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chapter 41
chapter 41
杨苏喝了酒, 回程的路上,杜宇康开车。
杨苏举起手,看着指间的戒指, 咯咯笑:“好完美呀今天,餐厅好吃又漂亮, 还拍了美美的照片。还有见证人。”
杜宇康很自豪:“特地把许城拉来的,不然你一下猜出来, 就没惊喜了。还好你满意。”
“无敌满意!诶, 听个广播, 来首情歌。”她点开音乐电台。
悠扬缠绵的曲调播放出来,是Beyond的《喜欢你》。
“这不许城以前很喜欢听的那首歌?”杨苏说着, 眉一皱, “对了,你不觉得许城今天很奇怪?”
杜宇康装不知:“怎么?”
“他的意念,一直在看我们桌那服务生。他也从不看美女啊。”
杜宇康更确定了。那个叫程西江的, 恐怕就是姜小姐本人。
他难以形容许城最后看向她的那个眼神,有些柔情, 有些脆弱, 甚至,有些卑微地祈求。
那一瞬, 杜宇康怀疑自己眼睛被廊灯闪了。他是许城啊, 誉城多少人想捧着他巴结着他,怎么可能会有那种眼神?
可如果那人真的是姜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我一直觉得他挺挑的。”杨苏想起许城工作第一年, 破了个大案,电视台采访,穿着警察制服, 露脸了。好家伙!写信的、去局里堵他追他的不知道多少。他虽然单身,但烦都烦死,后来死活不肯再出镜。流传在网上的信息也全都清掉了。
“不过,他大学毕业那会儿是不是谈了个?”杨苏不太确定,“没见过,没印象。”
“半年那个,那在我看来都不算恋爱。”杜宇康插了句嘴,“那女孩气质有点儿像江州那位。”
杨苏八卦之魂熊熊燃起:“今天这服务生就那么像他前女友?”
“嗯。”
杨苏越想越不对:“那这明显就是喜欢啊。也不谈恋爱,看到个长得像的服务生都魂不守舍。就是一直想着她啊。你还天天说愧疚,什么愧疚能持续那么久?你十年前欠了个普通朋友,你会记到现在?你工作砸了三百万,过五年都不见得记得你老板了。
亏欠这种感觉,只对喜欢的人才有。你要不喜欢一个人,你对她做了天大的错事,都不会有愧疚。人性就这样!”
这道理,杜宇康其实明白得透透的。他望着前路,终于轻叹:“是啊。他喜欢。”
杨苏挑眉:“估计还不浅呢。”
“他很喜欢她。”杜宇康有些沉默,说,“喜欢得人都疯了。”
杨苏笑起来:“你不也喜欢我喜欢得疯了么?”
杜宇康嘴角很浅地弯了下,有点苦涩:“是吧。”
*
夜里十点半,巷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座座路灯宁静地守候着。
姜皙两姐弟的脚步声轻扰着静夜。
“有个新来的人。”姜添偏着头,抚摸着他的笛子,嗓音直板板的,“她说我吹笛子好听。”
姜皙知道他说的是学校的志愿者:“那你有没有专门为姐姐吹一首呢?”
“她是妹妹。叫小雨。”
姜添在学校属于大龄,那儿绝大多数是小孩和青少年。志愿者也多是附近的大学生,及少量社会爱心人士。
“那你有没有专门为小雨妹妹吹一首?”
“不要。现在,曲子不适合。”
姜添在“合适”、“搭配”等细枝末节的概念上总有着极度的偏执。
姜皙说:“那好吧,你以后选个适合的吹给她听。”
姜添说:“许城哥哥。”
姜皙一愣,略微莫名:“你要给他吹笛子?”
虽然她料想许城已经知道姜添的学校,估计还去踩过点,但她不认为许城会不经她允许就贸然闯进学校私下和姜添接触。
“许城哥哥,那里。”姜添指前头。
巷子尽头,许城站在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下,斑驳的树影落在他身上。他一手插在大衣兜里,一手拎着两个大袋子。旁边的垃圾桶沙盘里,隐约有烟头的微弱红光。
姜皙没打算和他打招呼,但走近了,许城唤了声:“添添。”
姜添停下来,速速看他一眼了,就看向一边,害羞地说:“许城哥哥。”
“你看。”
姜添看向他手中的袋子,眼睛亮起,兴奋地挥舞着手:“乐高。我喜欢!牛奶,我喜欢!牛肉干,我喜欢!瑞士糖……”
他细数着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每点名一个,都要加上一句“我喜欢”。
每一样玩具和零食,都是他喜欢的。牌子、种类、颜色,没有半分差错。要是哪一样稍有不对,他都会焦虑、焦躁。但每一样都是对的,所以他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转圈。
许城见他开心,不免展颜,又适时地瞥了姜皙一眼,她垂着眼,表情平淡。
许城说:“工作累吗?”
她抬眸,摇了摇头,眼神转向姜添:“添添,回家了。”
刚要迈步,许城说:“我帮你们提上去。”
姜皙盯着他手里的一堆东西,有一会儿没做声,她在做决定。
许城知道,她不想要,也不愿让姜添接受。可一来,这些姜添喜欢的东西,他上次丰富地享有不知是何时;二来,在他这么开心的情况下骤然拒绝,姜添理解不了,会大吵大闹,而她难以应付,也无法控制。
许城知道自己挺无耻,但从她本人身上实在找不到缺口,他束手无策,只能这么做。
终于,姜皙说:“添添,你自己把东西拿上去吧。”
姜添很开心:“好。”
许城递给他。
姜皙像教导小孩子:“说谢谢了吗?”
许城忙说:“不用。”
“谢谢许城哥哥。”
“不用谢。”他又说了一遍。
姜皙把钥匙交给他:“自己开门,往右拧。”
姜添歪头:“我能吹笛子吗?”
姜皙柔声:“不行。房间不是很隔音,会影响隔壁的人。太晚了,他们要睡觉的~”
“哦,他好凶,会骂人。”姜添嘀咕着,又问,“我能自己泡奶粉吗?”
“暖水瓶里的水应该不热了,等下我给你烧水,再让你自己泡奶粉,好吗?”
“我不喜欢烧水壶。”姜添皱了眉,手指一下一下点着太阳穴,“它吵死了,吵死了!”
“我知道啊~所以等下我去烧水,好吗?”
两姐弟对话,姜皙的声音始终温柔,像春日缓缓流淌的溪水。她说话天生如此,反倒是现在和他说话,武装起一把平淡疏远的嗓音。
“那我,能在等你的时候,先吃瑞士糖吗?柠檬味的。”
“只能吃一颗~”
“那我,等你十分钟。”
姜皙顿了一下,说:“不用十分钟。”
“我,等你十分钟。”姜添固执地说,“许城哥哥再见。”
“再见。”
姜皙目送姜添慢吞吞拐进楼梯间了,这才与许城对视。
,。
“你,找到新工作了?”是句废话。
“嗯。”
“挺好的。在试用期?”又是句废话。
“嗯。”
“同事们都好吗?”
“嗯。”
“累不累?”
很轻地摇头。
“工作做得顺手吗?”
“嗯。”
许城是知道的。她最早就在游轮上做服务生,但那个叫肖谦的人死去后,她就没有工作记录了。应该从事的都是不签正式社保合同的散工,隔三差五变动。
他推测,是那时遭遇了严重意外,导致她如同惊弓之鸟,四处躲避。
“你搬来这里后,城中村袭击你的那个人,有再出现吗?”
姜皙摇头。
他这些天无论是监控,还是夜里过来,都没撞见异常。
“那就好。以后要有谁再找你麻烦,你,可以找我。”
姜皙没有接话。
他像是打圆场地笑了一下,安慰:“不过现在跟早年不一样了。一年一年,治安好了很多。你应该不会再碰上。”
还是沉默。
他用力吸了口气,问:“你……还画画吗?”
他这些天专门逛了画具店,但又怕贸然买来,万一刺痛她。
姜皙仍旧一声不吭。像个死掉的紧闭的蚌壳,叫他无从下手。
以前,她哪怕沉默,也是有反应的。或脸颊绯红,或眼神流露,或双手紧绞,他一眼就能看明白。
可现在,她淡漠到好像整个人如同她水墨画笔上洗到最后的汁,了无痕迹。他抓不住,看不明,便莫名的心慌。
“姜皙……”许城低声唤她,“跟我说说话吧。”
姜皙看着他身后的栏杆。
栏杆外一边是通向江边步道的大楼梯;一边矮山上生长着多棵大树,因冬季树叶稀薄,能看到步道外流淌的江水和对岸的烟火人家。
自然,也能看到停在大楼梯下的他的车。
她在这个位置,在家中的窗户缝隙里,看到过很多次了。
“你以后别来了。邻居看见了不好。”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也没什么力度,可轻飘几个字,冰锥一样穿透许城的心脏,冷,麻木。
他低问:“为什么不能来?”
姜皙有些诧异,怀疑他没听到那句“邻居看见不好”,可再重复一遍,他估计能问出“为什么不好”这样的荒唐话。
她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要来呢?”
“我说了,想确保你安全。”
“你刚才说,治安一年一年在变好。”
许城张了张口,他在她面前的自相矛盾已明目张胆地暴露在言语上。
他后退一步,倚靠栏杆,双手伸进大衣口袋,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捏到瘪了一半的烟盒。
“姜皙,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你别打断我,让我讲完。”
隔了好几秒,姜皙嗯一声。
“当年我给李知渠做线人,确实隐瞒了你,欺骗了你,也……”他有些难以启齿,“利用了你,我郑重向你道歉,对不起。
但后来发生的事,超出了我的控制和想象。我以为你的家人,尤其是你哥哥,会受到审判。我没想到会有拒捕、枪战……
我也完全没有料到,会对你的人生造成这样的影响。我以为至少至少,你和添添能全身而退。”
他低眸凝视她:“对不起。是我害你成现在这样。”
姜皙望着枯树丫下灰黑色的梧桐江,不知听也没听。
她仍盘着发,雪白的面颊和脖颈大片光露在夜风中,显得萧清。但发夹拗不过一路走来的风霜夜路,已有几缕碎发从服帖的盘发中剥离出来,在风中扑打着她的眉眼。
她说:“我不是你害的。有没有你,姜家都会垮掉,得到制裁。没有你,也有其他人。甚至没有那些人,姜家也必然会倒。我也会是现在的下场。你做的事是对的,又哪里会害我呢?”
这话字面听着像讽刺,但她语气并非如此。许城竟有些抓不准,她这就……原谅了?可他为何仍然无力?
“如果我现在过得很好,你还会有这份歉意吗?”
他一愣,说:“这只跟我做的事有关。”
“但不好,会加重吧?可其实,这些年我并没有过得不好,真的。或许我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没有很多金钱,但我过得很平静、知足。”她面容清透,目色平缓,
“你做的事,是正义的,我知道。我只是,不想和你再有牵扯。毕竟已经过去九年多。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桥,我们其实已经差不多就是陌生人。何必呢?今天说开了,就别再来了,也别再提了。”
许城的心突然空落掉。
一股强烈的不甘心驱使下,他蹦出一句:“你恨我吗?”
她像是思考了一下,摇了下头。
他怔住。那一刻,他竟宁愿她恨他,也好过对他无怨无愤,无知无觉,像对待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和空气。
他脑子一下混乱,急切道:“姜皙,我——”
“许城,”姜皙打断他,语气仍平静,“我没有拒绝你的权利,没有选择远离你的权利,没有不被打扰的权利,是吗?”
许城内心猛烈一震。
“哪怕我再弱势,我也有选择远离你的权利吧?你不该尊重吗?”
姜皙依旧平静;许城像被打了两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
“对不起。”他低了头,第一反应脱口而出,“是我没有尊重你的权利。”
姜皙面色松动,但什么也没说。
许城恍惚。很奇怪,这一幕,
空气很冷,他靠在栏杆上,她站在他面前,洁净的盘发被将江风吹乱几缕,撩着她如山如水的眉眼。
她的眼神那样淡漠,她讲的话也分明是让他不知所措的,悲观的,疼痛的。
但这一刻的感觉,是活生生的;一缕炊烟一般,摸不透,却久久地活色生香地萦绕在那儿。
很久,许城又点了下头:“我明白。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
姜皙转身要走。
许城理智留在原地,人却本能地跟上去,伸手想要拉她;她侧身躲避,后退一步,眼神排斥而警惕。
许城抬起手腕上的表,笑得苦涩:“十分钟还没到呢。”
“……”姜皙微微瞠目,是完全说不出好话来了。
她哪里要管他那什么十分钟?可两人已走到筒子楼一楼,随时都可能有人出来,她要是不依他,他缠成这样,指不定闹出什么动静。
这人!明明前一秒还说尊重她选择远离的权利。
她盯着他的手表看,也不知他的十分钟是从哪里开始计时的。
“还有多久?”她抿紧唇。
许城不敢造次,诚实地说:“一分钟。我送你上去吧。”
姜皙不让他送,很犟地杵在原地盯着表盘上的指针。
他早该知道,她就是有这么犟。从来如此。
许城抬着手腕,姜皙盯着表盘,两人竟真就一动不动在冬夜里僵持了整整一分钟。
最后十秒时,许城开口:“我答应你,不会来打扰你。”停了下,“我会远远的,不再让你发现。”
她当年说过一样的话。姜皙的心蓦地如针刺。
指针卡过最后一秒,她头也不回往楼道里走。许城随去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楼道,感应灯亮起,她爬楼时,左腿的不便变得明显,但不影响上楼。
许城怕她疾跑,所以很慢地插兜跟在她身后,一路上了三楼。
他走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她已经迅速开门进屋,又关上门,挂上防撞链。
他两步走到她窗边,知道她站在门后。屋子里很安静,他听见姜添说:“姐姐,要烧水了。”
她的影子这才从窗边划过。
许城转身离开,下楼时发出重重的脚步声。
姜皙听见他离去,又呆了会儿,才将水壶放在底座上。
姜添拿来两样东西,放到桌上:“姐姐,这是给你的。”
一个小药箱,装了感冒药退烧药消炎药,和极其齐全的处理伤口破皮跌伤扭伤的纱布棉签碘酒膏药红花油等等,和许多各种型号的创可贴。
类似的小药箱,以前在一起时,他也备过一个。里头的东西都是他自己挑选了买齐的。
另外一件是柚子味的沐浴露,少女时期的姜皙用了很久的牌子。
好多年没用过了。
她拿起沐浴露,柚子的清香味扑鼻而来。香味会承载回忆,和他一起住在小西楼里那段缠缠绵绵的记忆仿佛忽然要倾泻出来。
阴险!
她立刻将罐子放下,扭头离开。
“姐姐,为什么,许城哥哥在,你紧张?”
姜皙一愣:“我没有啊。”
“你有。”
“没有。”
“有。”姜添说,“许城哥哥,他也紧张。你们怎么了?为什么互相紧张?”
姜皙说:“你闭上嘴巴。”
姜添嘴巴一鼓,打手语:「我闭嘴巴,你也紧张。」
姜皙比划:「让你闭嘴。」
姜添不理了。
姜皙坐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素描本,翻开,全是黑白的铅笔画、硬笔画。随手翻到一张不知何时无意识画下的男孩背影,灰蒙蒙的。她多看一眼便觉难过,迅速阖上,关进抽屉里。
第42章 chapter 42
chapter 42
2015年元旦后, 姜皙领了工资和一小笔奖金,买了个二手笔记本,一千块, 还挺好用。
她的小网店开起来了,但浏览量不多。一天十来个下单。可苍蝇腿也是肉。她通常会将货品包好, 托给隔壁奶奶等上门寄件,一单给奶奶一块钱。奶奶也很开心。
生活变得规律起来, 上班, 送姜添上下学, 陪他玩;上完白班、风不大的时候还是会去摆地摊;如果上晚班,白天就有大量时间做手机壳、自学英语, 有空也画硬笔画。
进入新的一年, 她有种生活越来越好的希望。
*
市公安局。
许城敲敲副队张旸办公室的门,张旸抬头:“诶?报告我放你桌上了。”
“知道。”许城关上门,“找你聊聊天。”
“行啊。”
许城往他对面一坐, 开门见山:“你是怎么确定你喜欢你老婆的?”
张旸差点把杯里的水喷出来:“怎么了?范局让你来调查我生活?”
“不是,就问问。”他歪头, 抠抠眉毛, “一朋友碰到点情况。”
张旸一脸稀奇:“这还用问?他要是一直想见到她,想跟她在一起, 这不就喜欢了?”
许城一滞, 心底很深处某个隐藏在岁月里的角落动了动。
但,他现在情况很复杂。他想了想,觉得要多透漏点:“先不说这个。另外一个朋友, 他碰上很久前一朋友,当初做过一些事伤害了人家,很愧疚。想做点补偿, 对方不需要也不接受。怎么办?”
“尊重意愿啊!人家说了不用,还强买强卖啊。”
许城舔了下嘴唇:“可这朋友心里很亏欠,总想做点什么。总莫名其妙想去见,哪怕偷偷几眼,都挺舒服的。主要他当初让那人受了很多伤害,自然就……挺心疼。”
张旸挑眉:“他那朋友是个女的吧?”
许城手指捏紧:“……怎么说?”
“你朋友绝对喜欢那女的。”
“可他跟这人快十年没见,也没联系。要是愧疚感作祟,那不又对不起人家?”
“你不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对她觉得亏欠的。亏欠感多深,喜欢就多深。人的感情里,恨能长久,但愧疚不会,转瞬即逝。”张旸咂着舌,摇头,“长久的愧疚,本身就因为爱啊。更别说心疼了,心都疼了,还不喜欢?你那朋友干嘛了非要给自己洗脑?”
许城没吭声。
“教他个最简单的方法。如果再见面,他对她有生理反应,那妥妥的了。人不可能对一个纯愧疚的人有反应,思想都压制死了。”
许城无语。他能怎么试?姜皙都恨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难不成他冲上去不由分说把她狂抱一把?
许城头疼,怎么就让她把生活搅成这样?
像一条冰冻多年的塑胶水管,忽然开始融化,所有的断冰要冲涌出来,拦都拦不住。
“聊完没?经侦队那边快开会了。”
“嗯。”
许城收拾心情,起了身。
市经侦队召集了各区经侦干警开会,他们注意到了近两年誉城及周边兴起的网络赌博。赌博是危害社会安定的一大毒瘤,各类罪恶滋生的温床。
上次鑫海小区“女户主跳楼”,实际为丈夫欠赌债杀妻骗保;白塔区东山湖沉尸案的罪犯,也是因网络赌博而起。
但目前发现的网络群分散,线上博.彩屋服务器在境外,给侦查工作带来极大阻碍。
许城跟张旸来旁听,坐在会议室最后边。室内乌泱泱全是人,轮到天湖区经侦副队长发言时,许城听这人讲话有条有理,逻辑清晰,且论证材料极为充分,是个聪明且踏实能干的。
他稍稍探头看一眼,愣了下。
是那天在船上和姜皙一起的男人。
易柏宇。
这名字他听二队队长提过。当时,许城吐槽天湖区刑警队那帮人难搞,二队笑说经侦队的易柏宇倒是个好警察。
易柏宇。
援助中心那个易先生。哪怕是最次档的假肢也不便宜,普通朋友不太可能做这事。
许城废了一番心思让思绪重回会议上。
开了一小时,中途茶歇,警察们放松下来,吃着茶点闲聊。都是各区各县的,平时工作有接触,但难得见面;这下聚在一起,笑声闹声不断。
许城低头看手机,耳朵放在会议室另一端。易柏宇跟几个同僚聊着生活近况。有人问起他前妻,他说一切都好。又问他想不想再找,他说有这计划,等忙完手头的案子。
“我们单位最近新入职一个小妹妹,人不错。”
易柏宇笑说:“我都离过一次了,不合适。就适合也结过婚的。”
许城吸了下脸颊,手指扒拉屏幕。他说的是“也结过婚”,而不是顺着说“也离过”。说明有特指:对方丧偶。
许城顿时很烦自己审讯能力太强,往往犯人一句话他就能听出问题。这技能他此刻不想要。
“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帮你留心。”
“高高瘦瘦,温柔又坚韧的。”易柏宇说,“杏眼最好了。”
许城手指一顿,抬眸看他。
隔着重重人影,易柏宇察觉到一道锐利的眼神,他转头,和许城对视上。
男人的眼神冷定,审视。他愣了愣。但只一瞬,人影挡住。市经侦队队长进来,继续开会了。
易柏宇坐下,不免又朝那方向看一眼,座位已空掉了。
*
姜皙送姜添去上学,把他安顿好,才出蓝屋子校门,就见许城的车停在路边,他心事重重在一旁抽烟。
过去半个多月,姜皙没再在家附近见过许城的人和车。他遵守了尊重她的承诺,不打扰她,不让她发现。
姜皙有时感觉他其实在附近,但一个刑警要隐藏起来,她也发现不了。
她渐渐无所谓,只要他做到不打扰就行。没想才守信了半个多月,他就又冒出来了。
他见了她,迅速把烟掐灭,又喝了口水,矿泉水瓶扔进车里,车窗都没关,快步朝她走来。
姜皙只当没看见,往公交车站方向去,但许城行进到面前,她只得停下。
许城一声不吭盯着她看。那眼神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姜皙莫名其妙,没工夫理他,要走,他说:“我不是打扰你。是有事找你。”
姜皙停下,黑眼睛平静看他一眼,瞟向公交车站。
“你怎么会认识易柏宇?”
姜皙默默的:“关你什么事哦?”
“……”许城一噎,说,“他是个警察。你怎么会跟警察认识?”
“我不跟你也认识吗?”
许城嗓子都堵严实了,心想我跟他能一样?皱眉,“你跟我什么关系,你跟他……”
“我跟你什么关系?”姜皙头稍抬了点,目光落在他肩头,不看他的脸。
许城心一横:“我当过你男朋友,他当过吗?”
无赖!
