拄拐来你这儿,别家可不行。”
“好。你感冒是不是没全好。我听你声音还嗡嗡的。”
“没事啦。你快趁热多喝几碗稀饭。”
“好。”
易柏宇以为自己胃口会不好,但生病时最养胃的就是那一碗简单的白米粥,他一碗粥喝了个干净,拿手机回复工作上的事。等他忙完,姜皙不知什么时候整理完卧室,在打扫客厅了。
她跪在地毯边,拿吸尘器吸着毯子上的灰尘,吸尘器噪音大,而她的模样安宁温婉。
姜皙脸很美,是那种古典清秀的美;身姿也纤柔,画儿似的。连说话声音都丝丝酥酥的。
易柏宇看着,一直看着。
姜皙将吸尘器放好,撞见他眼神,困惑地问:“你又要睡了吗?”
他醒神:“没。啊,你粥煮得真好。”
姜皙奇怪:“你家电饭煲煮的。”
“那……”易柏宇磕巴一下,竖大拇指,“你水量放得刚好。”
姜皙就笑了。
易柏宇觉得,她笑起来也是很好看的。
他想,或许人在病中,格外脆弱。但这个下午,他不受控制地不断看向她,想多和她聊聊天。
“最近变天,还挺容易生病的。你感冒好了吗就来工作?”
“没事了。”她说话声儿还有点儿哑。
易柏宇陷入回忆:“我们是不是都认识五年多了?”
姜皙也抬眼想了想:“嗯,五年前在梁城认识。半年多前又在誉城碰到。”
在梁城那两年,易柏宇和他当时的妻子常请姜皙姜添吃饭:“你离开梁城的时候,刚好我生活一团糟,都没跟你告别。后来给你打过电话,成空号了。”
“当时换号码了。”姜皙笑了下。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说:“西江,认识你这么久,除了知道你是江城宇水县人,有个弟弟,别的都不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姜皙说着话,手上没停,“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因为我和弟弟有缺陷,把我们抛弃了。我文化程度不高,添添也是。生活……基本就是你这几年看见的这样。你都知道呀。”
“你一直是一个人吗?”他问。
姜皙垂下眸,认真擦着茶几。
“抱歉。当我没问。”
她把茶几上那点污渍擦干净了,说:“我很早就结婚了。跟我们同村一个很好的人。两年半,他去世了。”
易柏宇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他不该问的,可他又想知道。
“对不起。”
姜皙轻轻笑了:“这有什么对不起的?”
其实……
她看向易柏宇,你长得很像他。你也是个很好的人。
“西江,你人这么好,以后一定会幸福的。”他话说得干巴,但内心的祝愿真诚。
幸福?
姜皙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了。再说,她不觉得她的生活里就没有幸福。虽然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但也足够温暖。
曾经,很大片大片地幸福过。但终究是不属于她的东西,所以体验期满,债便要长年累月地还。
姜皙释然一笑,说:“我不怎么想以后。现在也没有不好。”
*
虽是周末,美术馆内人不多。最近寒潮,誉城人都窝在家中不愿出门。偌大的展厅,像被两人包了场。
许城忙碌许久,来这清净地方逛逛,落得半点轻松。
蒋青岚也觉这地方不错,文雅静谧,光线暗柔。且展览水平上乘,虽名家不多,但画作都很有趣味。
许城一直对画挺感兴趣。
他最近累了,不算太健谈,但也不寡言。他就这样,哪怕心情不好,在外人面前也能始终维持从容。任谁跟他接触,都不会觉着他清高疏冷,聊多了就觉着舒服,容易产生好感。
蒋青岚意外发现,许城居然对美术史很有了解,很多画家、画派他都知道。但不卖弄,点到为止地提一两句,她感兴趣,他则多说那么一点儿。纯属分享,半点没有炫技的意思。
她眼里,他认真讲话的样子很迷人。馆内灯光明明暗暗,照得他面庞愈发立体,他又习惯讲话时与人直视,蒋青岚每每挪不开眼神。
她这一趟巧遇可谓完美,稍有不足,便是她有几次偷偷凑近他。他都不经意地拉开距离,言行之间也绝不失分寸。
蒋青岚心叹,都说男人性子急,没见他这么慢热的。
她太好奇,直接就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
许城想了一下。
进体制后,周围介绍相亲的太多了。有些推不掉。也遇到过方筱舒这一类性格的女生。
但挺奇怪,这一类女生没有一个和他有发展。反是一个并非相亲的、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孩,和他谈了半年。
那个女孩像……JX。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相似。也足够了。
他抠抠眉心:“说不上来,看感觉吧。”
“上段恋爱谈了几年?”
“半年。”刚工作那会儿,他工作繁忙,自然而然就分手了。
“好奇是什么样的人?”
许城说:“没有评价前女友的习惯。”
蒋青岚一愣,随即笑了:“挺好的。”
走到画家扬·斯蒂恩的一幅家庭画面前,蒋青岚忽问:“你理想中的婚姻是什么样?”
许城好笑:“要讨论这么严肃的问题吗?”
蒋青岚说:“我觉得没有理想的婚姻,未来甚至会不复存在。我们这批夹在过渡阶段的一代人,就很为难了。”
许城理解她的意思,但没接话。听她继续:“想完全不要婚姻呢,很难摆脱旧思想老一辈的规训;完全接受呢,自由的自己又不肯屈服。我看,最好就是双方都有这种想法的人,搭伙过日子,对父母和社会交差;婚内,各自自由生活。因为各方面都契合的婚姻,可遇不可求。能碰上,当然最好;不能的话,我的折中方案也不赖。”
许城并不在意这是她的试探,还是纯观点,只无所谓地一笑,便过了。
*
待姜皙把易柏宇家打扫干净,天开始暗沉。姜皙要去学校接姜添,顺便带他去坐船。
易柏宇听说了,说开车送她去。
姜皙纳闷:“你还感冒着呢,不要吧。”
易柏宇笑说:“我也想出去透透气。”
姜皙就随他了。
“添添最喜欢坐船了。”她说。
*
从美术馆出来,下午五点多。是冬季,天色已经暗了。
蒋青岚没开车,许城送她回去。过江时,蒋青岚说街上人少,不如去乘渡轮,看看江边夜景。她好久没坐轮渡了。
誉城被江水分成北城南城东城,靠数条长江大桥和地铁链接,但老式的渡船码头仍在,大大小小的轮船也每日在江两岸摆渡。
最近天冷,不是旅游季,乘船的车辆并不多。许城按着指引,将车停在轮船中间位置,熄火下了车。
有零散的步行的本地人上船,是生活在江两岸的卖货郎,有兜售小物件的,也有去对岸小商品集散地的。
天还没完全黑下去,船灯没开,暮色笼罩在每个人疲惫的脸上。
许城走去无人的船栏边,点了根烟。
蒋青岚从口袋里捞出一盒女士香烟,冲他摇了摇,她掏出一根含在嘴上:“借个火呗。”
许城将打火机递给她。
侧身时,他无意望了眼岸边,就见姜皙上了船。她仍穿着上次在地下通道的那件很大很长的黑色羽绒服,一张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苍白。
她一手杵着拐杖,一手牵着比她高大半个头的姜添。
她背了个不小的旅行包,走路不太方便,还要照顾歪着头、瑟缩着的弟弟,并没第一时间注意到许城,朝他这边走来了。
两人虽与常人有异,但从头发、衣服到背包,一切都收拾得干净整洁。姜皙斜挎包上印着的美乐蒂兔子可爱又俏皮,脸蛋雪白。
姜添也清秀洁净得很,头发清爽蓬松,胸前口袋里塞着叠得干干净净的小手帕,书包上印着他最爱的机器猫。是个帅气的小伙子了。
蒋青岚在风中点燃烟,笑说:“这风太讨厌了。”
她将打火机还给许城。
姜皙姜添与许城擦肩而过,涌动的北风吹撩起姜皙的长发,发丝高高飞扬,从他脸上掠了过去,很淡的玫瑰香味。
他将打火机揣进兜,手背被风吹得冰冷,手指却被火机烫了一下。
他略略往另一侧看了眼,姜添停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那里刚好插着船上的红旗,他仰头盯着红旗看。
姜皙轻轻拉他,声音很低,有一丝很淡的沙哑:“添添,我们再往前面走一点,好不好?”
许城就知道,她刚才看见他了。
但姜添不走,杵在那儿看红旗。
“添添……”她忍着咳,又很低地唤了声。可姜添一定要站在红旗下。
姜皙没办法,只好扶着拐杖站在他旁边,和许城隔着半米的距离。
许城下意识就掐灭了手里的烟。
他和她站在那里,有那么一会儿,两人一动没动。
背后,船上人影走过,车影晃动。
船外,江水滔滔,两岸的高楼矮屋亮起了灯,山上来往的红色白色的车灯像流淌的河。
“嘟——”船笛鸣响,船启动,离了岸。
姜添并没被吓到,许城推测,他应该习惯了坐船。
许城望着前路滚动的江水,余光都在看姜皙。她似乎很冷,低着头,脖子缩在衣服里。
蒋青岚说:“你晚饭没安排吧?等下我请你吃火锅?”
许城脑子很乱,说:“有点事处理。”
“案子不都完了吗?”
“别的事。”
“行吧。我看你上次对西餐不是很感兴趣,还想说请你吃顿中餐呢。”蒋青岚笑。
“不会。”许城看她,听到姜皙在轻声说:“添添,把嘴巴闭上,吸了冷风,要感冒的。”随即是她的几声咳嗽。
江风掀起许城的黑发和衣领。
许城借着低头理衣领的功夫,余光再次看向她那边。她弓着身子,捂着嘴猛烈咳嗽着,风吹得她的头发异常凌乱。一旁的姜添仍是专注仰望着风中飘扬的红色旗帜——这次乖乖听了姐姐的话,嘴巴闭得紧紧的。
许城抬头,望一眼江面。对岸,一排蜿蜒的路灯光倒映在水里,波光粼粼。
蒋青岚也看向江面,说:“咦,现在江水好清啊。”
许城说:“冬季江水要比夏天清一些,再过几个月,青蓝色,更好看。”
“青蓝,更好看,你在夸我吗?”蒋青岚笑。
许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的名字是青岚,他笑得极淡,没说话。
姜皙那边,终于止了咳。
许城微偏过头,看向她斜前方的水面,目光始终不正面触及她,说:“站这儿不冷吗?”
这话是对姜皙说的。
蒋青岚答:“是很冷。等下,我去车上拿手套。”
她走的一瞬,许城目光挪正了,望着前方。
蒋青岚的高跟鞋踩在甲板上发出咚咚脆响。
船舷这一片陷入安静。只有姜添看那红旗看得入迷,还试图用手去碰。
江风很大,裹挟着潮湿的水汽,冰寒入骨。
许城都不知道吸进肺里的究竟是寒气,还是江水。暮色笼在他脸上,有些寂寥,他说:“你再不想见我,也该等病好了出院。身体是自己的,就为了躲我,坏你自己身体,也不值得,是不是?”
姜皙没有回答。
许城终于侧头看她,却见她望着远方,侧脸在冬夜的冷风中显得格外柔白脆弱。
许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随着船身移动,江对面的高楼、山坡和树影后,缓缓露出高高的摩天轮的一角,在夜幕中,闪着蓝色,黄色,各种变幻的灯光。
那摩天轮立在高高的山上,城市的上空,像一轮从月食中走出来的彩月,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那一刻,许城蓦地想起第一次带她去游乐园,她仰望摩天轮时那巴巴憧憬的眼神。那天,他为什么没带她去坐摩天轮呢?而要等到一年之后。
许城再看姜皙时,她早已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亮闪闪的圆轮。
刚好船上的照明灯点亮,从姜皙头顶落下,照得她眼窝处一片阴影,仿佛眼中漆黑无光。
倒是姜添看到了,摇了摇姜皙的手臂,含混不清地说:“姐姐,摩天轮。”
姜皙很轻地嗯了一声,说:“看见了。”
姜添喃喃:“姐姐,喜欢,摩天轮。”
冷风吹着姜皙的发,她扭过头去,道:“早就不喜欢了。”
许城无言。一阵寒风从领口灌进去,胸口冰凉。
“车终于停好了!我找了你们半天。”易柏宇小跑来姜添旁边,笑问,“添添,看什么呢?”
许城只快速地打量这陌生男人一眼,便匆匆移开眼神去。仿佛多看一眼能刺伤他眼睛。
姜添摇摇头,指指自己的嘴巴。
易柏宇看姜皙:“他怎么了?”
“他故意的。”姜皙轻声说,“添添,讲话可以张嘴巴。”
姜添于是说:“我在,看红旗。还有,摩天轮。”
连姜添也和这人熟了吗?许城盯着江波之上反射的细碎的灯光,下颌绷紧。
蒋青岚回来了,说:“我好笨,出门就没戴手套,居然忘了。”
许城随了句:“是吗?”
“嗯。”
那边,易柏宇提议:“添添,等哪天有空,带你去坐摩天轮好不好?”
姜添说:“好啊。”
许城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风直往肺腔里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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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青岚冷得来回跺脚:“回车上去吧,太冷了。”
许城一时没说话。
那边,刚好姜皙也开口:“添添,回车上吧,姐姐很冷。”
姜添嘴巴鼓了一下,但说:“好吧。我在车上,也可以看红旗。”
易柏宇摸摸他的头,亲昵地说:“添添真乖。”
许城垂下眼,姜皙转身走过,他身边空了。
蒋青岚飞速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掐灭了,说:“走吧。”
许城和她一道离开。
两人上了车,开了暖气。蒋青岚缩在副驾驶上直打哆嗦:“是不是又降温了,怎么这么冷啊。”
“后头还有几波冷空气。”许城淡说,人往发热的椅背上靠了靠,看了眼外头,乘船的行人立在船栏边,一个个蜷缩成团,像南极暴风雪里的企鹅。
“今年的低温该不会破纪录吧。”
“有可能。”许城仍看着外边。
看着看着,他目光缓缓下落,落到车外后视镜上。镜子里,后边五六米开外,那个男人给姜皙拉开车门,悉心帮她扶着拐杖。姜皙坐进了他的车里。
副驾驶位。
“我手都要麻了。”蒋青岚把手伸去空调口,吹着热气,试图暖一暖手。
许城不怕冷,但手也冰掉了。刚在外头吹了许久,嗓子也不太舒服。
蒋青岚给手吹着热风,忽说:“你喜欢那种类型的?”
许城:“嗯?”
“刚站你旁边那女孩,你一直在看她。”其实没有一直,也就一两眼的事儿,但蒋青岚直觉——他心里一直在看。且她莫名觉得,他有些反常的紧绷。
许城随口:“嗯,是我喜欢的那型。”
蒋青岚原以为他至少遮掩一下。
“看着挺温柔的。”她蹦出一句。
“是吧。”许城居然笑了下,“我觉着也像。”
蒋青岚登时想打他,但又有什么资格呢,佯作忿忿道:“真没想到,你也是会盯着美女看的俗人。”
她这样说,是希望许城能澄清这个事实,又或解释一番他并非俗气。但……
“对,我特别俗。”许城扭头看她,“谁不喜欢看美女呢,是吧?”
