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chapter 71
chapter 71
誉城, 白塔区东南角青君山峦一处休闲庭院内,春花仍盛。
邱斯承端坐茶室内,有条不紊地泡着茶。
木门拉开, 立在室外的杨建铭恭敬低头。来人大步踱进来,坐到茶桌对面, 淡哼一声:“邱总兴致好,还有心情在这儿泡茶。”
邱斯承微笑:“上好的君山银针, 尝尝。”
他推过去一碗小小的玻璃盏。盏中, 茶水剔透。
来人无兴趣接那茶, 直截了当说:“压不多久了,舆情起来, 顶上已注意到这案子。各位压力都很大, 很快会移交市局。一旦到许城手里,不止你我,迟早所有人玩完。”
他皱紧眉, 也不知怎会在这个关头,突有大媒体报道这一串女性失踪案, 稿件写得太吸睛, 在社交媒体引发大规模讨论。
邱斯承捏着盏,饮一口了, 说:“我倒觉得, 就算真到了他那儿,也没那么严重。”
对方冷了脸:“这是我们的判断。”
“你们的判断?”邱斯承最厌恶这帮人时刻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架势,仿佛他混到誉城商界一手遮天的位置在他们眼里却依然只是条狗, “让我去花钱拉拢。结果呢?人家当个屁。”
对面的人面色不改:“你当初可一句反对没有,还加了码。”
邱斯承闭了嘴。
他以为他们都了解人性。
人性不就该是贪婪腐堕的么?
对,在追逐真相、打击罪恶等一切高大上的信念面前, 那颗心是真的。但,利用便利,收取好处,这颗心也是真的。
人性就该是这样黑白混杂。怎可能有人面对如此巨量诱惑,不为所动?何况,那甚至只是个口子,等待着的是不尽的金山银山。
那时,邱斯承激动,期待,甚至兴奋地等着看许城沾上铜臭脏污。
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将金额翻了倍。可没想到,如此厚重的敲门砖,没能砸开那道防线。
江州那地方烂到生疮。可方信平、李知渠这样的警察,居然还能出第三个!
对面冷声:“你这些年,好处捞得不少。做好你该做的事。不然高楼垮塌,砸死的第一个是你。”
邱斯承冷笑:“我死也得拉上垫背的。”
“垫背?你别太高看自己。”对方拂袖而去。
桌上那杯茶,分文未动。
邱斯承脸上的笑僵如同冷掉的油垢。
很奇怪,现在无论各个方面、各条线索,各个看似不相关的地方,却到处有许城的身影。
那感觉像一张蛛网,看着很细,不堪一击,可四顾之下,哪里都是蛛丝。
有时,他感觉,许城似乎故意让他有所察觉。可他始终没来探问,连个寒暄都无。又像是他想多了,明图湾、舆论,或许都是巧合。
想到这儿,他蓦地又有点兴奋;开始好奇,这场对决谁能成赢家。
*
姜皙下楼前,又到穿衣镜前看了看自己。
姜添在一旁看书,抬起头:“姐姐,很漂亮了。你看好多遍了。”
姜皙扭过头去,又说:“你真不去?”
姜添摇头。
“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姜皙坐到玄关处换鞋,说,“不许给任何人开门。”
“嗯。”
在一起没几天,许城就要带她和他朋友吃饭。
姜皙有点紧张,但许城说都是最好的朋友。
有人敲门。姜皙辨得出他敲门声,才换了一只鞋,就去开门:“怎么还跑上来一趟?”
“来接你啊……”许城目光撞在她脸上,停留几秒,又上下打量她一遭,视线再回她眼中时,带了情深的意味。
姜皙今天化了淡妆,她皮肤本就白润,粉底上得不多。但描了细眉,涂了并不过分的眼线,衬得眉眼如远山澄水般清婉。
一抹粉色唇彩将樱桃小口抹得莹润饱满,凝艳欲滴。
乌发光洁地盘起,一字领的掐腰白色蓬摆连衣裙,露出清秀纤长的脖颈。
姜皙被他直白的眼神看得略紧张了:“怎么了?”
许城说:“姜皙,你好美哦。”
她羞涩低头,要去穿剩下那只鞋,许城已蹲下身,握住她左小腿,悉心将假肢穿进鞋里。
他蹲在地上,扭头嗅嗅她裙摆:“有香味。”
她羞得轻打他一下,压低声音:“别闻了,让人看见,你像条大狗。”
里头,姜添好奇:“哪里有狗狗?”
两人对视一眼,笑容无声绽放。
许城跟姜添打了声招呼,牵姜皙出门。到了楼梯口,他将她横抱起下楼。
自从在一起,上下楼他都要抱她,非说她腿疼。
姜皙一开始不肯,拗不过他,就放任了。
只是半路碰上邻居,姜皙羞得不行,将脸埋进他怀里。
*
聚餐地在许城大学时常去的江州鱼馆。
老板娘见他牵着姜皙进来,热情迎客:“今天你最先到,包间给你们留好啦,有街景的那间。”
许城笑:“谢谢老板娘。”
老板娘目光在姜皙身上停留,再看许城时,对他眨了眨眼,做口型:「女朋友啊?」
许城笑得春风得意,点了点头,说:“先进去了。”
“诶。”
姜皙问:“你跟这家老板很熟?”
“嗯。跟杜宇康余家祥他们来这儿吃了好多年了。”许城说,“老板娘连几个女朋友都认识。余家祥的变了两三个,杜宇康一直没变。”
鱼馆大厅看着简单,但包间装修不错。大小适中的六人圆桌,一面大玻璃对着繁华大街,街旁整排高大的黄葛树。
姜皙说:“那你呢?”
许城刚给她拉开一把椅子:“我什么?”
姜皙却没继续说,坐了下来。
许城坐到她旁边,想了想,瞧她:“女朋友?”
“嗯。”
“之前谈过一个。”许城没打算隐瞒,回忆了下,“不过没带来过这儿。”
许城一只脚踩在她椅子横杠上,凑近了,歪着头觑她:“怎么,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姜皙摇头:“没有。”
“真没有了?”
她说:“那我不想在这里说。”
“那你想在哪儿说?”他离她很近,似能闻到她唇膏淡淡的甜香气,原本还瞧着她的眼睛,目光一垂,落在她粉嘟嘟的嘴唇上,问,“你唇膏是水蜜桃味?”
“不是啊,没有味道。”
“我怎么闻到了水蜜桃味?”
“你幻觉了。”
“不信。”许城脖子一伸,鼻尖凑到她唇边,戳到她面颊。
虚掩的包间门外有人走过,姜皙以为他朋友来了,惊得赶紧推了他一下。
许城肩膀晃了晃,人坐得四平八稳,瞟了眼门外了,对她说:“真的,你脸上有香味。身上也有。”
姜皙见他目光浓浓的落到她胸口了,怕他又要来嗅,往后避了避,说:“乱讲,我又不是桃子。”
许城手搭在她细腰上,正经了半点,说:“今天就杜宇康和余家祥,都是最好的朋友。你不用紧张。余家祥老婆出差了,不来。杜宇康带他准老婆杨苏。上次餐厅那个。”
正说着,走廊外传来女生明快的笑闹声,许城说:“来了。”
“许队大忙人一个,今天有空请吃饭啊!”杨苏走进来,朗笑道,“杜宇康说你交了女朋友专门来嘚瑟的……”
杨苏一见姜皙,哇一大声:“许城你行啊!真把她追到了,我那天在餐厅就看你不对!一顿饭心思全在她身上。”
姜皙被她闹得脸通红,微笑算是打招呼。
许城给姜皙一一介绍他们,又正式地说:“各位,这我女朋友,程西江。”
杜宇康微笑,只当不知。
余家祥很讶异:“你不是上次霸凌案那个‘人美心善’吗?”
姜皙:??
余家祥解释:“你来我们那儿录过笔录后,大家都叫你‘人美心善’。”
余家祥在局里叫许城许队,私下直接叫许城:“你这‘利用职务之便’啊!”
几人笑成一团。杜宇康捉了杨苏,摁她坐下。
点了菜,杨苏说想喝点酒。
许城今天特意没开车,说可以喝点。
杨苏眼睛亮晶晶看着姜皙,问:“西江,你哪儿人啊?”
姜皙卡了下壳,说:“江城的。”
“是不是离江州不太远?”
“嗯。”
“你来誉城多久啦?”
“一年多了。”
“你——”
杜宇康叉了块瓜往她嘴里塞:“你调查户口呢真是!人家怎么没调查你?”
杨苏嚼着瓜,热情地说:“西江,你也可以问我呀。聊天嘛。”
姜皙柔和地笑了笑,说:“我知道的。”
许城喝着茶水,但一直注意着她,也是发现她并没有不适或紧张,所以没插话。
服务员来上菜。余家祥问起杜宇康二人婚礼和买房的事。
许城给姜皙舀了碗鱼汤,说:“这他们家特色,江州风味的,你尝尝。”
姜皙舀了勺鱼汤,果然美味,鱼肉也鲜嫩清香。
杜宇康倒上酒,说:“是不是得碰一个,祝许城脱单。”
许城拆了盒酸奶给姜皙。
杨苏问:“西江不喝酒呀?”
姜皙摇头。
许城说:“她沾酒就醉。”
杜宇康说:“那就别喝了。酸奶也一样。来,举杯。”
“等一下。”杨苏忽然忍不住狂笑,竟从袋子里拿出个大蛋糕,哈哈道,“我跟杜宇康专门买的,庆祝脱单蛋糕!”
许城无语:“要不要这么夸张?”
“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夸张!”杨苏和杜宇康把盒子解开,蛋糕上满屏大字:「老光棍许城再也不是单身狗!」
一阵爆笑。
姜皙都没忍住笑得露出牙齿,挽住许城,脸埋在他手臂上笑得脖子通红。
“许个愿吧许城。”杜宇康还有模有样地插了个蜡烛。
“这一时半会儿的……”许城还真想不到什么愿望,他看了眼姜皙,看着众人举起的酒杯,又看看窗外的车水马龙,说,“那就许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吧。”
众人一愣,继而大笑:“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碰了杯,坐下。
杜宇康对姜皙说:“西江,碰上这么个公家脑的人,是不是挺无语的。”
姜皙说:“我觉得挺好的啊。他一直就这样。”
“你们才认识多久?”余家祥无心地说,“不过,他确实一直就这样。”
姜皙莫名紧张了下,许城的手在桌下摁在她腿上,示意没事。
余家祥不知餐厅的事,问:“你们真因案子认识的啊,谁先喜欢的谁?”才说完又对许城说,“肯定你先喜欢,先追的她。”
姜皙好奇:“为什么?”
余家祥笑:“他这人,要是别人喜欢就能追到,至于单身那么久?真是白长这么张脸了。”
杨苏插话:“我之前一度以为他同性恋,还怀疑他是不是盯上杜宇康了。”
桌上三个男人差点喷饭。
许城说:“我谢谢你!”
杜宇康叫:“杨苏你别脑子里什么粑粑话都往外吐,我要钻地洞了。”
余家祥说:“许城是个工作狂,一直事业心挺重的。也不是不谈,就是要求很高。原来他喜欢温柔的。”
许城探头瞧姜皙:“你温柔吗?”
姜皙轻瞪了他一下。
“他终于脱单了,老友流下欣慰的泪水,哈哈哈哈。”
桌上几人玩笑起来。
许城没搭话了,夹了块糯米白糕到姜皙碗里,低声:“这个味道,你尝尝。”
他看她的眼神,像在交流秘密。
姜皙尝了一口,眼瞳稍稍瞪大,是很久前在江州下游小镇的美食街上,吃到的那个清甜软糯的味道。那天,她吃了好多从没吃过的小吃,还第一次吃了糖画儿。
许城知道她想起来了,眼睛弯了弯。
他一边照顾好她,又和朋友们聊起天来。虽然今天他请客,但他也不会让话题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余家祥聊着老婆最近工作变动,父母催生。杜宇康和杨苏则讲起买房的各种琐碎、准备婚礼时两家人的一堆意见。
时不时回忆起大学生活。
姜皙从几人言语中听到了许城大学的边边角角。
他生活很简单,学习、训练、实习。读书期间就跟着参与案件了,后来还读了在职研究生。他是一门心思扑在各类案件里的。用朋友们的话说,破案狂魔,工作机器。没有私人生活可言。
杜宇康杨苏跟他们不在一个大学,但学校离得不远,经常一起玩。
杜杨这对情侣,话尤其多,讲起大学时各种笑料,欢声不停。
姜皙一字不漏听着,想象着这俩人的大学恋爱,十年相伴的青春情谊,不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还想着,许城边跟朋友说笑着,边拿面皮卷着香干、雪菜、虾仁,将卷好的野菜卷放到她盘子里;又将最后一块白糕夹到她碗里——她自己是不好意思夹最后一块的。
正在聊天的杨苏注意到这细节,冲姜皙直笑。姜皙微红了脸。
许城说:“你俩这两年倒不怎么吵了。”
杜宇康说:“吵。只不过她不好意思再找你们评理了。”
余家祥:“敢情是这样,我说你俩怎么和谐了。”
杨苏拧眉:“难道你们不吵架吗?”看余家祥,“你别说,上月还吵得我们都知道了呢。西江,你们不吵呀?”
余家祥说:“这才多久,现在正甜蜜期呢。”
姜皙还是认真想了一下,说:“我们不怎么吵架。”
杨苏说:“西江,你看起来就好温柔,估计谁都跟你吵不起来。”
许城默默卷着又一个野菜卷,道:“是温柔。生起气了拗起来也是很吓人的。能把人逼疯。”
姜皙轻踢他一脚,他笑笑,把野菜卷放进她碗里。她好像很喜欢吃这个。
杨苏显然不信:“得了吧,就你还能被人逼疯了?认识你多少年了,从没见你失控过。情绪稳定得跟石头一样。”
杜宇康垂下眼皮,低头吃菜,没吭声。
杨苏想起她以前和杜宇康闹矛盾,都是许城分析安抚的,感慨道:“估计谁跟你也吵不起来,你那么理性。”
许城很淡地笑笑,转眸看姜皙。
姜皙正专心吃着她的野菜卷。很香。
许城瞧着,伸手轻捧起她下巴,姜皙一愣,他拇指把她嘴角的一粒芝麻抹了下去。
窗外,天色已黑。霓虹闪烁。
工作日的夜晚,车流如织。树荫灯影外,对面车道走走停停间,一辆黑车落下小半截车窗。
远看,餐馆的玻璃在夜色中像个橱窗。窗里的朋友们其乐融融,氛围亲密。
邱斯承一眼看到了姜皙。
今天的姜皙格外漂亮,像悉心装扮过的芭比小公主。
他摸着下巴,咂舌,还缺一个闪闪发光的公主王冠啊。
他看到许城一只手臂很自然地搭在姜皙椅子后背上,跟旁人说着话,手指却时不时碰碰摸摸姜皙的手臂。
姜皙很自然地被他触碰着,还会凑到他身边讲悄悄话;许城便低下头听,听着,会扬起笑意。
邱斯承冷看着两人交头接耳,而隔着玻璃窗,许城突然抬眸朝窗外看一眼,目光锐利。
刑警的直觉果然非同凡人。
恰在那一秒,前方路灯通行,邱斯承的车窗彻底升上去。车开走了。
邱斯承的脸罩在黑暗里,良久阴沉。等车过了路口,他才开口,问:“东西找到没?”
开车的杨建铭说:“没有。把婉莹姐……”望见后视镜里邱斯承阴鸷的眼神,改口,“把汪婉莹家搜了很多遍。到处都没有。我觉得……她可能是编的,跟你吵架,说的气话。”
邱斯承摸着手指,微笑:“你觉得可惜了?”
“没有。”杨建铭目视前方。
第72章 chapter 72
chapter 72
许城上班接到通知, 明图湾两具女尸案转到市公安刑警队负责。
许城吩咐余家祥小江他们联系各区县公安,将另几起女性失踪案的详细资料收集合并。汪婉莹的案卷材料也一并收来。
明图湾两具尸体已确定身份:去年6月失踪的毕业生陈頔,今年1月失踪的服装店老板艾丽。前者窒息而死, 后者钝器击头。
两人除了埋尸地相同,其他方面没有任何相似。区公安调查中也没发现重叠的社会关系。
而六年前的性工作者李沐云, 和今年2月失踪的美容店老板汪婉莹尚未找到。
许城下令继续在明图湾搜索;两具尸体合并为一案;在未出现明确线索前,汪婉莹单独成案, 且列为调查重点。
姚雨来局里重新做笔录, 许城亲自问询, 焦点在汪婉莹的神秘情人。
姚雨没见过对方。有次她去汪家玩,那男人来了。对方不许她带朋友到家里。汪婉莹便让姚雨藏在客房。那人只待几分钟就走了。
姚雨讲话没条理, 前一句还没讲完又开始说汪家很干净整齐。她有强迫症, 极爱洗衣服、搞收纳。
许城挑出重点,问:“男的待了几分钟就走?汪婉莹不是他情人吗?”
“对!我当时还开玩笑说,以为要打一炮。”姚雨口无遮拦, “可婉莹姐说那男的从来不在这儿做。都是她去找他。也不是他家。有个专门的地方。她说起这个就苦恼。说他什么都好,就是那方面不行。”
许城懂了。
做笔录的小湖没反应过来:“哪方面?”
“阳.痿, 早.泄。”
有次蒸桑拿, 姚雨发现汪婉莹身上全是伤。
汪婉莹那天喝多了酒,才哭诉, 说他那儿不行, 试了很多办法都没用。她一想到蓝屋顶的房子就害怕。他很变态,每次她都疼得要死。他还用各种脏话骂她,床上床下两个人。她越是惨, 他越兴奋。
姚雨要她离开他。她不肯,说他给她很多钱,她也正儿八经陪他最久。下了床, 对她还挺好的。
许城抬眉:“看到蓝屋顶的房子就害怕?”
姚雨回忆:“她喝了酒这么说的,应该是在打比方,童话里吃人的屋子?”
许城:“你上份笔录里说,汪婉莹失踪前要去旅游?”
“对。她说去海南。但走的前一天,说有东西落在我家,要我帮她保存。”
“什么东西?”
“说是一条雪花丝巾。可我从来没见她戴过。回去找了圈,家里也没有。”
“还有别的细节吗?”
“没了。”姚雨盯着许城几秒,忽然一拍脑袋,“还有件事。”
有天汪婉莹到姚雨家玩,刚好电视在放明图湾女尸的新闻。汪婉莹表情很奇怪,说肯定抓不到。
姚雨反驳,说要是到许警官手里,肯定能抓到。汪婉莹听说过姚雨的恩人警官,问他叫什么。
姚雨答:“许城。市公安的队长。”
汪婉莹就失了神,过了会儿,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许城问:“什么话?”
“他这人是挺好的。”
*
许城一从审讯室出来,就跟小湖说,叫余家祥立刻摸排誉城所有蓝色屋顶的别墅豪宅。
小湖纳闷:“这不是个比喻吗?”
许城道:“先查。另外,带人去姚雨的出租屋仔细搜,把任何跟雪花或丝巾有联系的东西带回来。”
“行。”
许城回到办公室,将天湖区送来的陈頔和艾丽的调查报告仔细检查一遍后,做了一大串批注。
两人的背景调查和相关人员走访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也没线索,但许城注意到了几个点。
陈頔的老师提到她“不准备考研了”;有位舍友说她“爱炫耀”。
至于服装店老板艾丽,在开店前没有任何工作记录。
而许城翻看服装店周边地图,发现陈頔大四就搬出去住了,她住的地方离艾丽的店直线距离不到500米。
许城将这部分批注交给小江去立即核实。
随后,他给易柏宇打了个电话,提醒他如果在查思乾的经济犯罪,注意邓坤这个人。
易柏宇愣了下,说他的确关注到了这个线索。
许城将姜家和邓坤曾经的合作方式告知,说很可能思乾也是同样模式。
易柏宇连声说感谢。
除了案子,许城并不想和他聊天,很快以工作忙为由挂断。
*
公交靠站;下午下过小雨,地面湿滑。姜皙下车时牵起姜添的手。
姜添把手抽回去,一板一眼地说:“姐姐,我是大人了。不用你牵了。”
姜皙一愣,好笑道:“那要是我怕滑倒,想牵你呢?”
姜添想想,手伸过来:“那你把我抓紧点。”
姜皙挽住他:“晚上想吃什么,你可以选一道菜。”
“许城哥哥要来吃饭吗?”
“嗯。不过他今天要加班。”
“许城哥哥每天要抓好多坏人。”
“对呀。”
“姐姐,我怕坏人。”姜添颤抖一下。
姜皙握住他的手:“添添不怕。现在坏人离我们很远。”
姜添摇头:“姐姐,许城哥哥说,要我保护你。”
姜皙愣了下。
“但我,没有保护过你。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做。”姜添说着,脑袋抽搐了下。
姜皙的心猛地像被重石撞击,差点儿没涌出泪。
她没法安慰他说没事,因为她的确怨怪过他。但她早就原谅了。
“都过去了,添添。”
“是吗?”
“嗯。”
“那好吧。那晚上,我想和许城哥哥,一起玩拼图。”
“好呀。”
经过卖小鱼的店,姜添又拖住姐姐的手,眼巴巴看她。
姜皙便让他进去看了会儿鱼。
他喜欢隔着玻璃缸看各色小鱼游弋,但不肯买。说家里没有很大的鱼缸。不喜欢小鱼装在巴掌大的缸里,很可怜。
他隔三差五过来看,有时姚雨陪他一起,一看就是几小时。
好在鱼店老板心善,知道姜添是特殊孩子,对他很温柔。
看完鱼,逛完菜市场,两人进了小区,往家走。
拐过一棵大树,还没到楼道口,姜皙看见了方筱仪,挎着包站在三米开外,目光不友善。
她扫了眼姜皙姜添手里的一堆菜,显然超过了两人的份量。
她不开口,姜皙也不说话,要擦肩而过时,方筱仪哼一声:“难怪刚装修好都不晾晾就搬家了,原来腾地方给你住。你知道天热气味重,他没住新家,跟一帮实习生新警察挤在警局宿舍吗?”
姜添的脑袋左转右转,疑惑地四周望,没找到和方筱仪对话的人。
姜皙把袋子递给姜添,说:“你先上楼,把蔬菜洗一下。水果放冰箱。其余不用你管。不要碰刀哦。”
“噢。”姜添乖乖走了。
姜皙问:“你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
方筱仪咬牙:“那你是不是该跟我说句对不起?”
姜皙身子微微紧绷,两秒后,声音很轻,也诚,说:“对不起。”
方筱仪一愣,狠狠道:“你不要觉得姜成辉他们死了就什么事儿都没了。他这种作恶多端的人,子子孙孙都会有报应!”
姜皙点了下头:“嗯。我知道。”
方筱仪气得不轻,怀疑她在讥讽自己。
她抬了下巴:“你们现在什么关系?”
话题陡转,姜皙有些莫名:“啊?”
“你和许城,什么关系?”
姜皙说:“你去问他吧。”
方筱仪凉笑:“你也心虚,没底气说出口?”
姜皙说:“没事我先走了。”
“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方筱仪的话拉住了姜皙的脚步,“他喜欢的是我姐姐那种明媚活泼的优秀女生。不是你这种。”她上下打量她,“你都看不见你和他之间各方面的差距吗?”
她目光落到姜皙的左脚上,姜皙平静说:“嗯,我只是个残疾,却让你这个健康人专程跑来宣示。”
“我不是这意思,别给我扣帽子。跟残疾没关系,是各方面不配。”
姜皙看她半刻,问:“有什么配不配?我靠自己养活自己,又不靠他。”
方筱仪发现这人完全不似她想的弱,甚至油盐不进,怒了:“可你害死我姐姐,害死他最爱的人,他恨你!”
