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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chapter 81


    chapter 81


    见面地是思乾大厦31楼, 邱斯承办公室。


    照例是杨建铭接他,许城一眼看见他领口别着的微型收音话筒,没意味地笑了下。


    杨建铭一张黑脸, 毫无表情,陪同许城走进宽敞的集团大厅, 进入专属电梯。


    连电梯都装得金碧辉煌,许城说:“邱老板够奢侈。”


    杨建铭不评价。


    许城看着跳动的红色数字, 问:“你弟弟头七了?”


    杨建铭眼神冷了一度。


    许城:“我昨天走访了个嫌犯家属, 他小孩跟我说, 长大了想当警察。我没告诉他,犯罪分子的家人永远不能当警察。”


    杨建铭恍若未闻。


    总裁办公室门口, 秘书已提前支走。


    一进门, 是拥有一整排玻璃墙的巨大办公室,邱斯承坐在十几米开外一张宽大会议桌后,笑看着他。


    音响放着舒缓的轻音乐, 声量不低。


    杨建铭说:“手机不能带过去,要搜身。冒犯了。”


    许城交出手机和钥匙, 无所谓张开双臂, 杨建铭拿金属探测器将他周身扫一圈。


    许城好笑:“录音文件做证据的要求极其严格。比如偷录,就不能用。”


    杨建铭仍兢兢业业搜身, 完了站起, 看邱斯承,点头。


    邱斯承说:“没有怀疑许队的意思,我们公司对高层有要求, 不允许出负面舆论。许队应该感同身受?”


    许城走到办公桌前,坐下。


    他无意跟他掰扯对峙,也没心思寒暄打哈哈, 开门见山:“为什么杀姚雨?”


    邱斯承眉梢挑得老高:“我?警察没来调查过我啊?杨建铭,警方电话你漏接了?”


    站在远处的杨建铭声音冷得像石头:“没有。”


    许城不纵他这惺惺作态模样,凉淡道:“我没空看你演戏。你要想继续演,告辞。”


    要起身,邱斯承说:“我看她不顺眼。”


    他话说得轻飘,想激怒许城。


    可许城表情很淡,眼睛鹰一样盯着他:“我之前有件事不确定,但你杀姚雨,让我确定了——汪婉莹藏起来的东西,你也没找到。你认为这东西在姚雨手里。是文件?照片?录音笔?笔记本?U盘?数据卡?光碟?……”


    他笃定了:“数据卡。”


    邱斯承一怔,猛然发觉许城早已开始单方面审问他。他每说一句话,他都从他表情中得出正确或错误的反馈。


    而就在刚才一长串发问中,他已得到全部答案。


    邱斯承立刻起身,转头走到老板椅背后,缓了下,才回头,寡笑:“你就算猜到,也迟了。那个蠢女人,来跟我做交易,要我给她一百万。呵,穷人啊,连要价都只要一小口。”


    许城说:“这一小口你也不给她?”


    “我最讨厌被威胁。她算个什么东西?!”


    许城的眼神像一口井,深不见底,凉飕飕的。笼罩他半刻,转头望向玻璃窗外大片的夕阳。


    “不管怎样,东西我已经拿回来了。”邱斯承说;但他感觉,许城不会信他了。还好,唯一肯定的是,许城也没找到。


    邱斯承重新坐回来,端起茶杯:“你怎么知道,我是李知渠线人的?”


    许城直视他:“张市宁告诉我的。”


    邱斯承的杯子几不可察地停了下,他不动声色喝着茶水,喝了会儿,才问:“就因为我是线人,你就怀疑我杀了李知渠?”


    许城说:“案件在办,无可奉告。”


    “行。”邱斯承放下茶杯,拿笔在纸上写了串数字,递给他。


    许城看一眼,是上次的二十倍。一个恐怖的数字。换成纸币,一面墙也装不下。


    他恍惚想,此刻的誉城,有多少面这样的墙?


    仅凭他的力量。光是这些墙,恐怕就能将他活活砸死。


    他还冲得破吗?


    他不是一个脑子里只有热血正义的毛头小子了,他知道,这条路很多时候走得迂回,要在多方力量中角逐平衡,要在黑白之间往返。


    他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坚定,不是任何时候心都百毒不侵。他也会怀疑,动摇,迷茫,甚至恐惧,不知前头是否还有光,还要走多久……是否会死无葬身之地……


    邱斯承抓见许城脸色的一瞬苍白,和眼中利刃的走失,满意地笑了:“我做事,你放心。不会查出任何痕迹。现金,海外账户,由你选。”


    “许城,我是为你好,你不知道这里面水多深,再往前走,必淹死。不要步方信平和李知渠的后尘,好好继续做你的刑警队长不好吗?将来局长的位置也是你的,何必现在断送前程?”


    许城拿起纸来看,白纸的光反射在他清黑眼瞳里,银光洌洌。


    他将纸揉成团,捏成球,轻轻一抛,纸团不重却准确地砸在邱斯承额头上,弹下来,在桌面上蹦跶几下,静止了。


    夕阳光折在办公桌上,形成一道光幕屏障。许城坐在红彤彤的阳光下,邱斯承隐匿在阴影里,一双眼里妒火中烧。


    他脸色极难看;不远处的杨建铭觉他整个人黑到模糊了。


    “我接到你的线索了。”许城站起身,说。


    这就代表着,牵扯的人比明图湾查到的更深——卢思源提供的那个名字,如今也牵涉其中。


    邱斯承又一愣。


    “走了。”


    “姜皙你也不管了?”


    许城回头一步上前,手撑办公桌,俯身:“邱斯承,你敢动她,我要你的命。”


    “你能怎么要我的命?”邱斯承笑起来,“许城,我都忍痛割爱,把她让给你了,还给你这么大红包。”他抓起桌上的纸团,摇了摇,“你带着钱和她过日子不好吗?你不要。那我要了。再说,我怎么舍得动她,我喜欢她都来不及。”


    他后头这句话说得猥琐,许城手捏成拳。


    邱斯承耸肩:“看来,她对你也没那么重要。”


    许城死忍半刻,忽地笑了下,在这儿听他嘴炮可笑至极。


    “邱斯承:阿文,李知渠,肖谦,杨建锋,姚雨,这些命,你会偿的。”


    “阿文……她居然跟你说那天的事了?”邱斯承邪肆道,“那她有没有告诉你,我带她去画室后都干了些什么?”


    他笑容下流,仿佛生怕许城猜想不到。


    但许城很静,


    “邱斯承,你就算坐在这么高的楼上,俯瞰整个誉城,也改变不了你的本质。你是个无能、懦弱、自卑的小人。”


    这话彻底戳中邱斯承死穴,他脸上得意的情绪撤得太快,嘴脸还保持着僵硬的笑,眼中情绪全被恼怒取代。


    许城今天目的已达成,大步起开。


    邱斯承冲他背影喊:“姜家老爷子出殡那天,是我派人去打砸你姑姑的店!”


    许城知道,但停了脚步。


    那天,葬礼人员太多,邱斯承跟其他员工一起,去姜家服务。警察来的一瞬,他知道要收网了。


    全场大乱时,他立刻拿了姜添的玩偶赶去码头,看到许城的船离开。他一路跟随,最终在废船厂找到。


    他那几年,三教九流认识了些,安排几人,引诱一帮醉酒的混子去许城姑姑家闹事。


    许城前脚刚走,他上船将姜皙掳走。


    计划很简单,只要控制住姜添,姜皙就会乖乖听他的。他打算回乡下老屋,将姜皙和姜添锁在地窖,任许城把江州翻过来也找不到。


    但经过画室,他心头生恨,把姜皙拖了进去。


    邱斯承叹:“她是真喜欢你啊,画了好多你的画,多到让我嫉妒,让我恨。让我更加不能放过她。


    你记得那天她穿什么衣服吗?她刚从床上起来,只穿了白色的小吊带,小短裤,布料很少,很薄。不就像画布吗?”


    邱斯承把她扔去桌子上,尽情欣赏。


    那时,画室里的画已燃起,无数画布、纸屑在热空气中飞舞,一片一片,零零碎碎,燃着红的光、黑的烬。画上,是谁的眼睛,又是谁的衣角。


    许城的眼里闪过剧烈的痛与恨。


    “她好白啊……像个小公主。”邱斯承微眯着眼,回味着看着自己的手指,“我摸上去,感觉是我辈子摸过最细最软的女人。”


    邱斯承拿了颜料,很多很多颜料,一管接一管,全部挤喷到她身上。


    朱砂、藤黄、群青、孔雀蓝、葡萄紫、奶白、酞青蓝、胭脂、雪青、澍绿、培恩灰、橘黄、永固浅绿、生赭、焦茶、牡丹红……


    脸、头发、脖子、锁骨、小吊带、手臂、短裤、腿……


    他将那些颜料大肆涂抹,覆遍她全身。


    姜皙一直在颤抖,在流泪。纷飞的画作碎片围绕她周身飘飞,那时,有一片许城的水彩手指落到她脸颊上。


    到后面,她哭出了声音,呜呜的。但她一次也没有求他,或许知道,求饶也无法改变命运。


    许城知道。


    他早猜到了。


    姜皙在说起初遇肖谦,说他擦掉她身上的脏污、颜料。那时,他就知道了。也明白了姜添说,她讨厌颜料。


    但,亲耳听一遍,他几乎捏碎拳头。


    “你知道吗?她没有求我,但她哭了。她哭的声音,啧啧,让我很兴奋。我那时好奇,她会不会喊你救她。我能感觉到,我用颜料涂她的时候,她肯定想到了你。我好奇啊,在最绝望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她会不会忍不住,喊一声:许城,救我——”


    “她没有。一句都没有。”他笑得残忍,“她那时就知道,很清楚,你已经把她用完了,就扔掉了。抛弃了。”


    许城突然冲上前,一跃而去,“砰砰”踩上偌大的办公桌,人跟利箭一样冲滑到邱斯承跟前。后者惊愕瞪眼,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许城滑下办公桌,一脚猛踹邱斯承胸口;后者剧痛,尚未呼叫,许城人已飞抵而下,一手掐死他脖子,推着老板椅“刺啦”滑撞到墙上!


    哐当巨响!


    撞得柜上的装饰瓷器一股脑全摔地上,稀里哗啦摔得粉碎!


    许城是专业格斗的,掐喉正中喉结气管,捏死了他骨头。邱斯承喉痛如断,剧痛难忍,一寸空气都无法呼吸。


    他想挣扎,但许城势大力沉,死扼住他喉骨,根本无法动弹。


    而在他起势那一瞬,杨建铭迅速冲刺而来,一个擒拿手想抓住许城,可许城反应极快,一手死掐邱斯承喉咙,飞速侧身,另一手握住杨建铭拳头,顺势一带,将其扯近,猛一肘击。


    杨建铭避开,出脚;许城手掐邱斯承不松,反身一个扫腿直踢杨建铭的腿。


    杨建铭被击,退后一步,再度出拳;许城掐着邱斯承推动椅子,直接拿椅背抵挡。


    两人有来有回,拳拳到肉,腿腿击骨。可邱斯承脸颊已憋得血红,身子疯狂翻腾,他被许城制住,完全无法挣扎,像条濒死之鱼。


    许城身手敏捷,面色冷酷到极点,不论杨建铭如何攻击,他的手死死捏掐着邱斯承,仿佛下一秒能直接把他喉管给撕下来。


    杨建铭久攻不破,见许城是真下了狠手,再打下去,怕邱斯承脖子断裂,喊:“许警官!杀了他你也要偿命!”


    许城冷冷看他,竟笑了下。


    杨建铭蓦地胆寒。


    “所以?”许城反问,手上力道加重。邱斯承脸色红如猪血,眼珠子爆突出来。


    杨建铭吼:“你再不松手,他马上会死!你还是不是个警察?!”


    许城下颌绷紧,眼神狠厉盯着邱斯承。


    所谓邱总,哪里还有刚才的做作姿态?他陷在十万一把的老板椅里,身板又绷又翻,双腿乱蹬,一双眼睛憋得血红,惊恐圆瞪。


    许城咬紧牙齿,突然狠狠一推。邱斯承跟老板椅一道如炮弹般飞袭而出,朝杨建铭撞去!


    杨建铭迅速扶住椅子,扶起邱斯承,后者弓腰趴在扶手上,剧烈咳嗽,大口喘气。


    许城一句话没有,摔门离去。


    办公室大门厚重,摔得天崩地裂。


    邱斯承咳到几乎呕吐。


    羞耻、屈辱、愤怒,他突然发狂,猛一扫桌面。茶杯、文件、电脑哗地全摔下桌。


    杨建铭站立一旁,低头。


    邱斯承喉咙仍剧痛,脖子上一道血色掐痕,缓了十来分钟,他终于顺过气来,逞强道:“许城,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你算什么东西!”


    “他不是吓你。”杨建铭说。


    “什么?”


    “刚才,他是真的要杀你。”杨建铭作为专业打手,认得出许城眼中、招式里汹涌的杀意。


    邱斯承一愣,陡然起身,一脚猛踢椅子,扯开领带,想到什么,掏出电话拨出去。


    “喂?”


    “你他妈卖我?”邱斯承气急败坏,恶狠狠道,“我告诉你张市宁,我要出事,你他妈别想好过!”


    那头冷道:“你吃错药了?”


    “许城说,是你告诉他,我是李知渠线人。你他妈想在他面前洗白邀功,拿我祭天?!”


    那头吃惊:“我怎么可能跟他说这个?!你脑子出问题了?”


    “他说是你——”邱斯承猛地停住。


    “完了。完了完了。”张市宁说,“他知道是我了。”


    *


    范文东下班前,接到一通上头的训诫电话,他头疼得要命,忍了十来分钟结束。撂下电话要走,张旸冲进办公室:“范局——许城——”


    “他又怎么了?”


    “打人。现关在区公安。”


    范文东吃了一惊:“打谁?”


    “邱斯承。似乎挺严重。我刚跟那边打了招呼——”


    “打什么招呼?”范文东痛骂,“你让他给我关着!该怎么办怎么办!”


    张旸不吭声,于心不忍,终于:“范局,许队这案子办得憋屈。什么情况我们都清楚,可——”


    “你闭嘴!”范文东说,人坐进椅子里,不到几秒,却立刻起身离去。


    范文东赶到区公安时,许城被关在审讯室里。


    刘局带他过去,好言道:“邱总报的警。许队呢,一直不讲话。他打人肯定不对的。不过我们跟思乾关系维护一直不错,正派人跟邱总沟通。他要不追究,这事儿就能过去。你也跟许队好好说说,他这行事作风,可不行。”


    范文东铁青着脸推开门。


    室内昏暗,只亮了盏吊灯。许城坐在审讯桌前,脸隐在顶光的阴影里,看了眼范文东。


    范文东上前就是一脚。张旸赶忙阻拦,没拦住。椅子踹翻,许城哐当跌倒在地。他不反抗不躲,也不站起来,看了范文东一眼。


    范文东怒火更胜,又要一脚。张旸拦紧了他:“消消气!消消气!”


    刘局旁观,抱着手说:“使不得,别踹出个好歹来。”


    “你想干什么?”范文东吼,“我问你想干什么?”


    许城说:“我想杀人。”


    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范文东抬手就要扇他,老杨队也出手拦住:“有话好好说!”


    许城累了,坐在地上,人往墙上一靠,抬头望天。


    范文东喘着气,推开老杨队和张旸,说:“我跟他单独聊会儿。”


    老杨队担心他揍人,有些为难。刘局拉上他跟张旸,说:“行,我们出去。你们聊。”他把杨队张副队往前推,自己脚步却放慢。


    审讯室里,


    范文东插着腰,缓了会儿,问:“你怎么回事儿?就为那女孩儿,你发疯也得有个度!”


    “跟她没关系,你不用怪她。”许城眼睛空洞,“她没那么喜欢我了。是被我缠得没办法,心软才跟我一起。”


    “那你搞这些为什么?你是个警察,还是刑警队长!你怎么能打人?许城,你不该干这种事啊!你明明是最稳重——”


    “因为我还是个人!”


    范文东被震到,脸绷得很紧。


    许城一瞬不眨盯着他,眼睛像夜间潜伏的狼。


    “看什么?有话直说。”


    许城:“你是黑是白?”


    范文东震惊:“你怀疑我?”


    “我怀疑所有人包括你!”许城提高音量,眼神却变了,无声说着什么。


    范文东一怔,盯着他,判断着他心里到底在计划什么。


    但下一秒,许城头一扭,说:“你走吧。”


    “许城,你听我的,慢慢来。很多事不急一时。刚才那种话,以后永远不要再——”


    “呵。”许城讽刺一笑,“对,我是个警察。所以很多事,我不能做;很多话,我不能说。可有些人就他妈该死。要是做警察,就不能有仇有恨。那我不配!我告诉你,现在我就想杀——”


    “你给我闭嘴!”范文东斥道,“别忘了你是个刑警队长!你有责任——”


    “责任?谁又对我负过责?!”许城陡然打断。


    室内突然静得可怕。


    他眼睛湿了,一字一句,“老范,我很早就负起了各种各样的责任。该我的,不该我的,我全担了。伤害了我最重要的人,我的选择,不后悔。但我累了。”


    “你来之前,我坐在这儿,在想一个问题。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一颗良心?有什么用?”他望着他,很轻地笑,却无助得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老范,到头来,我什么都没有。你说,这行干久了,人的心会荒掉。你说准了。”


    许城拿手指,戳了戳左胸口的位置:“现在,我这里,是空的。你说得对,没人兜底,就荒掉了。”


    “你说,我能不想杀人吗?”