蒋青岚看着他那张俊朗的脸,却觉此刻的他,生出一丝距离感。
其实蒋青岚没见他看过什么美女。难道这刚好就是他喜欢的?又或者,他出于职业习惯,对残疾身份比较留心?偏他这人不想说的事,话里就没几句真的,也套不出来,叫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怎么想。
船已抵岸。前方的车辆却不知怎的卡住了,迟迟不发动。
反而是隔壁车道,车一辆接一辆地走。
许城手指敲着方向盘,眼神落在后视镜上,看着姜皙所在的那辆车启动,朝这边开过来,越来越近。
经过的一瞬,他终究没忍住,抬了眼眸。隔着两层车窗玻璃,姜皙的侧脸一晃而过。
她没有看他。
第36章 chapter 36
chapter 36
易柏宇原想送姜皙到家, 但临时接了个线人的电话,只得先离开。
姜皙搬到了梧桐江边的老房街区,在一栋面对江水的筒子楼里租了房。三楼, 靠近楼梯间。虽不如一楼方便,但月租能便宜一百五。开门就对着江水, 风景不错。
夏天应该会很凉快,可如今冬季, 屋子里潮湿得像泡在冷水里。
她原以为姜添会难以接受新环境。以往每次搬家, 他会疯狂吵闹, 头几天一到夜里就站在门口,死活要回家。需要姜皙不断安抚, 耐心给他讲好几天的道理。但这次姜添没有大闹, 他很不高兴地抱着他的小海豚,不停抗议,自己生闷气。
姜皙想, 搬来誉城这大半年,更加系统且稳定的治疗是起作用的, 不论是南泽精神疗养院的医生, 还是蓝屋子星星之家的老师同学们。
想到姜添,姜皙有些自责。这些年为躲避伤害, 四处漂泊, 没能尽早给他更好的环境,耽误了他许久。
姜皙早年勉强挣的钱,维持着姐弟俩的基本生活, 后来又加上姜添的各类药物及治疗,也就所剩无几。这几年挣得多了些,但投入到姜添身上的也多了。
偶有余钱, 姜皙也陆陆续续匿名捐给了公益组织。
她本身对物质就没有太多需求。
从主干道上下了车,离家还有段距离。路上没什么人,姜皙走得很慢。姜添跟在她身边,歪着头数路边的大树。
数着数着,姜添突然说:“许城哥哥。”
姜皙一愣,条件反射看四周。
姜添偏着脸:“船上。”
姜皙说:“你还记得他?”
“许城哥哥,看,摩天轮。”
姜皙没说话。
姜添又说:“许城哥哥,喜欢,摩天轮。”
姜皙说:“他不喜欢。”
“他说,喜欢。”
姜皙:“他骗你的。”
姜添两只手习惯性地悬在胸前,晃了晃,很固执:“喜欢。许城哥哥说,喜欢,姐姐。”
姜皙:“我说了,他骗你的。”
“喜欢!”姜添突然大叫一声。
姜皙不吭声了,隔两秒,打了个手语:「不喜欢。骗你的。」
姜添也哼哧比划:「喜欢!就是喜欢!」
姜皙不回了。
姜添气鼓鼓地走了几步,才平息下来,又开始数他的树去了。
次日,姜皙把姜添送去蓝屋子学校后,把家里收拾了一遍,整理桌子时看到桌上一堆药。
她虽提前出院,但许城早把药费付完,药也都开了。
她不浪费,全拿回来,按时吃着。肺炎好起来慢。不过再过几天,也差不多了。至于许城留在她家里的钱,一共五千六。她不想跟他拉扯,没去还,以他的名义全捐了。
她收拾完家里,身子暖和了些,又把手机壳、手机膜装进旅行包里,出了门。她生病这些日子,荒废了好久。
想着周末逛商场的人多,姜皙在商业区附近的地铁通道找了个摊位。小桌子小板凳丢了,这下是真的“地摊”。
蹲守一下午,贴膜的客人寥寥无几。但手机壳很受欢迎,一下午卖出三四十个。刨除成本,挣了五六百。她这段时间在家养病设计制作的快卖空了。
到了黄昏,姜皙刚准备收摊去接姜添。
蓝屋子那边打来电话,说姜添今天玩得很开心,认识了新朋友,能不能在那边住一晚上。姜皙说可以,麻烦老师照顾了。
她正好抽空去趟假肢公司,接待员将她的假肢退给她,说实在没法修了。
姜皙这支假肢是几年前在其他城市买的小杂牌,陆续修过好些次,确实要退休了。
她粗粗看了下如今的新产品,被动辄上万的价格劝退,还是最次的呢。
大城市虽挣得多些,可也什么都贵得离谱啊。
她思索着怎么解决这一困境,上了公交。天色已晚,车上没什么乘客,众人都是一副木然而疲惫的面孔。
公交新闻里仍播放着前段时间震惊全国的袁立彪落网案,记者身后是检察院大楼,许城和同事押送犯人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穿着件短夹克,人高腿长。
人在远景里,一晃而过,但她竟一眼认出了他来。
姜皙迅速移开眼神。
下了公交,巷子里路灯坏了,市政一直没人修。她走过一两次夜路,大致记清了地形,但还是得很小心才能避免摔倒。
这一路走得相当谨慎,都出汗了。
好不容易到了筒子楼,她拄着拐,一级级台阶爬上三楼,气还没喘顺,就见许城一身黑色大衣,站在两三米开外的位置,手指间夹着半截烟。
他脚边的铁簸箕里已是一堆烟蒂。
他看着她,眼睛在黑夜中格外冷静。一见到她,他将手里的半截烟迅速扔进簸箕。
江风吹得姜皙出了微汗的后背一阵冰凉。
她知道他这些天都在附近,但她以为她在医院说得够清楚了,他不会再露面,至少短期内。
她撑着拐杖,移开身上的旅行包,有些费力地掏出钥匙,开了家门。刚要关上,许城大步过来,摁住门框。
姜皙使劲。
但许城抵着门,劝她:“如果你想我弄出大动静,把周围你的新邻居都吸引过来……”
姜皙迟疑一秒,转头进了屋。
门松开了。
许城把放在走廊靠栏杆的几个纸盒子分两趟拖进屋,动静不小。
姜皙远远地站在角落里,背靠柜子,看着他。有个纸袋里装着一件崭新的很厚的羽绒。他发现她只有一件羽绒服,且不厚了。另一个袋子装着她落在地下通道的小桌子小椅子,被他给捡来了。
他拖完第二波物件,直起身子,不料个子太高,后脑勺“咚”地撞上了悬在屋子中央的白炽灯泡。
许城摸着脑勺,回头看了那灯泡一眼,没搭理。
那灯泡却荡来荡去,照得他高大的黑影子在狭小的四方墙壁上挪来闪去的,到处乱窜。
姜皙立在灯影明暗来回交接的地方,沉默不言。他的影子在她脸上晃。
许城利索地将那几个近大腿高的盒子拆开,竟是三个一模一样的电热油汀。他去掉防震泡沫,揭开塑料袋罩子,屋子本就小,他跟他带来的东西把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更显逼仄。
来来回回,视线难免相交。姜皙眼神漠然,不惧看他,许城却有那么几次避开了她的眼神。
现下进行的事,有种仿佛两人很熟稔的意味,但谁都不讲话。好在他始终忙碌,发出窸窣响动,让气氛不那么诡异。
许城简单打量了一下她的新住处,家具简单,却整洁干净。桌上铺着藕粉色的桌布,窗上挂着新新的墨绿色窗帘,沙发上盖着鹅黄色的小被。其实很温馨。换个住处了,她还有心换了个色系。
他往两个小卧室里一边推了个电热油汀,留一个在客厅。
他环顾四周,找了找插座的位置,有个刚好在姜皙站的地方。
许城把油汀拖过去,人蹲在她脚边,插好插头,又盯着操作盘看了会儿,试着调整档位和热度,没注意他大衣的下摆扫在地上,又扫在姜皙的脚背上。
姜皙垂眸,他侧脸认真,专注地做着手上的事。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侧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从眉骨到薄唇到下巴的线条都透着用心,给她脚上贴大号创可贴。
骗子。
有这么一瞬间,屋子里极其安静,静到外头的风声清晰可闻。
温度调好了,姜皙甚至能听到油汀里发出的很轻微的热油炸裂声。
许城站起身,这才近距离地、正面地看向姜皙。
姜皙亦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前段时间的生病让她小巧的脸更显润白,生出一股柔弱清幽的味道。
许城和她对视不到两秒,又没说话,转身去把废弃泡沫系好,废纸盒子压瘪捆好,放去门外。
他再度进屋,捡起地上一个很小的盒子,又拿了把椅子,说:“借把椅子。”人出去了。
姜皙站在原地,冰冷的脚边竟已开始感觉到一股暖意,残缺的那条腿尖甚至有些发痒。她低头看了眼放在脚边的电热油汀。
屋外,许城唤了声:“姜皙。”
姜皙没动。
“你过来一下。”
姜皙还是没动。
“程西江。”许城这声音量比刚才大了点。
姜皙静止两秒,拿起拐杖,走了出去。
姜皙走到楼梯间,见许城站在二三楼的中层,腿边摆着把椅子。
楼梯间的灯是坏的。
姜皙搬来时就是坏的,但她并不觉异常。这些年,她住过的很多房子、走过的很多路都是黑暗的。
她早已习惯。
楼道里光线昏蒙,看不清许城神色,只辨认得出他是望着她的。
他说:“你家椅子不稳。帮我扶一下。”
姜皙不扶。
许城似乎自己点了点头,从阴影深处朝她走上来,边走边脱下大衣,递给她。他的脸从夜幕中变得清晰,双眸清黑,面容朗逸。
姜皙不接。
许城伸着手,等了半刻,说:“帮忙拿下衣服都不行?”
姜皙有迟疑,但终究接过。
大衣比她想象的厚重很多,她差点儿没拿住,只好抱在了怀里。那衣服穿在他身上看着英挺,质地触上去却很柔软,尚裹着他身上的气息,有些陌生,却又熟悉得像某种远去的泛黄的记忆。
许城转身下了楼梯。他拿了灯泡,踩上椅子。椅子确实不太稳,他晃动一两下,很快维持好平衡。
他仰起头,双手举起,将电线上那个坏掉的灯泡拧下来。
这一拧,大片灰尘掉落,他猛地缩了头,摇摇脑袋,又拿手背揉了揉眼睛,接着又摇了两下头,似乎好点儿了,随手把换下来的坏灯泡扔到一旁堆砌的废杂物堆里。
他再度仰头,把新灯泡装上去。
灯泡摁进卡槽的一瞬,柔白的灯光流泻下来,照亮了他清俊的脸庞,也照亮了这冷寂冬夜里脏乱的楼道。
烧尽的煤球堆、垃圾满溢的破铁桶、谁家孩子不要了的学步车,统统挤在楼梯间角落,像某种静物画。
脏乱墙壁上贴着乱七八糟的下水道疏通、换煤气、回收旧家电、夜聊小姐、借精少妇……
密集的信息在夜里变得极为清晰,让姜皙一瞬觉得自己的眼球有些顾此失彼。
许城仍专注仰望着,修长手指拢着那个灯泡,将它旋进去。
男人的手被灯光照得温暖发红,手指转动时,阴影也随之在楼梯间里来回转,像缓缓跑动的走马灯。
光影炫动在他脸上,时明时暗。他的眼睛里像装着星子。
许城把灯泡拧紧了,从椅子上跳下来,单手拎起那把椅子几步跑上来,摊着手,说:“洗个手可以吧?”
姜皙无言转身。
两人回到屋内,姜皙把他的大衣扔在沙发上,人又站去了原来的角落。
屋内还是冷的,但油汀周围的空气开始缓慢变热了。
许城洗了手,竟还没完。
地上还剩一个盒子。是防撞门链条。
猜到她家没工具,他竟带来一个小工具盒。他稍卷了半截袖子,动作麻利地一顿敲敲捶捶,一道厚重的防撞门链条很快装好——下次再有陌生人,开门也不怕人会撞进来。
许城把工具收好,整整齐齐往盒里装,说:“工具留你这儿,家里万一用得上。”
“许城,你想干什么?”姜皙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倒不是态度好,而是天生说话声儿就如此。
许城背对着她,正往工具盒里塞最后一把螺丝刀,他顿了下,慢慢把螺丝刀摁进盒子卡槽里,工具盒关上,才回头看她。
“我能找到你,别人也能找到你。”许城说,“上次伤害你的人,你不认识。说明仇家还很多。我后来在附近调查过,也问过房东,但城中村确实太乱,没人有印象。抓不到了。但以后,万一还有人想报复伤害你。我想……”
他表面平静,但明显不似刚才来回做事时自在,道:“我们保持联系,你会比较安全。”
姜皙说:“我不需要。”
许城没接话。
屋内接着一片安静。
姜皙说:“我结婚了。”
许城沉默半刻,说:“我知道。”
姜皙抬起眼眸看他,灯光打在许城睫毛上,落在眼底一片暗暗的阴影:
“我知道,你九年前在江城西部山区宇水县三垭口村结了婚,对方是个聋哑人,你和姜添的身份证就是那时办的。”
姜皙抿平了嘴唇。
许城说到这儿,眼前晃了一下。
九年前,她从船上消失后不到两个月,就结婚了。程西江的身份证年龄,在那时刚满二十岁。可那时,姜皙的实际年龄才十九。
前些天查到她已婚时,他脑子是懵的。
肖谦。肖谦。她丈夫的名字。
当时,他看着这个名字,心里有股陌生的酸,酸出一股尖锐的刺痛感。叫嫉妒。
那个叫肖谦的男人,对她……好吗?有没有……欺负她?
他还知道,之后,他们俩一直在游轮上工作。六年多前肖谦去世,程西江转至江城城区住了半年,之后去了威北市;五年前去了梁城;三年前,去了云西;一年前去奚市;半年多前来誉城,一开始住兰桂区,最近三月搬去城中村,上上周搬来老街。
许城慢慢俯身,把脚边的油汀往她的方向挪了挪,道:“我今天不是第一次来。”
姜皙知道。
从她搬来的第二天起,他每天夜里都来,不进楼,但会深更半夜在她家附近的巷子里巡逻。
估计白天趁她不在的时候,他也“斗胆”进楼里踩过点,不然怎会连灯泡都准备好,甚至连她家几个空间都知道。
“你搬来的第二天,我就知道这个地方了。”许城看了眼对面桌子上的一堆药,说,“姜皙,九年多前,系统不健全,你可以换身份。现在不可能了。你跑去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得你。”
他目光挪向她,姜皙亦直视着他,问:“你要找到我做什么?”