姜皙白了脸,拔脚就往前走,许城赶忙一大步跨上前拦住:“对不起,我不说了。我是担心你碰上麻烦,要不然怎么会认识警察?”
“没麻烦,我什么事也没有。”姜皙说,“我跟他在梁城就认识了。”
五年前。
这答案怎么听着更不爽?
他绷着脸瞧她半晌,冷不丁蹦出一句:“你别是给他当线人吧?”
“线人?”姜皙瞪着无辜的眼睛,“我当什么线人?”
许城松了口气,但眉心仍皱着:“你别去做那些危险的事。”
“没有。”姜皙纳闷,“你跑来就为了问这个?”
“我是想说如果你有麻烦,可以找我的。”这句话,自重逢,他恳求了无数遍。但她从来不找他。
姜皙垂了下眼:“许城,我说得很清楚,你不用对我觉得亏欠,也没必要来管我。”
“我就想帮帮你。”
“为什么?”她眼珠乌黑,目光笔直,照得他心里不再坦荡。
“姜皙,”他低着头,声音很轻,“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当初,我对你是有亏欠,但不代表就没有喜欢。我是骗了你,但或许没完全骗你。只是过去太多年,有些确切的事,记不起来了。”
姜皙的手一下握得很紧,心突然失了节奏,但她最终抿紧唇,要往前走;许城再度拦住。
“你到底要干嘛?”
他低低道:“姜皙,我们都17天没见了,你就不能多跟我说几句话?”
17这有零有整的数字蹦出来,姜皙愣了愣,说出来的话却是:“你再拦着,我上班要迟到了。”
许城立刻说:“我送你去。”
姜皙吃了一惊:“不用。”
“姜皙——”许城跟着她,可她看准到来的公交,很快上了车。
那假肢质量是真好啊,帮助她溜得飞快。
许城立在站台上,见她找到位置坐下。公交驶离,她依然没有看他一眼。
*
公交走出好几站了,姜皙的脑袋还是低垂的。
她一直伪装得很好,但——还是不行,一见到他,就会难过。
无论心里筑起多高的墙,他一来,裂缝便蔓延开。
她不信他的话了,可为什么他的话依然能轻易叫她心里发疼。很疼。
要是哥哥在,一定骂她没出息。
姜皙揉了揉并未流泪的眼睛,抬头望向车窗外高高的天空。
*
她今天上日班,工作时间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半。
她喜欢日班,能完美契合姜添的时间。要是晚班,姜添就得在学校留到很晚。
上班后,她照例先换上制服,随后铺桌布、摆餐具、剪花、插小花瓶、布置小摆件,确保每桌的餐巾、牙线、盐罐的数量和位置都正确,餐盘餐具一尘不染,餐巾整齐洁白,椅子也摆在恰到好处的位置。
临江梧桐餐厅十一点开始营业,姜皙在工作间忙碌,等待前台召唤。
十一点半,小疏推开门:“程西江,店长叫你去负责VIP3号厅。”
“VIP?我?”姜皙就职不到半年,只负责大厅和吧台。且店长怎么管起了服务生分配的事?
“对。叫你快点。”
推开VIP3号厅的门,男店长背对着她,正俯身躬腰与客人微笑低语:“您可以先看看我们的菜单。”
听到推门声,男店长直起身,笑着介绍:“那就先由这位服务生为您服务,您点好了餐就招呼她。”
邱斯承一身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坐在圆桌主位上,似笑非笑看着姜皙。
姜皙进屋前就挂上了很浅的标准微笑,进屋后也没有改变。店长出去了。
她取了工作台上的玻璃水壶,给他杯中倒水;随即退回工作台,站立等候。整个过程,邱斯承一眼没看菜单,目光追着她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她盘发清丽,穿着黑色的紧身小西装,身形纤秀。
他又盯着她看了会儿,才说:“点餐。”
姜皙过去,微俯身:“先生您请说。”
邱斯承选了午市最贵的一款,姜皙问:“需要酒水吗?”
他又点了最贵的一瓶红酒。
“好的,现在就通知厨房为您准备。”姜皙收上菜单,刚走到门边。
“我让你出去了吗?”
姜皙回身,很礼貌:“通知厨房备餐。”
邱斯承指了下工作台上的点菜器:“用那个。”
姜皙于是用点餐器下单。
很快,红酒送来。
姜皙将酒瓶捧到他面前:“这是您点的红酒。”随后走回工作台,倒了半瓶进醒酒器。
做完这一切,姜皙站在台旁,眼观鼻鼻观心。
“你就这么讨厌我?”邱斯承瞧着她。
姜皙很平和:“我没有讨厌你。”
“恨?”邱斯承喝了口水,问,“你是更恨他还是更恨我?”
姜皙有些莫名,看了他一眼,说:“我不恨你。”
邱斯承笑容消失:“你不恨我?”
“嗯。”
邱斯承顿时想斥她撒谎。可他看得出来,她的确不恨他,她对他没有半点正面或负面的感情。一定要说的话,她厌烦他,厌烦他能扰乱她的生活。
她从始至终就不在意他,以前不在意,现在,以后,也都不会在意。
他捏紧杯子:“你为什么不恨我?”
“像你说的,姜家对不起你。”
“那你为什么恨他?”
姜皙没说话,看了眼门。
他追问:“你为什么不恨我?”
她面上露出困惑:“你希望我恨你吗?”她理解不了,也没兴趣理解,说:“那好吧,我恨你。”
邱斯承顿时像是一口不知道多少年的浓痰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他冷冷一笑,想刺激她:“你忘了吗,我害得你们没在一起。”
姜皙说:“你也是个可怜人。”
邱斯承没刺激到她,自己反而被刺激得不轻:“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你好好看看,现在我们谁更可怜?”
她说:“那好吧,我可怜。”
邱斯承快被她气疯,有人敲门,姜皙拉开门,餐前面包和开胃冷菜送来了。
送餐服务生将餐品端放到邱斯承面前,轻声介绍完开胃菜,随即离开。
姜皙将醒酒器中的红酒倒一半在分酒器中,走来给他杯中添一点红酒:“请慢用。”
邱斯承看着那双白皙的手捏着细细的酒杯,朝自己面前推过来,他伸手握住她。
姜皙立刻抽回手,转身就走。
邱斯承说:“你找到这份工作,不容易吧?我要是不满意,可以投诉你。”
姜皙语气很淡:“现在不是十年前。誉城也不是江州。邱老板做生意,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像当初的姜家为所欲为。何况,邱老板现在什么都有了,商界名流,辉煌的日子一眼看不到头。姜家人都有了他们各自的惩罚。你又何必非跟我为难?”
“好吧,不为难你。我来帮你。毕竟,我做生意的本事还是你哥哥教的,我帮他照顾妹妹,也是应当。”
邱斯承往后一靠,摇着杯中红酒,眼神隔着镜片上下打量她,掠过她的脖子、胸脯、腰肢、双腿。
“你在这儿上班,多少钱?七千?我给你一个月二十万,让你和你弟弟住别墅,有人伺候,你什么也不用干,还当你的小公主。怎么样?”
姜皙眉心很轻地蹙了一下,有些困惑,像是不理解他的话。
“你不用担心有人找你麻烦,我太太在国外,各过各的,互不干涉。只要你答应,我身边的女友都可以不要,我一直陪在你那边。”邱斯承再度朝她伸手。
姜皙这回明白了,握着分酒器,一步退开。刚好有人敲门,送了餐盘进来。
姜皙微笑俯身:“这道是法式蓝龙虾煲,配菜伴野生羊肚菌,青芦笋。”
送餐服务生出门时,姜皙顺势回到工作台边,静静站立。
邱斯承吃了一两口,放下刀叉:“你可以慢慢考虑,想好了随时……”
“邱老板找别人吧。”
邱斯承没料到她会这么快拒绝,她明明都落魄到这幅境地了。原本很有把握的他,此刻变得很可笑。她都可以嫁给一个聋哑人,他差在哪里?
难道说?
他突然笑起来,奚落:“姜小姐,你不会还指望许城吧?多少有权有势的想让他当女婿,轮得到你?他那么聪明上进的人,心里头门儿清,才挑挑拣拣到现在。你趁早醒醒。看清楚,我才是你最好的选择。再过几年,等我离婚,你做名正言顺的邱太太,像你以前在姜家一样,要什么没有?”
姜皙没回应,没过耳一样。仿佛只是个纯粹等着上菜和收餐盘的NPC。
邱斯承脸色差了,知道她不会再有别的态度。他将杯中残留红酒饮尽,敲了敲杯子。
姜皙来倒酒,红色的液体缓缓往杯中流,邱斯承竟直接去揽她的腰,人起来,想把她抱去桌上。
姜皙侧身躲过,人飞速后退到贴墙。手中的分酒器不仅没摔,居然很稳,红酒在里头只是轻微地晃荡。稳妥得像她的情绪:“你这样我报警了。”
“报哪个警?许城?你报警,你们店长同意吗?”
“我业务不精,没法继续为您服务。换个更好的服务生来。邱老板自便。”姜皙放下分酒器,走向房门。
“姜小姐。”邱斯承叫住她,慢条斯理坐回椅子上,放松打量她的背影,“我这几天心情不错,你这工作我暂且给你留着。我会再来看你。如果那时你对我提的要求感兴趣了,价格你开口。我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姜皙停住,忽然回头,看住他:“邱斯承。”
“啊?”邱斯承猝不及防愣了愣。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他觉得很好听,因而恍惚。
“阿文姐姐是你杀的吗?”
“我?”邱斯承眼睛瞪大,“我杀她?她把我打晕,打成脑震荡。我醒来她已经死了。你们姜家不晓得多少仇人排队,轮得上我?!”
姜皙垂眸,一时没说话。
邱斯承知道她要走了,想挽留,语气又变和缓:“我刚说那些话,不是想羞辱或强迫你,我就想天天看到你。或者,你不想待在我身边也行。我知道你困难,只要你向我开口,多少钱,我都愿意无偿给你。”
他赶紧从兜里拿出钱包,好几张黑卡推到桌上,期盼她收下。
但姜皙什么也没说,走了。
邱斯承不算太恼怒。他就没见过钱收买不了的东西。无非看标的多大。买不了,加价就是。
姜皙平静进入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开始冲手。她越洗越用力,动作越大,直到水花飞溅起来。她一下关掉水龙头,手撑着洗手台,低下头去。
又想起来了,那场炙烤着的毁灭性的大火,那片污浊的深不见底的水域,想到阿文姐姐的脸,想到肖谦的手……
虽然这些年的生活,在外人看来,会是一团糟,尤其是肖谦走后的最初几年。
但渐渐地,她自己能稳住了。
当然,也有些个很困难的时刻,快撑不下去的时刻,她得小小地希冀:希望明天能好一点儿,哪怕就好一点儿,让她能喘口气。就一口气,她都已经无法呼吸了,还要怎样呢。
还好,每每她咬牙熬下去,就真的会走过那个坎;再回头,就发现也不算什么。
就像她开着一艘小破船,在不知天气的水域里颠簸航行,历经风雨,总会回归平静海域。
但又时常会有现在的时刻,以为可以变好,却总是被命运抓住不放。仿佛这么多年,她还是被困在那片火场,备受煎熬撕裂;还是被困在那处水底,窒息,恐惧,无力。
姜皙很轻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
她已经很有经验了。
前方一定还有晴天。
她拿纸巾将手擦干净,才刚刚在这座城市安定下来,就又到了该换个城市重新生活的时候了。
姜添或许又要闹了。可没有办法。
她想,这次应该搬去一个更远的地方。
但没事,不管搬去哪里,她都能快速生根,开始新的生活。
第43章 chapter 43
chapter 43
一月底, 天湖区又出了起女性失踪案,失踪者是一家服装店老板艾丽。目前该案由区公安处理。但许城觉得,应由市公安接手。
范文东说:“你工作不饱和?局里忙得要死了还往自己身上找事儿?再说案子不大, 区公安能处理,轮不到咱们。”
许城说, 应该把这几起失踪案聚拢到一起:“这算大了吧?”
“一起办?理由?”
许城:“直觉。”
范文东端着杯茶,一口气没上来, 茶杯搁下去, 说:“我怎么就带出你这么个……合着我工作不干了, 成天为了你那些直觉去外头跟人舞刀弄枪?尤其天湖区那刘局!老油条,二皮脸, 阳奉阴违, 没事儿我尽量都不想给他打电话。”范文东对刘晓光怨念颇深,看来没少吃苦头,“不过话又说回来, 你站人家角度想想,自己干点儿工作, 上头成天指手画脚, 是你你也烦。”
虽是上级,但实际工作中很多事要下级配合。下属部门不愿得罪上级, 上级部门同样也得跟下级搞好关系。不然工作中一堆阴的阳的绊子, 没法开展。人又不是机器,做事做人哪能不带情绪。
许城想了下:“那我们能监督这案子吗?”
“我刚长篇大论都白说了?”范文东恨不得拿茶杯盖敲他脑壳,“你为什么?”
“艾丽六年前是思域会所总店的, 离职后才开的服装店。”
范文东严肃少许:“六年前的事你扯什么?你知道思域背后是谁吗?思乾集团。天湖乃至誉城的知名企业税收大户,你想干嘛?!”
许城还没开口,范文东抬手阻拦:“你啊, 什么都好,就是只想办案,怀疑这怀疑那,也不考虑复杂关系,这不行。你给我收敛点啊,你这几年大出风头,已经很多人对你不满了。别上赶着树敌。得跟多方搞好关系。你跟蒋青岚真没戏了?”
许城忍着点儿烦闷:“说案子呢,工作时间你瞎扯些什么?”
“行。有件事儿我想着你不愿意,要交给二队的。现在想想,你处理吧。”范文东丢给他一份问真新闻的周刊,有一篇深度报道抨击思域会所存在违法行为。
“区公安调查过了,没有任何不当。这个记者祝飞,频繁扰乱商业环境,上门给个口头警告。”
“这是我们该管的事儿吗?”许城眉毛挑起,“摊上破事儿,区公安不说我们越级了?”
“那肯定是以前也警告过——”
“不去。爱谁谁去。”许城起身,冷着个脸走了。
范文东料到了他这反应,也不介意,冲他背影道:“你队里的王良忠工作交接完了,今天最后一天班,聚餐选个好点儿的馆子,费用我来。”
许城声儿也没有,拐上走廊不见了。
今天气温极低,天空也阴云密布。
许城进办公室,半阖上百叶窗,脸色阴沉。范文东说的话他不是不懂。这一路走来,办案本身劳心劳力;案子背后各方协调更是磨人心力。
有人的地方,就总不会非黑即白,总有中间地带。可若是随波逐流、放弃挣扎,在其中浸淫太久,怕也得染上一层灰。
*
小水家中突发有事,跟姜皙换班。姜皙这天得上完日班接晚班。
她起了个大早,帮着姜添洗漱了送他去学校。
姜添得知她今天很晚才去学校接他,很不高兴:“今天应该五点半接我,明天才是晚上接。”
姜皙耐心给他解释,说要帮同事上晚班。但姜添不理解,他厌恶一切打乱的规矩,杵在原地不肯往前走。
早上巷子里来往的人不少,看她劝解着一个“痴呆”。她好一番劝说,总算把姜添拉去公交站。
这个点,坐车的人多了。姜皙思忖要不打车,但月底了,她囊中紧巴,想着姜添最近坐公交也没事,就带他上去了。
车上人不算太多,姜皙带姜添坐在后门附近,哄他看窗外的风景。
姜添仍是不高兴,望着窗外,反复地说:“今天应该五点半接我。是你不对。就是你不对!”
姜皙一下没吭声,恍惚想,她照顾他这么多年,到底哪里不对。
离学校还有两站路,涌上来几个家长,带着四五个闹腾的小孩。
车厢里顿时叽叽喳喳。
姜添注意力被吸引,把脸转向小孩子们,却又不敢与他们对视,只是歪着头、悬着两只手在胸口,听他们讲话。
姜皙看见两三个小男孩聚在一起,一边偷笑议论,一边对姜添指指点点。
她轻哄姜添,看外面的花儿,漂亮的招牌。但姜添不听她的了,满心好奇地看那几个小朋友。
一个小男孩开始学姜添,一边抖着手,一边歪着头;周围的小男孩们哈哈大笑。
姜添并不理解,以为他们在跟他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很浅地笑。
姜皙攥紧姜添的手,看了眼那个小男孩的妈妈。
对方正跟自己的朋友大声聊八卦。
那个学人的小男孩还不满意,蹦过来,朝姜添做鬼脸,叫:“喂!喂!你听不听得到?!”
姜添这下懵了,开始不安,害怕地转过头去。
姜皙立刻轻摸他的背,安抚:“没事没事,我们马上下车了。”
她不准备等到学校了,下一站就下去。但公交停在十字路口,红灯还有60秒。
姜添感觉车停了,开始拍窗:“下车,下车。”
小男孩大笑:“我就说他是个傻子!喂!喂!”说着伸手来抓姜添。
姜皙及时阻拦:“小朋友你别碰他。”一边拉姜添拍打窗户的手,“添添没事,很快下车了。”
但小男孩们继续大叫大笑,姜添愈发紧张,拼命拍车窗,哐哐直响。
姜皙拉不住他,对小男孩说:“你们别叫了。”
聊天的女人回头:“说谁叫呢?小孩子出点声音怎么了?是弱智就别往外头带啊。”
姜皙一字一句:“他是自闭,不是弱智。”
姜添窗户拍不开,开始大叫:“啊啊啊!”
女人骂:“这还不是弱智,有病就自己开车!别他妈出来坐公交!”
姜皙起了身,费力拉着叫闹的姜添,平静地说:“不好意思,太穷了。买不起车,只能坐公交。”
她看着柔弱,细声细气,但情绪稳定到那女人觉得反受羞辱,自己张牙舞爪像个泼妇,又疑心她在反讽自己,叫嚣:“你骂谁穷呢?骂谁只能坐公交?”
她上来伸手一推,姜皙一下跌坐到后排台阶上,露出左脚的假肢。
小男孩立刻笑着叫:“妈妈你看,她的脚是假的!她是个残疾人!”
这话一出,其他乘客看不下去了。一个大爷呵斥:“你个小兔崽子有没有教养?!”
一旁,女大学生也愤怒开口:“没教养,公交上又蹦又跳又闹的,当自家别墅呢?”
拎着菜篮子的大妈也加入批斗:“一上车就闹,没素质,你当妈的也吵,还占着老弱病残的位置不让座?有脸骂人?”
“你说谁呢?我X你XXXX!”那女人气急败坏,飚出一串不堪入耳的脏话。
司机吼了声:“你再吵给我滚下去!”
车内喧哗瞬间降下去,只有姜添还在惊恐地拍窗户。
姜皙立在一群人的目光里,脸色通红,说:“师傅,你让我们下车吧。”
师傅开了后门,姜皙匆忙看一眼大爷大妈和年轻女孩,小声说了句:“谢谢。”带着慌乱失控的姜添下了车。
绿灯只剩十秒了。
姜皙背着个大包,一手牵着完全不听话的姜添,匆忙绕过等红灯的车流,往路边走。
姜添害怕,不肯走,抓着头啊啊叫。
姜皙望着倒数的灯“10,9……”急得浑身冒汗,拼命拉姜添。可男生力气大,她像在拉一头死犟着不肯走的牛。
“3,2,1……”
还没走到路边,身后的车已开始行驶,有几辆车在等他们。姜皙情急之下,不小心摔倒在人行道上。停着的车在耐心等她,可后面的车看不到,不耐烦地鸣笛,喇叭声震天。
她赶紧爬起来,用尽力气把姜添连拖带拽到路边。
自行车道上,几辆自行车嗖地从他们前后飞驰而过。
姜皙终于把姜添带到路边,姜添还在不安地叫唤。姜皙突然松开他的手,坐到花坛上,闭上眼、捂住耳朵。
姜添这样失控与混乱、更糟糕更歇斯底里的状态,在过去那些年,不知发生过多少遍。
姜皙调整呼吸,会好的。他在好转,她也在好转,会好的。
姜添不叫了,坐在她身旁愣神。
姜皙拨了拨他的头发,又伸手钻进他衣服,摸他背后,没怎么出汗;这才牵起他,朝学校去。
等姜皙赶去餐厅,迟到十分钟。这是她第一次迟到,黄亚琪说照章办事,扣五十块钱。姜皙点头认罚。
黄亚琪多问了句怎么回事,姜皙简短说了。
黄亚琪:“最烦你这种带着拖油瓶的。”钱却没扣。
换好工作服出来,店长叫她去一旁,说:“上次那个邱总,说你挺有个性。”
姜皙没接话。
“下次人家来,好好服务。邱总在我们这儿办卡,一次充了十万。”
姜皙不言。
他一走,黄亚琪冷冷看她:“我说你非要来这儿上班,原来是找跳板。”
姜皙平静说:“我没有。”
“你这种漂亮女孩我见得多了,说了也不会听。以为占了便宜走了捷径,将来都要还。我倒要看看你跳进去是个什么凄惨下场。”
姜皙轻声:“谢谢亚琪姐提醒。”
*
虽是冬夜,街上却灯红酒绿,人头攒动。
华灯初上,一家海鲜大排档内,人来人往。
许城知道王良忠爱吃海鲜,专门选了这家地道老店。好几年前结了个大案,队里来这儿吃过。那时许城还是个愣头青。
几年时光,许城飞速成长,王良忠也有了花发。他只肯做事,不喜变通,四十了还只是个小警员。早年得罪人后受打压,失了心性,只愿做侦查,不肯向上索求。如今人到中年,忽觉生命匆匆过半,无所进取。同龄的发小做生意飞黄腾达,找他合伙,他便应了。
他说当警察没意思,破案容易人际关系难。尤其跑外勤的,风里雨里,累死累活,早就不想干了。爸妈年纪大了,老婆也觉累了,想换个轻松的活法。
在场警员们纷纷应和,祝他前程远大。
可他说着说着,眼睛红了;烈酒往嘴里灌,脸孔全红:“我刚入职那会儿在想,我一条道得一直追下去。”卡了壳,立马又道,“人也不能一条道走到黑,换换路子挺好。”
“你们不知道九几年那会儿,我跟我搭档调查钢铁厂那冤案,有次接到匿名电话,说要砍死我们。哈哈哈,那时是又怕又激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说着,趴在桌子上,笑了两声,眼泪直流,“挺好,挺好……”
许城不语,伸手把他头发边的虾壳摘干净。
其余人也是心事重重,倍感哀愁。
散伙时,王良忠醉得一塌糊涂,张旸和余家祥顺路,把他送回家。
夜里十点半。许城没心思回家,去了趟局里。
深夜,公安局并不全熄灯,好些窗户亮着,灯火通明,不知哪个部门在加班。刑警队那几层今天下班早,只有走廊留了几盏廊灯。
许城从电梯出来,白日里明亮忙碌的办公区到了夜间,昏昏沉沉,像挥不散的缠绕着迷雾的梦。
他穿过偌大的寂静的办公区,走进办公室;没开灯,坐到办公椅里,仰头,闭眼。夜色轻抚他的眉眼,下颌和喉结的弧线勾勒得清晰。
他像要沉沉睡去。
街道上传来一声汽笛,他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出神,眼神空洞而无望。
就这样一个人在空荡昏暗的夜色里静坐不知多久,得走了。
他站起身,肩膀松垮,不似人前那挺拓模样,要出门前,又走到窗边。
隔着一面玻璃,世界很安静,大都市处处灯火辉煌。远方,一条江水横穿而过,江面上有亮灯的夜间游船。
而摩天轮,在闪烁着。
小小一个发光的圆圈,挂在远方。
许城望着那个方向,目光寂寥。
*
昨天下过雨,路上有些泥泞。下了公交,姜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的方向走。
“好吃吗?”她说。
姜添吃着一根彩色的波板糖:“嗯。”
“我早上没有生你的气。”姜皙说,“我就是有点累了。”
姜添吃着棒棒糖,说:“累了,睡觉。”
姜皙微笑:“嗯,回去就睡觉。”
两姐弟并排,姜皙说:“添添,姐姐有时候,觉得带着你,有点累。但,只是有时候,你不要怪姐姐。”
姜添专注地吃着糖,说:“姐姐累了,就睡觉。”
“嗯,睡觉。”
“添添,喜欢,姐姐。”
姜皙浅浅笑了,轻搂住他的手臂,脑袋在他肩上靠了靠,柔声试探:“添添,我们过几天去坐火车,好不好?”
