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chapter 51
chapter 51
许城回到局里, 脸罩乌云。
小湖刚取了包裹,迎面走来要和他打招呼,见他一脸“生人勿近”, 吓得遁逃。
许城却脚步一刹,回头:“你买的什么花花绿绿的?”
“零食啊。”小湖热情捧上来给他看, “芒果干草莓干柠檬片奇异果干,可好吃了。现女生都爱吃, 有颜值又有营养。”
许城瞄一眼, 确实诱人。他脸色还是差的:“链接发我。”
小湖打探:“队长给谁买啊?”
“……”许城说, “我自己吃不行啊。”
“哦。”
“对了。我上午听你跟小江说什么很保暖又好看的羊毛袜是哪个?链接也发我。”
*
黄亚琪走进会议室,一众服务生齐刷刷站起, 身板挺直, 表情严肃。
她开会向来没废话,笔记本往桌上哐的一砸,翻开:“赵小疏。”
小疏头皮发麻:“……诶。”
“昨天负责3号台, 盐罐见底了你不知道?你脑子里成天想什么?下班?”
小疏低头,默默挨训。
“钱小采。周一5号台, 小花瓶水里有飞虫你看不见?厨房里哪儿有吃的你看得清楚!程西江——”
姜皙抬头。
黄亚琪卡了下壳, 发现并没记录到她的瑕疵,冷声:“不会英语。哪天碰上外国人, 是不是得靠同事救济?”
姜皙举了下手:“亚琪姐, 我会英语点菜了,菜单上的英文都会念。别的也正在学。”
黄亚琪没来得及说什么,店长推门进来, 笑眯眯说:“程西江,思乾集团的邱总定了晚餐,你准备准备, 等下去VIP1间服务。”
姜皙眼眸微垂,又抬起:“店长,我不去。”
店长一愣:“怎么了?他是我们店贵宾。”
“他骚扰我。”
姜皙直接丢出的这句话把室内一群人炸得瞪眼无声,她自己倒寻常。
“他怎么骚扰你?”
姜皙平铺直叙:“他说给我个大房子住,每月二十万。”
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二十万?!”小水左右脑打架,“不对……他说要包养你?明着说吗?真恶心!天,二十万……”
店长有点尴尬:“他摸你了吗?”
姜皙摇头。
“那也不算骚扰嘛?”
姜皙疑惑:“那要等他摸到吗?”
小果拉了拉她,不能这么和店长说话。
果然,店长脸皮挂不住:“还挑顾客,你是来上班还是来当公主?”
姜皙说:“我没挑。但他骚扰我。”
一旁,黄亚琪突然开口:“程西江不准去。入职不满半年,不能服务VIP,店里的规矩。想靠着歪七扭八的关系,越过其他正常升级的同事,想都别想。”
店长脑子绕了几圈,不知她是在帮程西江还是骂程西江:“亚琪啊——”
黄亚琪态度坚决:“你这么搞,我以后怎么管人?”
“诶你这人——”两人争论着出门去了。
姜皙抿唇,转身对镜子整理仪容。
*
晚市的第一桌大厅客人安排给了姜皙,是一对三十出头的男女。
姜皙将两人引至座位上,点餐时,男士滔滔不绝向女士介绍菜品,一会儿说龙虾该配另一种酱,一会儿说在国外吃的鳕鱼品质独特。
随后,男士点了价格最亲民的一款红酒。醒酒完毕,姜皙为两人倒上。
他轻抿一口,眉头一皱:“这酒的味道怎么跟我在法国喝得不一样?”
姜皙微笑:“前几天刚空运过来,可能它晕机了,也或许水土不服。要不给您换一瓶已经上班一个月了的?”
女士轻笑起来,男士也不禁朗笑:“没事,算了。”
姜皙退回工作台,无意看到邱斯承走进餐厅,他远远看她一眼,笑了笑,转身进了走廊。
今晚这桌客人走得早,她收拾完桌子,在廊上刚好碰见邱斯承。后者一见她就停了脚步。
送他出门的是小疏,邱斯承对她很礼貌:“方便我和这位小姐单独说话吗?”
小疏只好离开。
廊上灯光昏昧,邱斯承朝她走近一步,姜皙一步后退,神色平定。
他笑得彬彬有礼:“姜小姐放心,上次说了,我不会逼迫你。就想见见你。”
姜皙没说话。
邱斯承竟真没打扰她,拔脚要走。
姜皙问:“是你吗?”
他停下:“什么?”
“绑架我的人?”
邱斯承一愣:“你被绑架了?什么时候?”
“不是就算了。”
“姜小姐,我要想对你做什么,会直接上门。像上次那样。”他唇角勾起,“下次见。”
*
夜里十点半,江边老旧的筒子楼上,家家户户亮着灯。
三楼楼梯右侧那户,灯光格外温暖。
许城白天见过易柏宇后,心被挖空了。又加班到现在,一片疲惫麻木。
原说在车里坐个十分钟就走。
现下过了三个十分钟,他还不想拧动车钥匙,点燃了今晚的第四根烟。
打火机照亮许城倦累的脸庞。他无意一瞥,却见三楼那户开了门,一道黄色光帘铺进走廊。
他心一惊,立刻松开打火机。嘴里的烟也撤下来,虚拢在手里。
姜皙走进楼梯间,感应灯光自上而下渐次亮起。
许城手腕紧绷,疑心她是来找他的,要把他轰走。
但下一秒,他看见巷子口站着个男人——易柏宇。
他拿着个小盒子,兴奋又紧张地抖着手,在路灯下来回踱步。
许城无语:“……”
易柏宇见姜皙出了楼道,立刻将盒子藏在身后,朝她小跑而去。
两人在一楼的一户人家门口遇上。
姜皙一见他就笑了:“怎么这么晚还经过这里?”
易柏宇挠挠头:“跟同事聚餐。单位年会,抽了个奖。奖品我也没什么用,送给你。”
易柏宇把藏在身后的东西递出来,是一款智能手机。
姜皙微微惊讶:“这不好吧,有点贵重了。”
“贵重什么,又不是苹果。我手机刚新买的,用不着。单位上发的东西也不能转卖,搁家里积灰。”
姜皙还是犹豫。
“真不贵重。跟我同级别奖励的还有个高级电饭锅呢,我要是抱个电饭锅来,你要不要?”
姜皙好笑:“电饭锅可以。”
“真的。”易柏宇掏出自己手机,翻着抽奖拍的照片证明给她看。姜皙歪头,挨近了去看。
许城远远地,听不清他们具体讲的什么,但交谈声始终没停。他看得到姜皙的笑容,也看得到她朝他贴近,突破了社交距离。
呵,哪还有距离,肩膀都挨在了一起。
是啊,易柏宇见过她困难的时候,甚至间接地帮助过她。而他没有。
易柏宇心情很好,滑动图片,边笑:“西江我跟你讲,今天抽奖可好玩了,你看这个人……”
住户开门出来丢垃圾,他俩挡了路,易柏宇顺势轻揽了下姜皙的手臂。
姜皙跟着他移动,注意力全在他手机里。
你傻不傻?他对你有目的。
许城沉默地、一瞬不眨地盯着那方向,咬了下脸颊。
他见易柏宇眉飞色舞讲着话,姜皙专注望着他。可能是讲到好笑的地方,她忍不住笑了。
许城觉得刺痛,看不下去了,决绝地扭过脸去,狠盯着黑丝绸一样波动着的江面。可几秒后,又忍不住看他俩,眼神又痛又伤又恨。
姜皙最终居然接下了手机盒子。两人又聊了几句才分别。易柏宇目送她进了楼道,才念念不舍地转身。离开时,步伐雀跃,看来心里美翻了。
许城咬紧牙,执拗地盯着姜皙的身影上了三楼,进屋,关门。
安静。
虚拢着的手里,烟已灭了。他扔掉烟,拿起几张不知什么时候接的传单,折叠起来。
才将纸对折,手却不听使唤突然发狂,猛地几下撕扯,富有韧性的传单纸被刺啦哗啦撕成碎片。
他深深吸气,手紧攥成拳,一堆碎纸片在手心狠揉成团。
半刻后,他重新拿了张传单,折完一只小纸船,又折了只乌篷船。
他将折好的船扔一旁,刚要放手刹,姜皙又出来了。
许城吓一跳,立刻看向巷子口——易柏宇并未返回。
见姜皙走出筒子楼,拐进巷子;许城迅速下车,将烟头和纸船扔进垃圾桶。
筒子楼那一片地势高,和沿江路隔着绵延的山体斜坡。除了这道大阶梯,斜坡上还有几处弯曲的窄楼小路,连接上下两层。
山体上生长着古老的乔木和常青树。冬季乔木落光了叶子,松柏依然青。许城目光穿过枯木,勉强追寻她的身影。
坡道之上,她行于夜间安静的巷中;隔着重重树影,他走在江边无人的步道上。
山体在前方有个大拐弯,和长巷延伸去不同方向。许城从最近的小楼梯上去,直奔长巷。姜皙的衣角闪进某条巷道。
他跟过去看她进了家小卖部,一分钟后拎着塑料袋出来。许城闪去一旁。等姜皙从他在的巷口经过了,他才潜出,探看了眼她的背影。这次没尾随,她警惕性高,怕吓到她。
目送她安全回去筒子楼了,他才过去,刚走到尽头,脚步一刹——姜皙站在筒子楼一层走廊上,静静看着他。
许城原想冲她笑笑,可与她对视上的一瞬,心头不可自抑地涌起无尽的心疼与悲伤。
姜皙被他这疼惜且深情的眼神看得愣了愣,有些莫名,心突突跳几下,忘了要说什么。
而许城像被本能驱使,突然一大步上前,轻轻将她搂进怀里。
姜皙手里还提着塑料袋,只觉背后被他一拢,人就扑在了他肩头。
许城的拥抱并不紧密,双臂力量很松,仿佛她是件珍贵的易碎品,他稍一用力就会破碎,所以他抱得极其小心翼翼。
他宽大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头。
姜皙呆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后退一两步,惊讶地看着他。不知他怎么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许城也知自己失控,一声没吭。
是姜皙先开的口:“你,你怎么又来了?”
他说:“我又想你了,就又来了。”
“……”姜皙被他的直球打得眼神直愣愣,没反应。
他缓了缓,质问:“这么晚了,你还往外跑?”
“奶粉没有了。添添喝不到,不肯睡觉的。”
“你也该叫他一起下来。”
“他在玩你给他买的拼图,不肯动。”
许城:“……”
她转身离开。
许城一大步跟上,不满地追问:“易柏宇能来,我不能来?”
姜皙没吭声。
质问继续:“你居然骗我?谁让你给他做线人的?”
“这和你没关系。”
她绕进楼道,上楼梯;感应灯没亮,许城拍了下铁栏杆,砰一声灯亮。
“做线人很危险。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吗?!”语气里责怪易柏宇的意思非常显著。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顺便给消息。现在也没做了。”
许城没话讲了,默了会儿:“你为什么能收他的东西,我的就不行?”
横竖他今天是买了一堆。之前买是打扰冒犯,可如今他都表白了。表白了的人送点东西,理所应当,名正言顺。
易柏宇他表白了吗就瞎送。
姜皙顿了两秒,还是那句话:“跟你没关系。”
“呵。”许城讽刺道,“知道你脚不方便,送个东西还让你下楼。他可真行!”
“是我不让他上来的。添添晚上看见客人会很兴奋。”
“这么护着他?”他语气很难不说是尖酸,“别是被他pua了。”
“我不会被任何人pua。”
“行!”隔两三秒,“你知道pua的意思了?”他微笑,缓和了,“那天我跟你讲了之后,你去查了?”
姜皙抿唇,彻底不理他了;上到三楼,加快步伐溜进家,关大门。许城手臂抵上去,推开。
哗啦一声,防撞链拉开,将门卡住一条缝。
姜皙站在缝里,隔着一道稳固的钢链子,静静看他。
许城:“?!……”
他简直不可思议:“给你装这个防撞链,是为了防我的吗?”
这一幕实在太滑稽,姜皙嘴角很轻地牵动一下,她嘴唇抿平,往门后躲了两秒。
许城的心就像陡然被春风抚平了褶皱。
她人挪出来,淡淡的脸孔:“添添该睡觉了,你上次来,他兴奋到凌晨才睡着。以后不要随便上来。”
许城捕捉到这话里的漏洞:“要先经过你同意是吗?”
这人太会顺杆子爬。
“许城,你别——”
“我在楼下,没打扰你吧?”
姜皙跟他讲不通,一下关了门。
许城面对着一堵冷硬的门板,心情却不坏。他听到她去接水,水龙头关掉的一瞬,他说:“晚安。”
下楼时,脚步轻快。
他很确定,他看到她笑了,虽然很浅。
但这浅笑传递到他脸上,大大地绽开。
许城快步走下大楼梯,无意望了眼江对岸的夜都市,那头灯火灿烂,像一幕无声电影。
他瞥一眼远处的过江大桥。脑子里忽然一个闪念,那晚,王大红没联系过幕后人,对方也没联系他。那人是如何确定事情成败的?
——当晚在附近,且目睹了整个过程。
许城心中一愣,立刻跑下步道,赶去那晚滩涂的死角,朝四周看。这次,依然看到了远处的过江大桥。
*
接下来两天,姜皙在开门和回家时,不断震惊于家门口的各类快递。
先是来了一堆营养有机零食,各类水果干、坚果、牛肉干等等;接着是一堆补剂,什么维生素、钙片、鱼油之类;然后是衣服,羽绒服,鞋子,羊毛袜子;最后米面粮油全来了。
知道她喜欢吃自己搓的汤圆,居然还买了一大袋汤圆粉和甜酒,以及一百个鸡蛋。
姜添帮忙把一大袋五常大米和一大桶油提进屋时,纳闷地问:“姐姐,涨工资了吗?”
姜皙一声没吭,给许城发消息:「你把东西拿回去!」
许城:「女士衣服,我穿不了。零食,我不吃。米面油,家里不开火。拿回来给谁?」
姜皙:「我不管。你买来的,你处理。」
许城:「我也不管。你都收易柏宇的手机了,我送点东西怎么了?」
他平日当着她面前礼礼貌貌的,隔着网络简直霸道!
嘴皮子厉害得……像少年时。
姜皙咬牙:「你那是一点吗?家里都要堆不下了!」
许城:「我还嫌少了呢,我想给你买一船。」
姜皙:「我说真的,我不要!!」
许城:「你为什么跟我说话那么多感叹号……好凶啊……QAQ」
姜皙:?????
姜皙吸气:「我说真的,我不要。」
许城:「我也说真的。上班忙,不回了。你这是干扰人民公仆。
(* ̄︶ ̄)」
姜皙:“………………”
*
周一中午,许城去市检察院开会。下月,检察院就要对袁立彪提起公诉了。会议规格很高,市长、政法委书记、纪检委领导、各区县公安、检察院的人都来了。
会上,政法委书记严怀瑾把许城大力表扬了一番。
许城倒好,心情平静。
会后,他特地去副院张市宁办公室坐了会儿。
张市宁说前几天刚收到一盒好茶,好友去外地玩带回来的,绝顶的凤凰单丛,请他尝尝。
许城笑说:“我可品不出来,好茶也浪费了。”
“你啊。”张市宁拿茶壶烧水,不免感叹,“以前信平总喜欢偷我茶叶,他最喜欢乌龙。”
张市宁跟方信平是同门师兄弟,职位比方信平高,原是江州市公安副局。
“杨杏的事您知道了吧?”
“卢思源讲了,我一直关心着呢。信平走了也十年了。”张市宁眼眶微红,不好意思被许城看见,起身去洗杯子,“你袁阿姨好吧,我有半年没去看她了。”
“挺好的。”许城望了眼窗外的天,“就剩李知渠了。”
张市宁也遗憾:“当年我以为能找到他,很快破案,没想到,哎。调来誉城这么多年,管不着了。江州警方也一点线索没有。”
许城把椅子往办公桌前拖了下:“老张,找你有个事儿。天湖区那女店长失踪我挺感兴趣。要不,你去催催他们。”
张市宁斜他:“在你们局长那儿碰一鼻子灰了,来找我?”
许城冲他竖个大拇指:“明察秋毫。”
“那小案子你怎么感兴趣了?”
“我觉得跟另外几起有关系。而且,我发现了些线索。”
“什么线索?”张市宁清楚,许城在破案这方面有天生的直觉,总能把别人想不到的细节联系起来,结果成了关键的破案点。这种能力,一般人还真羡慕不来。
“还不明朗,先不说。怎么样,能催吗?”许城嬉笑,“我请你吃饭。”
“我差你那顿饭?主要我新官上任,虽说也想烧三把火,但得先跟下头磨合好。来检察院半年不到,手伸一百米去指示区公安,人以为我没事儿找事儿。”
许城的笑脸立马撤了,表情凉飕飕,靠进椅背里。
张市宁不满:“你至于吗?”
许城挠挠耳朵:“没事儿我先走了。”
“等下。”张市宁话题一转,“蒋青岚你们聊得来吗,不行我给你推荐个。”
许城无语:“怎么聊两三句就化身媒婆?”
张市宁说本不想提,可对方知道他和许城私交不错,说了两三次:“这人是管你我的。”
许城顿了下:“谁?”
“严怀瑾。”
“饶了我吧。”许城吐槽,“这跟读书时跟教导处主任的女儿谈恋爱有什么区别?”
张市宁一愣,差点喷茶:“哈哈。我话带到就行。我看你千挑万挑的,最后挑到谁。”
正说着,有人敲门,又看看许城。张市宁示意他直说。
“思乾的邱总亲自来投诉了,说想跟您谈谈。”
张市宁皱眉:“让陈检去吧,说我在开会。”
“行。”
许城稍稍转动椅子:“邱斯承?”
“问真新闻那记者祝飞,总盯着思乾集团写报道。也不是多大的事儿,邱斯承心眼小,隔三差五给市里打电话,领导来施压。他这人命好得稀奇,居然能做到今天。只是啊,见钱眼开,捧高踩低。”
许城喝着茶,稍稍挑眉:“老张你没骗人,这茶真不错。”
不过,事情谈不拢,许城也没工夫软磨硬泡,很快打道回府。走到一楼,撞上邱斯承。
邱斯承照例朝他伸手,许城和他握了下:“怎么来这儿了?”
“碰上点小事儿。”
“邱总亲自出马,事儿不能小吧?”
邱斯承笑两声,却不答,转问:“下班了吧,一起吃个饭?把杜宇康叫上。”
许城还没应答,手机响了,铃声是很久远的:“喜欢你,那双眼动人……”
邱斯承脸上风云不动。
许城先是愣了下,因这铃声晃了下神;他眉心微蹙,大步走远了,才接电话:“姜皙?”
“许城?”姜皙声音很急,混乱地说了一大串,“我今天临时跟同事调班,学校有个志愿者和添添相处很好,说帮我带添添。刚才她说……然后……”
“姜皙。”他很冷静,“你先别着急,慢慢说。”
那边定了一下,呜咽:“添添不见了。”
“在哪儿,什么时候,怎么不见的,谁在他身边?”许城迅速问出四个问题,知道她惊慌,简略道,“先说在哪儿?”
“家旁边,景丰山公园的健身器材园。”
“什么时候不见的?”
“十五分钟前。小雨带他去玩,回头添添就不见了。我报警,警察说不到24小时不受理。”她竭力冷静地说到这句,哽咽起来,“许城,添添他不会乱跑的。我怕他……怕他……”
许城语气很定:“你别怕。我来处理。一定把人找回来。”
那边就真的静了,嗡声:“好。”
第52章 chapter 52
chapter 52
开车行驶上主干道, 许城迅速用车载电话联系老城左巷派出所,跟那边同僚紧急说明情况——程西江前不久才遭袭,这次她弟弟突然失踪, 绑架的可能性极大。
对方挺配合,说马上派人去看看。
“看看恐怕不行。得把景丰山公园封起来。”
“搜山?”对方吃了一惊, “人手哪够?”
“够。不用搜山。”车刚好停在红绿灯前,许城点开手机地图, “景丰山很小, 月亮型。外圈贴着沿江路, 山体不到一千米。里圈大概七百米,起点是老街长巷, 剩下是外头的春平路。
沿江路没岔口, 平时车也少,路两端拉警戒线,检查车辆。这边解决了。
春平路那边马上晚高峰, 车会多起来,不要紧。从景丰山下山的大路两条;小路三条。在路口蹲点, 拉警戒线。警车来回巡逻, 一定要鸣笛。起震慑作用。
整个景丰山环山最薄弱的一环是长巷,那地方楼多树多光线暗。如果我是他们, 大概会在路灯亮起, 也就是五点五十分前的最后两分钟从山上溜进长巷,斜插进老城区。
但长巷一眼能望到头,两个体能好、眼力好的警察就够了。”
许城说完, 补了句:“出警的人全部穿警服。”
那头被他这清晰严密的部署震了震,反应过来:“景丰山下山的小路有三条?不就两条吗?”