许城一下语塞。
她还是她,一句话就让他哑口。
早几年,他苦苦寻觅,好像一个固执孤独的苦行僧,不顾千辛万苦地向前跋涉,只要去到彼岸,可到了之后要做什么,是一片茫然的。或许彼岸本身都是空无。
后来,面对不断重复的失败现实,他一度绝望,此生或许再也难以重逢。
许城回神,站直身子,走向她。男人高大的身影笼了上来,姜皙绷紧嘴唇,目光平视,看见他利峭的下巴和凸起的喉结。太近了,她几乎闻到他身上散出的极淡的气息。
她要伸手去推他时,他却从她身后的柜子上取下烧水壶,转身离开。
灯光复又照在她脸上,她表情怔然。
许城走到水池边,壶子接满了水,放在烧水底座上,摁下开关。
他做完这一切,才又靠回原来的位置,看她:“我说了,我要确保你的安全。”
“你凭什么?”姜皙质问,“我安不安全,和你有什么关系?”
许城没做声。
“还是说,你又想利用我做什么?”她竟轻笑了一下,“现在的我,对你来说,应该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这话讲得许城脸色白了一度,他很轻地咬了下唇,说:“是我对不——”
“不需要。”姜皙打断,因情绪波动,猛烈咳嗽两声,她好不容易稳了呼吸,“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是觉着,我们还能在一起?还是说,你想弥补什么?我不想跟你有牵扯,也不想满足你那泛滥的同情心。”
“我不想看见你,你听不明白吗?”姜皙一字一句,“看到你,我恶心。”
她声音还是很轻,没什么力度,但许城凝固了好几秒。因屋门没关上,冬夜的寒潮涌进来,阵阵拍打在他的后背和后脖颈上,冷得彻骨。
他靠在桌子这边,离她不到三米,两人却像对峙着天涯之远。或许因白炽灯光太晃眼,照得许城的思绪跟着他的眼神一块儿有些涣散。
这地方是真冷,冷得他手指发麻了。
他低头,捏了捏失去知觉的双手,问:“那天闯进你屋里的那个男人呢?”
他抬起头:“对你来说,我比他更恶心吗?”
姜皙胸膛起伏。
许城:“我只想确保这样的事不要——”
“不要你管。”姜皙抓起柜子上一只玻璃杯朝他砸去。
许城没躲,只稍微偏了下头,杯子底砸在他侧额上,撞向他身后的墙壁,砰地炸裂开,碎了一地。
是真疼。
姜皙是下了狠力气的,真想砸他,但没想到他居然不躲。又想他惯会耍这种苦肉计,心里更恨。
许城额头上一块红肿,静了静,说:“你和姜添特征太明显,所以你这些年没有接受过慈善救济,没去过大医院。直到最近把姜添送去疗养院。”说完,不自在地低下头,有些沉默。
他不动声色地呼着气,压抑住一种残忍的心痛感。
开水壶里的水烧开,沸腾起来。
许城过去把水壶移下,取了玻璃杯,往里头倒上半杯开水,端到桌前,翻了翻桌上的药,拿出一包冲剂,撕开了倒进杯中,又拿根筷子插在里头搅动几下。
棕色的药剂散开,一股苦苦的药味弥漫在他们之间。
他低眸,搅着药:“当年不知谁传谣,我猜,有些赌徒仇家寻你,不然你也不会频繁换城市,不做固定工作。还是那句话,我能找到你,其他人也一样。但现在是法治社会了,你应该开始正常的生活,哪怕为姜添考虑。”
姜皙手脚依旧冰凉。可脚边的油汀已把周围一方空气加热,像一张干燥灼热的毯子,与骨子里的冰凉对冲着。
“无所谓。”她说,“我就是死,也不想再跟你有牵扯,可以吗?”
筷子轻搅杯子的叮咚声停止。许城放下筷子,将冲好的药推至她手边十公分处。
“行。”他低下头,可有些话必须要说,“但我想知道,你当初是怎么离开我们那艘船的?发生了什么?不止那天。这九年都发生了什么?你过得怎么样,经历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人?你先告诉我。”
他语气坚决得可怕。
姜皙抬头,不可思议,他仿佛没听明白她刚才说的那句“不想有牵扯”:“许城,这些都跟你没关系了。”
他绷紧下颌,做出让步:“至少,告诉我你那天怎么下的船?谁把你带走的?”
她轻飘飘地说:“忘了。”
许城没声儿了,笔直地注视着她,那眼神像一寸一寸往她脑子里钻:“好。你不说,那你就别想跟我没牵扯。”
姜皙问:“执着这些事,有意义吗?”
许城咬牙:“他把你从船上带走了怎么没意义?!”
“我说了。忘了。”
他拿这样的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一腔子悲与愤,就那样深深地憋闷地压制了下去。
隔了会儿,她又是那句话:“你还不走吗?”
他终于落败,垂下眼,转身,拿起扫帚和簸箕,将一地的玻璃渣扫干净后,到沙发边,拿起大衣,也从装羽绒服的袋子里拿出几张纸,说:
“你的手机壳可以试试网上交易,就不用那么辛苦。你怕泄露信息让人寻到,但现在是法制社会。我印了操作步骤,你有兴趣试试看。”
姜皙不接。
许城将纸放在桌上:“我知道,你打零工或许比固定工作挣得多,但从警察的角度,工作固定的人受害概率会比零散人员低很多。人在一个稳固的集体和社会关系里,本身就会对犯罪分子有一定震慑。一份固定工作,加上网上副业,挣得不会比打零工少。”
他说了这么些缓和的话,姜皙依旧不言不语,也不看他。
他已没有什么能说的了,无论说什么,她都不给回应。
他缓缓到门口了,却又停下。
许城的影子长长一条扑向走廊、栏杆和外头无尽的黑夜。
“姜皙,现在说这些,可能你觉得没什么意义,也没什么意思。但是,”他卡了下壳,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语气,“当初,我没想让你知道那些……”
姜皙一下转过脸去,看着门缝外的黑夜,打断了他:“你可以走了吗?”
许城坚持解释:“我没打算伤害你,我原本想……”
“求你了。”姜皙声音很轻,盯着门缝外根本看不清的江水,“你走吧。”
许城低着头,肩膀也垂着,他知道她有多倔强:
“不要再搬家折腾自己了,我不会再打扰你。”
姜皙没声音。
他终究还是再看了她一眼,但姜皙侧头看着灶台上的烧水壶,神色淡凉。
许城退后一步,关上了门。
他扶着门把手,在外头站了会儿。
从油汀加热的屋子里出来,走廊上冷风直灌,冰寒彻骨。
隔着一扇门,姜皙指甲紧抠桌子,她知道他还在外面。
恍惚间,她想起了姜家那天的大火。阿文姐姐让她快跑。她说,姜成辉不是个好爸爸,不爱她,死了也不用难过;她说,许城是警察的线人。
阿文流着泪说:“你带着弟弟,一直往前跑,躲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永远不要回来,也不要再想这里的人和事。这儿不是你的家,你也不是姜家的女儿!把这里的事都忘掉!”
“船上是不是也不能回去了?”她哭着说,“阿文姐姐,那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阿文姐姐,我好怕……呜呜,哪里都没有家了是不是?”
阿文也哭:“阿皙你乖啊,不怕。世界那么大,你那么好,一定会有新的人爱你。”
“快跑!不要回头!好好活下去!快跑啊!”
爸爸,哥哥,许城……
她以为养育她成长的爸爸,不爱她,毁掉了很多人的人生。
唯一对她好的哥哥,死掉了。
许城……他骗了她,他不喜欢她。
可那个时候,她太小,太简单,理解不了那么庞大的东西。就像笨拙的孩子拿渔网去承接汹涌而下的泥沙,漏掉大半,只剩一丝丝细沙余留丝网上。
她乖乖听了阿文姐姐的话,紧紧抓着弟弟的手,努力向前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她带着弟弟几经周折,意外闯入肖谦的生活。
连嫁给肖谦也是懵懵懂懂的。
婚后那平静的两年半的生活,她依然没想明白那些事。她太懵懂了。好像没有很巨大的悲伤,只有很多日子里的细小的难过。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爸爸是假的,家是假的,许城也是假的。为什么哥哥死了,阿文姐姐死了,后来肖谦也死了。
是她的错吗?
那时,她太年轻,对爱恨情仇理解不深,要等到之后阅历增长;像遮光印字的苹果,稀里糊涂蒙着一层包装纸,等成熟了,字迹才会显现。
肖谦死后,她独自承担起养活自己和弟弟的责任,本能地去求生,去工作,去漂泊。
一年一年,岁增月涨,好像也没有突然的节点,人在年月里自然而然成熟了。就懂得了一些事,也明白了所有一切是怎么一回事。
比如,明白了一个爱女儿的父亲是不可能将其圈养的,那是毁掉她的人生。
至于许城,她其实从始至终就知道,他做的是对的事。她只是……罢了,
一切都是她的命运。
在有些个节点,她也对许城愤怒过,憎恨过。也在有的深夜泪流满面。
可当她完全成熟、历经并懂得了生活时,情绪都已过去。
姜皙没有了巨大的悲伤,只是当初不明白的问题,依旧不明白。
她做错了什么呢,她就完全不值得被真心对待吗?
这些疑问也变得毫无意义,日子终究是要过的。
一天一天,她平静地活着,只是不敢走夜路,只是总要换住所。除此之外,她自认都好。
她真的,不想再被打扰。
姜皙伸手,关了屋内的灯。
门外,许城垂下头去。
他穿上大衣,走进楼梯间,感应灯亮起,照得四周白花花的,极不真实,像酒后的世界。
车停在江边的长楼梯下,但许城拐个弯进了老街长巷,拿了根烟点燃。
他沿着小巷一直走去公交站,走着走着,皱了眉。他一周前给市政打过投诉电话,可路灯竟迟迟未修。
他再次拨了个号码,这次表明身份。对方说立刻处理。他将上次提过的另一个建议又提了一遍。对方也一并应下。
挂了电话,他独自坐在无人的公交站点。
夜深霜寒,这时间,最后一班车已发走。他像在等一趟不会再来的车。
十二点了。许城仍不急着回家,他最近失眠症加重,回家无甚助益,不如在外吹冷风。
一根烟燃尽,他再度掏出烟盒,只剩一根了。
他近期抽烟也格外凶,不是个好现象。
他拿起最后一根烟瞧瞧,没所谓地笑了笑,低头点燃,微弱的火光照亮他的眼,一贯锐利清明的眼睛里,难得疲倦。
青白的烟雾笼着他的脸庞,他眼神放空,无尽的迷茫。
姜皙的很多反问,他接不住,像无法徒手接住暴雨夜流泻的雨水。
他需要搞清楚,自己对她究竟是何种情感:究竟是愧,还是爱。所以与她重逢后,他很多次试图回想她消失后他的心情,回想那个夏天,跟李知渠争吵的那个夏天,但一些都很模糊。
这些年,也不曾有一个关于那个夏天的片段或回忆跳入脑海。像一片被抽走的真空地带。
又一根烟燃尽,许城伸手摸兜,意识到烟早没了。
他将那纸盒撕开,展平,折叠起来。烟盒很硬,不好叠。但他还是一下一下,叠了个硬硬的小纸船。
他渐渐平静了,盯着那小船看了会儿,起身扔进垃圾桶,走进了冬夜。
第37章 chapter 37
chapter 37
姜皙输入密码, 点击查询,ATM机上显示余额5337.02元。她顿时轻叹,许城给的钱, 或可暂且先留下的。
一起关在ATM隔间的姜添已耐不住,啊啊叫着, 拍打玻璃。
“添添,你等一下, 马上就好了。”姜皙匆忙摁取款键, 输入4500。
姜添根本不听, 拍打得更用力。
姜皙一手扶拐杖,一手拉他, 但姜添是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了, 力气很大,姜皙拉不住,终于取到钱, 立刻开门:“好了好了,出去了。”
一出去, 姜添就不闹了。
姜皙一根手指用力戳他脑门, 他脑袋晃晃,像安在脖子上的不倒翁。
许城说的别的话暂且放一边, 但关于姜添的, 确有道理。
这些年,姜皙担心在医院、救助组织留下记录,招致祸端, 一直都是自己带姜添,要么边工作边带他,要么只能将他锁屋里。但他在长大, 越来越难以管束。
刚来誉城那会儿,他因换了新城市不适应,有过情绪大崩溃,进了精神病院。医生叮嘱,说他一定要有社交。
姜皙找到蓝屋子星星之家,专门针对严重自闭症患者的公益学校,由专业心理咨询师、疗愈师带着志愿者们开发自闭症患者的兴趣,培养他们的社交能力,同时传授必要的生活和课业知识。
蓝屋子是半公益性质,有社会爱心捐赠,每月向患者家属收取的费用相对于私立机构便宜些,一月四千;若需晚间住宿,每晚二十。
姜皙初来誉城时,觉得城市太大太繁华,人员复杂,她莫名不安,总想逃离。
可姜添每周看医生,每天去蓝屋子上课、认识同学,结交朋友,状态明显好转。原打算在誉城待几月就去云南的姜皙,只得改变计划。
但上上周搬家,他又不太开心,情绪也有所起伏,所以今天去学校交每月学费前,姜皙先带他去看精神科医生,两小时的治疗,五百块。
治疗完,姜皙将姜添送去学校,碰见姜添班的潘老师。潘老师心理学出身,从事特殊教育十多年,是位很有爱心的女老师。
学校设有不同的兴趣班。姜添喜欢音乐,来这儿后,潘老师意外发现他有吹笛子的天赋。而蓝屋子与誉城天湖区少年宫仅一墙之隔。隔壁的专业老师常来教学。
短短半年,姜添进步很快。
潘老师感慨:“程添很有天赋,教笛子的吴老师昨天还夸他呢。像我之前说的,成长过程中没重视,程添的病情要是从小做社会化训练,现在都不用怎么看管,能自理了。”
姜皙说:“那时家庭困难,不懂这些。”
都以为,他是个傻子。
她也是五年前在梁城遇到易柏宇,才知姜添原来是自闭症。从那时开始,她带着姜添接受治疗。不过离开梁城后,她住在小城市,医疗不如誉城专业。
“现在也不迟。”潘老师见她拄着拐杖,问,“假肢还没修好?”
姜皙抿唇笑笑,潘老师明了,把她牵到窗边,指:“那条路过去,左拐,走到天湖区公安。斜对面那街一直走,天湖区残疾人援助中心。有免费的,你去咨询下。”
*
最近连续降温,天冷风寒,姜皙拄拐过去,脸和手被风刮得生疼。
她其实将拐杖用得很习惯了。
认识许城之初,她没能将它使用得很好,但进步很快;之后,她装了假肢,还能蹦蹦跳跳。
后来姜家出事,她一贫如洗。离开江州,跟肖谦结婚后,肖谦给她买过,可等他去世,假肢也磨损。她带着姜添,穷困潦倒;为了工作,勉强买了最次的装上;为避免磨损,不工作时都尽量用拐杖,左手磨出了茧,早习惯了。
援助中心招牌大,很好找。姜皙在门口犹豫了会儿,终于进去。
前台大姐很热心,热情说这里可以免费提供假肢。
姜皙抿唇,微窘:“我知道。听人说过了。”
来求助的人大部分会不好意思,大姐看多了:“提供身份证,填个表格就可以。”
姜皙接过表格,正要填。那人说:“填了就给你排上队。”
姜皙抬头:“排队?”