“不好!”姜添立刻拿肩膀抖掉她的脑袋,“我不喜欢火车!不喜欢搬家!”
“我们可以去更好的家,姐姐觉得这里有点危险……”
“不要!我不喜欢!我要跟潘老师吴老师小光小雨辰辰玩!我不要!”
姜皙说:“那你留在这儿,我自己走。”
姜添不讲话了,咬着糖,侧脸可怜巴巴。
姜皙心有些疼,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邱斯承实力雄厚,她实在不想跟他纠缠。
明天去辞职,拿到薪水,后天就离开。
她调整着旅行包的肩带,忽觉身后有人。姜皙回头,一个戴着帽子的黑衣男人,低头快步走在马路牙子上。
姜皙警惕了,尽力加快脚步,小声:“添添,我们走快点。你帮我背包。”
姜添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很乖地背上包,跟着她加快脚步,只是嘴巴仍执着地吸溜着波板糖。
从公交到巷口有一小段路,姜皙祈祷那人只是路过,她抓挽着姜添的胳膊,绕进长巷,边走边回头望,可那男人跟上来了。
巷子里一排明亮的路灯,但寒冬夜深,一个人也没有。反倒是路上好几处岔口,是通向江边的曲曲折折的细小楼梯。
恐惧像深夜的冷空气随着呼吸钻进姜皙身体,她竭力往巷子尽头走。可身后的脚步声更快更近了,眼见巷子旁出现一道小岔口,姜皙立刻说:“添添,你快去叫……”
话音未落,身后的人加速冲上来。
姜皙骤然被从背后捂住嘴,她想扒下那人的手呼救,但来人捂紧了她,又钳住她的手,轻易就将她抱起拖走。
姜皙发不出声音,惊愕地盯着姜添,拼命呜咽。但姜添只是侧着身,拿眼睛斜视着看她,想了几秒,又愣愣地跟上。
男人钳制着姜皙,将她掳下巷子,沿着弯弯绕绕的小楼梯一路向下奔,横跨过江边步道了继续往下头一处常年无人的灌木丛而去。
姜皙拼命挣扎,却无半点用处,她的假肢早已不知掉落何处。她眼神凄楚地望着姜添,祈求他能聪明起来,做点什么。但姜添一路呆呆跟着,不近不远,保持着距离;不喊不叫,也不做任何反应。
冬夜,江边一个人也没有。
姜皙望见灌木丛尽头,杂木掩映的滩涂边停着辆灰色的车。上去就完了!
她抓住小楼梯上残破的栏杆,对方前进的趋势受阻,用力扯她,姜皙死箍栏杆不放,手臂快被扯断。
男人怒了,一巴掌打她头上,操着一口江州话,臭骂:“姜成辉的女儿,躲这么些年,以为老子找不到你?你不把钱吐出来。老子杀了你!你松不松手?”
姜皙死命不松。
“松手!”那人一手捂着她的嘴,将她的头摁在地上,一手粗暴地扒她的衣服裤子。她毛衣被掀开,牛仔裤扣子拉链瞬间崩裂。
姜皙惊恐地去护衣服,被迫松了栏杆;男人趁机拖起她往车上去。
姜皙痛苦呜咽,用力推他,打他,拦他,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的挣扎没有半点用处。
她绝望地看向姜添,他侧着身,发着抖,恐惧地蹲下来,捂住耳朵。
姜皙被拖到车边,车门拉开,里头像个黑洞。
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潮水,她用尽全部力气抓住车门把手,却无法阻止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厄运。她被掳进车,一张胶带贴到嘴上,双手被绳子缠绕。
她凄厉地发出一声嘶鸣,以为无可阻挡时,听到一脚踹在人身上的闷响。
姜皙的脸和身体同时脱离束缚,从车边滚下。
那人被从车里拎出来,一记重拳,退后好几米远,撞到桥墩子上,捂着脸和腰叫苦不迭,骂着一声“我X你妈”。正要爬起来回击。许城满身怒火,上去又是一脚狠踹在他肚子上。
那人被踢飞两三米,摔在乱石堆里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
许城立刻回头看姜皙,她贴着胶带缠着绳子,在地上缩成一团直发颤。
许城迅速扯掉绳子,轻撕开胶带;她眼神涣散,脸上印着很深的掐痕手印,头发上全是树叶、水泥块、小石子,混着血迹。
他牙都快咬碎,用力握她肩膀:“姜皙哪儿疼?哪儿受伤了?!”
姜皙目光缓缓聚焦在他脸上,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迅速聚集了水光,缓慢无声地滑落到鬓角里去。
许城一瞬间心口剧痛,像冰冷的刀片在剐。
那头,男人爬起来,指着两人痛骂:“艹!她这种货色你也要。姜家一家子畜生,父债子还!她这贱人,放古代要卖去军营抵债!”
许城眼底寒光直闪,起身冲去,一拳狠狠砸在那人脸上。力度之大,那人哐当倒地,吐出一大口血沫子,掉了两颗牙。
许城捏紧拳,浑身肌肉都在颤,费劲天大的力气压抑着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就要报警。
“许城。”姜皙轻声唤他。
许城回头。
姜皙目光无声。
许城知道她意思,他手心还留着刚才那人说那话时她肩上剧烈的颤抖。
他过去将她很小心地抱起来,鼻子竟发酸。
她想推开他,自己走,但她没了半点力气。许城将她抱起,察觉她在剧烈发抖,抖到他能听见她牙齿打颤的咯咯响声。
他紧咬牙关,不自觉将她收得更紧,下颌紧贴住她的头。
许城抱着姜皙从黑夜的江边走过,上了长长的台阶,穿过小巷,回到家里。
姜添始终呆呆地跟着,没有半点反应。
第44章 chapter 44
chapter 44
许城把姜添安顿好, 走出小卧室。姜皙仍在他刚才将她抱放的位置,蜷缩的姿势。
白炽灯照得她眼神空洞,脸色惨白。她头发乱糟糟的, 额上染着血,嘴唇也撕裂。
许城蹲在她身边, 轻唤:“姜皙?”
姜皙没有反应。
许城试着伸手去摘她头发上的杂物。姜皙突然醒来,猛地往后一缩, 面露惊恐。
许城心狠狠一剜:“我把你头上的脏东西清一下。”
姜皙呆看着他, 眼神仍是涣散。
许城再次靠近, 这次她没有躲避,任他将她发上的杂物清捡掉。他手上沾了血迹, 仿佛是自己的血, 叫他疼痛难忍。
他打来温水,沾湿毛巾,一点点擦拭她脸上的灰尘和血液, 她依旧没有抵触。
擦拭她嘴唇时,她眼神聚了焦。他以为她想说什么, 但她没有。
“那个人渣说的垃圾话, 你别往心里去。”
姜皙问:“他说错了吗?”
许城便知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了。他眼瞳紧敛:“姜家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那也不是你的罪!”
姜皙没应答, 眼里空留不起一丝波澜的放弃。
许城吸一口气, 继续擦拭她沾满泥土的手,见她的手伤痕累累,口子大张, 露出骇人的血肉色。
他眉心紧皱,突然将头猛低下去,额头抵在自己手背上。他极力抑制, 但双手克制不住颤抖,偏偏握着姜皙的力道很轻很轻,像怕把她碰碎。
昏黄灯光笼着这方寸之地,他像个跪伏在她腿边祈求救赎的人。
姜皙垂眸看他低垂的头颅,冰冷的双手居然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温暖。
温暖?
很荒谬……
她一时不知,是没被救更可悲;还是被他救了,更可悲。
这时,姜添忽然从里屋出来:“姐姐,我还没有喝牛奶,不能睡觉。”
姜皙眼中骤然涌起无尽的悲恨、凄凉与绝望;双唇直颤。
许城立刻要去帮忙。
“我来。”姜皙语气突已平静,抓起沙发旁的拐杖,站起来。
她快速拄拐到桌边,拿了杯子和勺子,从罐子里舀出奶粉,兑热水进去;随后从拉开抽屉,取出一板安眠药片,抠出一粒,拿汤匙碾碎加进牛奶。
他不是个好弟弟,她也不是个好姐姐。
她此刻恨他,希望他闭嘴,希望他睡死过去。曾经的许多次,她都用一粒药片对付他,也对付自己。
有的时候,她只想要一点点短暂的清净和安宁,因为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这些年,她始终记好不记坏。不对苦难受力。但这一刻,这一夜,过去生活里所有的苦铺天盖地向她砸来。
许城静看她熟练地碾碎药粉,搅动牛奶,一手端着牛奶杯,一手拄着拐杖进了里屋。很快,她出来,关上门。
她出了会儿神,忽说:“我饿了,能帮我煮碗面吗?你也吃点吧。”
“好。”
*
许城卷起袖子,拿锅接水,端去灶台,又取了挂面和碗筷放在一旁。等水开的间隙,他双手撑在灶台边,颓然低着头。
屋里如坟墓般安静,有种无形的重物压在这密闭空间里。挣不掉,也推不开。
姜皙坐在他背后两米外的沙发上,盯着他的背影。重逢后,她从没这么长时间地凝视过他。
他成熟了,不是当初那个单薄的少年了,肩膀宽阔了许多,线条也愈发硬朗。
他蜕变成了更好的人。
许城,这些年,你过得很好吧?
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水沸了,升腾起一片烟雾。许城像从沉思中醒来,往沸水里下面条,又往两只碗里简单地放佐料,调面汤。
姜皙盯着他的侧脸,轮廓也比当年凌厉了许多。
感受到她的眼神,许城回头与她对视,两秒后,才问:“给你放清淡点,好不好?”
“好。”姜皙答。
而他的眼神,和当初惊人的一致——迎视,而后移开。
有些记忆就这样骤然被唤醒。
当初,她总是直直地、长久、漫长地注视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叫她着迷。那时候,她多喜欢他啊,满心满眼都是他;而他却似乎并不习惯与她对视,总是看她一会儿,便移开眼神去。
那时她不懂,以为他不喜欢被她盯着,傻傻地想,没关系,你的侧脸也很好看,我也喜欢看,也能看很久很久……
后来才知,那是欺骗者的心虚。
姜皙突感一股由心底而生的寒冷,浪潮一般侵袭她的四肢百骸,她不可自抑地发抖。
他买来的油汀开着,他一进屋就打开了推来她身边,温热,滚烫。
但没有用,她冷得无法呼吸。她像坐在过去那些年历经的无数个重叠的寒夜里,冷到心脏开始绞痛。
她看着他开始搅动锅里的面条,努力克制住震颤的身体,平复下来,扶着拐杖起了身。
许城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姜皙声音不大:“喝点饮料吧。”
许城“嗯”了一声,继续煮面条。
姜皙慢慢走向窗边柜,两米的路,她走得很慢。她拿出上次他买的橙汁,那个牌子是曾经他、她还有姜添都喜欢的。
她取了两个玻璃杯,拧开果汁盖,亮黄色的果汁倒进去。
许城背对着她,搅动着面条汤里的调料。
一道三四米的安静横亘在两人的背后,中间悬着一只昏黄的灯泡。
姜皙从柜子角落摸出一个画着老鼠的小包装袋,撕开口子,里头是灰色的粉末。
许城很慢地搅着那两碗面,始终没有转身。
两人面前的窗户外,是无边的黑夜,一面朝江,一面对山。
不知道是江那边,还是山那头,有人在喊:“天天快乐!”
江边,有人燃放了烟花。
姜皙将空了的包装袋丢回柜子角落,拿勺子搅动橙汁。
她看着向窗玻璃,外头是深黑的夜,玻璃上倒映着薄薄一层屋内的景。许城背对她这边,仍低头拌着面。
她望着玻璃上映着的他那一层虚幻的影子,望了好一会儿,说:“你帮我拿一下吧。”
许城过来,将两杯橙汁端走。
姜皙拄着拐过去坐下,刚要拿杯子,许城却将杯子移开,说:“果汁冷,先吃面吧。”
姜皙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你今天怎么会来?”这是句废话。
“我这几天,每天都来……三天前,碰到有人在附近,像在踩点。我不太放心。”
所以记着她回家的时间,过来看看。
姜皙低下头去。
许城忽开口:“姜皙……”
姜皙眼眸再度抬起,她的眼珠是墨黑色的,很静,像窗外的夜。他想起,以前的她,望向他,哪怕是安静,眼里也永远闪动着跳跃的光。
许城动了动唇,很浅地扯了下唇角:“没什么,快吃吧。过会儿凉了。”
他笑得很难看,开始大口吃面,可莫名地眼眶红了,鼻子也发酸;他苦笑着,自言自语:“太烫了,这面,太烫了。”
姜皙不语,伸手去拿杯子。
许城却一把抓住她的橙汁杯:“你这杯看着多一点,给我喝吧。”说着拿起杯子,仰头。
姜皙握着筷子的手指捏紧了,她看他扬着头,喉结滚动着,一口气没停,将橙汁喝了个干干净净。
他喝完,将杯子放好,望着窗外的夜色,有一瞬的寂寥:“姜皙,你以后好好的。”
“以后受到任何欺负,要报警。姜家不是你的原罪。你叫程西江。”
姜皙怔看剩下的杯子,拿起来与空杯一碰,就要递到嘴边。许城一把夺过,起身将里头的果汁全倒进水池。
她坐在桌前,手里尚握着空气;他立在水池边,胸膛剧烈起伏。
安静。
姜皙开口:“你为什么要喝呢?”
许城没答,把桌上的玻璃杯拿过来,跟水池里那个一道冲洗干净,放在池边。他将卷起的袖子放下,回头找了下大衣。
姜皙脸转向他,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喝?”
许城穿上大衣,人像是忽然放下重负,看她时竟难得有了点轻松:“都现在了你还关心这个?”
他刚到门口,就听姜皙说:“看来,你这些年过得也不怎么样啊。”
许城停住。
心口像是被什么重物狠而猛地撞击了一遭,疼痛,沉闷。好像战斗了许多年,所有的铠甲突然全被卸掉,露出里头伤痕累累的沾满血汗的肉身之躯。
“能喝下那杯橙汁,心里很苦吧。”
许城仍是背对着她,肩膀松垮,头颅微垂,像有一具衰老的灵魂吊挂在那躯壳里头。他垂着头,一动没动。有那么一瞬间,姜皙看到他的肩膀似乎抽动了下,又狠狠压抑下去。
一晃九年,从前的少年已满身疲惫,心累至无言。
他被她的话击垮了。
姜皙说:“我没下药。”
许城僵了下,回身看她。
她的眼睛幽静无波,语气也缥缈:“本来感觉,走不动了。很累,不想走了,停在这里挺好的。可是看见窗外的烟花。又觉得,好美啊。还是想活着。”
许城一瞬就明白了她这些年的遭遇:她小小的生活,不断被打碎,而她在绝境中挣扎,咬着牙一点点重建,恢复安宁和平静,拥有珍贵的安稳;直到下一次再被颠覆,再血淋淋地起身重建。
许城被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痛苦包裹,他抬头望了下天。上次他来,天花板上,涂料昏黄,沾满油烟。而如今,被她贴上浅粉色的墙纸,干净又清新。
旧窗户上的防盗网锈迹也全铲干净,拿水蓝色的毛线绳缠出一张漂亮的绒绒的网。
他脚下踩着的也不再是刮花的瓷砖,而是棕色的地毯。
她是多么努力而用心地在活着啊,
他痛到头要裂开,嗓子里苦涩至极,溢出一声:“对不起。”
姜皙不想和他聊过去,别过脸:“你走吧。”
“姜皙。我欠你的,对不起。我没想到那天会变成那样。”
“哪天?”姜皙的目光聚在他脸上,“你第一次去我家的那天?你开船带我回姜家的那天?除夕那天?你和我发生关系那天?还是,姜家烧成废墟那天?
许城,你欺骗我的那么多天,你说的到底是哪天啊?”
一阵剧痛在许城胸腔里裂开:“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以为他们会被抓起来,接受审判。我以为能带你和添添出去,带你们离开江州,也绝不让你看到那些事……”
“别讲了。”姜皙打断,她抓着拐杖起身,把桌上的碗筷拿起,丢进水池。她站在池边,浑身的发抖已克制不住。
许城追上去,扶她肩膀:“是真的。我还计划好了……”
“别讲了!”姜皙奋力推开他;她踉跄一下,扶着池边差点儿站不稳,“事到如今,你说什么都可以!你说这些,想让我说什么,谢谢你?”
许城声音很低:“我不求你原谅。当初,我没有办法。”
“你没有。那我呢?”姜皙问,干燥的声音里有了丝裂缝,“那天在医院,我骗了你。我想起过你。经常。我什么都记得。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
许城下颌绷紧,脸色在夜灯下变得惨白。
“我不像你,人生精彩,生命里有很多事,过眼云烟。我的生命很简单,很空,没有什么东西。所以经过的每个人、每件事,我都记得。许城,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姜皙说得很慢,很轻,做了所有她能做的去控制,但泪雾还是在她眼中弥漫,“许城,你太欺负人了。你拿我当个活生生的人看过吗?你是怎么能做到一边厌恶我,一边假意喜欢我的?”
许城浑身发颤,一字一句:“我没有假意喜欢你。姜皙,有些事,我是骗过你;但关于感情,我对你说过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是感情吗?”姜皙微笑,一行泪从脸上滑落,“是愧疚吧。”
许城一怔。
“你问我恨不恨你,好,我告诉你,我恨!”她竭力克制,但汹涌的情绪铺天盖地袭来,她嘴唇开始颤抖,“许城,我和你说过,我想离开姜家,但你为了你的计划,把我重新带回去。自从你跟着哥哥做事,我每天倍感煎熬痛苦,以为是我把你拖进姜家的泥潭。你看着我失眠,哭泣,你依然欺骗我。跟我在一起那么久,你……”
她难以启齿,眉心深深皱在一起,“你一直不肯跟我做到最后一步,但你生日那天,你怕暴露,和我发生了关系。”
“不是……姜皙,不是!”许城骤然陷入恐慌,这一刹那竟恨不得把心挖出来解释,“过去不管任何时候,我和你发生关系只是因为我——”
“你撒谎!!”她凄厉道,终于失控,泪水是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往下砸,“许城,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亲我抱我的时候,你心里想的人是谁?方筱舒!!你那时候是恨我的对不对?恨我爸爸害死了她。你利用我潜伏在姜家,就为给她报仇!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姜家的一滩烂泥!”
“我有我在乎的人,你知道的。我跟你说过,哥哥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我知道他做了错事,可就算按法律他也罪不至死。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大哭道,
“还有阿文姐姐,她从小就只知道陪着我,什么错事都没做过,可她也死了!你既然要行动,为什么把我带出去?为什么不把我丢在姜家和他们一起死?!反正都说我是姜家的人,活着也该被人唾弃践踏,你为什么把我带走?”
她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都在颤,
“我恨你,可我更恨我自己。是我害死哥哥和阿文姐姐。我要不是喜欢你,他们就都不会死!!”