他们是辖区基层,对那些爱翻野山、不走寻常路的游客踩踏出来的小路门儿清。
“罗平西公交站牌后边还有一条, 今年新踩出来的。”许城过去几月把姜皙家附近全部踩点,摸排得跟掌纹一样清楚。
他打方向盘,上了高速路。西边的天空,一片艳红。
“可怎么确定人现在还在山上?”
“沿江路和春平路都有摄像头,从长巷混入老城区是最好的路。可现在长巷也有摄像头了。上次王大红被抓,如果这次的人跟上次是一伙,他们绝对知道。
程添是个成年男性,不像女性那么好控制。他还有精神疾病,发起狂来两三个人都摁不住。他们得先把人放倒,大概率用了乙.醚。扛着人上下山,至少得三人。目标太大。现在天没黑,人一定在山上。”
许城看了眼高楼上最后一丝阳光,“但天黑后就不好说了。”
“行,我们尽快。等等,这么干,如果犯人在山上,见没路走了,会不会扔下人,装成游客下山啊?”
“对。”许城敛起眼瞳,“警力不够,犯人大概是抓不到了。”
他握紧方向盘:“但程添能救下来。”
*
许城赶到大楼梯时,前方不远处警方已拉了警戒线,排查着来往车辆。
姜皙和姚雨坐在楼梯上,暮色中两张脸皆是惨白,不晓得是吓的还是冻的。
许城迅速下车,打算直接和民警汇合。
姜皙看见他,脸还是呆滞的,人却立刻站了起来。
姚雨也跟着站起来:“许警官!”
隔着几十级台阶,许城神色略肃地望着姜皙,脚步却没停。他没空上来安慰她,径自经过长楼梯,快步去了前方。
姜皙望见他跑到执勤的民警身边,和对方交谈着什么。警灯闪烁,照得他侧脸极白。他很快斜插进小楼梯,往长巷方向去,见不到人了。
她又抱着手臂缓缓坐下。
台阶上很冷,潮湿的江风扑面而来。她又开始发抖。
姚雨搂住她,双臂来回用力抚她的背:“西江姐姐,一定没事。许警官很厉害,一定会把添添找回来的。”
暮色渐浓,脚下的楼梯开始模糊。
姜皙回想,在过去那些年里,她为了养活她和弟弟,一面工作一面无数次忍受他的暴躁、癫狂,被他逼得快要崩溃的时候,有没有一瞬想过,要是没有他就好了。
在无数个她怀疑程添跟她没有半点情感连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把他扔掉就好了。
在那些她被别人伤害、袭击,而他只是缩在一旁的时候,有没有一瞬想过,要是他死掉就好了?
有过的吧……
她把那些想法收回,行不行?
此刻,她身旁这座弯月型的景丰山公园,已在各个关键点上拉了警戒线,身着制服的警察蹲点视察着来往进出的行人。警车来回巡逻,
天越来越黑,楼梯顶上的路灯亮了,骤然将脚下长长的无数道阶梯照亮。
江对岸的路灯也次第亮起,像一座座小台灯静立夜中。
又一轮巡逻的警车从楼梯底下驶过,红的、蓝的光照着姜皙的脸。
可……他从小就跟着她了啊。
捡到他的时候,她5岁,他也才2岁。她牵着他的手,从一个垃圾堆走到又一个垃圾堆,从福利院走到姜家,从姜家逃出,走向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村庄、县与镇、城与市。
一路风雨颠簸,她有过很多的家人、亲人、爱人,每个家都破碎了,每个人都离去了。
只有他一个“傻子”,始终默默地跟在她身边。
那么多、那么长、那么冷的夜路,他一直乖乖陪着她走,毫无怨言。
他说过的,
“添添,喜欢姐姐。”
“添添,永远和姐姐一起。”
大火那天,邱斯承打她,十六岁的他扑上去护她,却被邱斯承一脚猛踹心窝,从此他害怕各种撕扯。
肖谦死后,她没有假肢,没有拐杖,十八岁的姜添背着她走了很久很久的山路。他不知道什么是逃亡,只知道姐姐说,一定要往前走,不能停下。他就背着她一直走,走到嘴巴干枯,浑身颤抖,也一直往前走。
他的睡前牛奶,总要她喝第一口。
她说,我们没有钱,不能买零食,他也乖乖点头。
辗转一个又一个的出租屋,有时饥不果腹,他不吭声不闹腾,只吃一点点,就说饱了,姐姐吃。
在最孤独的路上,他陪着她聊天,说着乱七八糟的傻话;
在最寒冷的夜里,他把她冰冷的手脚捂在肚子上。
如果他真的没有了,未来的路,或许她也走不下去了。
姜皙望着不远处黑绸缎般的江水,盯着那沉默波浪上的冷光,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直到突然,许城出现在楼梯下。
姜皙一瞬站起,眼睛死盯着他。
许城怕她着急,一步三台阶来到她跟前,黑眼睛在冬夜里格外清亮:“找到了。但人是昏迷的,已经从山北门送去医院了。”
“谢谢你。”姜皙想冲他笑一下,可腿脚发软,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跌。
许城眼疾手快,一手捞住她腰,将她人揽进怀里。
她脑袋偏靠在他肩头,浑身无力,手脚软得像棉花。许城索性将她打横抱起,快步下楼梯。
姚雨赶紧跟上。
*
医生说,程添吸入过量乙.醚,已紧急治疗,短时间无法清醒,得在医院观察一晚。
姜皙守在病床边。
姜添在沉睡中,脸色苍白,脖子上有很深的掐痕,脸上好几道被树枝刮破的小伤口。
姜皙很久没这样认真打量过他了,当年,带着他匆匆离开姜家时,他才十六岁,转眼都二十五了。
灵魂却还是小孩子。
一个小孩子的灵魂装在这具成年的躯壳里,跟着她摸爬滚打四处流浪,很辛苦吧?
当初如果把他留在姜家,他或许会被重新送入公益机构,过得比现在更好。
从来都是她需要他啊。
姜皙握住他消瘦的手,将脑袋埋下去,眼泪无声地涌出。
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
*
姜皙无声哭了一顿后,收拾好情绪,从病房出来,许城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两人对视一眼。
她眼睛有些红,表情还算镇定,坐去和他旁边,问:“姚雨呢?”
“说去买点吃的来。”
“哦。”
无话了。
隔壁病房门开,护士端着托盘从两人面前走过。
“哭了吗?”
“也没有。”她匆匆看他一下,遮掩地揉了揉眼睛。
许城并不信她的话,但没追问,只是注视着她苍白而细瘦的手。一时间,他忘了他不该这样长时间的目光不移。
姜皙在他的目光里变得局促,心跳莫名乱了:“你……看我干什么?”
他晃了下神,说:“我只是觉得,你很了不起。”
姜皙目露困惑。
“添添。你把他照顾得那么好。居然比以前还好些。不知道你付出了多少心力。”
姜皙一愣,鼻子发酸。
“记不记得那次,你跟添添一起坐船,我们在渡船上遇见?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再次看见他,觉得他好干净。
头发干净,脸干净,衣服干净,指甲也干净。看得出他过得很好,也教得很好。想一想,都好难啊。”
许城说,“这么多年,一个人带着他,很辛苦吧?”
姜皙不想在他面展露情绪,可喉咙酸涩得说不出话,想张嘴转移话题,两行清泪却先坠落。
更多的眼泪像盈出的小溪,淌过脸颊。
许城心刺啦地疼,不禁抬手,拇指轻抚上她脸庞。他手指一瞬被泪水濡湿,拂过她眼边那颗小小的泪痣。女孩的脸颊很柔软,触感陌生却又熟悉。
她的泪忽然止了,抬眸望住他,一双杏眼湿漉漉,闪着泫然的水光。
时间像停止在了那两三秒,他满眼疼惜,她满目茫然。
姜皙先回神,一瞬红了脸,偏开头去,拿袖子擦擦脸上的泪痕。
许城的手悬在半空,怔了怔,惊觉自己失控,扯扯唇角:“对不起。”
姜皙没做声,很轻地摇了下头。
两人一下都不知所措了。
电梯叮地一响,将他们解救——姚雨拎着一大包吃食来了。
三人去到走廊尽头的休息间。
姚雨拿出打包好的饭菜:“我怕西江姐姐胃口不好,点的清淡的。”
姜皙温声:“谢谢你,小雨。”
“你好客气呀。”姚雨将打包盒掀开,西红柿鸡蛋、青椒牛肉、虾仁玉米。
许城递给姚雨一双筷子,又掰开一副递给姜皙,声音很轻:“你先吃东西。”
姜皙思绪不在脑子里,懵懵地接过去。
姚雨耳朵一竖,她哪里听过许警官讲话这么温柔?!
她看看自己手里未掰开的筷子,再看看姜皙手里掰开了的,暗戳戳瞟了许城一眼。
许城一个眼神过来,姚雨垂眸。
他这趟忙到现在了,才开口问:“你怎么在这儿?”
姚雨很确定,许警官跟她俩说话的语气很!不!一!样!
“问你话呢。”
“我是蓝屋子的志愿者呀。”姚雨以为他责备自己,忙解释,“添添他说很想去玩,我说就玩半个小时。西江姐姐叮嘱了天黑前一定要回家,我准备五点十分就回的。我可没做错事。”
姜皙也说:“不怪她。我临时代个班。刚好小雨在,是我让她帮忙的。”
“我知道。我是奇怪她怎么会认识添添?”许城缓声说完,又看向姚雨,他知道姜添不是那么自来熟的人,“你认识他多久了?和他关系还挺好。”
“关系好和认识多久没关的,看缘分。我们就是聊得来呀。许警官,你帮了我之后,我也想去帮人,就去做志愿者啦,我棒不棒?”姚雨骄傲地邀功。
许城淡笑:“做志愿者是好事,”脸色一转,“但你有好好上班吗?”
“当然啦,你好不容易给我找的工作,我拼命也会好好干呀。”姚雨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
许城放下筷子,掏钱包:“这顿多少钱?”
她赶紧摆手:“不要,我有工资了,我也请你吃顿饭。”
他还是掏了一百,递到她面前:“谁要吃你请的外卖,下次好好请。”
她一下就被糊弄了,高兴地收了钱:“好呀。不过这顿只有85块。”
“剩的当跑腿费。”
“哇,赚了十五。”
两人有来有回地聊着天,撑起了这屋里的热闹;姜皙在一旁安静吃饭,不搭言语。
“你多吃点菜。”许城声音不大,又加了句,“米饭也多吃点。”
姜皙垂着眸,没以为这话的对象是自己。
姚雨倒很自觉拿手肘碰了碰姜皙,姜皙茫茫然抬头:“啊?”
“西江姐姐,许警官让你多吃点菜,米饭也多吃点。”
“我吃了。”她说。
许城夹了几大块牛肉和虾仁到她碗里:“你再担心他,也得把自己吃饱了,才能照顾他对不对?”
姜皙垂下头,看着碗里的菜,闷声说谢谢。
姚雨:“许警官,今天警察好快啊。是不是因为你?我其实以为找不到了的,好怕好怕。马上天就黑了,山上又那么多人,就来了那么点警察,哪里找得到?还是你厉害。”
许城一时没接话。
他不想说这些,叫姜皙有心理负担,也显得他邀功似的。可又希望她能知道一点,弥补一些他在她心里的形象,哪怕一点。
他很无语自己。
明明对谁都利落洒脱的个性,到了她面前,却总拖泥带水、黏黏糊糊。
他没说太多部署相关的内容,只道:“我们做事有我们的方法,找准了,事半功倍。”
姚雨说:“坏人没抓到吗?”
“人手不够。所以部署方案时,重点不是抓人,而是不让人把添添带走。保证他安全,这是首要。”
姜皙听到这话,抬眸望住他。
许城对她说话,声音依然不大,但很确定:“如果和上次幕后是同一个人,我会找到的。”
姜皙抿唇,眼中涌起难辨的情绪,很轻地点了下头。
姚雨看看许城,又看看姜皙,再看看许城,又再看看姜皙,眉心渐渐皱起:“许警官你不对劲!”
“怎么了?”
姚雨不满:“为什么你和西江姐姐说话很温柔!对我说话就不温柔?!”
许城一下呛到,弯下腰去,咳得满脸通红。
水壶离姜皙近,她倒了杯水给他。他咳得耳朵红了,胡乱抓纸杯,从她手指上抓握过去。
姜皙莫名一颤,觉得他像在她心上抓了一道。她收回手,缓缓坐下——他的手,好烫。
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他从楼梯上将她抱上车时,男人的怀抱也是烫烫的。
他灌下一杯水,清了清嗓子:“你吃个饭这么多话?”
姚雨嘟嘟嘴巴,埋头扒饭。
许城脸上、脖子上都是热的,不太自然地看了眼姜皙。而她刚好也在看他,目光撞见,她迅速垂下眼去,不太自在地眨了眨睫毛。
走廊里护士询问:“程添的家属在吗?”
姜皙刚要起身,许城已站起来:“你先吃东西,我去处理。”
“不用——”姜皙的话没有许城的动作快,他人已飞奔出去。
姜皙想跟去,姚雨把她扯坐下:“西江姐姐,就让许警官去吧,他跑得比你快。你多吃东西,手那么瘦哩。”
姚雨把筷子塞回她手里,又盯着姜皙打量。
姜皙莫名:“怎么了?”
“西江姐姐你好漂亮,又好温柔。难怪许警官跟你说话那么温柔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喜欢你呢。”
姜皙轻声:“……没有吧。”
脸却是发热的。
*
护士说医生开了药单,许城拿单子缴费后去药房,取完药与人擦肩时,对方唤了声:“许城?”
许城回头,脑袋处理两秒,笑起来:“何若琳?”
五年前分手后,没再见过面,也没联系过。
两人同时:“你怎么在这儿?”
何若琳微笑:“产检。”
许城看到她微隆起的腹部,朗笑:“恭喜啊。”
“谢谢。”何若琳说,“新闻上看到了,许队天天立功呢。”
许城淡笑:“还行。”没有多的话要讲,他扬扬手中纸袋,“朋友等着用药,先走了。”
“拜拜。”何若琳与他告别,一转身,老公拎着药走来,问,“刚那谁啊?”
“就那位,跟你分手后遇到的那个。”
老公吃惊:“你没说他长这么帅啊。”他顿感压力很大。
“那怪谁?大学四年诶,谁让你毕业就跟我分手?把我心都伤透了。我气气你不行?”
“我哪知道老家的公务员一考就中,家里不肯放啊。可我还不是很快就辞职来找你了。”老公面露忧愁。
何若琳笑着挽他的手:“哎呀你吃什么醋。我跟他没什么的。”
老公还是很忧伤:“我知道你最喜欢看帅哥了。你们……那时感情好不好?”
“一起半年,他工作忙到飞起,见面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何若琳说到这儿,打住了。
那段所谓“恋情”,更像是朋友。不过她不打算让老公完全放心,给他留点儿危机感,也不错。
“还行吧。”她笑眯眯地说,“但早都过去了。”
最终,她又赤诚道:“我爱的只有你。”
第53章 chapter 53
chapter 53
天湖区城中村最西侧的花姑子街, 与白塔区、兰桂区相交,管理松泛,鱼龙混杂。
这条街是整个城中区最乱的地儿。夜里, 发廊烟酒店灯光鬼魅,人声嘈杂。但白天安静, 只是肮脏萧索些,烟头酒瓶子遍地。
老勇兄弟大排档就开在这儿。
大哥老勇四十出头;弟弟阿刀跟许城同龄。
年轻时抢劫, 老勇被判刑, 阿刀进了少管所。牢狱没将人改良, 反结识一帮狐群狗党,当起了老大哥跟二把手, 很快累犯。两兄弟进监狱跟深造似的, 人脉愈广,江湖地位愈高。
等最后那次出狱,老勇已三十五, 没来得及重振旗鼓,碰上个泼辣的发廊妹子阿玉, 从此被管得死死的, 歪路走不成,开了个餐馆。
老勇认识许城是个意外。
阿玉孕晚期踩空, 羊水破了。那天暴雨, 城中村内涝,救护车进不来,司机找不清路。老勇和阿刀抬上阿玉出去迎, 没碰上。
两兄弟在风雨中拦车,几十辆车呼啸而过,视若无睹。
好不容易停下两三辆, 一见兄弟俩脸上的刀疤,吓得立刻反悔,摔门疾驰。
阿玉晕过去那刻,老勇绝望地想,老天给他的报应来了。他年轻时做了太多错事,该交罚单了。
但许城的车停了下来。于是,母女平安。老勇先是和他成了忘年的朋友,后成线人。
阿刀年轻,还不肯安定;回回挨大哥揍,有次被人害了差点要顶罪,被许城捞出来,彻底洗手。
此刻,坐在大排档二楼圆桌上的四五位也大差不差。
几人坐下还没聊上几句,许城上楼来了。
桌上之人笑着说许队客气,那么忙还想着请他们吃饭。
许城笑说:“托人帮忙,总得摆点姿态。”
话音一落,桌上安静半分。
许城瞧一圈众人脸色,开门见山:“不对啊。以往我想打听点儿什么,你们哪怕挖到些没用的线索,也给我送来。怎么王大红,全都静悄悄的。”
有人赔笑:“许队,是真不知道。”
“对对对。”
“我不问别人,挑你们问。大昌,他狱友秦三是你发小;癞子,你拘留所朋友王川是他狱友……”许城一个个点了名,几人不吭声了。
许城手指在桌面上敲敲,问:“收钱了?”
众人立刻摆手:“我们哪会儿啊。”
“许队,”大昌为难,“不是不想帮,还没打听到呢,就有人警告我们。我们不想惹事。”
许城:“不想惹事。什么时候学这么好了?”
“真的,许队——”
“我当你们站边了。”许城看了眼手表,淡瞟桌上众人,“各位下次碰上麻烦,别找我开口。”
几人齐齐变色。眼见许城要起身,大昌斗胆道:“许队,我们小屁民墙头草,求生不易。当然哪边势大,弯向哪边。您大人大量,何必跟我们计较?”
许城也不拐弯抹角:“蠢得可以。这几年到处扫黑,不是原来了。你们以为那头还有队伍给你们站?”
“别地儿是别地儿,誉城是誉城。这不还没扫到吗?”
“我这位置,不出意外,还会继续坐。你们要信我能力呢,就拭目以待。不过你们也坐稳了,别到时我要通知你们这好消息,又得去里头找你们。”
几人终于:“许队,你再多给我们点线索!”
许城拿出一张纸,王大红描述的浓眉鼠眼男戴口罩后的画像。
“一定好好找!”
许城下楼,碰到老勇和阿刀正要上楼,问聊得怎么样。
“一窝老泥鳅。”许城冷哼一声,阿刀气得要命,撸袖子要上去揍人。许城拦住,“没事儿。”又问,“我之前说的那个?”
阿刀一拍胸脯:“你交代的事,我哪回不超额完成?”
许城笑:“谢了。”
老勇也说:“放心。我那天去菜市场,都听到了明图湾野生鳝鱼泥鳅多的消息。一堆人去挖宝呢。”
“好。”
阿刀:“老大,吃完饭再走嘛。”
“还有事,下次。”
*
许城驱车赶去医院,路上买了两盒奶油蛋糕。草莓味给姜皙,牛奶味给姜添。
刚出电梯,听到姜添的大哭大闹,撕心裂肺在走廊上回荡:“不要!我不要这儿!有坏人!我要回家!不要这儿!!不要!”
走廊里,病人好奇或烦闷地探头张望,议论纷纷。
许城奔至病房,姜皙正手忙脚乱试图控制姜添,竭力安抚:“添添,你别激动,深呼吸。没事的,添添。听姐姐——”
姜添表情惊恐,无法沟通,持续地叫闹挣扎,非要从床上翻下来。
他一个成年男性,姜皙哪里制得住,她使尽力气,却轻易被激动的姜添大手掀开。
姜皙踉跄后退,右脚跟假肢绊在一起,人往后跌,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她跌撞进他宽阔的胸膛里。
许城才将她扶稳,便立即松开——姜添已跳下床要逃。许城闪电般放下两盒蛋糕,上前握住姜添肩膀,一把将他推回去摁坐病床上。
姜添发狂,推搡踢打,但他很瘦,而许城力气很大,仅凭一双手就将他压制:“添添,哥哥已经把坏人抓起来了!”