    第82章 chapter 82


    chapter 82


    刘局建议许城给邱斯承低个头, 说几句好话。许城拒绝了。


    很快来了消息:邱斯承没追究,说是朋友间打闹。


    许城预料到,但做了稍稍意外的样子。


    他出区公安时, 姜皙在门口等他。


    他愣了下。


    姜皙快步过来,他立刻迎去:“别走那么快。”


    姜皙直扑进他怀里, 紧搂住他。


    “你怎么来了?”


    “昨天联系不上你,我有杨苏电话, 找了杜宇康, 又找到余家祥。他告诉我的。”姜皙牙齿咯吱响, “许城,他那种人, 不值得的。”


    “我知道, 可只要一想到他那么欺负你……”


    姜皙察觉他身体紧绷到僵硬,心酸得将他抱得更紧:“我没事。我早就没事了。”


    “哪里没事?你不画画了。”他低声,“你不喜欢颜料了。你吃了那么多苦。他害死那么多对你重要的人。”


    姜皙哽咽:“都会过去的。我也会重新画画的。”


    这时, 两人手机先后响起。


    许城接到阿刀电话,说上次的事, 有回复了。他脸色又转严肃, 现在得去一趟。


    姜皙则接到潘老师通知,姜添不肯在学校吃晚饭, 执意要回家, 怎么都拦不住。学校记着许城的叮嘱,派了老师跟着。


    许城一听,说先把她送去。


    路上, 姜皙心惊胆战,打通老师电话后,千叮万嘱不能叫姜添离开视线。


    对方说姜添没事, 一个人安全走回了家。但他没进小区,拐进了附近一家鱼店。


    许城车还没停稳,姜皙飞奔下去,一瘸一拐奔进店中。


    许城望一眼她慌张的身影,也见姜添没事,给她发了条微信:「我先走了,有事电话。」


    姜皙跟老师道谢,一进店,姜添蹲在角落,一瞬不眨望着个水族缸。


    满室花花绿绿的缸,那不是最漂亮的,反而很不起眼。没有五颜六色的珊瑚,也没有斑斓的鱼群,只有灰色的砂砾、黑色的礁石。


    “添添。”


    姜添仰起头,黑眼珠望姐姐一眼,又看向缸中。


    姜皙艰难地手撑地面,半跪下来。


    姜添盯着缸:“对不起。我应该待在学校,等你来接我。对不起。”


    “没事。我只是怕你出事。”


    “姐姐,我想要这个。”姜添指玻璃,姜皙这才发现礁石上有只暗灰色的章鱼,眼睛大大的,很光滑,八只爪子柔软又灵活。


    “姐姐,能不能给我买?我以后听话,不乱跑。”


    姜添从没找姜皙开口要过任何东西,她点头:“好啊。”


    章鱼不贵,几十块钱;水族缸、氧气泵、活石和盐配套下来,两百多。


    老板将章鱼捞起装进密封袋。姜皙抱着小鱼缸和零件,姜添捧着章鱼水球,回了家。


    姜添到家就悉心安置鱼缸。等姜皙做完晚饭过来,章鱼已在鱼缸里四处横行。


    姜添说:“它是一只很吵的章鱼,一点都不怕生。”


    姜皙说:“章鱼吃螃蟹,明天给它买点来。还可以买个小陶罐,给它当窝。”


    “好。”姜添趴在缸边,手伸进鱼缸。章鱼不怕生,好奇地伸出触手碰碰姜添的手,很快,它几只触手都缠过来,在他手腕上摸来绕去。


    “小雨就像八爪鱼一样。”姜添说。


    “啊?”


    “她好像长了很多只手,总喜欢缠我手臂。我掰开一只,她另一只手箍住。再扯掉,又一只搂住我。”姜添碰碰八爪鱼软软的脑袋,说,“我觉得,她比别人多长了好多手。甩都甩不开。”


    姜皙心一酸,泪水热热地涌上眼眶,漫砸下来。


    “她还像下大雨,夏天的大雨,到处砸,躲都躲不掉的。”姜添很轻地甩了甩水里的章鱼,才甩开一点,它爪子又四面八方地抓过来,无处躲。


    “不过,现在雨停了。”他说。


    姜皙眼泪更多,上去抱住姜添,摸他的头。他却很平静,对章鱼说:“你有名字了。呱呱。很吵的呱呱。”


    姜添把鱼缸搬到床头,给它开了盏小灯。书上说,章鱼是聪明有灵性的动物,它记得人,它的思维很复杂,它还有感情和思想。


    姜添趴在缸边,呱呱的眼睛圆溜溜的,和姚雨一样。爪子到处伸展,在缸边走来走去,好奇地打量他。


    “你喜欢吃螃蟹是不是?明天给你买最新鲜的螃蟹。”


    章鱼像懂了,爪子往缸壁上一蹬,飞进水里,舒展地游弋起来。


    姜皙关上房门,原地呆站了会儿,开始收拾屋子。她把沙发上的书收进书架摆放整齐。茶几上下的杂物,不用的全扔进垃圾桶。


    吸尘器轰隆作响,吸掉地毯上的灰尘头发。她又将靠枕摆好,鞋子收好,人平静了些。


    六点二十五分,誉城新闻快开始了。


    姜皙刚打开电视机,传来很轻的敲门声。


    她透过猫眼一看,愣了愣。那人又轻敲两下。姜皙只好赶紧开门。


    许敏敏看见她,并没太意外。姜皙便知,她是专门过来的。


    “姑姑。”她窘迫打招呼,给她找出自己秋天的拖鞋,“您穿这个吧。”


    “我来得匆忙,上门也没买东西。”许敏敏笑容很淡。


    “不用,这是您自己家。我只是租这儿。”姜皙倒了杯水,“姑姑你吃晚饭了吗?我给您炒碗饭?”


    “吃过了,别忙。你坐。”许敏敏也局促,四周看看,“家里真干净啊。”转眼看见阳台上晾晒的衣服。


    许城的衣服裤子,内裤都晾在那儿。


    姜皙低下头,脸略微发烫。


    许敏敏双手在膝盖上搓了搓:“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快两个月。”


    “哦。那……你们有没有谈过,以后什么打算?”


    姜皙以为她要催婚,尴尬地说:“没。”


    许敏敏心里有数了,喝了口水,说:“西江啊,姑姑想和你讲点知心话。也不是自夸。我们家小城,很优秀的。他从小就没了家,没靠过谁,没沾过光,碰上好警察好老师拉了一把。但后来的路,都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现在都说他成器,说他前途好,羡他多光鲜,嫉妒他有实权。可没几个人知道,他走到现在,多苦多累,不容易的。多少人恨他忌他,想拉拢想站队,人卷进漩涡里,如履薄冰。”她讲及此处,眼圈红了。


    姜皙也酸了鼻子:“我知道的。只不过他的工作我也插手不了。没什么能帮他。”


    “你可以帮他,西江……”许敏敏顿了下,“还是,我该叫你姜皙?”


    姜皙猛一抬头,浑身冰冷,脸上却火辣辣,像被人扯下遮羞布。原来,姜皙这个身份,于她而言,也是种羞耻。


    “姑姑,我不是故意骗你。”


    许敏敏摆手:“要骗,也是许城骗我。我就是不明白,你都躲着他,跑掉了,怎么又回来了?”


    姜皙听出言外之意,心在发凉:“您……明说。”


    许敏敏骨子里善良,可又有私心,有些抬不起头:“西江,你……是姜成辉的后人,许城是警察……你们这样子,会害死他的。”


    姜皙只觉浑身力量被抽走,身体像变成果冻,却竟没塌掉。心还在挣扎:“姑姑,姜家的事,和我没关系。我也不是姜成辉的女儿。”


    “别人不知道呀。现在的社会,网络发达,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呐。”


    “你……要我离开他?”


    许敏敏面露愧色:“阿皙,姑姑知道对不起你。是我自私,只晓得紧着疼自家侄儿。可许城他犟,认定的事拉不回来,你不松口,他不会松手的。姑姑也没脸求你。”


    姜皙咬紧牙齿,鼻尖酸得无法呼吸。


    “可是我……”她抬起脸,一张小脸可怜得像受尽委屈的孩子,“我不想离开他……”


    “他要分手,我立刻走。但只要他不说,我就不走。我不想再像上次那样不告而别。那才是真正伤害他。”


    “你——”许敏敏不理解这种情感,急了,“你是不是还恨他呀?我知道,当年是他欺骗你,利用你。可西江,姑姑不是帮他说话,你爸爸,你们家太不是人啦,干的全是缺德事。他要报仇,可又喜欢上了你,左右为难,也没法跟任何人讲。全一个人憋着。他和你在一起那会儿,很少回家,但我看得出他心思重,很痛苦。他又喜欢你,又对你有愧,自我折磨。他从没想害过你呀,你别恨他。”


    旁观者那样轻易说出来的一句“喜欢”,叫姜皙怔了怔。


    “姑姑,我可以答应你,不和他结婚,也不要任何公开的名义。他什么时候想走,随时可以。但我不会主动离开他。绝对不会。”她颤声,“姑姑,我不恨他,我喜欢他呀。”


    许敏敏眉毛纠结,想责备她,可瞧她心碎模样,过分的话说不出。她一个孤女,不结婚这种话都出口了;她还能说什么;只叹:“都不听我的。那你们看着办。别吃了苦再后悔。”


    门关上了。


    姜皙站在玄关,缓缓垂下肩膀,勾含起胸。胸口疼,像被钝器击打过,沉闷的、找不到方向的疼。


    她走到沙发边,摸着扶手缓缓坐下去。


    *


    晚上八点多,天已黑了。


    车在楼下停下许久。


    许城想着刚才跟那人的碰面,心情仍不轻松。回来路上,又接到张市宁电话,约他见面谈谈,许城拒绝了。


    他去小区小卖部买了包烟,独坐长椅上,揪出一根,叼在嘴里很久,最终没点燃。


    他把烟塞回兜,仰头靠在长椅背上望夜空,又闭眼待了会儿,才上楼。


    一开门,许城就察觉不对。


    姜皙的秋季拖鞋拿出来了。


    洗手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客厅空无一人。


    许城走到垃圾桶边,朝里头看一眼,一堆湿皱皱的面巾纸。茶几上,端给客人的一杯水。


    脑子略略一转:许敏敏来过。


    姜皙哭了。很伤心。


    他大致能猜到许敏敏跟姜皙讲了什么。她发现姜皙的身份了。


    许城到姜添房门口,敲房门。


    “请进。”


    许城推门,姜添捧着一本书,床头柜一只水晶球音乐盒,一只鱼缸,缸中一条章鱼。


    “鱼缸新买的?”


    “嗯。”


    许城问:“姑姑来过?”


    姜添摇头:“我不知道。”


    “你姐姐哭了?”


    姜添点头。


    “哭得很伤心?”


    又点头。


    许城默了半刻:“你有没有抱她?安慰她?”


    点头:“我还给她擦眼雨水呢。姐姐有好多好多眼雨。害得我都哭了。”


    “嗯。你表现很好。”许城摸摸他的头。


    他起身时看了眼章鱼:“她很活泼。”


    姜添眼睛亮了:“它和小雨一样,很多话。”


    许城心酸,又摸摸他的头,出去了。


    正好姜皙从浴室出来,一张脸红彤彤,眼睛也红红的。她表情寻常,说:“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


    人才往厨房走,许城牵住她手腕:“不用。”


    他抬起她下巴,拇指抚她脸颊:“眼睛怎么红了?”


    姜皙其实冰敷过眼睛,已经消肿。但哭太久,眼眶的血色没那么快褪去。


    “洗澡久了,水有点热,熏的吧。”姜皙摸摸脸,“脸好像也熏红了——”


    还没说话,许城低下头,脸颊蹭蹭她软热的面颊,将她揽进怀中。


    因他弓着腰,将她抱得很紧,她薄薄一片微微向后仰起,紧贴在他怀里。


    她搂住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想抱抱你。”他手掌隔着轻薄的吊带小衫,来回抚摸她后背。


    “噢。”姜皙亦贴了贴他的下颌,嗅到他身上的男性香气。


    无声拥抱好一会儿,许城问:“今天谁来家里了?”


    姜皙没做声。


    许城稍稍松开她,看她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


    “一个女客人,你会给她倒水,她能把你说哭。除了姑姑,还能有谁?”他叹息,“她和你说了什么?”


    “让我们两个分开。”


    许城问:“你怎么想?”


    姜皙没立刻开口。在姑姑面前,她本能地做出选择。可面对许城,她没把握、也知道不该让他在她和职业间做选择。


    许城沉默。


    这些天碰到的一切人和事,各方撕扯,崩拉,在他脑子里拽出一根极细的钢丝线。


    如果姜皙说分开,那根弦或许会崩断。


    如果她再次转身,他可能没力气再扯住她了。他头一次感觉,他的心也已千疮百孔,血快流近。


    像打了无数场仗精疲力尽的士兵,发现前方还有浩荡的敌军兵马;跑了无数个马拉松的信使,发现尽头仍在天际线外。


    而各个案子,黑暗与人命横亘其中,所谓爱情都变得奢侈。


    许城退后一步,坐到椅子上。


    他抬头,眼里平静,却有一丝说不出的温柔:“姜皙,你喜欢在誉城的生活吗?”


    她答:“喜欢啊。”


    “我猜你也喜欢。”漂泊那么久,终于有稳定的工作、圈子。这样简单平凡的要求,于她是那么难。


    他眼中水光闪烁了下,很快散去,像幻影,“阿皙,你放心。我跟你保证,一定把邱斯承绳之以法。到那时候,你再也不用害怕,不用逃亡,不用恐惧。不会再有人知道你是姜皙。”


    他说:“从此,你就自由了。”


    姜皙脑中轰然一震,灵魂都在震荡。


    自由?


    自由于迫害,自由于欺凌,自由于一切。


    过去十年,她无数次被所谓仇人们寻仇寻财,掩人耳目地像老鼠一样四处流窜,无数次被提醒着她的“原罪”,她该替姜家偿还的“罪孽”,早就不知道身而为人的尊严或自由为何物了。


    或者追溯到更久远的时光。早在她被收养进姜家的时候,她就没有自由了。


    唯一自由的日子,便是和少年许城在船上航行的那个夏天。


    竟,还能再拥有吗?


    “真的?”


    “嗯。”许城说,“等到那时候,我们之间,也就扯平了。”


    姜皙心里一紧:“扯平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欠你了。还清了。”他笑得很浅,“也不欠方信平,不欠李知渠了。”


    “到那时,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你想和我在一起,分开;想留在誉城,想去任何地方。都随你。”许城说,“而我只要能随时知道你平安,就好。你做任何选择,我都听你的。只要你平安。”


    姜皙泪水滴落,她蓦然感觉到他在筹划什么大事,危险的大事,立刻道:“可只有你在我才会平安。”


    许城顿了下,眼中依然温柔:“不是的,姜皙。其实,从始至终你都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你自己能过得很好。只不过邱斯承做梗,那些你携款潜逃的谣言也是他传的。我会把他绳之以法——”


    “我跟姑姑说了不。”姜皙忽然打断,“但……我也知道,你是多有责任感多正义的警察,你有多爱你的职业,这是你的梦想。我没法自私地要求你在我和它之间做选择,我能做的是一直和你在一起,永远是女朋友都没关系,直到哪天你不愿意了为止。那时我立刻走,没怨言,不后悔!”


    她坚定地选择了他。


    许城霎时眼眶红了,声音也哽了:“姜皙,你错了,当警察从来都不是我的梦想。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不知道。我的梦想从来就是,有个小时候那样温馨的家,是回到我们的船上。如果可以,现在所谓的名、利、钱、权,全不要也没关系。”


    “但你准备要做很危险的事,对不对?许城,我不想——”


    “不止是为你,”许城说,“也是为李知渠。其实,也不止是为李知渠,为了……我就觉得,阿皙,这是一个刑警、一个人,该做的。”


    “如果连刑警都不坚持去做对的事,这人世还有什么希望?”


    姜皙突然汹涌地落泪。


    许城眼睛也湿透,朝她伸手,她走进他怀里,抱住他的头,泪水直往他头发上打:“许城——”


    她知道拦不住他:“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但是……”她哭到说不出话来。


    许城埋首在她胸口,一字一句:“我不能骗你,我要做的事,会很危险。但我会尽全力、活下来。你相信我。我不可能丢下你。你信我吗?”


    她哭到颤抖不止,却狠狠地用力点头:“我信。你说的一切,我都信。”


    “我一直都信,许城,你一定会赢。”


    *


    许城在莲蓬头下冲了很久。热水一阵一阵,洗去身上疲惫。


    早已做了决定,到今天终于给她交代,心跟着稳定踏实了。


    从浴室出来,他眼神清明精神了许多。掀被上床,姜皙阖上手里的书,躺了下来。


    “许城。”


    “嗯?”他关了顶灯,只留一盏台灯。


    “你重新再见到我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很多。”他躺好了,想了想,“最震惊吧。没想还能再见到你,差点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了。”


    “那你想见吗?”


    “想,也怕。”


    姜皙抿唇笑了下。


    他扭头看看,侧过身来:“你笑什么?”


    “我也一样。”姜皙说,“那……你再见我那时候,喜欢我吗?”


    “要听实话吗?”许城抬一只手指,触在她下巴上。


    “嗯。”


    “不知道。好像更多是难过,悲伤,歉疚,还有心疼。喜不喜欢的,没想过。也不敢去想。”


    姜皙心生疼惜,为他的疼而疼,温柔道:“你知道吗?今天姑姑说,当年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喜欢我。”


    许城不禁笑了:“是吗?但我应该没跟她说过。”


    “肯定是她看出来的。”


    “好吧。”


    “那,我走后那年暑假,你在做什么?”她握住下巴旁他宽大的手掌,“你找过我吗?”