“对啊。”
“申请的人很多吗?”
“很多啊。绝大部分残疾人经济状况都不好。我们这儿靠财政拨款跟社会捐款,可杯水车薪,僧多粥少啊。”
姜皙慢慢把笔扣好了,微笑:“那还是让给别人吧。我……拐杖用习惯了。”
大姐一愣,一把夺过她身份证和表格,抄起笔登记:“排上吧,哪有你这样的。泥菩萨一个,还操心别人呢。”
姜皙心里很暖,柔声说:“谢谢你。”
“谢我干嘛,又不是我的钱。”
姜皙心想,就当是把这些年她偶尔捐出去的钱,全取出来给自己用了。虽这么想,也还是羞赧——她累积捐的不多,一万不到。姜家把她养大的那部分钱,她想还掉一点。
而且,也想替哥哥赎一点儿。
“程西江,”大姐将身份证还给她,“排队半年,最快也三个月,到时打你电话。你长期在誉城吧,我看你不是本地人。”
“应该……在。”
*
许城今天跟政法委尚杰、局长范文东、还有队中几位刑警来誉城天湖区公安开会,意在推动天湖区成立一个新的流动人口管理机制。
誉城城市大,下辖12区3县,外加4个自治区县,其中面积最大、经济最繁华、外来务工人员、流动人口最多的便是天湖区。
规范流动人口管理对整个城市的治安稳定和各类案件的防御侦破有巨大推动作用。全市公安系统针对此机制的会议去年年底就开过,但天湖区的工作进展尤其缓慢。
会议上,区公安局长刘晓光和刑侦队长老杨诚恳承认因警力、经费各方面掣肘,工作确有不足,后面工作一定全力以赴。
会议结束时,下午五点半,区局热情留他们吃饭,范文东以有工作处理为由婉拒。
几人直奔停车场,范文东问许城:“你怎么看?”
许城说:“刘局是根老油条,19个下属单位,就属他们办事最费劲。”
尚杰是市局前任局长,马上要调去公安部,叹:“天湖区最富,话语权自然就大。你这市队队长呢,又刚好是最年轻破格提拔的,人不服管也正常。”
许城笑:“今天我可没出头。您老坐那儿呢,也没见他对您多真诚。官话一箩筐往您头上倒。”
“嘿!你这——”范文东拍他后脑勺。
尚杰不以为忤,笑说:“这都次要。一线工作的是你们,你们才紧要。这天湖区啊,你上一任言队也说,最难搞就是他们。等我调走了,关系得好好打。”
上了车,小江驾车驶出停车场,院中一对中年夫妻拉着几个警察的手,声泪俱下地哭诉。丈夫头发灰白,手里举着厚厚的伸冤信纸,颤抖着要下跪。
尚杰皱眉:“天湖区最近有什么案子?”
许城对全市19个下属单位各案情况清清楚楚:“半年前有个刚毕业的女孩陈頔失踪,区公安还在调查。但,这不是她的父母,应该是……”
许城眯眼分辨,惊觉这对夫妻已苍老到如此境地:“六年前失踪的一个性工作者,李沐云。”
夫妇俩替做这行的女儿伸冤,不知受了多少白眼。
车内之人都没出声。虽说做刑警多年,可这样的场景依旧叫人心里难受。
小江握着方式盘,请示:“走吗?”
范文东叹:“走吧。这区公安的案子。”
车子开出,夜幕已降临,路灯一座座亮起。
许城无意看向窗外,却见路边一个熟悉的身影——姜皙仍穿着那件黑色长羽绒服,拄着拐,在冷风中咳嗽。
这么冷的天,他给她买的厚衣服,她还是不肯穿。
从她家去蓝屋子或南泽疗养院,都不会经过这儿。这是去……
天湖区残疾人援助中心。
许城跑遍过此类机构,一秒想起就在附近。
再见面,他没问为何不用假肢,怕刺伤她。但问过房东,得知她拐杖假肢都用。猜测是避免过度磨损或修理中。
这么看……
他回头望,姜皙的身影很快抛到车后,成了个小小的黑点。
*
不到六点,天全黑了。
姜皙下了公交,沿着巷子往家走。
没走几步,她察觉到异样,抬头看,原本天一黑就叫她心惊不安的漆黑小巷不见了。
整条路的路灯都已修好,一个接一个的白色圆锥形打向路的尽头。一圈圈洁白光斑铺陈她眼前,道路光明。
灯光暖白,照着这条年久失修的小路——碎石密集、裂缝如蛛丝,在看不清的夜里时常绊她的腿脚和拐杖。
如今,每一颗碎石、每一条裂缝,都清晰可辨。
那灯光有温度似的,从她头顶流泻而下。
这一路,她走得很稳。
只是,走到半路,经过某个楼梯岔路时,她看到了邱斯承。
老房街区距长江不到百米,房区地势高,树林间时不时几条长楼梯通往江边。江边错落几条沿江步道车道。留给市民们在夏夜里乘凉散步,夜跑赏景。
白日里,尤其是冬季,鲜少有人车往来。
邱斯承的车停在某道小楼梯下,掩映树影间。车窗落下,他坐在驾驶座上,手搭在窗户下,指头敲着车门。
姜皙快步走。
邱斯承不紧不慢下车,锁上车门。大步走上蜿蜒的楼梯。
姜皙跑到筒子楼下,回头,见邱斯承的脸从长巷一侧的地面下浮现起来。
姜皙赶忙上台阶,扑到楼梯间,一手扶拐,一手抓栏杆,双手并用,尽最快的速度往上跑。
邱斯承几大步跨上楼梯,从后面一手掐住她的脖子往上拖。姜皙扑倒在台阶上,拐杖拖地,人被他轻易拖上楼。
才到二楼,邱斯承伸手进她口袋里掏钥匙,姜皙挣扎:“放开!”
邱斯承猛将她推坐地上,像是意外她会叫喊,打量一下,说:“不装哑巴了?不怕别人知道你叫姜皙了?”
姜皙头发散乱,一身的灰土,紧盯着他,说:“楼上那个感应灯。里面有摄像头。”
邱斯承冷笑一声,只当她是吓唬,就要上前。
“许城装上去的。”
许城手法很隐蔽,但姜皙还是发现了。
这下,邱斯承从死角里小心探望二三楼拐角上吊着的那只灯,眼神阴鸷。
他回头看她,勾了唇:“他给你撑腰了?”
姜皙没讲话。
“姜小姐,你说,姜淮要是知道你这么软骨头,得从坟里爬出来吧?哦,不对,托许城的福,姜淮连坟头都没有。”
姜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在衣服后攥成拳。
邱斯承蹲下:“啧啧,我是羡慕他。做刑警这么些年,一路破大案立大功,老天赏饭似的飞黄腾达。誉城公安系统一人之下,多少人捧着。连你都能舔上去。姜小姐你忘了,他也踩过你们一家的人头?虽然你姜家人都该死,但你可真贱啊。”
姜皙一张脸在风中冷白而漠然。
他瞧着瞧着,又轻轻拍打她身上的灰尘。
姜皙坐着后退躲避,邱斯承眼神一变,扯住她衣领,窥看她锁骨,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姜皙用力打开他的手。
“是不是我咬得太轻了?”邱斯承凑近她,“姜小姐,还是我心疼你,对不对?”
离近了,他瞧见她脸颊白里透红,像最软的绒。他伸手要碰她脸颊,她飞速躲开。
邱斯承的手悬在半空,想起碰到也是徒劳,并未强求。
何况,他毕竟忌讳那枚摄像头,又笑笑:“姜小姐,姜家欠我的债,你得还。只要我在,你别想有一天安宁。”
他站起身,绕过她下楼去了。
走着走着,眉心紧皱:许城盯着这儿,他不能再来了。
*
楼道的灯熄了,姜皙静坐在阶梯上。呜咽的风声唤醒了她,她把拐杖摸过来,正想起身,见钱包掉出来了。
她打开钱包,从最里的夹层里摸出一张小小的发黄的证件照。
照片上,肖谦平静温和地看着她。
他给她比划:「好好活下去。」
自你走后,好好活下去,还挺难的。
可她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一直有好好活着。如果,不再次碰到这些人的话。
姜皙有点难过,但不至于想哭。她将照片小心放好,拿拐杖撑起自己,坚定上楼去了。
*
邱斯承走出巷子,江上狂风大作,乌云低垂。他坐进车内,用力关上车门。
他今天心情很差。
上周建筑工地出了事故,场子里也闹了事,金融公司也有隐患,他花了好大力气疏通掉,却也被骂得狗血淋头。
中午,得知在美国的妻子又恋爱了。
邱斯承对她并无感情。当初两人结合,全为生意。婚后异国分居,各玩各的。可妻子太过逍遥快乐,让他心生怨恨。
他本能地想找姜皙发泄,于是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姜家那些人早化作灰土,他心里的屈辱与仇恨却始终消弭不下半点。
邱斯承儿时的家庭是不错的。爸爸是小学体育老师,妈妈是公交售票员。家中不算富裕,但过得幸福。
直到他视为榜样的父亲被姜家马仔套路,沉迷赌钱,家里再无安宁。
原本活泼的他变得沉默寡言。后来父亲丢了工作,负债累累;家里被逼债到无路可走,母亲也逃不了许多江州女人的命运。她做的那些事,邱斯承从高一就知道了。
他忍了很久,装作不知;日日惊恐被其他人知晓。
可高三的一天,他在厕所隔间听见外头同学嗤笑他妈妈是货真价实的公交售票员,谁都可以买票上车。他想出去骂他们,跟他们打架,但他不敢。
而那几人被许城给揍了。
邱斯承自认窝囊没用,痛苦至极。他逃了学,冲回家中。却撞见他想象过无数次却从不曾亲眼所见的梦魇——主卧的床上有两个恩客。
那一瞬的视觉冲击,他身体骤然起了反应;羞耻和恶心叫他瞬间一泻千里。
自那之后,他那儿就废了。
邱斯承恨透了,买了把刀想去杀了姜成辉姜成光。但姜家那么多店铺楼宇,他不知道去哪儿找人,胡乱冲去纯色KTV门口。
刚好姜淮的车经过,停了下来。车窗落下,姜淮看了眼他的校服,问:“江州一中的学生?”
邱斯承不知他是谁,但从车子和着装气质看得出他很有钱,拘谨地点头。
姜淮问驾驶座上的人:“你觉得这个长得怎么样?”
一个长相凶凶的男人探头过来打量他一眼,说:“差了点儿,主要那个确实太帅了。不过,他也还行。”
姜淮眯眼瞧他:“当画画的模特,愿意去吗?一下午,一千块。”
2003年的一千块,是笔巨款。
邱斯承去了才知那个巨大的豪华宫殿一样的地方,是姜家。他一进去就矮了一截,眼睛无处可放,大气也不敢出。
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女生领他到小西楼一个房间门口,说:“敲门了进。里面的人画完,让你走,你就去刚才进门大厅右拐的花厅领钱。”
邱斯承敲了门,但没人回应;他很紧张,又敲了几下,里头传来很细很软的一声:“进来吧。”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姜皙,她坐在软椅里,穿着白色的蓬蓬裙子,戴着白色的蕾丝发箍,皮肤很白。落地窗开了半截,山风吹进来,撩着她的长发和裙摆,纯净美好得像童话里的小公主。
但她很安静,并不怎么说话。她漂亮的眼睛也不怎么看他。他坐在凳子上,不敢主动和她讲话,只能默默等她画完。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她说:“好了,画完了。谢谢你。”
是天生细细软软的声音,很好听。
邱斯承去花厅拿钱,姜淮在喝茶看报纸,问:“她有没有让你下次再来?”
邱斯承摇头。
姜淮皱眉:“怎么这么没用?”
邱斯承愣住。
姜淮叹气,继续看报纸:“估计画都没画。”
邱斯承怕他不给钱,忙说:“画了的。她说画完了才叫我走的。”
阿武掏钱给他:“我们小姐人很好,就算不想画,没画,也会说画了。免得你们白跑一趟,拿不到薪水。”
一千块,分文不少。
邱斯承片刻前的羞惭一瞬褪去,捧着钱,激动道:“我下次还能来吗?我保证下次表现好,让她继续画。”
姜淮头也不抬:“没下次了。”又对阿武叹,“这都多少个了,她怎么一个都看不上,就想着那臭小子!”
邱斯承突然往地上一跪:“哥,让我帮你做事吧。不管什么事,我一定做好!”
姜淮看到他眼里对金钱的渴望,轻淡一笑:“给你一个月时间。如果你在纯色能卖出一万块的酒,你就留下了。”
邱斯承决定不上学了。
在宿舍的最后一晚,他意外接到了姜皙的电话。许城去洗澡时,他手机震动了,是串陌生号码。
卢思源喊他说电话,他在浴室里回,说不用管。
很快,手机停止震动,接着,宿舍座机响了。
邱斯承离得近,接起,就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轻软的声音,很欢快的样子:“喂你好,我找下许城。”
邱斯承说:“他在洗澡。”
“那好吧,”她快乐地说,“拜拜。”
邱斯承问:“要我带什么话吗?或者,你怎么称呼?”
女孩笑声清又脆,像夏天的风铃:“不用啦,谢谢你。他应该知道。拜拜。”
电话挂了。
邱斯承心里不是滋味,而许城洗完澡出来,连问都没问,手机的未接来电也不在意。邱斯承又想,应该不是姜家那位女孩。毕竟,谁会对姜家小姐不理不睬?那可是姜家的小姐。
他离了校,拼尽全力,成功留在了姜淮身边。一个月近万的工资,让他飘飘然,感觉自己成了人生赢家。
可不到一个月,他办砸一件事,惹怒了vip。姜淮处置人向来不留情面,叶四他们下了狠手。
邱斯承从天堂坠落地狱,像条狗一样被他们围攻,拳打脚踢;他还不能反抗,也不能求饶,因为他等着处罚过后,要继续留下办事,挣钱。
可姜淮一直没喊停,他觉得自己要被打死了。突然,有人推开门,随即一道惊讶的女声:“别打了!”
房间里的人立刻停止动作。
“你们在干什么呀?”
邱斯承倒在地上,眼睛上泪和血分不清,依稀看见一团白白的影子,女孩声音很细很轻,不像是场子里的人。
“你怎么来了?”姜淮已大步走向门口,身影挡住里间,想把她带出去,“他做了点错事,教训一下。我们去那边……”
那团白色的影子却绕过姜淮,朝邱斯承走来:“做了什么错事?”