许城只觉一阵极度的疼痛在全身爆裂开,但找不到痛点,好像哪里都在疼,哪里都是撕裂。
他很想上前去扶住她,去碰碰她。但他动不了了,他只要轻轻一动,就会像一面被子弹穿透的玻璃一样炸裂开。
她说的每一句,他都知道。这便是他当初的折磨,也是他如今的梦魇。他像是沉入噩梦中的人,想疯狂摇醒自己。
许城,醒醒,醒醒啊。
但醒不来了,他深处绝望地狱,醒不来了。
她流了泪,发泄过,看看两人此刻荒谬的境地,觉得可笑,竟就挂着泪笑了:“现在,我甚至不能说恨你。因为江州人都说哥哥是该死的,阿文是该死的,我这姜家小姐也该死的。而你,”
“你没有错,许城。”她轻声说,“但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你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光明的,无可指摘的。
我天生是有污点的,黑暗的,
可对与错,没有关系啊。
对我,你是欺骗,你是背叛,你是辜负,你是愚弄,你是朝心口开的一把枪。
见你,等于低头凝视心上那颗从未挖出来的血淋淋的枪子。
“我以后会遭遇什么,是死是活,真的和你没有关系。没有你的这些年,我也很好地走过来了。”她说,“不要再来了。那杯橙汁。你就当今天,我死了。”
几声连续的烟花炸响从江边传来,无声裂开的焰火映在玻璃窗上。
许城深深吸一口气,像是很累一般到沙发边颓然坐下,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用力抱了下头。
终于,他抬起眼眸,眼神墨黑而深:
“我没办法当你死了。”他说,“姜皙,我能答应你任何事,任何要求。唯独这一件,我做不到。”
姜皙的手抓紧水池沿,没料到他能缠到这个地步:“你为什么……”
“你不累吗?”许城突然发问。
姜皙微愣。
“一个人带着姜添,东躲西藏这么些年,不累吗?”许城压抑住嗓音中的哽咽,轻问,
“冬天的地下通道,不冷吗?走夜路的时候,不怕吗?手上的伤,不疼吗?挨过饿,挨过骂,也挨过欺负吧?但因为姓姜,不敢反抗,只敢躲吧?你就当从我身上讨回我欠你的。你不想过正常的日子,不想好好活着吗?可以不用隐蔽躲藏,不受人威胁,可以在阳光下。做个自由的人,随便去哪里,随便做什么事。”
他声音在颤:“你真的……不累吗?”
姜皙晃了下神,仿佛他说的是天方夜谭,离她太久远的梦幻。
“我凭什么?凭靠你吗?”
她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讽刺:“你就这么喜欢做拉人出泥潭的善举?我要说多少遍我不需要,我要说多少遍我不想看到你你才听得懂?!还是说,你觉得我是有多贱,才能当什么事没发生,心安理得接受你的帮助?”
“我放不下你。”许城突然用力道。
姜皙顿住。
“放不下。我尽力了。我去很多地方找过你。”许城似乎说不出口,那些已埋在心底很深的东西,挖出来,太疼。他头一偏,执拗看着窗外,他嘴唇无声地在颤,这一刻,心里酸苦至极;深吸一口气,再度看向她,眼眶就红了,
“我想过你,很多时候。天黑的时候,天冷的时候。无数次想,这个时候,姜皙她在哪儿,在做什么。下雨了,她有没有淋雨?今年冬天好冷啊,她的被子够厚吗?她有手套吗?下雪了,她会不会滑倒?有没有很辛苦地为生活奔波,腿疼不疼?一个人照顾姜添,心累不累?她……还画画吗?”
他哽住,
“我一遍遍在想,你到底去了哪儿,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来?是不是姜添饿得没办法,你只能抱着他哭?……甚至想,是不是有人先我一步找到你,囚禁你,打你,折磨你;是不是你被卖出国了我才找不到;是不是你被人杀了丢在河里……
你到底是因为恨我,躲了起来;还是已经被人害了,才找不见?”
许城的声音已颤得不成形,他咬紧牙,头突然用力一低,一颗泪水迅速砸落。
“每次清明我都得想,你是死是活,我是该给你烧纸还是不烧。要是你真的死了,这世上都没个人给你烧纸,你在地底下怎么过?可要是你没死,你又到底在哪儿?”
“是,我是对你有利用,但不代表当初就没有喜欢。当然,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那就当是愧疚。可我不该愧疚吗?我明明在意你,很在意你,却不得不利用你,欺骗你。我明明最希望你快乐平安,却偏偏是我亲手让你失去庇护,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暴露在危险里,让你独自一人承受那么多伤害。我不该愧疚吗?我就该愧疚到死!!”
他手指在打颤,低头的姿势保持了一会儿,再抬起时,眼圈全红,
“你问我为什么非要缠着你。我说了,必须让你在我的视线,必须保证你的安全。既然知道你在哪儿,我就不可能不来见你。”
姜皙双手死死抠着拐杖,转过头去:“你折磨是你的事。我没义务当你的赎罪对象,也没责任救赎你。我再说一次,我不想见——”
“那除非我死!”
他说,“你那药还有吧?”
他与她说话,音量一贯不大,却带着狠烈决绝:
“要不,今晚我们就一起死;要不,姜皙,你去哪儿,我追到哪儿。”
“你说什么,都有可能。但你说,让我不来找你,绝不可能!”
“你非要说我是同情心无处安放也好,亏欠也好,愧疚也好,随你便,”
“就算是愧疚又怎么样?”他眼神惨烈,狠绝,眼眶通红,“愧疚不是感情吗?!”
“当初要不是喜欢你,又哪里会来愧疚?!”
第45章 chapter 45
chapter 45
生物钟作用, 即使度过一个情绪大起大落的夜晚,许城仍是在七点差一刻醒来。头痛欲裂。
他都不知道昨天是怎么从姜皙家走出来的。
他说完那番话后,她长久的沉默, 不回应,也不看他, 只轻声说太晚了你走吧。
他话已说尽,脑子和心里全空掉了。怕她再度厌烦他拒绝他, 再度将他推开十万八千里。如果是那样, 已用尽所有办法的他将彻底无计可施, 走投无路。
他只能落荒而逃。
可即使脑子混乱成这样,他出门后, 很清晰冷静地报了警, 并告知派出所民警注意哪些事项,重点勘查哪些地方,一条一条全部讲清楚后, 又打着手电筒去灌木丛里猫着腰一路寻找,终于在一株小树下找到她的假肢。
重回筒子楼, 他没敲门, 将假肢留在门口时,看到上头的血迹。
才被冷风吹静的头脑和情绪, 又酸楚着奔涌起来。
人一坐到车里, 回想起她说的那些话,泪就不听使唤地弥漫。挡风玻璃像糊满了雨水,整个城市都在他眼里闪闪烁烁。
他回到家, 一头砸到床上。醒来才发现被子随便裹着,大衣都没脱。
今天周六,许城起床洗漱了, 没心情吃早餐。他头很痛,打算睡个回笼觉,头发刚吹干接到范文东电话,让他通知全队集合,紧急加班。
上月,江澄区米家路派出所接到一起报案,辖区内职业初中一个初一学生庄婷跳楼身亡。庄婷家长声称孩子遭受校园霸凌,案子随后从派出所转到江澄区公安。但江澄区警方在学校走访调查后没有找到人证和物证。校方也不太配合。案子暂时停滞。
可昨晚开始,庄婷的父母在网上发视频,称女儿遭受霸凌身亡,欺凌者有背景云云,机缘巧合被几个大V转发,引发热搜。
范文东今早接到市长电话,说新闻对誉城城市形象影响极差,必须尽快查清事实,给出通报。
许城瞬间转换状态,通知张旸;赶到局里时,其他人也到了。
张旸一见他,奇怪道:“你眼睛怎么肿的?”
许城撒谎不眨眼:“昨天吃宵夜喝了啤酒,水肿。”扭头,“小湖,你平时消肿用什么来着?”
“茶包!”小湖隔空扔了个过来。
许城伸手接住,捂在眼皮上,瞧一眼众人:“五分钟后开会!”
“是!”
全队会议室集合,许城先叫余家祥给大家做了个案件介绍和梳理,随即分配任务:“我跟张副队和小江,查案件有关的审讯和笔录。
小河、余家祥,文轩,联系学校领导和老师,实地走访,跟校长打交道不要客气,红脸白脸,对策想好了再说。
小湖、小川,跟誉城电视台、广播台联系,征求线索。
小海,小洋,文泰,联系家长,安抚情绪,检查死者生前生活环境和物品,像书本、衣服、纸条、笔记本这些全都要看,不许有遗漏。其余科,随时待命。”
“是!”
加班加点到次日下午,警员万小海说庄婷的家长来局里了,想见一下许城。
许城立刻下楼,刚进接待室,还没看清那对夫妻,两人就扑通跪在地上嚎哭,还拖着一个小儿子,哭声震天。
许城跟在场几个警察赶紧把人薅起来扶到座位上,那妻子哭得格外悲惨,说女儿是被欺负致死,请警察一定讨回公道。
几位警察一顿安抚,而许城觉得那妻子眼熟。直到她说着说着,一转眼认出许城。她开始沉默,交给丈夫去说。
许城认出她来了。
当年方筱舒死后从江州举家搬迁走的杨杏,她现在改了名,叫杨帆。连身份证号都变了。
她29岁不到,居然已经有了11岁的孩子。
许城还有工作要处理,离开接待室,刚走到电梯间。
杨杏追上来:“许队长!”
许城说:“节哀。”
她泪涌出来:“我是杨杏,我知道你认出我了。”
“嗯。”
“你……我知道当年你和方筱舒感情很好,可,是她主动要救我的,我也很内疚……”她颤抖起来,“你……”
许城眼神很淡:“案子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尽力查出真相。你再等等。”
杨杏不知该不该信他。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瑟缩着点了点头:“许队,我替庄婷谢谢您了。”
电梯到,他对她点了下头,进了电梯。
他看着阖上的电梯门,蓦然发现,方筱舒已去世十一年了。要是她还活着,如今誉城大学的高材生,应该过得很好吧。
许城回到办公区,众人都在,他说了句开会,把写满字迹的白板拉出来。大家围拢过来,许城拿支马克笔,点了点白板:
“笔录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就出在‘没有问题’。这几个学生年纪很小,但每个人都对细节记得太过清楚,且顺序正确,是事先商量过的。需要重新审讯。
学校老师反应,庄婷没跟老师说过受霸凌,但老师收到过匿名举报。字条在这儿。”许城拿起证物袋,
“小河你们先比对字迹,找出这个举报的人。
庄婷在语文书和数学书书页里写了一些话,类似希望警察把这几个人抓走,希望魔鬼把这几个人杀死。目前推断,校园霸凌是存在的。关键是找证据。职中的监控只留存半个月,厕所和有些楼梯间没有监控。这是目前最困难的。”
正说着,传真机响了。
小海把东西递过来:“江澄区公安传过来的,这几个学生的家庭父母情况。”
许城坐在桌沿边,低头翻看。其余人讨论接下来的工作。
办公区电话响了,林小湖接起电话:“你好,市公安刑警队。”
对方说了句什么,小湖立刻举手,现场安静。
小湖摁开了免提:“是的,您请说。”
电话里传来一阵风声,对方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嗓音轻细而软:“我,能给那个被霸凌的学生作证……”
许城认出这把声音,一下抬了眼眸。
*
办公区所有人警惕起来,小湖顿时打起精神。
她听电话里那声音细细小小的,放柔了声音:“你是职中的学生吗?不要怕,我们会保护你的隐私。”
对方愣了下,忙说:“不是不是。我是……某个餐厅的员工,那个叫庄婷的小孩上月和她的同学来我们这里吃饭,当时,发生了一些事。”
听到关键信息,办公区里静悄无声。
小湖抬头,目光请示许城;许城点了下头。
小湖语气温柔:“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可以过去了解下情况吗,或者你来局里?”
“我工作的地方暂时不太好让警察来,我去你们那儿吧。现在就可以。”
“如果打车,发票拿一下,我们能给你报销的。”
“噢,谢谢。是到江澄区公安吗?”
“不是,是市公安。在天湖区。”
那边沉默了。
许城看着那安静的黑色座机,好像能穿透电话线看到对面的人一样。
她还是不想见他。
但终于,她说:“我应该二十分钟能到。”
“我会提前在门口接你。我穿灰色羽绒服。”
“好的,谢谢你。”
“是我们谢谢你。”
电话挂断。
周围的安静持续了两三秒,陈小河哗地喘了口气,大笑:“小湖,你捏着嗓子说话那声音,我忍着要爆笑,憋死我了!你也有装温柔的一天。”
小湖眼神狠狠剜他:“我怕把小妹妹吓走,不来了。当然要温柔!”
许城心想,人家可不是小妹妹。
钱小江插话:“这姑娘声音真好听,听着柔酥酥的,肯定是个人美心善的温柔妹子。”
温柔?
犟起来也是很难拉回头的。
许城拿着手里的文件,敲了敲桌子,起身:“等下,小湖小海做笔录,其他人各干各的活儿。”
“是,老大。”
许城回到办公室,刚拿起文件夹,想一想,抄起座机听筒,摁了几个数字出去,听筒搁耳边:“喂,小湖?等下做笔录,注意几个问题。”
他交代了几句,小湖说:“明白,许队放心。”
他挂断座机,又给卢思源发了条消息,随即收了心思,翻看资料,时不时在白板上写写画画,思绪都梳理出来了,他后退靠坐在桌沿边,看着白板上的字迹思索。
某个时刻,他抬头看一眼挂钟,过去十八分钟了。
他走到窗边,朝楼下看,正好看见姜皙走到门口,被小湖接了进来。
大概十分钟后,内线电话响起,小河说:“队长,准备做笔录了,你要下来看吗?”
“来。”
“一号。”
“嗯。”
*
姜皙上电梯后,有点紧张。她怕见到许城。
前天晚上和他争吵过后,她像被滔天的洪水冲了一遭。仿佛过去九年多构建的思维堡垒快被冲散架了。
人像是劫后余生,又像是回归懵懂。洪水过后的平静,也是乱哄哄、理不清头绪的平静。
一路过去,没见到他,她莫名松了口气。
*
许城下楼到一号笔录室隔壁。玻璃对面房间里,姜皙和两位警员已就座。她刚上完日班,从餐厅直接过来的,盘发还没散,一张脸被外头的冷风吹得有些苍白。
许城低头凑近话筒:“给她倒点热水。”
那边,小湖听到耳机里的声音,起身到饮水机旁接了杯热水,递给姜皙。
“谢谢你。”
“不客气。”
她是真有点冷,微缩着肩,冻得发红的双手紧紧捂着纸杯取暖,喝了好几口热水。
许城:“空调温度调高。”
小湖照做。姜皙注意到,又说了声谢谢。
“你太客气了。天确实很冷,麻烦你跑一趟。”小湖微笑,问,“你准备好了,和我说一声,我们就开始。”
“好了。”她放下水杯。
“姓名。”
她顿了一下:“程西江。”
小湖又问了籍贯和现居住地。籍贯她答的是身份证上、和肖谦一样的籍贯;现居住地是老街筒子楼。
“职业。”
“临江梧桐餐厅的服务生。”
“你说看见过庄婷和她的同学,是哪一天?”
“1月18号。”
“能具体描述下吗?”
姜皙说,那天一个叫丁瑶的女孩生日,她父母给她订了个大房间,但父母很忙,来一下就走了。姜皙本不负责包间,但丁瑶的生日宴有十多个人,所以她也被叫去。都是十一二岁的少男少女,玩闹声很大。姜皙注意到庄婷是因为丁瑶和几个女生明里暗里讽刺她穷酸,笑话她送的礼物不值钱。
姜皙发觉异样,曾试图通过上餐和收拾餐盘打断对话。
但中途,她们玩蛋糕时,一拥而上,不顾庄婷呼叫,用奶油涂满她的脸、脖子和头发。庄婷全身黏着奶油,头发结成绺。她趁其他人分蛋糕时溜去洗手间,姜皙怕纸巾不好擦拭,找了条毛巾送去。
那时,庄婷一直在哭。
姜皙问她家长电话是多少,她叫家长来接。但庄婷摇头,说家长不关心她,管不了。还说:“今天过了,明天呢?”
姜皙手上有工作,不能多待,告诉她水龙头里有热水,就先走了。
之后姜皙被叫去大厅,直到某刻经过包间,发现庄婷不在,房间还少了丁瑶和另外三四个女生。姜皙赶去洗手间,门口摆着“清洁中”牌子,门被锁。里头有尖刻的嘲笑声和扇巴掌声:“下贱,你肯定被很多个男生X了。”
“你这丑八怪也能勾引人!”
“奶油洗不掉我帮你剪,你不谢我还哭什么?”
姜皙赶紧找保洁拿钥匙开门,几个女孩围挤在一个隔间门口,正对里头的人施暴,地上还有好几缕沾了蛋糕的头发。
几个女生收敛了,笑嘻嘻地说帮同学清理奶油。小水小果过来看到这幅情景,命令她们赶紧走。
隔间里,庄婷被冷水浇了,棉服毛衣全湿透。
姜皙和小水把她领去工作间,勉强把贴身衣服吹干。她还想去找一件干燥衣服,可在店里问了一圈,谁都没有。等她再回去,庄婷人不见了。
姜皙追出去,看见她上了公交。
说到这儿,她有些为难:“对不起,我……腿不太好,跑不快。那天尽力了,但没追上她。”
笔录室里两个刑警沉默。这边,许城也沉默,身后其他警察亦无言。
小湖忽说:“你为什么道歉?餐厅里那么多服务生,只有你注意到她,关心了她。只有你跑出去想要追上她。也只有你向警方提供线索,想要帮那个女孩。你很了不起。”
姜皙的脸一下有点红,局促地轻轻摆手:“没有的。我同事也都帮忙了,只不过她们太忙。”
“餐厅里面有监控吗?”
“大厅有,包间没有,厕所没有。但厕所外、走廊上都有。”说到这儿,姜皙想了想,“如果你们要调监控,最好直接去。我清楚餐厅的态度,提前打招呼……不如直接上门。”
“明白。”
审讯室里,小湖看了眼玻璃,许城手撑桌台,低头对话筒:“没有问题了。”
小湖看向姜皙,微笑:“没有问题了。等下笔录打印出来,麻烦你检查一下,签个字。”
姜皙迟疑地问:“你不问我,那天接触过那个包间的几个同事名字吗?”
小湖笑道:“这个我们去餐厅问经理。程小姐,我们会尽量保护你,不影响你的工作。”
姜皙听到这话,半晌,却扭头看了眼墙上的黑色玻璃。
许城蓦地心跳一突,脉搏骤然加速。明知她是看不见他的,他却很紧张,身子微硬,脸也在发热。
她一直看着这块黑色玻璃,眼神不带情绪,却仿佛能透视。他亦持续与她对视,心跳到耳朵里,胸膛在升温。
笔录打印出来,她目光移开;许城肩膀松泛了,转身出去。
一旁,杨小川由衷地说:“还是小江说对了,人美心善的温柔妹子。”
这时,走廊上另一个房间门拉开,张旸和小江出来了。
张旸说:“小河他们重新给庄明杨帆做了笔录,等核对完签字了给你送去。”
许城:“行。”
小川立刻:“小江,人美的。心也善。”
小江玩笑:“真的?那我等下看看。”
许城无语地给他们一个眼神,走到楼梯间,却见方筱仪铁青着脸冲上来。
当年方筱仪来誉城读书没两年,袁庆春不想留在江州那伤心地,提前退休,搬来誉城。许城大学时名曰蹭饭,实际常去探望。袁庆春很关心他。工作后,他碰上加班或生病,袁庆春总得炖点滋补汤品,自己来或叫方筱仪送来。局里人都当是许城的远房阿姨跟妹妹。
但今天……
许城察觉不对:“你怎么来了?”
方筱仪情绪很差,劈头就问:“杨杏在哪儿?”
许城瞬间想起,前几天,杨杏夫妇为煽动舆论给警方施压,接受过媒体采访,也就是那段声泪俱下的视频在网络上发酵,让市公安从区公安里接手了这案子。
视频里,杨杏是戴了口罩的。
可显然,方筱仪把她的脸刻进了骨子里。哪怕她戴了口罩,她今天刷到新闻,一眼就认出来了。
许城:“去我办公室说。”
“你先说杨杏她人在哪儿?”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不知杨杏是谁。
许城:“这里是公安局,你冷静点。”
方筱仪不吭声了,攥着拳头,因情绪激动而原地打颤。
许城抓住她胳膊,想先带她上楼。可这时,走廊上一道门打开,庄明杨杏夫妇和两位警员出来了。
隔着人影,方筱仪一眼锁定了她。
许城就知道控不住了。
“杨杏!”方筱仪突然一声嘶吼,带着积累了十一年的仇恨冤屈,喊得走廊上所有人为之一震,刚拉开门的小湖小海和姜皙也愣在原地。
夫妇俩和警员惊讶地看过来,杨杏眼中浮现恐惧。
方筱仪甩开许城的手,拨开面前几个警察,朝她冲去。
杨杏的丈夫庄明和身边两个警员察觉不对,想要阻拦,但方筱仪跟颗炮弹一样怼上去,揪住杨杏的领口,睚眦欲裂:“你还认得我吗?你还认得我吗?!”
警员见是方筱仪,一时没太好阻拦。庄明掰扯她:“你干什么?好好说话,松手!”
“她害死了我姐姐!”方筱仪吼。
庄明愣住。
方筱仪揪着杨杏,质问:“你这些年躲哪儿去了?啊?你走夜路不怕吗杨杏?我姐姐被你害死了,你一声不吭躲起来,你以为躲得了一辈子!”
杨杏被她晃得摇摇欲坠,争辩道:“我没有。不是我害的。不是我害的!”
“你……”方筱仪还要说什么,许城过来扣住她手臂将她扯开,皱眉:“把人带走!”