    他诚实地说:“不记得了。那个夏天的事,我都忘了。可能过去太久。也可能来誉城后,换了环境,刻意不让自己回想以前的事。哪能记那么清楚。”


    “今天怎么这么多问题?”许城轻笑,“跟警察做笔录一样。”


    “那我不问了。”她平躺下来。


    他又把她身板掰过来,笑得懒倦,带了点宠溺:“问吧,我喜欢你问。”


    “不问了。”


    “问嘛。”他手臂揽着她,手指在她腰上搔挠。


    “你上大学的时候快乐吗?大学是什么样子?”


    “快不快乐还好,挺平静的。大学很充实,我还蛮希望你考试成功……”


    两人相拥着,躺在开了空调的薄被里,絮絮叨叨,聊着闲话,聊到不知何时,自然睡去。


    最后一句话是谁讲的,讲的什么,已不重要。


    许城一夜安眠,错过了七点的生物钟。直到听到客厅隐约响动,他睁眼醒来。窗帘后透出微光,姜皙熟睡在他身旁,睡颜香甜。


    上午九点。


    许城很轻地下床,去客厅。没见到人。


    他看了眼玄关的鞋子,到姜添房间推门一看。空了。


    许城立刻出门,走到楼梯口往下看:“添添。”


    姜添从楼梯缝隙里抬头:“啊?”


    “干什么去?”


    “我去给呱呱买小螃蟹。”


    “让门卫大叔陪你。”自邱斯承上门后,许城不仅跟门卫、保安,甚至跟四周的街坊店都打过招呼。


    姜添点头。


    “买了就回。别跟任何人走,你姐姐会担心。有事打电话。”


    “嗯。”


    许城回屋,从冰箱里拿出一袋红豆包,刚烧上水,门上传来砰砰的剧烈敲门声。


    许城皱眉关火,在敲门声第二次响起前,快步去开门。不知有没有吵醒姜皙。


    门口三个着制服的人,看一眼左胸前的徽章,检察院的。


    许城平日和检察院打交道多,但这三个都是生面孔。


    且周末上门,实属异常。


    为首的男检一步跨进玄关:“是许城吗?市公安刑侦队队长,警号xxxxx?”


    许城:“是。”


    “有人向我们——”他声音洪亮得像朗诵。


    许城打断:“动静能小点吗,我家里有人在睡觉。”


    来人卡了下壳,没想到他这反应,看一眼主卧紧闭的房门,降低半点:“还是把人叫起来吧。也方便等下我们搜查。”


    许城:“搜查令拿出来。”


    来人扫他半眼:“许队,我们这是内部——”


    “许队。”一位女检开口,“有点事情需要你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解释清楚就——”


    卧室门开,姜皙套了件长T恤出来,见到三个穿制服的人,脸白了白,紧望许城:“出什么事了?”


    许城看得出她害怕,上去握住她手:“没事,你先进去——”


    “有人实名举报许队嫖.娼。”来人大声宣布,要瞧她反应似的,补充,“鉴于对方被害,许队有嫌疑。需要跟我们走一趟。许队,姚雨你认识吧?”


    姜皙望向许城的眼里满是心疼,和难以名状的悲愤痛恨。


    “我等下跟你们走。”许城始终平淡,仿佛这不在他意料之外。


    他将她带到卧室门前:“添添去买螃蟹了,要是十分钟后没回来,你打电话找他。这是我副队张旸电话,有急事联系他。”


    姜皙抓紧他的手,急切道:“又是他——”


    许城定声:“别怕。我不会有事。”


    “可……”她望住他,


    他也望着她。


    万种情感,却说不出一句。


    姜皙笑得苦涩:“公平一直都这么难吗?”


    “正义的一方要遵守规则,邪恶的人却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所以难。可如果不守规则,好人和坏人又有什么区别。”


    “但为什么好人这里也有蛀虫?那要赢,多难啊。”


    许城沉默,半刻后:“蛀虫的确有,但坚守理想的人总比蛀虫多。”


    “我没事,很快回来。你放心。”


    姜皙抿紧嘴唇,用力点头,手却紧揪他手指不放。玄关处,那人咳:“走吧!”


    许城再看姜皙一眼,另一手摸摸她的头,转身。姜皙的手空在半空中。


    姜皙缓了会儿,奔到窗边朝下望。许城和那三人刚好出楼,姜添拎着一小袋螃蟹回来,困惑地停在半路。


    许城停下跟姜添说了句话,跟那几人走向检察院的车。上车前,他似乎感应到什么,回头朝姜皙这边阳台望了眼。


    上午的阳光很灿烂,许城冲她笑了笑,挥挥手,上了车。


    车很快开走,等姜添上来,姜皙问:“许城哥哥跟你说什么?”


    “他说,要你记得吃早餐。”


    第83章 chapter 83


    chapter 83


    周末, 市检察院大楼显得空荡。


    那位女检闲聊的语气,问:“许队经常来我们这边吧?”


    许城说:“常来。被调查是第一次。”


    “查清楚就没事了。”她说,“你跟一二部的比较熟?我们是三部的。”


    “哦。”


    女检察官还要聊, 看到为首的眼神,没再开口。


    后者说:“许队, 我们没见过,但通过一次话。”


    许城记性好。这一提示, 想起来了。


    大概半年前, 接过一个不认识的检察官电话, 说是王检手下,有个小案子打个招呼。许城客气婉拒。


    “袁检察官?”


    “难为您贵人, 还记得我。”袁林推开一扇门, “请进吧。”


    许城坐在被审的位置;女检挺客气,给他倒了杯水。


    “谢谢。”


    袁林则气势十足,翻开材料直接审问:“跟姚雨怎么认识的?”


    “江州扫黄。”


    “她来誉城后, 怎么联系上的?”


    “偶遇。”


    “你们常联系?”


    “对。”


    袁林表情讽刺:“一个警察,跟一个妓女常联系?”


    许城不喜欢他用这种词汇形容姚雨, 事实上, 系统内部文件也早已不用此类词汇。


    他说:“我不止跟她一个曾经的性工作者常联系,我的线人里有七八个是你口中的妓女。不仅如此, 我常联系的还有蹲过局子的, 坐过牢的,一堆案底的,稀奇吗?”


    袁林没吱声。


    “你们院多久没规范审讯用词了?‘妓女’这词没问题?你说的这个‘妓女’, 从去年就规规矩矩地上班了,是问真传媒的优秀员工。还给汪婉莹案提供过重要线索。”


    许城讲话不带情绪,但跟巴掌似的打了袁林一脸。


    连那女检察官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又看了袁林一眼。


    袁检冷哼一声:“许队不愧干刑侦的, 审讯功夫厉害,坐在被审的位置嘴皮子也是不吃亏的。”


    许城无笑意地一笑:“懂流程,自然熟练些。你要有证据直接拿出来,大周末的,耽误人时间。”


    “行。我们接到姚雨的叔叔婶婶实名举报,他们听姚雨说过,她跟一个警察,叫许城,有不正当关系。”袁林声音提高,“姚雨没有断过卖.淫活动,你是常客。最近姚雨想要一大笔钱,用这件事威胁你。紧接着,她就被杀了。”


    袁林举起一份摁了红手印的实名举报信,扬了扬:“两位亲自赶来誉城举报的。”


    许城说:“证据。


    举报人的这些描述里,每个节点,都需要大量证据支撑。姚雨怎么跟他们说的,微信?短信?写信?电话?还是面谈?他们但凡提供一点。


    怕只怕……”许城讽刺一笑,“他们连姚雨的电话号码都没有。在交举报信前,连誉城都没来过。”


    许城说准了。


    袁林没回应这茬,翻出一张纸,举起:“你在2014年11月x日夜间,给姚雨转了700元,为什么转这笔钱?”


    许城实说了那天情况,道:“她太小了,我不想她继续这么下去。”


    女检有些动容。袁林直接冷笑:“编这种话,谁信?分明就是嫖资!”


    许城没说话了,他眼睛隐匿在暗影里,深不可测,盯着袁林。


    这事儿是针对他来的。特地选在周末。许多人,都不上班。


    所以邱斯承这么急着“谅解”,放他出来。


    “那天,我先出了公安局停车场,上高架,到老街区。遇到姚雨,停车,路边停车要收费。姚雨那晚的账单可能就那七百。但我那一晚的账单,有高架过路费,沙县小吃账单,转她的七百,不到十分钟的停车费,小卖部烟钱,回程的高架费。”


    “我在哪儿嫖?”许城问,“沙县小吃大堂档口?”


    “路口有摄像头,小吃店也有。我是一个人先走的,还是跟她一起走的。去查。”


    *


    中午,邱斯承给张市宁打了个电话,还是那句话,许城没找到数据卡,应尽早对他下手。


    上次,他给他刹车动手脚且失败后,被狠狠训斥一顿。


    张市宁那拨人跟邱斯承不一样,都在系统内,知道内部有内部的行事方式。杀掉许城这种在公安系统内职位高阶且荣誉丰厚口碑极好的刑警,先不说难易问题,后果很难兜底——可能会引发内部严查。


    所以他们始终迟疑,而转从名誉下手。


    张市宁说:“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效果。”


    邱斯承冷道:“行,拖吧。等他找到数据卡了,到时,那位可别后悔。”


    *


    姜皙起初并未太担心,她相信许城能顺利解决问题。这事无关案子,应是内部摩擦。


    但她坐在家里不安,想来想去,写了封信。


    写完又觉得矫情,自己都脸红,心想他要是回来得早,就不给他了。


    可到了下午,许城还没回来。


    而网络上,再次出现负面爆料。一对自称姚雨亲属的中年夫妇居然发文控诉许城嫖.娼且疑似灭口,所谓明星刑警,背地里奸人一个。此文一出,引发轩然大波。事情太大,涉及官方,没多久就触发了平台的网络信息安全机制,直接删了贴。


    但事情扩散出去,一部分网友瞬间被“正义感”点燃,冲锋上阵,言辞不堪入目,有发酵扩大趋势。群里到处传,连黄亚琪都发了语音来询问。


    与此同时,之前的“滥用职权”、“暴力执法”、“殴打市民却未拘留走后门”的消息也全散布出来。


    姜皙被网上信息轰炸,满屏辱骂,不忍直视。


    她知道,部门有舆情应对措施。可今天周末,恐怕无法及时处理。而许城早已是三番四次深陷舆论漩涡。


    她立刻给易柏宇打电话,问蒋青岚的联系方式。她媒体资源厉害,或许能帮忙。


    易柏宇说好。


    姜皙等了好一会儿,易柏宇没回复。她焦灼地再要打,易柏宇拨过来了。


    蒋青岚不同意易柏宇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给姜皙;她不愿帮忙。易柏宇说,她原话是,她对许城非常失望。


    姜皙兜头一盆冷水,心都凉透。她原只担心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阴谋论,搅动舆论;可蒋青岚这样有思考能力的人,竟也会信?


    “她怎么能信这种话?”姜皙厉声,“一面之词,毫无根据!”


    “我也这么说了。但,她不肯。”


    姜皙忍住发抖,立刻问:“你能联系到他领导吗?算了,我给他副队打——”


    “他领导应该知道了,会处理的。你不用太担心。就是……”


    “就是什么?”


    “不知道幕后主使会下多大的力气去弄他。”


    姜皙呆了呆,咬牙,问:“做线人,时机到了吗?”


    那边刚好同时开口:“西江,你还考虑做线人吗?”


    邱斯承上门后,姜皙找过易柏宇,具体问了再做线人的事。


    易柏宇为保成功,那时在等时机;现在,他说:“你如果愿意做,刚好机会到了。”


    *


    房间没有别的光,只有头顶吊着一盏灯。


    许城偏了偏手腕,下午四点了。


    袁林装腔礼貌道:“抱歉。查记录需要些时间,辛苦许队再等等。”


    许城说:“没事。管饭就行。”


    有人敲了门,对袁林说:“电话,找你的。”


    袁林回到办公室,刚拿起听筒:“喂?”


    “你谁手下的?!院里哪个人教你这么做事?”


    “您哪位?”


    “范文东!”


    袁林蹲了下,微笑:“范局,我们收到实名举报,按规程办事。嫖.娼是……”


    “嫖你爹。”范文东说,“跟我讲规程?怎么办事我比你清楚。你们要这么搞是吧?以后一项项规程,我全给你们讲清楚。”


    “啪!”电话挂了。


    袁林哪被人这么骂过,脸皮涨成猪肝紫。气还没顺过来,手机响了。是一部的领导。


    他察觉不对,接起来,果然兜头一声厉斥:“谁教你这么办事?找领导批示过吗?!啊?”


    袁林紧了腮帮子:“那对夫妇带了举报信来闹事,我这不是怕事情捅出去,先安抚一下。我也没怎么样,就让他配合交代……”


    “配合?人给你配什么合?一封举报信,证据影儿都没有,你把人往审讯室里抓?你脑子里想什么?两边提前报备过、通知过吗?”


    “流程……”


    “内部人员有内部人员的流程,你给谁充楞?”


    袁林闭嘴半刻:“现在网络流言四起,咱们调查清楚,也好给公众一个交代。”


    “你不是在审讯吗,网络的事你怎么知道,背后长眼睛了?”


    袁林噎住。


    “赶紧把人给我放了!你的事,周一再算。”


    袁林重回审讯室,许城眼皮一抬,抬出一道深褶。


    袁林莫名觉得,他料到了。


    接着,许城说了句:“看来,晚饭是吃不成了。”


    *


    下午四点的太阳挂在西边,照着翠山上茂盛的黄角树。


    姜皙走到邱斯承家大门口,院子大门特意为她留了条缝。她试着摁了下手机快捷键,拨通易柏宇号码,立刻挂断。


    微吸一口气,将手机静音,穿过那条缝。


    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在她身后阖上。姜皙惊了道,抬头见玉兰花灯上一个摄像头正对着她。


    院子很大,有花圃,树丛,游泳池。别墅本体大小适中,是栋二层洋房。纯白色,像姜家小西楼。


    既来了,她并未迟疑,穿过鹅卵石小道走到门前,尚未抬手,门被拉开。


    邱斯承一套白色休闲服,冲她微笑:“你来了。”


    姜皙嗯一声,上前一步,脚陷入松厚的玄关地毯里。毯上放置一双白色软拖鞋。


    姜皙蓦地想起一段久远到她以为忘了的片段——他抓着她右脚,掌心的触感恐怖而诡异。


    她无声地换了鞋。


    “坐。”邱斯承将她往客厅里领,一手扶她背后。姜皙偏身躲过。


    邱斯承也不恼,坐到沙发上,给她倒了杯刚泡好的红茶。


    姜皙坐在对面,不碰茶杯。


    “喝茶。”


    “我不渴。”


    “怕我下药。”


    “嗯。”


    她说得直接,邱斯承一笑了之。


    姜皙稍稍打量,客厅很大,中央是高档的白色沙发组,一面落地窗直通绿地和游泳池。另一面是餐厅,窗外绿意盎然。


    这装修与布置,像姜淮曾住过的东楼。


    “觉得亲切吗?”邱斯承歪头,手撑沙发靠枕,食指戳了下金边眼镜架,“你哥哥审美很不错。我曾经按我喜好,装修过一个房子。我岳父说,暴发户风格,丑到无处落脚。哈!我不像你和你哥哥,钱里头泡大的,比不了。”话一转,“你喜欢这房子吗?”


    “我可以把一楼的娱乐房重装成画室,和你以前的一模一样。你一直在里面画画,你要不想,不画也行。干什么都行。”


    邱斯承向前俯身,眼里迸发出热烈的光彩。


    姜皙说:“我不是来跟你讲这个的。”


    邱斯承往沙发里靠,勾笑:“那你来干什么?”


    姜皙按着计划里的言辞说:“是你搞的鬼是不是?”


    茶几对面的人耸了下肩。


    “你冤枉不了他的。”


    “我知道。就想给他使点绊子。陷害这事儿,我们擅长。也知道组织里最烦什么,最讨厌什么。这次不行,下一次;下次不行,再来。积毁销骨。时间久了,避嫌也得避了。我很有信心,看到他疲于奔命狼狈不堪的那天。”


    姜皙不言,想起早上分别时,许城和她说的话。


    心突然很疼。


    她按计划做出彷徨模样,轻声:“你,不能放过他吗?”


    她知道不能。因为许城不会放过邱斯承,绝不可能。


    邱斯承狡黠一笑:“我和你说过啊,你来我身边,我放他一马。”


    他又何尝不在装骗?


    姜皙心中冷笑,一双眼却只露出无助可怜,幽怨而隐忍愤怒地看着他。


    邱斯承被她这眼神看着,心跳一滞,一股烈火骤然在身体里猛蹿。


    还得是她啊。


    他的邪,他的欲,他的渴切,他最原始的功能……归根究底,都得是她。


    手机铃声一切打断,邱斯承皱着眉掏出手机,是个陌生号码。


    “喂?”


    对方说了一串话。


    “修什么?”邱斯承起身走到一旁,“想起来了,约的今天。”


    易柏宇安排的人来了。如果一切顺利,维修工会进来,邱斯承得带他去楼上浴室。


    邱斯承的书房在一层娱乐室旁,祝飞得到的线索是,他与邓坤的交易文件在他书房抽屉底下的暗格里。


    姜皙心跳缓缓加速,等邱斯承开门放人进来,她不动声色望了眼书房方向,设想着如果她找东西慢了几步,被下楼的邱斯承发现,她该说什么话,不刻意却又能将他骗过去。


    脑子飞速运转时,却听邱斯承冷冷一句:“今天没空。你改天来。”


    对方要说什么,他直接挂了电话。


    断了。


    姜皙的心空落下去,既松了口气,又极度失望。


    电话不会打第二遍,不然就太可疑了。


    她不甘心,但必须撤了。


    邱斯承回来,重拾适才的话题:“所以你怎么选?”