“不是我害的。”
“那也是你们家!”
“所以我家人都有了报应惩罚。”
方筱仪说不过她,转而说:“他只是同情你,可怜你,对你有愧疚。他这个人就这样,不愿欠别人的。一点恩或愧,都要成倍地还。”
姜皙淡淡的,说:“是吗?那就让他一直愧疚吧。最好愧疚一辈子,守着我一辈子。”
“你……”方筱仪简直拿她没办法,讥讽,“行。我看你幸福多久。对了,我猜你不知道,他最早去见你,也是因为我姐姐想找线索,他去帮我姐姐的。”
姜皙抿着唇,手指紧紧抠进塑料袋;可,许城说了的,他不记得喜欢过方筱舒,手指又松了点。
但这种话,她说不出口。方筱舒已经死了,她不想伤害她。
过几秒,她缓声说:“方筱仪,我不是姜成辉的亲生女儿,他对我不好。把我关在姜家,没接受过正常教育,也没有社交。姜家倒后,我都不知道怎么生存。这些年我四处漂泊,带着自闭症的弟弟在最底层摸爬滚打,这样,你心里会不会好受点?”
方筱仪吃了一惊,眼睛瞪得铜铃大;她没想到姜皙会突然示弱,更没想到她说的话会对自己起作用。
“你……你说的,真的假的?”
“真的。”姜皙很简单地说了这些年去过的地方、做过的工作。她都不用描述过多,大锅饭、清洁工、保洁、地摊,随便几个字,都够了。
方筱仪听完,又觉得她也可怜,愤恨地说:“姜成辉他还是不是个人啊?他简直是个畜生!他死得太容易了,就该受够一百种酷刑!”
姜皙垂眼,要走;方筱仪这回语气好了点,还有点难为情,但:“许城是警察,可你的身份就是姜家女儿,你们不可能的。”
姜皙头也不回离去。
*
许城上楼敲门,是姜添开的门。姜皙在厨房炖汤。
许城一进屋就直奔厨房,从背后抱住她的腰,俯身将下巴搭在她肩膀上,笑问:“做什么好吃的?”
姜皙身子微微紧了下,又很快放松,说:“山药玉米排骨汤。”
“好香啊。”他抱着她,轻轻摇了摇。
自从在一起,他任何时候都要黏贴在她身上,仿佛她是块专门吸他的人形磁铁。
许城拿嘴唇碰碰她脖子,她痒得缩了缩。
他松开她,去池边洗了手,切牛肉:“块还是丝?”
姜皙说:“丝。”
刀在砧板上夺夺响:“今天上班累吗?”
“不累啊。客人走得早。你呢?”
“一切都好。”许城想起案子,心里凛了凛。
他很快把肉切好,她将肉丝抓到碗里,放调料腌制。
许城说:“丝瓜怎么弄?”
“鸡蛋汤。”
他将丝瓜从水盆里捞起,刨皮。
姜皙已将牛肉和佐料抓匀,脱了一次性手套扔垃圾桶里。她靠在一旁看他的侧影,长条的绿色丝瓜皮飞旋在水盆中。
“你那新房装修了都没晾过吧?再怎么都得过个夏天。”
夏天温度高,甲醛跑出来了才能住。
许城顿了下,继续刨丝瓜,说了实话:“我住单位宿舍,最近案子忙,还省时间了。”
“你一个刑警队长,跟实习生挤一起不合适吧……”
许城将处理好的丝瓜放砧板上,拿纸巾擦干净了手。他小心瞄一眼客厅里看动画片的姜添,关上厨房门。
电视机的卡通声音隐匿下去,灶台上汤锅汩汩。
他低眸看她,眼睛里笑意闪闪:“你想我搬过来?”
姜皙愣了愣,低头:“亚琪姐的小区里也有房子租,我想要不——”
“你去别的地方我不放心。”
姜皙还要说什么,许城:“我说了你不准走。”
面前的人没声儿了。
许城牵起她的双手,他的手刚在冷水里浸过,微凉。
姜皙抬眸望他。
他表情认真:“姜皙,你到底在别扭什么?”
“我?”
他拇指肚来回轻抚她手背:“在一起后,我总觉得你有时,有点不自在。”
姜皙自觉挺克制的,没有表现出来过,但他还是察觉了。
她瓮声:“我不喜欢你对我觉得亏欠。”
他不想应付地答好,叉开腿站着,让视线降低,直视她的眼:“这事我们不是早讨论过吗?姜皙,喜欢本身,就是常觉亏欠啊。”
她哑口了下,说:“我是说以前的事,许城,你不欠我的。其实,是姜家欠你的。”
“我知道。你都说过。其实,那些都过去了。”他想了下,挑出问题的根本所在,“你觉得我不喜欢你?”
姜皙不吭声。
也不是这意思,可她没法和他说,因为她也对肖谦亏欠过。
许城则默然。
他想起她原先那对谁都毫不设防、坦然赤诚的样子,尤其对他。她是把她世界里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捧给他的。
是他的欺骗,摧毁了她整个的信任和纯真。
他握紧她的手,一字一句:“姜皙,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姜皙心霎时漏了一拍,目光像只小手一样抓紧了他。
过两秒,她轻掀开他的手,走去水池边:“反正你嘴巴最会哄人。”
这话说得,有点儿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撒娇了。
许城无声笑开,跟过去,探头问:“那要怎么样才是喜欢?”
姜皙问:“你喜欢我什么?”
许城反问:“那你喜欢我什么?”
姜皙微怒:“我先问的!”
许城看她半晌,笑容愈发漾开了,忍不住要抱她。
“又抱!”她扭身,“不许抱。”
许城才不管,面对面把她抱紧了,飞快亲了下她鼻子:“喜欢你刚要咬人的样子;喜欢你现在被我亲了有点恼羞成怒的样子;每一秒的样子,不管怎么变,都喜欢,这够吗?不够我再想想。”
她的脸愈发红,推开他:“谁跟你说这些?”
“姜皙,喜欢你,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又不是买菜,生菜就喜欢,甘蓝就不喜欢。也不是挑西瓜,非得选敲起来脆脆响的。”许城说着,拿手指咚地敲了敲她脑门。
她伸手打他,他捞住她手臂,再次将她带到怀里抱住。
姜皙趴在他胸膛上,未来得及说什么,许城牵起她右手,摁在他心口的位置。掌心下,男人的心跳蓬勃而有力,仿佛每次搏动都诉说着深情。
她的心忽地就安静了。
玉米汤的香味在小小的厨房里扩散,温度也在一方室内蒸腾升高。
她小声:“许城。”
“嗯?”
“我还是觉得,你住在宿舍不好。”
许城刚要说什么,她抬头,目色清润:“住这儿吧。”
他一愣,笑容放大,猛地亲上她的唇,亲了三分钟。
要不是玉米汤溢出来,他想亲十分钟。
*
晚上,许城陪姜添在茶几边玩拼图,姜皙在餐桌边写作业。
快十点,拼图完成。姜添去洗漱,姜皙也收了课本,回房间收拾衣物。
许城跟她进去,关上房门。姜皙站在衣柜边挂衣服,见是他进来,继续手上的事。
许城坐到床边,追望着她的身影,看她关上柜门,去梳妆台边收拾零碎物件。她的护肤品很简单,就那几样。
他想,等哪个周末不加班了陪她去逛商场,多买点。要换季了,她夏天的衣服也该买了。
她收好又去拉窗帘,他目光自然就又追着走,她回头:“你总看我干什么?”
许城眼睛清亮:“就觉得,挺好的。”
能坐在她卧室的床上,静静看着她捣鼓着琐碎的生活碎片。
姜皙亦懂了,静然望着他。
卧室里的灯光是温馨的暖黄,照得他的黑眼睛乌清清的。
许城朝她伸手,她将手递过去,人顺势被牵引到他怀里,坐到他一条腿上。
他手指轻抚着她的腰,说:“怎么一直不见你画画了?”他其实注意到了她准备文化考试的书。
“我一般白天画,你在上班,就没看到。”她垂眸。
“准备考美院吗?”许城说,“我一直觉得你画画很好,以后能做画师,甚至画家。”
姜皙直视他,问:“你希望我是画家,而不是餐厅服务生?”
许城说:“你做什么都可以。我就希望你能做你喜欢的事。画画不是你喜欢的吗?就当让自己开心,也行。”
“嗯,好吧。”
许城没说话了,静望着她,眼睛里情欲弥漫。她被他炙热的目光看得心跳加速,垂下眼去,他的唇已贴覆到她嘴唇上,轻含辗转。
姜皙瑟瑟地缩起脖子,腰肢被他一手圈紧,紧贴去他腹部。他另一手握住她后脑勺,沿着脖颈抚摸到她脸颊边,捧着她的脸,忘情地亲吻,舌尖扫着她的贝齿,紧吮着她的唇舌。
姜皙被他吻得头晕目眩,血液开始滋滋沸腾,男人的气息像漫天的雨扑向她。她的身体轻而易举地就有了强烈的反应,像湿透的软泥。
她不可自抑地发出一丝呜咽,落在许城耳畔,他整个人激了一遭,翻身将她压到床上。
姜皙感受到他的心跳强烈,男人的手掌心在快速升温,握在她腰上,烫得她浑身发颤;。
他轻车熟路,
而姜皙脑子里忽然窜起一阵深入骨髓的愧疚、羞耻与悲伤,本能地抓住他手臂,呜叫:“不要——”
许城骤然停下,姜皙面颊潮红,双目清润而凌乱地望着他。
她在过去,曾长久地羞耻于那个或许被利用的初夜,经年沉浸于肖谦死后她的愧对与伤悲,甚至一度转为对许城的恨。多年心结凝在其中,虽已缓和,虽知晓他现在爱她,但她还是没法立即接受他;至少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
在一起后的这段时间,他循序渐进地试过几次,还是不行。
她眼泪落下来:“对不起——”
许城低头吻她的眼睛:“是我的错。对不起。是我太心急。”
他猜测,她接受了现在的他,但对过去仍有丝介怀。
他的错,是他先欺骗、辜负了她坚定、赤诚而毫无保留的爱。
偏偏在“过去”这点上,他不知如何安抚解释,也绝不想敷衍欺骗——虽重逢后,他越来越觉得,少年时期,他一定是喜欢她的。可记忆中关于当初,那清晰的情感,的确是深入骨髓的愧疚。也是那份愧太过彻骨,叫他很长时间都记着她。
他不能以一哄了之的心态去对待她最在意的事,更不能欺瞒地说他早在那时就已爱她到不行。
许城躺下去,将她紧揽进怀里,温柔亲吻她的头发:“对不起。姜皙,日子还长,我们慢慢来。对不起……”
第73章 chapter 73
chapter 73
深城和江州那边有了进展, 两地警方联合,在华北某县级市抓到了跟董奇在同一工地上打工的人。
他起初不承认,但在董奇的对峙、江州的尸骨证据及深城警方审讯下, 吐了个名字——杨建锋。
他跟杨建锋是远亲,多年前关系不错。有次闹矛盾打架, 杨建锋逞能地抖落出这事儿,说帮老板消灾, 杀了个警察。
他当时没放心上, 后杨家弟兄去外地发展, 再不回老家。而他去深城打工,此事彻底抛诸脑后。
至于为何躲起来。他表示:杨建锋找到他, 说他闯祸了;还给了他一笔钱, 叫他逃走。要是被抓到就杀他全家。
他才反应过来——是真杀人了。
电话里,卢思源很纳闷地问许城:“杨建锋哪儿来的风声?董奇提供线索的事,我可没跟任何人讲。”
许城淡淡:“谁知道呢。”
当日, 誉城、江州两地警方正式对杨建锋实施追捕。
但许城直觉,杨建峰会回誉城。思索后, 他没再委托派出所, 而是叫老勇留意他那相好美菱的理发店。
另外,他派阿刀去了趟涪川。阿刀很快寻到杨建铭前女友计桃桃的踪迹。
果然如许城所料, 她有个父不详的孩子, 正上幼儿园。年纪与她离开誉城的时间相符。
许城叮嘱阿刀,切勿打草惊蛇。
与此同时,他带着队中警员和技术科人员重新去了趟汪婉莹家。
她家在天湖区一处不错的楼盘, 所在栋是小区楼王,层数也高。可见买房的人经济优渥。
汪婉莹一人住三室两厅,欧式装修, 富丽堂皇;收拾得很干净整洁,台面上没有多余的物件。
技术科人员正四处寻找、提取痕迹,几位警员有序翻找着各类物件。
区公安已来检查过几遍,记录显示:没有提取到除汪婉莹和保洁阿姨以外的其他生物痕迹,也没找到可疑物品。
许城穿鞋套过客厅,见余家祥在翻阳台上的柜子,问:“蓝屋顶的房子查得怎么样?”
“按你说的,找别墅,要楼距远,隔音好的。小海他们这两天实地走访,快了。”
许城看了眼偌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繁华的誉城天湖区中心。
他扫一眼客厅和阳台,看到阳台角落里几盆花,目光定住。余家祥随他看过去,汪婉莹养了几盆月季,无精打采的。
余家祥:“是不是忘记浇水了?”
许城蹙着眉,这花在蔫之前开得很好,松了土,也湿润。
张旸在主卧衣帽间,见他进来,说:“还没新发现。不过我们自己检查一遍,心里也有底。”
衣帽间很大,玻璃柜里摆满了奢侈品。
许城戴上手套,蹲下拉开抽屉,满屉的珠宝首饰和手表。
张旸咋舌:“真够有钱的。”
许城看了看,站起身:“你觉不觉得怪怪的?”
“哪里怪?”
“你看项链。前面几条摆得很整齐,后面很乱,缠到一起了。手镯也是,这几个椭圆形,一会儿横放,一会儿竖放。姚雨说,汪婉莹有强迫症,很爱收纳。”
张旸嘶一声:“是不是区公安的同事翻东西,碰到了?”
许城朝外面唤了声:“小江,原始照片。”
小江很快递来一摞档案照,也是混乱的。
张旸说:“会不会随便放的?反正盒子整齐就行。”
许城不言,打开衣柜,上衣、裤子、外套、大衣,所有衣服都按类别叠放或悬挂着。但有那么几件像站错了地方。一件外套挂进裤子堆里,一件毛呢大衣钻进一排连衣裙中。
张旸皱了眉。
许城又拉开抽屉。
汪婉莹擅收纳,大抽屉里放置着几个专门的小格子收纳盒,袜子、内裤一卷卷插在小格里。但同样,一堆袜子蜂巢里出现一条内裤卷。
张旸纳闷:“她是不是失踪前几天,心理压力很大?”
许城没回答。他注意到汪婉莹还有个专门挂新衣的地方,有些吊牌没摘,他翻看了几张吊牌,说:“张旸。”
张旸上前一看,愣了下。
许城不言,从衣帽间走回卧室,扫视屋内一切,不放过每个角落。直到,他看着床角,地板颜色不对,床一侧的地板上有一条细长的印记,比周围要新。
许城:“床被移动过。核实一下。”
几个警员凑来一看,随即将床角一抬。果然,床的另一侧,床身和地上的印记对不上。
许城说:“床很重。不可能是汪婉莹自己把床撞移动了。而且,平移痕迹很整齐。”
“有人搬动过?”
许城已有猜想,他直奔阳台,蹲下去检查花儿。
张旸跟过来,奇怪:“土松得挺好的,花儿怎么蔫了?”
许城忽然将花盆倒过来,哗啦一下,花儿跟满盆松散的泥土全泼了出来。
张旸猝不及防往后一躲,愣道:“这……怎么……”
“有人来翻找过东西。找得极其仔细。”许城说,“这东西绝对很重要。也是汪婉莹的死因。”
*
但姚雨的家已搜查过,并没有所谓的雪花丝巾或相关物件。
许城皱着眉,刚回到局里,得到一条消息。
昨晚,调查记者祝飞在安康路与两名醉鬼发生冲突,被捅死。案件由兰桂区公安侦办。案发后一小时,两名嫌疑人在高速路上被抓获。
两人称酒后放纵,争吵下情绪激动,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案件后续还在侦办中。
许城得知这消息不到半小时,接到蒋青岚电话。
她非常激动愤怒,说一定是思乾集团恶意报复;又说祝飞的老婆刚生小孩,犯罪分子丧心病狂。
许城等她诉完,告诉她这案子管辖权在兰桂区,且嫌疑人已抓获。以他对兰桂区公安办事风格的了解:“他们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你节哀,等警方调查。”
安抚完蒋青岚,许城望向窗外,天空阴霾。
他没见过祝飞,只听过他名字。一个不畏强.暴,揭发黑暗,为民发声的调查记者。
这样的调查记者,学生时代的许城在报纸上见过许多。
那是一股振奋人心的民间力量。如今随着自媒体发展,纸媒凋落,调查记者群体急速缩减。像上个时代那样为民请命深入虎穴的记者,濒临绝种。
今天,又少了一个。
他没太多时间缅怀,就收到队里递交上来的蓝屋顶房子的报告。
考虑到空间大、豪华、隔音、私密等要素,小海等人摸排后,最终锁定白塔区近南湖的一处超豪华私人庄园。
庄园占地面积巨大,密度极低,植被丰富假山流水,私密性极高。房屋是欧式建筑,房顶建成为蓝色穹顶。
小海说:“那地儿是真奢侈,有钱人可真他妈有钱啊。”
偌大小区只有27栋私宅,业主名单一目了然。许城一眼看到了邱斯承的名字。
许城拿了报告去见范文东,后者瞧上一眼:“你怀疑谁?”
“邱斯承。”
“为什么?”
“据姚雨描述,汪婉莹的情人有性功能障碍。”
范文东卡壳两秒,纳闷:“邱斯承有性功能障碍?你怎么知道?”
许城停了半刻。
他昨天刚问过姜皙,姜家起火那天,邱斯承有没有……姜皙摇头。
“线人。”许城简短说,“另外,汪婉莹在江州就认识邱斯承,他们在同一家会所共事过。两人同一时间来誉城。邱斯承完全符合姚雨对汪婉莹情人的认知:已婚,不正当关系,社会地位高,财力丰厚。他有重大嫌疑。”
市公安接手此案后,在明图湾进行大规模搜索,上周又找到一具白骨,后证明是六年前失踪的性工作者李沐云。
而李沐云曾在思域工作过。
至此,明图湾三具尸体。汪婉莹则下落不明。
如串联到一起,李沐云、陈頔、艾丽、汪婉莹的背景、长相、身形相差极大。
李沐云是确定的性工作者,汪婉莹有嫌疑,艾丽是服装店老板,陈頔是高校毕业生。
虽差异大,但相同的埋尸地不可能仅为巧合。
许城认为,汪婉莹死得晚,那时明图湾已成焦点,导致她被埋去了别地。
“艾丽的服装店,离陈頔家很近;另外,在汪婉莹家里发现了在艾丽服装店买的衣服。”
范文东思考:“明图湾的案子,你也怀疑邱斯承?你还是认为,这些失踪案,背后都是一个人?”
“不止……”许城随后又说了一句话。
范文东惊得瞪眼。
许城说:“我要传唤邱斯承。”
范文东眉心拧成疙瘩,考虑良久,说按程序,搜查令批不下来。思乾是大集团,社会关系在誉城盘根错节。传邱斯承来接受调查,得使一番力气。他明天给他回复。
范文东说完,叮嘱:“这案子我得跟上面报备,往后每一步行动,你全程跟我同步。”
“好。”许城目光冷定,“我刚跟你说的最后一件事,先别跟任何人讲。报备了,就有风声漏出去。等我见了邱斯承,再说。”
“行。”
*
下了大雨。
许城撑着把伞,蹲在警局篮球场旁的石阶上接老勇的电话。
办公室隔墙有耳,而座机公号都有录音。
老勇说,目前尚未发现杨建锋行踪。许城交代耐心等着,杨建锋这种缺乏存在感的人,一定会回到熟悉的环境和喜欢的女人身边。等他出现,第一时间通知,否则,他会被杀。
老勇纳闷:“谁杀他?”
“邱斯承。”
“不会吧。邱斯承对杨家兄弟很义气,十多年弟兄了。他会杀他?”
“他不想,但由不得他。他上面那人会持续逼他。那人最谨慎,也最狠。”
老勇沉默。
许城:“他再怎么不想,汪婉莹不也死了?”
才挂断电话,小江发消息过来,是根据许城批注重新调查的陈頔、艾丽社会关系报告。
许城歪头将伞柄夹在肩上,点开文档,迅速滑动。
艾丽在开店前多年,收入异常,长期有不明来源的入账。
陈頔的老师说,她在大四初期放弃了考研。那个说她“炫耀”的舍友反映,她实习后买了好些奢侈品。
小江查出,陈頔所谓“实习”,是在思乾旗下金融公司前台,工资不高。且不到一周就离职了。距她去世,中间近一年。
几丝雨丝漂溅在屏幕上,许城没工夫管,快速滑动手机屏,忽停下。
那同学还说,陈頔在临近毕业前,敷衍地准备过市考。她们专业是生物,可她要考政法方向的某岗位。很有信心的样子。
许城立刻找出去年誉城的市考简章,从数千个岗位中查找各级政法委、法院、纪委、检察院的岗位,终于在某单位名录下找到一个限年龄、生物专业、本科、无党派、籍贯xx县、女性的萝卜坑职位。
那是许城常打交道的部门,单位名长长一行,在满屏密集的文字里,格外扎眼。
许城其实并不意外。他早料到,直接跟邱斯承接触的那人,没那么大能耐,他上面,还有更高的。
大雨不断拍打在伞面上,咄咄作响。
手机屏幕暗下去,雨丝分散在屏幕上,映着伞下许城黑色的眉眼。
许城低下头,无意识地转动伞柄,雨水在伞边飞旋,在他脚底哗哗沿着台阶流淌。
他什么也没想。想多了,血红的心会染灰。
风一吹,伞柄歪了一下。许城将伞扶正,扭头看不远处的公安大楼,雨水像厚厚的纱帘。
他起身,朝那儿走去。
*
姜皙今天晚班。许城刚好也加班,正好开车去接姜皙下班,再去接添添。
车停在江边停车场,临江梧桐餐厅的轮船在夜里灯光璀璨,像个漂亮的玩具屋。小小的人影在甲板上、船舱里穿梭,珠光宝气的。
餐厅离岸有一段长栈道,不算太近。但许城定睛看了会儿,很快就从某个发光的窗口辨别出姜皙的剪影。
他不禁弯了弯唇。
已经十点了,但那桌客人没走,姜皙的下班时间也遭拖延。
许城不觉半点不耐烦,趴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她的小剪影,觉得她连影子都是可爱的。
他猜测她此刻会不会有点发呆,但以她温温的性格和一贯淡淡做事的风格,心里是绝对不会吐槽客人的。
又猜,她会不会想到此刻他已在外头等她。
就是那一秒,船上她的影子朝窗外望了一下,对着他的方向,定了五六秒,才又转过去。
许城笑容放大,手指轻快地敲了敲栏杆。江边春夜的风,从未如此沁心悠长。
以往,下班后的他,像一缕孤魂野鬼在城市游荡;而如今,夜也变成一座宽广又亮堂的游戏场。
又吹了二十分钟的清风,那桌客人终于走了。姜皙和同事迅速收拾桌子,随后消失在窗口。
那对客人走上岸,许城投去打量的一瞥,是一对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女,没有牵手,但眼神写着互相爱慕。
算了,不怪你们让我女朋友多站了半小时,也祝你们幸福。
又过十来分钟,姜皙下了船,许城插兜迎上去。她疾走上栈道,小跑了几步。
许城也加快脚步:“别跑啊,急什么?”