“哥哥现在是警察!已经把坏人抓起来关牢里了!”
像发魔的人听见咒语,姜添真的不叫了。
病房里晃荡的魔音瞬间平息。
他呆了呆:“许城哥哥……是警察?”
“对。我是警察。”许城从怀里掏出警察证,掀开给他看,“添添你看,是不是?”
姜添呆望着鲜红的警徽和许城身着警服的证件照:“真的……许城哥哥,真的是警察。”
“是。警察专门抓坏人,知道吗?”
姜添眼里顷刻蓄满泪水,呜呜哭起来,极其伤心:“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有好多坏人,要抓姐姐,要抓我。姐姐说,不跑快一点,就会死掉。可姐姐少一只脚,跑不快呀……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呜呜……”
许城的心霎时被捅了一刀。
姜添的梦魇里,到底留存着他们怎样的过去。
“对不起。是我没找到你们。我一直在找,但没找到,对不起。”
一旁,姜皙垂着眼眸,嘴唇轻抿。
“但添添,现在哥哥来了,以后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们。绝对不会。我向你保证。”许城将他揽进怀里,摸他的头。
姜添小孩般紧搂住他,大哭起来。
姜皙静默看他背影,转身出了病房。
各个病房门口都是一串张望的脑袋瓜,见了她,那些圆脑袋先后缩回去。
姜皙坐下,让脑袋放空,什么也不去想。
她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的白色灯条,眼神和思绪全散开去,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慢慢,深呼吸。
不知多久,病房里的哭声消弭下去;隔了会儿,竟来了丝短促的笑声。
里头两人开始玩拼图了。
姜添的声音变得开心又兴奋:“许城哥哥你看,我拼得好快呀。”
“因为你聪明啊。”
“那我也想叫小雨,来看我,拼图,好吗?”
“好。但下次,”许城声音很低,“不要推你姐姐好吗?姐姐那么瘦,力气又小,她哪里比得过你。我们添添是男子汉,力气很大。但不能用这力气推姐姐。要保护姐姐。”
姜皙蹙了眉,压住鼻子上泛酸的意味。
里头,姜添沉默了会儿:“可是我,很难过。”
“你可以哭,可以闹,也可以发脾气,但也要听姐姐说话。绝对不能跟她动手,知道吗?你会伤到她的。”
“……我知道了。”姜添又说了一遍,“我会记住的,许城哥哥。”
许城的声音变得更低,姜皙听不见了。
没一会儿,姜添出来了。他坐到姜皙身边,歪头,脑袋触上她的脑袋,轻轻蹭了蹭。像两只小蚂蚁交触触须。
这是姜添每回跟姐姐闹吵后总会释放的友好道歉讯息。
姜皙轻轻弯唇,握住他的手:“我没有生气呀。我知道你被吓到了。我只是很担心你,也心疼你。”
“我刚才害怕,现在不怕了。”他摇摇她的手,“姐姐,我们去玩拼图。”
“好呀。”
姜皙走进病房,坐在椅子上的许城站起来,视线在房间里扫一下,说:“同事送的蛋糕,我不吃这些。你和添添吃吧。我去接点热水。”
他拿了热水瓶出去,将空间留给姐弟俩。
水房在走廊尽头,锅炉的水龙头口径小,水流缓慢。
许城接水不到一半,辨出身后熟悉的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回头时,姜皙刚好进来,两人目光撞上,有些局促。
她微抿唇,举举手里的盒子:“我来洗饭盒。”
“哦。”他看向水龙头里的细小水流,余光见她走到里头一排水管前,拧开水刷饭盒。
水房里很安静,她那头,水花飞溅声;他这边,水流咚咚砸入壶中。
今天天气很好,虽冷,但阳光明媚,透过医院的玻璃窗洒进水房,照得室内干净又亮堂。细微的尘飘浮在光线中,将她的身影勾勒得纤柔。
他余光追着她,忽觉这一刻很静谧美好。冬末的阳光也温暖。
她那饭盒大概很脏,她洗了很久。而许城,自她进来,就不动声色偷拧龙头,将水流调到更小;那壶水像永远接不满了。
静静的,不知多久,洗饭盒的水声止了。她的影子在光线中移动,带动光影斑驳。像一截旧电影。
她经过他背后,很低地说了声:“许城,谢谢你。”
许城轻唤:“姜皙。”
她停下。
他回头:“你不要总跟我这么客气。添添起码叫我一声哥哥。我哄哄他,有什么值得谢的?”
“我是说,谢谢你把他救回来。”
“职责所在,我是警察。”
姜皙很轻地摇了下头:“如果不是你,他找不回来的。我知道。”
水壶里的水终于满了,溢出来。
许城关了水,塞上盖子,却没急着走,问她:“你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姜皙抬眸。地板上的阳光反射起来,照得她的脸白润润的,眼睛黑得发亮。
“老街人多眼杂,环境也乱。现在线索少,没办法很快锁定背后的人。你要不先搬去个安全点的地方。”
姜皙仍望着他,等他继续。
许城不太自在地舔了下嘴唇,继而笑笑:“我同事的房子在公安局家属小区。两室一厅。他去年搬新家,旧房子想租出去。那儿不错的,离你工作的餐厅、添添的学校都很近。公交直达。周围都是各部门住宅区,治安很好。”
姜皙略微思索:“房租会很贵吧?”
“不会。同事自住的,不舍得租,又怕长期空着坏掉。就想找个爱干净、爱惜物品的人。每月八百。”
姜皙惊讶:“那地方……有这价格的房子?”
许城笑了下:“同事老婆很挑,很多租客看不上,到现在还没租出去。”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大胆试探:“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带你去看看?”
她想了下:“明天吧,我明天晚班。中午可以去。”
“好。”许城拿上水壶,跟她一起往病房走,像在诱哄,“那,明天中午一起吃个饭?”
姜皙犹豫:“明天我送添添去学校,想在学校陪他吃午饭。午饭后我过去。”
许城也不想把她逼得太紧,松快道:“行。”
许城下午要上班,没多待就走了。人走后,姜皙才想起,他估计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她拿勺子舀着奶油,抿一口,丝滑甜甜的。
这么多年,姜添每次生病、发病、吵闹,都是她独自一人面对。虽有过疲惫甚至崩溃,但大多时候她靠着经验和耐心处理好。也觉自己足够独立强大了。
可这次,许城挡在她面前张罗、处理一切,她突然发现,原来人的心里,总有一角是脆弱的;哪怕外头竖着再坚硬的壳。
有所依靠……
这种感觉太温暖,太烫,会叫人坚定自立的心软成稀泥,一溃千里。
她含着蛋糕,很轻地蹙了眉。
水房那一幕,干净空旷的房间,她和他什么也没说,金色的阳光笼罩着,她竟然觉得很美好,很温暖。其实她的饭盒很干净,她慢吞吞洗了一遍又一遍。
姜皙很浅地微笑了笑。
许城,你不知道,在誉城再见到你,我觉得,命运已待我不薄。
足够了。
*
那晚回家后,许城迅速将自家收拾一番。
其实他家非常干净整洁,桌上柜上毫无杂物。
他要做的不过是把几个相框和晾衣架上明显属于自己的衣服收起。等姜皙同意后,他找几个纸箱将他物品一概打包送去新家,此事便完美解决。
只不过,新房没散味,住不了人。他将就几天了就简单搬去宿舍。
次日中午,许城匆匆在单位扒了几口饭,动身回家。
开车经过繁华十字路口,等红灯时看到前方大屏幕上的ipad广告。
触控笔如真实的画笔,在平板上画出深浅不一的水彩、油画效果。
许城过路口后,掉了个头。
他去到苹果店,店员得知他需求后,热情介绍:“ipad配上触控笔用来绘图最好了。下半年还会出apple pencil。”
店员向他展示各种线条、颜色、笔触等;还有其他创作者用软件作出的画作。
许城当即拿下。他不知道姜皙为啥不用颜料了,那这个就刚好。
他留了姜皙的名字和手机号,他家的地址。
等姜皙搬过来,很快又收到这份礼物,开始新一阶段的生活。他没忍住弯了唇角,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手指也情不自禁地在方向盘上轻敲。
许城将车停在小区外,走到公交站牌旁等待。
上午天气不错,太阳很大,但中午从西山那头来了波浓云,时而遮天,时而泄露半点金光。地上也跟着时而骤风,时而天朗。
许城坐下,不锈钢椅子冻屁股,他立马又弹起来。家属区周边这几条路,道路不宽不窄,两旁种满了粗大的梧桐。
树木露出灰白的皮。天上风云流转,整条路上光线千变。
一点了,街角转来辆公交,他目光迎去,车还没停,视线先穿透车窗扫一眼。没有她。
或许在下一辆。他倚靠站牌,想着这条路到了夏天,很漂亮。她应该会喜欢这儿的风景。
他淡淡笑了。
但,第二辆车,依然没有姜皙。
许城拨通她号码。
“嘟——嘟——”声盖过了从他脚边忽然扫过的一阵狂风,风静下去后,依然没人接。
他唇角轻弯的弧度,缓缓下坠。
他握着手机,原地静止数秒,拨通了姚雨的电话。
“喂?许警官,我刚想找你。”
“你有添添学校老师的联系电话吗?给我一个。”许城飞速说完,顿了下,“你有什么事?”
“我现在就在学校!”姚雨急急道,“我来找添添玩,他不在。老师说,西江姐姐给添添退学了,今天两点的火车。”
许城脑子里轰地一响,像一盆冷水兜头砸下,浑身冰凉。
现在一点十分。而誉城东南西北有四个火车站。
他捏紧手机,语气倒平静:“有没有说去哪儿?哪个车站?”
“老师说不知道。”那头有人说了什么,她忙补充,“西江姐姐说两点的时候,添添说是两点零……零几没听清。”
许城挂电话,立刻查询列车信息表。
两点零几分出发的列车一共六趟,一趟由誉城北开往帝洲西,一趟由誉城东开往帝洲西,一趟由誉城南开往深城南,另外三趟全由誉城西出发,开往东南、正南、西南三个方向。
分析姜皙过往的生活轨迹,她大概不会去北方。而哪怕是撞概率,他也只能去誉城西站。
如果这次赌错,他不敢想。
许城握紧方向盘,拿车载电话不断拨她号码,可整个车厢回荡着的只有无限循环的“嘟——嘟——”声,和机器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
许城不管,一直拨打,不肯停下。若是这机械音消失,他会听见自己恐慌加速到快要爆裂的心跳。
枯木、立交、轻轨、江河、都市、山峦在他的挡风玻璃上飞速流走,如过去近十年那抓不住的时光。
眼前的一切风景扑面穿透了他的身体——她又要消失了。
他超车、拐弯、加速,风一样卷过高架;下了高速路,眼看就差最后两公里,前方堵得水泄不通。
许城划开手机,屏幕上一截近乎暗黑色的紫红,像堵在血管里的巨大栓塞。
那红色如火一样灼烧着许城的眼。
他一双眼癫狂四顾,猛然发现路边一个停车场,立刻调转车头,找到最近车位停下。人跳下车,冲出停车场,朝誉城西站狂奔而去。
狂风肆虐,头顶的阳光顷刻间抹去,街道陡然陷入一片昏暗,飞沙走石。
许城一路狂奔,将那堵成停车场的汽车一排排甩在身后。
他跑得嗓子冒烟,心跳加速,浑身涌汗,但他不敢停下,他怕停下来,又会后悔无数个年岁。
许城冲进誉城西站,急喘着气,跳动的视线在显示屏上胡乱找到那三辆列车的出发站台:7a7b,18a18b,23a23b。
许城避让着来往的旅客,飞奔到7号门a口,穿过一排排座椅,目光搜索,没有她和添添的身影;立即折身又冲至b口,仍没有。
他一刻不敢停,狂奔去18号,边跑边竭力在人群中搜寻。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他的心一寸寸下沉。
“姜皙!”惊恐之下,他陡然爆喊出一声,“程西江!”
人声鼎沸的火车站静了静,无数人惊讶地回头,一张张脸孔,全是陌生。
“姜皙!”许城狂喊,冲到23号,在人群中惊惶张望,可……依然没有。
他惊茫而慌张地原地转一圈,无数的商店招牌、人头、数字符号在他眼前转过。他心脏爆裂,脑子骤然空荡下去,只剩一个念头。
完了。错过了——
她不在誉城西站——
老天爷啊。他又选错了。
悔意如潮水劈头。
汗水下雨一样淌到他下巴,坠落下去。他咬紧干裂的嘴唇,狠狠想,就是爬也要爬去誉城南!
他顾不得嗓子里撕裂的火烧的疼痛,拔脚就要冲出站,一转身却猛地看见,姜皙一手牵着姜添,一手端着保温杯,从挤满旅客的饮水区那儿走来。
第54章 chapter 54
chapter 54
看见姜皙的一瞬, 许城浑身的力气都没了,紧绷的肌肉刹那间酸软下去,滚烫的血液在身体里疯狂泵动。无数密集恐慌的、拼命的、疯涌的汗水从他四肢百骸往外泌。
姜皙立在十米开外, 瞳孔瞪大,不知他怎么找来的;整个人凌乱狼狈得不像他。
许城空白数秒, 突然拨过人群冲上去,一把抓住她就收入怀中。姜皙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人扑去他剧烈震动的胸膛。
手里的杯子哐当砸地, 开水飞溅而出, 在地上摔出一块大光斑。
姜皙呆住,他浑身滚烫得可怕, 手臂越收越紧, 脸也埋进她脖颈里。周围人不断投来目光,姜皙醒神,用力推他, 却推不开。
许城全然不顾,抓住她手腕就要带她走。姜皙不肯。
许城满腔的恐惧陡变悲愤, 几乎喷涌而出, 可他看着她惊骇的脸庞,咬牙半刻, 愣是将一腔子怨愤压制下去, 冷怨而气喘地吐出一句:“姜皙!你、你好啊!”
“就这么走,”他牙齿快咬碎,“我都不值得你说声告别吗?”
他眼神狠而痛, 嗓子哑得像生了大病。一路紧张狂奔而来,体温高如四十度高烧。
姜皙被他扑了一身热气,腕上他的掌心也烫得要命。
“你松手。”
他不松。
她脸上露出急色:“添添在呢, 你干嘛呀?”
许城冷道:“姜添,你在椅子上坐着等我,哪也别去。”
姜添很听话,背着机器猫书包坐去一旁座椅上。
许城突然发现,俩姐弟的行李就那样简单一个包,心头一疼,手松了。
姜皙脱了桎梏,心跳早已失控,仓皇要走。
许城迅速再度箍住她手腕,将她牵扯到十米开外的玻璃墙边。
墙外,浓云在天空中疾走,一会儿光亮,一会儿浑天。无数条铁轨通向远方。
许城一张脸上全是汗水,头发全湿,眼睛似乎也是湿的,热气灼灼盯着她:“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姜皙?”
她垂着眸,脸色在天光中发白:“再见。”
“什么时候?”
“啊?”她仓促抬眸,撞见他一双偏执得可怕的眼。
他咬牙重复:“再见是什么时候?”
她扭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姜添,他低头玩着手指。
许城就很轻地笑了下。
“你说再见的时候,心里想过跟我再见吗?”他嗓子干燥到裂开,“姜皙,你这辈子还想再见到我吗?还是你打算就跟我老死不相见了?”
姜皙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下,嘴唇轻抿起来,她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又似乎没有,最终,问:“这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许城心里那股痛烧的火又窜起来,带着委屈,怒意,伤悲,压了声音质问,“那什么重要?”
“活着重要。”姜皙抬头,一双眼迎视他,倔强、微怒,“许城,我早说了,我不知道你这九年多是怎么过的,你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活的。我们已经是完全的平行线。我也说过,你不用愧疚,我不在乎。我只想保证我和添添的安全。”
“我不是叫你搬到——”
她打断:“搬到你家去吗?”
许城怔住。
姜皙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以前你说谎,我看不出来。但现在,我能看出来了。”
许城浑身的热汗在一瞬间变凉:“你就、这么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忙?你……还是怪我当初骗你……”
他的挫败与心碎已无力掩饰。姜皙以为做了决定,内心就不会再起波澜,但一丝又一丝潜伏的疼痛开始弥漫,加剧。
她僵硬地转过脸,望着玻璃窗外的火车站台。远处铁轨上停了辆列车,人群上上下下。
“许城,谢谢你。真心的。但我不可能永远被你保护着。我跟添添最终还是得靠自己。这些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很平坦,但还活着。心里也平静。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不想倚靠任何人。”
“你现在不平静了吗?”
姜皙一怔,无措地张了下口。
他直视她的双眼:“为什么不平静了?”
她眼中闪过慌乱:“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过去我靠着姜家,现在,我不想依靠任何人。你也不欠我什么,不用偿还。”
“可我——”他伸手要触碰她,她慌张后退一步:“你别——”
她又不许他碰她,又要和他拉开距离了。
他被刺激得要疯:“我不欠你?好。那你欠我的!”
“什么?”
“你欠我一次告别。你当初怎么消失的,还没告诉我,现在又要逃走?”
姜皙猝不及防,不动声色竖起了刺:“你提当初?”
“对,为什么不能提?”许城垂眸凝望着她,压抑多年的苦楚委屈愤怒全涌上心头,重逢后,愧疚将他席卷,可……“你当初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地消失,因为知道我是线人?你来质问我啊,为什么不来?你像我现在拼命不管你怎么推我都要追来问你一样,问个明白啊!你为什么不问?”
“是,当初我骗了你。可我……”他嘴唇颤抖,眼圈红了,声音哽咽得不成形,“我没办法。方信平对我,像父亲一样重要。他被姜成辉害死了;姜皙,我能怎么办?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因为骗你,我内心都在煎熬。我过得不轻松。或者跟你比不了,可我的痛苦也不是假的。因为在感情这块,我没骗你半个字。你消失后我一直在后悔,后悔那天为什么要离开那艘船,后悔为什么不直接把船开走,不管结果如何,就该离开江州再也不回去。可后悔没用了。你恨我——”
“你恨我,”他笑了起来,嘴唇干枯而惨白,眼睛发着灼灼的光,“我不恨你吗?我也恨你姜皙。当初你为什么不找我问个明白?你来骂我、来怪我、来杀我都行,你为什么不来……”
他眼中浮起水光,人颤抖得像下一秒要碎裂,极尽委屈,“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消失?是谁把你绑走、带走了吗?可为什么这么多年你躲着不见我?是。你不想见我,我知道,可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不如一刀捅死我来个痛快!”
“现在,好不容易再见,你居然又跑?”
姜皙立在车站那面巨大的玻璃窗边,一旁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另一旁,狂风肆虐,灰云低垂。阳光在风卷疾驰的浓云里闪闪烁烁。骤然间,天暗下去,冷风席卷。高铁站内众人惊呼于外头遽变的天气。
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敲打着玻璃墙,整个世界发出乒乒乓乓的水响。
室外骤黑,让室内的光影水银般映在玻璃上。
姜皙觉得自己像这面风雨飘摇中的玻璃,摇摇欲坠了。
当初……
其实有些日子,她想过,去拨通他的号码,问他个明白。但最终……
如果再来一次,她会摁下通话键吗?
她不知道。
她一直都明白,他没有错。可她不知,命运是怎么把他们推到现在的境地。进不得,退也不能。
他有他光辉的警察道路,她有她的无尽漂泊,他们已是完全不同航道上的船只。
可,明明已不同道,为何她此刻仍心痛如刀绞?
“这次再见,我没有怪你了,许城。”她望住他,眼睛湿润,“也不恨你了,真的。你不用再愧疚。我知道,这些年,你肯定也过得很辛苦,我都知道。”
她一句“辛苦”,他喉中霎时哽得要命,痛如含着密麻刀片。他深深皱眉,嘴唇颤动,眼泪一瞬就吧嗒掉落,像个委屈至极的孩子。
姜皙第一次见他流泪,心酸至极,鼻尖也蓦地酸掉:“许城,这次你也看见了,我过得挺好的。你就,放过自己吧。我说了很多遍,你当初是对的。对我,你也没犯天大的错。我们之间,或许是误会,命运,孽缘,都算了。你好好的,放过你自己吧。”
“怎么放?”他红着眼,冲她惨笑,“现在看着你走吗?”