邱斯承浑身炸裂般的疼,只见一只脚和一只假肢走到他面前。女孩单膝跪下,用手帕在他眼睛上擦了擦,他就看清了姜皙的脸。
她微微拧着眉,有些担忧,于心不忍的样子。
她并没有对他说话,也没有继续擦拭,她把手帕放在他手里,就起身了,对姜淮说:“哥哥,别打他了。放他走吧。”
姜淮点了下头。
邱斯承背后被叶四踢了一脚:“喂,起来了,赶紧走。”
邱斯承像一滩烂泥,慢慢爬起来,看了一眼姜皙。
姜皙仍是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但很快就移开目光,因为姜淮重新坐去了沙发上,问她:“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姜皙立刻一瘸一拐地追去,央求:“我在电话里跟你讲,你不同意嘛。我想去学校找许城。就看一眼好不好?”
“都跟你说了不许再去。再说,”姜淮轻哧,“上次去才几天,十天有没有?”
“可我好想他呀。”
女孩的声音很缠绵。邱斯承回头。门已经关上了。他确定,他听到的是,许城。
不知那小子哪里来的好命,不过一张脸比他好看罢了。
邱斯承做事越来越顺,不再犯错,忠心又肯干,职务一步步上升,了解的事情也更多后,发现姜皙跟许城没有后续了。听卢思源说,许城似乎和方筱舒互相喜欢,没戳破而已。
他没再将这人放在心上,每天只想着好好做事,升职,赚钱。
直到一年后,姜皙忽然离家出走。两个月后被抓了回来。
同事议论纷纷,将许城描绘得神乎其神,说他胆子够大,居然敢把姜家女儿拐走;说孤男寡女小船上同吃同住两个多月,估计什么都干了,为做姜家女婿,豁出命了;又说他够狠,居然当着姜成辉的面骂姜家人渣,不肯给姜家办事,差点儿被弄死也不肯低头,怎么有人这么疯这么拽这么有种?
邱斯承冷眼听着这些碎言,并不信。可几个月后,许城空降成了他的老板之一。
在姜淮生日宴那晚,他看到许城和姜皙一起出现,坐在主桌。
也是那晚,在辉色别墅,他偷随他们而去,在楼梯间,看到许城和姜皙在亲吻。姜皙像个娃娃一样被许城抱坐在柜子上,双腿分开,她细细的腰肢被他紧搂着紧贴在他身上,他深吻着她的唇,她的脸颊,她的脖子。
她被他吻得肩膀后倾,仰起头,睫羽轻闭,红唇微启,溢出轻柔的吟哦声。
那一幕,她迷离的脸,从此印刻在他的幻想里。
只是,哪怕通过幻想她而勉强站起来,仍是不到半秒就狂泻。
他好不了了。
没关系。他还有头脑,他疯狂学习着经商,赚钱,他一定要成功!
他升职越来越快。可那晚,姜淮把球杆捅进他口腔,抵在他喉咙里,要将他捅死时,他惊恐到无以复加。
整个人的尊严被彻底践踏、踩碎。
他的人生也从那一刻被彻底颠覆。
他是个人。
他是个人啊!
为什么在姜淮眼里,他如此卑下轻贱?
嘴里被塞着球杆的恐惧和屈辱他此生无法忘记。
那一刻起,无边的仇恨与耻辱,火一样在心里燃烧。是他太软弱,只想低头求生,不敢反抗,才会被人往死里欺负。
要像许城一样,一定要强硬!心狠!才能保护自己,不受欺凌地活下去。
*
所以,这些年,他活过来了。活得越来越好。
邱斯承坐在驾驶座,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那一方小小的白色的手帕,丝缎的,绣着蕾丝边。他捧到唇边猛嗅了嗅,十多年,香味早无了。
她,为什么不记得他?
为什么不多看他一眼?明明他已经如此成功。
要是她能喜欢他……
第38章 chapter 38
chapter 38
许城回到局里, 把李沐云和陈頔的案子又翻出来看了几眼。他一直关注着这两起失踪案,但案子由天湖区管辖,线索也确实有限。
下班了, 他准备回家。但范文东说刚好经侦二队缉毒三队的队长副队都在,一起在单位食堂吃个便饭。
范文东稳坐誉城公安第一把交椅, 但相当平易近人。二十几年的老刑侦了,从一线出来的, 不打官腔, 不玩花架子;向来重视下属的工作生活, 什么都要关心。
二队的钱队三十五了,孩子马上升初中, 成绩不错;三队的孙队三十三, 孩子刚上小学,皮得很;几个副队也都家庭美满,夫妻和睦。
许城的副队张旸比自己大五岁, 结婚四年,老婆刚博士毕业, 恩爱得很。连余家祥都在去年完婚了。
范文东关心完众人近况, 看许城一眼,还没张嘴, 许城夹了块红烧肉到他碗里:“免开金口。”
一桌子笑声。
钱队笑说:“许队对另一半, 估计要求很高。”
孙队说:“许队这条件,要找个一般的姑娘,我都不同意。咱誉城警队的门面呢, 哪能糊弄。”
许城吃着菜,懒得反驳,闲闲一笑:“那是。我等着娶千金大小姐呢。”
话一落, 心略一紧。大小姐……
钱队:“我看呐,许队就是因为不恋爱不结婚,一心搞工作,才那么强。他那加班样儿,有对象的人真吃不消。”
张旸很护自己队长:“一心搞事业挺好。”
范文东道:“工作要,个人生活也得顾及,咱们这一行,该说不说,社会阴暗面是见得够够的。没点儿平凡生活的烟火气、真实感来兜底,心要荒掉的。”
许城嘴角那没心没肺的半点笑容就散掉了。
吃完饭,天已黑透。但誉城夜景极美,长江两岸高楼大厦丛立,灯火通明,宛若不夜城。绚烂的霓虹灯影投映在挡风玻璃上,薄薄光芒一片片从他静默的脸庞上流淌而过,映得他眼睛时明时暗。
他望着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夜路,恍惚不知自己将去何处,回神之时,已开下高架,前往老街区。他家在另一个方向。
意识到走错了,心却只想将错就错。
老街区街道窄,路边乱停乱放的多。电瓶车、摩托挤了一路。许城打着方向盘,留心路况,却看到路边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天寒地冻,年轻女孩身着皮夹克,紧身包臀皮裙,过膝皮靴,站在一处交通警示牌下。路过一个中年男人看她两眼,目光对上,双方了然。
男人驻足,低问:“多少?”
女孩比了两个手指。
男人皱眉,伸出一根手指。女孩摇头。男人上前抓她,不满:“都是这个价,你哪里金贵些?”
女孩吓一跳,甩他手:“你这人怎么这样?”
男人威胁:“你叫人啊,我看你敢。”
“松手!”许城喝止。
男人不松,逞能:“小弟,先来后到啊。我完事儿了才轮到——”
“警察。”许城说,“想去所里住一晚?”
男人立即松手,一心觉着他这俊朗模样不像警察,可又觉得他气质凛然可太像警察了,当即装憨:“哎呀,我喝多了,发酒疯。”边说就要溜。
“站住!”许城下巴往女孩方向指了指,“道歉了吗就走?”
男人羞急道:“她一个几——”音才没发完整,被许城凌然的眼神卡了舌,别扭地说了句对不起,走人了。
许城这才扭头看女孩,而她自他出现就一直羞愧垂头,很是无地自容,许城本想训斥她几句,见状,也只能叹了口气,说:“怎么?又没钱吃饭了?”
姚雨抬头,一脸难为情。
他问:“晚饭吃了吗?”
姚雨小声:“早饭都没吃……”
十米开外有家小吃店。
许城领她过去,给她点了碗加码的牛肉茄子盖饭,两个煎荷包蛋,一碗紫菜蛋花汤,一罐可乐。
坐下了,许城往椅子里一靠:“姚雨你行啊,江州被抓,跑誉城来了?”
姚雨有些惊讶他还记得她名字:“许警官,你……就为抓我,跟着我跑来誉城?不好意思啊给你添麻烦了。”
“……”许城要多无语有多无语,说,“我有那么闲吗?”
“那……”
“刚好碰到。你怎么又……”许城没说出“重操旧业”那四个字,转问,“要我刚才没碰上,你准备怎么办?”
姚雨眨着涂了厚厚睫毛膏的眼睛,既不痛苦也不悲伤:“那就只能一百了呀。”
许城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
“但我觉得这个人一百也不会给,会赖账的。有时碰上赖账也没办法。不过我学聪明了,现在都是先收钱。”
许城的无言以对持续了好一会儿。
上次在江州,他了解了情况。姚雨是江州下辖姚家镇的,家境贫困,父母离异,都不要她。叔婶对她不好,动辄打骂,初二稀里糊涂被堂哥诱.奸,不正当关系保持了半年,被婶子发现,打出家门,闹得全镇皆知。从此,学没上了,家也不能回,四处游荡。
老板把香喷喷的盖饭和煎鸡蛋端过来,姚雨脸上放光,立刻开心地掰筷子。许城看着她那张画了浓妆的分明还幼稚的脸,像小孩戴着大人的面具。
“我记得,你十九都没到吧?”
姚雨大口吃饭:“再过九个月,我就满十九了。”
许城:“……”
才十八岁零三个月。
许城摸兜,发现钱包落车上了。
他说:“你用微信吗?”
“用啊。”
“开通支付了没?”
“嗯嗯。因为有人不用现金,要用微信付款。”
“收款码。”
姚雨打开:“干嘛?”
许城扫码,给她转了七百块:“自己买菜做饭,够吃一个月了。”
姚雨呆了呆,想讲什么,嘴里塞满饭菜,说不出来。
许城并不太想苦口婆心劝说什么,他不爱这样。
但,斟酌再三,简短开口:“姚雨,你知道女性被害概率最高的职业吗,就你现在干的这行。我不希望哪天去看个无名女尸,结果是你。你还太年轻。”
很浅的关心,叫姚雨顿感委屈:“许警官,你今天看到我,是不是很生气啊?”
“生什么气?”
“我上次和你说,出去了就不干这个了。你肯定觉得我是个撒谎精。”
“我没生你的气。”
“那你生谁的气?”
“命运吧。”
这么些年,许城见识了社会上各种各样的灰暗,各种各样的人生,悲剧如姚雨,或者说比她更凄惨的,不计其数。
画笔在洗脏的颜料水里搅一搅,也得沾染一层灰。可他的心依然尚未麻木,也不知这是他的幸,或是不幸。
“命运?你让我掌握自己的命运吗?”姚雨不懂,但说,“我也想好好找工作的。”
可她没有任何本事,人也不太聪明,好不容易在江州一家奶茶店找了工作,有天碰上曾经的客人,笑话她,拆穿她,工作黄掉了。她想着干脆来誉城,但誉城连奶茶店招人都要高中毕业,她连高中校门都没进过,千辛万苦在火锅店寻了个刷盘子的差事,同事偷了柜台的钱,赖她头上,她分说不清,被赶出来。结果就混成了这幅样子。
许城想一想,去外边打了个电话。
杜宇康听到情况后,有些为难:“我们公司形象管理很严,怕是不行。”
许城说没事,又打了几个。
蒋青岚接起电话时是笑着的:“怎么了?”
许城吸了口冷风,说:“找你帮个忙,你那天说你们公司要个前台?”
蒋青岚笑:“什么人啊,值得许队开尊口?”
许城言简意赅说了下情况,这种事不能隐瞒她,他说:“你如果不愿意,我能理解。我开这口,也确实不太妥当。”
蒋青岚考虑不到三秒:“让她明天来吧,我先见一见。”
“行。谢了。”
“先别谢那么早。不一定留呢。”
许城淡笑:“不留也谢了。”
许城回到小吃店,告诉姚雨明天去面试。姚雨惊了,迟疑:“我学历——”
“没关系。老板要是喜欢你,就不管这些。”
他又交代她别化妆,衣着不要暴露,说到这儿,皱了眉,不客气道:“这么冷的天,你露着个腿不冷啊?”
“还好诶,我没啥优点,但特别抗冻。”姚雨居然有点骄傲和庆幸,“我要是天生怕冷,那可就惨喽。穷人,加上怕冷,是惨上加惨。老天还对我不算太坏呢。”
许城对她这粗线条的脑筋和莫名其妙的乐观也是难以评价。只是,听到怕冷二字,他心里不免拧了个结。
某人……最怕冷了。
*
许城将车停在沿江三号路,林家巷口前三百米的大楼梯下。左侧十米开外是沿江大道。天冷,晚间跳广场舞、散步的人群都不见踪影。这片江段也荒凉,对岸全是老房子,居民家的暖黄灯光和路灯的白光混成一片朦胧的星河。
冬季低位的江水缓缓流淌。
半小时前,他已把附近的道路和路灯全检查了一遍,一切正常。没问题。
许城夹着烟的手搭在车窗外,人靠在椅背里,望着暗灰色的江水出神,等上一会儿了,转眸去望长阶梯上那栋筒子楼。三楼楼道右侧第二扇窗户,仍是黑色的。
车在这儿停了半小时了。
今天其实累了,可在家也不见得安宁,心是空的,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来这儿。反倒是停在这儿,紧绷的筋骨得到了一丝舒缓、平静。
他手指点了点烟灰,放到嘴边,皱眉深吸之时,望见熟悉的人影从筒子楼旁的小巷子里冒了出来。
姜皙拄着拐,和姜添一道出现在楼前的空地上。
许城的视线胶住了,长久地追随着她。两人不紧不慢地进了楼梯间,一楼的感应灯亮了,不一会儿,二楼的也亮了,光线比一楼要白上许多。
接着,她出现在三楼走廊,开门,亮灯,进屋,关门。
他长久地望着,那扇窗子,灯光暖黄,像冬夜前路上一盏小小的灯笼。
许城坐了不知多久,香烟燃到尽头。
他下车,将烟头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沙盘,望一眼那窗户,理了理大衣衣领,拔脚走上楼梯,越走,脚步越慢,停了下来。
她不想见到他,她说了很多遍。
她说见到他,恶心。
他的露面,对她其实是种伤害。
不能再朝前走了。许城转身要下楼,可又不甘心,离去的步伐也是迈不出的。
他低头坐到台阶上,拿出一根烟叼嘴里,手捂着风,点燃,火光照亮他略显疲惫的脸孔;冷风夹着烟草滚进肺中。
他双肘搭在膝盖上,脑袋低垂,眼睫却抬起望着步道底下黑亮的江水,慢慢呼出一口烟了,眼眸垂下,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很慢地扭头,目光越过自己的肩膀,望向那扇暖黄的窗。
良久,她的影子竟映在了窗子上;她连影子都是很美好,温暖的。
可惜只停留半刻,便离去了。
冷风从江面涌上长楼梯,吹动他的衬衫衣领;筒子楼里的微光,印在他漆黑的眼底,细小如砂砾一样。
*
许城这天上班不太爽利。一上午接了好几个“联络”电话:请吃饭的、搭关系的、结派的……系统内外,政界商界。
誉城这样庞大一块地盘,类似的邀约周周都有。他一概以工作忙婉拒。
还有托关系“打个招呼”“松松手”的,许城笑一句:“我要工作丢了住你家?”搪塞过去。
中午又接到一通难说舒心还是糟心的电话。
早在区公安外看见姜皙那天,许城找到残疾人援助中心,打听到“程西江”最近登记了捐助申请。他提出匿名一对一捐赠。
工作人员拿出合作假肢公司的价目表,许城选了最贵那一档——耗费他目前存款的一大半。
对方大吃一惊,别说第一档,这儿第二三档都很少有人选,一般是五六档位。
“要实名吗?”