他朝她伸手,她抓住他的手迎上来,眼睛亮亮的:“等很久了吗?今天客人聊得比较久。”
“没有,才来一会儿。”许城牵紧她的手,往停车场走。
她嘀咕:“可我很早就看见你了。”
他心一动:“真看见了?”
“对啊。”她看了好多眼呢。站在船上,远远看见岸边他倚栏的影子,心就莫名甜丝丝的。
“脚痛吗?”
“还好。我这个假肢超级好。”姜皙蓦地想起易柏宇,心里磕巴了一下,坐上车,说,“做服务生的,背啊腿啊酸痛很正常。你工作天天到处跑,不一样也会这儿酸那儿痛吗?”
许城刚系好安全带,听言一笑:“有道理。”
她这人,向来不叫苦,心像江中流水,包容顺应一切,随着时节轨迹,缓缓地、头也不回地奔流。
姜皙正低头系安全带,许城食指勾勾她下巴,说:“诶,皙晳。”
姜皙扭头,许城凑过来,在她嘴唇上轻啄一下。
姜皙眨巴眨巴眼睛,他笑眼慢慢弯起,又轻轻贴上她的嘴唇,辗转含吮了一下。姜皙轻轻闭眼,亲吻着,又慢慢睁开。
他说:“你怎么是甜的?”
“刚偷吃了一颗青提。”姜皙的脸颊因亲吻闭气而绯红,忽然,“啊,对,我给你也‘偷’了一个!”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餐巾,捞出一颗圆滚滚的大青提。
许城低头咬进嘴里。
“好吃吗?”
“嗯。”
“你刚怎么叫我皙晳啊?”
“不知道。突然想这么叫。”
姜皙莫名:“哦。”
座位旁有个袋子,姜皙拎起来看,是一全套的护肤品。
许城开着车,说:“本来想带你去逛街买的,可最近太忙,等到我俩都有空不知什么时候。你先用着,哪天逛街了再去买。”
“这个,是不是有点贵啊?”
“没啊。”许城说,“我平时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他顺手拧开车载广播,调低音量。播音员絮絮念着听众来信,气氛温柔。
车沿着江边高速路奔驰,江水碎着波光,两岸高楼像聚集的星河。
许城忽说:“誉城夜景其实挺漂亮的。”
姜皙目不转睛望着挡风玻璃外的盛大星光,说:“你都看了那么多年,还会觉得跟初次一样美吗?”
“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心境。”前方弯道,许城轻转了下方向盘,说,“以前,你的位置是空的。”
广播切入一首歌的悠扬前奏,车刚好驶入一段隧道,姜皙扭头看他。
灿烂的隧道灯打过来,照亮许城棱廓分明的侧脸。车厢暖黄了一度,像旧胶卷上流淌的时光。他眉眼如山水,光线抚过他高挺的鼻梁和薄唇,他黑色的眼睛跟着时明时暗。面容安宁平和得出奇。
直到骤然驶出隧道,车厢暗下一度,男人的侧脸弧线在夜色中变得锋利。可表情依是说不出来的温柔。
也是那刻,beyond轻缓缠绵的歌声流淌出来,《喜欢你》。
许城扭头:“看我干什么?”
她说:“不行啊?”
“当然行。”他莞尔,说,“阿皙,你以后多看看我吧。我喜欢你看着我。”
像以前一样。
姜皙的心咚了一下,有点儿酸涩,但也很甜,像坠进蜜糖柠檬罐里:“嗯。”
前方转弯,盛大的江与城的夜景铺天盖地而来。她无意识地跟着哼起了歌,归家的路,安宁又放松了。
第74章 chapter 74
chapter 74
昨天下过雨, 今日是个大晴天。
午市开市前,姜皙上甲板做最后的检查,确认地板没一处水渍, 每张桌布都干净服帖,佐料瓶、餐巾纸都摆在合适的位置, 刀叉餐巾都齐整美观。
对讲机里传来招呼:“西江,VIP客人到, 坐甲板, 预留的外1号桌。”
“收到。”
姜皙走去前台, 摆上标准微笑,邱斯承西装革履地进来, 眼镜片后一双眼睛隐有笑意。
姜皙面不改色, 见他拎着奢侈品纸袋,伸手:“先生,我帮您。”
“不用。我不习惯让女士帮我拿东西。”他腔调讲得斯文。
“请跟我来。小心台阶。”
邱斯承随在她身后。临江梧桐的服务生换了春夏装, 一袭烟青色长袖旗袍,上绣浅碧色飞鹤。软缎贴着姜皙纤秾合度的身躯。腰臀的弧线, 随着她的步伐自然扭动着, 叫人心生旖旎。
裙摆下露出一截穿着丝袜的小腿,小半段假肢并不影响她腿部如玉的美感。
姜皙走到户外1号桌, 为他拉开餐椅。
邱斯承坐下, 解开西装扣子,舒适地靠在软椅里,欣赏着姜皙给他倒水。
她将水杯放在他右手边:“先生今天想用点什么?”
邱斯承指了指菜单上最贵的午市套餐。
“好的。需要酒水吗?”
“香槟。”
“好的。”
姜皙退下。邱斯承好整以暇地眺望着如青丝带的梧桐江, 江水如缎,像裹在美人身上的旗袍。
他将袋中盒子拿出,摆在餐桌上。
姜皙拿来冰桶和香槟, 在工作台上倒了一小杯端来,她对桌上的东西熟视无睹,将酒杯放好。
邱斯承翘着二郎腿,笑望她:“送你个礼物。”
姜皙没动,他打开盒子,光芒闪烁晃了姜皙的眼——一个镶满钻石的王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跟许城聚会穿的白裙子真漂亮,但缺了个王冠,我的小公主。”
姜皙心中一凛:“你跟踪我们?”
“我说碰巧你信吗?”邱斯承双手合十交叉,“当然,我要想跟踪,也轻而易举。”他下巴指指王冠,“戴上吧,小公主。”
姜皙说:“向先生讲解下我们餐厅的规定:如果客人落东西在这儿,会计入失物招领处。30天无人认领,无价值的扔掉,有价值的捐给慈善机构。”
邱斯承脸色变得难看。王冠价值不菲,她在这儿打工十年都赚不到。
他捧着白送给她,不提任何非分要求,只要她戴着给他看看。她竟也不肯。
他不知她是视金钱如粪土,还是视他如粪土。羞与辱,忌与恨像蛇吐的信子,在他心里滋滋疯长。
可他微微一笑,赞扬:“不愧是我喜欢的小公主。我现在真是……越发喜欢你了呢。”
姜皙抿唇,想走,但胸口的名牌将她钉在原地。
邱斯承瞧出她神色细微波动,得逞地勾唇笑,可手机铃声响了,他舒服地靠回椅背,瞟了眼姜皙旗袍开叉处的肌肤,笑着拿出手机,看见显示屏上的许城二字,笑容微凝。
他很快接起,老朋友般:“喂?许城。”
因这两个字,姜皙的目光迅速移过来。
邱斯承心头平生妒意,而那头说的话更叫他感觉不妙。但他不露声色地听完,配合地笑道:“有空。我会准时到。”
那边先挂了电话。
这通电话后,邱斯承出乎意料地静了。随着甲板上其他桌客人入座,他规矩了下去。
也没了心思,最后两道大菜都没吃就走了,带走了那枚王冠。
*
去市公安的路上,邱斯承拨了通电话出去,说他被传唤了。还是明图湾的事。
电话那头说:“律师带上了吗?”
“带了。”
那头叹了口气:“是怀疑你了。不过稳住就没事,走个流程。他没有确凿证据。”
“行。”
刚要挂电话,对方说:“谁给你打的电话?”
“许城。”
“那应该是他亲自审你。你少说话,让律师讲。态度好点儿,别招他惹他。”
邱斯承没接话。
对方严肃了:“现在不是你较劲的时候。许城审讯功底扎实,眼睛也毒,你保不齐哪句话说错,哪个表情不对。”
“没证据,怕什么?”
“他要的不是证据。他知道问不出证据。他找你,只是要确定侦查方向。”
“什么意思?”
“他要核实他的怀疑。看你究竟有没有嫌疑,如果有,你参与了多少?你的缺口在哪儿?”
邱斯承拧紧了眉。
等他到市公安,律师已在门口等待。
两人进去登记,核验完身份,警员过来带人上楼。
刑警队日常不穿警服,所以办公区、办公室看着跟普通部门没什么两样,气氛并不肃穆。
但邱斯承经过办公区时,里头十几个刑警不约而同投来目光,不带任何感情的、笔直的目光。他发现,刑警的眼神是某种有力量的实体。
他猜测,这道注目礼是许城安排的,想无形中给他施压。
邱斯承松泛地冲某位女警微笑,但那女警不为所动,眼珠随着他的移动冷冷平移。
邱斯承走过办公区,松了松肩膀。
他被带到审讯室坐下。律师认为过来配合调查,不应选在审讯室,正要表达不满。刚才那位女警林小湖走进来,语调平平:“不好意思,今天各个办公室都没空,委屈邱总将就一下,没问题吧?”
律师要开口,邱斯承很自信从容地抬手一拦,冲小湖微笑:“没事。美女警官开口了,我们配合一下。”
林小湖:“请您对我的工作和性别有基本的尊重。您在工作中会被人轻浮地称之为帅哥老总吗?虽然您不帅。”
邱斯承脸色僵了僵,但马上从善如流地点头:“抱歉,我收回刚才的话。”
小湖:“请坐。”
邱斯承坐下后,看了眼一旁的黑色玻璃,不知此刻那头有多少人。
审讯室里灯光很暗,营造着一种压抑而压迫的感觉。
许城一直没来,而那女警很耐心地看着电脑,一言不发。走廊上时不时传来脚步声,每每有脚步靠近,却转入隔壁房间。
邱斯承知道这也是种心理战,用漫长的等待叫人心浮气躁。他慢慢轻敲着桌子,不缺耐心。
等了大概十分钟,律师看手表,认为该抗议施压时,虚掩的门被推开。
许城快步走进,关上门,他一眼没看房间另一头的邱斯承和律师,直奔女警的审讯桌这边,拉开椅子坐下,侧身看了眼女警电脑屏幕上的东西,看了大概二十来秒,指了指其中几个点。
两人无声地交流着外人不知的东西。女警点头,操作着鼠标和键盘。
邱斯承轻摸桌面,知晓这仍是一种施压策略。他很有把握地靠进椅子里,打算好好见识见识许城接下来要干什么。
他不惧不畏地看着对面年轻的刑侦队长。
他莫名想起老丈人的感慨,说生意做再大、再有钱也没用,人还是得有权。
这层认知,及此刻他满心防备而对面那人游刃有余的姿态,叫邱斯承内心突生一丛尖酸的情绪。
暗处,许城的脸更加立体了。男人看了都感叹帅气的一张脸。
姜皙是画画的,天生爱慕美好的东西,所以才喜欢他。
跟姜家的故事,跟她的纠缠,让许城成为了江州的一段传奇。
他至今比不过。再叱咤商海,却没有爱恨情仇、风云佳话,不够传奇色彩。
许城坐好了,看了眼面前的纸和笔,平视邱斯承,说:“我是市公安刑侦队长许城,身边这位是刑警林小湖。如果你对我们哪位有异议,可以提出。”
邱斯承说:“没有异议。”
小湖开口:“请问你是身份证号XXXXXXXXXXXXX,姓名邱斯承吗?”
邱斯承:“是。”
“是否有曾用名?”
“没有。”
“籍贯?”
“邻省江州市XX县。”
小湖问完了。
许城提问:“你在思乾集团的职位?”
“董事、总裁。”
“哪年进的思乾?”
“2006年。”
“一开始的职位?”
“经理。”邱斯承笑了下,“我那时跟老总的女儿结了婚,你们不都知道吗?”
许城也微笑:“走流程。”说着,看了眼律师,“律师觉得有不方便回答的问题,可以提醒邱总。没关系。”
他语气相当随意,律师礼貌笑了下。
“杨建铭、杨建锋俩堂兄弟是你的?”
“都是保镖跟司机。”
“从哪年开始?”
“2006年。”
“自己招的?”
“丈人给安排的。”
“他们是哪儿人?”
邱斯承回忆了一下:“闵齐市吧?”
“对他们了解深吗?”
邱斯承语速慢了点儿:“工作上打交道多,私生活不交流。”
“私生活不交流。”许城重复了这句话,邱斯承心里跟着思考这句话,不觉有问题。
下一秒,他问:“但司机保镖不应该最了解老板行踪?”
邱斯承轻松地耸肩:“我自己会开车。保镖嘛,说白了,商务上做做样子。不是什么行程都要他们陪同。”
许城点点头表示了解,忽问:“杨建铭、杨建锋兄弟跟你去过江州吗?”
邱斯承微笑:“没有。我很少回江州。偶尔回去,也是自己开车。”
许城看了眼他放在桌上已然不动的手指,寻常道:“想起来了。我还碰见过你自己开车从江州过来。”
邱斯承意识到许城在看自己手指,又开始一下下轻敲起来。
许城问:“认识李沐云吗?”
“不认识。”
“艾丽?”
“不认识。”
“陈頔?”
“还是不认识。”邱斯承摇了下头,转着圈摸桌面的手指又停了。
许城说:“李沐云在思域会所工作过两年,陈頔在四坤金融就职过。”
邱斯承发现,许城才接手案子,就已经调查到很多信息了。
他说:“我主要工作在思乾总部,会所不常去。总店分店十几家,几千名员工,我怎么可能都认识?旗下分公司也是一样道理。”
许城嗯了一声,问:“杨建铭、杨建锋认识她们吗?或者说,他们常在会所吗?”
“他们以前在会所看场子。后来杨建铭主要跟着我,杨建锋继续看场子。杨建锋应该都认识。”
许城脸上没有一丝波澜,问:“杨建锋去哪儿了?”
“他前段时间说老家有事,回去一趟。”
“老家有事,杨建铭不用回去?”
“他俩兄弟的事儿,我不知道。你可以去问他们。”
邱斯承回答时,注意到许城很轻地转了下笔,但他脸上仍是含义匮乏。
他至始至终,语调平淡,眼神寻常。
邱斯承完全抓不住他问题的重点在哪儿,好像全是例行询问。他原以为许城会很敏锐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所有肢体语言,可许城连眼神都不锋利。好像一切都是按部就班。
反倒是自己一直在观察他,判断他的眼神或微动作是什么意思。
“认识汪婉莹吗?”他问。
邱斯承顿了下:“我说的话会保密吗?”
许城:“保密。”
“认识。”邱斯承知道瞒不过他。
“什么关系?”
“情人。”
“她失踪了你知道吗?”
“失踪?”邱斯承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许城没答,反问:“你们上次联系什么时候?”
“一两个月前。”邱斯承说,“我跟她断了。”
“为什么断?”
“喜欢上新的年轻姑娘了。不想再在她身上花钱了。”
“你认为她会去哪里?”
“旅游吧。”邱斯承无所谓地说,又问,“谁说她失踪了?”
许城看着他:“她的一个朋友。”
邱斯承脸上风波不动:“那我真不知道。”
许城说了句:“那朋友对她的经历很了解。向警方提供了一些线索。”
邱斯承眼睛都不眨,说:“希望你们早点找到她。”
“会的。你和她认识多久?”
“十多年了。”
“在哪儿认识的?”
“她是江州人,我之前在江州金辉会所当副店长,她是那儿的员工。”
“你们那时候好上的?”
“怎么说呢?”邱斯承往椅背后一靠,明显放松下来,“算有肉.体关系吧。非要说男女朋友,也行。但我不止她一个女人,跟她也有情分在。毕竟,我们在那方面挺合拍。”
邱斯承说到这儿,暧昧地笑了下。
许城仍是公事公办的语气,问:“她哪一年来的誉城?”
邱斯承回忆:“2006年。我那时结婚了,跟老婆关系不太好。刚好她找不到工作,联系我。就让她来了。”
“你们通常在哪儿私会?她家?”
“哪能啊,我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碧云山庄的宅子里。”邱斯承早知许城已查到碧云山庄,且拿去了所有业主信息。他没必要撒谎。
“从哪一年在那儿私会?”
“碧云山庄建成,2010年吧。”
许城说:“那你是哪一年开始当李知渠的线人?”
邱斯承刚一张口,整个人像被骤然丢进液氮里迅速冷冻的冰雕。他心脏跟被一通高压电击打了般猛地一抽搐,理智已根本控不住这一瞬间脱缰般狂涌的血液和剧烈的身体反应。
他拼命摁下一瞬的失控,强迫将自己拉回正轨,人也无意识地调整坐姿、坐直了。
就见,许城的眼瞳隐匿在睫毛投下的暗影里,像夜里藏伺了许久的鬼魅。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也没带情绪,但他的眼睛太黑,太亮,直视着他,跟拉满了弓的锋利的箭矢一样,贯穿人心。
邱斯承骤然明白,许城在电话里开门见山提明图湾是个烟雾弹。一步步提到汪婉莹,叫他以为他目标是汪,这也是烟雾弹。
电话那头的人也算错了。
许城叫他来,不是为了明图湾,不是为了汪婉莹。或许这些,他心里早有定数。
他叫他来,是为了李知渠。
为了瞄准李知渠案的侦查方向。
而邱斯承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然将李知渠案的方向瞄准他的。十年了,什么痕迹都没了!
且据他所知,深城、江州警方目前还一无所获。
邱斯承双手握在一起,笑了下:“什么线人?我没懂你的意思?”
“2004年夏天?”许城声音冷了,伪装了一整个审讯过程的平淡神色全褪去;他盯着他,眼神锋利,真刀真枪:“2005?还是说,你最早是方信平的线人?方信平死后,才移到李知渠手上?”
邱斯承笑容僵硬得渗人:“许警官,我没做过线人。做线人的,不是你吗?”
而律师终于反应过来,迅速开口:“警官,对于我们不知道不了解的问题,没法回答。也请不要引导。”
“好。”许城凉淡一笑,说,“谢谢配合。你们可以走了。”
邱斯承对这猝然的结局一愣,许城已扔下笔,直接起身出去了。留小湖面无表情地敲着键盘,啪啪直响。
邱斯承不发一言,尽量让表情平静。但他知道,许城心里的答案,已彻底明确。
而他有个问题,说错了。
「谁说她失踪了?」他不该问的。光是这句话,许城便能确定他跟汪婉莹案有关。
但这已不是重点,重点是,许城得到了想找的答案:是他杀死了李知渠。
*
许城回到办公室,倒进椅背,闭了眼。
在邱斯承表情露出破绽的那一秒,许城便清楚他面对的将会是怎样庞大的对手了。单凭邱斯承,他没那个力量。
他能够预知到这个案子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他将遇到多大的阻碍,甚至危险。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可比起这些,是深深的荒谬,甚至荒诞。他无法想象当初李知渠是为了什么而死。或许,他走下去,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傍晚,接到卢思源的电话。
卢思源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你怎么……会怀疑到邱斯承身上?”
许城凉声:“你哪儿知道的消息?”
“我领导讲的啊。还敦促我以这条线为方向找找线索呢。这案子十年了,线索哪儿那么好找?不是,你怎么会怀疑他?”
“李知渠也是埋在滩涂淤地里,也没有衣服。这个手法跟明图湾的藏尸方式太像了。就像是李知渠的尸骨十年没发现,给了明图湾主使很大的启发和自信。”
卢思源许久没发出声音。
“卢思源,我不知道你跟邱斯承联系多不多,以后,你得避一避了。”
“我明白。”卢思源缓过来,咬牙道,“要他真是杀死李知渠的凶手,我不会放过他。可你怎么怀疑他是李知渠的线人呢?”
“李知渠给我留了封信。”
“信?说了什么?”
许城:“暂时无可奉告。”
卢思源知道规矩,不多问了。过了会儿,颤声:“许城,真要是这样。这个案子……很大啊。他当初怎么有胆做这个事,背后的人是谁?他现在又怎么有胆干这些事。这……他只是露出来的冰山一角……你……”
他说:“你扳得动吗?”
许城一言不发,挂了电话。
加班到深夜,许城的心仍像笼着一团灰蒙蒙的罩子。
开车回家路上,望着前方空无一车的高速路,路两旁星星点点的高楼灯火。许城再度感受到一丝冰凉的孤寂。
他一手握方向盘,一手用力揉了揉眉骨。
从业这么多年,许城很少有这样阴郁低沉的时刻。
他年轻时,义气正盛,总想着追求绝对的公平和正义。后来,发现没那么简单,总会有灰色的边缘地带。可当这地带一步步扩大,要将熟悉的一切侵蚀时,他仍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他也会受影响,感到沮丧、窒闷,不知追寻的一切的意义是什么。
车辆行驶到小区外那条街,沿街商铺关了大半,但烧烤店仍开着,一两桌客人尽兴碰杯聊天。便利店内也光明。
许城进了小区,这时候,大部分人家熄灯了,只剩路灯光温柔照着树枝。
他将车停在楼下,一抬头却见他家窗户透出微微的光。他愣了愣,踩亮楼道的感应灯,上了楼。
钥匙进孔,轻推开家门,迎接他的是亮了盏小吊灯的餐厅,桌上放着保温饭盒,贴了张纸条:「你的宵夜。^▽^」
拧开,是还温热着的桂花酒酿小汤圆。放了枸杞,散着清甜的香气。
许城怔了怔,一颗心像缓缓从杂乱脏污的丝线缠绕的乱团里滑落出来,变得干净、轻盈。
也忽然理解了范文东说的,家里有了人气,是什么意思。
主卧的门没关,里头灯光微弱。
许城轻脚进去,床头亮着小小的台灯,姜皙枕边散开一本书,她半边脸埋在枕头里,睡着了。
他悄悄走近,凝视着微光下她安宁而柔软的睡颜。不必靠近,都似乎能感受到她身上温柔软软的气息。叫他的心也温暖柔软了。
他不禁伸了手,摸摸她的脸,又柔又软热乎乎的;她在梦中动了动,贴贴他的手。
他忍不住弯唇。
他注视了她好一会儿,俯身吻吻她的眼睛,悄悄拧关上台灯,退出去,坐到餐桌边慢慢吃着那碗小汤圆。酒酿酸甜,桂花清新。
今天,还是很美好的。
一切也都有意义。
第75章 chapter 75
chapter 75
这几日, 誉城持续大雨,整座城市都沉浸在潮湿水汽里。
邱斯承由杨建铭撑着雨伞送进庭院,脚下的鹅卵石道上, 水波粼粼。
邱斯承最讨厌下雨,问:“他逃去哪儿了?”
“还在外省。但他想回来, 现在警方以为他在往北逃。”
邱斯承走上台阶,西装裤脚湿了, 粘在腿上。他嫌恶地皱眉, 却在推门进茶室前迅速换了面孔。
那人比他先到, 坐在长桌一侧喝着红茶。
邱斯承才坐下,对方开口:“杨建锋可靠吗?”
“可靠。就算被抓, 也什么都不会讲。”
“他不讲, 警察就会放过?他为什么杀李知渠?帮手是谁?他又为什么杀那几个女人?这些理由,你都给他编好了?能保证他不漏破绽?”
邱斯承头皮紧绷。
“留不得了。”
邱斯承不答,问:“李知渠。许城是怎么怀疑上我的?”
“处理尸体的手法高度一致。”
“不止。他已经知道我是李知渠的线人之一。”
对面拿茶杯的手猛地一顿。
邱斯承见状, 阴恻恻一笑:“你说,他会不会也怀疑你了?”
“你想说什么?”
邱斯承目闪凶光, 做了个手势。
“你当他是什么人?禄山县案又是个二等功。”茶杯落在桌上, “你别想拖我下水。他不会怀疑我,因为我已经建议江州警方查你了。”
邱斯承面色转青:“你想弃车保帅?”