    姜皙冷淡了:“我不觉得你会放过他。因为他不会放过你。”


    邱斯承嘶一声,眯眼一笑:“那可不一定。目前是僵局,我弄不倒他,他也弄不倒我。你要是很乖,很会哄我,我心里舒服了,带你远走高飞呢,是不是?”


    姜皙面上没表现出不信,垂着眼,一副思索模样。


    邱斯承起身,上楼去了。姜皙掏出手机,计算他上下楼用时,刚好易柏宇发来一条消息:「撤。」


    姜皙飞速回:「稍等。」


    计时器显示一分半钟。


    邱斯承下来,手里拎着条白色丝缎纱裙,上半部分简约,下头裙摆繁复精致,很漂亮。


    “穿上我看看。”


    姜皙知道机会来了。可以一试。


    她“犹豫”地看了好一会儿,邱斯承蹲在她腿边,眼睛在镜片后散发着痴迷的光:“姜皙,你穿给我看看。那我至少,在今天姚雨这件事上,暂且不为难他。穿给我看看。”


    姜皙迎视着他变得邪魔般的眼睛,恶心到无以复加。可也是那一刻,她想到阿文,想到肖谦,想到许城;想到这十年她的颠沛流离。


    最终,姜皙说:“去哪里换?”


    邱斯承整张脸都散着狂热的红光,嗓子像火:“就在这儿……”


    姜皙冷冷把裙子往他头上一推。


    邱斯承小心掀下裙子,做了让步:“你去楼上换。”


    “你卧室?”姜皙作出警惕状,“我不去。”


    邱斯承于是指一侧走廊:“那边有房间。”


    姜皙没立刻走,而是又犹豫了,坐在沙发上可怜纠结状、迟迟不动。


    邱斯承的心跟悬在钢丝上的独轮车似的,生怕她反悔,所以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最终,姜皙认命一般垂下头,默默拿起那条裙子,起了身,心如死灰地说:“你别跟过来。不然。”


    “不来。我等你。”


    姜皙知道他一双眼睛在她背后跟随,抱着裙子走得很慢,中途还“迟疑”地停了两下,最终消失在他视线。


    邱斯承心情舒畅地伸展了下手臂,手机再度一响。有条消息。


    「许城出来了。」


    比他想象的快了很多。


    看来,还是如张市宁所说,他的位置很牢靠,没那么容易掰动。誉城虽有些人站来他这一方,但有更多人留在许城那一方。他们这些人会想方设法地保他、护他。


    是两拨力量的较量。


    张市宁给他提过,叫他离开誉城暂避风头,邱斯承不同意。如今看,得细细考虑一番了。


    姜皙经过娱乐房,直奔尽头的书房。她迅速锁门,开灯,摁上自动窗帘。她快步到书桌前,拉开抽屉,看见一堆杂物诸如公章、发票、小文件夹,以及几本护照,和几摞美金。


    她看到一张小票单,扫一眼上面的内容,愣了愣。


    而仔细翻到的几张照片更是惊掉她下巴,她立刻拍下。


    但这不是重点,她努力在抽屉里摸索一圈,没有易柏宇所说的暗格。


    姜皙本就心脏狂跳,这几秒的功夫,汗都出来了。她疯狂暗示自己冷静,看了下内层抽屉的深浅,又从外头观测。


    两边不一致。


    她立刻跪下,从抽屉底下去摸,还是没有。


    可姜皙还不想撤,阿文,肖谦,祝飞,姚雨,你们在天之灵帮帮我!


    明明害怕,恐惧,到了这刻,脑子里空空一片,只想找到那东西。她钻到桌下,身子探去更深。


    祝飞!你在天上帮帮我啊!!


    突然,她摸到一个开关,在抽屉底下最深处。


    姜皙一拉,暗格打开半截,她整个人钻到桌底,屈肘从格子里拿出一个小备忘录,时间不够,她挑了时间最近、字数最多的几页,不管不顾飞速拿手机拍照。可就在这时,门上传来把手摇动的声响。


    姜皙惊得心跳仿佛骤停,竖着耳朵听,一边迅速将所有图片删除。


    他敲门:“姜皙,好了吗?”


    姜皙脑子疯狂转动一秒,利落而迅速地将文件塞回去,暗格关上。人迅速从桌底爬出,胸前背后全是热汗。


    她声音柔软而微颤:“还没有……等一下。”


    敲门声没了。


    姜皙知道这裙子不换不行了,她快步走到沙发边,脱下薄外套T恤,拿T恤把前胸后背的薄汗擦干净。深呼吸着脱下长裤,解开裙子的腰带和拉链,刚钻进裙摆,感到窗帘缝隙里有光影晃动。


    姜皙立马将裙子拉起,回头一看,邱斯承的眼睛嵌在细细一条窗帘缝里,镜片上折射着户外阳光。


    姜皙吓得魂飞魄散,下一秒,落地窗被拉开。邱斯承掀开窗帘,室外的阳光倾洒而下,很快又被窗帘遮挡,只剩一条光芒。


    姜皙衣服还没完全穿好,后背露着,雪白的肌肤因惊慌而泛出点点粉红。


    在他眼里,是美不胜收。


    邱斯承一步步朝她走近,经过沙发时,捡起她残落的裤子,捧到面前狠狠地嗅。


    姜皙心尚在发怵,邱斯承已走到她面前:“转过去,我帮你拉拉链。”


    姜皙仍浸在刚才那波巨大恐惧慌乱的余波里,僵在原地没动。邱斯承只当她害羞犹豫,挪步到她身后,贪婪地打量着她雪缎般光滑的背部,他小心捏起她腰间小小的拉链,这次很规矩地没触碰到她的肌肤,怕是亵渎。


    可,她腰后一道暗红的掐痕,背上亦有着殷红色的吻痕。


    邱斯承慢慢收拢那道拉链。刚进来,她匆忙拉裙子时,他就看到了,她胸口上,红梅般的吻痕。


    邱斯承想象着那个画面,她那样的表情,那样的声音,拉链拉到一半,他停下了。


    没有多一秒的思考,他突然搂紧姜皙,一张脸埋进她后背。女孩肌肤香软,他血液沸腾,死寂的火山岩浆滚动。


    姜皙惊骇地尖叫一声,拼命挣扎。可邱斯承的手紧锁着她,将她一把摁在书架上。


    她眼睛在书架上搜索,找准一本最厚的书。


    她还来不及砸人,不过半秒,没了。


    身后的人手臂收得极紧,大口喘气,不再多动弹。


    姜皙毛骨悚然,但也知那本厚书没必要了。


    她立刻挣脱,跑到沙发边和他拉开距离。


    邱斯承胸膛起伏,满脸潮红,眼镜片后,一双迷离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缓缓聚焦在她身上。


    刚才那一刻,已是他十几年来没有体验过的滋味。


    可,为什么她偏偏不能是他的。脑子里一瞬涌起无数的想法,他想把她永远关起来,关在这个屋子,为他一人所有。


    姜皙咽了咽嗓子,说:“我要走了。”


    邱斯承恢复了点理智,又变得嬉笑模样:“抱歉,我太喜欢你,不能克制。不过我也没算伤害你对吧?”


    姜皙不答:“我要走了。”


    邱斯承对今天她的到来,已很满意,摊摊双手:“没人拦你。”


    “我要换衣服。”


    邱斯承笑:“你换啊。”


    他不动。


    姜皙就知道,经过刚才的事,她是不可能安全换掉这身裙子的。


    “送给你的。你可以穿回去。”他故意看她笑话。


    姜皙内心只斗争一秒,认为不必跟他较劲,先离开这儿再说。她一声不吭,拿起手机和衣服就往外走。


    邱斯承跟她身后,拉她怀里的裤脚:“把你的衣服留下。”


    姜皙断然拒绝:“不行。”


    “不换,就把裙子脱了。”他不由分说一扯,裤子口袋里掉出一小块折叠的信。信上写着“许城”。


    姜皙今天在家忙乱时,不知觉把信塞到裤子里。她一惊,要去捡,可腿脚不方便,他一下捞起那信,展开。


    姜皙知道抢不过他,又怕争抢中和他有接触,他做出奇怪举动。她不动声色捏着手机,只待如有意外,立刻摁快捷键。


    邱斯承饶有兴致打开那封信,猜测是小女生的无聊恋爱心思,但看着看着,讥讽的笑容尽数散去。


    他一字一句看完,脸色吓人。但他将信纸折好,交还给姜皙。


    姜皙伸手去接,邱斯承捏着信纸,没松手。他眼里闪过一丝毁灭般的恨意:“蠢呐,姜皙,你信里写的世界,不存在。你等着,亲眼看着,许城下场会有多惨。”


    姜皙不跟他嘴炮,只想安全撤离。她猛地抽回信纸,大步走去门口。


    邱斯承站在原地,冷冷看着她。


    这个从来不多看他一眼的女人,深爱着许城,从多年前到现在,甚至在十年间,从未变过。


    他看着她换了鞋,摁了院子开门摁钮,走出大门。外头的阳光洒进来,像当年她画室里倾洒的光芒。门关上,光消失。


    他眼中寒光一闪,突然冲上去,一拍墙上的摁钮。


    姜皙刚走下台阶,见庭院刚自动打开的大门停住,开始阖上。她一愣,回头,邱斯承从门里出来,阴沉着脸朝她走来。


    姜皙立刻摁下手机快捷键,朝院外跑。可她的脚拼了命也跑不快,而庭院太大,鹅卵石道太长,就差一点,她一瘸一拐,眼睁睁看大门在她面前紧闭上。


    邱斯承已追到她面前,一把掐住她下颌:“我给过你机会,你不要。姜皙,以后你永远留在我这儿。”


    姜皙猛喊一声救命!可别墅相隔甚远,没人听得到。


    她转身就跑,被他一把剪住双手腕,猛地打横抱起,走到游泳池边,一下将她抛进去。


    她整个人、手机、衣服,全落进池子里。


    游泳池原水深1.5,可这段时间接连暴雨,没清理,深到1.8米。


    姜皙不会游泳,拼命挣扎。不干净的池水雨水混杂物往耳朵、鼻子、嘴里灌。


    脚找不到落点,头找不到空气。


    空气……


    她本能拼命吞咽,可只有稠密、结实的水往鼻腔里灌。恐怖的窒息感攫住了她,脑子充血,眼睛模糊,肺部爆炸。


    一如当年。


    水中有什么?枯叶,树枝,震荡的池水像碎掉的玻璃。夏天的蓝色,绿色,揉碎了在头顶的池面上震荡。


    许城,她看到了多年前初见面的许城,白T恤,立在满世界绿色的门框里,一身的阳光。


    她看到今早在楼下,绿树成荫的楼下,许城,仰着头,朝她笑。


    许城——


    第84章 chapter 84


    chapter 84


    邱斯承把姜皙扔进水中那一瞬, 自己惊了一道,被愤怒嫉妒冲昏的头脑一下清醒。


    这是他家。


    姜皙是在小区监控里进的他家门,要在这儿出了事……


    邱斯承立刻走到池边要将她捞起, 可看到她的白裙子,他脑子转得飞快。下一秒, 他飞奔到车库,迅速启动一辆汽车, 光速从后门而去。


    她就算死了。尸检也无法精确到那几分钟。


    邱斯承才开出去没多久, 接到电话。


    对面说:“看今天这情况, 感觉时机差不多了。”


    邱斯承一愣,接着就勾起了唇角:“行。”


    *


    许城一出来就给姜皙打电话。没人接。


    手机上一堆未接来电和消息, 他先回了范文东。


    范文东说, 检察院几位领导也很震惊,不知袁林怎会如此轻率。


    又说网络上传言四起,性质已十分恶劣。虽网警已采取行动阻止谣言传播, 但仍有源源不断的消息。目前,局里网络信息科正查谣言源头, 定会严惩。


    许城只说了句:“谢了。”


    范文东默了默, 叹气:“许城,我觉得你不对, 你到底想干什么?”


    许城说:“你先往上写信。”


    范文东道:“我早就联系老尚, 材料也都写好了,但差一定份量的证据。你不给,我怎么递?”


    许城不回答。


    “你还防着我?”


    “我不怀疑你。我已经测试过你了。但从你往上的这条路, 如果出了差错呢?”


    范文东一愣。


    “我手上的东西,不会给你。”


    范文东无语,但没生气, 只道:“你做好心理准备。你最近的负面舆情太大了,就这一会儿,我已经收到几个市xx、xx代表的正式监督投诉发函。人早等着你了。你手头工作先停一段时间。这是保护你。”


    许城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范文东想在多方施压的结果下来前,提前把他支走。


    他挂掉电话,拦了辆出租。


    开门进屋,姜皙不在。姜添在喂小章鱼,说不知道姐姐去哪儿了。


    许城再度给姜皙打电话,依然没接。他想起蒋青岚的消息没看,点开:“你女朋友托易柏宇要我电话,为网络上的事儿。我觉得跟她撒谎不好,不撒谎也不行,就没给。”


    许城立刻打给易柏宇,套话说姜添告诉他姜皙跟他在一起。他有事找,让姜皙看手机。


    易柏宇果然上当,犹豫了下:“行。我跟她讲。”


    许城转口:“你让她接电话。”


    对面陷入迟疑。


    许城声音冷了:“她人在哪儿?”


    许城赶到翠山别墅区外,一眼发现易柏宇,还有好几位潜伏的便衣。


    他没工夫理他,只狠狠看他一眼,拔脚往里走。来的路上,他已紧急研究了翠山别墅区路线。


    易柏宇奔到他面前:“许队——我刚跟西江联系了,她没事。你别冲动。再等一下。


    许城猛一把掀开他手,手指了指他:“我之后跟你算账。”


    门卫不让进,说私人府邸须有业主同意。许城一摸口袋,扭头看易柏宇:“你警察证呢?”


    易柏宇不给,劝:“许队,你——”


    许城上手将他猛地一推:“拿出来!”


    恰在这时,易柏宇手机响,姜皙打来的。


    许城夺过他手机。再担心,但理智未失,怕对面有危险,他没出声,竖了根手指示意所有人安静。


    那边没人声,只有衣料摩擦声,“咚”一下水声,彻底静了。但通话还在继续,死寂。


    许城脸色骤变,什么也管不得了,电话扔给易柏宇,喊了声:“叫救护车!警车申请支援!”他一个猛冲飞跃而起,手撑伸缩闸门翻跃入小区,冲上山道,狂风般飞奔而去。


    保安:“诶诶,你这——”


    易柏宇赶紧亮警察证,不等保安开门,吩咐一瞬从周边冲来的几位便衣,拨通120和110,五六个便衣警察全都跳过闸门直冲进去。


    从门口到邱斯承别墅是千米的蜿蜒上坡路。许城一路狂奔,这些年他跑过无数次体测,从没觉得一千米能这么长,仿佛没有尽头。


    蓝天、绿树、装饰路灯在他眼前飞速划走,他跑得浑身的血液往脸上冲,可半点不能停下,怕泄力半秒都会付出叫他后悔终生的代价。


    他冲到那道暗红色大门前,飞起一脚猛踹门上,铁门爆出一道惊天巨响,如空谷炸雷。


    他毫不停留,退后看一眼两米高的围墙,墙上竖着尖利的碎玻璃,根根直刺天空。


    他后退几步,猛冲上去,两三下飞踩着墙壁,人一跃而起,攀到墙上,手脚瞬间被玻璃利刃扎破;飞上墙头那一刻,许城的心如坠冰窖。


    姜皙一身白裙,仰面漂在泳池里,没了动静。


    他跳下高墙,疯了般冲向泳池,跳进水中,捞住姜皙的身体将她掳到岸上。


    许城迅速拿两指摁她颈动脉,没脉搏了。


    他浑身疯狂泌着热汗,内里却冰冷至极。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怖和惊慌失措袭上心头,可他仍迅速抚掉她脸上的乱发,撬开她嘴唇,将她嘴里的碎叶子清出来,解开她裙上系紧的腰带,拉开她背后紧绷的拉链,迅速跪起,摁压她胸腔。


    “1,2,3,4……”许城克制着,按节奏给她做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让数数的声音盖过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他不能想,也不敢想。


    易柏宇和另外几位便衣也迅速赶来。长跑后满头大汗,狼狈不堪。易柏宇看到这幅景象,颓然跪倒,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他抱紧头,被恐惧席卷。


    另外几位便衣也心急如焚:“许队,要不要接力?换着帮忙?”


    许城听不见,一直在摁她胸膛,往她嘴里吹气。可姜皙双眼紧闭,没有任何反应。他不知做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汗水如雨在许城额头上、脖子上流淌,滴滴坠落。他不肯停,不知第多少次循环数着:“一二三四……”


    易柏宇上前拉他:“许队,你累了我们换——”


    “滚!”许城猛烈击打开他的手,通红得嗜血的眼睛狠盯着他,像下一秒能把易柏宇撕碎。


    他根本没费时间搭理他,继续不停歇地给姜皙做心肺复苏,又俯下给她做人工呼吸。


    他捧着她的下巴,不断地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某一刻,他嘴唇再次碰上她双唇时,一股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痛苦袭击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撕碎。


    眼睛剧痛、模糊起来。他深深皱眉,双唇颤抖着、机械地人工呼吸。滚烫的眼泪一颗颗砸在她湿润的脸颊上。


    一位便衣立刻补上来,继续摁压姜皙的胸膛。


    许城一停下,惊恐就到了极点,他害怕,怕此刻她唇间的淡淡温度,会是仅剩的残留;会随着时间推移,终将冰冷。


    “姜皙——你醒醒——求你——”他极尽痛苦地呜咽出声,“阿皙——我是许城,别丢下我。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有极其细微的风,掠过许城的鼻梁。


    他猛地一怔,贴近她脸庞,确认是她微弱的鼻息。那便衣也察觉,即刻松手。许城立刻稍抬她肩膀,“噗”一声,她嘴里、鼻子里涌出大量的水。


    但她意识不清醒,给不出更多反应。


    “阿皙!”许城迅速将她抱起。救护车的鸣笛声已由远及近。


    是失而复得,是劫后余生。许城搂着她,深深埋头,痛哭起来。


    救护车赶到,姜皙被送上车。挂上呼吸器那一刻,她眼神模糊,手却猛地攥紧许城。


    许城耳朵凑过去,听见她喃喃:“邱斯承,想逃出国;余家祥,内鬼;手机,垃圾箱……”


    “知道了,放心。”他握紧她手,给予回应。


    她彻底失去意识。


    车门关上那一刻,易柏宇过来:“许队——”


    话音未落,许城转身一拳狠狠打在他脸上。


    *


    姜皙始终昏迷。


    心肺复苏摁断了她两根肋骨,而吸入大量不清洁的池水导致她肺部感染,引发高烧炎症,进了重症监护室。


    许城一直在医院陪她,隔着ICU玻璃窗。


    中途,带姜添来过一次,姜添很慌:“姐姐会和小雨一样吗?”