“一定要匿名。”许城强调,“麻烦您对她说,是四档的。”她那么机敏。
“那钱都差了好几截!”
而今天,许城刚吃完午饭,就接到工作人员的电话。
“不好意思啊易先生,登记出了错误。已经有一位男士对程西江进行了一对一匿名捐助,而且是第一档,假肢已做好,刚由程西江领走了。您这份捐款要不退回?”
许城先是愣了下,还有位男士在默默帮她。
隔半秒:“我姓许。”
对方一愣,赶忙翻记录:“哎呀不好意思,打错了。”
许城静静的,问:“程西江装好假肢了?”
“对呢,许先生,最好的一档。她说非常舒服贴合呢。”
许城浅笑了下:“谢谢你们,辛苦了。”
“是我们谢谢你。”对方挂电话时,对旁边人嘀咕,“那易先生没留电话啊,联系不上,这钱怎么退?”
放下电话,许城不知是种什么心情。
那个姓易的男人,是出于什么心理?
*
姜皙换上新假肢,次日上午就去了枫芦家园。她给那儿一户人家做保洁,帮易柏宇“查看”一些情况。
五年前,易柏宇是长江梁城段查走私的江警,机缘巧合认识了那时在采砂船上的姜皙。后者无意间给他提供了些线索,两人就此认识,成了朋友和线人。
但不过两年,姜皙去了别的城市,而易柏宇不久后调回老家誉城,成了天湖区警察。
半年多前,两人意外在轮渡上重逢。
那时的姜皙什么工作都做,易柏宇和他朋友祝飞意外发现姜皙的身份可以帮他们找到很多线索,就拉她做了“兼职”线人。
姜皙安静,看着柔弱,有时还有“哑巴”人设,谁都不对她设防。她要想观察搜集什么,非常顺利。
就像今天在枫芦家园,她打扫书房时,户主和老婆在客厅里看电视,完全不注意她。她轻易就拍到了易柏宇想要的东西。
等收工出来,将图片发出。他立刻转来八百。
姜皙没收:「不要了。这笔钱,抵我假肢的脚爪吧。」
易柏宇:「……啊,你怎么知道是我?」
姜皙:「我又不是傻子,那天我跟你说在等援助中心的假肢,第二天工作人员就联系我了。
╭(╯^╰)╮」
「哈哈,我和祝飞一起凑的钱。倒也没想到那边速度那么快。」
祝飞是易柏宇的好哥儿们,一个热血正义的调查记者,就职于问真新闻。
「祝飞那小气鬼,居然舍得拔毛。」
「哈哈哈,祝飞养着线人三千,他都快吃草了。」
「假肢费,以后还给你们。」
「西江,你不用跟我们这么客气。我们经费有限,给你的费用一直挺少的。你帮了我们很多。假肢好用吗?」
「特别好用!(*^▽^*)果然是政府机构诶,超级良心,四档的价位比外头公司卖的质量好太太太多了。
(*^▽^*)」
后头的话没说,好得快抵上以前在姜家用的。
「那就好!」
姜皙想到什么:「我知道不好聊案件,但枫芦家园这个,是跟线上博.彩有关?」
「下次见面了聊。」
「嗯。」
姜皙收起手机,抬头见自己走到了长江边。
这时节,水位很低,但清透漂亮。
她时隔许久换上假肢,脚步轻快,甚至小小地蹦跳了下,来到江边。
这些年的大部分时间,她在各类船只上度过,总从江上遥望城市,都快忘了从岸上看长江是种什么感觉。
她望着来往的轮船,想起自己好久没有一个人放松会儿了,就走去江边,一个人坐下,托腮看了许久的江水。
天地好宽阔啊,水也不停歇地东流。
坐到感觉有点冷了,她起身,但还舍不得这一刻只属于自己的清净和自由,便沿着长江和梧桐江一直步行。
她一口气走了近千米,撞见一艘蓝白相间的豪华船停在江边。上下三层,奢华又漂亮,顶上挂着“临江梧桐·江上餐厅”。
从船身到江岸有条栈道,鲜花锦簇。招牌写着“招聘。”
午班晚班切换,每日一班,上六休一,薪水有7000,还带绩效奖。大城市果然不一样。
姜皙知道餐厅尤其是高级餐厅,上班极累,但每日四五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意味着她有空照顾姜添,甚至继续摆摊。
许城说的关于工作的那几句话,她其实知道是对的。
因为没有假肢,上次阿姨介绍的面试机会错过了。这次……
也许是新假肢给了勇气,姜皙走上栈道。
一进去就感受到餐厅的高奢。
前台女孩听说她来应聘,热情地带她进去,还小声叮嘱:“但你要小心,我们经理非常可怕。对了,我叫小水。”
姜皙愣愣点了下头。
下午三点半,偌大的船上餐厅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两排服务生站得整整齐齐接受检阅。
经理黄亚琪三十多岁,身板挺直,面容冷酷,眼睛鹰一样从几排服务生身上扫过。
她慢慢踱步,从一个女孩儿衣领上缓缓拉出一根掉落的头发,女孩立刻低头:“对不起。”
黄亚琪语气冷得像冰:“扣你的钱,跟我说什么对不起?”
到下一个跟前,眼一垂:“袜子勾丝,你眼睛看不到?”
“我马上去换。”
一番扫视下来,所有人瑟瑟发抖。
小水领着姜皙走来,她目光一瞥,很不客气:“干嘛的?”
姜皙说:“面试。
黄亚琪伸手:“简历。”
姜皙抿唇:“我是路过看见的,没带简历。”
她也写不出简历。
肖谦死后,她找的都是船只上不留记录、不走社保的工作,加上照顾姜添需要大量时间心力;尤其头几年,姜添几乎离不开人。她能找的工作种类受到极大限制。
黄亚琪问:“现在做的什么工作?”
“卖手机壳。手机贴膜。护工。保洁。”
不止黄亚琪,几排服务生都惊奇地看过来,但姜皙神色坦然。
黄亚琪厉声问小水:“你觉得我闲的是吗?”
小水也很尴尬,但姜皙温声开口:“我有相关工作经历的。我在东方之星游轮上做过服务生,两年就做到了领班。”
那时,肖谦是修理工。他们带着姜添,在船上过了两年多的平静日子。
东方之星是很高档的游轮,黄亚琪清楚,眼神挪来半点:“什么时候离的职?”
“六年前。”
黄亚琪:“……”
小水心叹:倒也不必太诚实,你撒点儿谎呀。
黄亚琪:“太久了。”
姜皙眨巴眼睛:“会骑自行车,隔多久也会骑啊。”
有男服务生噗嗤一笑,黄亚琪冷冷扫一眼,不太耐烦看她:“说下你那时工作都干些什么?”
姜皙详细讲了一遍,黄亚琪听她言之有物,不是撒谎:“知道了。学历?”
姜皙这下垂了垂眼,说:“高中……”
特殊学校……也算吧。
黄亚琪公事公办:“我们是高档餐厅,最低大专。”
客观来说,姜皙的样貌、气质很不错,看着赏心悦目的舒服。但这是老板的死规定。
她冷淡道:“你去别的地方,稍低一等级的餐厅会愿意用你。”
姜皙想了想,看了眼桌上菜单,说:“我很会用刀叉剥龙虾。老板、客人都夸过。”
黄亚琪挑眉,好奇用个刀叉能轻松到哪种程度,正好今天员工考核,有现成的菜式。让她试试。
一盘龙虾端上来,姜皙手握刀叉,十几秒将虾肉剥离,虾壳翻转,丝毫未损。她动作轻盈灵巧,姿态舒展放松,毫不笨重费力,像……妲己剥葡萄。
在场服务员看惊了;连黄亚琪都愣了下,无话可说。
姜皙放下刀叉,后退一步。这一退,黄亚琪察觉到,看向她左脚:“脚怎么回事?”
“假肢。”
“残疾人,倒能减税。”黄亚琪说话很直,“但我们这行,工作强度很大,一直站着,普通人都腰酸背痛,你吃不消。”
“我能。”
黄亚琪不信:“其他人都累,没义务帮你收摊子,知道吗?”
姜皙温声坚持:“我可以的。如果您觉得我不行。三天内,不用一分钱,我走人。”
黄亚琪皱眉,隔几秒:“说实话,会痛吗?”
姜皙不会撒谎,一迟疑,就露馅了。
黄亚琪没心情在她身上费时间了:“走吧。你适合找个坐着的工作。”
姜皙平淡开口:“我没那个条件。”
黄亚琪这下认真看她了。这女孩给她第一印象是很漂亮,可她还给人另一种更深的感觉,对,很平静,也坦淡。
糟糕的简历、低层次的学历,残疾的身体,窘迫的经济条件,可她不觉卑下,对一切都坦然。
黄亚琪再问了一遍:“说实话,会痛吗?”
“站久了,会。”
“疼也没关系?”
姜皙点头:“嗯,我很能忍。”
第39章 chapter 39
chapter 39
临江梧桐的老板是位中年男士, 一心想打造高格调。那天来巡视,得知平日铁面无私、毫不留情的黄亚琪居然招了个没文凭的,不乐意了。
“餐厅品质在那儿, 怎么能找个高中毕业的?人在哪儿,叫她走人。”
黄亚琪面无表情:“刚刚经过, 您夸漂亮能干的那个。”
一分钟前,老板从一楼大厅经过, 见到一个纤秀美丽的女孩在布桌, 铺桌布, 摆台,插花。
西餐盘子多, 又重, 她细细一条手臂能端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盘子,按种类顺序层层叠叠地摆放。分毫不乱,不发出半点脆响。动作优雅不说, 女孩气质也很好,安静淡然, 跟他心中的理想餐厅一样优雅。
老板一声没吭, 姜皙就彻底留下了。
临江梧桐分午班、夜班,一天上一个班次。听着空闲, 实际高压且累人。
上班连站四五个小时, 布桌,叠餐巾,检查盐罐胡椒罐, 引客,端盘,记菜单, 做推荐,时刻添水斟酒,撤盘子上盘子。
西餐规矩繁复,不同菜式配不同的碟子叉子勺子,不同饮品配不同的水杯果汁杯香槟杯红酒杯。一顿饭换几十个盘子杯子,数不清的刀叉。一样都不许出错,也不许出声响。
黄亚琪极其严厉,谁要是引座忘了给客人抽椅子,端菜忘了向客人打招呼,必点名批评。要是上错桌号,赔罪的甜品钱直接从工资里扣。
姜皙上完一周的班,走进员工休息室,小疏开心地挽住她手臂:“下班我请你吃蛋糕!”
姜皙莫名:“为什么?”
小疏:“谢谢你让我赢钱。”
小采:“我们打赌。”
小水:“赌你这周会不会犯错。这鬼餐厅,哪有人不犯错的?”
小果:“结果全让小疏一个人赢了。”
“啊……”姜皙羞涩道,“谢谢小疏支持我。”
“嘿嘿,因为得有一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赌局才能开。我抓阄抓到了。”
姜皙噗嗤:“那也还是谢谢。”
小水凑上来:“程西江,你脑子怎么长的,那么琐碎,怎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姜皙愣了愣,疑惑又寻常地说:“很简单啊。不去想别的事,只想着手头要做的事,就好了呀。”
小果惊呼:“你不会走神吗?上班好无聊,我看人家吃饭,脑袋都飞到昨天的电视剧里去啦!”
姜皙说:“我没想那么多诶。”
她做一件事,就只想着那一件事。
做厨娘,就想着把菜洗干净,调料顺序和计量把握好;做账房,就把每笔账记得清清楚楚;做清洁,就想着怎么对付灰尘污渍;贴膜,就认真黏掉灰尘、除去小气泡;护理患者,就把他们的头发梳好,脸颊擦干净,指甲剪整齐……
一直都这样,她也没什么别的好想的。
生活简单,想法也简单。努力工作,认真养活自己和添添。
门忽然被大力推开,小瓜双手捧成兜,轻呼:“同志们,我从后厨偷来的大蓝莓!”
几个女孩涌上去,大快朵颐。
姜皙微微瞪大眼睛。
小水:“西江,来吃啊!餐厅给客人的餐前水果超贵的!快来。”
姜皙小声:“偷餐厅的,不太好吧……”
小果不跟她废话,一颗比五毛硬币还大的蓝莓塞她嘴里。
姜皙:Σ(⊙▽⊙"a!!好甜!!
小疏:“当晚剩的水果可以‘偷吃’。没事儿。我还偷剩菜吃呢!”
姜皙说:“能再给我一颗吗?我想带给我弟弟尝一下。”
正说着,黄亚琪推门进来,轻松的气氛立刻退散。
黄亚琪扫了众人一眼,看姜皙:“老板那天问了,会讲英语吗?”
“不太行。”姜皙诚实回答,“但我正在学。”
小水帮腔:“真的。前几天程西江还问我怎么学英语呢?她不知道在哪儿找资源。我都教她了。”
黄亚琪没有表扬的意思,反而鄙夷:“资源都不会找?我看你那样子该读书时没好好读,只想着谈恋爱吧。搞到现在一点技能没有,最见不得你这种。”
姜皙一点不生气,乖乖点头,说:“亚琪姐,我会努力学的。”
她这样子,黄亚琪没地方发脾气;要走,又问:“你江城山区里出来的?”
“嗯。”
“你们那儿最重男轻女!当姐姐的只有被吸血的命。一颗蓝莓还想着给弟弟。你这么喜欢奉献,甩不脱了。估计能干出攒工资给弟弟买房那种蠢事。”
姜皙缓声说:“不是的。我是福利院长大的。弟弟是自闭症。”
黄亚琪一噎,什么话没说,走了。
姜皙换衣服下班时,后厨学徒过来给了她一盒蓝莓,多的话没讲。
晚上回到家,姜添看到蓝莓,果然很惊奇:“姐姐,怎么有这~~么大的蓝莓?”
姜皙特意留了枚五毛硬币,欢欣地掏出来摆在蓝莓旁:“添添你看。比硬币还大一圈呢。”
“哇!真的!比硬币还大!”
“你快吃。很甜。”
姜添吃了一颗,甜得开心得直摆脑袋。姜皙也笑,觉得今晚很幸福。
“我姐姐,最厉害。”
“为什么?”
“你有世界上最~~大的蓝莓!”
姜皙歪头一想,又笑了:“是哦。我最厉害。”
*
许城刚复核完江澄区一份结案报告,签了字让小江拿走,想起什么,又起身去隔壁副队办公室,张旸正在看电脑。
许城没进屋,敲了敲门:“鑫海小区‘妻子跳楼’那个,丈夫杀妻骗保,是通过什么平台赌博?”