“做做样子。证据不足, 上面再施施压, 你把杨建峰解决。这事就能过去。我稳了,我们稳了。你才安全。”
“过不去呢?现在就该把他解决!”
“他现在的位置。不好动。”
“您上面那位出马,动得了吧?”
“所以, 那枚数据卡找到了?不找到,怎么逼人出马?”
邱斯承不吭声。
对面讽刺一笑:“当初叫你对那女的动手,你舍不得, 拖拖拉拉,让她有机会把数据卡藏严了。现在呢?”
现在,邱斯承恨不得汪婉莹活过来再狠狠抽死她。
“沉稳点儿。别被人揪住点儿小辫子,就乱了阵脚。”
对面要起身,邱斯承突然一笑:“提醒你,据我所知,许城已经把陈頔、艾丽、汪婉莹三人联系起来了。听说,他现在在倒查她们三个全部的银行记录、通话记录、社交账号。虽然你们做得很隐蔽,但你猜,凭他,会不会发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蛛丝马迹?”
对方一惊,想了下,说:“我去打个电话。”
邱斯承想着他才说“沉稳点儿”,冷笑。
他喝完半盏茶,那人回来了,说:“再等等,我们考虑下。你先解决杨建锋,找到数据卡。”
*
姜皙这月绩效考核第一,拿到最高档的奖金一千。
上班前,她给许城发了条消息:「发奖金啦,晚上请你吃饭。」
许城回了个ok加kiss的表情,加一句:「我阿皙最棒。」
他上班时很少聊天,回复也简短。
还未开市,后厨的甜点师说研究了款新甜品,叫大家去尝尝,给意见。
是个橙色的橘子,看着跟真的一模一样,外头是脆皮巧克力,里头裹着白奶油和橘肉芯。
姜皙尝了一小块,巧克力浓郁,奶油绵密,果肉清新,口感丰富美味。
许城喜欢吃橘子。
姜皙私下问甜点师,能不能买一个。
“买什么,我还在调配方呢,你拿一个就是。记得放干冰,不然会化。”
“嗯,谢谢~”
*
许城刚到办公室,收到小河送来的三位女性的银行、通话记录。厚厚几摞材料,警员们已做了初步筛选和标记——
异常一:陈頔死后不久,艾丽服装店的营业额骤增,她买了辆宝马车。
异常二:艾丽出事前半月,汪婉莹给她打过一通电话。
异常三:隔三差五,陈頔的银行卡有大笔现金存入,及海量的奢侈品消费记录。
她的通话、短信记录暂无异样。
许城检查大半个上午,发现一点细微的不对:陈頔经常在夜间接到“未接来电”,来电号码常变,但都是连响两次,且未接。
许城起身去办公区,吩咐大家迅速把陈頔记录中所有响两次未接的号码剔出来,查机主。
余家祥说:“你怀疑什么?”
“陈頔跟某位背景不一般的人有染,两人要见面,不可能不联系。”
小海恍然大悟:“既然别的地方查不到,那肯定是做得很隐秘。这可能是接头方式!”
“对。”
余家祥疑惑:“‘背景不一般’?我们错过什么信息了吗?”
许城尚未和任何人提及陈頔考公的事,虽然那句话明晃晃地摆在如山的笔录里。
小江说:“肯定是许队又发现什么了。”
话音未落,许城手机响了,是老勇。
今早,杨建锋偷潜回誉城,如许城所料,跑去了美菱家中。
许城一瞬严肃:“杨建锋回誉城了,所有人!即刻对杨建峰实施抓捕!”
队员们立刻出击:“是!!”
所有刑警雷厉风行下楼,四辆警车疾驰而出。
离目的地还有两条街,许城电话再度响起。
老勇很急:“许队,杨建锋突然出门、开车跑了!我们在追!”
“哪个方向?”
“黄杉路!”
“电话别挂。”许城反应极快,朝开车的余家祥,“前面左转去石纺路!”
又冲对讲机对另外几辆车上的人下令,“杨建峰逃了,立刻转向。张旸,你们前面右转,从五巷环路插去黄杉路堵他。车牌672。小海,你们转春田路;小江,从徐嘉路堵。”
“是!”
许城所在的车拐进石纺路,路上有菜市场,来往车辆很多。可余家祥开车技术一般。
许城:“停车!”
余家祥紧急停车。
“我来开。”许城坐上驾驶座,开了警笛。
“滴——嘟——”的警笛声响彻街道。许城猛踩油门,一路飞速避让、转弯、超车而去。
才冲出路口,恰恰就见杨建峰的汽车飞驰而过。许城猛打方向盘,车内三个警员狠抓车顶把手。
车一个漂移,轮胎擦地刺啦直响。许城目光冷厉,稳住方向盘,操控汽车紧追杨建峰而去。
小川开启车载喇叭,喊话:“杨建锋!你逃不了了!立刻靠边停车!不要一错再错!立刻靠边停车!”
杨建锋的车毫不减速,疯狂朝高架上冲。
张旸的车从前头的环路上飞驰而来,许城也猛踩油门,即将形成包夹之势,路口突然岔出一辆大货车,朝杨建峰的车直撞过去。
许城猛打方向盘避让,警车在原路“刺”地划出一个巨大弧形。车内之人狠狠晃荡几下才停稳。
扭头看,杨建锋的车已被碾成铁片。
许城确认车上队员没受伤,见张旸小江小海也都刹了车,冲他们比了个安全手势,才立即赶去现场,拉警戒线,报交警队。
货车司机已摔下车,跪倒在地,浑身发抖。
许城冷冷看他:“带走!”
杨建锋被碾碎,当场死亡。
货车司机近四十,先后进监狱三次,累积坐牢15年。他跟杨建峰有私怨。八年前,杨建锋抢了他老婆,还打瞎他一只眼。人生彻底毁掉。
他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承认有人告诉他这“报仇机会”。
至于对方是谁,他不认识。他本不想活了,杀了杨建峰,值。
张旸把笔录给许城看,后者脸色很差。
再棘手的案子他们都碰到过,可许城极少挂脸。
张旸把办公室门关上,坐到他对面,声音很低:“你……觉不觉得……”
许城抬眸,目光寂静跟他对上。
张旸问:“谁?”
许城没说话。
张旸说:“你心里有数就好。”
许城说:“杨建锋的事你先处理,我下午有点事。”
“行。”
卢思源今天下午要来。
前天,许城突然想起他送李知渠的笔筒,便给肖文慧打电话,让她把笔筒寄来。可肖文慧说刚好卢思源要来找他,让他带过来。
许城说也行。
本想约卢思源来局里坐坐,他不肯来,想去江边走走。
许城问:“你确定?”
最近天气不好,总突降大雨。卢思源坚持,说就想去江边。
许城直觉他有心事。
到江边时,果然开始下雨。
岸边没有人烟,只有两三个蘑菇形状的凉亭。
卢思源垂首坐在蘑菇状的小凳子上,肩膀、头发淋湿了。荷叶形的圆桌上放着个笔筒。
“没带伞?”许城收了伞,甩了甩雨水,坐下。那凳子太矮,和蹲着没多大差别。
卢思源没讲话,跟没听见似的,眼睛不知在看哪儿。
许城拿起笔筒,抽开下层的小抽屉,里头一张发黄的纸,褪色的圆珠笔写了三个字:“邱斯承。”
他将纸条折好,放回去,笔筒也放好。
“你早知道是他了?”卢思源问。
“嗯。”
“怎么知道的?”
“是他把姜皙从船上绑走的。李知渠失踪前,在信里和我说马上会找到姜皙。应该是有人拿这做了诱饵,引他去了外地。但要想让李知渠上钩,得是他信任的人,也得有姜皙的东西作证据。我猜,是她的手机。”许城说,“我把他叫到审问室一问,就确定了。”
卢思源没吭声,颤抖地从兜里掏出包烟,问:“抽一根?”
许城说:“戒了。”
卢思源塞一支到嘴里,可火机打不燃,蹭了两下都没火。他突然发怒,一把将火机砸地上。
一块钱的简易绿色火机在地上一砸,跳到江边嶙峋的碎石里去。
许城不言,掏出火机打燃了,递到他嘴边。
雨大了点,风也大了。
火焰摇摆着,卢思源茫然无措地去追那火苗,许城看到他鼻子红了,眼睛也是红的。
等他烟吸燃,许城说:“思源,邱斯承跟你,跟我,很早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了。别太难过。”
卢思源抽着烟,颤着摇了下头,不像感伤遗憾,更像是恐惧畏缩,他问:“你知道他为什么害李知渠?”
许城说了自己的猜测。姜家倒台后,邱斯承一面和邓坤搭上线,从他的渠道连接思乾的于平伟;另一面,江州当初没扫清的余毒,找他做新的白手套。李知渠大概是得知了某些事,被灭口了。
杀死李知渠,是他的投名状。
卢思源抽着烟,许久没说话。
雨下得大了,雨丝不断飘进凉亭,他有点冷,问:“那你……知道邱斯承现在背后的人,是谁?”
许城没讲话,眼神微凉,审视着卢思源。
后者苦笑:“你连我也不信?”
许城有了判断。但他没提陈頔背后更高位的人,只说了另一个名字:跟邱斯承打交道的那位。他不想让卢思源觉得太悲观黑暗。
卢思源听到,怔了怔,他狠抽一口烟,突然笑得更苦,摇了摇头,摇着摇着,从兜里掏出一个证物袋,“啪”地用力拍在石桌上,拿笔筒压住。
他抖得厉害:“许城,现在,你可以往里头装个石头,扔江里去。……说实话,过去一个多月,我每天都想把它扔了。”
他身子在晃:“但,你要看了这个东西,就回不去了。”
许城垂眸盯着那张纸,最终,他伸手去拿;卢思源一下摁住他手腕,眼眶通红:“许城,我最多、最多,能做的,是让你知道这个东西。但我不会帮你。一旦你知道了,这件事,我就不知道了。”
他眼睛死死锁着他,泪光闪烁:“你别怪我。”
许城用力一抽,拿起那份证物袋,是从某个本子上撕下的一张纸。
许城眼熟。
多年前,姜家老爷子葬礼上,他在姜家北楼保险柜里翻过的两本账本之一。姜成光临时拿走的一本。
这页纸上记录的名字:郑晓松。
又一个部级。又一个。
那一刻,他脑子都空了。
狂风吹来,雨打在袋子上,许城的脸被纸张映得白晃晃的:“哪儿来的?”
“芦花沟。清理现场,我发现的。卷成一小卷,封在系了死结的好几层安全套里。应该是李知渠藏在嘴里,或吞进肚里的。”卢思源烟抖得更厉害,一大颗眼泪砸下来,骂道,
“这,怎么就他妈让我发现了?我要疯了许城!我就是个小警察,没什么大志向,也干不了大事的。我就想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可……我快疯了!”
“你让我拿这个去换钱,我没那胆;你让我去彻查,我也没胆。我也不敢告诉上级,我怕。太大了,许城,会死人的!会死很多人的!!”
江风把他的衣领吹得凌乱,雨丝疯狂扑飞,卢思源哭起来,
“我深夜去江边,好几次想把这东西扔了。可……肖老师……我07年入职,到现在整整8年。肖老师每周都去,每周!以前问李知渠什么时候找到,现在问凶手什么时候抓到,她儿子愿望,绝对没贪污,绝对是好警察。我亲眼看着她变老的。许城,我想扔,可我受不了她看我的眼神……我也有妈妈啊。……但我真的管不了!我都要结婚了!我管不了!”
卢思源痛苦至极,仿佛精神要分裂、癫狂。
许城一手紧握住他肩膀:“我知道。思源,我都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卢思源一愣,望着他,突然大声痛哭,哭得涕泗横流。
亭外,江上雨幕如瀑。许城望着,说:“给我根烟。”
卢思源一抹眼泪,给他一支,自己也再抽一支。
许城戒烟有段时候了,乍抽这一口,居然呛到。他猛烈咳嗽,停不下来,咳得脸、脖子血红,人弯下腰去,要把心肺咳出来。
卢思源给他拍背,他摆手示意没事,将烟头摁灭,苦笑:“抽不得了。”
他转眸看桌上两样仿佛被水汽浸得潮湿的物件。卢思源哽咽:“李知渠也不想让你管这事……他不想让你管……”
许城知道。
他原以为李知渠会在笔筒里留下非常详尽、重要的信息。
可没想到,只有“邱斯承”三字。
他自觉欠许城的,他一定是经过千思万想,历经了黑暗绝望,可最终决定,只给许城留下姜皙的线索。至于其他的,算了。罢了。被他吞进肚子里,和他的尸首一道被掩藏。
他怕许城拼不过,或许,也后悔曾将少年牵扯进漩涡;所以,不如,平安就好。
只愿他找到姜皙,不必再做英雄。
许城深深低下头去,双手用力抱住头,用力到手背上起了青筋。其实,他已查到了一部分人,也料到事情很大,但,这显然比他料想得还要更大。
他突然看到了那个夏天,藏在姜成辉办公室洗手间里,隔着门缝看到新闻上那张人脸时的单薄少年。
他收紧手臂,死死抱紧了头,脑子里一片空茫,只有无尽的雨水哗哗声。
“许城,你怎么样?”卢思源看到他手上、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很担心。
可他最终松缓下去:“没事。”
“你……在想什么?”
许城没说话。
很奇怪。
这个时候,他忽然想到姜皙。
他想她了。很想。想得……要落泪。
他偏头望着亭外的风雨,身子很轻地摇晃,在挣扎,终于,他将桌上的东西收进兜里。起身,撑伞,说:“卢思源,我们今天没见过。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回去吧,好好过你的日子。”
*
最近下雨,可午市客人出奇的多。
有几桌客人聊着天迟迟不散场,姜皙站到四点半才下班,腿都麻了。
收工后,小水捏着肩膀和小腿,有气无力地说:“真不是人干的活儿。那两人居然吃了快五个小时,我都求神拜佛让他们走了。”
小果拉她:“别说了,过会儿经理听到又要骂。”
“再骂我就走,反正这青春饭也吃不了几年。”
“去别的地方不是一样累?怪自己没本事咯。”
姜皙或许累到了,换衣服时,看镜子里脸色很苍白。想着等下要和许城吃饭,她细心补了妆,去后厨取了甜品。
才上岸,意外见易柏宇坐在江边,望着江水出神。
姜皙有些惊讶:“你不上班吗?”
易柏宇专程来的,说他请了假,有事想和她说。
姜皙看了下时间,想改天,但察觉易柏宇神色不对:“你怎么了?”
“西江,能陪我走走吗?就一会儿。”他勉强笑笑,忽然脸色变得很差,竟直接呕吐起来。
他一天没吃东西,吐出来的只有水。
姜皙吃惊,赶紧拍他背,掏纸巾给他,又拧了水给他漱口:“你生病了?”
“没。熬夜累了。”
“你这样还怎么走啊?”
“坐一会儿呢?”易柏宇央求,“西江,我有话说。”
姜皙想了想,最终点头。
下午五点多,最近天气不好,江边没什么人。
易柏宇颓然坐到台阶上,垂下头,情绪非常低落。
姜皙刚要坐下,手机亮了。是许城。
「阿皙,你在哪儿?」
「怎么了?」
「没什么。就很想你。」
姜皙愣了下,他下一条又来了:「今天,格外想你。」
她心一软,回了个抱抱的表情。
他问:「等下去哪儿吃饭?」
姜皙看看易柏宇,她知道许城有多介意他,迟疑半刻,回:「餐厅临时开会,明天请你吃饭好不好?」
对面一直“正在输入”,姜皙以为他有很多话,但等了会儿,他只有一个字:
「好。」
外加一个很温柔的抱抱的表情包。
第76章 chapter 76
chapter 76
姜皙收起手机, 看一眼阴沉的天空,在易柏宇身边坐下。
他盯着江面出神。
“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易柏宇搓搓脸颊,仍竭力微笑, 他笑起来眼睛是弯弯的:“工作上碰上点麻烦,没多大事儿。”
“那就好。”
易柏宇望住她:“你在关心我吗?”
姜皙张了下口, 意识到他表白的事,她应该给个明确的回应。
她稍稍坐直, 易柏宇有了预感, 慌张地扭开头去。
一贯爽朗的人, 这一刻畏缩的样子,看着十分可怜。
姜皙心有不忍, 但终于开口:“这些年, 我一直很感激你、也信任你,但……我对你,就是朋友。”
她点到为止。易柏宇无言, 神色落寞而伤悲。
她的心猛地刺痛——
易柏宇太像肖谦了。
他活着的时候,她始终无法对他敞开真心。他永远对她微笑, 却在她出神、不注意他时, 默默流露出落寞难过。
她心乱之际,易柏宇道:“我今天来找你, 是为别的事。”
“什么?”
天突然下起雨。易柏宇的车在附近, 两人匆匆上车避雨。
一会儿功夫,雨就大了起来。
姜皙刚关上车门,抹着头上的雨水,
“西江,祝飞死了。”
姜皙脑子里“嗡”地一声,目瞪口呆。
易柏宇说, 是几天前的事。凶手已抓到。但背后主使逍遥法外。
不论易柏宇还是祝飞,一直都知道他这样调查思乾是有危险的。但祝飞名气在外,谁也没料到对方如此肆无忌惮。
姜皙根本说不出话,脑子里是无穷无尽的水声。
雨水在挡风玻璃上汇成河流。一颗颗雨珠被裹挟,身不由己地冲刷下去。
那样鲜活正派的一个人,就这么……又没了。
他一直叫她“小西江”、“小西江”。
姜皙突然觉得很虚弱,她身边太多的人,接二连三死于非命。而且隐隐的,她莫名担心许城。像某种心灵感应。
她疼痛难忍,低下头去,还不肯信:“这么大的事,新闻里,怎么没有?”
“消息封锁了。另外,他的家人太痛苦,也不希望被大众讨论。”
姜皙忽然头晕目眩,想吐。
“西江,能再给我做一次线人吗?”
易柏宇说,祝飞在出事前,通过几个可靠的线人掌握了邱斯承家中一些关键线索。尚未来得及搜集,就被杀了。
姜皙手上还沾着雨水,摁在膝盖上,发凉。
“我做不了。我没办法以保洁员的身份进出邱斯承家,因为——”
“你们认识。”
姜皙扭头;她的脸在灰蒙的车厢内,白得发虚。
“祝飞跟踪过邱斯承,发现他总来你们餐厅。每次都要你服务。”他略苦涩道,“他……喜欢你?”
姜皙又看向玻璃上滚滚而下的雨水,没答话。
夺夺的雨水敲得车顶的铁皮乓乓作响。
易柏宇内心煎熬,深以为耻,但他已走投无路。祝飞死了,他生前为曝光思乾集团,这条线追了四五年。不论是他的遗志,还是为他报仇,易柏宇只能将姜皙视为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虽看着柔弱,但一贯机敏聪明,他信任她。相信她可以一试。
“我没别的意思,只要一个进他家的机会,找到证据,立刻就撤。”
姜皙清醒地说:“邱斯承应该有很多住处,就算我接近他,也没法保证就能进入祝飞线人去过的房子。”
“我知道。那是他常住的家,概率还是大的。赌一下,如果去别的地方。就不去了。”
姜皙沉默。
易柏宇打了个数字给她,如果成功,这是线人费。
竟有一万多。
姜皙内心挣扎。满世界的雨水声扰得她脑子嗡嗡响。
姜皙自认,她的是非观只够管束自己——朴素地去做对的事,远离不对的事。至于别人的是非,她没有力量去约束。
就像暴雨之下的一颗水珠,砸向哪儿,流向哪儿,有自然的轨迹。
这些年,如果没有线人费用,她依然会将工作中顺带所知线索告知警方,只因这是对的事。
易柏宇对她有恩,祝飞也一贯照顾她。
她理解易柏宇的恨与痛;也知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来找她。甚至,在听到祝飞死讯的那一瞬,她也悲愤,想为他报仇。
对象但凡换做任何人,她都会一试。
但,那是邱斯承。她不愿靠近他。一点都不愿意。
“我很想给祝飞报仇,真的。但……我可能帮不了你。”
姜皙撑伞下车,心沉重得像地上打满雨水的塑料袋。
有那么一秒,她觉得应该答应。不仅因为祝飞,还因为,她隐隐慌张,下一个有危险的,会是许城。
姜皙牙齿咯吱一响,攥紧了伞柄。
不会。她相信许城,不管前路遇到什么,他一定能解决,一定不会有事。
“西江。”
她回头,易柏宇拎着蛋糕盒朝她跑来:“你东西落车上了。”
“谢谢。”姜皙接过,易柏宇却没走,站在雨中,目露伤悲。
姜皙将伞朝他举过去。
易柏宇想说什么,还没开口,扭过头去,哭了起来。
姜皙眼圈也红了:“祝飞的妻子还好吗?”
易柏宇抹眼睛,刚说出一句“不好”,人恸哭起来,蹲下去。
今天的他太颓唐,再度让她想起肖谦,她抽空了思绪,什么话也组织不出来了。
姜皙给他撑伞,很勉强地半跪下来。她想安慰他别太难过,可说什么都无力。因为此刻,她的心也愈发虚弱了。
她轻轻地怕了拍他的肩:“节哀。”
易柏宇哭够了,擦擦眼睛起身:“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坐公交也方便。”
易柏宇失魂落魄,和她告了别。
姜皙目送他离开,余光却察觉有辆车自很久前就一直停在附近,一扭头,见雨刮器来回扫着雨水。
玻璃后,许城的目光静到看不出一丝情绪。
*
开车回去的路上,许城没讲一个字。
他今天很累,竭力不想让工作上的负面情绪影响他的理智,可她跟易柏宇在车上聊天许久、她为他撑伞、她拍他的肩……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在崩断的边缘。
有几次,姜皙想努力说点什么。
可今天的她也很累,前所未有的疲惫。易柏宇的眼泪,祝飞的遗志……还有隐隐潜伏的、说不清的、朝他和她逼近的危险,她太虚弱了。
到了家楼下,许城停了车,手握着方向盘,等着她开口解释。
她在车里呆坐了几分钟,脑子里仍是空茫,最终说:“我先上去了。”
许城霎时就想踩油门走人,可脚没踩下去,手掌将方向盘捏得嘎紧。他脸色越来越差,猛地将车熄火,手刹一拉,人下车,甩上车门。
姜皙开锁进屋,刚要带上门,一股力量将门撑开。她惊得倒退一步,许城大步进来,眼睛如某种凶兽,冷凛地锁着她。
他带上身后的门,竟还有空斜了眼客厅里正专心看书的姜添,说:“添添,我跟你姐姐有话要讲。你先回房间,戴耳机,听会儿音乐。”
他语气平淡,但透着命令。姜添察觉到气氛紧张,谨慎地看看两人了,挂上头挂式耳机,抱着手机和书,回房关门。
姜皙走到桌边,将手里的东西放下。
她打开蛋糕盒,在外面太久,干冰没了,盒子里圆圆的橘子甜品已塌陷。橘色的巧克力、融化的奶油、稀掉的果肉,搅合成一团黏腻恶心的形状。像她从来都控制不住的任何事物。
许城先开口:“为什么撒谎骗我?”
姜皙将甜品丢进垃圾桶,知道是自己不对,轻声说:“对不起。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不想你生气。”
但许城今天没轻易放过她:“你没事怕我生什么气?”
她本就不擅对峙,见道歉无用,一下就有点茫然,说不出话了。
许城见她没反应,才摁下去的火气、酸气又蹭地冒出来,只想刺激她:“姜皙,你这些年有长进啊。前脚闹别扭说我不够喜欢你,后脚扯谎和别人约会。我都没发现你手段这么高了?”