她那班车已开始检票。
“你不用再担心我,以后受到欺负,我会反抗,也会报警。你放心。我会过得很好。我也真心希望你过得好。”姜皙讲完,却原地呆滞几秒,紧紧咬唇叫自己清醒,看他一眼,终究朝姜添走去。
座位上的人已全去排队。
她也该去的,可她突然很累,很痛,扶着椅子缓缓坐下。
许城追去蹲在她腿旁,近乎祈求:“能不能别走?姜皙。我知道,你去哪里都会过得好。但我不行,没有你我不行——姜皙——”他颤道,“你是不需要我,可,我需要你啊……”
姜皙嘴唇抿平,盯着窗外狂风暴雨的世界。一会儿功夫,玻璃墙上已是如注的雨水,像挂着水帘。她的心也像那面玻璃,沉进冰冷水里,窒闷,疼痛,难以呼吸。
她死死咬紧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硬是不回答;他挫败地深低下头。
知道自己分量不够,可他不肯放弃:“你就当为添添想想,好不好?他好不容易适应誉城的生活,又有了新朋友,他在这里会过得更好。你为添添想,我还是有用处的。你就当我很好用,行不行?”
他眼里全是破碎的光,
“姜皙,留下来吧。别再一个人照顾添添了,别什么都自己扛,好不好?你在誉城,我还能时刻照看你。要是在其他地方碰上坏人,我赶不及去找你——”
她近乎机械地重复:“我说了,我会反抗,会报警,你不用再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他哽咽,心都碎了,“我喜欢你啊……”
姜皙泪眼望着进站口,嘴唇颤抖几下,狠抿成直线。
终于:“许城……”
他盯着她,眼睛像紧抓着希望的一双手。
“我要走了。”她一眼都不能看他,起身牵起姜添。
许城还蹲在地上,一把抓紧她的手。
他没抬头,肩膀已垮塌,低声:“别换手机号,姜皙……让我能联系得到你。求你了。”
两大颗泪砸在地上。
他思绪如麻,语言已完全混乱:“你就算换了号不说,我也找得到你。”
姜皙窒了几秒,最终朝检票口走去。
许城的手条件反射般猛地一抓,只抓到空气。
姜皙没回头。一路上,所有人变成了虚浮的幻影,整个世界都在亮晶晶的水光里闪烁。车站内声音全消失,静到她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响。
她麻木地过了闸机,外头狂风骤雨。
她站在下行的扶梯上,在风雨中摇晃。站台上,大雨如白纱般从天垂落,在狂风中翻飞,将所有人浇得湿透。
她领着姜添走到他们的车厢,站在队伍最后,脸上一阵热一阵凉,全是水。
分不清泪水,或者雨水。
“姜皙!!!”一声很远的咆哮,谁在疯狂喊她,像幻觉。
她不知站了多久,有人在雨里喊:“你上不上车的?!”
姜皙抬眸,发现面前的站台已空无一人,只有姜添在一旁自顾自地玩着手指,陪着她。
乘务员在车里冲她大喊:“上不上车的,这趟是你们的车吗?”
姜皙脸上全是泪,那只假肢像灌了千斤重的铅,她动不了。她想回应乘务员。可嗓子里堵了石头,发不出声。
最终车门关上,火车呼啸而过。数道铁轨和站台平铺在她面前。
她转身,见许城不知什么时候追来站台上,站在五六米开外,浑身湿透。
*
几分钟前,许城目送姜皙消失在闸机,他立在一站人看戏的目光里,望着她走的方向,又恨又痛又伤,看着,看着。突然间,他冲上去,单手一撑,人就飞跃过了闸机。
乘客们、工作人员们齐声惊呼,但许城速度飞快,冲去天桥,爆吼出一声:“姜皙!!”
*
白色的雨帘在两人间漫天挥洒。
姜皙愣愣的,许城大步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他深深低下头,脸埋进她脖子。下一秒,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姜皙的脖颈。
她被迫仰起头,任冷雨拍打着她的眼睛和脸颊,热的泪交汇着冷的雨。
他把她抱得很紧,紧到她呼吸困难,紧到她能清晰感觉到他浑身在发抖,他胸膛在剧烈震动。
雨水很凉,他的身体很暖。他声音在颤,牙齿在颤,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
“我不可能放你走,姜皙,永远不可能。除非我死。”
第55章 chapter 55
chapter 55
乘警还没赶来, 许城主动去“自首”了。
按规定是要拘留的,但他“主动投案”,诚恳道歉, 认错态度极好。几个乘警在车站办公室将他狠狠训斥,严肃批评。
他默默挨训, 没说自己是刑警,是同僚——实在丢不起这人。
乘警见他湿透狼狈, 又见姜皙跟姜添一个残疾一个“傻子”, 可怜巴巴;心想帅哥美女上演狗血偶像剧, 也算人非草木,自有痴情;教育一通就放了。
姜皙的租房已退, 现下只能去许城家。
先打车去两公里外的停车场, 再换到许城车上。姜皙便知,他是从这里一路奔去火车站的。
行至家属区附近,暴雨突然停了, 一半浓云罩着半边天空,但另一半云上镶了金边, 水洗过的阳光灿烂得晃人眼, 将淋着一层水膜的城市照得银光闪闪。
街道整洁干净而有序,是姜皙多年没居住过的那类街区。
雨后阳光照得许城家亮堂堂的, 一进门, 空气里有一丝淡淡的洗衣粉香味,混杂着他身上的气息。
“许城哥哥,这是你家吗?”姜添抬脚就往里走, 被姜皙拽住,“添添,先换拖鞋。”
自离开姜家, 姜添没再住过任何需要换鞋的房子。
许城说:“没事,不换也行。”
姜皙坚持:“鞋子湿的,全是泥。”
许城从柜里拿出几双拖鞋,他家只有男士的。姜皙勉强穿上,右脚像踩着一艘晃荡的船,左脚的假肢更是不便。
她不想添麻烦,没表现出异样,时刻走得小心,倒也不会出问题。
许城心明:“我新房装修好了,随时可以搬。你们住这儿,一点也不给我添麻烦。”
姜皙低声说了句谢谢,又道:“房租我会付你。水电燃气你把户号给我。”
“房租就按那天说的。”许城知道拗不过她,赶紧转移话题,“先去洗澡吧,衣服头发都湿了。”
“你先去吧。”姜皙说,“你还要上班。都迟到了。”
许城得赶去单位,没跟她多客气。他打开沙发旁的取暖器:“你们先烤火。别着凉。”
他拿上干净衣服去了浴室。
姜添的衣服防水,还有帽子,他没怎么淋湿。
姜皙的羽绒服湿了,但脱掉外衣,里头是干燥的。裤子湿了一大截,黏在腿上,像裹着一层冰冷的胶布。
她屁股坐半点沙发边,静下来,人瑟瑟发抖。初春还是冷的。好在取暖器开到最大,很快将濡湿的裤子烤得温热。
她环视他的家,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房子稍旧,面积不大。
单身男人的家,东西不多,很整洁。
木色的餐桌椅、电视柜、茶几,书架上堆满书籍,老式阳台上摆了几盆仙人掌。木地板上润着阳光,有股旧时光的味道。
许城很快冲了热水澡出来。他头发吹干了,身着棉质白色长袖,黑裤子,清爽利落;因刚洗过澡,还难得透了丝温润。
他赶时间,拿起椅子上的灰色毛衣套上,边穿外套边说:“吹风机在洗手台抽屉里,你等下洗完了记得把头发吹干。不然你又要感冒。”
姜皙嗯了一声。
“门口碗里有多的钥匙。”
又是一声嗯。
他走到门口,捞起半身柜上的车钥匙,推开门却没走:“姜皙。”
姜皙扭头,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姜皙垂下眼帘:“我不会跑的。”
许城嗯一声,走了。
姜皙静坐半会儿,起身收拾衣服去浴室。进去的一瞬,嗅到满世界他的气息——松木香皂,和他身上特有的荷尔蒙味道,随着蒸腾的水汽,在浴灯下轻轻飘荡。
一瞬间,那艘船的记忆呼啸着飞扑到她眼前。可定睛一看,已是十年后了。
她关上门,走到淋浴间,意外看见香皂盒上印着美乐蒂,用得有点旧了。明明不像男人会用的东西。
姜皙洗完热水澡,吹完头发,一身的冰凉粘稠散去,温暖干燥起来。
等姜添也洗完,两姐弟坐到沙发旁烤火。
姜添问:“姐姐,我们以后,是不是和许城哥哥,住一起了?”
姜皙一愣:“不是啊。我们租他的房子,他有新的房子。你为什么这么说?”
姜添没说话,只顾将双手张开,伸到取暖器上烤火。
半晌,他腼腆笑了下:“我是不是,明天又能去上课了?”
“嗯。添添,你喜欢誉城吗?”
“喜欢啊。我不想走。你不听我的。”
两人昨晚吵过一架,姜添不肯搬家换城市,他最讨厌这样。
姜皙拿他没办法,说让他留在学校,她一个人走。姜添就屈服了,说,虽然喜欢誉城,但更喜欢姐姐。
“姐姐你说话,不算话,上次还说,在誉城生活,结果就要走。”
姜皙摸摸他的头,苦涩道:“因为我怕你出事。”
姜添不理解,困惑皱眉:“许城哥哥是警察,他保证,不会让我们出事,你忘了吗?”
姜皙微怔,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她哪儿跟这小傻子解释得清楚?
她轻声:“添添,你喜欢许城哥哥吗?”
是句废话。
如果此刻不是待在许城家,而是新的出租屋,他已哭闹得天翻地覆了。
“嗯。”
“有多喜欢?”
“很喜欢啊。”
“为什么呢?”
姜添被问住了,歪头想想:“不知道。”隔了会儿,“姐姐,喜欢一个人,有理由?不是,喜欢就喜欢了?”
姜皙哑口,又说:“你一定是被他收买了,他给你买那么多东西。”
姜添摇头:“以前船上,许城哥哥,没给我买东西,我也喜欢。”又说,“现在,他给你,也买很多。比我还多。你被收买了吗?”
姜皙:“……”
她道:“别说了。反正你就是喜欢他偏心他。”
“噢。”
姜皙脑子里跳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从嘴巴漏了出去:“那肖谦哥哥呢,你喜欢他吗?”
“也喜欢。”姜添说罢,拧拧眉,不无遗憾,“但是,肖谦哥哥,不会讲话。我会的手语,也不多。”
姜皙知道答案了。
“姐姐,你也更喜欢,许城哥哥。”不是疑问,是肯定句。
姜皙心头一震,瞪着他,面上微红:“你懂什么?别乱讲!”
“以前,许城哥哥在,你的眼睛,天天围着他转,你天天要抱他。你从来不主动抱,肖谦哥哥,都是他抱你,他盯着你看。”
她心上忽生长出一丝疼痛,不知是为肖谦,还是为自己,又或两者兼有。
姜添还在举例:“你也总对许城哥哥笑,从早到晚笑,但你——”
“别说了。”姜皙打断,起身去倒水,“以后再也不许说这些话,跟谁都不许说,尤其不能跟他说。”
“你们吵架了吗?”姜添疑惑,“我不明白。”
“叫你不许问了!”
姜皙稍有点脾气,姜添就不吭气了。
不过,姐姐调了温水过来,弟弟乖乖喝下去大半杯。就算小小地和好了。
“添添。”
“嗯?”
她迟疑半刻,问了个从未问过的问题:“你……梦见过哥哥吗?”
对姜添来说,许城是许城哥哥,肖谦是肖谦哥哥,姜浩是大哥哥;“哥哥”只有一个,姜淮。
“梦见过啊。”
姜皙心头猛地阵痛,她从来没有,一次也梦不到。
“梦里,哥哥给我买玩具,给我买糖,他还说——”添添话没讲完,姐姐突然起身回房间,关上了门。
姜添不明白,困惑地闭上了嘴巴。
*
许城赶到局里,余家祥说碧水市凶杀案的嫌犯已移交过来。
是去年区县的积案,誉城下辖碧水县关杰镇下口村一户人家一对六十多岁的夫妇和幼年外孙被砍死。
县公安锁定了孩子父亲,怀疑他因离婚怀恨在心,报复杀人。可抓了人,孩子父亲死不认罪,迟迟破不了案,后由市公安接手。
许城带队下去重新勘了现场,复检材料,发现案发时一家人正准备吃水果,家里并无强闯,并未大肆翻动过。现金没少,银行卡有翻找痕迹,藏在柜子里的首饰少了一部分,但并未全丢失。
调查社会关系,这户人家与亲友邻居皆相处良好。在重询相关当事人时,许城一眼看出孩子母亲有所隐瞒。
很快查出,孩子母亲在誉城天湖区某酒吧工作,谈了个二十出头的男友,前段时间刚分手。小男友去深城打工了。
誉城警方协调深城警方抓人,今天送了回来。
许城一张口,余家祥说:“你嗓子怎么哑了?”
“咽风了。”何止是哑,还疼。
余家祥说:“我去审吧。”
“行。”
嫌疑人董奇枯坐三小时,没开口讲一个字,除了一句:“你们爱怎么判,怎么判。”
张旸打内线电话,让许城去看看。
隔着玻璃,嫌疑人很年轻,瘦弱,一张脸枯如死灰。
许城叫余家祥出来,自己进去,倒了两杯热水,一杯给嫌疑人,一杯自己拿了。
嫌疑人董奇没反应,不碰那杯水。
许城坐下,喝水润了润砂砾般的嗓子,问:“你去之前没想杀人,所以什么也没带,用的他家的水果刀。”
董奇没料到被说中心理,看向他了。
“不好意思,嗓子有点哑。”许城声音不大,竟显得温和,“你想拿回自己的东西,是什么?你交给她的工资卡?送给她的首饰?”
董奇嘴巴抿紧,不晓得这个警察怎会如此料事如神,将他的心理抓得一清二楚。
“什么首饰?项链?手镯?戒指?还是都有?戒指是什么款式?素圈?带钻?金色,还是白金?”许城想了想,“那戒指很漂亮吧?是你精心挑选的,对不对?”
董奇开始发抖。恐惧、憎恨、悲愤的眼泪涌了出来。
许城声音还是又轻又哑:“你很喜欢她,有孩子也不要紧,你带她孩子玩过吧?给他买过很多玩具,他也喜欢你。他是叫你哥哥,叔叔,还是也叫你爸爸。你杀他的时候,他有没有求你?”
没过多久,董奇都招了。
他跟女方恋爱两年,花钱无数,深陷其中。近期谈及婚嫁却骤然被甩。他无法接受,死缠烂打也追不回爱人。对方不愿见他,只答应将近几月所赠物件退回。他去到女方老家,讨要付出的银行卡和求婚的三金,遭女方父母拒绝奚落。一时冲动,惨案发生。
可如何嚎哭,也追悔莫及。
许城回到办公室,查看近期结案的几份卷宗,快下班时,座机响了。
“喂?”
“许队吗?我老街左巷派出所小顾。”
“我是。你说。”许城肩膀夹着座机电话,一手在卷宗上写批注。
“您让我查的监控,查到了。”小顾说,“程西江遇袭那天夜里。10点50分到11点04分,梧桐江四桥西侧桥墩下,确实停了一辆车。”
许城抬了眸,手中的笔顿住,他拿起听筒:“车牌查到了吗?”
“查到了……不过……”
“直说。”
“是思域会所总店的商务接待车。这会所,客人都有头有脸,私密性高,不好查。他们会所可狂了,我们辖区有个分店,平时去调查什么,不配合,拽得很。嫌派出所级别不够。”
许城淡笑了下:“另外几个分店所在的派出所也说过类似的话。”
“接下来就没什么我能做的了。”
“谢谢你,小顾。私下一定加了很多班吧。辛苦了。”
这句表扬简单、但言之有物。
小顾磕巴了下,不太好意思:“我们做警察的,应该的呀。”
放下电话,许城面容微肃。
思域总店跟其余分店不一样,不公开对外营业,私密性极高。会所生钱的核心在于保密,自然不会乖乖配合。
许城拿出他之前拟的那张名单纸。阿刀已暗中帮他查过,这纸上一半以上的人,都极隐秘地进出过思域总店。
许城还是给天湖区刘局长拨了个电话。他简要说明了情况,请他们去思域总店探探。
刘局果然不配合:“这么个小案子至于吗?当事人啥损失没有。”
许城不好讲明图湾的事儿,只道:“要是不至于,我不会找你开口。”
刘局咂舌:“你们高一级,要不市公安直接出马吧。”
许城笑笑:“你刚也说了,是个小案,我这儿流程上走不通。”
刘局推诿:“就怕不配合啊。”
许城出了个歪招:“你们不是帮思乾的邱总处理过好几次记者‘诬告’事件吗?你跟邱总交换,叫他也配合配合你。”
“嘿,你这人。”刘局叹了口气,“行吧。我看看。”
放下电话,许城脸上应付的笑容撤得干净。
他知道这人靠不住,也做不成事。不过,他要的,就是个打草惊蛇。
*
许城下班后去了趟超市,回到家,刚掏出钥匙,又叩了叩门。
姜皙那拖鞋果然不合脚,脚步声磕磕绊绊,靠近后,人有些警惕:“谁呀?”
“我。许城。”
门开了,入眼是她稍显讶异的眉眼:“你没钥匙吗?”
许城的身形在门口顿住,哑声:“这不是已经租给你们了吗?”
她抿抿唇,转身要走。
“等下。”许城从购物袋里捞出一双女士棉拖放她脚边,粉色毛茸茸的,鞋面绣着美乐蒂。
还有双女士凉拖,被他收进鞋柜里。
姜皙换了棉拖,尺码正合她脚。新拖鞋绵软蓬松,将她的右脚掌包裹得温暖舒适。
许城换好鞋,姜皙已去厨房。客厅里亮着灯,姜添坐在沙发上看书。许城爱看书,侦探、科幻、历史、天文,买了不少。
姜添抱了本天文书,人已掉进书里。
厨房里,飘来鱼汤的香味。
这家数年没开过火了。许城一瞬觉得,家里好像从来没这样有烟火气过。
许城还从超市买了新的被芯,四件套,丢进洗衣机;新的柚子味沐浴液,女士洗发水,放到浴室置物架上。洗手台上放置好两只新牙刷、口杯、牙膏;粉色蓝色两条新毛巾也挂上。
他回到卧室,翻出出差用的行李箱,迅速将常用物品和衣服收拾好,拎上箱子出去。
洗衣机发出轻微的搅洗衣服声,规律地隆隆作响。厨房里,鱼汤咕噜。
许城走到厨房门口,姜皙正往汤里撒葱花,她察觉地回头,看到他脚边的箱子。
“其余东西,我周末过来一次性搬走。洗衣机洗着四件套,等下你自己晾一下。”他嗓子似乎更哑了。
“噢。”
他抽出行李箱拉杆,才迈出一步,姜皙问:“你在单位吃晚饭了?”
许城站在自己家,却感到一丝尴尬:“没。”
姜皙低头关火,说:“一起吃吧。”加一句,“添添饭量不大,我们也吃不完。”
第56章 chapter 56
chapter 56
长方形小桌上, 两菜一汤:鲫鱼炖豆腐,芹菜牛肉丝,木耳炒山药。
是他喜欢吃的菜。许城喝下第一口鱼汤, 鲜美又温暖。
两姐弟坐一边,许城坐另一边。姜添看书上瘾, 一手抓饭碗,一手翻书。
姜皙说:“添添, 吃完饭再看。”
姜添沉迷书里, 没听见。
姜皙将他书抽走, 姜添刚看到兴起处,不满:“你干嘛呀!”
许城看他一眼, 准备抢书的姜添收了势, 低头扒饭,很不高兴。
许城说:“添添,现在六点, 晚上十点半睡觉,你还可以看四个多小时。不着急。”
姜添歪头心算, 发现他说的对, 四个小时还很长呢,于是满意了。
姜皙垂着眼睫, 看不见情绪。
许城轻声:“你怎么找到菜市场的?”
“问小区保安啊。”她低声, “我又不是没长嘴巴。”
许城就很浅地笑了下。
“你笑什么?”
“没什么。”
“你眼里,我还是以前那个傻姜皙,什么都不懂, 什么都不能自理吗?”