小河跟小江回了神,护着杨杏就离开。
“不行!我和我妈妈找了她十一年!她不能走,不给个说法她不能走!”方筱仪失控尖叫,挣扎着扑上去扯住杨杏的衣服。
杨杏想掰开她的手,但她和丈夫一起使力都扯不开。
方筱仪一双眼睛血红,脸上全是恨与泪,
“杨杏你看看我的脸,你好好看看!如果我姐姐活着,她就长这个样子!方筱舒!你还记得方筱舒吗?!她是你高中的班长。你被隔壁班学生打的时候,她救过你。你没钱吃饭,她请的你。你放学路上不敢走,她护送你一整个月。你招惹校外的混混,是她给你挡了刀,整整十三刀!!你跑了,她人都被砍烂了!躺在殡仪馆三天你都没出现。你躲了十一年,到现在一声对不起都没有。你是不是人,你是不是人啊?!我姐姐那么好的人,才十七岁就白白死了,就为了你这么个畜生!!”
许城脸色冷白。在场其他警员也都在情绪震荡中,竟无人来管,任她们两人揪扯推搡成一团。
“你现在去给我妈妈磕头道歉,去给我妈妈道歉!”
方筱仪一番撕心裂肺的哭喊,杨杏只想挣脱。方筱仪气急攻心,凄厉哭叫:“她怎么救了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啊!!”
她一巴掌狠狠扇到杨杏的脸上,瞬时一个血红手印。
丈夫庄明见状,急着要打回去,许城截住他手腕,狠一把推开。
但也不能让方筱仪再这样闹了。
许城扯住方筱仪的手,冲警员道:“还站着干什么?!”
几位刑警纷纷过来,先把人运走再说。
方筱仪哭叫着,还不肯。许城这次下力气拽紧了她。她要挣脱,可许城将她双臂掐住,她眼看着杨杏被带走,哭到失声。
许城尽量安抚:“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你先冷静,之后再说。听我的。”
方筱仪转头就将他紧紧搂住,放声大哭:“你要她给我妈妈道歉!”
许城蹙紧眉,拍她的背,安抚:“没事的。没事的。”
余光里,姜皙的身影从他身边经过。他抬眸,她背影瘦瘦的,头也不回。
*
姜皙在公安局门口等公交时,出了会儿神。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她记得方筱舒很阳光开朗,是个明媚的女孩子。
手机响了,陌生来电。老房街区左巷派出所打来的,说接到报警,要她去做下笔录。
姜皙想起许城说的那句“你叫程西江”,应允了。
进派出所前,她莫名心虚。但接待她的是个女警,自称小顾。小顾警官比姜皙大几岁,温和有礼。她就放松了些,一五一十地讲了。
她说她叫程西江,完全不知那人为何想绑架自己。
警官将她的话都记录下来。
临走前,姜皙问:“谁报的警啊?”
“刚好路过救你的那个人,我们市局许队。”小顾以为她不知,解释,“市刑警队长。”
姜皙哦一声。
小顾警官说:“这种事你要自己报警呀,受了欺负得找警察。”
姜皙不抱什么希望:“人应该很难抓吧?”
“不会。前段时间,这片区域路灯翻修时,路口全部加装了市政高清摄像头。很快就会锁定袭击者。”
小顾说,“另外,因为这起事件,我们加强了片区夜间警力巡逻,你不要怕。”
第46章 chapter 46
chapter 46
刑警队根据线索, 很快去餐厅调取了监控和其他服务生口供。
监控拍到了几处走廊上的画面,庄婷丁瑶等人先后进去洗手间的时间和人物状态,与姜皙的说法相吻合。服务生也都很配合作证, 不过提供的信息不比姜皙多。
警方对丁瑶等三位涉事学生重新审问,几人面对新证据, 自知撒谎无用了。有两个承认了,丁瑶则开始哭闹, 她家长更是奇葩, 大闹警局, 骂警察恐吓小孩。
闹事之际,余家祥那边已锁定写匿名信的学生, 又找到新证据。
多方铁证在手, 丁瑶只得如实招来。家长哑口,从护崽母鸡骤变暴君,对孩子大打出手。家长间开始推卸责任。警员们拦了半天才把几个小孩解救下来。
许城冷冷旁观这出闹剧。他已见惯各类案件悲剧背后那桩桩种种奇葩扭曲的人性, 可今天这几位家长,依然叫人跟吞了苍蝇般恶心。
案件事实梳理完毕, 许城拟了份通报的重点要点, 交给下属实施。余家祥小湖几个赶警情通报的功夫,许城给杨杏打了个电话, 告诉她初步调查已完成, 让她来局里一趟。
庄明杨杏很快赶来。
许城在办公区,坐在小湖的位置上等他们。他简单明了地把参与人、几次霸凌的地点、时间、事件讲给了夫妇俩听。警情通报后,后续调查会重新转回江澄区, 最终调查与处罚结果由区公安定夺。
悲剧是学校、家庭多方忽视造成,教育局会对学校有所处理,也希望庄明夫妇在今后照顾小儿子时, 能随时注意孩子的成长变化和心理状态。
庄明忙说:“许队长你放心,我们平时很关注儿子——”
杨杏立刻扯他手臂。
许城只当没看见。他早已料到。
又说,丁瑶普通小康家庭,并无特殊背景,只是两口子疏于管教,对孩子太娇宠,酿成大祸。能理解庄明夫妇急切想要申冤的心情,但编造所谓X二代的谣言煽动舆论,是不可取的。需要批评教育。
杨杏一副可怜状:“我们还不是怕没有后台,警察不给我们伸冤。”
副队张旸皱眉道:“你们这思想就不可取、”他把两人教育一番,两人连连点头,也不知真心假意。
张旸讲完,说差不多了。后续有问题,联系江澄区公安。
杨杏和庄明两人对视一眼,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向学校要赔偿?你们能帮我们要吗?”
张旸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脑子没转过来。
许城看她半刻,说:“那是你和学校之间的事。必要的话,也是法院受理。不归我们管辖。”
“那几个家长有没有说赔偿?”
许城:“这看你们和他们之间的协商。”
“我听说,如果家属愿意和解,小孩的处罚能轻点。你刚也说那几个家长很宠孩子的,肯定希望能和解吧,那有的谈哦?”
办公区里,其他刑警都在。有那么一秒,安静得能听见外头的北风。
这一对好夫妇,前两天呼天抢地苦求正义;今天定性了校园霸凌,都松了口气,不悲伤了也没哀容了。
“也许吧。”许城说,“两位还是节哀。”
杨杏脸上顿时涌现哀伤:“好的好的。许队长,这次太感谢你了。感谢你给我女儿伸冤。”
许城答:“全队的功劳。”
“谢谢大家。”她对周围的警员们弯腰,又对许城说,“最要感谢你。我之前还担心——”
许城冷不丁问:“为什么担心?”
杨杏一噎。许城面色幽静,眼睛看不出半点情绪,却叫她没底,她忙道:“没有没有,我们无权无势老百姓,胆子小嘛。但我知道,您一定会秉公办理的。”
许城嘴角弯着一丝没有笑意的弧度,等她戴了一堆高帽子说着我们先走了不打扰了时,他直起身:“等一下。”
两人刹住脚步。
许城说:“庄明可以走,杨杏,你不行。”
杨杏愣了:“还有事?”
“庄婷的事过了,该谈谈你的事了。”许城拿起桌上一份文件夹,“十一年前,方筱舒被杀案,你还有印象吗?”
“我……”杨杏眼神躲闪几下,一抬头,飞速争辩,“你别听方筱仪乱讲,我怎么会害她?我实在害怕,就跑了。虽说不道义,但也不犯法吧。”
许城俯视着她,有几秒没讲话,那股子恶心憎恶要压下去,并不容易。
庄明也扶住妻子:“杨帆都跟我讲了,她那时年纪小,很害怕。那班长是救了人,可她家人也不能一直拿着这事儿威胁人啊。”
许城没理会,问:“方筱仪去世后,你母亲账户里多出来的五十万,是怎么回事?”
杨杏脸皮抖颤,变得强硬:“江州的事,誉城公安也管?你有权利管的时候再说,我们现在要走——”
“确实不归我管。所以我找了能管事儿的来。”许城看了眼手表,刚好听到外头脚步声,眼神挪过去。
卢思源跟他几个同事走了进来,许城下巴指了指杨杏。
卢思源走到杨杏跟前,正色道:“你是叫杨帆,曾用名杨杏吗?”
杨杏支支吾吾:“怎么了,你们……”
卢思源出示警官证,郑重而严肃:“我是江州市公安局刑警队卢思源,这两位是我同事。我们怀疑,你涉嫌跟十一年前江州市一起杀人案有关,请你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杨杏惊呆,立刻求助地看四周。这几日来,一直尽心安抚、宽慰她,费心费力破解她女儿案子的所有刑警都在;但所有人皆是面无表情注视着她。
她最后看向许城。
许城只说了两个字:“请吧。”
人被带走了。
卢思源给许城做了个有事电话聊的手势,许城点头。
办公区还是安静,许久,小江一摔笔,骂了声:“艹!”
许城靠坐在桌子边沿,无言半晌,起身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说:“极限破案,大家都辛苦了。”
余家祥把拟好的警情通报给他看,他说没问题,让送去给范文东看一眼。
半小时后,公告发了出去。
不到两天时间,誉城公安发布了一份及时全面、详细有效、有理有据的警情通报,舆论彻底平息,转而盛赞誉城公安出手果决、雷厉风行。
市长郑晓松打电话给范文东,大大表扬了一番。
*
姜皙看到警情通报时,也惊讶于市刑警队的速度,通报一千八百多字,分别将几次霸凌的时间线和情况梳理得清清楚楚,确认了霸凌的存在;同时将涉案人家庭情况一一披露,粉碎了所谓的背景谣言;最后提及教育局对学校管理的进一步介入调查,以及对社会、学校、家庭多方共同参与防范校园霸凌的呼吁。
专业、冷静、又不乏温情。
姜皙这次去局里作证,只接触到几位刑警,这也是他们给她的印象。整个队伍都是如此。带队的人管理得很好。
庄婷能安息了吧。如他所言,这个社会也果然不一样了。再隐蔽的欺辱,也能伸冤。
姜皙收起手机,开柜门时碰到了假肢,莫名想起那天早上拄拐出门,假肢就放在门口。她都不知那晚吵成那样,许城情绪分明在崩溃边缘,怎还能清醒地注意到她假肢弄丢了,还有条不紊报了警。
念头一闪而过,她关上门,投入工作。
收工时,姜皙意外接到警员小湖的电话,队里很感谢她提供信息,帮了他们大忙。小湖说:“这案子上头催得紧,你真是救了命了。”
姜皙被夸得脸都红了。这电话时间也真巧,掐着她下班点打的。
可放下电话,店长叫所有人开会。姜皙有不太好的预感。果然,店长提到警方调查的事。
店长说,警方态度很好,感谢了餐厅和员工们的配合;他私下也赞同这位举报人的勇敢和路见不平。
可老板很不满意,认为不论是警方来调查,还是叫人知道餐厅发生过不良事件,都对餐厅形象有损。虽警情通报隐匿了餐厅名字,可老板还是很不高兴。
所有员工,包括后厨、前台、服务生、保洁全部扣掉这月奖金。
一片哗然。
小水不满:“老板什么意思?做对的事,还要扣钱?”
店长说他据理力争了,但老板不松口,除非揪出那人开除。
小果:“扣吧扣吧,万恶的资本家,在乎他那两三百破奖金!”
姜皙在队伍最后边,刚要开口,黄亚琪拉了她一下,示意有事。
黄亚琪把姜皙带到自己办公室,冷道:“你闭上嘴,这事儿就过了。”
姜皙愣了下,摇头。
“穷鬼一个,要那点良心当饭吃?”黄亚琪奚落她,“穷人一把子无聊的道德,不怪钱都落入富人腰包。”
姜皙很浅地笑了下,还是没说话。
黄亚琪烦她这任何时候都稳定平淡的情绪,下令:“就按我说的做。马上春节,少一个服务生给我添多少麻烦?!又得招工培训!再说那奖金就没几个钱。”
这下,姜皙开口了:“亚琪姐,同事们家境都没有好的。几个保洁阿姨,工资才一千八。我穷过,两百块也作数的。省着点,能吃半个多月呢。”
黄亚琪噎住,隔几秒,骂了句:“憨得要死。没见过你这么憨的。”
姜皙目色温和,鞠了个躬:“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
黄亚琪知道自己脾气多坏多严厉,冷道:“少装,我知道你们背地里都骂我。”
“没有的。”姜皙直不隆冬地说,“亚琪姐嘴巴坏,心好。”
黄亚琪脸一热,怒了:“少讨好我。当初招你,尽添麻烦!”
姜皙微笑,走了。她很快跟店长坦白,收拾东西结算完工资,离开了。
*
冬季天冷,坐轮渡过江的行人寥寥无几。
姜添很喜欢坐船。
姜皙餐厅入职后,较少带他来。现在固定工作没了,一大早就领他来坐船。姜添很兴奋,抓着栏杆,激动地啊啊低叫;一会儿望船旗,瞧它往哪儿飘;一会儿盯江水,琢磨着里头的水花泡沫、草梗杂物。
今晨有薄雾,冬季的江水清澈如碧玉,淡淡一条青丝带缠绕城市中。
姜皙静心眺望时,姜添歪着头说:“姐姐,你的衣服,好看。”
姜皙今天穿了许城给她买的羽绒服,像被拆穿了般,莫名心虚:“我的那天晚上刮坏了,还没补好。”
好在姜添话题转得飞快:“姐姐今天不上班?”
“嗯。”
“又要搬家了吗?我不想走。”他皱眉,好心情立刻转阴,“我喜欢誉城,有船,有江,有老师,笛子,还有小雨……”
“只是换个工作。不走了。”姜皙握住他的手,看向晨光熹微的江与城市,“添添,我们以后就在这儿生活。”
到了蓝屋子,姜皙遇到了姜添嘴里常提起的志愿者妹妹,不到十九,圆眼睛圆脸盘,笑起来很可爱,叫姚雨。
姜皙以为她是附近的大学生,问她今天不上课吗。
姚雨摆摆手,说她已经上班了,今天该她休假。
她还特高兴,乐哈哈地问:“我看着像能读大学的人吗?好开心哦。”
姜皙莫名对她感到亲切。
这些年,她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接触的都是家境不好从小就出来闯荡的人。被坑过、骗过,但更多的时候,被帮过、扶过。
姜皙记恩不记仇;受欺负了,心里不受力;受照顾了,心里温暖许久。
她说:“附近学校有志愿者社团,常组织大学生来。工作了的都忙,来的会少一些。所以以为你是学生。”
“有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我就想着,也要像他一样去帮别人。钱我没有,但力气和爱心,我有一堆呢!”姚雨元气满满地握拳。
姜皙被逗笑起来。
姜皙今天有空,来得也早,刚好做做义工,帮老师们扫地搬桌,布置整理活动区。
姜添见姐姐一直在,很开心地在一旁吹笛子。
姚雨会吹埙,配合地吹着简单的音符;她乐感很好,节奏、卡点都和姜添的笛子相得益彰。
等姜添吹完,认真研究笛谱时,姚雨就趴在桌上,盯着姜添看。
姜添被她看得不自在,转向一边;但姚雨还在看。
姜添问:“你干嘛总看我?”
“我喜欢看呀。”姚雨托着腮,眼睛里星光闪烁,说,“不行吗?程添添。”
姜添不高兴了,又陷入他的“秩序”漩涡里:“我说了,好多遍,我叫程添,或添添。但,不叫程添添。”
“我喜欢叫你程添添。”
“不行!”
“那我就要叫。”
姜添气得小拳头直抖,说:“我不理你了。”
他转过身去。
姚雨屁股坐在凳上,人跟板凳一起挪到他面前;姜添转回来,她又挪回来。挪来,挪去,怕是有几十个来回。
姜添气鼓鼓的,不动了。
姚雨趴在桌上,好脾气地沟通:“那你看,我叫姚雨,别人叫我小雨。我也可以让你叫我一个新名字,这样公平了吧?”
姜添这下眼睛一转,说:“真的?”
“嗯!你想叫我什么?”
“呱呱。”姜添说。
姚雨一头问号:???
“为什么?”
“你跟青蛙一样,吵死了。”
姚雨哈哈大笑,笑声像个巨大的铜铃铛:“程添添你是个天才!给我起这么可爱的名字!我太喜欢啦!”
姜添疑惑?
哪里可爱了?
他嫌烦都来不及。姚雨的脑袋好奇怪啊。难以理解。
他想,她的脑袋里肯定也很吵,不然不会笑出那么大的声响。
姜添专心研究他的笛谱,姚雨不笑了,托腮歪头看他,看着看着,说:
“程添添,你好干净哦,不像我,脏脏的。”
“脏?”姜添很疑惑,他赶紧摸出兜里的手帕,想帮她擦擦,但打量她一圈了,更困惑,“哪里脏了?我没看到。”
姚雨心中发酸,笑:“你看不到的,这个东西呀,通过外表看不出来,要通过眼睛,看到最里面。”
她拿两只手指指指自己的眼睛,一副很懂的样子。
姜添于是起身,攥着手帕,走到姚雨面前,弯下腰,凑近了看她。
他很认真地注视着她那双圆圆的大眼睛,肯定地说:“你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有脏东西。一点都没有。……诶?你眼睛里,有水了。怎么哭了?”
他拿手帕沾了沾她的眼泪。
姚雨赶忙抹去泪珠,笑道:“你是笨蛋,你不懂的。”
“我不是笨蛋,我姐姐说,我很聪明。”姜添说,“你再说我笨蛋,我就生气了。”
“可我就是喜欢叫你笨蛋。不能保证以后就不这么叫了。”姚雨说,“那你生气吧。”
姜添:“……”
姚雨:“没事,等你生完气了我们再讲话。”
姜添:“……”
姚雨:“你还要生多久的气呀?”
姜添:“……”
姚雨:“再十秒行不行?”
姜添:“……”
十秒后,他说:“好了,生完气了。”
姚雨立刻稀奇地说:“诶,你手帕有香味诶。你怎么用手帕呀?现在居然还有人用手帕?”
“姐姐给我的。她说,要干干净净的。我哪里脏了,用手帕擦擦,就干净了。”
“这样啊。”
“小雨,以后,你哪里脏了,告诉我,我给你擦擦,就好了。”姜添说,“为什么你在笑,眼睛又在,落雨水呢?”
他拿手帕擦擦她的脸,她哈哈笑:“因为开心啦。”
一旁,姜皙扫着台阶上的碎纸屑,始终没有看他们这边。
她帮了会儿忙,跟学校老师还有姜添姚雨告了别。
得立刻去找工作了。她和姜添的房租、学费、治疗费、一切衣食住行都靠她。停久了,可能会饿肚子。
姜皙沿着街道,一家家寻找贴有招工牌的餐厅、超市。好的店有学历要求,人家一听高中毕业,就冷淡地说:门口的招工条件不会看呀。不要的。
她于是降低标准,但很多服装店、精品店不仅薪水低,上班时间太长。会没时间陪姜添,而但凡她陪伴时间过少,姜添就会情绪不好,焦虑急躁。
算来算去,这些工作都不如她摆摊、打扫、做护工赚钱。
姜皙奔波一天,脸都被冷风吹白了,无所收获。
傍晚接了姜添回家,晚饭后,实在不忍浪费一个晚上,毕竟今日颗粒无收。她便背上旅行包,带上姜添去地下通道出摊。
姜添跟姐姐在一起时还是很乖的。没客人的时候,两姐弟会絮絮叨叨说很久的话,都是些琐碎、无意义的话题。但聊着天,打着手语,姜添很开心,姜皙也觉得很幸福。有客人的时候,姜皙贴膜、卖手机壳、招待客人,姜添就安静地玩他的笛子。
到地铁最后一班停运,姜添帮着姐姐收摊、背旅行包,再一起乘船回家。
坐船的时候,姜添望着夜幕中大大的发光的摩天轮,说今天很开心:不仅又和姐姐一起出摊了,还一天坐了两次船。
姜皙回家后算账,一晚上赚了九十块,很不错。便又牵着姜添去小卖部买了根彩虹波板糖。姜添开心得不得了,说今天是超级完美的一天。
姜皙吃着一根五毛钱的棒棒糖,和弟弟走在冬夜被路灯照亮的巷子里,说:“嗯呐,超级完美。”
姜皙打算第二天再去找工作,顺便出摊,但出门前,接到店长的电话,叫她重新回去上班。
姜皙纳闷:“老板不生气了?”
“生什么气呀,他现在开心死了。”店长很激动,“市公安给我们餐厅送了锦旗!挂在前台好威风!你快回来看!老板说要给你多发一个月工资当奖励!”
姜皙回到餐厅,一进门就看见那面红底黄字的锦旗:
“赠:临江梧桐餐厅全体工作人员
热心助人品德高尚
誉城市公安局
2015年2月10日”
好几个同事在锦旗下争相拍照。平时不怎么露面的老板也来了,喜滋滋地合影。
见到姜皙,一群人拉上她叽喳个不停。
姜皙看他们笑着闹着,生平头一次,有了种身在集体里的感觉。
她没有正常上过学,不知道同学聚在一个集体里嬉笑玩闹是怎样开心放松的感觉。早年工作的餐厅虽有同事,但都拖家带口自成小集团,不似这儿,单身年轻人多。
她一瞬不眨地看着他们笑,也慢慢弯起嘴角,有样学样跟着他们笑得露出牙齿。
小疏说:“西江,来送锦旗那警察巨帅!后厨说他上次来过!你那桌。”
小采嗷嗷叫:“上次不是我们的班,没看到。真的!巨巨巨帅,怎么会有那么帅的警察。”
小水:“我上次看他就觉得眼熟,今天终于想起来了!叫许城,几年前誉城新闻采访露过脸,网上巨火。后来很多女孩去警局堵他,就删新闻了。他现在是刑警队长呢。”
小疏吃惊:“不可能吧,誉城?市公安诶?那么年轻?!”
小果:“许警官他很优秀的,晋升跟坐火箭一样,体制内很有名。”
“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见过他。”小果说,“他人超好。我邻居弟弟,很阳光一人,因为女朋友被骚扰,他失手把人打残。坐了两年牢,人颓掉了,差点走歪路。就是许警官拉着他,没叫他废掉。邻居弟弟学了手艺,开了修车店,过得很好呢。”
“真的假的?现在还有这么好的警察?”