    许城说:“不一样。姐姐很快会醒来。我让姑姑照顾你,你要听话。”


    姜添点头。


    派出所出警有了结果。


    邱斯承说,姜皙是他常去的一家餐厅员工。因邱斯承是餐厅VIP,姜皙对他很殷勤。


    邱斯承觉得她长得漂亮,给过她一些成人间的暗示。今天,他接到姜皙的电话,说愿意来他家坐坐。


    他乐得其所,本想和她发生点什么,但他临时有事。而姜皙说愿意在家等他。邱斯承便先出门处理事务。


    至于姜皙怎么掉进泳池,他毫不知情,很惊讶她穿着他老婆五万一条的裙子。


    邱斯承怀疑,她偷穿了裙子,想去游池边拍照,失足滑落。


    还笑说:


    “她进出我家,小区有监控的。我是多蠢啊,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家杀人?她要死了,我脱得了关系?”


    警方来医院调查,姜皙仍昏迷,身上无伤痕,衣服上除了许城扯过的地方,无其他撕扯痕迹,更无精斑等生物特征。


    几位民警看来,姜皙自己穿着邱家女主人的裙子,的确不合常理;真设想邱斯承在明知有监控能证明姜皙进入他家的情况下,杀她,也不合逻辑。


    只有邱斯承这套说辞能说得通。


    而易柏宇已找到姜皙手机,进了水,目前正紧急维修。


    这个节骨点上,他不能曝光她线人身份。更怕如果说了姜皙是线人,从邱斯承角度,姜皙的故意接近更合情理,坐实他口供。而又无突破口将他制罪,怕打草惊蛇。


    他问了许城,带着颧骨上一道淤青。


    许城虽恨易柏宇,但在冷静状态下,也看得出易柏宇等几位便衣做好了准备。今天即使他没去,他们也能迅速做出反应,救下姜皙。


    他也同意,在手机修复前,姜皙此行目的保密为好。不然,怕浪费姜皙一番努力。


    派出所那边找不到证据,只能暂时先将邱斯承放回,等姜皙醒来再进一步调查。


    易柏宇给许城道歉,他并不知邱斯承和姜皙的恩怨,在评估危险性上出了错误。他说:“西江帮过我和祝飞很多次,她一直非常机敏灵活,胆大心细,反应也迅速。许城,她一点都不弱,所以我……”


    许城打断:“她怎么样,不用你讲。”


    *


    当晚,蒋青岚来了趟医院。


    许城坐在病房走廊对面的椅子上,望着玻璃里的人影,形容落寞。


    蒋青岚从没见过他这样;印象里,许大队长永远意气风发、游刃有余。


    她到他身边坐下:“我尽力推波助澜了。但这种性质恶劣的谣言,网警在查,没法继续太久。不过,影响已经很恶劣了。特别恶劣。”


    “谢谢。够了。”


    蒋青岚昨天收到许城消息,说周末如碰到和他有关谣言,尽全力添油加火。


    而后看到传言,她惊掉下巴,但还是按约定照做。


    蒋青岚嗅觉敏锐,早猜出许城想扳倒思乾。可她也知晓,思乾只是个皮,里头的水是汪洋大海。


    到了这关口,他一系列反常行为,她已猜不出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最近名声太臭,俨然从誉城体制内红人变得人人避之不及。


    连饭桌上,父亲都说:“你之前相亲那许城,还好没成。感觉他要出大事。骨头啊,太硬了。”


    “许城,你到底想干什么?”


    许城没答话,看着ICU玻璃。走廊夜间的灯照在他脸上,显得苍白。


    “这两天,你会收到我一封邮件,一定帮我。你只管报道,剩下的我来。”


    “我感觉,你要对抗很难对抗的事。你……不怕吗?”


    许城开口:“你体验过失去很重要的人是种什么感觉吗?”


    “啊?”蒋青岚没经历过,“很悲伤,难过?”


    许城说:“是恐惧。”


    一种让人心慌的、空洞的恐惧。像漂在太空里,但没有一点星辰,只有无尽的黑洞。让你害怕未来,害怕睁眼,不敢想象活下去是怎样无尽的、却又死不掉的煎熬折磨。


    蒋青岚光是听着他平静语调下的这番话,都有些心绞痛。


    “你还记得那赵某吗?”


    “记得。”


    “我觉得他最恐惧的时候不是躲在山里等着被警察抓,而是他妻子死的那一刻,跟村霸继续做邻居的那六年。罪恶没有伏法,所以他的恐惧一直持续。”


    蒋青岚陡然发现,他的同理心强大得惊人。


    “你说,明图湾那些死者,她们又是谁生命中很重要的人?这些活人的心里,此刻,还在恐惧吗?”


    蒋青岚再度看向他。许城望着前方,像在看病房里的女孩,又像在看更远的地方,看更多曾经在他面前、在他案卷上出现过的人。


    灯光照在他乌黑的头发上,蒋青岚莫名觉得他脸上有一层光辉。


    她的问题,已得到解答。


    *


    深夜,张市宁要入睡前,意外接到许城的电话。他立刻走进书房,锁上门。


    “许队改变主意,能谈谈了?”


    许城劈头就说:“谈不了。别的我都不要。你只给我一样东西,就能谈。”


    “什么?”


    “我要邱斯承的命。”


    张市宁没吭声,等了会儿,反问:“你有什么筹码?”


    “汪婉莹的数据卡,在我手上。”


    夜更深。


    张市宁仍坐在书房抽烟。


    邱斯承想杀许城,许城想杀邱斯承。两个于他都是险棋,但不得不走。


    他该选哪边?


    *


    周日下午,姜皙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她体温降了些,但并未完全退烧。


    许城守在病床前,轻轻牵着她的手;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十年前,也是在医院,她也是陷入昏迷,而后就是长久的分别。


    遗憾啊。


    当初怎么就阴差阳错,错过近十年。


    掌心,她手指轻轻动了动。许城立刻抬头,病床上,姜皙微睁双眼,烧得迷迷糊糊。她一见他,眼睛顷刻间蓄满泪水,干枯的嘴唇极尽委屈地颤抖,呜咽:“许城——”


    她以为她死了,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多怕呀,怕到这一刻脑子仍昏昏沉沉,眼泪却本能地止不住外涌,一串串淌进鬓角。


    “别怕啊。没事。没事了,阿皙乖啊。”他凑近,拂她的泪,柔声轻哄。他尽量靠近她,吻她的眼睛和面颊,他的气息起了安抚作用。


    她渐渐止了哭,死亡的恐惧消退。她突又瞪大眼睛,猛地抓住他的手,沙哑道:“他时刻准备逃走。他去银行换了很多美金。”


    她在上救护车时就说过。


    “你放心,有人盯着他。”


    “余家祥!”


    “我都知道!他害不了我。”


    “手机……”


    “在易柏宇手上,很安全。但进水了,要修。”他安慰,“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姜皙,你做得很好,很棒。”


    她手松了,人闭上眼,低声:“许城,你别怪我。”


    “怪你什么?”


    “线人。”她知道,他一直反对,怕她危险,“可,阿文、肖谦、祝飞,姚雨,还有你……”全是她重要的人,“我没法,无动于衷。我也会恨……”她眼中含了泪,“何况,祝飞,他,五年,67个线人……”


    他耗费无数的时间精力,拼命推进到最后一步,却倒在门口。这最后一步,只有她最适合。无数双手托举着她。


    “别说了。我懂。我都懂。阿皙,我没怪你。我为你骄傲,我们阿皙很棒。真的。比我还厉害。”


    她虚弱而又浅浅地笑了。


    许城轻声哄:“喝点水,好不好?医生说,你醒来了,可以喝一点水。”


    “唔。”


    许城抱起她上半身,她周身热气烘烘的,软软靠在他怀里。他将床头插了吸管的水杯拿来,喂到她嘴边。


    姜皙渴坏了,咕嘟咕嘟地喝。


    “不能喝那么急,也不能喝太多。慢点……”


    她就乖乖慢慢地喝;喝累了,喘着气深呼吸,忽然一僵,疼得啊哟一声。


    许城也跟着一僵:“怎么了?哪儿疼?”


    姜皙脸皱成一团,手捂胸口下方:“这儿。”


    许城说:“对不起,我把你肋骨摁断了。”


    “没关系。”


    她声音很柔,没有力气。


    他下颌贴贴她微微汗湿的额头,问:“你想躺下,还是我再抱你一会儿?”


    “再抱一会儿。”


    “好。”


    许城往病床里头坐了点儿,找了个她更舒服的姿势。


    “许城。”


    “嗯。”


    “我好后悔,没有跟你说。”她迷迷糊糊道,“掉进水里的时候……”


    “什么?”


    “我好喜欢你。”她嗓音柔软,喃喃,“我好喜欢你啊。”


    许城一动没动,心软透了,发酸,酸意涌到鼻子眼睛里。他低低地说:“我也好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姜皙眼睛都睁不太开,模糊而幸福地笑了;笑着,伸手抚摸他下颌,抓了抓,咕哝:“你要刮胡子了。”


    他无奈笑了下:“今早忘了。”


    “哦。”她讲话耗了太多力气,意识不太清晰了,“我给你写了信。不好意思给你。”她柔软地笑了笑,“应该没了。被水泡坏了。”


    “在哪里?”


    “裤兜。”


    “我等下看。”


    “看不到了。”她有点遗憾,“应该没了。不过,反正,也不想给你看。不好意思的。”


    她嘀咕说着,没声儿了。


    许城垂眼,怀中女孩已闭上眼睛,呼吸灼热而粗重,昏睡过去。他舍不得将她放下,又抱了好一会儿,怕她长久这样不舒服,才将她小心放平;吻了吻她微干的热热的嘴唇。


    姜皙的衣服已装在袋中。许城从裤子口袋翻出一团湿漉的信纸,小心展开,纸泡进水里,没及时晾干,晕开了,黑灰一坨。


    但因是油性笔,字迹尚可辨认。


    “许城,


    不知为什么,忽然想给你写这封信。可能是最近你在经历着的一些事,让我很心疼你。你要是看到,可能会笑话我,有什么好心疼的。


    我知道啦,虽然你面对着一系列的挫折、亲历着灰色,不能接受、不能同流、还要努力去对抗很多东西,而你从没表现过放弃或松懈;但你也只是个很年轻的人,有着很柔软善良的心,怎么会不累呢?


    或许,在我看不到、你也不说的地方,你经历着理想被怀疑,信念被人试图摧毁的时刻。但我知道,你会坚定地走回来。


    写到这里,我才知道,这就是我爱你的地方。许城,我热爱你的灵魂。很爱很爱这样纯净的你。


    其实,我恨过你的。在以前的很多日子里,一边恨你,一边隐秘地仍爱着你。恨你的欺骗隐瞒,也爱你的欺骗。爱你在痛苦挣扎中最终选择走正确的路。


    因为,在经历了这么多人和事后,我早就明白了当初你的选择。在得知祝飞死讯、阿文肖谦死亡真相、看着你被不断伤害时,我心里一次次冒出去做点什么的冲动念头,哪怕危险。


    我早已完全理解了当初的你。


    你很了不起。而我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你。


    我从未和你说过,在分开后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我并没有感觉到巨大的黑暗。虽然日子可能过得很辛苦,可在我之外,世界是明亮的。


    大概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在。


    我能感觉到,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在一点一点地变好。曾经的许多的姜家,越来越难存在,也一个个被打垮。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在。


    邱斯承必须伏法。


    不论是为了追求真相的李知渠警官,勇敢的姚雨妹妹,正义的祝飞,无辜的肖谦和阿文。更是为了,生而为人的尊严,不该被如此践踏。不该如此。


    许城,虽然你从不谈理想,但你的理想信念很伟大。


    你不要沮丧,不要难过。我会永远陪着你。工作上,我或许帮不了你。但任何时候,你想回我们的家,我们的船,你回头,我都在那里。


    你守护的万家灯火,总有一盏为你而亮起。在多深、多冷的夜,永不熄灭。


    我相信你。你会赢的。你一定会赢。


    我爱你,爱你的整个人,整个灵魂。(一行划掉的小字:也爱你的身体。)


    姜皙。


    2015年6月x日。


    唔,还是……好喜欢你啊。怎么说,怎么写,都不够。


    只有老天爷知道,我多喜欢你。


    太太太喜欢啦!mua! (*╯3╰)”


    许城的热泪夺眶而出,猛地低下头将脸埋进她掌心,肩膀颤抖起来。


    第85章 正文终章(上)


    chapter 85 正文终章(上)


    周一, 许城去局里交接工作。


    姚雨一案,不论是调查给公众真相,还是找谣言源头, 都需要时间。许城不可自查,交由张旸负责。


    范文东原想暂派他出差, 但政法委意见先下来了,许城近期风评不断、影响太差, 暂停职务。后续视情况接受调查。


    上午, 许城召集队中刑警开会, 部署后续工作。快到年中,有几个案子的结案日期迫在眉睫。


    许城说:“我不在, 别偷懒。”


    “放心吧许队。”


    小湖垂着头, 跟谁赌气的样子。


    许城笑问:“怎么了?”


    小湖气汹汹道:“他们有病,脑子长泡!”


    气氛瞬间低沉,大家都有点难受。


    许城靠在一张办公桌边, 笑笑:“按规则办事,不给人留口实。这有什么?”


    小湖道:“什么规则?不就是因为我们要往上查?太h——”


    音还没发全, 许城制止:“小湖!别忘了你在哪儿?”


    小湖脸憋得通红。


    小江也说:“本来就是!他们会投诉, 我们也——”


    “行了!”许城皱眉。


    众人噤声。


    他又哼笑下:“这么为我打抱不平,把明图湾跟汪婉莹的案子破了。”


    众人丧气垂头。


    如今, 最关键的嫌疑人杨建锋死了;跟陈頔打电话的那个部门司机下落不明;所谓的数据卡死活找不到。


    且明眼人都知道, 这案子有多方阻力。想破案哪有那么容易。


    “好了。”许城用力拍了拍手,试图振奋大家,“别灰心。技术在进步, 观念在进步,制度也在进步。眼前的阻碍只是一时。当初选了做刑警,执法为民, 是终身的事业。都沉下心来。前段时间不还说,佩服那些十年追凶的同僚吗?这会儿都忘了?”


    小湖抬起头:“没忘!”


    小河:“我们就是撒撒气,一会儿就好了。许队,等你回来,带领我们继续大干一场!”


    “对!大干一场!”


    许城转身离开时,笑容褪去。


    他走到拐角处,回头看了眼办公区,众人已开始忙碌。他多看了几秒,离开。


    回到办公室,想将东西整理一下,但他从来习惯待在整洁有序的环境里,桌上、柜子里的文件夹都整齐,无从整理。


    他望向桌上的相框,与李知渠对视。


    知渠哥,这一战,给我点运气。


    良久,许城走到窗边,看向楼下。繁华街道上人来人往,公交车、轿车秩序井然地列队前行,走走停停。一切都与往常无甚不同。


    明天——


    他不再多想,拿起钥匙离开,锁门时,最后看了眼室内,将门关上。


    下午,许城一直待在医院。


    幸好许敏敏这段时间过来,姜添得以有人看管。许敏敏打电话来,问姜皙喝不喝鸡汤。许城说不用。


    她仍是低烧未醒。医生说她体质太差,退烧缓慢,可能得拖到明天才好些。


    许城长久凝望着她。


    有些遗憾,她没有醒来,以至于这个下午竟只能这样度过;


    又很庆幸,她不能醒来,这样,他能安稳克己地面对别离。


    窗外太阳西下,夕阳如血。


    窗外暮色降临,霓虹亮起。


    中途,许城走到窗边,看万家灯火,看车水马龙,看行人或笑闹或愁容或行色匆匆。


    这座城——明天——


    他抑住心中感慨,回到病床上姜皙的身边。


    黑夜渐深时,许城手机亮了。是个陌生的号码。他接起来,是张市宁:“十分钟后下楼,打车去双辰里机械厂。”


    许城嗯一声,挂了。


    他又看姜皙,她紧闭着双眼,面颊潮红,嘴唇却苍白。


    许城牵起她的手,贴在脸颊边,闭上眼。


    几分钟后,他睁眼,轻抚两下她的手,说:“姜皙,我走了。”


    她的手条件反射地抓他不松,将他的心一扯;他说:“别怕啊,相信我。”


    他将她手放回被子,起身离开。她像有所预感,手突然又抓紧他:“许城——”


    许城立刻俯身,贴近她:“你醒了?”


    她喘着气,迷糊问:“你说,什么?”