他一愣,摇摇头,因嗓子疼, 几乎在用气声说话:“我知道你现在很厉害,什么都能靠自己。”
姜皙不作声。
他又补一句:“你以前也不傻,不是傻姜皙。是乖姜皙。”
乖这个字顺口说出来,有丝说不清的意味。
姜皙脸微热,低头扒饭,又匆匆往姜添碗里夹了芹菜。
一顿饭,三人吃得安静。
许城其实想聊点什么。他感觉此刻姜皙不排斥和她说话,机会难得,他很想和她多说点儿。
但他嗓子更疼更哑了,可能因为进食,身子也发热,脑子转不太动。
三人将饭菜收拾干净,不多不少,量刚刚好。
许城帮忙洗碗,姜皙本不让,但他不由分说抢了水池前的位置。洗衣机刚好在那时滴滴叫唤,姜皙去处理。
这时候,窗外的常青树剧烈地左摇右倒,大风震动窗栏。这季节反常得很,又要下暴雨了。
许城得赶紧下楼。
看这架势,雨来了,伞挡不住,走去停车处那段路得淋雨。
他将碗筷晾好,走出厨房;阳台上,姜皙已将藕粉色的床单被罩悬上晾衣杆,她双臂张开,抻扯着床单褶皱。
她穿着件米色的紧身毛衣,细腿牛仔裤,身形纤匀;头绳不知什么时候掉到地上,一瀑长发随着她抚平床单的动作,灵动地摆动着。
床单后边,是天地变色了的窗外。昏昏夜色中,树影疯摇,摧天动地。室内他们的光影印在玻璃上,薄银般一层,很安静,也很温馨。
像不属于他的梦中的场景,恍惚像……家。
突然,电闪雷鸣,暴雨骤降。
玻璃背面很快打满雨点,可屋内依然静悄,姜皙不受干扰地整理着床单,确保边边角角都晾得平整了,才将晾衣杆摇升上去。
她回身时,许城赶忙低头,提起脚边的行李箱,指了指门,示意他走了。
姜皙问:“你不拿伞吗?”
家中就一把伞,他拿了,明早要是还下雨,她就没有了。
他说:“风这么大,打伞也白费。没事,车离得不远。”
姜皙盯着他看,微蹙眉。
“怎么了?”
“你脸很红。”
许城摸了下脸,手和脸都很烫:“没事。”
但姜皙已走到门边柜旁,指着一个贴着红十字的小箱子,问:“里面有温度计吗?”
那是单位上发的家庭医疗包:“有。”
她翻出一支电子温度计,递给他。
许城把温度计夹到腋下,拽出柜底下的换鞋矮凳,人沉沉地坐上去。等待测量的功夫,他弓着背,垂着头,有点累的样子。
姜皙站在柜前,无声等待。
外头持续刮着风,暴雨如注。一分钟到,温度计滴滴叫了声。
取出来一看,显示39.2度。
这么冷的天,他狂奔去火车站,出了一身热汗,又兜头在站台上淋了暴雨。不生病就见鬼了。
姜皙吃了一惊:“烧成这样,你没感觉吗?”
火车站那一场,他魂儿都没完全回来,哪还有心思管什么感觉。他递还给她:“没事,吃药睡一觉就好。”
温度计回到姜皙手里,带着他火一样的体温,烫手。
“你那边没药吧?”她从急救箱里翻了盒退烧药,要交给他,想到什么,迟疑了下:“你那边铺床了吗,有被子吗?”
许城没答话。
姜皙也沉默。
许城撑起身,刚推开门,屋外的冷气渗进来。
姜皙上前一步把门带上,没看他:“雨这么大,淋不得。”
主卧床大,姜皙姜添两人各一床被子就能睡。许城睡次卧。他吃了药,头昏脑沉,不到八点就入睡了。
夜里姜添看书,姜皙也看书,背会儿英语,又学数学和语文。但今晚静不下心,说不清的燥。
她翻出钱包,抽出肖谦的照片看了看,勉强又静下去。
因风大雨大,两姐弟很早就睡下了。
姜皙睡到半夜,被爆裂的雷雨声掀醒,迷糊间听到隐约的呼唤。
她钻出被窝,在刺骨的寒气中打着哆嗦披上外套,拄着拐杖走去客厅。没拉窗帘,小区的路灯光透进来。还算亮堂。
她轻推开次卧门,床上的男人在痛苦呻.吟,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干涸的吞咽声。
光线到了这边递减,晕染一小方卧室。床头的杯子见底了。
姜皙去厨房提来暖水瓶,又去客厅端来凉水壶,兑了杯温水,推推床上的人:“许城,喝水。”
许城烧得迷迷糊糊,听见“水”字,本能地以肘撑床,艰难抬起上半身。
姜皙扶住他后背,沾了一手的热汗。
玻璃杯喂到他嘴边,他渴极了,咕咚咕咚一杯水灌了个底朝天。
人重重倒回去,嗓子里溢出长长一声叹息,像凉水泼在盛夏正午沙地上冒起的青烟。
姜皙又兑了杯水,再次喂他,他这回喝掉大半杯,脸偏去一边,呼哧喘气。
她将他放倒,又往杯子里添满开水,预留着,放到他夜里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
“许城。我把水放这儿了,你晚上要喝自己拿哦。”
他不知听没听见,没反应。脑袋朝一边偏着,脖子上的筋络拉扯成紧绷的线条。
“许城,水放床头了啊。”姜皙又说了一遍。
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已手脚冰凉。
她扶住床边的拐杖,起身要走,男人的大掌突然从被子里钻出来,火钳一般攫她细腕,将她扯跌到床边。
拐杖哐当摔地,外套也滑落床下,姜皙单薄的吊带短裤暴露在冷夜里,打了个抖。
他似乎在梦里,干哑道:“别走。”
他很伤心:“你怎么又走啊?”
姜皙掰他的手,病中的男人跟她较上了劲,不松。
姜皙又冷又热,急了,幅度加大。他突然弹起上半身,朝她腰部撞过来,手是松了,但双臂抱紧了她的腰,脑袋也埋进她腿腹中。
一股蓬勃热气骤然缠绕住姜皙,直扑她小腹。她止不住地发颤。
“你冷吗?”他迷糊地问,口鼻溢出滚烫热流,往她腰间、腿间喷涌。
“不冷。”她四肢冰凉,肚子却在发烧,耳朵也烫,慌乱想解开他缠在她腰间的手臂。可他明明看着精瘦,臂膀却重得要命,像船上成捆的缆绳。好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费尽力气想拆解,把他惹烦了,遭到他强烈反扑。
“你冷!”许城倏然强撑着坐起来,将她提溜上床,整个儿裹进他热气腾腾的被窝里。
姜皙心惊!
他从背后搂紧她,双手包裹住她一双小手,像捧着莲花,喃喃:“姜皙,你手冷得像冰块一样。哪里不冷?”
发凉的双手瞬间注入暖流,姜皙没来得及反应,他一手将她双手裹住,另一掌沿着她右腿膝盖抚摸下去,将她发凉的小腿折过来收进厚厚的被褥里。
他滚烫的手掌握紧她冰秤砣般的小脚,又搓又捏;嫌升温慢,干脆将她脚丫一股脑儿塞在他坚实的大腿底下压住。
郁勃的蒸腾热气穿透她脚底板冰凉的肌肤,热流直抵她心头。搅得心尖儿直颤。
他发着烧的身体和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热气腾腾。她穿得薄,他也只穿了背心,两人的皮肤肌理胡乱而亲密地熨贴在一起。
姜皙想挣脱,但此人烧得稀里糊涂,跟他较劲是徒劳。
况且,
真的,好暖。
她觉得自己身体那一层冰凉的外壳在软软地融化。
窗外,凄风冷雨交加;昏暗室内,静谧安宁。
“江江。”
他又这么唤她了。
“江江。”许城下巴垂搭在她肩上,嗓音模糊,“别走。”
他鼻息灼热得要命,倾倒在她脖颈和肩膀。姜皙缩了缩,想拉开距离,他却一把将她箍得更紧。呼吸如岩浆般往她耳朵、脖子、胸口里灌。
姜皙止不住发颤,小腹不受控制地发热。
她闭了闭眼,咽了下嗓子,身体一动不能动,挣脱不开他。她觉得自己胸口冒汗了。
“你以为我会放你走?”他含混咕哝,“哪怕绑着你,扣着添添,都不让你上那趟车。可我看你站在那儿,没动。江江,你不知道我多高兴。”
他嗓子哑得几乎分辨不清:“你也舍不得我,是不是?”
“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姜皙没有回应。
他等了会儿,咕哝:“你今天走,跟易柏宇告别了没有?”
姜皙自然没理他,他都烧成这样了,脑子里怎么还想着这种稀奇古怪的事。
“有没有?”许城抱着她晃了晃,姜皙才勉强平复的心被他摇得簌簌直颤。
他很委屈:“你说呀。”
“没有。”姜皙的手心、大腿、前胸后背都被他捂出细汗了,感觉到他的重量渐渐压到她身上,他的呼吸也均匀粗沉下去。
“真没有?”
“没。”
他的脸原贴在她下颌和脖子上,所以姜皙感觉得到,他无声地笑了,自己哄好了自己:“那好吧。你的不告而别,我不生气了。”
姜皙无言良久,轻声:“何必呢,许城。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人命,不可能有好结果。你有方警官方筱舒,我有我哥哥和阿文,还有肖……我们这样,对得起谁?”
他没声儿,意识并未接收到她的话。
“江江,”他迷糊说,“我想回船上去,你还记得我们的船吗?你是不是忘记了?”
蓦地,姜皙内心猛震。
他喃喃说着,竟无意识去吻她脖子,抿舔她耳朵。姜皙惊骇,一股酥麻感直冲天灵盖,立刻挣开他。
他失去意识,倒在床上。
姜皙匆忙给他盖好被子。离开被褥那一刻,寒气侵袭,叫她浑身发抖。她打着哆嗦,披上外套,匆匆离去。
回到床上,钻进自己被子,她心跳如鼓,小腹绞紧般发热发痛。
她闭紧眼睛,在被子里蜷成婴儿的姿势。有些痛苦。
应该上那辆火车的。理智给了无数个理由,疯狂将她往车上推;可本能的情感强如磐石,将人狠拽在原地。
*
次日早晨醒来,许城烧退了大半。出房门就闻见白米粥的清香。姜皙在厨房里煮粥。
许城把暖水瓶放回去,问:“你昨天去我房间了?”
“嗯。你说要喝水。”姜皙舀着粥,头也不抬。
许城往碗里放汤匙:“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姜皙抬头,目光淡静:“喝水……奇怪吗?”
许城摇摇头,端着粥出去了。他感觉做了个奇怪的梦,姜皙在他的被窝里,居然乖乖任他抱着,他还——轻咬到了她的耳朵。
梦得跟真的一样。
许城心想,自己是不是对她饥渴得有点……太不轨了。可……这么好的梦,也没梦得更长一点。
他吃完早餐洗漱,从行李箱里翻出电动剃须刀,对着镜子刮胡子。家里只有一个洗手间,姜皙进来拿毛巾,撞见他正仰着脖子刮下颌。
姜皙匆匆看一眼,也没问他,他自己回答:“警察。不能留胡子。”
姜皙一脸“我又没问你”的表情,出去了。
其实,莫名……很性感。
她红着脸摇摇头,不去想了。
从这儿去姜添的学校顺路,去姜皙的餐厅也不绕太多路,许城提议送他俩去。姜皙不想麻烦他。许城说好吧,转头就问添添要不要坐哥哥的车,姜添立刻兴奋地坐到车上去。
姜皙连他衣角都没抓住,只好上车。
驶出小区,路过公交站,许城说:“103路车,往前直达蓝屋子,往后临江梧桐。你以后上下班,接送添添,不用转车,很方便。”
“嗯。”
许城看一眼路的左侧:“菜市场你知道了。这家便利店能交电水费和燃气费,户号我等下发你。”
“好。”
“但这家便利店价格偏贵。前面那家超市好点儿。”
姜皙看向前方:“嗯。”
经过路口,许城又说:“那是个大型商场,里面有玩具城和游乐区,有空可以带添添去玩。”
她点点头:“好。”
后排姜添听见,立刻问:“许城哥哥,你能来和我们一起玩吗?”
“能啊。”许城看了眼后视镜里的姜皙,她观察着路线。他说:“我有空就带你玩。”
蓝屋子学校不远,姜添到站时,许城掏出手机,适时地说:“我们加下微信。”补充一句,“我好把户号发你。”
姜皙扫了他,添加上。
姜添一走,车上就只剩了他们两人。
许城专注开车,姜皙认真看窗外,有一会儿没讲话。
等转上主干道时,许城忽问:“这些年,你见过邱斯承吗?”
姜皙处理了几秒,扭头:“为什么问这个?”
“你被袭击那天,思域会所的一辆商务车在桥上停了半小时。”
“你怎么发现的?”
“查监控……”许城有些无奈地笑了下,说,“姜皙,这不是重点。”
许城说,虽然其他人觉得这是巧合。但他直觉,策划绑架的幕后人很可能是思域总店的客人。不过这会所一向难搞,很不配合。
“你有什么,尽量告诉我。王大红背后,可能还牵扯别的命案。”
“你去城中村那天,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再见到他。”她顿了一下,“你来之前五分钟,他走。”
许城的车很快停去路边,有些吃惊地盯着她。
“嗯。他恨姜家,恨哥哥,恨我。”
许城脸色很差了,语气倒听不出来:“那你觉得——”
姜皙知道他要问什么,摇头:“他给我感觉,他心情不好了就会来骂我几句;但别的,不像。”
许城沉默了会儿,突然问:“肖谦去世……”
姜皙再次摇了头:“如果是他,他不会等这么多年才找到我。”
许城之前也隐隐觉得,邱斯承找到姜皙的时间刚好和他重叠,太过巧合了。
他眉心拧得很紧,掏兜,递给她一张纸条:“有你觉得不对的人吗?”
十来个人名,都是在誉城政界商界有头有脸的江州人。
姜皙只看一眼,心中狠狠一沉。邱斯承的名字在上面都显得无关紧要了,因为剩下的每个都很有分量,连她都听说过的人物。有许城的熟人、朋友、同僚、甚至上级、领导……
光是列这个表,她都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到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他心里确保她安全的执念有多深。
可这些人,哪怕跟她的事毫无关系,又哪里经得住他去查?他这么不计后果地搞下去,绝对会给他招来祸端。
她忽地又想起那场大火,那片水底;预感昨天她在车站的停留,会酿成大祸。
而她确实分辨不出究竟谁有可能是主使:“许城,我不在誉城的时候,也碰到过类似的事,那些人和誉城这些没关系的。你别——”
许城忽然伸手,摸了下她的后脑勺。
姜皙一愣。
他笑得很浅:“你别怕。没事,我就随便一问。”
*
邱斯承结束一场部门会议,刚走进办公室,杨建锋递给他一部手机,说那位来电了。
邱斯承回拨过去,对方开口便是:“许城盯上思域总店了。”
邱斯承一愣:“为什么?思域怎么招他了?”
“他办案一向天马行空,别人完全想不到的线索,他都能联系起来。我跟那头说了,最近都不去了,避嫌。”对方声音沉了,“还有,那件事没问题吧?”
“没问题。”
“人埋在哪儿?”
“不是你交代,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那头笑了下:“行。你办事,我们放心。”
第57章 chapter 57
chapter 57
天湖区公安很快有了回复。
刘局说派人去了趟思域总店, 队长老杨亲自去的。结果是司机开车送客人回家,途径大桥,停下来抽了几根烟。
司机根本不认识程西江, 对她遭袭的事一头雾水,王大红就更不认识了。
许城意料之中, 说谢了。他目的本就是敲山。
邱斯承。
自与姜皙车中对话后,一想到这名字, 他就摁不下憎与恨。也突然厌烦自己这身衣服, 不然……
而一次次咽下气来, 提醒自己:目前关键,仍在明图湾。
不过第一季度案子多。誉城这座特大城市, 十几个大区县。去年没结的案子最近全陆续送来市局, 队里全得过一遍。
午饭时,许城喘了口气,给袁庆春打个电话日常问好, 有意透露搬家了。旧房已租出去。以免哪天她或方筱仪不打招呼造访,吓到姜皙。
袁庆春问他要不要帮忙收拾新家, 许城说不用, 已请人打扫,自己周末整理也轻松。
下午快下班时, 内线电话响了, 范文东叫他去一趟。
不是太大的事儿,老范通常都在电话里说,知道他最近忙得脚不沾地。
许城猜测是调查思域的事。
一进办公室, 范文东示意他关门。
“什么事儿这么神秘啊?”他笑一下。
范文东劈头却问:“那个叫程西江的女孩,跟你什么关系?”
许城笑容散了:“没关系。”
“没关系你找刘局调查思域?闲得慌?”
反应够快啊。他前脚调查,那头后脚就回击。捅到范文东这儿, 是个侧面提醒。
许城坐到椅子里,平视他:“不是为她。我早说了,我怀疑那些失踪案跟思乾邱斯承有关。”
范文东一愣,倒不是他这句话,而是许城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杀气,只一瞬就掩藏了。
“之前叫张旸查她全部信息,也跟失踪案有关?”
许城呵一声:“张旸!”
“我逼问的他,他还能骗我?跟你一样?程西江是谁?是不是你一直在找那个姜皙?”
许城咬了下嘴唇,侧头看窗外。
范文东压低音量:“你昏头了吧?你现在什么身份,啊?跟她搅在一起?”
许城眯眼瞧着城市外沿的山峦:“我跟她相识一场。再说,她提供过重要线索,我稍微照顾她一下,不行?”
“我信你那鬼话!你老实说,卧底那会儿跟她什么关系?”
许城盯着窗外,嘴巴固执地抿紧。
他本想继续糊弄范文东,但说不出否认他们关系的话。连他都否认,他不知道他和她之间还剩下什么。
可他不说,范文东也猜得到。二十不到的男孩女孩,正是青春萌动热血冲涌的年纪。朝夕相处了整整一年。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必然全都发生了。
范文东难得语气严厉:“我不管你之前跟她发生过什么,之后绝对不行。”
许城侧脸静默。
他苦口婆心地劝:“你不想想,她家那样了,能不恨你?她接近你就没什么目的?你这么聪明一人,怎么关键时候犯糊涂?”
许城还是不讲话。
“我说话呢,你听见没?”
“耳朵聋了。”他烦躁地答一句,起身,“走了。忙得要死。”
*
姜皙下了白班,从后厨打包了些午市的剩菜回家。坐公交,到家四点多。
姜添五点半放学,离接他还早。早上出门前,换洗衣物塞进洗衣机,这会儿正好晾晒。
那天之后,许城来家里搬过东西。姜皙正好上晚班,没跟他打照面。
回家后发现书桌抽屉锁了一格;主卧次卧柜子里他的一切都清空了,阳台上仙人掌都搬走了。
唯独留下了急救箱、药品、洗衣用品。
厨房没少一样物件,锅碗瓢盆和调料都在。书架上的书剩下大半,都是他已看过的,留给姜添看。
之后,许城没在小区附近出现过。
姜皙和姜添的出行线路都是公交直达,途径地大道宽达、秩序井然。没小巷,没死角。这片很安全,全是机关单位小区,哪条路上都有保安门卫摄像头。
她想,他大概没有再来的必要了。
搬来不过两三天,姜皙却立刻感觉生活安稳起来。久违的安稳。
只是总隐隐担心,她的安稳,或许以他为代价。
那天在车上,在告知他城中村那人是邱斯承后,她差点说出当年也是。可那张纸条让她闭了嘴。
留在誉城,一切都好。就是——只要想到与许城相关的一切,心就很乱。
姜皙整理书架时,无意瞥见楼下他的车经过,停在前面那栋楼侧。她心一突,手里还拿着书,猫了很小一步往前,谨慎地探头看。
车门打开,一对夫妇下车离去。只是同款车而已。
姜皙瞥见阳台上有个收藏杂物的壁柜,放下书了,过去打开看,一拉门,扯动里头的拖把、衣架和隔板上一包很大的黑色塑料袋。
袋子刺啦划开,整袋的折纸哗啦啦爆炸一样从姜皙头上浇下来。
姜皙立在满地的折纸里,惊了——什么千纸鹤、花儿、小兔子,蝴蝶,最多的是船,乌篷船,独木舟,小货船,各种船……
纸的材料也五颜六色,千奇百怪,A4纸,白纸,彩纸,活页纸,便签纸,传单纸,广告纸,各种包装纸,硬壳纸,遍布日常生活能在各种角落出现的纸……
姜皙赶忙拍照发给许城:「对不起,我一开门,塑料袋就破了。家里还有大袋子吗,我收一下。」
他回复很快:「没事。扔了就行。估计上次打扫的阿姨以为有用,没扔,给收起来了。」
姜皙于是把一堆折纸塞进塑料袋,扔下楼去。
刚上楼,快递员飞跑上来,站她门口。
姜皙问:“是许城的东西吗?”
快递员看面单:“程西江。你是程西江吗?”