姜皙果然被激了,瞪着他,脸上在升温。
他逼近她,目光垂落到她润彩的双唇上:“特意打扮过,去见他?你是觉得我永远不会对你生气是吗?”
他的眼睛黑而沉,阴云般笼着她。
她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歉疚开口:“不是约会。上次他说要我考虑考虑。我今天当面给他回复。他朋友出事了,心情不好。就这些——”
许城其实知道,可他气的不是这个。
“为什么撒谎?”他心中剧烈刺痛,他今天,好难……他只想见她,可她骗他……他嗓音苦涩了,“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坦白地说?为什么连解释都要我来追问?”
姜皙愣了,心里顿时后悔难当,更愧疚抱歉,无助道:“我感觉你很介意易柏宇,当时就想,何必让你不舒服呢。我也应该在路上就跟你解释,但我脑子不知在想什么,可能……今天心情不太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因为看到他哭了?”许城尽力让自己冷静,可他嫉妒得根本没了理智,“姜皙,如果我们没再重逢,你会不会跟易柏宇在一起?”
姜皙惊了一道。
“你为什么和我在一起?是我把你逼太紧了、你心软了?如果易柏宇把你追得这么紧,他那么‘合适’,你也可以答应他,和他在一起对吗?是不是我迟两年见到你,你已经和他在一起了?”
姜皙发颤:“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你让我怎么想?!姜皙,我不知道怎么说那种感觉,就好像,我们之间隔了一层什么。”许城狠狠望住她,近乎咬牙切齿,“我知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姜皙恍惚了下:“什么样子?”
“你会眼里心里全是那个人,你会黏着贴着不松手,总撒娇。不管是什么样子,至少不是你现在对我这个样子。你表面都好,但其实排斥我,你内心深处不接受我。你以前——”
“早就没有以前了!”姜皙突然打断,
“许城,如果你还在怀念以前的我,那要让你失望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姜皙了,不简单,不纯真,不轻松了!”
她眼睛红了,狠狠看着他,“你想让我像以前那样,没有了,那个姜皙早就没有了!只有现在这个人在你面前,我早和你说过,十年,你和我,人都变了。你不信……现在你看到了吧。失望了吧?”
“不是。”许城痛苦摇头,
“我不至于蠢到认为十年不会改变一个人,也不至于虚妄到认为你经历这么多还是十年前的性格。我只是,觉得……”他声音都是碎的,
“是我勉强你了吗?”
姜皙猛地怔住。
“姜皙,你对我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你自己清楚吗?”
他问,
“我摸不清楚了。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如果喜欢,为什么对我保持距离?姜皙,你究竟理清楚了没?”他说,“就好像我现在怎么爱你都不够;如果你还介意过去,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姜皙,过去已经没法改变了;现在我能怎么做,让你好受,你说,我都去做。”
姜皙目光涣散下去。他的话,锤子一样敲在她头上,叫她突然清醒意识到,为什么撒谎——
不愿伤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潜意识里,她对如今的感情,小心翼翼,仍带着距离、保守;
也因为……肖谦;在她生命里留下重要印记的肖谦,成了过不去的坎。
这是她至今没能解决的问题。像团乱麻,刺挠地团塞在心里。剪不得,扯不得,碰不得,任它越长越大,越团越乱。把她内心刮得鲜血淋淋。
姜皙脸上一片虚白。她难以呼吸,扶住桌子:“我现在有点乱,你能让我先静会儿吗?”
许城的脸色僵了下,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走。
姜皙又心疼,更怕他误会,忙伸手拉他:“我不是要你走;你别——”
她衣角绊到椅子上的包,包包哗地倾倒下来,里头的手机、餐巾纸、钥匙全砸到地上。
许城冷着脸,将她拨到一边。她下蹲不方便。
他迅速蹲下,拎起包,将零碎物捡去包里,直到他捡起她的钱包。
钱包敞开,卡片探出大半截。许城起身,将卡塞回去,却见最里层内胆里夹着的照片露了出来。
许城在系统里查过肖谦的照片,但他用的一代身份证,只有影印版,很不清晰。
他一直好奇肖谦的样貌。这回,他知道了。
样貌端正,眼神清澈。
易柏宇……像他……很像他。
照片边角磨损了,是常被拿出来看。而磨损后,有人想保护这张照片,又专门给它镀了层冷裱膜。
许城的手在发抖,冷裱膜上,肖谦的脸闪闪发光,异常璀璨。
后面还有一张,是很新的姜淮的照片。他给她的。
两个对她最重要的人,被她贴身珍藏。
许城突然觉得自己光脚站在冰面上,心寒冷到了底。
他有些不知所措,抬头看姜皙,想看清她,眼神却无法在她身上聚焦了。
他又看那照片,照片也变得模糊,水光闪闪。
他眼神缓缓抬起,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两行泪迅速坠落。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或者永远地失去了什么。
脑子里空荡如雪原,只有少女的声音在说:“我会永远喜欢你,永远不会不喜欢你。”
他疼得脸色惨白,笑了一下,透明的眼泪如雨一样坠落。
姜皙脸也煞白,见他眼里全是晶亮闪烁的水光,他一张脸凄惶而无助,十分可怜,好似心都碎了。
姜皙内心剧痛,又惶然:“许城,不是——”
许城很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一个字也不要说。他不想听。他安静地将照片还给她,转身离开。
许城把门关上时,浑身的力气都被抽掉了。他头垂得很低,走一步,伸手扶了下墙壁。
他脚步乱糟地下楼梯,走到二楼了,攥着栏杆,深吸了口气。
他觉得很疼,但不知哪里疼。
他深深弓下腰,眼见着眼泪分离、坠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密集的小圆点。
什么愧疚?他早就不信了。
他爱她。没有任何理由。但他那时太年轻,明明爱到不能停休,却认不清识不得,白白错过。
是他辜负了她那样赤诚、直白、毫无保留的爱。
很后悔,为什么在当年她最爱他的时候,没有哪怕回应一句我喜欢你。
眼泪持续地下滴。许久,他拿袖子擦了擦眼睛,缓缓下楼。
他忽然很想爸爸妈妈了,他想,要是从小他们都在,有他们教他什么是喜欢,怎样去爱一个人,他会不会就不犯那么多错,会不会就做得比已经做了的、正在做得,要好。
但,爸爸妈妈都走得太早,没人教过他爱情是什么,怎样去表达爱。
没有人教他。他自己一路摸索过来的这条路,好像只有痛苦,只有错误。伤人又伤己。
他握住楼梯扶手,再度深弯下腰,很用力地喘着气,想缓解疼痛,但没用,他疼得心脏裂开了。
他爱她。
从他不知道的很早很早开始,在为她跳下江的时候,在往她头上扎栀子花的时候,在喂她吃麦芽糖的时候。
他们都说是愧疚,他也以为是愧疚。可如果爸爸妈妈还在,会不会教他,这其实就是爱?
那些深深的愧疚,本就是依托着更深的爱而生根发芽,壮大,遮天蔽日,叫他看不清地底下的根系已四通八达,深深扎进心脏每一个角落。
现在要拔掉,他心都碎了。碎了。
许城不知自己是怎么强撑着走回车里的,他迅速发动汽车,可还没开出小区,就疼得停下。
他蜷成一团,趴在方向盘上,没有声音,袖子很快濡湿。
他疼得嘴唇白了,受不了了,掏出手机想给人打电话。通讯录飞速滑动,杜宇康,无从讲起;姑姑,不能讲。
范文东、张旸、卢思源……都不行。
他又想到已经模糊了的、从来不曾存在于通讯里的父亲母亲,如果他们在,会和他说什么。妈妈在哪里呢,她要是看到他这样,会不会心疼。
手机来来回回滑了几圈,最后打给肖文慧。
“小城,怎么这时候打电话啊?吃晚饭了吗?”
许城抬眼,挡风玻璃外,夜幕已至。
他正对着一户人家的窗口,暖黄的室内,一家人正边吃晚饭,边看新闻联播。
他扯扯嘴角,微笑:“吃了。您呢?”
“刚吃完,你李伯伯今天做了我爱吃的臭鳜鱼,他三天前腌的,可臭了……”电话那头,肖老师絮絮叨叨,说着生活点滴,如何如何。
许城无声地泪流。
肖老师有李医生,袁庆春有方筱仪。他有什么?
肖老师,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啊。
“你李伯伯马上退休了,院里还想返聘他。他说先等等,要跟我去国内自驾游。”
许城微笑听着,泪流满面:“那很好啊。”
肖老师,活着,没什么意思,真的没意思。
他不知道他这一生到底在坚持什么。
“我昨天和你李伯伯出去散步,夏天来了呢。饭后走路都出汗。”
许城笑了下:“饭后多走走,挂了电话就去吧。对了肖老师,我有预感,知渠哥的冤屈,会洗刷的。你相信我吗?”
那头愣了一下,温声:“相信啊。但你不要太拼太累,自己日子也要好好过。有空也谈谈恋爱,找个爱的人。”
“嗯。”许城微笑,又是一行泪坠落。
肖老师,好不了了。
爱的人,找到了。
但迟了。
她不需要,不需要他照顾保护了,也有更多的人爱她了。甚至,有没有人爱她,她都会过得很好。
他用力抹了下脸,眼睛空洞,漆寂,狠烈。
他要邱斯承死。
第77章 chapter 77(修)
chapter 77
姜皙立在忽然空掉的房子里, 脑子也空掉了。
许城看到肖谦照片那一刻,望向她的眼神,像一把冰刀把她的心戳出一个个血洞。
她知道, 她伤害到他了。
而他的眼泪更叫她震惊,以至于她做不出反应。
她疼得突然站不住, 跌坐在椅子上缓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 慌忙抓起钥匙和手机奔出门。
穿着假肢, 上楼还行;下楼很不方便, 她扶着栏杆手脚并用,急得浑身冒汗, 好不容易出了楼道, 却只看见他的汽车尾灯。
她竭力一瘸一拐追去,可再也看不到他的车了。
姜皙立刻打他电话,但一直在通话中。给他发消息, 他不回。再打电话,依然不接。
她站在夜间的街头, 突然, 心就慌了。
*
许城把车停在新家楼下时,凌晨十二点半。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 在方向盘上趴了十来分钟;摸出手机, 才发现姜皙的一堆未接来电和消息:
「对不起,我不该撒谎。」
「你在哪儿?」
「吃晚饭了吗?」
「你去哪儿了?我去找你好不好?」
「许城,我们讲讲话好不好?我有话和你说。」
许城眼睛刺痛, 回:「今天不回去了,你早点休息。明早去找你。」
手机塞回兜,他很累, 又趴了一会儿,才下车锁门。走到单元门口,见姜皙抱着个保温饭盒坐在花坛边。
她巴望住他,快步走来;还没靠近,许城一大步后撤,拉开距离。
姜皙心里一刺;许城却说:“我身上烟味很重。”
他嗓音很低,人颓废得不像话。
姜皙鼻酸:“你吃晚饭了吗?”
许城没做声,见她眼睛红肿得厉害,问:“你哭了?为什么哭?”
姜皙还拎着饭盒,人上前,扑进他怀里。他身上烟味真的很重。
她搂住他的腰:“你去哪里了?我以为你……”
“以为什么?”
“你要和我分手。”
“我怎么可能和你分手?”许城环抱住她。
“去江边坐了会儿。”他低头,挨着她头发。
姜皙一想到他这个状态在江边独坐了一晚上,心疼了:“我跑得太慢了。要是追上你就好了。”
许城默了默:“等很久了?”
“我怕晚饭冷了。”姜皙刚要弄饭盒,许城将她抱紧,“我不饿。姜皙,你让我抱会儿。”
两人静静相拥。
许城搂着她温软的身体,心中酸苦:“姜皙……”
“嗯?”
“你能不能……”
她等着,可他许久没开口。
她哽咽,说:“许城,我喜欢你啊。”
重逢以来,她第一次说这句话。
他低头:“那再多喜欢我一点,好不好?”
她在他怀中点头:“其实已经很多很多了。”
“许城,肖谦对我很重要。我不能把他照片扔掉。我欠他很多。如果不是他,我和添添早就死了。”
“跟我讲讲他吧。”
*
两人上了楼,许城先去冲了个澡,让自己清爽、也清醒点儿。姜皙看得出他确实不想吃饭,又担心他饿,去厨房做了碗甜酒鸡蛋花。
等许城出来,就见姜皙头发拿根木簪随便挽了个髻,挽着袖子在厨房里给他做蛋花汤。
厨房里灯光柔白,照着她修长莹润的脖颈,纤细白皙的手腕。
暖汤咕咕,米酒蛋花的香味飘来。
这一幕,美好得像梦里的场景。
新家从未像此刻这般落地、真实。
那甜酒香味袭进他胃里,可他不想吃,他目光从她发丝走到她眉眼,落到她红润的嘴唇。
冲凉才冷静下去的心跳,又砰砰而起。今晚的痛苦、委屈、嫉妒、愤恨,全又如酸涩的浪潮席卷而来。
蛋花汤沸腾,水蒸气扑着姜皙的面。
许城突然上去,啪一下关了火,另一手将她头上的木簪一拨,长发如瀑散落。姜皙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吓一跳,又说:“你吃点——”
话未尽,他突然低头。姜皙只觉他的嘴唇、他的脸带着洗澡过后的皂荚清香扑面而来。但在吻上她的前一刻,他死死克制住了。
他的黑眼睛,有力量般攫着她。
内心前所未有的悲愤、慌乱,又狂热、爆裂,带着深入骨髓般的渴望。现在他想不顾一切,得到她。不论是否可耻。
她不知道,今天他真的疯了,绝望了。见到她抱着饭盒赶来等他,都安抚不了。
根本安抚不了。
他努力克制、压制了,但她想方设法让他吃点东西而在厨房里忙碌这一幕,
他受不了了。
对她的渴望,再也抵挡不住。
许城一冲动,又低了下头,额头紧摁她的额前。
姜皙怔怔的,她什么都明白。今晚,来之前,她也害怕,慌乱;所以,她轻轻闭了眼。
但,许城没有动作了。
她温顺的一闭眼,表达着接受他;他的心就得到了安抚。
他忽想起她对初夜的控诉,想起船上那次醒来她紧闭双眼藏进被中的模样,想起这些天她潜意识的抗拒。
他心疼自己,也更心疼她。最终,他抱住她,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那一刻,姜皙的心都化了。
*
许城出去,姜皙将蛋花汤端到桌上,他还是不肯吃,说烫:“等会儿,你先跟我讲他。”
姜皙说好。
*
姜家大火那天,因为阿文的施救,她拉着姜添从家中逃脱了。
或许是目睹了在画室中发生的一切,姜添不叫了,仿佛失去了思考和声音,一路麻木地跟着姜皙在树林里跋涉。
他们在夜色中翻去山的另一面,在路边遇到一辆拉着干草的大三轮,司机停车去小解了。
姜皙见车牌不是江州的,便带着姜添爬上去,藏进干草堆里。
一路颠簸,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夜深时,车停在一处不知名的农户禾场。
姜皙带姜添下车,趁夜色溜进庄稼地里。
头几天,俩姐弟白天躲在林子里,夜里啃生苞谷生红薯。姜皙怕黑怕老鼠怕蛇怕虫,每每吓得抱着姜添哭。姜添呆呆的,没有任何反应。
那时雨季未过,隔三差五下暴雨。有次,两人躲在猪棚里,晚上猪过来啃姜皙的手,吓得她连忙抓着姜添躲去牛棚。
也就是那夜,他们折腾得太辛苦,没及时醒来。天蒙蒙亮时,有人推了推姜皙。
姜皙睁开眼,见是一个男人,吓得尖叫。
那男人也被她吓到,但他面容和善,很快冲姜皙比划一堆手势。怕姜皙不懂,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摆了摆手,示意他是聋哑人。
可姜皙会手语,一下看懂了他刚才在问:「你们为什么睡在这儿?」
她立刻跟他比划:「对不起,我们马上离开。」她赶忙推醒姜添,要带他走。可才起身,她就头晕目眩。这些天,太饿了。
男人一把扶住她,抓住她的手臂,
她慌忙躲开。
男人比划:「对不起。」
她摇摇头。
那时的她,很狼狈,浑身脏兮兮的,头发上、脸上、脖子上手臂上是残留的灰烬和各色颜料,像垃圾堆里出来的人。
她想走的,但她太饿太累,真的走不动了。她垂了首,内心可怜交战后,抬头巴望住他,慢慢比划:「能给我和弟弟一点吃的吗?我们太饿了。」
男人将她领进屋,给她和姜添做了两大碗面条。
等面条吃完,男人端来一大盆温水,拿了毛巾,给姜皙洗手,他用温水一点点洗去姜皙手臂上的灰尘、泥土、颜料,动作很轻,接着是她的脖子、脸颊。
脏污洗净,她的脸露了出来。
他拿手语对她说:「你真好看。」
她垂下头去,他又慢慢去梳理她脏乱打结的头发。
姜皙后来知道他叫肖谦,比她大九岁。因为是聋哑人,家境又差,一直没谈恋爱,没结婚。
姜皙和姜添在他家住下了。
他是电工,会修理各类机械,就靠这个在村里生活。肖谦问过她的来历,她摇头不语,问名字,她也摇头。村里人来打听,她不讲话,他们以为她也是聋哑人,便说,不知从哪儿来的哑巴和傻子。
有天,有人来偷偷找肖谦,说他捡来的哑巴和傻子长得好看,可以卖掉,能卖不少钱。
姜皙隔着门缝看到,吓得要逃,但下一秒,肖谦很生气地拿着棍子把那人打跑了。
她以为肖谦是很温和的一个人,原来也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肖谦怕她无聊,把坏了很久的电视修好。但姜皙很快看到姜家覆灭的新闻:姜成辉被捕,姜淮拒捕被毙……警方正追捕和姜家有关的涉案人。
姜皙看到哥哥盖着白布躺在大街上的画面,她再不看电视了。
但姜家的事很大,连这小村子都在议论,说姜家的女儿带了巨款逃走。真该死。
姜皙开始连门都不出。只听家里几盘旧磁带。
肖谦给她买了个带电台功能的MP3,让她听音乐打发时间。
她和弟弟住了一个多月。有天肖谦问她,说村长是他没出五服的三堂叔,可以给她和姜添解决户口问题。但前提是他们结婚。
肖谦提出这个要求时,看到姜皙眼里燃起感激的光芒,而听到后半句,她又呆住。肖谦也很不好意思,为难地比划,说是家里长辈们这么决定的。他也想纯粹帮她解决这个问题,但长辈不肯同意。
姜皙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她听到过他的亲戚们过来愁心他的婚事。
她用手语问,你对结婚怎么想呢?
肖谦脸就红了,慢慢地打手势:如果你愿意,我肯定是愿意的。也……开心。
姜皙将头垂下去,很是可怜,许久了,才抬起,问:你会对我弟弟好吗?
他点头:会。
她确认:如果有意外,我先不在,你也会对他好吗?
他再度真挚地点头加比划:他也会是我的弟弟。
姜皙拿了张纸,给他写:“程西江、程添”
她说这是他们姐弟的名字。接着,她和肖谦就结婚了。
肖谦摆了酒,客人不多,但放了鞭炮。他还在家里挂了红灯笼,到处贴大红的喜字,连电风扇上都贴了喜。枕头、床单、被子也都换成大红色。
结婚当晚,姜皙躺在床上,很紧张,因天气炎热,她只穿了吊带和短裤。肖谦上床来,平躺了好一会儿,侧身过来搂她的腰,她吓得直哆嗦,眼泪瞬间就出来了。
她闭紧双眼,流着泪等他过来和她发生关系。
可她的手被他抓去,他慌乱地在她手心写字。她不知道写的什么,睁开泪眼,肖谦一脸焦急,和她比划:别怕。
他打着手语:别怕,我不会欺负你。
姜皙哭出了声,他把她抱进怀里,不停抚摸她的头。
婚后,肖谦一直对姜皙很好,她的假肢磨损过度坏掉后,他给她修过几次,后来做了拐杖,再后来攒了钱给她换了新的。
他对姜添也很好,给他做很多玩具,知道他喜欢看书,给他买很多书。姜添看见他修理机械,感兴趣,他耐心教他。因不会说话,要比划很多遍,他也丝毫不会不耐烦。
婚后第六个月,快过年了,肖谦带姜皙和姜添去赶集。村里有流动的游乐场,设施简单,但花样挺多。姜添玩得很开心,姜皙也难得笑了。
那天晚上,姜皙半夜醒来,她侧身睡着,察觉到肖谦蜷在她身后,他的脸埋在她的长发里,一只手轻轻缠着她的衣角,另一只快速地动着,人喘着粗气,喷在她后脖颈上。
她意识到,他夜里都是这样解决的。
她闭上眼,心酸地流了泪,可怜他,也可怜自己。许久,她转过身去,看住他。
肖谦愣了愣,有点尴尬,又欣喜于她的对视。
姜皙拿手语和他说:对不起。
他忙说:没有。
她已经结婚了,该闭眼接受现实了。
她说:你等等我。
他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我看得出来,你不开心。
姜皙就流泪。
他擦她的眼泪:西江,你要开心。我会等你。
她说:但我不知道要多久。或许半年,一年,或许多年,很久。
肖谦说:多久都等你。
姜皙哭起来。
他将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她的脸,她的下巴。
婚后,姜皙跟着肖谦学会了很多东西。
之后,肖谦的同乡给他介绍了个工作机会,在游轮上。两人一起去了。
她第一次开始工作,挣钱。
她和肖谦在那艘江上游轮,一个做服务生,一个做机械工,带着傻乎乎的姜添,三人过着很平静平淡的生活。
直到又一年半后,她被人绑了,沉进湖里。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有人奋力朝她游来,是肖谦。
他抱住她往上游,石头拴在她脚上,上不去。姜皙打手势,让他走;他不走,一头扎到她脚边,解绳子。
绳子没那么好解开,深水挤压着人的胸腔,仿佛要爆炸。
肖谦憋气憋到额头上青筋暴起,可他还不肯放弃她。
姜皙没了力气,模糊看到他终于憋不住,呛了水。
大口大口的水灌进他身体,无数白色的泡泡鼓动着向水面上浮去。他承受着极度的痛苦,却仍双眼血红地用力拉着她腿上的绳子。
她无力地向他做手语:走吧,求你了,不要管我。你好好活着。
他不肯,终于解开那绳子,抱起她朝河面游去。
他们浮出水面,大口呼吸,可他的力气越来越小,岸边仿佛遥不可及。
他竭尽全力,把她推到一块石头上,对她比划:西江,好好活下去。好好爱自己。
姜皙想抓他的手,却只抓到流动的水。他的头发沉入水中,很快没了踪影。
姜皙缩在沙发里,把这些讲完。
对面楼里,亮着的窗户已一扇扇关闭。
远处街区的灯光融在夜色里,模糊,细碎,像打翻的玻璃碗。
“他这一生很苦,遇到我之后,更苦了。”姜皙抹了抹下巴上的泪。
许城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将她搂紧在怀里。
姜皙,你……喜欢他吗?
他不敢问出这句话,太小气,更像亵渎。
他输了,输得彻底。他在姜皙心里,再怎么努力,也比不过他了。
理智告诉他,不要无理取闹,去滋养这些偏执的想法。可许城发现,他的内心居然是阴暗的。
她最难的时候,他在哪儿呢?