    “我说,姜皙,”他摸摸她的脸,“我好爱你哦。”


    她怔了怔,微睁的眼睛凝望着他,很幸福地浅浅一笑,又睡过去了。


    许城吻了吻她的手背。


    关上门时,想回头再看一眼,终究忍住,大步离去。


    许城拦了辆出租,说去双辰里机械厂。司机乐意跑长单,欣然前往。


    厂子早已废弃,只剩地名,是誉城主城区与兰江县交界的城乡结合部。约在那里,意图很明显:环境复杂,没有监控。


    车程近一小时,许城和司机聊起了天,问他对那附近区域是否熟悉。


    司机开了话匣子,别说那儿,他对整个誉城没有不熟的。三十多年的老司机,是活地图加档案室。


    许城不意外,誉城出租司机都是本地中年人,信息网可堪民间侦探。


    许城又问,从那出发,有没有没人去的荒地。


    “有啊。多着呢。”


    司机滔滔不绝给他介绍,每提一处,许城打开地图看一眼地理情况。


    到了目的地,司机愉快和他挥手再见,扬长而去。车尾灯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晚上十点多,许城立在废弃的机械厂旧址前,面前是大片田野,路灯寥寥,光线昏暗。


    等了是来钟,尽头有车灯。


    许城点了几下手机屏幕。而后,点开姜皙的对话框,看了会儿她的名字。


    车近了,他收起手机。


    一辆黑色无牌车停到他面前。


    除了杨建铭,另两个是生面孔,一个刀疤,一个断眉,皆是凶神恶煞。


    杨建铭上前:“手机。”


    许城递给他,杨建铭关机、收起,说:“搜身。”


    许城配合地举起手,刀疤和断眉将许城从上到下搜了干净,连鞋子都检查了。


    最终只从他口袋里搜出一团卫生纸,和几个吃小龙虾的防脏手套。


    许城上车,杨建铭拿出一块黑色布条,蒙住他双眼。


    车辆启动。


    郊外的夜很静,只有夏夜的虫鸣。此地偏僻,往来车辆绝迹。


    大约开了半小时,脚下的路变得不平坦,像是上了土路。风声大起来,时不时听到流水响动。


    又大概走了半小时。


    路重新平坦了点儿。


    再走一刻多钟,车终于停了。


    杨建铭解开许城眼睛上的黑布:“到了。”


    许城下车。


    他在又一处废弃的地块中央。三方只剩断壁残垣,露出破败的红砖。枫杨、桦树等树木混杂在砖石之中,目测此地已废止二十年以上。


    另一面是江边滩涂和滚滚江水。对岸荒无人烟,没有灯火。


    今天是新月,夜空繁星点点。四下漆黑,只有车灯照着脚下碎裂的水泥块地面,杂草丛生。


    不远处停着辆车。张市宁下来,下巴往一旁指了指:“聊聊?”


    许城不动:“邱斯承呢?”


    张市宁看向一旁,许城看过去,这才见一道断墙后,还停着辆黑色的车。他因站在车灯光束里,看暗处有些费劲。


    两人对视上,邱斯承冲他点了下头,镜片白光在黑夜里闪了闪。


    许城跟张市宁走去一旁,穿过碎石堆,到一块空旷的厂房里。


    说是厂房,已没了天顶,也没了墙壁,只剩碎石块。地上瓦砾混杂泥沙,是大水年份从江里冲积上来的。


    张市宁走到一块平地前,掏出烟盒,递给许城一支烟。


    许城说:“戒烟了。”


    张市宁点燃烟,笑说:“不该啊。做刑警,压力那么大。烟都戒掉,还有什么意思?”


    许城没接话,眺望远处流动的江水。誉城周边水系丰富,除了长江主干道,还有好几条支流及河道。他问:“这是哪条江?”


    张市宁笑笑不语,说:“你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茶叶。”


    找邱斯承打台球那天,许城喝到了同款的茶。


    张市宁一愣,反应过来:“邱斯承送的。可我们本就是老乡,送点东西,也正常。”


    许城说:“正常。但你才调去检察院没多久,他去办事,不找其他人,偏找你。你还做出一副瞧不起他的样子,太刻意。心里有鬼,想在人前划清界限。”


    张市宁点头:“我是演过头了。但就凭这?”


    “打着关心我的名义,把姜皙的事捅到范局面前;明图湾调查一直在错误的方向,你对接天湖区,但毫无进展;我刚审邱斯承,你就跟江州通消息;还有袁林,够了吗?”


    张市宁长呼出一口烟,他自认每件事都做得光明正大、有理有由。没想】在到他面前,全是破绽。他笑一声:“许城,你的确天生是块做刑警的料。说吧,你还怀疑我什么?”


    “李知渠。”许城说,“你发现邱斯承暴露了,立刻给江州警方线索,想撇清自己。你撇得清?李知渠死那年,邱斯承才22岁,他一个人干不了那么大的事。现在想想,为什么当年李知渠失踪,警方找不到半点线索,因为当年负责这案子的,正是你。”


    张市宁仍谨慎:“怎么就一定是我?邱斯承这人,从小心狠手辣,年龄不是问题。”


    “凶手不仅要了李知渠的命,还给他栽赃了个受贿的污名。明明是立了大功的刑警,却被江州人骂了十多年。这得是浸淫官场多年的人,才想得出的阴招。邱斯承对李知渠,没有这么深的仇恨。只有你。”


    许城看向张市宁,黑眼睛在夜里灼灼明亮,“警方搜查姜家,查到的账本,少了一本。我猜,李知渠仍在持续追查,而你的名字,在那账本上。”


    “方信平死后,李知渠一切行动直接向你汇报。他也曾视你为方信平那样的师父。可他调查受到阻碍后,开始怀疑你。你明白,自己在他心目中,从一个偶像,变成丑陋败类。你自认江州人心中的好警察,从来心高气傲,也知道他的性格,绝对查到底、不罢手。”


    张市宁弹了弹烟灰,乌白的灰烬随江风散走。


    他已快忘了当年的心境。如今许城一分析提醒,当年那耻辱、愤怒又恐慌、惧怕的心理历历在目。


    他慢条斯理又说了遍:“许城,你的确是个天生的刑警。不过嘛,法治越来越完善,刑警最要讲证据。像你这样直觉敏锐的人,找证据找得很痛苦吧?毕竟我们这行,需要通力合作,个人英雄主义都是电视里骗小孩儿的把戏。海量的证据山海,靠一个人是不行的。”


    许城淡淡一笑:“没关系,保护伞倒了。证据自然会慢慢曝光。”


    张市宁脸色僵了僵,话到正题,他不绕弯子了,说:“汪婉莹的数据卡,你拿到了?”


    “嗯。”


    “在哪儿?”


    “安全的地方。”许城说,“今晚,我要是回不去了。那东西,自然有人交出去。”


    张市宁表情没有刚才松泛,但面皮还是笑了笑,盯紧许城的眼:“你看了里面的内容?”


    许城直视他,他懂张市宁此刻是刑警审讯的眼神。他在判断,许城有没有说谎。


    许城:“看了。”


    “是什么?”


    许城说:“和陈頔的死有关。”


    张市宁想从他的表情里判断真假,无果。


    是他主动联系的许城,想找他聊聊,条件可以谈。许城起初没搭理,但几天后,他同意了。


    张市宁当然并未相信他。许城手上既有数据卡,为什么不交出去,反而同意谈判。如果要钱,他不信。


    但后来,许城说,他要邱斯承的命。


    张市宁知道当年许城跟姜皙的事,他不太信世上有情种。但当年许城确实因那女孩疯过。而如今姜皙也住在他家中,许城每每失控都因她。许城被关在区公安那夜,跟范文东的争吵和崩溃也是事实。


    何况,他最近丑闻缠身,名誉尽毁。


    这种看不上钱的人,最看重名了。人总得图一样吧。


    邱斯承还是有点本事,操纵舆论,给他泼一身污水,终于把他逼急了,失了理智。


    “这么恨邱斯承?”张市宁玩味地调侃,“这么重要的东西,换他,值得?”


    “就这么恨。”许城说,“数据卡里的东西太大,真要调查,不是我一己之力能推动。况且牵涉众多、耗时巨大,真等立了案,你们是跑不了,但邱斯承可以跑。那时,我去哪儿找人?”


    “他杀了像我哥哥一样的李知渠,伤害我最爱的人,现在也毁了我。我只要他死。”


    张市宁回头看了眼邱斯承的方向。这会儿,他已下车,站在两道车灯交汇的光幕后方,辨不清神色。


    但,他察觉到一点不对——


    “牵涉众多……”张市宁斟酌着刚才许城说的话,掩住心思,问,“也有你许城不敢碰的石头?”


    许城突然说:“给我根烟。”


    张市宁发觉他心虚了,递给他一支。


    许城点燃,抽了一口,才说:“每个口子里都有腐坏的部分,无处下手。”


    张市宁不动声色地问:“那枚数据卡里漏出了哪些口子,你说说?”


    许城呼着青烟,念出几个部门,几个人名,都是在誉城地界如雷贯耳的。他说:“你把邱斯承推出来,顶了这个案子。其余部分,我可以不管。”


    张市宁手里的烟很久没吸了,烟头烧了长长一截。


    他眯起眼,深思熟虑着,突然拿起烟头狠狠一吸,吐出口烟了,拿手掐断。滤嘴那截装回兜里。


    许城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眼瞳微敛。


    “行,按你说的来。明天我把跟他有关的东西交给你。你尽管拿人。”张市宁转身回去,那头的人稍稍聚拢,等待张市宁发话。


    张市宁看了眼许城,又看了眼邱斯承,三人在车灯里站成一个尖锐的三角形状。


    一瞬间,连江风都停了。


    旧厂废墟之上,静得吓人。


    张市宁开口:“送他回去。”


    邱斯承面色平如镜,许城也无半点神色变化,余光打量着周围地形及在场人数。


    除了他们三人,剩杨建铭,刀疤、断眉;和另外三位“保镖”,一个花臂,一个大块头,一个国字脸。


    许城不清楚这几个打手来历,但显然,包括杨建铭在内,都知道现场不仅要听邱斯承的,也要看张市宁眼色。


    张市宁和邱斯承对视,后者没讲话,隐隐不满。张市宁今天叫他来,是来杀许城的。他不知两人聊了什么,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立在邱斯承左侧三位保镖一动不动,表情冷酷,宛如石雕。他右侧的杨建铭看着邱斯承,等他终于点了头,杨建铭才拔脚走向刚才接许城的那车,刀疤和断眉随之迈步。


    许城也走向那辆车。


    这时,张市宁突然对邱斯承说:“交给你了。他手上没有数据卡。”


    话音未落,走向车的杨建铭等人、及原本站在邱斯承另一侧的三位保镖,突然解开穴道一般,从四面八方朝许城冲去。


    许城早有预料,瞬间起势冲向离他最近的大块头,抬手接住他挥舞过来的手臂。接招那刻,许城感觉到此人力气极大,身手不一般。他用力将人扯到身前,顶起膝盖猛击腹部。大块头勾胸弯腰,软趴下去;许城毫不手软,将他手臂反手一拧,大块头半跪在地,发出惨叫。


    花臂和国字脸冲到身前,许城反身一个扫腿,直踢国字脸面门,他下了狠力气,将其整个甩倒。一边面对花臂的飞速出拳,他抬手硬接住,另一拳狠击对方太阳穴上。


    三人一瞬被打趴。


    刀疤男猛冲而上,一拳击来,拳风极强;许城侧身堪堪躲过,一手砍刀状击打他手臂,一手顶肘,肘尖猛击对方胸膛,随后一脚踹他出去。刀疤男下盘很稳,脚底呲滑后退一大截,却没摔倒。


    断眉也冲上前,抬脚飞踹;许城转身一手抓稳他脚踝,生生承下这脚力,趁势一拳猛击他腹部,借力将他扑倒在地。他飞快一拳猛击他颧骨和眼窝,力道之大,断眉苦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许城飞速在地上一滚,眼见大块头恢复了朝他冲来;他飞跃而起,一脚狠踹他腰上。


    力气之大,许城嘴里都铁锈味直冒。


    大块头飞出去撞到车前盖上,挡住车灯。笔直的光线霎时像胶管里挤出的水柱一般四处飞溅,折成一道道狂闪的光刀。


    张市宁后退几步,隐匿在黑暗里。这几人都是练家子,可许城实在太强。


    他冷声:“你是不是太小看他了?”


    邱斯承看了眼杨建铭,后者从车里抽出几根铁棍子给弟兄们。


    有了趁手武器,这一方立刻扭转狼狈局面。但许城仍没那么好对付。他虽腹背受敌,手臂、腿上挨了几闷棍,但他很快贴到车旁,将车身作为后方应敌。


    国字脸挥棍前来,许城伸出手臂生生吃下一棍了,立即反手攥紧棍子,将他扯到跟前,腿脚续足力气、踹他心窝。


    国字脸飞出几米倒在地上,直吐鲜血。


    大块头和花臂脸同时挥棍,许城两手去挡,抓住棍子将两人使劲往跟前一撞。却听身后从天跳下一道巨响。


    他知有人偷袭,一蹬车灯要跳开;撞得满头是血的大块头和花臂大叫一声,拿棍子架抵住他。许城紧急侧身,但下一秒,背上一阵剧痛。


    偷偷猫上车的杨建铭背后突袭,一把尖刀擦刺过许城侧背,鲜血飞溅。


    许城剧痛难忍,双手握棍狠推开大块头和花臂。回身之时,从地上爬起的国字脸报复地猛踹他后背。


    许城扑倒在地。


    刚才挨下那些闷棍,各处痛楚在周身炸开。他一咬牙,抓住钢管强撑起身,又是一拳击退国字脸,一脚旋踢扫上花臂脸颊,踢飞他一颗牙齿。


    可他才喘着气低头检查身侧伤口,杨建铭握紧钢管,再次从背后偷袭,一棍子打在他头上。


    砰一声闷响,许城刹那间头痛欲裂,人晃荡两下,想站稳,但,


    那一刻,许城猝不及防,看到了那年夏天,


    耳畔突然响起惨烈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一阵一阵,痛彻心扉。一股穿越时光的剧痛袭来,像积攒了十年的痛苦在他体内骤然爆发。


    他只觉天旋地转,人哐当砸倒在地。灯光人影飞溅,尘土飞扬。


    他看见了人生中最灰暗的夏天。


    很陌生,却又如嵌入骨髓般熟悉——潮水一样疯狂扑来。


    他看见一个少年,发了疯一样,在江州、江城、云西、奚市的大街小巷,疯狂寻找着谁的踪迹。他满目惊恐绝望,几乎不吃不喝,胡子不刮、头发不剪,又瘦又黑,像个野人。


    他看见,


    那个少年在嚎哭:“我找你要那两样东西的时候你猜不到吗?你猜不到我喜欢她她对我很重要吗?!李知渠你都知道!但你只想着立功!你有没有答应过我保证她不出事?你配当警察吗?!你不配!”


    “你怎么能不去上学?你疯了!你别为了她,毁了前程。”


    “我已经没前程了!!”


    “你就当她死了!难道你也要去死吗?”


    少年怔住,一句话不说,转头就往江里跳。李知渠去拦,他突然扑上去打他,但这些日子他太孱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打不赢,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出来。在场之人吓得变色,他直直向后晕倒过去。


    他又看见,


    病房白得刺眼,姑姑在哭:“孩子啊,你别这样,别这样。姑姑心里疼,疼啊!小城——”


    可她口中的“孩子”不听,他浑身血痕,抱头蜷缩在病床上,嚎哭,哭得撕心裂肺,惨不忍闻。


    许城头骨剧痛如裂,眼前一片血红,耳朵里嗡嗡巨响,听不清周围任何声音。


    他挣扎着爬起来,杨建铭等几个练家子也满头血与汗,到处负伤。


    几人见他倒下,好不容易趁机喘气,不想他又恶狠狠站了起来。


    杨建铭冷喝一声,蓄满力气朝他挥棒而去;许城徒手生拦住棍子,脚踹而出。杨建铭移腿躲避,迅速出拳;许城抬臂抵挡,肘击而去。


    两人打得拳拳到肉,杨建铭仍不占上风,被许城逼得连连后退,踩到石子一歪,许城一脚踢他膝盖,杨建铭吃痛跪地。


    可那时,断眉趁机偷袭,许城侧身躲避,而刀疤脸满身血泥爬起来,一棍打在他太阳穴上。


    许城吐出一口鲜血。


    也就是那刻,他突然看到第一次推开画室门时,见到姜皙的场景。


    春末初夏,她一身白裙,坐在软椅中,目光水盈盈亮晶晶地望着他。


    他那一刻的心情是——


    那些记忆的情绪,很多情绪,如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许城摔倒在地,看到——


    叫她看晚霞那一幕。


    他望着她趴在小圆窗边的侧脸,不是想着欺哄她,只是觉得,她真美好啊。


    打架那晚,不是利用,只是……他想带她走;


    轮船调头,不是想利用,是他不舍得离开她。


    周围的人全部围攻上来,怕他再缓过来又是大患,且刚才被揍得太狠,满腔愤狠,对地上的许城拳打脚踢。


    他很痛,但心里的剧痛甚至已叫皮肉之苦变得麻木。


    记忆里积攒了十年的痛苦一瞬爆炸,他全身都痛,痛得不能呼吸;痛到几乎不能承受,要晕厥过去。


    姜皙——


    当初那个少年,他爱你,很爱你;比他现在爱着的、以为的、想的、还要深。


    可为什么偏偏在年少时,连一句“我喜欢你”都没有和她讲过。


    他痛到陷入无尽的恐慌,怕见不到她了,再也没机会告诉她了。


    我爱你,姜皙,从始至终。


    从来都是爱,很深很深的爱。


    怎么就错过了九年,又在重逢后蹉跎了数月。


    他这一生,分明做尽好事,为何上天对他如此残忍?