“对。我没买东西诶。”
“写的你名字啊。贵重物品,麻烦看下身份证。”
姜皙出示证件,快递员将盒子递给她。
莫名其妙拆开快递盒,是iPad。
小票上的下单时间是她打算离开誉城的那天中午。姜皙见过iPad广告,清楚送东西的人目的是什么。
*
姜皙周日单休,原打算带姜添去坐船。但姜添说,他跟姚雨讲搬了新家,姚雨今天晚班,想白天来家里玩。
姜皙正好可以休息一天。
姚雨上门来,给姜添带了个水晶球八音盒,里头有华丽的大房子和茂盛的树林草坪。
姜添很喜欢,趴在地毯上一直听,还反反复复摇动水晶球,看它下雪。
姚雨说:“程添添,这是小时候我妈妈送我的八音盒,我一直带着。我很喜欢里面的房子,从小就做梦希望能住进去。我是住不上这种好房子啦,但我想送给你。”
“为什么呢?”
“你说不喜欢搬家呀。搬家让你害怕、伤心、大哭。那你以后一直住在这里面,好不好?你只要一直带着它,就不算搬家了。那你也不用怕啦。”
当时,姜皙正坐在单人沙发里摸索着iPad上的绘图软件,她顿住,看了看地上的两人。
姜添额发有些长了,微遮了眼睛,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白润的脸颊。
姜皙头一次发现,她弟弟是很清秀好看的。姚雨每每看他时,眼睛里总光芒闪闪,平白无故就含了笑意。
她不知道,当初的她,看向那个少年时,是否也是这种眼神。还是说,更加热烈呢。
但姜添没有任何反应,也不知他是否有听懂姚雨话里的意思,他指着水晶球里,说:“我以前的家,就是这样。”
姚雨不信:“你家这么豪华?跟宫殿一样?”
“嗯,有很多树,也有很大的草坪。”姜添戳着玻璃,认真地说。
姜皙本想打断,但姚雨显然不信他的话。
而姚雨和她的程添添相处这么久,知道他习性——说他“撒谎”、“笨”、“傻”,他一定会发脾气,半天才能哄好。
尤其“撒谎”会叫他生巨大的气,所以姚雨没说什么,也戳了戳玻璃球,顺着问:“那你能请我进去住吗?”
姜添摇头:“不能。”
“为什么?”姚雨不满,“我送你的玻璃球,你还不让我住!”
姜添认真说:“因为房子烧掉了,没有了。”
“添添。”姜皙起身,“给小雨分享你最近看的书好不好?”
“好呀。”两个小孩儿心性的人立刻转移注意,凑在一起看书。
姜皙刚坐下,门上响起敲门声。
来人怕她紧张,很快自报姓名:“我。许城。”
姜皙捋了捋头发,开了门:“……有事?”
许城神色自然:“我充电宝没带走,过来拿一下。”
姜皙让开位置,怀疑他“落下”的东西不止这个,以后要隔三差五才“想起”。
他又低低说:“我这两三天很忙,一堆移交来的案子,所以没怎么来看你。”
姜皙一脸“你莫名其妙在跟我报备解释什么哦”的表情,抿紧唇走去一旁。
许城进来换鞋,姜添很开心地唤许城哥哥,姚雨也叫了声许警官。
许城瞟了眼沙发上的iPad和触控笔,只当没看见,只字不提。
他简单关心了下姚雨近况,知道她一切都好,不过多打扰两人玩耍。
可姚雨突然说:“许警官,我认识的一个姐姐不见了。”
许城蹲在电视柜旁,刚拉开抽屉,回头:“什么叫不见了。她干什么的?”
“开美容店,很有钱。跟我说出去旅游,然后就不回我消息了。”
“家住哪儿?多久没回你?”
“芙兰一号小区。两三天吧。不过她以前也总忘回我消息。”
许城想了下那小区的辖区,说:“再等等,过两天要还联系不上,先去玉绵路派出所报警。”
“噢!”
许城拿了充电宝要走,经过姜皙身边,说:“你现在忙吗?”
“啊?”
“陪我去买点东西。”许城说,“刚搬家,好多东西要添置。”
姜皙不明白他是怎么堂而皇之提出这种要求的。
“我怕有遗漏,没功夫跑好几趟。你帮我看着点。”许城好脾气地说,“你经常搬家,有经验。”
姜皙:“……”
姜添拍手:“我姐姐,是搬家大师!”
姜皙:“………………”
*
目的地是离他新家较近的大型连锁超市。去的路上,许城边开车边问:“这边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的。”
这些年,姜皙搬了无数次家,就算让她住到15块一晚的廉价招待所,她也能习惯。
“家里坏了什么东西,或是邻居物业有什么事,找我就行。”
“好。”
隔了会儿,她问:“你感冒好了吗?”
“好了啊。”他愣愣说完,莫名的,嘴角就浮现了笑容,越来越大。姜皙余光都能看得到他右脸上的小酒窝。
“……”姜皙扭头看窗外。
车停在超市地下停车场。走去扶梯时,姜皙不太自在地环顾四周。地下光线昏暗,凉飕飕的。她两只手不经意攥成拳头。
“害怕?”许城轻声问,他瞥见了。
“啊?没有。”
他很平静:“在类似这样的地方被袭击过?”
她没做声。
他低声:“我在呢。别怕。”
她还是没吭声,而他忽然很想牵她的手,紧紧牵着。他手伸了伸,跟在她小拳头边,又怕吓到她,破坏好不容易的友好气氛,作罢。
走上扶梯,上层的明亮灯光照射下来,姜皙的肩膀才放松下去。
超市外围一排卖小吃的铺子,热闹而诱人。姜皙目不斜视,也不张望。
“想吃糖葫芦吗?”许城主动问,不等她答,又自作主张地说,“拿一个。”
“不用——”姜皙想阻拦,但许城已对摊主开口。
他记得她爱吃草莓的,挑了串大的,特意让老板拿糯米纸裹了,递给她。
以前,她吃糖葫芦是一定要裹糯米纸的,这样好拿,也不会沾到她的长发。
那时,许城大老远把糖葫芦买回来。她皱眉,说没有糯米纸,不吃。还振振有词,要是糖衣沾到了头发,她就不肯吃了,头发也得立刻洗。许城嫌道:你怎么这么多事儿?话这么说,还是举着根糖葫芦重新跑回去裹糯米纸。
姜皙握着那串草莓糖葫芦,好一会儿了,才咬了尖端一口。柔软多汁的果肉在硬脆的糖衣下爆开,口感清甜,还是很好吃的,跟记忆里的一样。
许城在门口拿了个大推车,先往厨房用品区去,盐味精酱油耗油等调料都聚在一处,很容易就买齐。
姜皙吞下草莓肉,问:“锅碗瓢盆不要吗?”
“嫌重。网上买了。”
她又问:“筷子呢?”
许城一拍脑门:“对。”
掉头往筷子那儿走,他无声笑了下。
“你笑什么?”
“带你出来还是起作用的。”他说,“我以为你只顾吃草莓,都不管我了。”
我管你什么哦。
姜皙脸热,走到拐角处,推车要拐弯,刚好走廊里有顾客推着大购物车迎面过来。
姜皙怕撞上,一只手勾在购物车头的丝栏上,牵引方向,和对面避开。
超市里总要七拐八拐,她那只手就没松开,细细一根指头一直勾在铁栏上。露出纤细白皙的腕子。
许城将筷子丢进车里,瞟了眼她的手。她没用力,只起牵引作用,但他能感觉到,他和她借着这辆推车,力量轻轻相连着。
又过一个拐角,许城忽上前一步,将她手中吃剩的糖葫芦签儿抽走——她没找到垃圾桶,一直捏在手里。
“不用。”她回头要拿那签子。
他手往身后一背,就躲过去了,下巴指不远处的货架:“四件套。”
姜皙往那方向走,说:“被芯有吗?”
“上次一起买了,还在后备箱。”
“洗漱用品呢?”
“搬家第一天在楼下便利店买了。”
“洗衣粉,棉拖鞋?”
“洗衣粉没有。”
他去货架旁拿了洗衣粉,姜皙扭身指一旁:“衣架?”
“对。”他拿了一把。
“一把不够吧?”她说,“你衣柜里的衣架都没拿走。”
许城于是又加了三把。
姜皙脑子又转转:“洗澡穿的凉拖?”
“啊。没有!我这两天都光脚洗的,地上凉死了。”许城道,“姜皙你说,不带你出来,我一个人怎么行?”
“……”姜皙又抿了唇,不跟他搭话了。
她默默走在前边,但一只手又无意勾上了购物车,在转弯时给车牵引。
许城捏着那根竹签,推车随在她身后。
超市里,一同逛超市的情侣、夫妻与他们擦肩而过,在货架间挑选着他们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他很浅地笑了。
一起逛超市这件事,大概本身就有些暧昧。
如果可以,他真想跟她逛一天。
经过家用小电器区,姜皙伸手碰了碰一个小巧的蒸蛋器,好奇:“这是专门蒸鸡蛋的?”
姜添每天早上都要吃鸡蛋。
“我姑姑前段时间跟我说这东西挺好用。你喜欢哪个颜色?”
货架上有明黄、浅蓝、水粉、白色,和不同的卡通图案。
“白色。”白色只剩两个了。印着可爱的美乐蒂。
刚好。许城拿了两个:“你陪我跑一趟,送你个蒸蛋器吧。”
话音未落,他手机响了。是蒋青岚。
“喂?”
“许队周末忙什么呢?有空吃个饭没?”
姜皙听得到隐约声音,不想窥听,走去一边。
许城也不拐弯抹角:“难得休息,让我在家待着吧。”
“我是有正事儿想和你说,看来下次得挑工作日。”
“谈正事儿啊,我们单位食堂饭菜不错。”
“行,那下次约。”
他收了电话,朝姜皙走去。她见他过来,顺着往前走,但手不勾他的车了。
车不好拐弯,她也不管了。
许城没忍住弯唇,那个心花小怒放啊——她,在意他。
“姜皙。”
“嗯?”
“打电话的是上次船上那个,但我们就普通朋友。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
姜皙走在前面,没反应。
不反应,许城也硬是对着她背影加了一句:“真的。”
“你好奇怪。关我什么事。”
“嗯。我话多,我愿意讲。”
姜皙:“……”
耍赖皮。
经过冷柜,许城挑了些汤圆类速食。平时虽在单位吃饭,但有时加班到深夜,或周末懒得出门,速食或面条最好应付。
冷柜旁,工作人员正在煎锅贴,香气诱人。
姜皙随意看一眼,促销员抓住机会,拿小纸盘盛了只煎饺,剪开两半,递过来:“小姐尝尝我们的新品,味道很好的。”
姜皙试了半只,里头有榨菜。
“怎么样?”
姜皙微笑:“挺好的。”
“你让先生也尝尝。”
许城一手捏着个竹签,一手扶着推车,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促销员还在催,姜皙只好重新拿根牙签,串起剩下半个煎饺,抬到他面前。他低头凑近,吃进嘴里,尝出榨菜味时,看了眼姜皙。
他笑说:“不好意思,我不是很喜欢。”
促销员说:“我看你女朋友挺喜欢呀。”
两人都没做声。她懒得解释,他不想解释。
许城手机又响了,姜皙丢下牙签,见他一手掏电话,另一手还捏着拿了一路的糖葫芦签儿,上去把竹签从他手里抽出来,拜托促销员帮扔一下。
是个陌生号码。
“喂?”
“是那个很帅的刑警吗?我明图湾钓鱼的呀。”
“你说。”
“最近好多人来明图湾挖泥鳅,结果发现了吓人的东西,像是人的手,吓死了!已经报警啦。我想起你之前给我留了号码嘛,跟你说一声。”
许城收起电话,姜皙发现他脸色不对,等着他开口。
“姜皙,我有事得立刻走。”
她速速点头:“好。”
他从钱包里翻出一张超市购物卡:“帮我结个账。东西——”
她快速说:“我送去你家。”
他顿了下,才说:“超市门口,公交201路到御龙苑,9栋1701。那个蒸蛋器,你拿一个走,别忘了。”
“嗯。”
他讲完,转身就走。
“许城,”姜皙喊他,他回头。
“钥匙。”
“密码锁。”许城顿一下,才说,“030411。”
姜皙听到这个数字,乌黑睫羽颤了颤。
他多此一问:“记住了吗?”
“嗯。”
许城很快走了。
一旁促销员问:“小姐,你喜欢这个煎饺,就买一包嘛。不用什么都听男朋友的。”
姜皙微笑,温声婉拒:“其实是我不喜欢榨菜。”
她结了账,坐公交到许城家小区,顺利找到9栋1701室,输入密码时有些恍惚。
030411。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2003年04月11日。
初见那天,她给他画的那幅画,落款是:“姜皙 03.04.11.”
很奇怪,他怎么会记得这个日子。
许城的新家很干净,一尘不染。
两室一厅,面积不大,但新装修,显得空旷,没有人气。窗外是阴天,家中也显得冰凉。只有窗台上几盆仙人掌露出半点儿活气,瞧着又微死。
姜皙将大包小包放到玄关处,揉了揉被袋子勒红的双手。
她打开鞋柜,只有双男士棉拖,她勉强换上,将购物袋中的调料全归置到橱柜里,筷子也拆了泡热水洗净,插进筷筒。
速食整整齐齐码进冷冻室,甜酒、面条放进冷藏。衣架拆好了放阳台柜子里。
姜皙收拾好一切,几个购物袋也团好塞在水池下。留两个蒸蛋器在餐桌上。餐桌旁堆了几个纸箱,都是许城从旧家搬来的。这几天他果然工作极忙,完全没空收拾。
姜皙准备走,想了想,又来来回回帮他把箱子里的书摆去书架,衣服放进衣柜,插板等电子用品类放进电视柜抽屉。到最后,只剩某个纸箱最底层,一个很旧的核桃木盒子。
姜皙刚要把盒子拿出来,门铃响了。
在他家,她并不太害怕,以为是物业。走到门边,从烟盒大的可视门禁上看到是个女生。
姜皙开门,是方筱仪。
和方筱舒一模一样的脸。
第58章 chapter 58
chapter 58
开门那一刻, 两人都有些意外,同时沉默了。
姜皙略后退一步,庆幸今天给假肢套了长袜子。
方筱仪并不认识姜皙, 第一反应疑心她是许城女友。许城边界感很强,不可能随便让女孩来家里。
她毫不掩饰地打量她。
姜皙刚在收拾家里, 忙起来身体发热,脱了外套。黑毛衣牛仔裤, 纤肩细腰, 人看着瘦长一条, 弧线却丰盈得刚好。头发有些凌乱,脸也红扑扑的, 很娇美的一张脸。
方筱仪想起了何若琳。
当然, 她也只偶然见过那女生一面,认为她是配不上许城的,样貌、条件都一般, 就皮肤白一点,不知他看上她哪点。
看眼前这个, 方筱仪总觉她俩有些相似, 倒不是脸像,就是气质都是纤纤静静的, 又隐隐有主意的样子。
她们眼角都有颗小泪痣, 位置几乎一样。
“你是谁?”方筱仪先开口。
“我……”姜皙没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身份,懵懵报了姓名,“程西江。”
“你是他女朋友?”方筱仪冲她笑了笑, “长得和他前女友好像啊。你们眼睛这儿都有颗痣。”
一句话,姜皙察觉到敌意。要放十年前,她或许会听不懂这里头的言外之意。
“不是。我是保洁。”姜皙觉得自己该走了。
方筱仪眉毛挑起:“这么年轻做保洁吗?”她态度明显好转了, 打量四周,“你收拾的吗,挺干净的。”
“收拾完了,准备走的。”
“许城不在?”方筱仪弯腰开鞋柜,里头一双刚从超市买回的男士凉拖,她拿出来换上。
“不在。”
方筱仪抬头:“你有钥匙?……密码?”
姜皙撒了谎:“没有。他本来在家,接电话出去了。让我做完就走。”
方筱仪哦一声:“男的电话,女的电话?”
姜皙微抿唇:“工作吧。”
方筱仪笑笑,挺熟稔的样子:“他这工作啊,随时待命。”她走到桌边,拨了拨空掉的大纸箱,回头看她,“他是刑警,很厉害的刑警。他没跟你讲吧?”
“嗯。我不知道。”
“他这人就这样,对自己的事,嘴巴严得很。亲疏分得很明。”方筱仪见姜皙已穿上外套,说,“你要走了吗?帮忙把这些纸箱清出去吧。”
“好。”姜皙分批把纸箱扔去门外,最后一个箱底的核桃木盒子拿出来放餐桌上,
姜皙迟疑了一下:“你……”
毕竟是她开的门,让她进来的。
方筱仪明白她意思,笑说:“我你不用担心,我是他朋友。”又加了句,“他初恋女友的妹妹。你要不信,可以现在问他。你有他联系方式吗?”
姜皙便说不用了,走的时候,她看了眼桌上两个蒸蛋器,没拿。
姜皙出门,费了好一番力气将走廊上一堆纸箱踩瘪,抱进电梯。一下楼,遇见小区的保洁阿姨,盯着她手里一摞硬纸板看。
姜皙便问:“阿姨你要吗?”
保洁很欢喜:“这么多都给我呀?太感谢了。”
*
方筱仪关上门,仍觉那保洁女孩叫她不太舒心。不知许城从哪儿找的这么个人。
昨天她听妈妈说许城搬家了,想着过来帮忙。给他打电话没接,她就自己上门了。
可惜来迟了,屋子已收拾妥当,她没了用武之地。
她准备将桌上的核桃木盒找个地方放好,拿到手里,察觉里面装着很多零碎小物件。她忽意识到,从未在许城旧家中见过这盒子。想来一直收得隐秘。
木盒略沉,质感厚重。
打开盖子时,金属轴页咯吱一声脆响,像是多年没打开过。边缘掉了一层木粉、小铁屑。
里头全是些旧物件,一个十年前的诺基亚旧手机和充电线,一根美乐蒂头绳,一个旧水杯,一串旧钥匙、手串。
她不知道他留着这些废品干什么,忘记扔了?
几张卷起来的画,画布很脏,沾着灰烬;有几卷明显烧残了。像是从火堆里捡来的残画,被人小心卷起收藏。
方筱仪没敢拆开,怕被许城发现她动过他东西。
可盒子里还有个红色首饰盒。附一张发黄了的票据,纸张在岁月里变得薄而脆:“xx珠宝,2005年6月17日。”
方筱仪打开红盒子,入眼是一枚金色的戒指,款式简约,中央内嵌一枚钻石。戒指在丝绒盒子里保存得崭新,与其他旧物件格格不入。
附一张粉色的心形小卡。翻过来,背面是许城的字迹:
“江江:
等我到法定年龄了,我们就结婚吧。(先预约上)
许城
2005年6月17日。”
江江?江江是谁?
这日期……是姜家出事的十几天前。
姜皙?
方筱仪脑子轰然震了下。
不对。不可能。
他和姜家小姐的事,是假的。
当初他和姜皙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去问,许城根本不理。
春节时,她听杜宇康说,他跟姜皙分手了。她一直找他想复合,他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整天脾气暴躁,烦得要死。除夕打游戏,她去找他,他也不理会,可狠心了。
再后来,姜家倒了,全江州都知道他是卧底,他利用了姜皙。
那个暑假她军训加实习没回江州,但听杜宇康说,许城并没什么异样,说他不喜欢姜皙,就是觉得她被自己利用,也很可怜罢了。
方筱仪接受了这个解释。
可,难道……因为她希望是假的,所以下意识地篡改了记忆?
此刻看着戒指和他的字迹,有些遗忘了的回忆,浮现出来。
方筱仪猛然想起,她见过他俩。
大一清明假期她回江州,逛街时无意撞见许城。他站在街对面,面前站着一个女孩。
女孩一袭白裙,长发辫得像小公主。她背对街道,仰着头,一直在说着什么。许城双手插兜,头稍稍歪向一边,垂眸瞧她,一直安静在听。
那时阳光很好,他垂着眼睫,唇角含着淡淡的笑,很松弛随意。她讲得着急了,不停摇他手臂。他身子轻轻摇晃着,始终含笑垂眸地看着她,像看不见全世界。
方筱仪从没见过他那样的表情,说不出来的痴情脉脉,温柔极了。
她怀疑看错了人,想过马路去找他,可几辆车穿梭而过,许城和那个女孩都不见了。
次日,她跑去他船上找人,把舱门敲得哐当响。
上午十点多了,里头的人还在睡觉。
许城穿着白衬衫来开门,扣子都拧错位了,牛仔裤也松松垮垮。
他头发乱糟糟的,锁骨上还有小小的暗红色吻痕,配上他那张没太睡醒的、慵懒不羁的脸,要多情色有多情色。
他见到她,很意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筱仪却看见了沙发上女孩的文胸和内裤,人睡在里间。
方筱仪想进去,许城拦住了她。
她问:“你有女朋友了?”
他懒懒地:“嗯。”
“谁啊?”
许城说:“你不认识。”
方筱仪说:“你不介绍认识一下?”