“真的呀。邻居弟弟说,他都不是许警官帮过的唯一一个。”小果感叹,“就是因为他,我才发现原来真的有很好很好的警察。我就感觉,世界啊,社会啊,生活啊,还是很有希望的。”
姜皙不言,看了眼那面漂亮的锦旗。
这次,许警官又是想帮谁呢?
第47章 chapter 47
chapter 47
姜皙今天午班, 下班就接了姜添回家。今夜风大,不适合出去散步玩耍。两人待在家里拼乐高,是街景系列的餐厅。
冬天的夜, 弟弟在桌边拼乐高,姜皙裹着被子窝在沙发上背英语单词, 油汀很暖;户外狂风大作。姜皙觉得很幸福。
姜添拼得很快,这才第三个晚上, 房子就盖到三层了。
他每弄完一小块区域, 都兴奋地摇头晃脑, 叫姐姐看。姜皙便从英语书里抬起头,夸他很棒。
她很久没见他这么兴奋了, 不禁摸摸他的头。
姜添从小就喜欢各种玩具, 姜成辉不在意他的教育或病情,只当他是痴呆。
但姜淮是个好哥哥,虽然他也不知道自闭症, 以为姜添是傻子;且他很忙,没有太多时间陪他, 但各种积木、拼图、小汽车从没断过。
姜家出事那天, 姜皙手机里有三个姜淮的未接来电。可她高烧昏迷,手机静音, 没能接到。姜淮在逃亡时一定去找过她。
如果她接到电话, 哥哥会跟她说什么呢?
是像阿文姐姐、肖谦一样,说:好好活下去。
还是对她痛骂,许城是卧底, 骗了她,骗了他,也害了他全家。
姜皙很清楚。哥哥会很愤怒, 但他还是会说:阿皙,哥哥以后没办法照顾你了,你要带着添添,好好活下去。
她带着弟弟活下去了,或许没有达到哥哥眼中的“好好”。
肖谦去世后头两年,她勉强维持两人温饱。意外得知姜添是自闭后,她只能断断续续寻求最低端的治疗。近几年稍稍缓了劲儿,但像乐高这种他以前常玩的玩具,是买不起的。
姜添不仅耗钱,还高需求、高敏感,需要大量精力陪伴。也导致她无法从事高时长的工作。
她在生活与姜添之间,一度疲于奔命。她有时自责,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姐姐,将他照顾得不好。有时,她也很累;姜添情绪大崩溃时,她也跟着崩溃,会想:哥哥,我不行了。活不下去了。
有次,姜添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发疯吵闹,怎么都停不下来。姜皙把他拖到江边要和他一起去死。
还有次,她想把他扔掉。她叫他坐在路边等她。姜皙走开好远了回头,见他乖乖坐在那儿低头玩手指,她哭了一场,又回去了。
好些日子,不知是怎么浑浑噩噩跌跌撞撞走过去的。她从未深想。
她性格里最好的一点,在于一颗心像松软的沙地,对苦难不受力,也不沉浸。多难多苦的经历,都像清水一样漏走,等太阳一晒,又是蓬松松温热热的沙。
毕竟,生活里依然是有甜的。
很多个时候,在船上打工的日子,她会和添添一起晃着脚丫坐在甲板上吃冰棍;趴在栏杆边托腮看晚霞;剥菱角莲蓬吃,拿吃剩的壳玩抓石子的游戏。在岸上,她和他在社区公园荡秋千,玩跷跷板;走在长长的巷子里,吃着果冻和软糖……
又比如,此刻这样温暖而安宁的夜,也在过去重复过无数次。
姜皙低头看书上的单词,轻声念:“serenity。”
姜添扭头:“姐姐说什么?”
“serenity,英语。是宁静,平静,安详,从容的意思。”
姜添歪头想了想,说:“姐姐是serenity。”
姜皙不免笑了:“serenity是名词,应该用形容词,serene。”
姜添眉心拧成疙瘩:“什么是名词,什么又是形容词?”
大门上传来敲门声。姜皙微惊,姜添也静止住。
好在门上装了防撞链,姜皙不太担心,犹豫时,对方唤:“姜皙。”
姜添欣喜抬头:“许城哥哥!”
姜皙开门,扑面一阵北风。
许城从今夜的寒潮里来,带着一身的冷气,俊白的脸被风吹得萧冷。一双眼睛却光芒灼灼,像黑夜的星。
防撞链绷直,挡在两人中间。
他低眸凝视她:“我来看添添。看他乐高拼好了没。”
“许城哥哥,我快拼好啦!你看!”姜添在背后欢乐地呼叫。
姜皙只得卸链子,放他进来。
屋里开了一晚上的油汀,比室外温暖许多。
姜皙关上门,许城已坐在桌旁,和姜添一起研究乐高。
他新买给姜添的拼图放在沙发上,还有一袋子英语书和光盘。
今夜温度零下,他手背都冻红了。
姜皙想一想,走到柜子边,倒了一杯热水给他。
他抬头,有点儿受宠若惊:“谢谢。”
他说:“我带了英语书和音频给你,希望能用上。”
姜皙会在下班路上背单词,早被时不时蹲点的他看见了。
她很淡地说了谢谢。
许城又试探:“我朋友有个房子,那附近治安很不错——”
“不要。”姜皙说。
她走回自己的小房,关上门,将他俩留在堂屋。
她以为这样,许城待一会儿就会走。但他没有。
他很耐心地陪着姜添盖房子。姜添一旦开心起来,会讲很多话,很多的废话,傻话,跳跃的不着边际的话。但他句句都倾听,句句有回应。
门板并不隔音,恍惚间,姜皙想起,他以前就是这样。无论在船上,还是小西楼,他对姜添一直很有耐心。
那时候是有目的的吧?
现在呢?
她听着他们时不时的笑声,内心却很难被这种欢乐感染。
那天的争吵还在眼前,只因他一句喜欢,她就差点溃不成军。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栽了跟头也不学乖。
中途,许城压低声音问,姐姐还画画吗?姜添傻乎乎正常音量回答:“姐姐讨厌颜料。”
许城立马捂了姜添的嘴,岔去别的话题。
他又很低声地叮嘱姜添,如果遇到危险,要学会保护姐姐。
姜皙心是麻的:他要想攻破她的心防,太容易了。一直以来,都太容易了。
夜深,他们盖好了房子,姜添激动地起身转圈圈,意犹未尽,还要许城陪他玩拼图。
许城纵容地说好。
姜皙看时间,十点半了。她起身拉开门,说:“添添,该睡觉了。拼图下次再玩。”
许城笑容收敛半分。
“不行!”姜添抗议,“许城哥哥都同意了,你为什么反对?”
许城开口:“添添,要听姐姐的话。拼图下次再玩。”
姜添咕哝:“好吧。我要生气地睡觉。”
“生气地睡觉会做噩梦,还是高兴地睡吧。”许城哄他,“房子拼好了,不值得高兴吗?”
姜添立刻就又笑了,把乐高房子捧起来,搬去自己床头。
姜皙拿了玻璃杯,加奶粉,兑开水,搅了杯牛奶进去。姜添喝完牛奶睡了,姜皙关了他房间的灯出来。
许城拿烧水壶在水龙头边接水。刚才姜皙冲牛奶,用光了暖水瓶里的开水。
他回头看她一眼,不太自然地说:“我有点渴,能先喝杯水再走吗?”
姜皙嗯一声,走去自己房间,将他独自留在堂屋。
一道薄薄的房门相隔,两个空间各自安静。静到窗外的狂风呼啸摧天,仿佛能把屋外的江河山林扫荡干净;静到屋内的烧水壶水声震耳,明明水还没开,那汩汩水声却能穿墙入耳。
姜皙的神经被这一内一外、一强一弱两道声音撕扯着。
他应该离开了。
她理解他,但不代表她接纳他继续入侵她的生活。
一墙之隔,许城靠在桌旁,盯着烧水壶出神,心头失落。
他等水壶沸腾,又希望它永远不要沸腾。
还想着,姜皙的房门打开。许城看到一小截假肢和一只白白的脚丫,往上,是她那一双纤细嫩白的长腿,白色棉布短裤,白色小吊带,长发散在肩头,衬得锁骨清秀美好。
近十年了,她的睡衣风格仍没变,干净纯洁像一捧柔雪。
许城的耳朵突然静了音,风声、烧水声都消失了。他听到了不知谁的心跳声。
只一眼,他立刻转过头,面颊、耳朵迅速变红。
姜皙走到沙发里坐下,演技拙劣地打了个哈欠。
她在告诉他,他该走了。
许城面上的绯色渐渐退散,苦涩涌上喉咙,凝在嘴边。
只要一来她面前,依旧是卑微、无力和数不清的挫败。
外头风还在刮。
烧水壶终于响了,许城往玻璃杯里倒了水。
他脑子恢复平静,说:“我其实有话想和你说。”
“什么?”
他没回头:“你不冷吗?被子盖上。”
姜皙迟疑。她下定了决心要逼他走。
“十分钟。我讲完就走。”
姜皙拿被子裹住自己。
许城这下回身了:“我担心那天见到方筱仪,你心里难受。”
姜皙被说中,隔了会儿问:“方筱舒是怎么死的?”
“杨杏招惹了校外混混,方筱舒为保护她……事后,杨杏收到一笔钱,全家搬走了。方信平警官觉得因为他调查姜家,逼得太紧,姜成辉想给他个教训。江州警方,包括后来我,找了杨杏很久,没想她改了名,开始了新生活。”
姜皙轻声:“她好勇敢啊。”
又问:“你讨厌杨杏吧?”
“确实不喜欢。”
“我是不是不该……”
许城讶异:“你怎么会这么想?这是两码事。庄婷是杨杏的女儿,不代表她就从属于杨杏。她是独立的个体,受到冤屈和伤害,不该被公正对待吗?还有丁瑶她们,这次不揪出来,下次受害的又是谁?难道一定要找到一个家中九族都完美的受害者,才能将她们绳之以法?”
他这话像是在说她们,又像在说另一个人。
姜皙蜷缩在被子里,轻轻低下头。
许城直觉她是难过的。他靠近一步,伸手,很想摸摸她,悬了好久,却只轻触了触她散在被子外的几缕发梢。柔软,轻细,像她的整个人。
灯光将她的发丝照得莹润,盯久了,恍如时间停止。上次,能肆意地抚她的长发,是什么时候?
姜皙抬头,许城一瞬缩手,转身去碰桌上的玻璃杯,杯壁烫得他手一抖。
“谢谢你和我说这些。但以后不要再给添添买这些东西,这会让我很难带他。”
许城多聪明的人,一点就懂:“对不起,是我考虑欠妥。下次不买了。”
“没有下次。”姜皙轻声,“你不要随便再来了。”
仿佛屋顶裂开一条口子,所以冬夜的冷气嗖嗖地从许城头顶浇下来。
她……还是怪他?
但姜皙很温和地开口,回答了他内心疑惑:“我没有怪你了,也无所谓原不原谅。”
“许城,我一直知道姜家罪孽深重,尤其在看到方筱仪后;亲眼看到,再一次意识到这份罪恶究竟是什么。更确定你当初做的事是对的。你一直是个很好的人,现在也是个很好的警察。但过去的,都过去了。旧伤疤好了,何必反复去抠呢?”
“我只是你的一条旧伤疤了吗?”他很淡地笑了下,笑容苍白。
姜皙平静垂眸:“你别这样——会让我有负担。”
他抠到一个字眼:“有负担,为什么?”
她匆匆避开眼神:“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或许你觉得我狼狈可怜,但没有。这些年,我吃了些苦,可也有很多平静的日子。”
“我从没觉得你狼——”
“许城,”她轻轻打断,“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在较什么劲。”
他怔了怔,不由自主地说:“你记不记得以前,你一直去找我。我说不想见你,但你一直去。那时我在撒谎。我想见到你。所以我想,或许你也在撒谎,我应该坚持。我要是不较这个劲,我怕后悔。”
姜皙忽然就觉得要哭,强忍住。
“你想错了。我不像你,口是心非。”她说,却没力量抬眼看他,只想匆匆结束,“太晚了,我真的困了。”
许城没了办法,走到门口:“就一点,你要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一定找我。”
姜皙没应声。
许城执拗地等。
终于,她很轻地:“嗯。”
*
许城回到家中,灯也没开,瘫坐在沙发里。
家都变得陌生,昏暗,无光;户外一点路灯,灰蒙地洒在地板上。
他空坐一会儿,渐渐皱了眉,从兜里掏出烟盒跟打火机;胡乱撕扯开未启封的烟盒,揪出一支烟塞嘴里,点燃,狠狠吸了一两口,猛然发现自己在家中。
他立刻烦躁地将烟扔掉。
烟头掉进垃圾桶里,点燃了纸。
许城一愣,抓起垃圾桶“哐”地一下倾倒,用力两脚将燃起的纸张跺灭。
他盯着一地狼藉,眉心攥紧。
后退一步,轰然倒在沙发上;身高188的大男人,怔怔望了会儿天花板,侧身把自己蜷成婴儿的姿势,脑袋用力埋进抱枕和沙发的缝隙里。
在昏昧寂静的屋内蜷了不知多久,想起临别时她那一声“嗯”。?
她“嗯”了。
许城一下缓过来,睁开眼,想起姜皙的小屋。
今晚他去,她家灶台柜子上新添了个搅拌机,餐厅发的四个玻璃收纳瓶。
姜皙在里面分别装了红豆、黄小米、木耳、银耳;漂亮诱人。
屋内新添了核桃木色的小书桌,桌上铺着美乐蒂软垫,垫子上许多个笑脸大大的粉耳朵呆兔子;一个青蓝色的书立,学习用书摆得整整齐齐;一盏乳白色台灯,灯杆上贴着彩色的便利贴,写满英语单词,秩序井然又温馨好看。
台灯下还放着两块从江边捡来的漂亮石头,一块像丹霞地貌,一块像玻璃,棱角在灯下闪着彩虹光。
她确实用心地在过着她的小生活,也过得很好。
她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坚韧、轻盈、透彻。
还奢望什么呢?
他想要的不就是她平安快乐吗?
他起身开灯,屋内骤亮,他刺激地眯了下眼,扫一眼干净整洁得样板房一样的客厅,自嘲一笑。
走进浴室,花洒的热水将他周身淋得湿透,拿香皂时,莫名想起站在她卧室门口的姜皙,清凉的白色小吊带小短裤,身条儿纤秀,胸部丰盈美好,腰细腿也匀长。
耳朵热了。她人分明不在这儿,他却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躲避。
可——
蓦地想起,他们一起洗过澡,香皂打在她身上,到处都滑溜溜的。
他嗓子很干,腹部猛然一股难以自抑的冲动。
许城垂头看一眼,微吸气,想压抑下去。没用,脑子里全是她那一身小吊带小短裤。
浴室玻璃上热气蒸腾,渐渐朦胧;温热的水流浇在许城身上,他狠狠拧眉,大喘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神思仍混乱,只有姜皙柔白的小吊带小短裤在他脑子里晃。
水汽混着腥气。
他用花洒把自己冲干净,又将面前墙壁冲了下,转身出去。
躺到床上,心跳仍未平复。不止是今天这突然的冲动。以前他也……
他陡然想起多年前那夜躺在船露台的凉席上,他做了春梦。梦醒后,他静看着她的睡颜,心中宁静、幸福。
他突然起身穿上衣服,拿了车钥匙出门。
十年前,很多细节他不太记得了。亏欠有,喜欢也有;太复杂的感情,辨说不清。
而现在,他喜欢她。
凌晨的誉城街道,车辆寥寥,许城的车一路飞驰到大楼梯下。筒子楼一片漆黑,只有几户熬夜的窗口透出暖黄。
他飞奔上大楼梯,跑到三楼,找到姜皙窗边。他担心她害怕,敲窗时轻唤出口:“姜皙,我许城。”
里头的人在睡梦中被叫醒,来不及伪装,嗓音柔软:“你干嘛呀?”
许城听见她这声儿,脑子懵了下:“我找你有事。”
拐杖杵地,窗帘拉开,姜皙睡眼惺忪,迷迷糊糊:“什么事?”
“你开门。”
姜皙不动。
“我有事要跟你说。”
每次都说不打扰,每次都有事要说。一天天全是事。
姜皙眉心轻拧着,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去开了门。
许城心脏狂跳——这么晚了,她还愿意给他开门。
他进屋,姜皙披着羽绒服,脚露在外头冷,坐到沙发上拿被子裹住自己。她头发睡得蓬松,眼皮困倦地耷拉着,像刚出窝的小动物。
许城静静看着团在薄被里的她,一路乱蹦乱跳的心忽静了下去。
姜皙迷糊了会儿,见他没动静,懵懵抬头:“你说啊。”
许城直视她眼睛,一字一句:“姜皙,时间过去太久,我不知道当年我是怎么评价和定义我们之间那段太复杂的感情的。有些事我记不清了,我不能骗你。但跟你重逢后,我有很强烈的感觉,我确定,在过去,我也是喜欢你的。很喜欢。不过,这不是我现在要说的重点。
重点是,现在,我喜欢你。”
姜皙的眼瞳在一点点聚焦,人彻底醒了。
两人对视着,姜皙脑中一片空白。
这竟是他第一次,说我喜欢你。
她的一颗心没了半点声音,茫茫寂静许久后,突然回血,在身体里到处乱撞,力量大到要把那座高墙上的裂纹全部撞开撞碎。
她很慌,下一秒,成倍的理智压抑过来。
又要被他骗了。
如果喜欢,怎会忘记?
“你喜欢我什么?你都不了解现在的我,不知道我的过去,我也没心思讲给你了解。再说,你搞得清楚愧疚或喜欢吗?”
许城被问得愣了下。
他不知道她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一直想知道,可她总不肯讲。他于是总去猜。很多个夜晚,在大楼梯下的车内,他家空寂的客厅,他都在猜想。
从江州到江城,从威北到云西,从梁城到奚市……她辗转这么多地方,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伤害……她怎么面对的?
这些总不可抑制在他思绪里辗转,他疯了般想知道。
但……
“跟这些没关系,姜皙。”他嗓音低沉,“因为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每天都,好想你。都不知道为什么想,像不正常,疯了一样。”
“杜宇康跟杨苏求婚那天,你明明就站在我旁边。可那时我很想你……今天站在你家门口,敲门前,明明就跟你隔着一扇门,我还是很想你。我刚才回到家,坐在家里,想你想得——”
心都疼了。
“路过一家花店,我想的是你;看到白裙子,我想的是你;小江给我一包零食,我想的还是你。待在你家楼下,我就想你今天会不会路过。
我不仅想你这个人,我还疯了一样想知道你每天都在干什么,心里都在想什么。开心还是不开心,有没有偶尔也……”
他牙齿打了个颤,克制着汹涌到了嘴边的情绪,“会想我……”
“你非说这是愧疚,愧疚会让我开着车看到路边的招贴画都想起你吗?”
他心在颤:“这要不算喜欢,那什么才算?”
他这段话,像是从高高的山坡上滚下来的无数巨石,接二连三地砸在她心鼓上,震荡,巨颤,砰砰作响。
姜皙的神思都被擂得晃动起来。
她的手藏在被子里,紧紧掐着膝盖。
她看见自己的心在酸楚地哭泣,泪流满面。
可她终究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轻声:“你想要我给你什么回应?”
“就……真实反应。”
姜皙望着他,很轻地摇了摇头,话却是说不出口。
许城心就一沉。
他竭力笑了下,像要碎了:“我完全没有奢望,凭着道歉或表白,就改变什么。我甚至觉得说这些,有点冒犯你。我就想让你知道,姜皙,你有多好。有人,在一直想念你。”
她紧咬着唇,缩在被中抱紧自己,不让他察觉她在剧烈打抖。
而许城看着她,目光锁定,像有千钧力量,他突然一大步上前跪到沙发边,紧紧抱住团在薄被中的姜皙。
姜皙浑身发颤,心想挣扎身体却没动作;男人的拥抱很紧很紧!
他双臂不断收紧,汹涌的感情在他的拥抱里奔流。
姜皙任他抱着,止不住浑身战栗。
“我先走了,你好好睡觉。”许城仍紧抱着她,在她耳后颤声。
“嗯。”
“把门锁好。”
“嗯。”
“晚安。”
“嗯。”
“你答应了的,遇到麻烦,要找我。”
“……嗯。”
许城迅速起身,眼睛微红地别过头,大步离开,关上门。
*
关了灯,姜皙躺进黑暗里,侧身蜷缩起来。
眼泪从鼻梁上滑落,润湿枕头。越来越多的泪汹涌而出。
他喜欢她。
可她已不止是现在的她。
她有过纯白如纸的少女时代,也有过在坎坷苦难中挣扎的近十年,当她朝回忆里看,17岁,18岁,19岁,20岁……25岁……许多时间段的她的影子都站在那里,微笑着,哭泣着,安静着,悲伤着,沉默着,痛苦着,坚定着……注视着现在的她。
她是过去所有个她的叠加和重合。
如果,他已记不得当年,模糊了当年的她,也未曾经历过分别后的她。那她经受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她是那么喜欢、那么心疼当初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少女姜皙。她是那么喜欢那么深爱船上那个时常心不在焉、时常阴晴不定但永远炙热勇敢的少年许城。
可现在他记不清她,也记不清他了。
而她真的很没用。
“我不喜欢你。”这么简单的五个字,当着他的面,她说不出口。
第48章 chapter 48
chapter 48
许城一下班就开车去了江澄区。
袁庆春和方筱仪住在江澄和天湖交界处一个老旧小区。最近袁庆春病了, 说是吹了冷风,发热。实则因杨杏的事急火攻心。
许城把车停在小区外,在杂货店买了些水果和补品。
五楼右户的门大开着迎接他。许城进门就见一桌子的菜, 袁庆春在厨房忙碌,方筱仪打下手。
他带上门, 朗声:“阿姨,我说来看看您, 反而让您折腾了。”
“躺久了难受, 要活动。”袁庆春端上一大碗鱼头汤, 说,“你来也好, 两人吃饭没劲。多个人, 菜能多吃两道。”
“看着瘦了。”许城摸下袁庆春的额头,体温正常,“您多吃点。长体力。”
“我当然要长体力, 要等着看杨杏坐牢。”
方筱仪盛了米饭出来,问:“卢思源有没有和你说进展?”