“Q群微信群,还有专门的境外链接。”张旸说,“几个区的经侦队已经关注了,这几年线上赌博很猖狂。”
“行。”正要走,余家祥拿着份报告过来,“许队,白塔区吴队发来传真,说夏天在东山湖发现的那具男尸,没头绪了。叫我们看看。”
许城接过报告翻阅,张旸也凑过来。
男子叫陈平,二十八岁,做房产销售的。被人绑了沉湖。尸检是溺水死亡。有现金缺失。白塔区公安开会后的一致意见是,熟人作案的仇杀。可调查了陈平的各路社会关系,走访、排查、审讯,至今连嫌疑人影子都没摸到。
张旸看完材料:“逻辑都是对的,确实没问题。”
许城未下判断,道:“让队里人都看看吧。把审讯视频也调来。”
队里看过的结果是,环节都没问题,对社会关系的摸排并无疏漏。几个可疑人物,经审讯和取证,也排除了嫌疑。
没多久,白塔区公安的吴队打来电话,问许城意见。
许城说:“步骤全对,却没结果。就只有一种原因,方向错了。”
“不是仇杀?怎么会?”吴队说,虽然死者遗失了现金,但银行卡都在,且罪犯并非先杀人后抛尸,而是残忍将其沉湖溺死,还专门带去东山湖溺死,就是熟人作案。”
他一通絮絮叨叨。
许城歪头,耳朵和肩膀夹着座机听筒,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翻看了眼资料,耐心地听对方长篇大论摆各种理论和分析来证明他的判断。
许城靠进椅子里,微皱了眉,却也没打断他。他理解他这种憋屈,等对方终于停了,许城问:“讲完了吗?”
吴队叹气:“请指教吧。”
许城脸色微肃:“如果我接这案子,第一反应也是你现在这方向;但我不会完全排除第二种可能——纯粹的劫财。银行卡会留记录,凶手不是傻子。他反而是个偷窃抢劫惯犯。如果是这种情况,凶手或许根本不认识死者,而是看到死者露财,临时作案。他把人绑了扔水里,恰恰是他还不太敢直接杀人。”
吴队停了一会儿,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但很快反驳:“抢劫犯怎么费力把人运去东山湖?他都有车开了,还为了几千块钱杀人?”
“要不是他运去的呢?”许城从白纸里抬眸,“死者被发现时,去世快一个月了。他死前一个月,刚好汛期,江水倒灌,他是那时冲进东山湖的。凶手估计也是看到洪水,觉得是个好机会,以为他会冲去下游城市。没想到,中途灌进东山湖了。”
吴队哑口半刻,已没了什么底气:“但,从江里冲进湖里,这概率不大吧?”
“吴队,死者的衣服检测,沾了机油。东山湖没有娱乐设施。但我看死者上下班会经过江边码头,那里有很多船。”
那头静默良久,传来一声:“艹!我他妈——”
许城笑了声,安慰:“但你们排查工作确实做得很细致,无可挑剔。你手下人是肯做事的。”
吴队无奈:“你就挖苦我吧。”
“是真夸。”许城正色,“凶手是经常在白塔区死者公司和江边来往的偷窃抢劫惯犯,而且很可能是个赌徒。我要猜的没错,这人已经在你们下辖几个派出所备过案了,去打听一下,很快就能找到。”
吴队大叹:“谢了,改天吃饭。”
许城挂了电话。
忙到下午,杜宇康打来电话,提醒他明天周五了。
他要跟恋爱十年的女友杨苏求婚,叫许城去见证。
许城说:“你俩二人世界,没必要扯我去当电灯泡啊,再说临江梧桐人均不便宜。”
“我不喊你去,杨苏不就立马猜到我要求婚了嘛,惊喜哪儿来?”
“行。”
“她把车开走了,明天我下班早,去你办公室坐坐可以吧。好久没参观许队办公室了。”
“行——”许城一声拖得很长。
周五快下班时,蒋青岚过来看范文东,说是探望伯伯。
范文东笑问她与许城关系是否有眉目。蒋青岚说,只是朋友吃饭,做长辈的别不合时宜地在一旁摇旗呐喊。
范文东说,行。不过你要真有眼光,该看得出许城无论各方面都是挑不出毛病的。
蒋青岚当然有眼光。
起先,她只是听父亲提及范伯伯这个下属,在誉城八年一次的三十岁以下特优青年破格提处政策中,成了荣升处级的五位青年之一,也是公安系统中唯一一位,打破历来最年轻记录。
她父亲身居高位,只有她这独女。她不是那种做着爱情美梦的小女生。爱不爱的,没那么重要,所以她去了相亲局。而许城比她想的要好太多。她思想开放,想过哪怕一夜情也不赖。可惜,许城很明显对她只有礼貌。
她也曾试探,他若需要这段婚姻助益,两人强强联合,各取所需也不错。可他无动于衷。
但这次许城意外请她帮忙,叫她触碰到了一丝他真实的温度。
之前展露在她面前的许城有礼有度,不羁从容,还有点小幽默吐槽;可她却总有种触不到他内里的感觉。他什么事都能聊,但从不聊私事,也不谈感受,将内心包裹得很严密,一丝缝隙都不给外界看。
她无论如何没想到,许城会为了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年轻妓.女,向她开口承人情。她忽然发现,他这个人是真实地温热着的。一瞬有了实感。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绝大部分人都自诩好人,但蒋青岚知道,很多人都不是。
她那些随意轻浮的想法没有了,而有了尊重。所以,
“我跟他,更适合做朋友。”蒋青岚朗笑着说。
她跟范文东告辞,顺带去看下许城,结果说在审犯人。
蒋青岚不等了,发了条消息:「姚雨人不错,留下了。对了,相亲的事儿翻篇了。交个朋友。自我介绍下,问真新闻CEO,蒋青岚。」
*
杜宇康走进许城办公室,人不在。
他熟练地给自己倒了杯水,踱步到许城桌边,看见桌上的相框。一张儿时全家福,一张方信平方筱舒和李知渠。
他看着方筱舒李知渠的脸,莫名地,想到那个他没见过几面已记不太清样貌的姜家小姐。
他避开眼神,将杯中水喝完,纸杯捏了扔进垃圾篓,却见篓里一堆折纸,许多小纸船、乌篷船,夹杂一两只小兔子,花儿。
杜宇康静默了,直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他展露笑脸,正要打招呼。
许城进了门,因刚在审犯人,他眉心微蹙着,整张脸有些冷凌,生人勿近。
杜宇康就莫名没敢开口。许警官有点吓人。
许城见到他,眉目舒展了点,但脸色仍冷清,说:“稍等一下。”
“好。”
杜宇康在一旁安静如蚂蚁,许城站在办公桌前,微俯身解锁电脑,双目紧盯显示屏,拿鼠标键盘滚动敲打几下,发送文件后,关了机。
这会儿,他神色恢复如常了,松了松肩膀,说:“还有一分钟下班。”
杜宇康笑:“卧槽。你刚进来那会儿,确实像个刑警。吓得我都不敢说话。”
座机响了。
许城无奈:“要临时出了事儿,你就自己去求婚吧。”
杜宇康内心悲鸣:不要啊!
许城接起电话:“喂?”
那头是吴队,很激动也很兴奋:“抓到了!跟你说的一样,玉泉路派出所的常客!偷窃犯,赌徒!今早上门,人就吓软了。”
许城笑:“好事儿,恭喜。”
“谢了,许队。改天请吃饭。”
许城手指轻挠耳朵,笑说:“这种话是听得耳朵起茧了,饭是一顿没看到。”
吴队大呼,也大笑:“肯定是别人,不是我!”
“下次再说,先撤了,别占用我下班时间。”他语气没正形,“闲聊得找对时候。”
“行嘞,周末愉快。”
许城挂了电话:“赶紧走,等会儿又响了。”
杜宇康随他快速溜出门。
上了车,许城问:“要结婚了什么感觉?”
“说实话,有点儿小激动,我以后就是有家室的人了。杨苏这小婆娘,得跟我绑一辈子了。”
许城瞧他那嘚瑟样,啧了一声。
“我结婚吧,就得跟我最喜欢的人结。幸福!”要不是坐在车上,杜宇康能手舞足蹈,“我没啥大本事,这辈子也不求大富大贵。有喜欢的人,好吃的饭,白天有精神,夜里睡安稳,就够了。”
许城由衷微笑:“挺好。”又说,“卢思源也定下了,对方是江州师范的讲师。”
卢思源家里催得紧,前段时间相亲碰上这位女生,双方家境、年龄、职业、一切都很匹配,看着还顺眼,就定了。
“也很好。靠真爱打基础的婚姻是一小部分,更多是找个同伴匹配合作,靠物质和资源打基础。那也不错啊。”杜宇康本就心胸开阔,思想包容,说,“就说你,你要一心搞事业的话,就别管爱不爱。你们体制内给你介绍的不是这家女儿就是那家女儿,找个双方都有增益的,强强联合。你跟我不一样,是干大事的,前途不可限量。婚姻得好好选。”
“怎么突然扯我身上来了?”许城问,“杨苏出发了吗?”
“出发了。”
“那得快点,别迟了。”
结果,在岸边停车场一下车就碰上杨苏。
杨苏哈哈大笑:“怎么这么巧?我疯狂加速,就想赶在你们前面到呢!”
许城说:“一路快把油门踩冒烟了。”
临江梧桐停靠于梧桐江上,与长江交界处不到五百米。
窗外是两岸CBD风景,夜景璀璨,景色绝佳。
春夏天气适宜、水位适合时,甲板的露天座位一座难求。
许城和杜宇康杨苏沿栈道上船,谈笑着推门而入。
杜宇康报了手机尾号和姓氏。
前台查验有预约,说着稍等,随即拿起对讲机:“12号桌客人到了,程西江,领客人就座。”
许城听到这名字,脑袋迟缓地处理了一秒,身后传来那轻细而柔软的声音:“几位先生小姐需要存放外套吗?”
他回头,恰就撞见了她清澈温和的眉眼。
第40章 chapter 40
chapter 40
姜皙已从背影中认出许城, 她接过杜宇康和杨苏递来的大衣,复而看向他,没有重复开口, 眼中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杜宇康察觉许城表情微僵,以为他拘谨, 说:“你要不想存,放去座位上也行。”
许城没听到他的话, 反而受姜皙眼神驱使, 将大衣脱下来递给她。姜皙接过, 交给同事,后者拿去衣帽间。
姜皙侧身, 微点头:“先生小姐这边请, 注意台阶。”
她走在前面。许城看向她的左腿,隐藏在裤腿里的那条假肢一定很适合她,她走路顺畅而轻松。
只是, 又不免想起那个姓易的男人。
可……他这段时间并未再见他在她身边出现。普通朋友?
餐厅里灯光柔暗,桌与桌相距不近。
12号桌在船舱中心位置,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直面CBD缤纷夜景。已有与姜皙配对合作的送餐服务生等待, 迅速为杜宇康和杨苏拉椅子。
姜皙亦轻轻替许城拉开椅子,许城过去, 椅子很服帖地拢好。
许城沉默坐下。
杨苏叹:“这儿真漂亮。杜宇康你发了什么奖金这么破费?”
杜宇康笑:“卖了辆SUV, 提成丰厚。”
许城眼睛看着桌面,实际却不知看哪儿。
“几位先生小姐请先看下菜单。”姜皙递来三份菜单和酒水单,又从一旁的工作台上拿来玻璃水壶, 为三人添水。
许城目光落在白纸上,一个个中文字块在分解,进不去脑子。他余光向上看她的手, 裂纹早已淡去,手指又细又白。
“这几个套餐看着都很好吃诶。”杨苏声音变小,“但好贵……”
杜宇康掩饰住紧张:“哎呀,偶尔吃一顿,又不是天天吃。”
“也是。那我要冬季B套餐。”
杜宇康:“我点C套餐,都尝尝。”
杨苏大幅点头,冲男友竖大拇指。
“许城,你呢?”
“一样。”许城阖上菜单,递给姜皙时,很匆匆地抬眼瞥了她一下。
杜宇康、杨苏、姜皙,三人都看着他。
杨苏拿手指:“我B,他C,你跟谁一样?”
“哦。杜宇康。”
姜皙要收走菜单,许城便知,她还记得杜宇康。
杨苏冲许城笑:“你不选个A?这样,我们三种都能尝。”
姜皙的手便悬在半空,和许城握着同一份菜单。
半秒后,她要收手,许城将菜单推到她手心,说:“还是C。”
A套餐太贵,他不想杜宇康太破费。
姜皙轻声问:“酒水需要吗?”
杨苏眨巴眼睛,大方地小声:“红酒会不会很贵?”
姜皙笑了,翻开酒单:“这两款性价比不错的。”
她一看,果然,便点了瓶红酒。
姜皙走去一旁工作台,将单子收进抽屉。
许城听着她的动静,盯着桌上她倒的那杯水,面容有些沉默。
杨苏第一次来这么高级的餐厅,四下打量,说:“这服务生声音真好听。又细又柔。长得也好漂亮,真有气质。不愧是高档餐厅诶。”
杜宇康还是紧张,干巴巴地说:“是啊。”
许城抬起杯子,喝了口水。
他早注意到了。姜皙今天盘了发,头发梳得一丝不露,头型完美,更衬出一张脸庞白皙美好。
很快,姜皙回来,放上餐前面包,礼貌地躬身低语:“这是现烤的黑面包、蒜香片和全麦面包,请慢用。”
许城轻声:“谢谢。”
她人一走,他又是沉默。
杨苏坐了几秒,皱眉:“你们俩怎么回事,今天话都这么少?”
她性格活泼,最受不了空气突然安静。
杜宇康立马笑起来:“刚在外面冻到了,缓缓。”他赶忙找了个话题,“许城你新房子是不是快装修好了?”
许城大学毕业那会儿,期房的概念刚出来,他走在街上被人塞了张0首付买房的传单,买了套76平的小期房,公积金还款。楼盘施工极慢,看着像要跑路。不过他恰好赶上单位最后一波无产权分房,住进了家属区的老房子。
两年前期房盖好。但家属区离单位更近,所以一直没管。直到今年夏天才装修。
“快了。”
杨苏咬着面包:“这几年房价没什么变化哦。”
“嗯。”
姜皙折返,一手拿香槟,一手将杯子放到桌上:“这是餐厅赠送的餐前香槟酒,请您品尝。”
她正要给杯子里倒酒,许城抬手阻拦:“不用,我开车。”
他指尖与她的,在透明的玻璃杯旁触碰到一起。她的手立刻隐秘而小幅地躲了回去,像蜗牛的触角。而他的手在半空中凝滞一下,才慢慢垂放到桌上,指尖微颤了颤。
杜宇康察觉到空气有异样,但面前两人皆垂眸顺耳,安静到凝固。
那一刻,杜宇康认真看向姜皙,一愣。求婚的紧张全忘了,这位女服务生怎么……有些眼熟?