他太遗憾太痛苦、他嫉妒肖谦,在她最艰难惶惧的时候代替他的位置,保护着她,甚至为她付出生命;从此在她人生里占据了再也分割不掉的位置。
那张在漫长岁月里被她注视了无数次的照片,刀一样扎在他心底,拔不出去了。
可同样,他多感谢肖谦啊。
感谢他在她最懵懂无助、最惊惶恐惧的时候善待过她,保护过她;给她依靠,给了她……家。
他感激他挽救了她的生命;感激他那样真诚地爱过姜皙。
许城说:“姜皙,我很感谢他。我以后不会——”
“我没说完。”姜皙再度开口,变得决绝,像是看穿了他内心角落里的阴暗面,说,“许城,我说过,谁都比不过你。”
许城愣住。她的眼睛顷刻间变红,
“你知道,那次我沉进江里,快死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她一行泪滑下来,穿透了他的心脏。
逃离江州的两年多,她每天都努力不让自己想他。
她竭力和肖谦一起平静地生活。她以为,她做得很好,许城这个人已从她脑子里剥去。
可是,沉入水下那一刻,她短暂的人生,走马灯一样晃过去。
她想到了哥哥,阿文姐姐,她要去见他们了。
她想到了添添,肖谦,她希望他们好好活着。
她想到了,许城。
湖水猛灌入喉、濒死那一刻,她想到了少年许城的脸。
她想起和他在一起的许多画面,热烈的夏天的太阳,无尽的江水,气味丰富的船,他的笑,他的皱眉,他的眼睛。
每一个画面,每一个细节,清晰如新。她从没忘记过。
那刻,她疯了一样,想再见他一面,一面就好。
她感到深入骨髓的对死亡的恐惧,她拼命挣扎;绝望地、疯狂地祈求上天,在死前,让她再见他一面。哪怕就远远的一面。
她想他,她太想他了!
水往嘴里灌,泪却拼命往外流。
许城——
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曾经叫姜皙。
她窒息到要死了,心里无尽的痛苦、伤悲、恐惧;全身都在疯狂挣扎:求求了,让她再见他最后一面。
可不论怎么撕心裂肺的想念,怎么悲戚绝望的祈求,她越沉越深,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他了。
要是有下辈子,不要再做人了,做人太苦了。连那么一点甜,都不是她的。那么一点点,都不给她。
她不行了。鼻子里喉咙里全是水,肺已要爆炸。
到最后一刻,她看见了光,光芒里是初见的那个夏天,白T恤牛仔裤的许城站在洒满阳光的画室门边,一张挑着眉的表情懒散的脸,说,
“是你这边要模特?”
许城!!
下一秒,来救她的却是肖谦。
在她最思念最渴望见到许城的时刻,肖谦朝她扑来,紧紧抓住她的手。
那一刻,她眼泪疯狂涌出。她痛苦,羞耻,悔恨。她跟上天说,她反悔了,刚才的祈求都不要了。
她拼命跟肖谦比划,求他,不要救她。她不值得。让他放弃她。
可他不肯。
她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点消逝,死在她面前。
她喜欢肖谦,像喜欢阿文阿武,喜欢哥哥。她会对他好,但不涉及爱慕。
她没爱过他,也无法回应他的爱恋。两年半的时光,他满心诚挚的爱,而她内心沉默。
如果早知这样,在最开始,她绝不会向他讨那一口吃的。
后来,她陷入对肖谦的愧疚。而濒死那一刻本能的渴望,让她感到深深的痛苦。
她羞耻,悔愧,更痛恨!
她觉得自己很贱。分明知道许城是个欺骗她感情和身体的骗子,他是假的,她却还爱他,没有一天忘记过他,没有一天停止过爱他。
她恨许城,更恨自己。恨到痛不欲生。
她常常看肖谦的照片,让自己更内疚些,以此压抑、平息那些让她不齿的情感,以此获得平静。也以此获得新的力量。她一遍遍念着他最后的话:西江,好好活下去。好好爱自己。
看了多少次照片,就代表她无助了多少次,或者,恨恶了自己多少次,压抑了自己多少次。
又重新站起来多少次。
许城双目惊怔,不能一言。像是被铺天盖地的大雨击打。
刚才心里那些纷乱狂暴的思绪像原野上的野火,骤然被雨水浇灭。取而代之是一丛隐匿的狂喜、和更无尽的震惊、心疼、怜惜。
“之前不讲。因为,讲了,像在侮辱肖谦。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讲。而且,和你一起后,我有时讨厌自己……我,不想你难过,可又觉得,”她语序全乱,颤声,“许城,一直以来,我喜欢你,爱你,太容易了。我也会想,凭什么?”
“我骗了你,船上那一夜,我是清醒的。”
那夜,她拼命跟自己洗脑,说这样对不起哥哥,应该推开他。可她不仅没有,还沉迷、依恋着他。那么轻易,就对他投降。仿佛从来不记打。
“在一起后,你每次抱我亲我,我都有反应。很……”她哽了哽,咬牙说出口,“许城,我的身体,从没抗拒过你。”
他想对她做任何事,畅通无阻去她心里任何角落,都太容易了。
“你还记不记得,城中村那次,邱斯承先到,打了我。许城,我从来不敢给人开门,但那天我给他开了门。”她冲他微微一笑,泪却下流,“因为,我以为门外是你。”
许城怔住。
“就连,我选程这个姓,也是——”她呜咽。
姜家覆灭后,起初,姜皙其实很懵懂,只是本能地默默地避免痛苦,努力将自己抽离。
直到肖谦死后,她在那段感情里受的伤害才彻底爆发出来。深深的羞耻感至今如影随形。
和他在一起后,虽竭力消解,但没那么快消亡。
她羞于启齿,原想随着时间,让自己慢慢消化掉,
可今晚,看到他心碎的眼神,她的心剧痛难忍;努力跑到街边却找不到他车,她前所未有的慌张——她突然意识到,她可能会失去他。
这份卑微的恐惧,也叫她羞耻。可她还是来了,忐忑地等待。
而一见到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带着烟味的拥抱回应,和那句“我怎么可能和你分手”,让她彻底放下。
以前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他现在爱她。
那一刻,她不想再管以前。她就要现在,未来。
这一切讲出,她的脑海突然变得干净,空旷,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对你,没有任何秘密了。许城,我……不是以前的样子,甚至不是去年的样子——我很多心事,一堆别扭;又爱,又恨,全是矛盾。我这样,跟你想的一样吗?或许以前的我很好,或许再见后还没和你在一起时的我更好,而抛开那些——”
“为什么要抛开这个抛开那个?”许城陡然问,“那不都是你吗姜皙。”
姜皙脑中轰然一声,像被闪电劈开了迷雾。
“过去的一切,都是我们的经历。这怎么抛得开?”
许城上前,握住她肩膀,眼睛发红,
“姜皙,没有什么以前现在。你就是你。以前那个单纯快乐、心思简单的人是你。去年那个平静、坚强的,也是你。现在这个一堆心事、别扭的,还是你。没有哪一个抛得开。”
“我从来没要求你怎么样,没要什么洒脱、单纯、坚强。我有时甚至觉得,不管以前现在,你其实也胆小怯弱,但又总会勇敢坚定地选择自己。姜皙,人不是只有一面,所以爱也不是只有一面。那些优点,缺点,不都值得爱吗?”
姜皙呆呆望着他,眼泪再度涌出。她嘴角颤抖着耷拉下去,眉眼皱在一起,大哭起来。
许城将她揽进怀里,搂着她哭得发颤的肩膀,不停轻抚她头发。
他知道,她或许多年没这样发泄大哭过了。
他眼睛也湿了,内心涤荡着汹涌的情绪。她今晚讲的这一切,对他不亚于黑暗地窖中最强亮的阳光。
既悲伤又心疼,既后怕又狂喜,既怜惜又痛苦,还感激庆幸。
仿佛到了这一刻,他们才真正重逢。
他怕她腿痛,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她趴在他怀里,脑袋搭在他肩上,呜呜哭,泪水大片浸湿他衣衫。
他的心也跟着湿漉漉的,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背。
她哭到泪止,轻轻抽噎:“许城,我这些年,习惯了沉默安静,什么话都不说。也没人说。倾诉、沟通,这种事,我太陌生了。不要怪我。我可能有点慢,但我会尽量学会。”
“我知道。都知道。”他心疼地不停吻她头发。
早在姜家那时候,她就不会倾诉,不太懂沟通;又何况这十年封闭逃亡的生活。
“我都懂的,姜皙。”
他一哄,她嘴巴压成一条线,又是两颗豆大的泪珠滚下来。
许城便又吻了下她的眼睛。她睫毛上湿漉的泪沾在他唇上。
她呜咽抬头,脸颊贴住他的喉结。
许城眼瞳敛起,再也控制不住这一夜如过山车般颠簸的情感,深深低下头去,将她箍得更紧。
他感激肖谦,也依然感激命运。
第78章 chapter 78
chapter 78
姜皙洗完澡出来, 许城正在铺床。窗户开着,初夏的夜风进来,掀动床单和他的衣衫。
姜皙说:“新家气味不太大了。”
“因为到夜里了, 又开了窗。长期住还是不行,要等秋天以后。”许城套好枕头, 抬眼。
姜皙来得临时,什么也没带, 穿了件他的白T恤。长袖子掩了手, 下摆遮着大腿。
她脱下假肢, 爬上床,手藏在袖子里, 不方便。
许城一大步跨上床, 揽住她的腰勾到身边,给她卷袖子,她的手透了出来。
“你衣服好大, 袖子好长。”她手伸出来,抓了抓空气。
他看见, 自然握住她手, 捧到嘴边,亲了下她手心。
她心一颤。
他已放下, 去卷她另一边袖子。男人垂着眼, 表情认真、安然。
姜皙看着,身子往前一歪,靠去他怀里, 搂住他的腰。
许城把她身子团了团,收在腿中间,圈住了, 问:“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啊。”
“跟家属楼老房子比呢?”
“那我更喜欢老房子。”
“为什么?”
姜皙抿唇笑,却不说。
许城:“说嘛。”
“因为都是你的气味。”
许城狐疑:“不是臭味吧?”
“不是!香香的。这个衣服上也有。”她拎起身上这件T恤嗅了嗅。
他不信,低头凑到她领口闻了闻,她痒得缩脖子。
他没闻到:“只有你身上的香味。”
她鬓角贴靠着他的肩胛:“老房子还有很多你的痕迹。”
“痕迹?说得像鉴证科一样。”
“真的。”姜皙抬头望他,“我有次发现床底有张便签,上面写着‘备忘:取快递,交水费’,时间是2012年3月。觉得好有意思。”
许城不知道哪里有意思了,但也不禁莞尔:“工作太忙,生活琐事不记下来,就很容易忘。”
“我猜就是。”她看到那个便签,就像看到了三年前他的生活状态。
“有次几个月忘交水费,回家要洗澡,停水了。还有次停电,头上撞了个包。”
姜皙轻笑起来,摸了摸他的头。
他一愣:“干嘛?”
她说:“摸摸就不疼了。”
许城微笑了,过半秒,说:“有次,撞到了屁股。”
姜皙立刻轻轻打了他一下。
他笑容放大。
姜皙说:“还有玄关旁边,墙上有个鞋印,感觉是你穿鞋的时候懒得弯腰,直接挤进去,又蹬了一下墙。”
许城被她说中,没忍住弯了眼睛:“之前有双鞋子很难穿。……小姜,你观察能力很强啊。”
“不止呢。”她有点小骄傲,和小快乐,“流理台上缺了个角,用刀的时候脱手砍得。餐桌桌布下面有小半个黑弧线,感觉是脑子走神,直接把灶上的锅放上去,忘了隔热垫。好多好多。”
他心又热了,低声:“姜皙,你对那个家,这么仔细啊。”
姜皙抓住他的手,一下下,无意识地拍他手板心。
“这有什么。我觉得那里什么都好,小区里外都很有生活气息,比这边更有烟火气。房子旧旧的,树也很多。很多树都很老了。好大。”
“你喜欢旧东西啊?”
“对啊,我就喜欢旧的。”
不仅如此,她也喜欢小区的名字。每次坐公交,听到“市公安家属楼”的报站,都觉得熨帖。
刚要说什么,许城轻声:“姜皙。”
“嗯?”
“我吵架时说的混账话,你别往心里去。”
姜皙一愣:“我知道是气话,没事。”她从他怀里出来,坐直了,“这次是我先不对,我不该因为怕你吃醋就骗你。我本来想拒绝易柏宇,要他下次再说,但他状态很差。我们的一个朋友,祝飞,死了。”
她一度哽咽。
“你认识他?”
“嗯,他对我很照顾,帮过我很多。也是个很好、很正义的人。他跟他妻子,还是高中同学呢。”
许城也怅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一下靠靠去床头,有半刻出神。
“许城。”
“嗯?”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许城眼睛转过来,看着她。
“其实,我在跟易柏宇讲话那会儿,想着你发的消息,就觉得,你是不是不太开心,当时就想快点下车了给你打电话的。”
许城心里酸涩,白日和卢思源坐在江边时的灰暗绝望还历历在目,想起,此刻都难以呼吸。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只朝她伸出手臂,姜皙扑靠到他怀里。
他有些苦涩:“工作上遇到一点麻烦。但,姜皙,我没办法跟你讲。”
刑警的有些工作,尤其案件内容,绝对保密,一个字都没法向亲友讲诉透露。
姜皙也明白,手无意识来回抚他的胸口,像给他顺气安慰。她不问具体内容,说:“连你都觉得麻烦,那别的警察遇到,会怎么办,怎么选择哦?”
许城想了下:“每个警察都有不同的选择吧。比起这个,选择之后的下一步,更难。”
姜皙抬头看他。
“怎么了?”
“我想抱抱你。”她说。
许城没明白,他们此刻正在相拥。
“是我,抱你。”姜皙撑身坐起;许城一愣,却懂了,身子往下落。
姜皙张开臂弯,他埋头在她怀里。
许城闭上眼睛,孩子般贴埋在她胸前,呼吸均匀。女孩身上淡淡的香气、温热的体温、柔软的拥抱神奇地部分治愈了他。
他的心在历经了一整天各方面的撞击震荡后,愈合了一点点。觉得又没那么灰暗困难了。
男人闭着眼,容颜安宁,在她怀中躺了不知多久。姜皙搂着他放松而又结实的肌体,心竟也觉得治愈,充实。
她抱了他很久,胳膊和腰有些酸了,都不舍得松开。她好喜欢他在她怀里安静睡着的样子,她一瞬不眨地看,舍不得移开眼神。
好久,她以为他睡着了,忍不住低头,吻了下他的鼻梁。
她唇角边立刻发痒——他睫毛搔在她脸上。
“啊,”她赧然,“我把你弄醒了?”
“本来就没睡着。”他笑了,往上起身靠好,给她盖上薄被,稍一伸展,手背上青筋扯动两下。
他重新揽她入怀,姜皙却盯着他手背上的青筋,盯着盯着,伸手摸摸,嘀咕:“你绷起来。”
许城莫名,但还是照做,手臂稍一使力,几条青筋遒劲地绷起。姜皙眼睛一亮,立刻摸摸,弹性又有韧劲的触感。
然后,她的脸可疑地红了。
许城看她:“你在想神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不承认:“没有。就……你的手,挺好摸的。”
他的手,和她的手指缠啊缠,问:“你要摸吗?”
姜皙眼睫一颤,身子往下一落,手伸进被子,真的去摸了。
许城整个人僵硬了一瞬,过了电一般。
姜皙一张脸又好奇又纯粹,探寻着,五指指肚尽情抚触着每一条筋络。
许城胸膛缓慢而大幅度地起伏,眼睛锁着她那张羞涩又纯真的脸,直到她嘤声问:“是不是,长大了啊。”
许城忍不了了,一下翻身,将她从枕头拖到床心。她只穿了他的宽大T恤,上腹以下全溜了出来。
他身子压得很低,贴近她。
姜皙抬头,与他的脖颈近在咫尺。男人的喉结咽动着,很性感。她忍不住,张口,舌尖触上他的喉结。
许城眼瞳敛紧,再也控制不住这一夜如过山车般颠簸的情感,像四处冲涌而平息后的浪潮再度掀起风浪,他低头吻紧了她的唇。
姜皙呜一声,浑身一下就软了,双手沿着他胸膛抚上去,搂住他脖子。腿也不自觉贴紧他,像藤蔓痴缠。
他的心瞬间火热了。
男人的吻起初还温柔,渐渐,变得用力,带着深入骨髓的渴望,吻得姜皙的心从内到外全软塌,潮湿地颤抖起来。他大掌搓在她身上到处,将她狠狠揉向自己。
天知道,在他看见她在厨房做汤那一刻,他那时就疯了般想占有她,想彼此紧紧拥有。
再也忍不了了。
她在他密集而深情的吻中沦陷沉迷,吻得忘情,伸手去捧他的脸;他愈发情动,身体对她的渴望如点燃的野火不可阻挡。
他的手探了过去,姜皙惊得仿佛全身被电流穿过,紧缩成一团,却将他的手包裹了住。
两个人都僵了僵。
她从来对他敏感,身体早已准备好,像被春雨浸透了的湿地。
每一次,每一次都如此。
姜皙羞得满脸血红,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漉漉凝望着他,满眼期盼。
霎时间,许城浑身血液都在疯狂流窜,眼里全是欲求,只想跟她融为一体。
而姜皙被他这浓烈的眼神看得心肝儿颤,全酥了,内心涌动着愈发迫切的渴望。
他竭力克制,还想让她先适应准备,刚要探寻。
“不用。”姜皙脸已红透,嗓音又软又媚。她有些难耐,细腰顶起,贴了贴他的腹部,羞到不行,说了三个字。
许城血液沸腾,掀抬起她膝弯;
他照做了。
“啊!许——”姜皙惊呼着,却突然止了声,脖子猛地仰起,指甲死死抠进他肩胛骨。
她对他太敏感,太契合。直接这一下,她就到了。
许城紧盯着她迷醉的脸,抚着她绷直的身板,吻她启开的嘴唇。
他感受到了,绷着,也难忍辛苦,便狂热地吻她的脖子,咬她的耳朵。
姜皙喘着气,好不容易缓过去,手指从他身上松开。他眼瞳一暗,猛地抵上去。
她呜一声,浑身泌汗,脖子、脸颊迅速变得霏霏红。
许城很热,烫得像个火炉,肌肤寸寸紧贴,烫到她心底。
他起身,拎起她一只脚踝。
她又是轻呼。
他用力,很耐心,也很深,像从没这么深过。而她很受用,配合地缠紧了他。
他适才渐渐狂乱的心又得到了温柔抚慰。
室内很安静,只有呼吸、摩擦,和她一下下的轻唤。
姜皙只觉内心被幸福地填满,前所未有的充盈、饱满。
直到满涨的愉悦感叫她快受不了了,她不自禁软软地搂他脖子,喘气:“许城,浅……”
嗓音一出,娇柔缠绵得像邀请。
他的心瞬间被抚慰,满心爱怜,将她腿放下,俯身拖住她后背,把她抱起来。
这一下,却仿佛更——
她又轻啊一声,在他耳边,能把他逼疯。
许城坐到床边,将她面对面放坐在腿上,大掌摁住她后腰,拢紧到自己身前,贴合到不能更紧密。
好像恨不能把她揉进心里去;她亦寸寸紧贴着他,只想钻进他心里。
彼此怀抱中皆是对方肌肤散发的热度,心跳的起伏,缠密交融,吹弹可触。
姜皙距他很近,能从他漆黑的眼瞳里看见自己的小小的影子。
男人的眼神笔直、清澈而又炙热、情.欲、野性;看得她心口发热。
太过满载的爱与甜,她心里满得承受不住,有些羞涩地移开眼睛。
可这姿势,她无论转向哪里,总能与他平视。
他稍稍倾身,叫她后仰悬空,躺在他手臂上。她仰着,找不着重心,感官成倍地敏感,几乎承不住了,娇声:“不行……不要……许城……”
可他多久没见过她撒娇了,不舍得轻饶她。
她越是难耐、敏感、羞赧,他越是追着吻她,抿她的唇:“为什么?”
“不……啊……”她神经在颤,浑身紧绷,牙齿打架。内心深处,密密麻麻的痒,太痒了,她不受控制地脑袋乱摇,可不管脑袋扭向哪里,都逃不脱他炙热的呼吸。
他轻咬她唇瓣:“阿皙,不舒服吗?”
他这样没正形,她脸颊起了火,又愈发奇异的痒,小沙粒摩挲似的,从脑后沿着脊椎一路往下。
她颠簸着,胸口与他擦着,靡靡画面叫她又爱又羞,愈发敏感:“真的,不行。”
许城拖住她双臀,将她扭转过去,背对着坐进他怀里,像结对的虾。
她戳得心尖儿颤,啊一声低叫,条件反射往前倾倒。但许城捞住了她,她身前被他有力的手臂束紧,揉捏;后背擦着他律动的胸膛。
她重心不太稳,不自禁抓紧他手臂,迷蒙睁眼,却望见卧室内的穿衣镜,照着他们俩。
这一幕香艳色.情到她立即移开眼神,臊得根本不敢直视。
肩胛脖子上皆是绯红。
可她又忍不住偷看,撞见镜子里许城直勾勾的眼神,眼里浓得化不开的爱与欲,她羞得耳垂滴血。
而视觉的刺激,让许城内心情绪再度颠簸起伏,人陡然更加有力。
她心都快颠出来,只剩喘气的份儿了。
直到她嘤呜:“……不行……”手指抠紧他手臂。他才再度将她抱转过来,
两人面对面直视着,脸颊潮红,眼睛清亮。
姜皙被他灼热又情迷的眼神看得心热又心漾,“许城……”她黏糊糊地唤他,气息不匀,娇娇的,“许城……”
“诶。我在。”
她攀住他紧实的手臂,下巴乖乖搭在他肩头。
他的气息撩去她耳廓,往她着火的耳朵里浇油:“姜皙,你猜我在想什么?”
“什么?”她缩缩脖子,喘气。
“你说,相爱的人,他们身体是可以连在一起的。”他啄亲她的脸颊,诱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看看?”
姜皙心一颤,酥酥麻麻的,羞赧低头。
他没停。
她看了三四秒,一下扑上去搂住他脖子。
许城被她忽然孩子气的拥抱撞了个满怀,愣了愣,眼里有了柔软笑意;他偏头吻了吻她汗湿的手臂,她有点痒,身子扭了扭。他暗声;“江江,你怎么这么容易害羞?”他心都痒死了。
姜皙却小声:“你腹肌好好看。”边说,手在他腹肌上摸了摸。
他又一愣,笑意漾得更开。
他一下起身,将她抱起。姜皙皱紧眉,发不出声了,哼哧搂住他脖子。
她挂在他身上,哪儿都在发颤,震荡。
不知多久,她嘤嘤着真的不行了。他紧贴着她躺下,压上她的一瞬,她咬紧唇,仰起脖子。
许城的手将她的掌心抻开,指尖沿着她的指根熨直上去,五指紧贴伸直了,又扣紧在一起。
心与心,透过手掌紧紧相印。
他再度吻她,他很有耐心地缓慢而深深地交磨着,每一回进退都研磨着细腻的爱意,要将身体、心灵深处蕴藏多年的深爱酿成的酒一点点倾倒,浸润。芳香将人迷醉,吻也渐渐深情。
她怎么可能感受不到?温柔的,缱绻的,缠绵的,从上到下,哪里都是满溢的爱。她越来越沉浸,痴痴吮吸着他的嘴唇。
许城没忍住,唇齿间溢出一丝迷离而性感的轻呻。
她听得心痒,愈发沉醉,腿也不禁缠上他,脚趾摩挲。
无尽的亲密,摩挲,轻蹭……
终于,彼此所有的痴爱、依恋、占有、欲望如同心中翻江倒海的热浪,从全身汹涌奔袭,堆积绽放。
他仍压趴在她身上,脖颈与她交缠,沉沉呼吸着,嘴唇轻碰着她的耳朵。
他不愿离去,像好不容易找到的温柔的避风港,只想永远停留在她身体深处,永远。
姜皙轻闭着眼,嘴唇微启,容纳着他的停靠。
她也很喜欢这一刻,单纯的柔软的连接,很幸福。
过了不知多久,许城翻身侧躺去一旁,紧贴的汗湿的肌肤分离开,浮起一丝凉意。
加之他的抽离,顿空的感觉叫她不禁一抖。
但下一秒,他便将她紧搂入怀,身体再度赤诚而严丝合缝地贴靠在一起。
姜皙蜷在他怀中,满心幸福,吻了吻他环在她面前的手臂;恰在他低头吻她肩膀的那一刻。
第79章 chapter 79
chapter 79
许城睁眼, 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微尘晶莹飞舞。姜皙面朝他睡着,手臂还搭在他腰上。
他凝视她的睡颜, 不一会儿,凑近, 嗅嗅她的脸蛋。
她有点儿痒,手挠了挠。
许城又亲亲她眉心, 她眉一皱, 哼哧出气, 却往他身前贴了贴,手又把他抱住。
他不禁微笑, 继续亲她鼻梁, 脸蛋,嘴角。
姜皙被他到处亲得直痒痒,躲也躲不掉, 呜嗯一声,醒了, 拧着眉心望他。
“不好意思啊, 把你弄醒了。”他低声,“我忍不住。”
姜皙揉揉眼睛, 懵了一会儿, 并没什么起床气。
他怎么看她怎么可爱:“皙晳,你怎么这么乖啊?”