许城眯了下眼,说:“她害羞,怕生。”
方筱仪还要进去,许城没太用力地推了她一下,拧着眉:“随便往人家里闯?不礼貌了啊。”
方筱仪站原地不动了,瞪着他;许城毫不理睬,当她面关了大门。
几秒后,里头传来很细很软的一道女声在咕哝:“谁呀?”
“没谁。”许城说,“再睡会儿。乖嗯。”
方筱仪走了。心中大骂,他居然那么快就忘了她姐姐。
后来,姜家出事,她从妈妈那儿听说,许城在姜家做卧底,之前跟姜家大小姐在“谈恋爱”。
方筱仪理所当然地“理解”并合理化了一切,他是为了给姐姐报仇,才去做卧底。所以,记忆开始隐去她眼中所见,强化杜宇康口中描述。以至于到现在,她根本都忘了姜皙这个人。
此刻看着这枚来自近十年前的戒指,她备受冲击。
许城,你买戒指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
方筱仪摇头。
一定是行动前,想要迷惑她的!一定是!可姜成辉父亲的死是突发状况,不可能提前十多天知晓。
且,为什么没送出去,为什么被他藏到现在?
烧过的画?姜家起过大火……那个叫姜皙的女孩会画画?
方筱仪骇然想起,何若琳……就是画画的。她是美术学院的研究生。
她头脑很乱,想关上戒指盒,却夹到鼓鼓囊囊的戒枕,她试图将戒枕重新摆好,却见下藏两张大头贴照片。
一张,少年从背后搂着少女,低头深深亲吻她的唇。他闭着眼,侧脸深情难挡。女孩闭眼仰头,嘴角噙着幸福的笑。
而另一张,少年紧搂着少女,和她一齐看镜头。女孩在他怀里,笑得很甜,很开心;少年许城笑容并不大,但黑眼睛里亮光闪闪,风华正茂。
大头贴里的那个女孩,长大了十岁,变成了刚刚离开许城新房的保洁。
*
许城赶到明图湾时,现场已拉了警戒线,天湖区公安刑侦队众位干警都到了现场。虽地处偏僻,但一堆人远远围观。还有那帮钓鱼佬。
几人一见到许城,立马围上来。
“许警官,最近来挖泥鳅鳝鱼的人特别多,刚那人以为抓到个大的,一把扯出来,我那个乖乖诶!居然是人的手!魂儿都吓没啦。”
“许警官,你之前建议我们挖泥鳅,别是坑我吧?”
许城说:“这我可不知情。碰巧了。”
“别说,我这些天挖黄鳝泥鳅,嘿,挣了近千块。他有个朋友,隔三差五挖到这么大甲鱼,挣多了呢。”
“那恭喜。”
“可惜知道的人多了,外头一帮人抢着来挖。”
“有钱大家挣嘛。”许城说着,示意还有事。
“您先忙。”
滩涂已铺上防陷落木板。
区公安的人,许城都认识,不用出示证件,直接掀了警戒线进去。
刑侦队长老杨见了他,话里有话:“许队消息灵通啊。放假都不休息,这么快赶来,辛苦。”
许城知晓他不愿自己插手,毫不介意:“还是你们辛苦。”他拍了拍老杨队的肩,“我去看看谷清明。”
区公安技术科和鉴定中心,论人员、设备配置都不如市公安。此处埋尸地点环境复杂,侦查难度大,必须请示上级。市公安派了经验丰富的关小瑜、谷清明等人来挖尸体。
许城沿着铺就的木板走到湖滩深处,淤泥下已挖出个坑,里头一具浑身赤裸的女尸,已高度腐烂,出现液化,恶臭冲天。
许城已戴上口罩,眼睛却刺痛地眯起。
市公安技术科他的几个下属,有的在处理尸体,有的在周围淤泥翻找细微线索。
他们几个办事,许城放心。
关小瑜正拧着眉清挖死者身边的泥土。
许城唤她一声:“关小瑜。”
关小瑜扭头看他,许城没讲话,眼神直定。关小瑜明白,点了下头。
许城又在谷清明肩上捏了两下,后者点了下头。许城起身,看了眼那具已辨别不出面容的尸体,走去一旁观察周围的环境。
老杨队过来,语气很难说不是揶揄:“许队,有新发现了?”
他比许城年长许多,职位却是下级。两人工作中合作不少,可每每都是许城的直觉跟调查方向是对的。
许城能理解他的情绪。
“我又不是神仙,哪儿那么多新发现。”许城搭他肩膀,搂着他往外走,极其和善地打商量,“杨哥,想不想立功?”
老杨队挑眉:“什么意思?”
许城说:“多派点人手,附近再找找,还有新尸体。”
老杨诧异极了:“你怎么知道?”
许城没答,只拍拍他胸膛:“看你信不信我了。”
许城回了趟局里,把几个失踪女性案卷翻出来。今天发现的这个,应该是去年夏天失踪的毕业生陈頔。
聋哑店主见到的车装的是新尸体,不会腐烂到这种程度。
许城仔细看完卷宗,窗外天已黑。
周末单位食堂不开餐,许城懒得出去,打算回去一碗面条应付。
车开进小区,许城一眼望到他家客厅的灯亮着,在夜里暖得像一捧星火。
他愣了下,姜皙居然在等他?心一下就猛然跳动起来!
他飞快把车停好,奔去电梯,飞速关门、摁键;红色数字跳动往上,他急速摁开门,几大步到门口,指纹开锁。
他心已跳到嗓子眼,深吸一口气,拉开大门,闯进玄关,却是方筱仪在厨房里烧水。
许城脸色一瞬平静下去,语调不太友善了,问:“你怎么在这儿?”
而方筱仪很确定,在进门朝她看过来的前一秒,他眼里是有光的。
第59章 chapter 59
chapter 59
许城关门时, 心落了下去,暗暗自嘲,想什么呢, 她怎么可能这个时间还留在他家。
方筱仪:“我妈妈说你搬家了,让我过来帮你收拾一下。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
“啊, 我还没吃。”
许城没接话。
餐桌旁的纸箱都收拾干净了,桌上放着那个桃木盒子。他拿起盒子, 进了卧室。
人很快出来。方筱仪站在餐桌边, 研究着桌上的蒸蛋器。款式挺漂亮, 印着美乐蒂的卡通图案。明显是女孩子选的东西。
许城去厨房倒了杯水,坐去沙发上, 开电视看誉城新闻。
“我妈妈那天说邻居家的蒸蛋器好用, 煮蛋快,节约水。”方筱仪说,“你这儿有多的, 给我一个吧。我带给她。”
许城看电视新闻,目不转睛:“朋友要的。”
“再买一个给你朋友呗。”
“不行。”许城的视线从电视机挪向她, 停了下, 掏出手机,“我现在买一个寄到你妈家。”
他快速下了单。
方筱仪放下蒸蛋器, 也不贵的小物件, 她不知道他在较什么劲。
她去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出来,许城仍在看誉城新闻,政府班子做了哪些实事, 城市出了哪些新规划,思乾集团开发的东湖度假区进入收尾工程云云。
方筱仪问:“今年清明你回江州吗?”
许城盯着电视:“看情况。”
“如果回江州,去给我爸爸和姐姐上坟吧。”
他嗯了一声。
室内静了会儿, 只有新闻播音员的声响。
方筱仪问:“许城,你现在还会想起我姐姐吗?”
许城眼里映着电视屏幕的白色光芒,有些清冷,说:“你碰到她了?”
“谁?”
“白天我家里那位。”
“她是谁?”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许城没扭头,只视线转向了她。
方筱仪不装了。他知道她打开了那个核桃木盒。她脸色发红,率先出击:“你怎么还跟她有联系?”
“跟你有关系?”
这话将方筱仪刺激得不轻,胸膛起伏:“我爸爸和姐姐都是被谁害死的?我爸爸对你那么好,姐姐死得那么惨,你居然还能跟她有联系?!你对得起他们吗,你对得起谁?!”
许城没讲话,眼神如夜下的潭,深不见底。
方筱仪被他看得内心发怵。
许城平淡说:“你没必要恨她。她跟姜家的事没关系。她很无辜,什么也没做错。真要掰扯,我跟她之间,我的错。”
“你的错?”方筱仪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那你打算怎么补偿她?”
这人是讲不通的。
许城轻拧了眉:“关你什么事呢?”
“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姐姐?你明明喜欢——”
“方筱仪,‘我不记得喜欢过你姐姐。’这句话,我到底要跟你讲多少遍?”
“她那么喜欢你!”方筱仪不听,控诉,“你怎么能忘了她,偏偏去喜欢一个害死她的人。我就知道,她死了,这世上记得她的人会越来越少!没想到你也是!”
他没回答,她又开始给他找理由:“是她来找你的,对不对?她——”
“不是。”许城打断,“是我喜欢她,是我缠着她不放。”
“为什么?”方筱仪激烈起来:“她是姜家的人,从头到脚都有罪!许城,你现在敢去我妈妈面前说,你跟姜家的人还有联系吗?!”
筒灯自上而下打在许城头上,照得他眼底一片阴影。
他忽然弯唇,凉笑:“方筱仪,你到底想干什么?”
方筱仪愣住。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还是你觉得,隔三差五冒出来讲些屁话,我他妈就能什么都听你的,觉得欠你家的,受你摆布了?”他将几句脏话说得礼貌,心平气和,“我看上去像是很好控制的人?就凭你?”
方筱仪错愕,呆站原地,片刻前的嚣张气焰消失殆尽,慌张到手足无措。她从未见过他这般刻薄。
她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
不过是想,既然他能喜欢方筱舒,为什么……
她没说出口,因为她已从他眼里看出,他知晓,他了如指掌。但他不在乎,他不想要。
他看向电视机,侧脸极冷:“她死的时候,我说过,无论你遇到什么难处,我都会搭把手。但如果你再越线、没分寸,我不介意做个言而无信的人。”
他无情地说:“你可以走了。以后也不准来。”
方筱仪抓起椅子上的包,走到玄关处,冷笑一声:“李知渠找到了吗?许城,你别忘了,姜家不仅欠着我爸爸姐姐的命,还有李知渠的命!你跟她扯在一起,下次回江州,我赌你有脸去见肖老师!!”
门砰地关上。
新闻放完了。很快,天气预报也播完。
许城坐了许久,才关了电视,回神时,已不知播的是什么天气。
他不知道,活这区区二十几年,怎么就他妈的欠了一堆数不清、也还不尽的债。
而那些欠他的呢,谁又偿还过?
*
夜里十点半。
姜皙收好iPad和触控笔,去收衣服时,见许城的车停在楼下。这几夜空气质量好,夜色也清明。旧楼、树丫、路灯,一切都很清晰。
车顶挡住了他的眉眼,只能看见俊白的下半张脸,春夜般料峭。他外套敞开着,露出里头的白衬衫;左手伸出来搭在车窗边上,指间燃着一根烟。
他长久地静止在车中,烟头的红光一点点暗淡下去,也没想起再抽一口。
姜皙退回客厅。
她猫去姜添住的次卧,拿出他喝完牛奶的玻璃杯,去厨房洗净。她擦了手,回沙发边叠衣服。
一摞洗净的衣物堆在贵妃凳上。夜很静。
又悄悄起身瞥一眼楼下,车里头的人不见了。
她坐回去,低头卷袜子。
姜添很喜欢换袜子,积攒下来,总有一堆袜子要叠。她刚把两人的贴身衣物叠好,敲门声打破了静谧。
咚,咚,两下,敲在姜皙的心门上。
“谁呀?”她像是明知故问。
“我。”
姜皙放下手中衣物,走去玄关,并无迟疑,推开了门。
许城站在楼道里,背对着楼梯间的灯光,面色平静。
距离太近,姜皙抬眼望他,轻声:“有事吗?”
许城抬起手里的蒸蛋器:“你没拿。”
“走的时候忘了。你还专门跑一趟。”
“也不远。”他说。
她将那小盒子接过来,没接话,以为他会说点别的什么,但许城没有开启新的话题。静静对视着,大概三四秒,她没有邀请他进屋,但也没赶他走。
他开口:“我能进来……喝杯水吗?”
姜皙垂眸,转身去厨房。
许城进来,关上门,换鞋。
他坐到沙发上,姜皙端来一杯温水。
“谢谢。”他其实不渴,象征性地喝了两三口。
姜皙坐在沙发另一端的贵妃凳上,卷着袜子。
“最近天气好了。”他说。
她嗯一声。
“春天来了雨水会多,你跟添添出门记得带伞。”
“好。”
“家里也会很潮湿,注意地板上的水汽,别摔倒了。”
她看他一眼,点点头。
“你……碰见方筱仪了?”
“嗯。”
“她没对你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吧?”
姜皙抬眸:“什么不好听的话?”
“不知道。她这人说话难听,我怕她……”
怕她的话伤害你。
他欲言又止,姜皙低头叠裤子:“真的没有。她应该不认识我。”
许城说:“她现在认识你了。”
姜皙困惑:“啊?”
许城这些天都很累,靠在沙发上,重复:“她现在认识你了。”
“为什么?”
许城没法解释。
姜皙只当是他告诉她了,继续叠衣服。
“姜皙。”
“嗯。”
“我……”他难以启齿,“可能说这种话,听着很渣。……虽然我身边的人都说我喜欢方筱舒,但,我真的不记得喜欢过她。也不记得我亲口说过这种话,虽然他们都这么讲。我也不觉得我是为了她接近姜家的。”
姜皙的手停了下,隔几秒,说:“确实听着蛮渣的。”
他很淡地笑了。
两人没再说话,夜又陷入寂静。
许城静静看着她,窗外是安静的有着生活气息的小区的夜,旧房子,却很干净,姜皙垂着头,发丝温柔地垂顺耳边,她将衣物搭在自己腿上,认真折叠,手指悉心抚平褶皱。
恍惚间,他想变成那件衣服。
他在这房子里住了那么些年,从未像此刻一样,感受到一股温软的家的气息。
姜皙叠好衣服,无意间抬眼,撞见许城的目光温柔深深的,水一样。
她心跳突就凌乱,怔了怔:“你……看我干什么?”
“想一些事情。”
“想什么?”
“想我和你,我们都老了。”
姜皙乱跳的心又磕绊了一遭:“什么意思哦?”
灯光下,许城面色清清,说:“想时间快点过去,我们的心都能平复下去。”
那时候,恩恩怨怨,过往不究。会不会……能有一点幸福。
姜皙很轻地垂下了头,她慢条斯理地、很仔细地将最后一件T恤叠得平展,察觉他那边静得厉害;悄悄抬眼,许城竟靠在沙发背上,闭眼睡着了。
他头小幅地歪向一边,安睡的面容异常柔和,带着一丝脆弱的疲惫。
不知为何,她的心,疼了一下,又变得柔软。手不自觉一掀扯,刚叠好的一堆衣服,全拆开了。重新来。
她也好喜欢他在的这个春夜啊,安宁,温暖。
静夜又过二十分钟,沙发里的男人突然一动,醒了。
他茫然而尴尬:“我睡多久了,是不是耽误你——”
姜皙正叠着最后一件衣服,摇摇头:“没啊。你就眯了一小下。”
“哦。”他松了口气。
“最近工作很忙吗?”
“嗯。事情好多。你呢?”
“餐厅里就是老样子,一些都好。”
“添添呢?”
“也好啊。”
再慢,她也叠完了衣服,他不便久留,先走了。
姜皙阖上门,门锁吧嗒扣上。夜又静了。
她走到离窗台一两米远处停下,侧耳听楼下的发动机响。很快,他的车驶离,红色尾灯在视线里闪了下,不见了。
*
自跟刘局对话过后,许城料想邱斯承会找他。
果然,不久后一天下午接到电话。
邱斯承问他有无空闲,同学聚聚。许城还婉拒,说杜宇康最近买房,应该忙得很,聚不成。邱斯承说,就他俩。
许城说:“邱总是有什么事儿?”
邱斯承笑:“想找老朋友聊聊天。上次吃饭都好多个月了,说了以后常联系,别是客套话。”
许城说行。
邱斯承问:“这两天忙不忙?要不就明天?”
许城没答第一个问题,只说都行。
邱斯承说等助理定了餐厅告诉他。
许城一笑:“别去外头了。听说思乾集团伙食好,我也想去誉城的龙头企业参观。方便吧?”
“当然。”
次日下午,关小瑜送来明图湾尸检的初步意见。因尸体高度腐烂且清理工作困难,意见可能存在瑕疵。正式报告要再等一周。
死者窒息而亡,方式尚不得知。生前遭受过性侵,但暂未提取到男性生物痕迹。初步看,身上并无其他明显伤痕。DNA已提取,正与失踪的女性样本做对比。
关小瑜说目前掌握了所有的一手证据和线索。天湖区那边暂无异常。另外,老杨队有意在滩涂附近扩大搜索。
许城说了句谢谢。提前一刻钟下班。思乾集团就在天湖区,从市公安过去,不堵车时间刚好。
思乾是誉城数一数二的地产企业。成立于九十年代,创始人于平伟八年前因身体原因半隐退,女婿邱斯承接手后,公司劲猛突破,恰逢誉城城市化进程加速,思乾包揽了誉城大量新区开发、旧城棚改、商圈、商品房建设,光速一跃成为誉城龙头企业。业务也向娱乐、金融方向拓展。邱斯承则成了誉城杰出社会人士,举足轻重,奖誉无数。
集团富庶,在寸土寸金的天湖区核心CBD位置占有一栋摩天大楼。
许城才停好车,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过来。许城对他有印象,上次吃日料散场时,给邱斯承开车的人。
“许队好。”
许城礼貌一笑:“杨建铭。”
“许队记性真好,不愧是做刑警的。”
杨建铭身材中等,面相粗犷,不像传统的总裁助理,更像叶四阿武那类打手保镖。
见许城多看了他几眼,他问了缘由。
许城直说了心中想法。
“叶四,阿武,是谁?”
“你们邱总认识。你可以问问他。”
杨建铭说邱总临时有个会拖延了,很抱歉。要许城先去内部餐厅等等。
许城说想自己逛逛,但杨建铭寸步不离,跟得很近。
经过二楼巨大的光荣室,奖杯、文字、照片记载着思乾的发展史,许城说:“进去看看,不妨碍吧。”
“当然。”
光荣室里空无一人,这种地方平日除了保洁,无人踏足。
许城早已上网了解了集团发展史,他阅读速度快,文字飞速跳过。
但很多照片是网上看不到的。
他扫到一张思乾创始人于平伟在创立公司初期和朋友们的旧照,但目光并未过多停留,接着看其他照片,奖杯,奖牌,奖状,扫了每一个奖项及授奖单位红章和授奖人签字。
杨建铭尾随、观察着他。邱斯承交代了,眼神一刻不能挪,盯紧许城。哪怕一点异样,都要向他汇报。
杨建铭从未见老板提过这种要求,仿佛许城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他觉得老板夸张了,虽然这么年轻就能当上誉城这座特大都市的刑侦队长,可杨建铭怎么看都觉得他挺随和寻常。除了样貌确实出众。说不定因裙带关系晋升飞速。
不过交给他的任务,他丝毫不差地执行。
许城没对任何事表现出过分的关注和兴趣,纯属无聊地逛完光荣室。杨建铭接到电话,邱斯承散会了。
两人往餐厅去。
这时候吃饭的员工不少,但餐厅很大,不显拥挤。
邱总请吃饭,自然不在大厅,在专门的宴会包间。两个人,却备了一桌菜,在精致的圆盘上缓缓转动。
许城觉得太过铺张浪费,没了兴致。
饭间聊得不多;圆桌太大,分坐两头;服务生又来回夹菜,盛汤。末了,邱斯承说,要不去休闲区玩玩。
果然大企业,休闲区里,乒乓球台、飞镖、游戏机,应有尽有。
许城问他想玩什么。
“我最近练习飞镖,试试?”
许城笑了下:“我是我们那届射击第一,跟你玩这个,胜之不武。”
邱斯承说:“你高中玩飞镖就很厉害。算了,等更精进了再找你切磋。玩点别的。”
这时间,休闲区没什么人,主要集中在游戏机那块。许城进门就看见一侧无人问津的几张台球桌。
高中那会儿,两人台球技术不相上下,许城说:“玩台球吧,公平。”
邱斯承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但面色无虞:“行。”
杨建铭屏退周围服务生,他亲自服务,收走桌上的三角框。又去一旁给两位泡茶。
“客人开球。”邱斯承拿起一根球杆,朝他抛去。
许城单手接住,拿壳粉磨了磨球杆,走到桌边,俯身,瞄准。
“我们上次一起打球,十一年前了。跟卢思源、杜宇康一起。”邱斯承挠了挠眉心,说,“打到一半,你后来的女朋友过来找你。”
许城右手球杆猛击,白球袭出,砰一声爆响,彩色球礼花般炸开。一颗红球轨迹不稳,直接脱离桌面炮弹一样砸向邱斯承胸口,砰一声!