    他想起了买戒指时的心情,不是要骗她,拴住她。他早知所谓结婚是姜淮拿胡萝卜吊他,可他听进心里去了,他自己偷偷计划了。


    买戒指时,他很幸福;幸福到此刻想起,化为成倍的剧痛。


    还有旋转木马,她第一次在旋转木马上对他笑时,他是心虚,是不忍,可——也心动了。以至于他无法多看她一眼,匆匆移开目光。


    那时的心情,被谁偷走了?


    他甚至,想起了初见时的心情。第一面,他就有了想摸摸她红红耳廓的冲动,猜想着,一定热热的,软软的。


    所以,030411,他一直记着,从未忘记。


    姜皙,初见,我就喜欢了你啊。


    030411,那天我就对你心动了。不肯承认。


    你知不知道?


    他太痛了,痛到身体做不出反应,生生挨下所有的拳脚。


    他听到医生说:“你不喜欢她,你只有愧疚。”


    说:“盯着你手中的纸,你不疼了,你一点儿都不疼了。”


    终于,许城挣扎着想起来反击,可脑袋重如灌铅。嘴里、鼻子里全是血腥味、尘土味。


    意志想起,身体动弹不能。


    “行了!”张市宁下令。


    众人喘着大气停下,皆是狼狈。


    而许城突然抓住一根钢棍,猛地往最近的人小腿处一捅,竟直接将对方小腿捅穿。顷刻血流如注,惨叫连连!


    “你他妈!”刀疤脸气到狂暴,上前猛踢许城脑袋。他抬手抵挡,咔擦一声,断骨的剧痛在手臂上炸开。


    许城痛嚎一声,头猛扎在地面,脏兮汗湿的后背上肌肉紧绷,青筋暴起。


    几人在打斗中对他又恨又怨,还想继续踢打,张市宁走了过来。


    汽车车灯交错,许城像团血泥混杂的脏抹布,趴在灰地上,只剩喘气、流血的份儿。


    无数尘土在车灯中飞扬,张市宁到他面前蹲下,说:“你骗我。”


    “你没找到数据卡。但你很聪明,太聪明了。也多亏你聪明过头,我才发现你没找到卡。”他抬头,对一旁的邱斯承说,“他已经推断出比数据卡里范围更广的东西,更广的人和事。留不得了。”


    许城没有反应。


    张市宁做事讲速战速决,不多话,才起身,想一想,又蹲下来,说:“有件事,我得替李知渠跟你解释一下。”


    听到李知渠的名字,许城缓缓抬眼,沾着血和泥的睫毛黏在一起。


    “当初,你跟李知渠说,想带姜皙走。李知渠跟我说过这事儿。但,我提前了行动。我想着你要跟她走了,这辈子就毁了。当然,也就不能为我所用了。那时候我很看好你。我没看错。我原以为我能来誉城做到市局,但尚杰力保了范文东。现在,我真后悔,当初应该放你走。这样,我也不用看着你死。”张市宁摸了下他的头发,


    “到了地下,跟李知渠说一声,算我对不起他。”


    许城眼睛血红,要扑上去;可杨建铭和另外几人死死摁住了他。


    张市宁交代邱斯承:“现场打扫干净。”


    “嗯。”


    张市宁的车很快在原野远去,变成一个模糊的点。


    邱斯承冷睨着被摁在地上仍死死望着那个点的许城,他半脸血污,车灯斜照在他脸上,勾勒得一张男人脸冷厉而又脆弱。


    到了这份上,居然还透着一种脏兮的性感。他邱斯承,也只是输在了一张脸上。


    不过,这张脸,过了今天,也就没了。


    “水。”邱斯承伸手,花臂给他递来一瓶水。


    邱斯承拿皮鞋鞋尖挑了挑许城的下巴,戏谑:“你说,姜皙看到你这样子,会不会心疼?”


    许城冷冷抬眸。


    邱斯承蹲下,一瓶水泼到他脸上。许城闭了闭眼,清水冲掉他脸上半边血污,顺着下巴往下淌。


    “放心,你走了,我会好好地,照顾她。”


    许城陡然朝他冲撞,五六人齐摁他手脚,终是徒劳。


    邱斯承笑笑:“省点力气,不如好好聊一聊。我还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怀疑我的?”


    许城将头低趴下去,喘着气,不说话。


    邱斯承抬抬下巴,几人将许城上半身拎来,摁压着跪坐在地。


    “说吧,等下,没机会说话了。”


    许久,许城开口:“李知渠失踪前,给我写了信。他有了姜皙的线索。是有人用这个引他上钩,去了危险的地方。其他人不会想到用这做钩子,因为谁都不知道姜皙死活。只有你,在案发那天见过姜皙,带她回过姜家。他能相信你的话,是因为你展示了姜皙的私人物品,手机。”


    他说准了。


    张市宁说的没错,他这样的警察,确实可怕。但邱斯承并不承认这点,何况他现已是板上鱼肉。


    “许城,你就这么想置我于死地,还想骗张市宁、拿我祭天?为了给李知渠报仇,为了给姜皙泄愤?这么想让我死,就为我死,你跟张市宁做交易?我背后那些人,你都可以不查了?哈哈哈哈哈,”


    邱斯承拍拍他的脸,轻蔑又讽刺,狂笑道,


    “你还是个警察吗?你也不过如此啊!哈哈哈哈!你说,我要是告诉姜皙,她是会感动于你对她的深爱呢,还是失望于你作为警察的失职和败坏?哈哈哈!她还给你写那封信,太可笑了哈哈!”


    许城不语,只一双漆黑的眼,在车灯侧影下,冷冷盯着他。


    “所以一直以来你在装什么?啊?给你钱不要,多少都不要。你他妈……”


    邱斯承提及此处,那种排山倒海的屈辱和羞耻,那种被他藐视仿佛低他一头被他碾在尘里的卑劣感再次袭上心头,他脸涨红了,


    “你他妈装什么?”


    他一拳打在许城侧脸上,不解恨,人站起身,一脚接一脚地踹,“他妈的就你高尚?!就你是个人?!就你视金钱为粪土?!”


    许城腹部胸口结结实实挨了几脚,眉头狠狠捏紧。几个摁着他的打手都摁累了。


    邱斯承也踹累了,骂道:“我是真不知道你们这些臭警察,都他妈图什么?啊?那么点儿破工资,累死累活,就图那几面破锦旗,能当饭吃?!还是就图你心里那点儿高高在上的破理想?觉着高人一等了是吧?!啊?”


    “不图什么。”许城嗓音暗哑,“做该做的事。抓该抓的人。”


    “我是那该抓的人?”邱斯承又蹲下了,问。


    “是。”许城半张脸血污,可刑警的眼神依然清明坚定,“邱斯承,你作恶太多,必受制裁。你,绝对,逃不掉。”


    邱斯承被他眼神震了一秒,但很快,笑起来:“我作恶?那也是被这社会给逼的!当警察很荣耀吗?警察真有本事,为什么姜家盘踞江州那么多年除不掉?真有本事,你怎么跪在我面前?


    姜家害了多少人,毁了多少人?我的人生被毁了,世界不给我个说法,我自己讨。有什么错?我被欺辱的时候,你不讲正义公平?我要报复了,你来讲公平了?”


    许城短笑出一声。


    邱斯承冷脸:“你笑什么?”


    胸口的剧痛让许城深吸了口气,他抬起眼,眼睫被车灯斜照得发虚:“邱斯承,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邱斯承眯起眼,脸色骤变,细眯的眼睛变得十分危险。


    “你杀了她。因为你羞于承认一个性工作者是你的母亲。”许城一字一句,“姜家确实作恶多端,但你,没有姜家,你也是这样的底色。”


    邱斯承脸色阴鸷,眼中闪过熊熊的耻辱和仇恨,他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拳狠狠击打他腹部。


    许城猛弓下腰去,忍痛到脖子上一片血红。


    “是又怎么样?许城,你总以为你能赢。结果,弄巧成拙,要死我手里了。”邱斯承笑得眼尾炸开一片花,“终究是我赢了啊。”


    “就你们?”许城嘴唇上染着鲜血,“杀得了我?”


    邱斯承真恨他这明明落水狗了却居然还不惧不畏、底气十足的样子,冷道:“你不看看你现在什么位置?”


    “不管什么位置,你们,也杀不了我。”许城仰起头来,一个一个,先看国字脸,大块头,再看花臂,接着,刀疤脸,断眉男。


    要怎么形容他的眼神,就是他们这类人最害怕的、利刃一样直插心脏的刑警的眼神,那眼神一格、一格、挪到杨建铭身上。


    杨建铭莫名胆寒。


    江风突然大了,刮着众人的薄衣。


    许城说:“我是刑警。誉城公安的刑警队长。你们杀了我。这个队伍里的人,花十年,二十年,不管你们躲在哪儿,隐姓埋名了,改头换面了,掘地三尺也会把你们挖出来。


    方信平、李知渠、我这样的警察,千千万万。”


    “不信,就试试。”


    几人胆寒发怵,交换眼神,所见之处,皆是沉默退缩。虽这几人都是沾了一手污、班房几进宫的主儿,可杀人不是小事儿。


    杀警察,还是刑警,队长……那更是要命的差事。


    国字脸看了眼杨建铭,眼神责备又惊烦:“来之前你也没说是这票是警察啊!”


    “还是那个很有名的刑警队长是不是?叫许城。”


    几人都不先动手了。


    许城盯着杨建铭:“杨建铭,拿着邱老板给的重金,脏活累活推给他们,你算盘打得精。”


    杨建铭一张冷脸,不回应他的挑拨离间。


    邱斯承看出气氛的微妙转变,说:“都已经这样,你们还指望放他走就没事儿了?”


    几人不吭声,只看杨建铭。


    “行。我来。”杨建铭直接下令,“你们三个,去那边,挖坑。”


    三人从车里拿了铁锹,走去滩涂。


    “你俩搭把手。”杨建铭摁住许城衣服后领,和刀疤、断眉一道将他拖到十几米外。


    滩涂上,纵横交错着涓涓水沟。


    “邱斯承!”许城突然爆吼一声,在空旷的天地间格外渗人。


    邱斯承过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李知渠怎么死的?”


    “和你推测的,一模一样。”


    姜家覆灭那天,有警察从姜成光身上搜到第二本账本,但未上缴,私给了张市宁。


    方信平、李知渠、许城找到的所有证据,定了姜家的罪,也拉开了江州反腐扫黑的序幕。但那本账本上的人,侥幸存活,甚至成了功臣。


    李知渠从许城那里听说过第二本账本,坚持在找。渐渐,不被同僚理解。有的认为他太轴,有的认为他太狠。


    李知渠仍不放弃,直到,他开始怀疑张市宁。他潜入张市宁办公室,偷翻到那账本,但不巧,张市宁恰好返回。李知渠怕暴露,没带走整本,只撕下其中一页。


    张市宁过了半月后才发现账本被撕。


    张市宁一开始不想除他,想收买他。再说他是姜家案的大功臣,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


    李知渠拒绝了。


    那时,邱斯承刚去誉城,想找刚调任到誉城的郑晓松拿块地。他知道张市宁和他关系好,通过张市宁送钱。张市宁说不要钱,要一条命。


    车上塞五十万,也是张市宁的主意。


    那时,邱斯承跟李知渠没有太大恩怨,唯一反感的不过是他对许城太照顾。他用姜皙的手机骗了李知渠,说在江临看到了她。


    那天,李知渠很兴奋。开车去的路上,一直问邱斯承,姜皙状态怎么样,现在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甚至问了句,她还怪许城吗?我好好跟她解释,不知道能不能消除她跟许城的误会。


    我挺对不起许城的。李知渠说,我就希望他以后好好的,跟自己喜欢的人,过快乐的日子。


    邱斯承一路应付他,到后来只说不知道。


    目的地是杨建锋在早已搬迁的废村里的老屋,李知渠才进门,就被杨建锋一锤子打在后脑勺上。


    但他没有立刻死,还说了句话。


    杨建锋又捶了几次,他才断气。满屋都是飞溅的鲜血。


    “你知道,李知渠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许城眼睛血红,盯着他。


    “邱斯承,你到底知不知道姜皙在哪儿,不要伤害她。”


    许城骤然惨叫,嘶吼着,人突然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竟生生拖着杨建铭、刀疤脸和断眉三人,猛扑到邱斯承面前,抓住他脖颈,一拳狠狠击打在他脸颊上。


    “砰”一声!邱斯承甩过脸去,颧骨痛如碎裂,一片红痕。眉骨直接裂出鲜血。


    而许城的手抓掐着他的脖子,仿佛能把他喉管拧断。


    杨建铭三人拼命将他扯开,重摁回地上。邱斯承恼羞成怒,一脚踢到许城头上,后者一瞬没了动静。鲜血顺着他的头颅淌下。


    刀疤脸和断眉警惕地看了杨建铭一眼,后者脸若冰霜。


    邱斯承捂着发痛的咽喉,冷道:“摁水里。绳子捆好,埋了。现场清扫干净。”


    他抬头望乌云密布的夜空:“最近雨多,什么痕迹都能洗掉。呵,天也不帮他。老天爷总是帮我啊。”


    杨建铭无情照做,拎起许城满是鲜血的头,摁进夜色下灰缎般的水中。许城毫无反应。


    刀疤脸和断眉对视一眼,不愿搭手,找了理由去挖坑。


    邱斯承等了会儿,见许城仍无反应,放了心。下雨了,他坐回车里。但杨建铭比他还谨慎,为保万无一失,仍持续将许城的头摁在水中,加了一倍的时间才拖起来,拿绳子将他身体捆得严严实实,拖去坑边。


    挖坑难,所以特地选的江边滩涂,好操作。可即使这样,五个大男人挖了近半小时,才挖了一半。


    邱斯承的车先走了。雨更大了。


    几人又挖了一刻钟,终于出了个大坑。


    杨建铭用力一踹,许城滚下去,砸进坑底,砰地一声,没了动静。


    “累死了。疼死了。我一身的伤。”国字脸被雨淋湿,抱怨,“我要先走了。”


    他忌惮于许城的身份,不想搞个杀警的罪名。他这一撂挑子,另外几人也动摇。


    杨建铭不管,也不拦,自己拿锹挖起泥土,往坑中填去。


    第86章 正文终章(中)【作者有话说】


    chapter 86 正文终章(中)


    凌晨, 杨建铭回来了,换了身行头。


    邱斯承坐在沙发边喝红酒,问:“都处理好了?”


    “嗯。”


    “他们几个呢?”


    “出城了。明天会过边境, 去缅北。那边有邓坤的人接应。”


    之后,就永远回不来了。


    “行。”邱斯承放下酒杯, 起身要出门。


    杨建铭随行,邱斯承说:“不用。你去休息。我自己开车。”


    “去医院?”


    邱斯承看他一眼。


    杨建铭斗胆:“老板, 现在不合适。张市宁也交代了, 你不要再去——”


    “你在教我做事。”


    “不敢。”


    邱斯承最终却折回, 说:“今天也累了。休息吧。”


    机会多的是,不急这一时。等她身体恢复好了, 他再去探望。


    许城啊许城。


    他解着领带, 颇觉一丝兴味。正如张市宁所说,这时机正好。头几天还深陷负面舆论,这个关头失踪, 也算应了“畏罪逃亡”。


    邱斯承多少年没睡这么一个好觉了。


    次日醒来,他准时到公司上班, 听报告。


    临近中午有个会议, 属实无聊,邱斯承稍稍走神, 设想着要是知晓许城死讯, 姜皙得哭成什么样子。


    一定赏心悦目。


    他满意地弯唇,备用手机却无声亮起,是个陌生号码。


    邱斯承让会议继续, 出去接电话,是张市宁。他极少在工作时间给他打电话。


    “你护照在身上吗?”对面声音出乎意料的紧迫。


    “在。”


    “现在马上去机场。”他知道他各国签证都有,“最早一班出国飞机一个半小时后, 去清迈。你立刻上去。到了再转机。”


    “怎么了?”


    “立刻走!”张市宁低吼一声,骂道,“他妈的许城把我们耍了。”


    他讲话不方便,迅速挂断。


    邱斯承一瞬从天堂坠入地狱,不知究竟何事,但也知事态巨变,立刻回办公室拿上装了护照和美金的公文包,直奔机场。


    杨建铭开车送他。路上,车厢内诡异的死寂,邱斯承眉头凝结,千思万想也琢磨不出哪儿出了问题。


    他开口问杨建铭:“张市宁说我们被许城耍了,你觉得会是什么事?”


    杨建铭给不出答案:“要不网上看看?”


    邱斯承上网,可搜不到半点可疑信息,一切风平浪静。


    邱斯承不多想,只说:“开快点。”


    送到机场,杨建铭问:“老板,我呢?”


    “你先找个地方避风头,见机行事。钱自己去家里拿。”


    “行。”


    邱斯承快步走进机场大厅,迅速换机票。头等舱安检通道人不多,马上要到他时,肩膀被人拍了拍。


    邱斯承回头,面前三四个便衣。为首的冲他举了下警察证,他叫张旸。


    “请问你是邱斯承,身份证号xxxxx吗?”


    “是。”


    “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我们怀疑你……”


    “不好意思,我有公事要出差。”邱斯承泰然一笑,“明图湾那些失踪案,我已经配合你们走过几趟了。据我所知,最大的嫌疑人杨建锋早就在抓捕过程中被毙。如果没有充足证据,等我工作结束再回来配合你们。”


    “不是明图湾失踪案。”张旸面无表情。


    邱斯承一愣。


    张旸说:“我们怀疑你跟余家祥受贿、泄密案有关,余家祥已被留置。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怎么刚好在这个时间点?