“啊?”
等他又开始亲她,她搂着他, 给予回应。
原本只是个早安亲吻,可亲着亲着,身体就越贴越紧, 腿也缠到一起。
两人又折腾了快一个小时才起床。
许城说去接上添添了,吃早餐。
家属楼小区外的街坊店里有好几家早餐老字号。每天早上人挤人,无处落脚。以往许城姜皙都是买了打包带走,但夏天了,户外也摆了餐桌。
三人刚好找到地方落座,许城叫姜皙姜添坐下,他把点好的餐一一端来。
许城点的牛肉米粉,姜皙吃油条蘸甜豆浆,油条剪成一段一段;姜添则爱吃红豆包。
许城昨晚饿忘了,床上折腾了两三回才睡。半夜饿醒了,起来把姜皙做的蛋花汤和带来的饭全部吃光。
姜皙困困地陪着他。
结果,他吃饱了精神了,又跟她在客厅做了一次。
早起一番神清气爽,现在胃口很好,他吃着粉,见姜皙认真吃着泡在豆浆里的油条,多看了几眼。
油条吸满豆浆后,姜皙怕一咬就滴汁,所以啊呜一大口塞嘴里,然后闭紧嘴巴嚼吧嚼吧。
他看啊看,姜皙奇怪:“你看我干什么?”
“你吃这个很可爱,像仓鼠。”
“你才像仓鼠。”
许城就笑。
姜皙夹起一小段油条:“你尝一个。”
许城凑过去,张大口,姜皙不自觉跟着啊开嘴巴,将饱汁的油条塞他嘴里。
许城也怕漏汁,立刻闭嘴,但一滴豆浆从嘴唇滑落下巴。姜皙自然就拿手指给他抹去。
他眼睛一弯,闭着唇吃豆浆油条,不自觉间,吃东西的样子和她一模一样,也像仓鼠。
两人对视着,都意识到,就一起笑了。
姜添看看姐姐,看看许城哥哥,不懂有什么好笑的,莫名其妙。
许城说:“这么点儿吃得饱吗?给你加碗鸡汤米粉吧,清淡的,这家鸡汤很香。”
姜皙说:“我平时就吃这点,够了。”
身旁有人端着鸡汤米粉经过,确实很香,看着清淡但诱人,姜皙望了一眼。
“就那个,好吃的。”
姜皙:“但好多啊,感觉吃不完。”
“吃不完给我。”他起身去点了鸡汤米粉。
姜皙趁热吃,米粉Q弹,鸡汤鲜美。她吃一半,剩下的给许城。
许城吃着粉,间隙,时不时看看四周。他一直有这习惯;看周围的环境,周围的人。
很平凡的一个早晨,树木茂盛,阳光灿烂。街上人来车往,男女老少,开启他们一天的新生活。
户外的餐桌上,有老人闲适聊着天,白领匆匆扒着面,情侣分享着食物……姜添专注又满意地啃着他喜爱的红豆包。
他觉得这一刻很幸福,而当他看向姜皙时;她也目光温柔地看着四周,看树冠,又看蓝天,看姜添,最终,她看向他,目光落进他眼底。
*
只是,一回到单位,头顶就掩了乌云。
许城经过办公区时,整个警队的队员们各自忙碌着。他放慢脚步,看着每一个他并肩作战了数年的战友,而后,看向那个内鬼。
那人转过头时,许城已换了微笑。
对方笑着和他打招呼:“队长,早啊。”
“早。”他点了头,走去办公室。
进屋,笑容消失。
他坐到办公桌前,翻看材料前,一眼瞟见桌上不久前某高级联席会议的成员名单。
许城看着上面的名字,想着他这么飞速查下去,到了哪一步,会有人出手。
果然,很快有人按捺不住了。
没几天,许城在去往县公安的高速路上,碰上连续急转弯的长下坡路。
车速无法控制越来越快时,他发现刹车失灵了。
许城很冷静,立刻拉手刹,握紧方向盘,他对路线熟悉,准确冲进自救匝道。
车速太快,匝道里砂石飞溅,他的车一直快冲到顶。
车终于停下,许城深吸一口气,盯着前方的山涧悬崖,突然想到卢思源来的那天,他坐在江边一瞬放空时的心境。
但最终,他很无奈地对自己摇了下头,而后给张旸打电话,说车被人动了手脚,过来接一下。
那时,刑侦队的警员们已查到长期给陈頔拨打两声“未接来电”的几十个号码,不是未实名的号码,就是被人卖掉的号,还查到了一个省外的九十岁老头。
然而,几十个号查下来,刑警队揪出了有且仅有的一次疏漏——有个实名号码,是上级部门的一个在编司机。那个号只给陈頔打过一次“双重未接来电”。
司机在今年二月,也就是明图湾进入警方视线时,辞职归家。
刑警队一查到这条线索,就迅速联系该司机所在地警方,但人已先一步不知去向。
众人很沮丧。许城还好,他并不指望能投入大警力去抓那位司机、也不指望抓到他就能从他嘴里撬出什么。
这类人是不会吐露任何信息的,他们怕黑不怕白,跟杨建铭一样,心硬嘴硬。
但司机所在的单位,跟陈頔报考岗位的重叠,足以让许城缩小嫌疑人范围。
目前的关键仍在汪婉莹的死亡,可警方对汪婉莹和姚雨家地毯式搜了三次,依然没找到可疑物件。
这叫许城头一次觉得受到阻碍:难道,真就先一步被邱斯承的人搜走了?
*
连着下了十来天的雨,整座城市都泡在雨水中。
江水上涨,河道变宽。
餐厅甲板区再度关闭,雨水在桌椅上溅出朵朵透明的花儿。
今天客人不多,姜皙的白班难得没客人,清闲地下了班,早早回到家中。
到家接到易柏宇电话,说祝飞的妻子生病住院了。姜皙想去看看,但易柏宇说她心情很差,不愿见任何人。
易柏宇对祝飞的死仍耿耿于怀,讲着讲着又哽咽。
姜皙安慰他一会儿,自己也无力。
等挂了电话,翻开书本,一道题看不进去。划开iPad,画出来的线条也阴郁了。
想起祝飞,姜皙的心就沉重。他的死,刺一样堵在她喉咙里,时不时就隐隐作痛。
快到傍晚,雨小了。
天空破开一道裂缝,空气明亮起来,比白天还亮堂些。
姜皙到阳台边开窗,吸着潮湿的空气,见楼下,姜添和姚雨回来了。
姚雨撑着雨伞,用力转动伞柄,向姜添表演——水珠顺着伞面像透明的烟花一样四下飞溅。
姜添看了四五秒,不感兴趣了,往家里走。
姚雨追上去,抓他的手。
姜添嫌弃她手上有雨水,不乐意地甩开。姚雨满不在乎把爪子在衣服上擦擦,又去牵他。他又嫌她手湿,再度挣扎开。姚雨于是把手从他领口钻进他后背。
姜添直打激灵,躲来躲去。
姜皙浅弯了唇,去给他们留门。
推开门,撞见一道阴影。
姜皙看清来人,立刻关门,但邱斯承一掌握住门边,将门缝扯裂。
姜皙退后一步,脸部绷紧,刚才眼中猝不及防的惊愕已撤干净。
在这儿,她不用怕他。
“你来干什么?”
邱斯承立在玄关的地毯上,扫一眼不大却温馨的屋子,问:“许城也住这儿?”
“出去。”
“姜皙,你哥哥在天之灵,看到你夜夜跟他睡一块儿,作何感想?还是说,你就是那么贱,喜欢被仇人——”
“出去!”
“别生气。”邱斯承踩进客厅,到书架前,随手拿起一本书看,说,“我今天来,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跟我走,我或许愿意放他一马。”
姜皙拧眉,像在看一个精神病。
“他这人,不知天高地厚,想扳倒我。就跟当初方信平想扳倒姜家一样。”邱斯承走到她面前,“可我脚下,根深系广,他扯不动的。姜家倒了,李知渠依然活不下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皙咬紧牙齿,没让自己显露出一丝惧怕:“你到底想说什么?”
“劝劝他。跟我较量,他会死得很惨。方信平、李知渠,就是他的下场。”
这句话,叫姜皙心里一个冷颤。
邱斯承看出来了,眼中闪过一丝阴戾,继而一笑,“当然,如果你求我,我或许饶他一命。”
姜皙抬眼,目光变得轻蔑。她一向和气,极少有这种眼神,她将他上下打量一遭,像审视一个败者:“你赢不了他。”
“邱斯承,你哪儿都赢不了他。”她语气不重,却斩钉截铁,“他会让你为你犯下的一切罪孽付出代价。”
她坚信许城,信他的为人,信他的能力,没有一丝动摇和怀疑。
她看邱斯承,像看一个跳梁小丑。
邱斯承来之前带了目的,可心还是像被烧红的烙铁戳穿个大窟窿,眼中烧起妒火。他大步上前,没来得及捏住姜皙的下巴,她抄起桌上的水果刀抵在他面前:“你再上前一步。”
“邱斯承,这里是公安局家属区。不管我现在叫人,还是正当防卫刺伤你,你都讨不到半点好处。”
邱斯承看一眼面前明晃晃的刀刃:“家属区?我忘了,你现在跟他一条战线了。姜家对你又算得了什么,对吧?”
这些话已无法撼动姜皙半分:“姜家的人,为他们所做的事付出了代价。你也会一样。”
“我倒没看出你是这么一个铁血无情的人。”邱斯承笑,“你也忘了你的上一任丈夫,那个哑巴,叫什么来着?他为救你而死。哦,你本来也只是利用他、骗他感情。这么一想,你跟许城还真他妈天生一对。”
姜皙一瞬惊愕,不可置信:“你……”
邱斯承眼中寒光闪闪:“是我。”
“不可能……你,如果是你……”
“因为是碰巧啊姜皙!碰巧你们去游乐场,碰巧我手下的人遇到你。他以为我要你死,所以还没来得及弄清你们的身份,就对你下了手。所以后面我没找到你。哈哈哈,”他大笑起来,“你没发现吗姜皙,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你们欠我的,老天都要你来还!”
竟是巧合。
她就知道,她不该在那天带姜添去游乐场玩。是她的错。
可上天怎么?
她脸色惨白,颤抖起来。
“还有,阿文也是我杀的。老天爷还是帮我,没让你亲眼看到!”邱斯承面容愈发残忍,“是我,我捅了她十六刀她都不肯松手,拖着我的腿不让我去追你……姜皙,你听好了,这就是上天给你定下的命!你在乎的人都会死!许城也一样。我跟你保证,方信平、李知渠就是他的下场!”
“啊!!!”姜皙惨叫,骤然失控地扑上去。
邱斯承没料到她敢来真的,忙侧身一躲,尖刀擦着他肋骨刺去。她下了狠力气,他衣服划开,胸前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流出。
邱斯承疼得脸一瞬发白。
姜皙情绪激动直刺第二刀,邱斯承握住她双手,狠拧她手腕;姜皙不松,刀刃把他衣袖划烂,割出一道道血伤口。
邱斯承折她手臂,姜皙毕竟力气比不过,水果刀摔落地面。
姜皙死命又踢又打,邱斯承制不住她,正要挥手一巴掌。
门突然拉开,姜添冲进来,抓着伞柄、书包哐哐往邱斯承头上砸。
伞打歪了,书包裂开。
姜添呼哧喘着粗气,一把将姜皙扯到身后,一手抽出书包侧边的不锈钢水杯,疯狂砸邱斯承的头和肩膀。
他肢体动作并不协调,但很努力。
后者还以为他是个十六岁的傻子,想对抗;可姜添二十五岁了,力气很大,邱斯承狼狈退到门口。
姜皙被姜添扯着一只手,晃来晃去,目光呆滞。
姜添嘴里发出低沉的啊啊呼声,抬腿踢脚地踹邱斯承,将他碾出去。
姚雨飞速关上门,立刻安抚姜添:“程添添,深呼吸,深呼吸,你有没有事?头疼不疼?”
姜添一张脸通红,胸膛剧烈起伏,但不算失控,扭头抓姜皙:“姐姐!他是坏人!”
姜皙眼神空洞,没反应。
姜添呆了呆,突然说:“对不起。”
她空洞的眼珠子挪过来:“怎么了?”
“上次他欺负你,我没有保护你。”
姜皙的心被撕开一条细长的口子,一张口,却突然跪下去。
“姐姐……”姜添唤她。
姜皙抬头:“我不该让他带我们去游乐园的。是我害的他。”
“姐姐,你说什么?谁?”
“肖谦……肖谦啊……还有阿文姐姐,添添,你还记不记得阿文姐姐……”姜皙突然弯下腰,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姜添愣了,他记得,但他不懂;但他知道姐姐很伤心,便跪下抱住她。
一旁,姚雨沉默捡起地上的水果刀,擦掉血迹,又卷好雨伞,放去阳台上晾着。
她看着楼下远去的邱斯承,记起了他的声音——和汪婉莹讲话的那个男人的声音。
*
大雨瓢泼在思乾大厦的玻璃窗上,31楼走廊灯火通明。
邱斯承西装革履,在杨建铭和两位特助陪同下走进会议室。长形会议桌旁已坐满集团各位董事。
邱斯承走向主位,冲在场各位点头,坐下。
众人肃正坐姿,会议开始。
邱斯承靠婚姻跻身如今位置,起初难以服众,但老丈人退下后,他把持思乾第一把交椅。数年来凭借个人能力,顺利拿下誉城多个重要标的,助力思乾蜕变为当地乃至周边地区头号企业。
当然,仍有人不服,想将他拖下来。可惜,每次董事大会都是他敲打这帮精英们的大好时机。
他右手边的经理正向各位董事陈述着第一季度思乾各版块的盈利增长,邱斯承将办公椅转向一侧,端着杯茶,小口嘬着,瞟一眼PPT;闲适地看一圈桌上众人的表情。
这是他工作中最享受的时刻。
万人之上,信手拈来。
经理还在侃侃而谈,他放下茶杯,走到落地窗前,望着暴雨中雾气弥漫的誉城。室内明亮温暖,银灿灿的光影镀在玻璃墙壁上。
他胸口猛一丝疼痛,是昨天姜皙刀刺的伤口,紧急处理过。不严重。
要对许城下手,没那么容易。他太警惕,又擅解决危机。
几番商量后,从名誉入手。他身居要职多年,怎么也得有点破绽,可居然也找不到突破口。
所以,他上门了。逼他一把。
他不信,许城已忍了他这么久,如今他直接登门,他还能忍得住。
经理发言完毕,邱斯承走回主位:“各位有什么——”
会议室堂皇的大门外一阵喧哗:“不行!你们现在不能进去!”
门突然被推开,行政助理没能阻拦住:“你们不能——”
便衣的许城和另外两三名刑警大步走了进来。
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许城眼神与邱斯承对上,锋利如刃,却一秒移开。
他走向他身边的杨建铭,站定,掏出证件举到他面前:“誉城公安刑侦队,许城。你是杨建铭?”
杨建铭看了邱斯承一眼。
许城:“你自己是谁,要请示他?”
杨建铭:“我是。”
许城:“有几起凶杀案和杀警案,需要你配合调查。现在跟我们走一趟。”
杨建铭这次没看邱斯承,不想耽误老板的会议,拔脚往外走。另三位刑警护送他出去。
许城看一眼在座众人,微笑:“你们继续。”
会议室内寂静半刻,骤然起了议论。这些年来,董事们对邱斯承的“特殊能力”是有所猜疑的。
邱斯承以为许城会直接揍他,没料到他会搞这一出。
邱斯承咬牙,冲众人礼貌一笑:“我出去一趟,稍等。”交代经理,“你继续。”
后者忙点头,立刻开讲ppt。
邱斯承快步出门。许城等人已到电梯间,他听到动静,回头瞧了眼。让手下带着杨建铭先下楼。
电梯间只剩了两人。
邱斯承冷笑:“就因为我闯了趟她家。你这不是公报私仇?”
“听不懂你说什么。”许城脸上表情淡到没有,“邱总自认强闯民宅?这小事我不管。你要方便,去辖区派出所自行交代。”
“不怕我告你滥用职权,粗暴执法?”
“杨建铭是明图湾案、李知渠案重大嫌疑人。我们怀疑杨建铭有知情不报、藏匿的罪名。邱总,您位高权重,别为遮掩这点儿小事,溅自己一身泥。”
许城走进电梯,摁上关门键。渐渐合上的门缝,将他冷峻的视线切断。
许城昨天刚拟了杨建铭的传唤令,并计划即刻出发拿人时,接到姜皙的电话。
她从不在他工作时直接打电话,许城当时心就一惊,以为姜添出了事。
电话接起,是姜皙的嚎哭:“许城!!许城——”
许城被她哭得心都紧了:“怎么了?你慢慢说。”
“邱斯承——”她大哭,“他到家里来了!是他杀了肖谦,是他杀了阿文姐姐!”
许城看向电梯壁里他自己模糊的影子,此刻想到姜皙的哭声,他心还跟刀捅一样,恨不得——
他捏紧了拳。
昨天,他在怒火过后,冷静下来,觉得邱斯承反常。
独自沉默十分钟后,他跟张旸说,计划有变,第二天再去。
等下班后他飞奔回家,一开门,姜皙就扑上来,人还在哭肖谦和阿文,可说的话却是:“许城,你先不要冲动。我想了想,感觉邱斯承不对,他想激怒你!”
该说的话说完,又伤心又悲愤,扑他怀里嚎啕大哭。
*
誉城公安,审讯室内。
灯光昏暗,杨建铭坐在审讯桌前,表情稳定。小湖坐在房间另一端,时不时敲键盘。
隔壁房间,许城抱手,拧眉,盯着玻璃那头的杨建铭。
张旸看得出,这人不好对付。
他问许城:“我俩谁去问?”
许城:“不用。问不出来的。随便叫个人去。”
“啊?”
许城往外走:“该干嘛干嘛,不用管他。关24小时了放走。”
许城回到办公室研究案卷,两小时后,接到范文东的电话,问他将杨建铭抓来后,谁在审。
许城说小江。
范文东五秒没讲出话来:“你不亲自审,能问出个屁?”
许城说:“我审,也问不出个屁。”
范文东又噎了会儿,骂:“那你抓他来干什么,审不出东西来,怎么交差?”
许城问:“跟谁交差?”
范文东啪地挂了电话。
许城敛瞳。
想必这24小时,范文东的座机、手机会被打爆。他思考着,范文东会挨到什么时候,受不了了,一通电话来将他骂个狗血临头。但一直没有。
次日一早,许城接到检察院电话。
估计是范文东把上头各类电话挡下后,直接找来他这儿了。
有人投诉他滥用职权、不规范执法。许城淡笑:“你们按程序走呗,告诉我干什么?”
“这不是提醒你……”
“谢了。不用。”
“哎——”
许城挂断。
没几个小时,又收到政法委来电寒暄。
许城一律冷推回去。
窗外的雨时急时缓,淅淅沥沥。许城走到窗前,看了眼楼下。
这会儿雨停了,地上一片潮湿。
最后一小时,许城去了审讯室。这会儿,里头的警员已从小江小河换成小海余家祥。许城叫小海出来,让他守着隔间门,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小海点头。
许城进去坐下。
杨建铭抬眼看他,一双眼睛跟死水般无波。
许城只问了一句:“你弟弟骨灰是准备埋誉城还是回老家?”
杨建铭脸冰如铁,不言。
一小时过去,许城看了眼手表,24小时到。
他起身,说:“你可以走了。”
杨建铭仍没表情,起身往外。
一行好几个刑警随他到电梯口。电梯门开,许城说:“谁都别进来,我送他下去。”
杨建铭有点意外,没太反应过来。
许城勾住他肩膀,强制扣他进电梯,一手砰地摁关电梯门。门外,几位刑警疑惑,但听话地站在原地,目送两人下去。
杨建铭陡然明白,伸手想阻电梯门。许城掐捏住他肩膀,往电梯壁上一撇,杨建铭撞到壁上,哐地一响!
电梯轿厢震动。
许城侧目,眼神凉淡。
杨建铭冷道:“你想害我?”
“是又怎样?”
十几秒后,电梯门开,邱斯承和几位助理已等在大厅。
邱斯承打量两人,许城神色很淡,杨建铭冷着脸,说不出的古怪。
许城不多言,冲邱斯承微笑:“人送到了,慢走。”
说罢折身离去。
*
司机在前头开车。又要下雨了,空气沉闷。
杨建铭观察邱斯承神色,未见有异。
“他都问你什么了?”
“什么也没问。就问了句阿锋的骨灰,想刺激我。是别人审的我,全是例行问题。”
邱斯承目光研判。
“老板,他真没审我。”
邱斯承知道是实话,又问:“电梯里,你们单独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
邱斯承没看他,盯着前方。警局里发生的一切,他全知晓。但电梯里那十几秒。
“真的没说。老板——”
“我信你。”邱斯承最终拍拍他的肩,“辛苦了。”
第80章 chapter 80
chapter 80
很快, 局里收到一堆投诉。
市里各界代表写建议信、甚至监督信,批公安部门,尤其点名刑警队长许城滥用职权。投诉信一封封往范文东面前飞, 还有直接送到许城眼前的。
网上也有了议论和抨击。
许城已见惯人性黑暗面。案件本身的悲剧或无奈,他尚且能调节。但人际关系的步步为营、派别勾结, 叫他疲乏。
一路走来,他始终清楚每局棋势如何。也明白, 没遇过比如今更险的境地。
以往, 面对黑暗势力, 身边总有股光明的力量之在对抗,所以他总在险局中胜出。但这次不同, 反方力量太强, 而已方沦陷太多。
许城不听流言,坚定侦查方向,心硬、手腕更硬。
直到那天, 他意外收到两封手写信,都很短:
“许警官,
我相信你。请坚持走下去, 你一定会胜利!我们也需要你这样的警察!