感觉是个很重要的人,可他想不起来。
杨苏大方举手:“我要一杯谢谢~两位男士都开车。”
姜皙转身给她倒香槟,淡金色的液体在玻璃杯中流淌。她说着请慢用,离开去到工作台,背对他们,整理台上的餐具。
许城捏着水杯,沉默;杜宇康蹙眉,沉默。
杨苏看看许城,看看杜宇康,眉心慢慢拧起。
桌上安静得出奇。
直到姜皙领着男服务生来上第一道菜,她到许城身边,仍是躬了身,面含微笑,轻柔开口:“这是我们的开胃菜,鲟鱼子酱配茴香和牛油果,请慢用。”
不知为何,她每每躬身,只是稍稍拉近她与他的距离,许城便动弹不得。
许城低声:“谢谢。”
杨苏:“杜宇康?”
“啊?”
“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杜宇康吓一跳:“什么?”
“你今天看着像心里有鬼。”
“你别乱讲。”
“请我吃大餐,还把许城抓来。犯错了想讨好我,抓许城当说客对吧?!还选这么好的餐厅,我都不能掀桌!”
许城扶额。
已为许城上完菜、且知今晚有求婚的姜皙直起身,温柔对杨苏:“您好,给您上菜,我能收下您的餐盘吗?”
杨苏顿了下:“哦,好。”
姜皙先后收掉杨苏和杜宇康的大餐盘,杜宇康很感激地看她,就是这一眼,他恍然:“许城——”
杨苏:“杜宇康,你别想岔开话题!”
杜宇康:“她是不是长得有点像你之前那女朋友,江州的。”
许城脑子一紧。
杨苏:“真哒?那女朋友有这么漂亮吗?”
杜宇康:“有。我就见过一两面,记不太清了,但感觉很像。”
许城直视杜宇康:你可真特么是我好兄弟。
杨苏完全忘了杜宇康“心里有鬼”,打听:“诶,许城,你跟那女朋友谈了一年?”
姜皙走了,站回工作台,注视着这边,随时等待招呼。
许城仍盯着杜宇康,杜宇康拿表情道歉。
“差不多吧。”
“她什么样儿?”
许城实在不想说:“别问了。吃饭吧。”
可杨苏一讲起八卦,就两眼放光:“说说嘛,主要没见你有女朋友,太好奇你谈恋爱时什么样儿了。”
许城吃着开胃菜,不知道嘴里是个什么味。
杨苏将杯中红酒饮尽,放桌上:“请帮我添点红酒。谢谢。”
“好的。”姜皙拿了醒酒杯过来,往她杯中添酒。
这一刻,许城才终于抬眼,注视她的侧脸,静然而平和,很美好。
杨苏追问:“诶,你跟你江州那女朋友为什么分手?”
许城仍看着姜皙,她侧脸上没有一丝涟漪,眼帘都不曾眨一下。
他轻声说:“我做了些欺骗她的事,伤她的心了。”
杜宇康沉默。
姜皙已倒好酒,转身离开。
许城垂眼,抓住自己的餐巾。
杨苏一怔:“你别是出轨了吧?你可别毁了你在我心里的光辉形象!”
“哪有?”杜宇康很维护朋友,“许城不是那种人。他当年有他的难处。”
杜宇康观察着许城脸色不太对,忙说:“哎呀,也算不得女朋友啦。他们关系很复杂,许城对她主要是亏欠。”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杨苏一拍脑袋,“好久前听杜宇康讲过一嘴,说你当时为了任务。对那个女孩有亏欠。可我好奇啊,这么神奇的经历,跟电视剧一样,就真没有喜欢?”
杜宇康脑子麻了,察觉许城看自己的眼神锋利了,桌下轻踢杨苏一脚。
许城盯着杜宇康:“我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杜宇康汗都出来了,轻声:“夏天啊,姜家倒了之后。”
许城蹙眉:“我怎么不记得跟你聊过这个?”
“真的。那时你姑姑都在。你说觉得利用她有点愧疚,她也挺无辜。虽然不喜欢她,但她失踪了,你多少有点担心。”
这话杜宇康说过很多遍,可许城没印象,想不起来了。姜家垮台后那个夏天的事,一切都很模糊。
余光里,姜皙在不远处的餐台前忙碌。他庆幸杜宇康声音不大,她应该听不到。
杜宇康继续:“肖老师也问过你这事儿,你也是这么……”
“别说了!”许城压低了声喝止。余光瞥见姜皙过来了。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紧张。
杜宇康愣了下,不吭声了。
许城垂眼,冷静地叠着腿上的餐巾,像在对付一项大工程。
姜皙过来,上第二道菜。
她为他们换餐刀,撤餐盘。许城已用餐巾布叠出一艘柔软而洁白的小船。
姜皙端上新餐盘,柔声低语:“这一道是帝王蟹,佐蜜瓜、柑橘汁和红菜头。请慢用。”
许城忘了说谢谢,手无意识抓着餐巾一抽,小船拆掉了,餐巾平铺在他腿上。
她一次一次,一丝不苟地上来置换餐具,添水,倒酒,介绍菜品,退回一旁,等待着,注视着他们的需要。
对于许城,每道菜都味同嚼蜡。
杨苏越来越觉得不对。
杜宇康是个话痨,可今天话少得不行。
许城也话少到可怕,可他这人从来都是松弛、闲散的。
好像自从进了这餐厅,他就变了一个人。
直觉告诉她,问题出在那个女服务生身上,只要她靠近这张桌子,许城整个气场就不对,他变得很紧绷。杜宇康的眼睛也窜来窜去。
可那女服务生连看都没多看过他一眼;且她温和自然,完全不被桌上之人牵绊。
姜皙又走来了,轻问:“下一道龙虾需要我帮你们拆吗?”
许城脸色微白,来不及说什么,杜宇康点了头。
姜皙回工作台拆龙虾;很快端上餐盘,龙虾壳完整、威武地摆在盘中,虾肉饱满地剔在一旁。
“这么完整?好厉害!”杨苏赶忙拿手机拍照。
姜皙很淡地笑了下,仅出于礼貌:“这道菜是龙虾,配绿青豆,刺山柑,橙皮丝和番茄乳,请慢用。”
她又退下了。
桌上那对情侣盛赞龙虾肉鲜美多汁。
许城却想起很多年前,他回去晚了,她陪他吃宵夜。碰上龙虾,她总自告奋勇给他剥,说她能用刀叉剥出最完美的虾肉。
她……每天剥龙虾的时候,会想起那段时光吗?
许城看向窗外的夜景霓虹,忽然很希望这是一场梦。
他希望这场噩梦能马上醒过来。醒来发现,他在另一艘小船上。
但下一秒,甜品上来,杨苏轻呼出声——雪顶冰山上一枚闪着光的钻戒。
许城恍然醒神,看到杜宇康浑身颤抖,离开椅子,朝杨苏单膝跪下去。
杨苏是杜宇康的大学同学,两人体育课都选的篮球。有次上课,杨苏一个篮球猛砸篮板,球反弹回来,差点把杜宇康肋骨砸断。
他当时就觉得这女孩子好有力量,像奥特曼一样;力气大到让他心跳加速。
许城认为他把疼痛和心动给弄混了。但杜宇康借着被杨苏砸了这由头,让她负责,一来二去就好上了。
杨苏也是个活泼的,俩人凑一起,抵上一群鸭子,对口相声讲一天不带停;把许城和余家祥笑到岔气。但两人都是急性子,谁也不让谁,经常吵闹了找许城分说,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儿都往许城跟前抖落。大大小小摩擦一堆,分手了不知多少回,可十年终究一路走来了。
杨苏脸上全是眼泪,杜宇康也哭得浑身发抖,那些准备好的表白的话说得磕磕绊绊,乱七八糟。
许城浅笑看着,眼睛有些湿润。他以为他会对这求婚戏码无动于衷,可亲眼看着好友一起走过十年终成正果。怎能不触动?
大学那会儿,看着他俩争吵笑闹,他也曾幻想,如果那天回去,她还在船上;此刻校园里,她是不是也在他身旁?那他是肯定不舍得和她争吵的。
杜宇康手中的戒指已套在杨苏无名指上,两人哭成一团。
好不容易坐下,眼睛都肿了,姜皙把录屏的手机还给杜宇康,说:“恭喜。庆祝您求婚成功,今晚酒水免费。”
“谢谢!”杨苏激动轻呼,“也祝你幸福!”
姜皙微微一愣,继而微笑:“谢谢。”
“我们餐厅有摄影师,两位可以去甲板上拍照留念。”
杨苏雀跃地拉上杜宇康去拍夜景。
一方空间内,突然只剩了他们两人。许城坐在灯光下,姜皙站在暗影里。餐厅的轻音乐悠悠扬扬,隔壁座客人轻声细语。
许城终于抬眸,毫无顾忌地直视她的正脸;这一夜,她的轮廓终于清晰。
姜皙站在四五米开外,却没看他。她平静看着桌上的餐盘。
许城喝了几口水,将水杯放在桌上——她的视线里。
她站在原地,一秒,两秒,三秒——转身拿起玻璃水壶,过来给他添水。
暖白的灯光从天上流泻下来,轻纱一样覆盖在她的黑发上,照得她的脸颊清透得能看到微小的绒毛和肌肤下薄薄的血管。
许城嗓子里干燥得像含着一片沙漠,刺剌地疼,明明刚才喝过水。
“你……”
“需要再醒点儿酒吗?”她问,服务生对客人的礼貌语气。
他抬头仰望着她,而她也低眸看着他。
相顾无言。她的眼睛,黑色如墨,白色如玉;是服务生看着客人;是极淡的一副水墨画,淡到没有一丝情绪。
他恍惚想起很久前,她这双漾着光芒、永远含着柔情注视着他的、点了泪痣的杏眼。
“需要再醒点儿酒吗?”她又问了一遍。
他声音很低:“你最近好吗?”
她别开眼去,手紧紧握着水壶把,眼睛盯着桌上的酒杯。
“姜皙,”他低低唤她,“你最近好吗?”
她仍是不答。
杜宇康和杨苏回来了,她微笑:“需要再醒点儿酒吗?”
“不用了。”杨苏很快乐,“我们准备走了。谢谢你今天的服务。”
姜皙颔首:“应该的。”
结了账,姜皙温声提醒:“请带好随身物品,不要有遗漏哦。这是餐厅为您特别准备的礼物,祝订婚幸福。”
“谢谢!”
姜皙走在前边,一路领他们到前厅的衣帽间,前台服务生已拿出几人衣物。两位同事接过那对情侣的衣服,给他们穿上。
许城的大衣沉沉地落到姜皙手上。
许城面色微红,低声说:“我自己来。”
但姜皙已按规矩拎着他的大衣,在他身后展开。
他只得张开手臂;她为他穿上右衣袖,又绕身穿上左衣袖了,双手拎着挺拓的大衣,沿着他手臂提上去,披到他肩膀上,拢好了,收回手,退后一步,拉开距离。
许城理着衣领,回头看了姜皙一眼。
她温顺地垂着眼帘,并未看他。
可就是他看她的这一眼,杜宇康撞见了,许城看她的那个眼神,带有太多的情绪,绝不可能清白。
就刚才她给他穿衣的那个简单动作,许城一瞬就红透了耳朵。
杜宇康的心一沉,他其实记不太清姜皙的样貌了。可能让许城有这种反应,她不是像,她恐怕就是江州那位。
灯光晃人眼,周围一片迎来送往。
姜皙低眸领着他们,两三步走去门边,拉开大门。
江上的寒风灌进来,她一身薄薄的工作服站在风中,双手交叠垂放于身前,弯腰鞠躬:“谢谢光顾,欢迎下次光临。”
许城经过时,看到她一张小脸安静平和,鞠躬太过标准,以致他看到了她白皙的后脖颈,毛绒绒的碎发在风中拂动。
很莫名地,他忽然想起了很久远的、他吻着她汗湿的后颈的画面。
*
临江梧桐基本不翻台,一桌接待一趟顾客。
杜宇康那桌走得较早,姜皙得以提前一个小时下班。她上晚班时,会把姜添“寄存”在学校,下班后接他一起回家。
今天还早,她不紧不慢送餐具回后厨。这时后厨不忙了,一堆闲散人员。几个厨师学徒和端菜服务生在吃炸鱼饼和做甜点剩下的奶油。
“西江,过来一起吃。”
“嗯。”姜皙坐下,拿起甜点匙,晃了下神。
杜宇康求婚成功,她衷心祝福他。她记得多年前的除夕,他帮过她的。
但他说的话……
隔得不近,但她隐约听到了。
许城骗了她,不喜欢她。她早都知道了。所以,没什么的。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真的没什么。可亲耳听到杜宇康这样明确地说出来,她的心不受控制地一刺又一刺。
她赶紧忍住,舀了一大勺奶油塞进嘴里。
很甜的。没事的。
“程西江,吃这个鱼饼。趁热吃!”
“好呀。”鱼饼外脆里香,很温暖,迅速驱散心头的酸涩,她说:“我能不能——”
“给你弟弟带,我都准备好了。”
“谢谢~”姜皙又小小地幸福了,说,“我弟弟会很开心的。”
正说着,小水回来了,兴奋地端着两盘鳕鱼:“刚我桌上那两人吵架,菜还没上桌呢,人直接结账跑了。快快快,见者有份!”
她开心地将鳕鱼分块,与众人分享。
“诶,西江。”切配师拿鱼饼蘸着牛油果酱,说,“今天你那桌那男的,太帅了吧!”
话一落,厨房里男的女的齐声:“对对对!”
“来我们店的俊男美女多了,但这个真帅。”
厨师学徒:“我还好奇有多帅,去看了眼,真特么好看。”
“一开始说求婚,我还以为他求呢。没想到他是电灯泡。”
姜皙又吃了勺奶油。嗯,甜。
“哎,他们隔壁桌,小水那桌看到没。那女士背的包。”
“不就康康嘛,好多客人背。”
“她那是鳄鱼皮,三十多万呢。”
“什么?!”小水哀叹,“这世上怎么这么多有钱人!我过的是人的日子吗?简直低人一等!”
姜皙原专心吃着炸鱼饼,听到这话,说:“小水你也很好呀。没有低谁一等。”
“哪里好了?服务员一个,吃着人家不要的鳕鱼,还跟捡了多大的便宜似的。”小水忧伤地说着,大口吃鳕鱼。
“怎么不好?”姜皙说,“你工作认真,挣的钱能养活自己,喝你喜欢喝的奶茶,买你喜欢的裙子,还买了代步车,好厉害的。”
“真的?”
“嗯。你没给谁添负担,也不用靠谁供养,怎么会低谁一等?豪车、代步车;法餐、路边摊;大别墅、小公寓。可日子过来过去,不都是白天吃三餐,夜里一张床?本质不都一样吗?”
小水愣住,周围其他人也愣了。
小水一拍大腿:“对哦,我怎么没想到我也过得很好呀!嗷,西江宝贝,你真是小天使!”小水抱住她,幸福地蹭蹭,“你一说我又快乐啦!”
“你吃鳕鱼时候的快乐,不也是快乐吗?”姜皙眼睛弯弯,“快乐又不会有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