“没那么快。”许城在厨房洗手, “我就算知道, 也不好跟你们讲太多。”
“那天我在局里太激动,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你心情我理解。”
方筱仪顿时委屈到鼻酸:“我看你那时还尽心尽力帮她家人调查。对着她这个害人精, 你还那么冷静。我以为你忘了要抓她给我姐报仇。”
许城搅着碗里的鱼汤, 眼没抬:“我怎么可能忘?”
方筱仪观察他的脸,希望能看出一些深刻的情绪波动,诸如怀念, 悲伤、或痛苦。可许城神色很淡,只是寻常回忆。
“这下好了。”袁庆春说,“害死你爸爸你姐姐的人都落网了。只可恨, 姜成辉两兄弟死得那么痛快。一句道歉悔过都没有。”
方筱仪冷道:“作恶多端的人,指望他悔过?死得太便宜了,他不是还有侄子外甥在坐牢吗?他们也该死,姜家全家都该死绝。”
许城没说话,专心吃碗里的炖莲藕。
袁庆春:“真是作恶多端啊。我上周还跟肖文慧通过电话。”
方筱仪:“你没提李知渠吧?”
“我有那么蠢?哎,当初,我劝她跟李医生再生一个。两人都不肯。”
方筱仪悲伤道:“肖老师不会还等着李知渠回来吧?”
袁庆春摇头:“李知渠失踪第二天,肖老师就说他死了。可死要见尸啊。”
许城听肖文慧说过。
那天,她梦到了李知渠,浑身湿漉,站在芦苇丛里,说:妈妈,对不起。
肖文慧惊慌地问,你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
李知渠说:妈妈,我只做了你二十六年的儿子,对不起,我先走了。你不要伤心,也不要哭。
醒来后,肖文慧泣不成声,说李知渠来梦里和妈妈告了别。她知道,李知渠死了,尸骨不知被人丢去了哪里。
方筱仪恨恨地说:“姜家的人害死他,还冤枉他受.贿,毁他名声。太可恨了!”
“哎!一转眼你们都比李知渠年纪大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找到,洗清冤屈。”
许城还是没讲话,袁庆春给他舀了碗汤:“不提这些了。小城,个人问题有进展没。单位上介绍的不少吧?”
许城一下笑得灿烂:“每天相亲,争取明年结婚!”
这话叫袁庆春满意,不多唠叨。方筱仪眼皮垂下去。
这时,许城电话响了。是老城左巷派出所的民警小顾:“许队,人抓到了。你可以来看看,不过都这时候了,要没空,我们审完了报告给你。”
“我马上来。”
袁庆春担心他饿肚子,要给他打包。许城嫌麻烦,不肯,一溜烟就跑了。
袁庆春感慨:“你爸爸要是看到他现在这样,不知道多开心多骄傲。我就盼他找个好女朋友。”
“你不用操心他。”方筱仪说,“一堆好姑娘排着队喜欢他。”
*
老城左巷派出所。
隔着一面玻璃,许城跟几个警察看着对面审讯室里的两位同僚和嫌疑人王大红。
男警审问,女警小顾敲打电脑键盘。
“说吧,为什么想绑架当事人?”
王大红脸上还残留着淤青,嘴巴也是裂的,喊冤:“我怎么绑架了?”
“还不老实?你因抢劫入狱,出来才刚满两年吧?还想进去?”男警将笔记本一转,屏幕对着他,“巷子监控拍到你把人掳进树林里了。”
嫌疑人吃惊:“不对啊,那地方怎么有监控?以前一直没有。”
“市政翻修路灯时新装的。还不老实交代!”
王大红说,这女孩爸爸是他老家江州最大的黑势力,害了不知多少人。他爸爸当年受姜成辉手下马仔欺骗去赌钱,搞得妻离子散。不想前几天坐公交意外碰见她。他当时喝了酒,越想越气,就想吓唬吓唬她。
“我把她抓去一边,骂了几句臭婊.子,推搡了几下。酒喝多了嘛,怎么就绑架了?”
江上滩涂是死角,车确实没拍到。他咬死了说自己是酒后失态,最多拘留。
许城冷静观测着王大红的表情和仪态;他也知道,这类案件取证的确困难。
男警审完出来,也说辛苦了,又问所长,能否让他去审一审。所长同意了。
许城一进去,王大红就有些慌乱。可一想就算他是警察,也得有证据,便大了胆子与他对视。
许城坐下,淡问:“知道绑架未遂判几年吗?”
王大红嘴硬:“你有证据吗?”
许城:“我本人就是证据。”
王大红一时不吭气,心里推测他是个什么职位。
许城不给他思考时间:“说吧,对犯罪动机为什么撒谎?”
“我撒什么谎?”
“你不是酒喝多了临时起意,而是连续两天踩点。第一晚夜里十一点,第二晚夜里十点半,我说错没有?”
王大红惊愕,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哪里猜得到,那片是许城的重点盯防区。
他开口前,许城加了句:“注意你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我没刚才那位警官的耐心,我只会记下你的撒谎次数。”
王大红被他精准点破,知道硬撑没好处,承认没醉酒,是蓄谋。但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
许城听完,竟笑了下。
王大红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不知怎的,他畏惧这警察。不只因他抓到他现行,更因他眼神看着很不好惹,很有自信且一切尽在掌握,不像派出所里的,感觉来头不小。
“王大红,”许城语气很淡,念着他的名字,“我再你问一遍,为什么对犯罪动机撒谎?”
王大红心跳如鼓:“我……真没呀。”
“行。”许城靠进椅背,手肘闲适地搭在扶手上,“你跟我说说,你家是怎么被姜家害到妻离子散的?姜成辉的哪个马仔做的局?”
“名字……我不太记得,反正很有名头的一个。”
许城思索:“是不是叫叶……”
“叶四!”王大红忙说,“叫叶四。这人很坏,江州人都知道!”
“行。然后呢?”
王大红见他表情松泛了,立马说得更多:“有一年,我爸爸玩他们开在东方街游戏厅的老虎机,把钱输光了。然后去借高利贷……”
许城耐心听着,时不时点头,等他讲完了,问:“哪一年?”
“啊?”
“哪一年?这么大的事儿,你不会忘吧?”
“1999年。”
许城面露怀疑:“确定?”
“等下。2000年,确定,那时我才上高中就辍了学,你说我怎么不恨。”
“不改了?”
“确定,2000年。”
“好。你之前在江州见过当事人?隔这么多年都还认得。”
“认得啊,她长那么好看,又是姜家的女儿,谁不知道。”
许城看他半刻:“她没上普高。”
王大红慌忙:“记错了,职高。”
“也没上职高。”许城平静地说,“另外,东方街的游戏厅在98年就拆了。”
王大红愈发慌乱。
“还有,叶四是姜成辉的保镖,不负责任何马仔工作。”
王大红脸色发灰。
“忘了告诉你,我恰巧是江州人。”许城说,“所以你告诉我,你老家在江州下辖县,父母一直在珠海,至今未离婚。你们家怎么个妻离子散法?”
王大红吓住。
许城没给他回答的机会:“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什么?”
“绑架罪的判刑。未遂可从轻或减轻处罚,五年以上、十年以下。较轻,可五年以下;但要综合考虑犯罪情节及认罪态度。你猜你这种回锅的累犯,能不能从轻?你又猜猜,我会怎么跟检察官说你的态度?”
许城一双利眼凉淡盯着他。王大红的心理防线在崩溃。
许城看眼手表:“一个所的人都下班了,为你这破事儿加班。我再给你十秒钟。不说,以后也别说了。请刑事律师上法庭讲。至于我,会请最好的检察官,好好,照顾你。”
他不看他,只盯手表。不管对面的人如何煎熬。
十秒到,他要起身,王大红放弃了:“有人给了我钱,让我绑架她。”
许城眼神微凉,一张脸写着并不满意这样潦草的解释。
王大红明白,忙补充:“那人给的钱挺多的,有十五万呢。而且她长得又好看,美女谁不想见见。”
许城还是不讲话,手指不耐烦地轻敲桌子。
王大红更主动:“但我不认识那人,都不知道他怎么会找我。夜里在我家附近等着,他戴了口罩和帽子,我实在没看到他的脸,他眼睛很小,跟老鼠一样。眉毛很粗。身高175左右。口音不像本地的。”
许城判断出他这几句是实话,也知他吐不出多信息了,问:“你坐过牢了,还敢犯?”
“我犹豫过啊,可那人说老城区那片没监控,这女的又是姜家的,她家出过事。我就算失手,她也不敢报警。成功了,她孤零零一个,更没人报警。”
许城冷声:“人家姓程。”
“所以我也被骗了。”王大红恼火道,“她根本就不是姜家的。我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报警了!”
他开始发牢骚,长篇累牍地抱怨。
许城耳朵筛了一道,没有任何有用信息了,忽提了个莫名的问题:“为什么打她?”
“她抱着栏杆不松,我不打?”王大红话音刚落,感觉许城周身笼了股低气压,眼神也吓人。他不敢看他了,岔开话题,“那人说把她抓到后,先关一两天,之后再联系我。”
许城咬紧牙齿,但记着刚才捕捉到的一缕线索,又冷静道:“你刚说,‘而且她长得又好看……’你不认识她,怎么知道她长得好看?”
“有照片呀。”
“什么照片?你有吗?”
“有。街上那种色.情小卡,一堆呢。我后来细看,脸是P上去的。那小卡尺度很大。要么情.趣内衣,要么光条条什么都不穿,也不打码,腿就那么张——”
他说得津津有味,却见许城脸色变了;立马噤声。
许城盯着王大红,像在看他,又像穿透了在看他背后那个看不见的人。
室内静得可怕。
王大红愈发不安,摸不透许城的心思,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减轻罪罚,可看许城的眼神,分明想置自己于死地。
许城陡然起身,一句话没说就往外走。
王大红知道他不会给他机会了,有种强烈预感:他一定会把他往死里整!
他不能再进去了,大惊失色,叫:“我申请戴罪立功!我知道有人埋了个尸体!”
*
王大红说,那天口罩男给他交代事项时,接了个电话。口罩男很谨慎,走开好远去接,但不巧他听力异于常人,极其超常。
对方第一句话是:“还是把人埋明图湾吧。”
口罩男没应声,持续快速走远,后面听不到了。
民警们觉得王大红瞎编,十几米开外听筒里的声音怎可能听到。但许城思考后却觉,明图湾是个不错的抛尸地。
明图湾曾是梧桐江分支的一条河,后河口泥沙淤积,变成湖。待水位下降,露出大片沼泽。那块没有任何开发,滩涂零星,水流不畅。将人丢进去,掩在泥里,气味都散不出来。
他连夜赶了份报告,第二天一大早递给范文东,下午带了几个刑警去附近转转。
明图湾位于天湖区白塔区交界的林霞山旁,两边区政府都不管,道路破烂。少有人去。最近天冷,人迹更少。只有零星几个钓鱼佬,坐在碎石上钓鱼。
许城沿湖转一圈后,跟钓鱼佬闲聊,得知这地儿一年四季没什么人。野鱼不多,钓鱼的也少。
他们来这儿是偏爱此地清净,虽常来,但没见过可疑人物。
许城问起是否夜钓,几人答曰:“这儿进出就一条路,没路灯,路还窄,不小心就翻到泥里去,谁来夜钓?再说本来鱼就少,夜钓不值当。”
许城揪着一根枯草,笑:“但这儿泥质好,野泥鳅跟鳝鱼多,要我就试试。值钱呢。”
刑警们看了一圈,驱车驶离明图湾,进入梧桐江沿江山路,一侧翠色山壁,一侧青绿江水。
行驶三公里,山路左侧有个不到百米的小分支,尽头是规模不大的船运码头。
一行人停了车,警员们先行去码头查看。
许城留心到路边几株常青树,树下一间小卖部。
他走到小卖部窗口,按出警人头买了五瓶水,正要付钱;有人从小卖部墙后绕过来。
许城愣了愣——起着风,姜皙垂眼捋着耳边的碎发,寻常看向窗口,却意外看到许城。她眼眸一下瞪大,很快恢复平静。
许城眼里没藏住一闪而过的惊喜:“你怎么在这儿?”
姜皙有些局促:“我……等人。”
“等谁?”他语气自然得好像她应当与他报备似的。
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扫视着购物窗口,伸手去拿水。
她刻意跟他保持了距离,可水在他那边,她手指伸直了才勉强触到。指尖一拨,水瓶子原地小幅转圈圈,没拿到。
许城嘴角勾起淡笑,觉得她伸得笔直的手指也是可爱的。他拎起一瓶水,瓶肚贴到她手心。
她握住,低头掏衣兜。
许城已递给老板一张十元,说:“六瓶水。”
姜皙忙道:“不用。”
但她兜里只有五十块,零钱刚坐船花掉了。一块五一瓶的水,老板自然不愿给她找散钱。
姜皙伸着钱,老板却不接,给许城找了零。
姜皙有点沮丧,许城瞧她:“就一瓶水,也要跟我客气?”
她嗡声说谢谢,许城浅笑,这才注意到她穿了他好久前买的羽绒服。
姜皙注意到他眼神,匆忙说:“原先的衣服撕坏了,没补好。”
许城不想叫她不好意思,简单说:“你穿着挺好看的。”
姜皙抿唇,扭头就走。
许城目光随着她走,但还有工作,人没法跟上,转问:“老板,我市公安的,能问你点事儿吗?”
老板冲他摆摆手,指指耳朵和嘴巴。
他是聋哑人。
许城掏出笔记本和笔,比划着问:“写字能看懂吗?”
还是摇头加摆手。
走到拐角处的姜皙想一想,折了回来。
第49章 chapter 49
chapter 49
姜皙对老板打了几个简单的手语。许城意外极了。
老板回了个手势, 姜皙扭头:“你要问什么?”
许城眉梢眼角都是惊喜笑意:“你会手语啊?”
姜皙默了默:“……嗯。”
“你跟他说了什么?”
“就你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他说可以问。”
现在不是骄傲于她能力的时候,许城正色:“我看他后头还有间屋子, 他夜里也住这儿?如果住这儿,一般开到几点?”
这句话有些长, 姜皙比划了好一会儿,手指很灵巧地飞舞着, 有时脑袋还会跟着动一动。
他一旁瞧着, 觉着她在说一种很可爱的无声语言。每个字符都可爱。
老板做出回应后, 姜皙对许城翻译:“他就住这儿,每天都在。店开到夜里十一点。早上六点开门。”
许城发现她帮他多问了一句, 眉眼不禁舒展了许多, 又道:“过去十多天有没有可疑的车辆或人往明图湾那边去。尤其是深夜。”
姜皙又开始手语,老板回忆了会儿,比划起来。这次手语时间很长, 许城便知有线索了。
果然,姜皙说:“有天夜里, 他起来上厕所, 听到外面有车开过去。他往窗户外看了眼,是往明图湾去的。”
许城追问:“记得是哪天吗, 大概几点?车什么型号?”
姜皙又是一番手语交流过后:“具体哪天不记得了。夜里凌晨一点左右。是个最常见的面包车。”
“车再返回的时候, 有注意到吗?”
“没有。后面他睡着了。”
“还有没有其他我没问到的,但让他印象深刻的点?”
姜皙问之后得到答案:“没有了。”
许城却没放弃,思索了下:“那晚的天气怎么样?”
姜皙顿时发现他真的很聪明细致也很专业, 再次翻译。
老板眼睛一亮,立刻打了个手势。
这手势太明显,连许城都猜出意思了, 偏头问姜皙:“下雨了?”
“嗯,下雨了,中雨。有风,但不是很大。”
最近降水少,回去一查就能知道具体是哪天。
许城笑了:“谢谢。”
姜皙冲老板竖起大拇指,指头向下弯了两下。又是很可爱的一个手势。
老板笑着比划不客气。
“这是谢谢的意思?”许城瞧着她的手,有样学样地冲老板弯弯拇指。
“嗯。”姜皙见任务完成,要走;许城唤她:“姜皙。”他冲她伸出拇指,勾了两下。
她拿手语比了个不客气。刚老板比划过,所以许城也懂。
他笑容灿烂:“谢谢热心市民小姜女士。”
“……”姜皙莫名觉得他今天像朵向日葵,不吭气了,转身往码头走;他尾巴一样跟上去,套近乎:“我发现手语还挺可爱。”
姜皙没这体会:“不知道哪里可爱。”
他嗓音热情:“你这些年学会手语了?什么时候?”
话问出口,许城心里窒闷,不用想都是跟肖谦在一起的时候学的。
她刚才打的那些可爱手语,他一句也看不懂。
但肖谦看得懂。
她曾经的这位丈夫,每天都是这样同她讲话交流的。看她灵巧的手指飞来舞去,偶尔脑袋瓜也跟着晃啊点啊的。
……嫉妒。
没想,姜皙淡淡地说:“我在特殊学校,本来就会。你以前不在意而已。”
许城一愣,很糟糕。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开口第一句就精准踩雷。
但他脑子转得飞快,很冤枉:“你别pua我,我们在一起那会儿,从来没碰见过聋哑人,你也没用过手语,我从神仙那里知道你会啊。”
姜皙疑惑:“pua是什么?”
“打压我,控制我。……别转移话题,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正常人谁能想到另一个正常人会手语?”
姜皙就想起好多年前他也这么说她:正常人。
“你对我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我对你没要求,别跟着我。”
许城微笑:“我刚好也去码头。我不晓得,原来这条路是你的呀?”
姜皙:“……”
她觉得他这人今天很莫名其妙,心情好得像喝多了假酒一样,话好多,又密!
她闭紧嘴巴,加快脚步。许城都不用加速,步伐稍稍大些就能紧随她。他声音缓了:“诶,别走那么快,过会儿脚又疼了。”
姜皙走更快,飞速绕过码头入口的限行栏杆。许城紧跟她绕过去,易柏宇赶来:“西江,你没事吧?”
他以为姜皙被骚扰,脸色不太好,可目光对上,认出了许城。
许城第一次面对面打量易柏宇,此人比他矮不了几公分,模样周正;年纪大他几岁,但看着很清爽。
他称呼她“西江,”省掉了姓氏“程”。看来——很熟。
这位就是她等的人。许城自见到她起浑身的松泛惬意都在此刻散了个干净。
姜皙看看许城,又看看易柏宇:“他……”
他等着看姜皙怎么对外人介绍自己。
姜皙:“是个警察。”
许城:“……”
易柏宇笑起来,主动伸手:“市公安许城吧,天湖区公安经侦队,易柏宇。”
“你好。”许城与他握手。
易柏宇笑:“我去市公安办事的时候,碰到过你几面。久仰。”
“客气。”
两人握完手,姜皙对易柏宇说:“我们走吧。”
许城:??
他一秒开口:“姜皙,我有点事要和你说。”
她还没回应,易柏宇先笑了:“她叫西江,程西江。不是江西。名字是容易叫错。”
许城不咸不淡哦了声。
她问:“什么事儿啊?”
许城没答,易柏宇一直站在那儿。
他要多礼貌有多礼貌:“不好意思,我能单独跟她聊会儿吗?”
易柏宇却看姜皙,征求她意见。
许城眉心微敛。而姜皙居然也眼神警惕。他是指望不上她了,慢一秒她都能脱口而出个不字,于是:
“那人找到了。”他尽量隐去信息,不让不相关的人多听一点儿。
“哪个人?”
“你说哪个人?”眼神告诉她,袭击你的那个人。
姜皙惊讶:“这么快?”
许城就笑了下:“我还嫌慢了呢。那人……”他不继续讲,看了眼一旁的易柏宇。
易柏宇明白:“看来我不方便听。”
许城温文尔雅:“涉及隐私,确实不方便。”
姜皙也轻声说:“你先等我一会儿。”
许城微笑。
易柏宇点头,走去一旁。
留两人站在栏杆边,脚下是碎石泥滩,青碧江水。
十几米开外,一艘蓝白相间的轮渡停在码头边。
姜皙垂着首,一副随波逐流模样,没有半点想主动问询或关心案子的意思。许城莫名就想到王大红那句“她绝对不会报警。”
心一疼,语气就缓了:“那人是江州的,说因为恨姜家,才对你下手。但这只是他的说辞。有人花钱雇他来伤害你。你得罪过什么人吗?”
姜皙迷茫地摇了下头。
许城分析:“我推测他背后那人跟姜家有些渊源。自己不出手,雇人来做。可姜家具体跟谁有什么仇,你又完全不知道。确实……为难你了。”
他已把十年前跟姜家有牵扯恩怨、而目前在誉城生活的有钱或有势的江州人拉了个表,十来个人。政界、商界都有。表没带身上,不然给她看看。
姜皙仍兴致不高。她这些年遭遇的够多了,哪里还分得清哪些仇家。
她更关注的反而是:“因为你,才这么快抓到吗?”
许城愣了下,没承认:“不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姜皙,以后受了欺负,要报警。别躲着。”
姜皙有些怔忡地抬头,望住他。
今天天气多云,没有阳光,光线反而明亮柔和,衬得她一张脸白润润的,黑白分明的眼珠水盈盈直视着他,叫他脑子里一下没了声音。
风声、江水声,摁下暂停。
“我……”她张了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许城拿手机拨打了从笔录上看到的她的手机号,她手机铃刚响,他摁断:“就算不找我,也要报警找其他警察。你叫程西江。姜家的罪跟你无关,也不该你承受。”
“别怕。没什么好怕的。”他说,“也绝对不要纵容他们,你不欠任何人。”
姜皙蓦地鼻子发酸,慌忙别过头去。
但许城还是瞥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他心里头疼,不多讲了。只想静静陪她站一会儿,也不用说话,就站一会儿都好。
可她缓和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还有别的事吗?”