邱斯承后退一步,脸色顿时煞白,疼得怀疑肋骨断了。
杨建铭立刻上前:“老板——”
邱斯承抬手示意没事,许城眉毛也挑起:“抱歉,我手生了。”
“没事。”邱斯承看向墨绿色的桌面,除了那颗意外球,许城球开得很好。
“你还记得那女孩吗?”
“你说姜皙啊。”
“嗯。”
“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话题一转:“干玩没劲,要不,赌点什么?”
许城说:“不赌。”
“怕输啊?”话说出口,邱斯承都觉得这激将法拙劣。
许城就笑了下,无所谓地说:“嗯,怕输。”
邱斯承没话讲了,击出一杆,打偏了,偏得还不少。
许城走到白球旁,俯身瞄准。
邱斯承又是在他击球前一秒开口:“我之前遇到过姜皙,她现在过得挺惨的,你知道吗?”
砰!
一粒红球利落入袋,白球剧烈撞击弹开。
“我知道。”许城说,下巴指了指桌台,“该你了。”
邱斯承这次进球了,问:“你会想帮她吗?”
“会。”许城说,“毕竟谈过。”
邱斯承笑:“我以为你们是假的。”
许城没应,问:“你呢?”
“我恨姜家所有人。怎么可能想帮她?”邱斯承知道许城不是卢思源,骗他很难,不如部分承认,又是在许城瞄准时,他说,“说实话,我有时挺想弄死她的。”
乓的一声,许城击中的蓝球猛烈撞到底袋,偏了点,没进。而球力道太大,箭矢般朝许城这边冲撞而来,哐当一声响,才减了速,朝边框袭去。
邱斯承说:“不过,想她死的人多了去了。轮不到我。”
这片区域光线很暗,许城刚好站在一挂小吊灯底下,长睫的阴影投在眼底,黑黑的,他说:“姜家的事,跟她无关。”
邱斯承研究着桌上球的线路,没讲话。
许城说:“姜成辉不见得有多在乎她。”
“我恨姜淮。姜淮在乎她吧?”邱斯承这一球又进了,他很满意,笑了下,“但如果,你希望我不要伤害她,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算了。”
“你在刑警面前说这话?谁犯法,我都不会放过。”
“开玩笑的。哈哈哈哈哈。”
许城拿壳粉磨着球杆,脑子里有个很疯的念头,他缓慢磨着杆子,像磨一把刀。暗暗用了很大的力气,忍下去。
末了,他放下小方块,说:“我希望你不要伤害她。”
邱斯承说:“好。”
杨建铭将泡好的茶端过来,邱斯承端起一杯:“尝尝。”
许城拿起茶盏,邱斯承冲他抬了抬杯,缔结契约般,喝了茶。
许城亦将茶饮尽,敛了眉,又问:“‘想她死的人,多了去了。’还有谁?”
邱斯承耸肩,没讲话。
到许城了。
他刚趴下身,邱斯承推一张纸到他面前的桌台上。纸上写着:“密码 748”,以及一串数字,5的后面跟着6个零。
邱斯承脸朝旁边侧了侧,许城扭头,杨建铭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三个很大的行李箱。
许城心想,原来这个数额,需要这么大三个箱子。
“我让杨建铭给你送去车后备箱。”
许城看向自己的瞄准的球,一击二中了,站直身子:“你干什么?”
邱斯承说:“许城,做生意的,多多少少有灰色地带。我知道你在查姜皙被袭的事,我也知道,或许是我的某个客人。我不想去查,也不能去查。进出的都是些什么人,我惹不起,你也惹不起。你我都是给人办事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让一步,我让一步。大家都好。”
许城竟笑了下:“你真看得起我。”他说,“我没那福气。要不起。”
邱斯承脸色微变,他并非完全笃定许城会收,想过他可能拒绝。他的很多合作方在一开始都拒绝了。但他认为许城会犹豫、挣扎,只要有,后续慢慢加力,就会有裂缝。
哪怕遇到些没有后续的,他们的拒绝也很谨慎严肃,面对金钱的震慑,有本能的敬畏。
但许城的拒绝带了戏谑笑意,仿佛他的行为是可笑的小丑行径。
他在捡自己掉落一地的脸面,说:“你如果有数字,可以和我讲。回去考虑一下。”
许城语气爽快:“好,我考虑。”
邱斯承脸都绿了。
许城又磨了磨球杆,一转眼,见坐在隔壁球桌旁的一个人,目光就锁在了他身上。那人是刚才拖行李箱进来的,因戴着帽子,许城第一眼没看见他的脸。
此人跟杨建铭一样,中等身高,身材壮实,脸上一道疤,眉毛淡,眼睛小。
许城盯住他的那几秒,是老练刑警的眼神,极其研判锐利。那人本一脸冷酷,不太自在了,想起身又不起的。
杨建铭冷声:“你还坐这儿干什么?”
那人起身要走,许城开口:“站住!”
邱斯承问:“怎么了?”
许城视线不移,紧盯那男子:“叫什么名字?”
对方不答,却看杨建铭。后者说:“许队,这我弟弟杨建锋,农村的,只会干笨活,不善交际。”
许城就跟听了一通屁话似的,哦了一声,直接问:“进去过?”
杨建锋骇了一下,杨建铭也惊讶于许城眼光的毒辣,解释:“在老家打架没轻重伤了人,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改好了。当个司机,跑跑腿。”
许城说:“挺好。好好干。”
杨建锋点点头,很快走了。
邱斯承招呼许城继续打球,笑说:“当刑警的眼神都这么厉害?怎么练的?”
许城直视他:“犯过罪的人,心虚。”
邱斯承的笑仍挂在唇角,自己知道是僵的。
*
邱斯承办公室在思乾集团31层。落地窗外,一城繁华。
他靠在办公椅里,望着窗外城市。
杨建铭说:“老板,他也不是完全拒绝,说会考虑——”
“他不会考虑了。”
杨建铭顿了下:“我们这一步,是不是暴露了?引起他怀疑了?”
“你以为,不送,他就不怀疑了?”
跟谁上演金钱如粪土呢。那他现在好不容易拥有的这一切,又算什么。笑话?邱斯承拳头捏紧,咯咯直响。
“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他。”
老板很生气。杨建铭一言不发。
邱斯承想起什么:“我没下楼那会儿,他干了什么?没离开你视线吧?”
“没有。刚好经过荣誉室,进去看了看。”
“有什么异样,他对什么感兴趣,在哪个地方停得久?”
杨建铭摇头:“没有。走马观花。”
“行。你下去吧。”
“对了,我去停车场接许队时,他说了句话。”
“什么?”
“说我不像助理,像叶四、阿武。我问这谁,他说你知道。”
杨建铭离开了,巨大的办公室只剩了邱斯承一人。
叶四、阿武。这两人是姜成辉、姜淮的保镖,这两人的老板都死于非命。
许城,你想说什么?
邱斯承已有一段时间没回想过当初那屈辱的日子了。
莫名地,想起姜淮说:“我这妹妹,说她傻吧,挑人眼光准,一眼挑中个最好的。能力、胆识、气度、人品、原则,都是最好的。他要成大器。”
这话成了他心里的毒刺。
时至今日,他几乎拥有了一切,站在誉城中心俯瞰着偌大城市,想起这句话,心中仍像腐烂了数年的毒疮,尖锐剧痛地发作起来。
第60章 chapter 60
chapter 60
周五, 明图湾发现了新尸体。初步推测死亡一个多月,钝器击头而死。DNA已拿去比对。
天湖区老杨队大夸许城,说他神了, 问他从何得知。许城给指了方向:王大红描述的“浓眉鼠眼”人有重大嫌疑。埋尸时间很可能是2月2日凌晨1点左右。
同时,前一具尸体对比结果出来, 正是去年夏天失踪的毕业生陈頔。
目前两案都由区公安处理。许城并无保留,将已知所有信息告知。
下班后, 许城给姜皙打了个电话。他记得她今天是白班。
并没等多久, 电话接通:“喂?”
她的声线穿过听筒, 贴在耳边,有种距离很近的错觉。
“在哪儿?”他说, “有点事情找你。”
“蓝屋子, 等会儿要带添添去坐船。什么事啊?”
“见面讲。”许城的车刚好开到附近,“我马上到了。”
“噢。”
今天姜皙下班后,直接来了蓝屋子。
学校下月招生, 需要展板。上周,潘老师无意说起画手约稿价格高昂。姜皙便说, 她可一试。
今天来交稿。潘老师看了她平板里的图, 直呼喜欢。
户外展图无需复杂图像,不难, 也不必炫技, 但她的配色非常舒服,叫人身心愉悦。很贴合学校想给目标受众营造的舒适、可信任的氛围。
潘老师意外:“西江,你还会画画啊?”
“以前学过一点儿。不过绘图软件是刚学的, 手有点生。”
“哪里生?我不懂艺术,觉得特别好看呢。”她小声,“比我们学校外聘的美术老师不知好多少。”
潘老师要给她付钱, 姜皙婉拒了。姜添在这儿被老师们照顾得很好,她帮学校做点事儿,也是应当。
潘老师感激她心地好,又盯着她看。
姜皙莫名:“怎么了?”
“你刚去涂口红了?这颜色真好看。”
姜皙脸顿时一热,结巴了下,说:“是润唇膏,买成了有颜色的。”
“好看呢。我还以为你要去约会了。”
姜添还要练会儿笛子。姜皙和其他志愿者一道整理活动教室。
自闭症患者很多时候难以接收和处理哪怕最基础简单的指令,教育器材扔得到处都是,整理很费时间。
姜皙拿筐子装积木,一旁,几个整理图书的学生志愿者窃窃私语,时不时朝她看一两眼。
她察觉到异样,但不好奇,也没开口询问,安静做自己的事。
几个大学生见她没反应,也无趣了,可一个平日大咧的忍不住,说:“西江姐姐,姚雨又去陪程添了诶,你不去看看?”
正俯身的姜皙抬了头,没明白:“看什么?”
几人交换眼神,笑起来。
“你不怕出问题呀?”
她愈发困惑:“什么问题?”
“姚雨以前是做那种事的,你不知道吧?”
姜皙脸上表情很淡。
对方以为她没懂,索性挑明:“她是卖的。你——”
“她是我朋友。我不喜欢你们说这种话。”姜皙语气微凉,“以后不要再说了。”
姜皙平时话少,看着温柔,跟谁说话都细声细气。几个学生第一次见她这样,都愣了。
“是真的,我没造谣。她不晓得跟多少人睡过,做了好多脏事,我担心你和程添被骗。”
“真的假的又怎么样?”姜皙反问,“她年纪那么小,比你们都小。就算以前做过什么,也是生活把她逼得没办法了。她没有你们幸运,小小年纪,人还没成长就没了庇护和依靠,连个安稳的家都没有,被生活磋磨。这样的人,在你们眼里,很可笑很可欺吗?”她很少和人理论,停下,微吸了口气才继续,“……已经过去的事,非要把人的旧伤疤翻出来,到处抖,你心里又干净多少?”
她一番话并不严厉,也不气愤,讲得平静柔和,却余音震心。那学生顿时面红耳赤,其余几人也低头垂眸,尴尬地散开去。
姚雨站在门外,紧咬嘴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姜添在她身边,有些困惑,想了想,不明白,干脆低头琢磨他的笛子。
姚雨转身要走,却见许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旁,眉心微蹙着,显然听到了里边的话。
姚雨原本还好,一见到他,眼眶红了,匆忙跑开。
许城跟上,叫了她两声,第三声提高音量才把她叫停。她站在一株杏花树下,难过地拿袖子擦擦眼睛,赌气地说:“许警官,你不用安慰我,是我活该。”
“我没想安慰你。”许城说,“这就是你的过去,你得面对。”
姚雨怔了怔,泪止住。
“已经改变不了的事,还纠结什么?不过,人不会一直活在过去,未来也还能改变。”
姚雨情绪平息了些,怅然道:“还好程添添是个傻子。”
“他不是傻子。”许城说,“不过他的确不懂。你要是担心在他面前丢脸,没必要。”
这话一出,姚雨眼泪又涌出来:“西江姐姐知道了呀。我还害她听了这些脏话。”
许城默然半刻,说:“我倒觉得,她早就知道了。”
姚雨惊讶瞪眼:“啊?”
“她很敏锐的。”许城说,“你别有思想包袱。像她说的,姚雨,如果你在她们的位置,现在的你会很好。当然,你现在本来也挺好。”
这话说得像绕口令,但姚雨懂了。
可她还是难为情,想自己消化,就不陪程添去坐船了。让许城转达。
结果,姜添很失望,很费解,还有点生气。他难以接收任何计划外的安排,说好了姚雨也会去坐船,但她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
他非常焦虑。
去码头的路上,姜添问:“小雨不高兴了吗?”
许城开着车,说:“没有。轮班的同事临时有事,找她帮忙。”
姜添在副驾上自言自语:“我觉得她不高兴。”
“有吗?我没觉得。”
“有。她不高兴。”
许城耐心答:“那我就不知道了。你下次问问她吧。”
许城看了眼后排的姜皙,她垂着眼不说话。
许城于是岔开话题:“添添,等下你想自己走上船,还是坐在车里上船?”
姜添果然转移了注意,兴奋道:“车里。我还没有坐在车里上过船呢!”
许城微微挑眉,上次和易柏宇一起,怎么不坐他车里上船。
许城没忍住,笑意弥漫到眼睛里。姜皙从车内镜看到他的笑眼,竟一眼看穿他心思,无语直勾瞪着他。
许城瞥一眼镜子,微笑:“你给学校画画了?”
“嗯,这你都知道?”
“潘老师拿图给校长看,我瞟了眼,感觉是你画的。”
“老师们都很照顾添添,应该的。”
许城蹦出一句:“我也很照顾添添啊。”
镜子里,姜皙眼神在问:所以?
“什么时候给我画一张?”许城说。
她匆匆移开眼神,他揣测是否唐突了时,她却低声应了:“下次吧。”
那一长条镜子里,男人的笑眼弯成月牙。姜皙觉得车里热,摁下一条车窗缝,让风吹吹发红的脸。
抵达码头时,正值落日时分,半颗红红的太阳安放在山峦上,暮色温暖。
车在通往船只的斜坡上排队,俯瞰着前头的车辆一辆接一辆慢慢驶上船。长江两岸,车水马龙。
姜添趴在挡风玻璃前,眼里闪耀着光芒。
汽车驶上船时,在坎上颠簸了下,又咚咚咚一溜儿驶过防滑带,在船员指挥下排到一辆农用三轮车后,刚好在船栏边。很快,有车停到他旁边和后侧,像整齐排列的小盒子。
姜添左看右看,脑袋转来转去,对一切新奇的体验都很开心。
姜皙望着他孩子般的笑脸,眼里染了丝温柔笑意,在后视镜里再度撞到许城的目光,又匆匆移开眼去。
许城熄了火:“添添,要下车玩吗?”
“嗯。”姜添解着安全带,忽问,“许城哥哥,那个姐姐是谁?”
许城没反应过来:“哪个姐姐?”
“卷头发,化妆,抽烟,高跟鞋,拎着包包。”姜添记忆力惊人,“去年,我在船上看到你,还有那个姐姐。”
“……”许城说,“一个朋友。”
“像我姐姐一样的朋友吗?”
许城一愣:“当然不是!”
后排,姜皙已推门下车。
许城看姜添:“你小子!坑我。”
姜添:“啊?”
许城拍了下他的头:“下去吧你。”
姜皙立在栏杆边,脚下青色的江水起起伏伏,拍打船舷。姜添走到她旁边,仰头望船旗,心无旁骛。
许城缓步走到姜皙右侧,只隔了一个拳头的位置,离她很近。她没挪走,很专注地看江水。
许城便心情不错,四处看看,船上已装满车。渡口坡道上栏杆放下,还未上船的车辆静候等待。
几个年轻人飞快跑下坡,赶着上船。船上,工作人员招呼:“跑快点!要开船了!”
年轻人在暮色里疯狂奔跑。
一时间,整条船上的人都观察着飞跑的行人,凑热闹地喊:“加油!快跑啊!”
年轻人狂奔着冲刺而下,终于一跃跳上船,把甲板踩踏得哐当响。
船头的人鼓起了掌:“耶!”
一片笑声。
许城不禁莞尔。侧头一看,姜皙目光也追随着船头小小的善意的喧闹,眼神放松,嘴唇抿起浅浅的弧度。
那时,江上渡来的春风拂着她的发丝,掠过她白皙柔软的面颊。
他恍惚觉得,那发丝像是轻撩在他心上,触不可及,留下一丝涟漪。
她捋了下耳边的发,但那风在逗弄她,又掀起一缕碎发来,挠着她长长的睫羽。她在鬓角处胡乱抓了几下,抓不到,
莫名地,许城伸手,勾住那缕发丝,替她揽到耳后,女孩的耳廓柔软微凉。两人的手轻撞到一起。
姜皙怔住,懵懵地看他。耳朵边迅速变红。
“嘟——”一声船笛响,开船了。
许城生平头一次被船笛声惊到,吓得心怦怦跳,心虚地挪开目光。
姜皙抿唇,迎风转过头去。
姜添望着渡船离岸,突然不高兴了:“小雨没有来。姐姐,她们为什么说小雨脏?”
姜皙张了张口,有些不知所措。
姜添不服气:“我看了她好久,没有脏。小雨很干净。”
姜皙答不上来,求助地看许城。许城刚要开口。
姜添说:“因为她和别人睡觉?”
许城嘴巴闭上了,无声看姜皙,表示他爱莫能助。
姜皙说:“添添,这是过去的事了,不能说明什么。你不要再提了。”
“睡觉怎么了?”姜添还是不懂,困惑极了,“姐姐,你以前也和许城哥哥睡在一起啊。”
姜皙:“……”
许城:“……”
姜皙哑口,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匆匆转头又撞上许城笔直深深的眼神,他竟隐隐雀跃。
她垂眸:“别说了。”
姜添满心疑惑,哪肯住口:“还有肖谦哥哥,你也跟他睡在一起。”
许城的心蓦地一沉,微微刺痛;姜皙的嘴唇在凉风中颤了颤,说:“姜添,你再讲一句。”
姜添满腹委屈地闭了嘴,生着气扭头去看江水了。
姜皙的脸颊在暮色中平静微白。太阳已彻底落下,山头只剩浅浅的霞。
江水无声流淌,两岸景色寂寞地划过。船上,有小贩经过,问要不要买个玉米。许城回头,摇了摇。
船行到江中心,暮色笼罩,许城观察她,见她脸色无恙,轻声:“姜皙。”
她正望着江水出神,倏然抬眸,眼神雾蒙蒙的,望他半晌才聚焦:“嗯?”
许城很淡地笑:“我一直想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
“肖谦。”
她垂眼:“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
“有什么好好奇的?”
他笑容浅浅:“你的丈夫,我怎么可能不好奇呢?”
春日傍晚,太阳一落,江上的寒气就上来了,皮肤上一片冰凉。
很久了,她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两个“很好”。
许城心是疼的,沉默许久,笑了笑:“那我是比不上了。”
姜皙不语,望着船头白浪翻滚。
其实,许城无数次希望,肖谦是个好人,对她好,很好很好;可听到她明确笃定地给出这么一个答案,他的心又像是挨了一闷拳。
怕那人对她不好,让她受苦;又怕对她太好,致她感情太深。
他果然不是个好人。
姜皙想起他今天来的目的:“你有什么事啊?”
“啊?”
“你不是说有事讲吗?”
“哦。”他回神,“这几天,天湖区公安可能会联系你。”许城简要讲了明图湾的事,说袭击她的幕后人还牵扯在其他案件里,“你到时有什么答什么。不用害怕。”
姜皙眉心微蹙。
“怎么了?”
“关于姜家的事,我要说吗?”
“姜皙,我不能教你这些。”他停了一下,“看你自己。”
姜皙点点头。
许城又郑重道:“还有件事。”
“什么?”
“你清明要不要跟我回趟江州?”
“啊?”
“今天接到江州殡仪馆电话,他们要搬迁了,存放的骨灰最好去领回来,怕中途损毁。”
姜皙的目光一瞬像凝聚了力量,变成了实体,紧紧攥住他。
“你哥哥……清明可以动土,这次回去,让他入土为安吧。”
姜皙的眼睛在风中发红:“他还在吗?我以为被扔了。”
“他是你哥哥,我怎么可能乱扔?”
她飞速转过头去,但许城还是看见一大颗泪珠从她下巴上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