三年前李书林案的哥哥。”
“许警官,
案子移到你手里, 我们才觉得看到了希望。这条路很难, 但请你不要放弃我女儿,不要放弃我们。
陈頔父、陈頔母”
许城深吸气,眨了好几下眼睛, 才平复。拿着这两封信,他又觉得那天在江边的选择,没有错。
他看到桌上李知渠的照片, 从抽屉里拿出他的信,又看了一遍。
“小城,查案子好难。怎么就这么难,我都快没力气了。”
“未来,会好吗?这个世界会更清白干净吗?会的吧?”
当年的李知渠,悲观、灰心,却仍旧咬着牙、头也不回地走下去了。
只是如今,江州又有几人知道他的清白?
*
加班到深夜,归家时,姜皙已经睡了,给他留了灯。
她在睡梦中,很轻地皱着眉,眉心有清愁。
许城坐在床边,注视她一会儿,抚了抚她眉心。
自邱斯承登门后,她心里有了阴影。
许城明白,这个小房子对她来说,是个安全的庇护港;但现在出现了裂缝。
那天,姜皙在他怀里大哭。
重逢后,她在他心里一直是个心如止水的形象,但她哭到崩溃。
许城想象不出姜皙拿刀伤人的样子,但他知道歉疚和悔恨能把人逼成什么样。
他抱着她,太疼,也太恨。
他知道,他上门是为了宣告:他能轻易抓到他的软肋,对她下手。
许城掀开薄被,揽住姜皙腰身;她在睡梦中自然地贴近。
他摸摸她后脑勺,她凑到他肩头,小动物般嗅嗅了,钻到他怀里,嘴巴贴到他脖子上,蹭了蹭;手搂紧他,腿也钻到他双.腿.间。
他搂紧她:“姜皙。”
她睡得模糊:“唔?”
“你一定要平安。”
“唔。”
他吻了下她的脸颊,闭上眼。
他也一样。
邱斯承上门后,他心里也有了阴影。回到家里,紧搂住她,也无法缓解。
这几天,许城频繁想到那艘船:他掀开帘子,床上空空如也。
*
次日周天,又下大雨。
许城不加班,姜皙也放假。把姜添送去学笛子后,两人待在家里。姜皙画画,许城打扫。
她坐在桌边,安安静静;他来来往往,洗手间水声,客厅吸尘器声,洗衣机声,此起彼伏。
某个时候,姜皙察觉室内安静了,扭头看。洗好的衣服晾在阳台上。窗外,大雨铺天盖地。
他出门前说了,下楼去买包盐。可他不在才一会儿,家中感觉就不一样了。空落落的。
她走到窗边,见许城撑着她的透明伞蹲在地上,低头玩着一张小票纸,随手折叠着。
姜皙莫名觉得,他很孤独。
*
许城买完盐,跟阿刀打电话。
阿刀骂:“杨建铭心够硬,到处传他弟被邱斯承弄死,他好像不太信。”
许城平淡道:“他就是这种人,极讲所谓道义。不然,邱斯承也不会一直用他。”
“我看,姓邱的也没太怀疑他。”
“十多年过命的交情,邱斯承也不是识人不清的傻子。”
“那怎么办?”阿刀急了。
“不怎么办,等着。”在许城眼里,“不太”已足够。
“要我看……”阿刀说了一长串话。
许城敛眉,没立刻回答。
“我就知道。”阿刀气愤,“这就是为什么坏人当道,好人吃亏。”
“再看。”
许城挂完电话,忘了起身;明明在家楼下,他却忽然想起姜皙,随手摸出购物小票,折一只船。
折完抬头,姜皙站在楼道口,隔着雨帘望他。
他把纸揉成团扔垃圾桶,朝她小跑去:“你怎么下来了?”
“我看你一直没上来。”
“接了个电话。”许城淡笑,走上门廊,收了伞。
姜皙说:“你最近工作是不是很多很累啊?”
“还好。”
姜皙走在前几级台阶上,忽停下,转身。许城落后她两级,也停下:“怎么——”
尾音尚未发完,
她扑上来,双臂环住他的脖子,抱紧他。
许城愣了一愣,一手还拎着滴水的雨伞和买来的盐,空闲那只手搂住她腰。
她一抱他,他莫名心中酸涩。
户外,大雨滂沱。楼道内,光线昏昧。
她什么也没说。
他也什么都没说。
许城知道,最近电视、网络各渠道的新闻,她都看了。像誉城本地媒体留言板上,冒出了一堆抨击公安执法不当的账号。
她知道他面临的困境。
也清楚,他要对付的邱斯承,不止是邱斯承本身。
此刻,许城被她紧紧抱着,站在大雨之日干净的楼道里,又觉得,一切也没那么困难绝望。
姜皙抱了他好一会儿,刚要松开;许城不放:“你再抱我一会儿。”
他说:“姜皙,给我点儿力量。再多抱一会儿。”
姜皙于是将他搂得更紧,脸颊贴住他下颌,体温交换,心跳共振。
她牙齿因激动而打颤:“许城,我相信,你一定会赢。”
许城没讲话,脑袋埋在她肩上。
姜皙又问:“我陪你去小区走,好不好?”
*
最近雨大,小区单元楼被雨水洗净,树新如碧玉。
两人共撑一把伞,雨打伞面,噼啪作响。
姜皙说:“许城,你家这小区,真的很神奇——”
“我们家。”他说。
“噢。”她微笑,继续,“比新小区呢,更有生活气息;比别的旧小区呢,又干净整洁。”
“这边租户少,住的都是内部人员。”
“所以我每次回来,要么自己,要么跟添添一起,逛逛菜市场、转转外面那些街坊店。看院子里的人打篮球、锻炼、散步,感觉好好。”
他听着,忽说:“其实我工作有忙的时候,也有作息正常的时候。”
“啊?”
“我们在一起这段时间,不巧,刚好很忙,所以都没空陪你。连回家都很晚。”许城歉然笑笑,看着脚下冒出来的台阶,余光见姜皙注视着自己,没看路,说,“有台阶。”
她已来不及,许城干脆揽住她腰,将她拎抱起,下了台阶又放下,继续搂她肩膀往前:“但我不是总这样。我还挺希望案子结束,和你过一段作息正常的生活。”
姜皙懵懂地问:“有什么不一样啊?我觉得,现在也挺好的呀。”
已经足够好了。
“不一样的。”许城看了眼伞外的雨幕,说,“你要是上白班,晚上下班了,我们可以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做饭,然后散步。晴天去;下雨了,打着伞去。就像现在这样。”
因为打着一把伞,所以抱得很紧。
姜皙不禁笑了。
“你要上晚班呢,我就去接你下班,逛逛夜街,买点小零食,吃点烧烤,去江边吹风聊天。或者窝在家里看电影。周末你休息的时候,想出门,就去周边山里走走,水乡逛逛;不想出门,就叫一堆外卖,西瓜奶茶鸭货什么都点上,躺在沙发上。”
姜皙笑容绽开:“没事啊。日子还长着呢。”
他吻她鬓角:“嗯,还长着呢。”
半路,雨突然大起来。许城干脆从身后搂着姜皙,不走了,立在漫天雨幕中静看伞外的雨。
姜皙从没这样看过雨,觉得美好。
她手落在腰间,覆着他手臂,又说了遍:“许城,你一定会赢。”
许城没意味地弯了唇:“但世界上,还是不圆满居多。”
姜皙默了默,问:“做刑警,是不是心会很累啊?”
七零八落的雨敲打在伞面上,乒乒乓乓。
他其实不想说这些,显得人很软弱。可雨声那么大,伞下她的身体很温暖。
“也不是累吧,很难描述。”许城下巴贴在她鬓角,说,“那种感觉……”
他没跟人说过,有点艰难,“像石头压在心上。解决后,石头搬走了,但留下一道压痕。有的也可以说是坑。”
姜皙扭头望他,目露心疼。
“怎么了?”
她说:“那这些年,你的心不就千疮百孔了吗?”
许城怔了怔,一瞬被她这话击中。
他表情有点凌乱,笑笑:“不至于。可能就我这样。大概是我自己的问题。”
“因为你的心是软的呀。心硬了,就不会留下坑洼。”
他喉咙堵住,说不出话。
姜皙转过身,面对面抱紧他。
拥抱,安抚了他的心。
*
姚雨今天下班早,带着准备好的雨衣去蓝屋子接姜添放学。她事先跟姜皙说好,两人会坐公交回家,然后在小区内部玩一会儿,不乱跑。
姜皙允许了。
下公交时,姜添不太高兴。他不喜欢穿雨衣,但姚雨非说穿雨衣好玩,要带他体验。
姜添往小区里走,一路嘀咕:“骑车的人,穿雨衣;走路的人,打伞。我们走路,但穿雨衣,傻子。”
“啪!”姚雨皱眉,一巴掌挥在姜添手臂上,打得他雨衣上的雨水跟摇晃的树一般,扑簌簌掉。
姚雨眉心舒展,哈哈大笑:“程添添,你怎么这么可爱!!”
原地不动还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的姜添:“……”
姚雨的脑瓜子是这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东西。
姚雨向他解释:“程添添,刚才你在下雨!”
姜添严肃纠正:“我不是云朵,我不能下雨。”
“能!”姚雨伸开手臂扑打几下,她的雨衣也小幅度地落水珠。
姜添说:“这又不好笑。”不过,他很浅地弯了唇。
“哼!既然不好笑,那你笑什么!”
“你刚才像一只企鹅。”
“企鹅?”姚雨又开心起来,“我喜欢企鹅诶。”
他们穿着白雨衣,确实像企鹅。
“诶,程添添。”姚雨跟上他,欢快地蹦跶,“你知道,互相喜欢的男企鹅和女企鹅会很笨笨地拥抱吗?”
姜添:“是雄性企鹅、雌性企鹅。”
“这不是重点啦!你知道他们怎么拥抱吗?”
“知道。”
姚雨挑战:“那怎么抱?”
姜添不做声。
“哼。你不知道。”
“我知道。”
“不知道。”
“知道。”
“不知——”
穿着白雨衣的姜添,微微张开两只手臂,扑腾着,走近她,迎面挨了挨她白雨衣的胸膛。
像企鹅拥抱另一只企鹅。
雨水敲在雨衣上咚咚响,姚雨的心跳也咚咚响。
企鹅姜添转身走了,他要回家了。
姚雨蹦上去:“你知道在什么情况下,一只企鹅会去拥抱另一只企鹅?”
明明上月他们一起看动物世界了——求偶的时候。
姜添不理她。
“哦,你不知道。”姚雨歪头。
“又来。”姜添不满地说,走进楼道,把雨衣脱下。
姚雨开心跟上,望他背影——程添添,西江姐姐说,医生说了,你不能谈恋爱。所以,我不能跟你表白啦。不过我会等,等到未来你好转了、医生同意的那天。
两人进家门时,姜添还气鼓鼓的。姜皙有点莫名。姚雨倒笑嘻嘻,热情跟许城姜皙打招呼。
姜皙留姚雨在家吃晚饭。饭后,姚雨又玩了一会儿才离开。刚好许城要打个工作电话。
两人一起下楼,姚雨问:“许警官,你最近是不是遇到很多麻烦?”
许城好笑:“工作很闲啊,天天上网看论坛?”
姚雨嘀咕:“不要影响生活嘛。添添说,感觉西江姐姐和你没有之前快乐。”
许城愣了下:“他这么说?”
“对呀。许警官,我最希望你和西江姐姐幸福。”
许城无言。
姚雨又问:“婉莹姐的东西你们还没找到吗?”
许城眼神利利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工作这块儿,他向来谨慎。
她忙摆手:“我不是打探消息。我……就是希望你工作都顺利,生活轻松。每天都快乐。”
许城又没接话。
出了楼道,他说:“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姚雨走下台阶,突然回头,“许警官,我一直没跟你说。我这一生,最幸运遇到的一个人,是你。你还排在程添添前面呢。”
她没有前因后果蹦出来的这话,叫许城摸不着头脑:“啊?”
姚雨咧嘴一笑:“许警官,你一定能抓到坏人的!你这么好的人,一定会一生幸福快乐!”
说着撑开伞,一溜烟跑了。
姚雨说话一贯前言不搭后语,极其跳脱,许城并未多想,看了眼她的背影。
三天后,出事了。
*
是车祸。
姚雨下夜班回家,路上被一辆无牌照高速行驶的轿车撞到,人飞出去十几米,落地一摊鲜血。
肇事者逃逸,姚雨在街上躺了二十分钟。直到经过的一辆车好心,叫了救护车。
但来不及了。
许城赶到医院时,姜皙和姜添都在。
姜添脸上没有表情,姜皙也冷静得可怕。病床上,姚雨覆在白布底下。
许城轻揭开布,姚雨一张脸乌白,没了血色。她平日喜欢化妆,现下没了妆扮,脸庞格外稚嫩青涩。
还没满十九岁。
许城将白布轻轻盖上。
肇事车是辆套牌凯美瑞。监控中,司机戴了口罩和宽沿帽,捂得严实;甚至还戴了手套。根本无从分辨。
天湖区警方正从姚雨的社会关系入手。
但许城知道,短期内不会有结果。姚雨自上班后,社会关系极其简单,没有任何异常——除了汪婉莹。
姜皙起身去了楼梯间。
许城跟去;她抱着自己坐在楼梯上出神。
他搂住她肩膀。她在剧烈发抖。
“姜皙——”他握紧她的手;她摇头:“我没事。我就是在想,一个人死掉,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点痕迹也没有。”
所以,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她扭头看他,眼神涣散而茫然:“许城——”
“我明白。”他说,“我都明白。”
他处理过很多案子,经手过很多尸体。新闻、电视剧里隆重的葬礼、追悼会是少数人的礼遇。大部分人的消失、死亡,是悄无声息的,没有半点踪迹。
像一滴水落入大海里。
“可就算我现在难过,”姜皙讽刺一笑,“一年后,五年后呢?那时候,我也只会偶尔想起她。就像现在,我偶尔想起哥哥。如果不是照片,我都快记不清他长什么样。这么一想,姚雨,好可怜。她这一生,太不值了。”
她落泪,抱着膝盖的手在发抖。
许城将她的头揽靠在他肩上,下颌贴紧她额头。他害怕这样的时刻,让她体会到世事无常与人生虚无的时刻。
“是我的错。”
“怎么这么说?”
“我感觉、是邱斯承。”姜皙抓紧他手臂,“他在害我身边的人。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他!”
她眼神凌乱:“他那天来家里找我,碰到了姚雨。都是我的错。一定是他想害我身边的人!不止阿文姐姐,肖谦……不止姚雨,他还会害添添,还会害你——”
“姜皙!”许城握紧她肩膀,强制将她从混乱的自责里抽离出来,“不是你害死了谁。你听好,是坏人在作恶!
这种人太多了。他们不仅害人、杀人,还把罪恶推到无辜的人身上、折磨他们,凭什么?他们自己却从不内疚悔过,永远不会。凭什么你要自责?!”
“任何剥夺他人生命的罪恶行为都不能找任何借口!姜皙,人不是你害的。你也不是那个借口!”
姜皙怔愣着,他的话在她脑子里慢慢回响,起了作用。
她眼眶红了,委屈地哭:“许城,阿文姐姐救我,被他捅了十六刀。”
许城咬牙:“我知道。”
“肖谦也是……”
“我都知道。但作恶的是他,不是你。你也不能成为他作恶的借口。”
姜皙嘴唇颤抖,压瘪下去,十分可怜。
许城的心被她滑落的眼泪砸出窟窿,他拇指轻抚她眼泪:“姜皙,想哭就哭一会儿。”
“姚雨还那么小啊……”她哽咽。
楼梯间门被推开,姜添闯了进来。
姜皙立刻抹去脸上的泪,起身。
姜添说:“姐姐,该去学校了。我等下有笛子课。”
“你说什么?”
“该去学校了。”
姜皙胸膛起伏:“姚雨死了,你不知道吗?”
姜添困惑:“我知道。可我要上笛子课了。”
姜皙骤然一巴掌扇过去。许城眼疾手快,抱回姜皙,她只扇到他下颌,可力气很大,他偏了偏头。
这么多年,姜皙从没打过姜添。无数个他发病失控尖叫摔东西哭喊的时候,她没打过他。
这是第一次。
姜皙不解恨,手抓脚踢,当他是个积怨已深的仇人。
许城紧紧拦抱住她,阻止她的拳脚落去姜添身上。
她哭起来:“你是不是个人?有没有半点感情?所有人对你好,你完全感觉不到是不是?要是明天我死了,你也只想着你的笛子是不是?!”
“姜皙没事的。深呼吸,没事的。”许城将她紧摁进怀里,任她哭得浑身颤抖。
姜添像尊雕塑站在原地,面对姐姐的指责和哭喊,他的脸干净得没有半点情绪。或许,有一点点焦灼,因为:“可是,今天有笛……”
许城一手拍姜皙的背,一面眼神制止了他。
姜添闭了嘴,难受地小声:“那,要请假……”
*
最终,许城将姜添送去学校。
待姜皙平复后,许城跟她沟通,他认为不能用常人思维去看姜添,他处理情绪的方式本身就和他们不一样。现在这种情况,让他严格执行往日的行程作息,或许最好。
姜皙其实都知道,同意了。
去学校的路上,两人都没讲话。
姜添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许城问:“添添,你知道什么是死了吧?”
“就是没有了,像哥哥一样,变成灰,埋进土里。”
“姚雨死了,知道吗?”
姜添想了会儿,点头:“我知道。她没有了。她不会跟我说话,也不会跟我笑了。”
许城刺痛地拧眉,没必要多说了。
他将人送到学校,叮嘱老师,姚雨出事了。这段日子请格外注意姜添,如有情绪或行为上的不对,一定及时联系姜皙或他。
从学校出来,许城午饭没来得及吃,赶回单位。
到了办公室,椅子还没坐热,余家祥来敲门:“范局叫你过去。脸色很不好。”
誉城最近舆情很差,先是媒体对女性失踪案的广泛关注,而后是公安各种负面舆论。范文东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许城起身往外,余家祥拉了他一下,低声:“可能跟你女朋友有关。不是我说的。”
许城一笑:“他消息灵通,知道也不奇怪。正好,我心情也差。”
“怎么了?”
“姚雨死了。”
上次姚雨来做笔录,跟许城表现得太熟,许城就给余家祥讲了她的事。
余家祥当时觉得她挺可爱也挺不容易,愣住:“怎么会死呢?”
“她知道一些汪婉莹案的线索。我先去看下老范。”
*
一进屋,范文东坐在办公桌前,冷看他一眼。许城识趣地关上门。
他装不知:“找我有事?”
“明图湾的案子,交给张旸负责,你别管了。”
“为什么?”
“照这么折腾下去,你这位置要坐不住了!”
许城斩钉截铁:“我传邱斯承、抓杨建铭,有我的理由。也符合规章。”
“人家现在盯着你在搞,你在明,折腾不起。你睁眼看看,最近誉城多少负面消息!”
许城冷声:“舆情差是因为我?”
范文东盯他半晌,忽然几张纸朝他砸来:“你真以为你屁股擦干净了?!”
许城一把抓住飘飞的纸张,是封匿名举报信,举报誉城公安刑侦队队长许城与当年江州特大扫黑案头伙姜成辉女儿是情侣关系。两人已同居,竟住在公安老家属区。警察队伍里有蛀虫与犯罪分子家属勾结,难怪誉城此地长期以来黑恶除不尽。
许城定了定,说:“是你收到的,还是别部门转给你的?”
“检察院转的!”范文东心有余悸,气道,“这事儿要闹大,你敢想吗?你担得起吗?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许城绷着下颌,顶嘴:“全篇文字,一条证据也没。检察院能给你,不就是没证据吗?”
范文东怒不可遏,左看右看,抓住趁手的纸镇朝他砸去。
纸镇石很重,砸到许城肩上,砰一声如裂骨;许城疼得眉心一抽,石块砸落地板,哐当巨响。
楼下办公区的警员们吓一大跳,齐齐抬头望。
“我当初有没有提醒你警告你,让你离她远点儿?你倒好,把她接家里去了!”范文东勃然大怒,“我问你想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许城冷静面对着上司的狂风暴雨,理智告诉他,这时低头闭嘴为好,但他克制不住,要为姜皙辩解:“她不是姜成辉的女儿。她只是姜成辉迷信挡灾收的一个养女。姜成辉从没好好养育过她。这些年来她也在帮警方——”
“外头谁信?他们只看最吸睛的噱头!谁要听你解释?你这些年得罪的人排着队要搞你,人家不会下死手?!”
许城不说话了。
范文东不用多讲。其实他清楚。
那一刻,他脸上尽显失魂落魄,十分萧索。
范文东气势便又降下。
姜皙的情况,他已了解得一清二楚。客观来说,他同情这姑娘。但作为许城的长辈和上级,他别无选择。
“尽早断了。”范文东气不顺,说,“迟早要断的。要是谈个恋爱,出了舆情,还能否认,当谣言处理。结婚是万万不能。”
许城陡然反驳:“怎么就不能?”
范文东吃了一惊,火气蹭地又上来:“你疯了?脑子昏头了是不是?”
许城冷道:“我不管!”
范文东猛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你怎么不管?!”
“你还晓不晓得你是谁!”他指着他鼻子骂:“你是市公安刑警队的队长,你怎么不管?!你肩上有责任,你入职发过誓的,都他妈发狗肚子里去了!啊?我看到这页纸,毫不夸张浑身冷汗!你要死是不是?!”
楼下办公区鸦雀无声,虽听不清具体言语,但也知局长发了很大的火。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何况是对许队。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许城微红了眼眶。范文东的话,刀一样往他心里捅。
见他眼睛湿了,范文东喘着气坐下去,差点儿没给这兔崽子气出心脏病。良久,他叹了口气,问:
“许城,你还想当警察吗?”
这话是一记重锤,敲得许城挺直的身板晃了晃,
“你自己不清楚?但凡你跟她结了婚,她身份曝光那一天,就是你刑警职业生涯的终点。”
一颗泪飞速坠落。
许城咬着牙,一抹脸庞,转身快步走了。
他下了楼,铁青着脸经过办公区直奔办公室,砰地摔上门。
警员们全跟鹌鹑似的伏在座位上,听见摔门声才缓缓抬头,满脸担忧,噤声不敢言。
*
许城重重坐进椅子里,仰头望着天花板,双目涣散。
他用力眨眼,又捏了捏鼻梁,迅速将椅子拉到办公桌前,翻开文件夹。可才看了两三行,黑色的字迹开始浮动。
他猛阖上文件,一手捂眼。他肩膀轻颤,深呼吸克制下去;胡乱搓了下脸,继续翻开,定了心神,审阅起来。
人静了会儿,重新上楼找范文东:“我私事,我会处理。我就问你,谁能证明程西江是姜皙?”
范文东被他绕得懵了下。
“总之,案子你不能拿走给别人。”
“我想保护你。你车刹车失控的事忘了?市里那个狗屁代表成天写信打你报告。还有媒体,举报信,他们已经从各方面对你动手。”刚吵过一架,范文东也冷静了,说,“这案子,破案时机还没到。避一避。”
许城问:“什么时候到?”
范文东沉默,反问:“你查到哪儿了?”
两人对视着,心知肚明,却无话可说。案卷上的有些细节,许城不对其他人点明,但他只需挑出那几页纸给范文东。他这老刑侦就能明白。
良久,许城开口:“范局,什么都要顾虑,你当初为什么当警察?为什么当刑警?”
范文东绷脸不语;许城离开。
才下楼,手机响了。是邱斯承。就跟掐着点一样。
许城让它响了会儿,才接起:“喂?”
“许队最近怎么样?一切顺利?”
“有事?”
“许队最近办大案,可我听说许队麻烦缠身,怕许队头疼。作为良好市民,想提供点线索。但我不方便总往警局跑,许队要有空,找我聊聊?”
许城抬手看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