许城:“……”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易柏宇,脸色不太自然:“他,跟你什么关系,怎么总见面?”
“他是我朋友。”
许城也是犟,非要多此一问:“我也是你朋友吧?”
姜皙斟酌后,给了个定义:“你是我……一个认识的人吧。”
许城眉心在抖:“一个认识的人?”
姜皙语气温吞:“啊?你跟我不认识吗?”
许城咬牙:“……”
十年前的姜皙,他手拿把掐;十年后的姜皙,比所有最棘手的案子都难对付。
“你跟他……”他轻咳一声,“干嘛去?”
“吃饭。”
穿着他买的衣服跟别的男人约会,真好意思。但这话不能说出来,按她那死犟脾气,能把衣服脱了扔给他。
许城又咳了下:“就……你们俩?”
不知为何,姜皙没立刻回答。
许城果然拧了眉:“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对我——”
“你乱说什么。”姜皙微急,“就是朋友。吃饭也还有别的朋友在。”
许城心里好过了点,也没有太好。
她说:“我走了。”
他没有别的理由能留住她,只能看她转身离开;和易柏宇一同走向轮渡。
许城望着易柏宇不停扭头和姜皙说话那便宜样儿,深吸一大口冷风。
他懒得看他们!
他双手狠推了下栏杆;下颌咬紧,忍了又忍,没忍住,扭头看他俩的背影。
天光落在他紧敛的眼里,白凌凌的。
狗男的。
……
可爱姜皙……
*
姜皙上船,走到离码头最远的里侧,扶着船栏看脚下的江水。
很快,船笛鸣响,开船了。
船头牵着船身,180度调转。整条江旋转过去,青山移至眼前。
码头上行人往来,姜皙只一眼就看见了许城。他一身黑衣,俯身趴在栏杆上,抽着一支烟。
有两三人大概是他的便衣同事,在一旁和他说着什么。
他认真听着,眼睛却笔直望着渡船的方向。
隔着十几米的水域,姜皙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瞧见他脸边随风浮起的青烟。但她知道,他在看她。
她心跳很快,转过身去。
风把姜皙的头发吹得凌乱,她拿出手机,未接来电是一串数字。
她怔住,这么多年了,他的手机号竟一直没变。
人在誉城,却始终用着江州的号码。
*
易柏宇和姜皙走进大排档,祝飞早到了,叫嚷:“程西江你没规矩啊,请人吃饭还迟到!”
姜皙瞪着无辜的眼睛:“我等易柏宇。”
易柏宇举双手:“我的锅。”
“易柏宇什么都好,就是爱迟到!烦死了。以后跟他约,得把时间说提前半小时。”祝飞是个急性子,时间观念又重,把易柏宇疯狂数落。
姜皙淡笑,翻开菜单点餐。
这俩人,一个警察,一个调查记者,性格迥异却因工作结缘,成了最好的朋友。
易柏宇被祝飞念叨得头疼,求助姜皙:“西江,今天怎么请我们吃饭?”
祝飞:“肯定是为了谢谢假肢,她就是太客气了。”
易柏宇:“但这家消费不是很亲民。”
祝飞:“肯定是工作拿奖金了嘛。”
“我问了你了吗?”
祝飞:“西江,我说的对不对?”
姜皙没忍住笑:“都对。”
祝飞打响指:“早告诉你了,我是程西江代言人!”
易柏宇翻白眼,说:“祝飞,你在你那些采访者线人面前,有这么癫吗?”
祝飞:“我喜欢小西江,看到她我就话多。”
易柏宇无语,转问:“西江,你怎么会认识刚才那警察?”
祝飞:“哪个警察?”
姜皙:“前几天回家路上遇到抢劫,他刚好路过,救了我。”
易柏宇:“抢劫?没事吧?”
祝飞:“你又没钱,抢你干嘛?你们在说谁啊?”
姜皙:“没事。他往派出所报了警,刚和我说,抢劫犯抓住了。”
易柏宇:“居然抓到了?这种没什么损失的小案子,很难办的。”
姜皙沉默了下。
祝飞:“喂!你俩有人搭理我一下吗?!”
姜皙:“我也觉得,应该挺难抓的。”
易柏宇:“派出所估计看他是许城,才这么卖力。”
姜皙又不说话了。
“许城?”祝飞挑眉,“市队那个许城?他人很好啊。”
易柏宇这才看他:“你跟他接触过?”
祝飞呵呵一声:“现在跟我讲话?迟了,我不讲。”
易柏宇于是看姜皙,刚要开口——
“我明访暗访接触的很多人说他好。而且,”祝飞停了下,“我调查思乾集团,被你们单位警告过几次。还说会上到市局,但市局一直没动静。估计是他没松口。”说到这儿,祝飞嫌弃吐槽易柏宇:“你们单位那队长。”他比了个中指。
易柏宇:“老子经侦的,不是刑侦的。”
“那也是你们单位!我要是你,上班见了揍他,你还是我兄弟吗?”
“你一个知名大记者,能不能稳重点?”
姜皙闷声洗着筷子。
易柏宇以为她插不上话,跟她解释:“刚那许城在我们系统里很厉害,关键还年轻。”
祝飞这人愤世嫉俗、恃才傲物,笔杆子厉害得紧,多少大老板大官他不放在眼里,难得听他夸人:“他确实不错。要当官都这些人,还需要我?真这样,我失业也愿意。”
片刻前还嬉闹的祝飞流露出忧愁,人静默了。
姜皙敏感地注意到他忽然低落的情绪。若不是心思细腻柔软,嫉恶如仇,怎会从事危险的调查记者工作。
服务员过来上菜,三人边吃边聊。祝飞对姜皙不避讳,跟易柏宇聊起思乾集团。他认为思乾有很多违规操作,会所存在黄色经营,分支金融机构涉嫌境外非法交易,靠赌博洗钱;主集团则存在违规地产开发。
姜皙不予置评。
直到切换至别的话题,姜皙说:“今天请你们吃饭,是想跟你们分享个消息。”
“什么?”
“我试用期过,工资涨了。手机壳线上在卖,摆摊、护工、保洁都不再会做了。所以没法再继续顺带提供消息。但如果有什么发生在餐厅的线索要用到我,那也行。”
祝飞和易柏宇都笑了起来。
姜皙亦笑:“另外,我在自学,准备一年后高考。”
“高考?!”两个男人大吃一惊。
“嗯。”姜皙眼睛亮亮的,“我最近不是学英语嘛,发现网上蛮多学习资源的,我先慢慢学。可能业余时间不够,先会考,再高考,不一定考得上。不行就三年四年。”
祝飞举杯:“小西江,我佩服你,很佩服你!”
易柏宇:“祝顺利。”
姜皙碰杯:“嗯!”
第50章 chapter 50
chapter 50
许城很快查到2月2号那夜下过雨, 该时间段内,离沿江路最近的一处摄像头拍到一辆极常见的五菱宏光。是套.牌车。
这条线索变得有了些实质性,可惜仍不足以启动大规模搜查。他暂且让手下几个线人留个心眼。
江州, 卢思源那边有了进展,杨杏承认当初收了姜家的钱, 并利用方筱舒的善良害死了她。当初与她联系的人是叶四。要不是他死了,她根本不敢提他名号。
至于当年撞死方信平的司机, 早在姜成辉判死刑后, 就改了自称酒驾的口供, 承认受叶四指使。
杨杏想祈求袁庆春方筱仪的原谅,试图获得谅解后减刑, 遭拒。检察官说一年内能判, 大概率无期。现下,杨杏的丈夫在闹离婚。
至此,方信平和方筱舒案, 告一段落。
放下电话,许城却不觉得轻松。他胸口闷得慌, 走到窗边, 拉开半扇窗,冷空气扑面往鼻子里灌。
今日仍是多云, 楼下车水马龙。
十字路口, 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在交通信号灯的指示下,守规矩地走走停停;像微缩世界的移动景观。
如果方信平和方筱舒还活着,现在应该走在哪条街道, 与哪个陌生行人擦肩而过?
许城回到桌边,将相框里方信平和方筱舒的证件照取出收进抽屉。原本三人的相框里只剩了身着警服、笑容阳光的大男孩李知渠。
*
中午,许城没去食堂, 乘地铁去了距单位两站路的翠空坊。
这儿是誉城天湖区最老的市中心,一溜儿老字号,口味地道,物美价廉。街区内整日人声鼎沸,碰上节假,更是摩肩接踵。
许城每次结案,会像其他警察一样放下心头事,一身轻松。可与此同时,他也会感到一阵空虚迷茫。长久压在心口的重石卸下后,松泛了;可低头一看,它已不知不觉在心里压陷出一洼凹坑,空荡地在那儿。
所以每次结案,他都一个人来这边逛逛,看大爷大妈讨价还价,年轻人们嬉玩笑闹,学生们七嘴八舌。
他给自己买一杯暖手的藕粉,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夏天则是一杯凉爽的绿豆汤,一碗加了酒酿的冰粉;坐进店里,吃一盘香喷喷的盖饭,或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米粉,看着玻璃窗外的人烟熙攘的街道,胃里熨帖舒服了,心里的空洞就好像填上了半点。
许城走进常去的江州米粉店。老板是熟人了,按他喜好煮了骨汤浓郁的米粉,加上鸡蛋和香豆干。他坐到靠门边玻璃的桌上,拆了筷子开吃。
还没吃上两口,碰上眼熟的。
易柏宇一进门看见他,颇有些惊喜。易柏宇说他第一次吃这家,见许城碗里的很诱人,跟老板说要份同款。
天湖区公安离这儿不近,许城问他怎么工作时间来这边。
“刚好来商务局办事。本来想吃那边的凉面,结果看到这家江州米粉了。我那朋友,程西江,她说江州米粉好吃,我就想进来看看。这不巧了。”
许城点着头,哦一声。她连这种事都和他讲啊。
他都很少跟人聊口味喜好。
“许队是江州人吧?”
“对。”
“程西江是江城人。”
他三句话不离程西江,许城又哦一声。
“江城和江州不是一块地儿,怎么口味还差不多呢?”
“你誉城本地的?”
“对。”
易柏宇很开朗,许城也不冷漠,两人很容易就搭上话,发现兴趣也差不多,聊NBA聊足球,还都爱跑步。
工作也能聊到一块儿。
易柏宇兴奋:“我俩爱好也太一致了吧。”
许城心里一咯噔。
他不想聊这些,转了话题,谈起一个叫祝飞的调查记者,做过很多揭发黑暗的深度报道。
易柏宇更惊喜,说是他多年好友。
许城:“前段时间,他报道说思旗下的四坤金融疑似网络赌博室幕后操盘手,你看到没?”
“看到了,他还跟我们举报过。但线索比较分散。还没实证。不过,祝飞不是那种找企业讹钱的记者。”
“我知道。”许城关注过他,这人回回冒着天大的风险报道毒奶粉、假药、水污染、食品安全、胁迫卖.淫等新闻。
许城拿起跟前那杯藕粉,想想又放下,摸兜起身:“我去给你买杯喝的。”
“别别,我喝水就行。”易柏宇拿塑胶水壶给自己倒水,看一眼他的藕粉杯子,稀奇道,“你们江州江城人都爱吃这几样吗?”
他话里那个“都”,自然是姜皙。
“随手买的。”
许城小时候不怎么爱喝藕粉,是后来被姜皙带的。她就爱吃这种黏黏的东西。
他以前没细想过,原来不知不觉中,很多习惯和口味早已被她改变。即使分开了,那些共同的习惯也已演变成他的一部分,陪他走到了现在。
“那天她说遇到抢劫,你帮了忙。哪个派出所接的警啊,抓人还挺快。”
她跟易柏宇说是抢劫?看来也没熟到那份上。
许城就笑了下,明知故问:“老城左巷。她是你女朋友?”
易柏宇正喝水,差点呛到,忙摆手:“不是不是。就朋友。”
他就知道。
他见过姜皙喜欢人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她会很羞涩,腼腆,也会很直接、灵动,有时有无数傻傻的小心思,有时又许久地不说话;但不论如何,一双眼睛永远跟装着星星一样,涤荡着千言万语,如向阳花永远追随着太阳般执着地望着你……
他怎么就……
他那天怎么就把她一个人丢在船里了呢。
易柏宇轻咳着,拿纸擦了擦脸。
许城看着他不太自然的脸色,心略略一沉——他喜欢她。
“其实,也是线人。”
许城太意外,手里的筷子顿了顿:“线人?”
姜皙她……现在居然会跟他撒谎了??
易柏宇是在梁城读的公安院校,毕业后起先在航运公安梁城段工作。他是五年前认识的程西江。那时,她在梁城某码头的采沙船上打零工,给船上的工人做饭。
易柏宇调查砂石偷采和私运情况,一下就注意到了她。
按他的话说,一个白白净净的漂亮姑娘,在全是粗老爷们、大娘们干苦力的沙尘漫天的采砂船上,很难不引人注意。更何况,她腰上还拿根长绳拴着另一个人,后来易柏宇知道那是他弟弟,程添。
易柏宇说,姜皙看着瘦瘦弱弱的,干活却不弱。
船上几十个大汉大娘吃饭,饭量巨大。土豆成袋地倒出来洗,白菜成捆剁碎,十几斤的猪肉切成肉片。做饭的锅巨大一个,看着能把她团一团了装下。干这么大量的活,手套是戴不成的,那么冷的天,一双手反反复复浸在冰水里,他看着都冷。
她却没有一丝悲伤或疼痛,很静、很认真努力地做着手头的一切工作。
那天,易柏宇找她随口了解情况,她一边回答,一边拿大桶子淘着十几斤的米,水就更重了。沥出桶子里的水时,她两只细细的手死死攥着桶沿。易柏宇赶紧搭了把手。
三九严寒,她满头的汗。
程添一会儿这边站站,一会儿那边走走,每每走到绳子绷直了,把程西江微微扯一下,程添就会停下,呆立一会儿。
易柏宇没从程西江那儿问出任何线索。可过两天后,她去找他,说知道附近上下游的好几处偷采偷运点。原先不说,是船上人多眼杂,不想引人注意。
后来,易柏宇根据她的线索清掉了几处非法偷采窝点。他打算给程西江一笔线人费,等他再去船上找她,做饭的变成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那女人强壮而有力,做事相比程西江确实更利索,看着也没那么吃力。
易柏宇问起程西江的去处,船老板夫妇站一旁嚼着口香糖翻白眼。
易柏宇离开,走到半道,一个年轻的挖沙女工追上来,说两个月前,上个做饭阿姨走后,程西江是老板趁老板娘不在,私自做主招来的。不过她虽然力气不够,但做事确实努力。
只是她那弟弟傻呼呼的,也不太乖,总发脾气,小吵小闹。前天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很不听话,跟姐姐大叫,把做好的一大盆红烧排骨都打翻了,堆在地上像座小山。
但老板居然没怪她。有好事的人讲给老板娘听,老板娘从家中杀来,将程西江轰走了。
易柏宇心里酸涩无比,按那女工说的地址找到她的出租房,是在离江边不远的一处城中村。住的是最简陋的棚改屋。
程西江见到他很意外,得知有线人费,更意外。她当时犹豫了下,但沉默着收下了。
那笔费用不多,六百块;但对她,每一分钱都作数。
易柏宇则更意外,他就没见过内里那么干净可爱的棚改屋。巴掌大的地,她布置得粉嫩嫩、软绵绵的。像她本人一样清新温柔。
易柏宇问她工作怎么办,她挺平静地说没事啊,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在一艘货轮上负责清洁打扫,依然是包吃包住,能省房租,也能带上弟弟。
那天,易柏宇请两姐弟吃了饭。他当时的妻子也在。学医出身的妻子一眼看出程添其实是自闭症,建议专业治疗。
程西江听说通过治疗能改善症状,很惊讶,也有点激动,易柏宇第一次见到她情绪起伏,眼角还有泪花。
易柏宇跟她留了电话,说要实在有困难,可以找他。
但程西江一直没找过他求助。
有时易柏宇主动去问,电话里她声音轻轻的,软软的:“我跟弟弟一切都好啊。”
反是易柏宇后来查一批摩托车走私时,找她问线索,还真让她碰巧遇上。那案子比较大,易柏宇特意申请了一笔较高的线人费,但也不到三千。她很开心,说能多给弟弟看好几次病了。那次,她请了易柏宇和他妻子吃饭,表示感谢。
之后,两人就莫名其妙成了警察和“兼职线人”的关系。
因为她外表看着实在太柔软,还真不会有人怀疑她。
相处越多,易柏宇越佩服她,话少心细,坚强不屈,工作再辛苦,也从不见她面露愁容、唉声叹气,永远都是一言不发、安静努力地低头做事,细心沉静地过她的小生活。
他见过她在船上的样子。夏天的时候,一个人很熟练地拿胶皮管给甲板冲水,麻利地将水桶砸进江中,又奋力拎起来,拎着墩布在桶里上上下下地涮,推着拖把满甲板地擦。洗拖把时,还苦中作乐地用假肢去踩踏,挤出墩布里的污水,说:“不会弄脏脚,还是有点好处的。”
他也见过她带着程添玩的样子,没有多的娱乐。两姐弟休息时,不厌其烦地在偌大的甲板上玩一二三木头人,白云在蓝天上飞。
有时程添情绪不好,大哭、发火,她也总是耐心安慰,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脾气似的。
他还见过她在船上的家,小小的房间收拾得蓬松而温馨,像白里透粉的棉花糖。她空闲时会拿铅笔中性笔画画,但不给人看就是了。
她拿捡来的贝壳和石子做了彩色风铃挂在窗户上,风一吹,叮叮当当。
有时,他觉得她做船员,物质上很清贫;可有时,当江风吹起她的长发,易柏宇又莫名觉得她很自由,比很多人都自由。
不过,两年后,程西江和易柏宇告别,说想换个城市生活。那时,易柏宇的前妻正和他闹离婚,他疲于奔命,连一顿饭都没请她吃。她一走,在梁城的电话卡不用,就联系不上了。
易柏宇离婚后不久,调回老家誉城。
许城听到这儿,发现面前的米粉不知从什么时候忘了继续吃。
桌子近门,顾客来回开门进出,不时有冷风涌进,碗中的油脂早已在这故事里一点点凝结;像他浑身的痛感,凝固,窒息。
脑子却还机械地转动着,问:“回誉城后怎么又联系上了?”
易柏宇后来偶尔会想起程西江,她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去年春夏,他有次坐轮渡,竟就那么巧,碰上她和她弟弟。
那时,她刚来誉城,白天在医院做临时护工,也做保洁,按小时收费,时间相对自由。晚上带着程添一起摆摊卖手机壳。程添很喜欢跟姐姐一起摆摊,只要和姐姐一起,他就很快乐。
再次见到程西江,她比几年前更淡然了,依旧安静,话不多。但她很感恩地说生活对她还不错。几年治疗,弟弟好些了,她也轻松了点。
说誉城果然大都市,挣钱多了许多;不过,她投入在弟弟治疗上的钱,也随之成倍猛涨。
易柏宇看得出来,她的生活还是很累。他出去接电话的功夫,她低着头就睡着了。
可日子稍稍有些改善,她就很知足了,仍是一点抱怨都没有,连眉心都不曾轻皱;也不需要他的帮助,说自己能应付过来。
易柏宇还记得她坐在他对面,寻常而平淡地微叹:“钱还是少少的,但够用了,我也还活着。”
她嗓音天生轻软,明明悲伤的一句话,竟能说出幸福满足的味道。
易柏宇讲完,长长一声叹息,感慨:“挺了不起的一个女孩。”
许城长时间没说话,拿着筷子的手,早已和那碗米粉一样冰冷掉。
他早料想过姜皙这些年过得很苦,但那些想象是藏在磨砂玻璃后的幻影,挥之不去,但也触不可及。
直到这一刻,她过往九年里,仅仅两年的真实的辛苦泄露出来这点只言片语,那些苦涩酸楚顿时都有了实感。玻璃爆裂开,每块碎片都尖利,从四面八方刺进他身体。
他知道。他知道她仍是那个天真、通透的女孩子,豁达,坦荡,她的心很宽广,不记苦,不受力,她过得平静知足。
他都知道。
可越是知道,他心里越疼。疼得不能呼吸。
他恍惚不知自己坐在哪儿。抬头一看,小店的门玻璃上映着鲜艳的“特色米粉、地道江州味”。对面街道上,包子铺老板掀起屉笼,巨大的水蒸汽团腾空而起。
耳朵里轰鸣一片,听不清街上的喧哗。
他在这种陌生化的疼痛里,还努力想把他和她之间的时空对应起来。
她在远方的梁城,在采砂船上做苦工的时候;他拿到最优毕业生,早早通过入职考试,和好友们庆祝。
她在货船上清洗甲板时;他入职市公安,参与的第一个大案就因发现重要线索、扭转侦查方向而促成迅速破获,立了大功;庆功宴上,范文东搂着他的肩膀,和他碰杯。
她刚来誉城,在医院护理病人,在地下通道的冷风里贴手机膜的时候;他再一次被评为市杰出青年,在花团锦簇灯光明亮的台上接受嘉奖。
他陡然间眼睛生疼,流出了看不见的鲜血。
易柏宇只看到他表情木然,不知其中缘由,抱歉道:“我是不是故事讲得太长了?”
“没有。”许城嘴角艰难地扯出一咧笑,他近乎自虐地希望他还能讲得更长些,让他死个痛快。
但易柏宇也只在那两年间接触过她的一些琐碎侧面,没什么可再讲的了,转而关心起许城的饭量为何那么小——他一碗米粉都吃干净了,许城居然还剩半碗。
他赞不绝口:这江州米粉,果然如程西江所言,美味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