    邱斯承脑子飞速转动,他没留过账面证据:“我对这事不知情,况且,行贿受贿,主体是余家祥。这样,我有个很重要的会,我让思乾特助配合你们先去——”


    “您还是把会议取消吧。”背后一道声音。邱斯承回头,是另一波警察,为首的叫易柏宇,“我们有充分证据怀疑,思乾集团长期通过海外账户洗钱;旗下四坤金融也涉嫌洗钱、非法组织赌博。”


    邱斯承心沉了沉:“我是CEO,只负责集团商业运作。财务这块,不干我事。你们该直接找CFO。”


    “他已经被我们带走。但您,也得跟我们走一趟。邱总放宽心,如果只是误会,解释清楚,自然没事。”


    话这么说,张旸却突然把他头一撇。一位女警上前,对着他脖子咔咔一通拍照。还将他眉骨和太阳穴上的淤青拍下。


    邱斯承一惊,他昨日回家后才发现,耳后、脖子上被许城生抠下几道血痕。


    但这几位刑警谁也没提许城,将他带走。


    邱斯承顿觉不祥:或许,再也走不了了。


    *


    姜皙做了个梦。


    梦里许城在唤她,姜皙,阿皙……


    姜皙寻着迷雾过去,发现自己站在水边的滩涂上。


    他明明在和她说话,可她找不见他。下一瞬,他冰冷地躺在大坑里。


    姜皙立刻扑上去,她惊恐,生怕碰不到他。梦总是这样的。


    她一伸手,忽就被大风刮去他面前。


    姜皙竟拥抱到了他。


    他闭着眼,眉心拧得很深,很痛苦,微弱地喘着气。


    “许城?许城!”姜皙推他,见他面容惨白,浑身湿透,急道,“许城你醒醒!”


    姜皙惊醒。许敏敏坐在病床边,正抹泪。姜添在一旁默默摆弄他的笛子,想吹又不能吹的样子。


    她干哑地唤:“姑姑。”


    许敏敏忙别过头,拿袖子摁摁眼睛,给她递水:“你终于醒了。我担心死了。”


    姜皙口很渴,喝了些水,说:“谢谢姑姑。不用担心,我都好了。”


    可许敏敏眼睛更红了,泪又涌出,忙起身:“我去给你弄点小米粥。”


    姜皙察觉不对。等她走了,问姜添:“许城哥哥上午来没有?”


    “没有。”姜添摇头,回想了一下,“昨天没来,前天没来,前前天也没来。”


    姜皙已有不祥预感。


    姜添又抬头:“我听护士姐姐说,许城哥哥死了,很多人都这么说。新闻里也这么讲。姐姐,死掉是很好的事吗?为什么,他们一个一个,都死了?”


    姜皙立刻打开电视,调出誉城新闻的回放。看到警方四处搜寻的画面。


    播音腔庄重而不含感情:“警方目前正在双辰里机械厂及兰江县周边一带搜索,暂时没有任何进展,本台会持续报道这起广受各界关注的失踪案。”


    姜皙翻身下床,动作太急,扯掉了手上的针管,脑子也晕眩了下。


    她拉开床头抽屉,没找到手机,才想起到了警方手里。


    “添添,你手机给我。”


    姜皙搜索许城的名字,网页铺开,发生了天大的事。


    许城失踪第二天,网上爆出匿名贴。声称誉城公安刑侦队长许城失踪,凶多吉少,疑因执意调查明图湾案而惨遭灭口。此前的“滥用职权”、“嫖.娼”等一系列负面舆论都是针对许城的报复,只为拖他下水。


    爆料人称誉城水深,多方黑白势力勾连,利益输送,草菅人命。前段时间,调查思乾集团的著名调查记者祝飞死于非命。如今连刑警也沦为鱼肉,简直丧心病狂。扫黑除恶迫在眉睫。


    帖子一出,迅速引发讨论。


    接着,“求真新闻”紧跟实事,连续发布深度报道,质疑近年来思乾集团过于顺畅的发展史,诘问杨建锋杨建铭兄弟与邱斯承的关系,质问明图湾案自案发到目前复杂缠绕的所谓“程序”阻碍,并追问“誉城到底怎么了?”。


    报道提及当年震动全国的江州姜家大案,缅怀殉职的方信平、李知渠警官时,追问:“到底要冤死多少个警察才够?”


    舆论升级、引起社会关注的同时,求真新闻一篇《一名刑警的消亡》引爆了网络。


    该篇长文不同于以往客观冷静的新闻稿件,讲故事般娓娓道来,从一个刑警的角度陈述着办案途中遭受的种种经历:无辜的受害者,悲切无望的家属,猖狂的罪犯,虚伪的各方,势力角逐,重重阻碍,举步维艰。字字不提黑暗,却将那压迫性的灰色描写得淋漓尽致。文章结尾,警察在竭尽全力之后,突然失踪。


    一层层专业的舆论推进,热点在当日就大爆发了。


    恰在大众情绪被引爆时,记者追发出最新报道——思乾集团老总邱斯承在试图离境时被公安带走。警方发现了内部腐坏的证据。


    至于许城,恐已死。


    不少网友甚至拍到了邱斯承在机场被带走的画面。


    这下子,如同火上浇油,愈烧愈烈。


    这几天,网上全是对此案的讨论。


    网友群情激奋,不少誉城本地人发帖、留言。


    有人细数许警官的好,说当初他们村一个冤案,就是这个警察不懈地找真相,去他们村里来来回回跑了十几次,最终解救被冤的人,抓回逍遥法外的真凶。


    更有誉城人痛斥誉城黑暗腐败,反腐倡廉的风迟迟未吹到誉城;有人恳请中央调查组来整顿风气,扫黑除恶;否则坏人当道,好人遭难,歪风邪气持续下去,誉城就完了……


    姜皙飞速划着手机,网络上的惊涛骇浪猛烈拍打着她的头脑。


    她昏睡这几天,誉城天都翻了。她眼睛很痛,那些字块像噼里啪啦敲打在她眼角膜上。


    病房里的电视声消弭下去,许敏敏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关了电视。她手里端着碗小米粥,通红的双眼浮起泪雾:“孩子,先吃点东西。”


    姜皙仰头,唇色苍白:“姑姑,许城他什么时候回来?他的同事,一定跟你说过吧?”


    “你先吃完,我再跟你讲。”


    姜皙吃不下。


    但她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她起初吃得很快,咽喉和胃受不了,又放慢速度,一声没吭,也没讨价还价,把那碗小米粥吃得干干净净了,拿手背擦擦嘴巴,望着姑姑,眼神执拗。


    许敏敏嘴唇颤了颤,说:“小城死了。”


    姜皙没反应,一动不动坐在病床上,黑色的眼珠直直看着许敏敏。


    许敏敏心慌,要去抱她:“孩子——”


    可姜皙很轻地推开她,双脚放下床,去找鞋子。


    “阿皙,你要干什么?”


    “我去趟公安局,听他们怎么说。”姜皙起身,双脚软得没力气,头晕目也眩,人晃荡一下,许敏敏赶紧扶住她:“你这才刚好,还得休养。”


    “没事。”姜皙扶住墙壁,缓了会儿,脑中晕眩仍未散,“我一定要去。”


    “西江。”杜宇康和杨苏来了,杨苏把她往床上摁,“你先好好休息。”


    姜皙觉得不对:“你们怎么来了?”


    杜宇康眼眶也是红的:“许城留了消息,叫我们照顾你。”


    “我不用照顾,我就去趟公安局。”


    众人还要劝:“阿皙——”


    “别说了。”姜皙打断,一字一句,“你们拦不住我的。”


    她唇色煞白,但眼睛黑亮,又狠又静。


    谁都知道,拗不过她了。杨苏留下看着姜添,杜宇康要了个轮椅,和许敏敏陪姜皙出了门。


    张旸接待的她,仅他一人。


    一楼接待室在公安大楼西侧,下午的阳光橘色一片洒进来,看着暖黄,她却觉得没有温度。


    张旸告诉姜皙。


    在许城手机失联那个凌晨,他的私人邮箱收到了定时发送的邮件。


    目前他知道范文东、易柏宇和江河湖海都收到了。可能每封邮件细节略有差异,但内容应该大致不差。


    张旸将打印出来的邮件递给姜皙,有些内容,警方还在调查,且认为不方便让姜皙知道,涂了黑色斑块。


    “旸哥,


    余家祥的事,按我们昨天商量的,今天上午抓他,别太早,也别太迟。


    现在,我应该失踪了。


    我约了张市宁谈判,会谈崩。他会想杀我灭口。


    除了杨建铭,其余杀手,他们不会留活口。但人太多,难处理,会去境外解决。需立刻和边境警方联系。出了境,这帮人就没了。


    老勇有断眉的联系方式,但他们做这票,手机会上缴。如找不到人,可问老勇是否有线索。


    以及,未来半月内,如果阿刀做了过火的事,不论是否在誉城地界,请跟当地警方打招呼。松松手。但应该到不了那一步。


    今日,一旦余家祥被抓,张市宁会察觉不对,会首先让邱斯承逃(程西江在他家发现了准备好的大量美金)。


    不能让他逃走。得尽快从余家祥嘴里审出线索。程西江已找到余家祥收钱的照片,但邱斯承没出面。他太狡猾,很难把他扣留太久。


    所以你尽快和易柏宇联系,他那边有进展,他能拦住邱斯承。


    杨建铭也会逃,但不会出国。盯紧收费站和乡道。


    我失踪的事,很快会见诸报端。我和老范说了,叫网警不要插手。这些天,誉城会成为风口浪尖,你们承担的压力会极其巨大,辛苦了。


    易柏宇的证据能扣留邱斯承较长一段时间,但那是经济案,有CFO和财务顶在他前面。他的罪责不会太重。而我依然希望能从刑事上将他绳之以法。


    我需要你们尽快找到我。我信号最后消失的地方是兰江县双辰里机械厂,这里可以找找线索,但不用花大力气。我不会在那儿。


    他们为做事隐蔽,避开监控、人烟,但又不能去太难走且不好撤离的地方,我据地图推测,可能会在林垟,曲畅、武棋、思明这四个县的沙地、荒草场、滩涂。


    抱歉,这是我能尽量锁定的范围,仍不小。最迟,半月能找到。


    找到我时,不论我什么情况,先取证。


    我指甲里会有邱斯承的皮肤组织。这是最直接的证据。口袋里会有张市宁指纹的烟。用一次性手套封存着。


    我这儿有份名单,是我推断出来的数据卡之外邱斯承的保护伞,一并提交。


    (底下一串名单被涂了黑。)


    以下内容,仅有你知。


    汪婉莹的数据卡,在我手里,藏在很安全的地方。


    只有程西江知道在哪儿。但你不必问她,她不会回答。将这封信给她看即可。


    如计划成功,会有中央联合督导调查组下来。


    请你确定,调查组下来了,再告诉程西江,把数据卡交过去。


    至于程西江具体什么时候交,有她决定合适的时机。


    张旸,保护好程西江。


    许城


    2015年6月25日”


    姜皙看完,手指微微颤抖,将那张纸递回去。


    许城从没跟她说过数据卡,但她一下就猜到在哪儿了。


    张旸拿打火机点燃那张纸,丢进烟灰缸。桌子上燃起的火光骇人地跳跃着,散出逼人的热气。


    张旸的眼睛被火光照得红彤彤:“我不知道其他人收到的是什么,但,这里面结尾处的内容,西江,你知我知。”


    姜皙僵硬地点点头。


    她不信许城死了,她一直记着许城说,要相信他,他会回到她身边。


    所以从醒来看到新闻、许敏敏的眼泪、包括见到杜宇康,她始终像隔着一层涂了蜡的玻璃,窒闷,但隔离。


    可这封邮件让姜皙对他的死这件事有了丝实感。


    她本就病中刚愈,面容苍白憔悴,折腾到这儿,听到这番话,脸上已没了血色。


    张旸担心:“你还好吧?”


    “没事。”姜皙说,望着他。她总觉得,他或许有别的事还没告诉她。可她知道,如果他不说,问也是徒劳。只道,“你们……还没找到他?”


    “他手机信号最后消失的地方是兰江县,那地方很偏,也没人去。周围基建不好,摄像头也没有。我们正在他信上所提的几个地方找……”张旸没讲太多。


    姜皙呆了呆,哽咽:“人没找到,怎么能说他是死了呢?不都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吗?”


    “西江,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警察有警察的判断,邱斯承没提,也没承认。但我们所有人包括局长,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杀了许城。”


    姜皙身子晃了晃:“我能去见他吗?”


    张旸思考了下:“其实,邱斯承也提过说想见你。”


    姜皙起身时,说:“你们有没有去水边找过,我感觉他在水边,有沙泥的地方。去有水的地方找。”


    张旸没接话。


    姜皙说:“真的,你们去这类地方找找。”


    邱斯承被关押,姜皙见他,隔着栏杆。


    他一见她,眼里燃起了火:“姜皙,我小看了你。你那天去我家,偷东西去了?”


    姜皙说:“我是线人。”


    “行。”他点头。被关这几天,他眼睛下乌了一圈,但见到姜皙,他依然胜利者的姿态,“姜皙,这儿关不了我多久。等我出来……”


    他话还没讲完,冲她咧嘴一笑,眼里闪着癫狂。


    姜皙说:“你出不来了。你输了。”


    这件事太大,不可能再轻拿轻放。


    邱斯承一开始不清楚,但这几天,警察审问时的透露,叫他陡然明白了张市宁的那句话。


    许城把他们给耍了。


    那晚,许城知道会“暴露”,张市宁会选择让邱斯承杀他,后面的一系列行动,全在他计划内。


    计划很简单,用一个刑警的牺牲,换取誉城的地震,换取督导组的到来。他的目标从来就不止是邱斯承,张市宁,还有他们背后的一串名字。


    这巨大的根系,他要借助更大的力量,拔根扯泥、山崩地裂地全都清带出来。


    邱斯承知道,一切都完了。


    但他拒绝承认。


    他坐拥思乾集团,关系网庞大到常人不敢想,他拥有海量的资产,怎么可能?


    可,他多年追逐的一切,在岳父妻子、在达官显贵面前伏低做小获取的一切,已摇摇欲坠。


    他从人上人,顷刻间要变阶下囚。


    不对,还有希望。


    还有一丝希望。


    “许城死了。”邱斯承抓住桌子,人往前倾,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姜皙,我把他的头踢碎了。”


    他品尝着姜皙脸上骤起的蚀骨的痛苦,兴奋地笑:“即使这样,我也没输。我什么也没做,都是杨建铭干的,指使者另有其人。我不是主谋。哪怕找到他的尸体,只要我不认,你们有什么证据?何况,你们找不到他的尸体。


    只要尸体一天找不到,姜皙,迟早有一天,我能出去,你信不信?”


    尸体……尸体……两个字反反复复,刀一样切割着姜皙的神经。


    她说:“他在有水的地方。”


    邱斯承猛地愣了下。


    姜皙直视他神色:“江边。”


    邱斯承眼里浮起一丝怨恨。


    姜皙试探:“不是长江。缪江。”


    邱斯承已看穿她的把戏,笑:“你等着看,一年,两年,五年,看会不会超过李知渠?”


    姜皙抿紧嘴唇。


    她不想跟他怄气较劲,只想获取更多信息:“你为什么杀姚雨?”


    “这种人你还惦记着?”


    “邱斯承,你做了这么多错事,就真的一点悔改都没有?”


    “我悔什么?!是你们欠我。这社会弱肉强食,比我恶比我坏的人多了去!凭什么让我来认罪?其他人怎么不来认?”


    姜皙像看一个无法交流的怪物异类。她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主动告知许城所在地的。


    她准备起身。


    “我话还没讲完。”邱斯承陡然间,笑出森白的牙,“姜皙,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许城大概没跟你说过。毕竟,死无对证的事,说了也没用,像狡辩。”


    姜皙刚起来的身子,又缓缓坐下去。


    邱斯承眼里闪着病态的快意:“你知道吗,当年,在姜家行动前,许城跟李知渠要一笔钱,一笔事成之后八万的线人费。”


    2005年的八万,不是小数目。


    “他还要李知渠,给你改名换姓,让你彻底脱离姜家,谁都不能再拿过去骚扰你。


    他那时不打算读书了,也不要未来了,要带你走。说要去个很远的地方,云南,要跟江州这块地区切割干净。


    李知渠把他臭骂一顿,但他很坚持。说事成后,一定要这笔线人费,也要你的新身份。不同意,他就不干。


    可后来你不见了。他跟李知渠吵了好大一场,说什么来着……”


    邱斯承眯着眼回忆到此处,戏谑着学着少年哭泣的声音,


    少年在哭:“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她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她很傻的,很好骗,别人说什么她都信。她真的活不下去的。”


    邱斯承学完,嘲笑出声,“还有什么,‘你是警察吗?你只想立功,想过无辜的人没有?’当然了。”他耸肩,“后来李知渠没了,这些话就又成了他身上一道罪。”


    邱斯承眼尾笑成了花:“有意思吧?”


    姜皙的手死死摁在膝盖上,她希望此刻自己是个健康有力的身体,能飞扑过去,亲手掐死对面的畜生。


    很久,她缓缓松开手,平静地说:“你输了。邱斯承。你从来就赢不了他。我会找到他的。”


    他突然斥道:“你装什么姜皙!我是被你们家害的。我害过的那些人,你们也要担责,你们也是间接凶手!”


    姜皙摇头:“邱斯承,你经过的困境,许城也经历过,甚至在比你年纪更小的时候。但他长成了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人。罪恶没有借口,而良善永远有选择。


    所以我永远爱他,


    他有没有钱,是不是警察,脸好看丑陋,人健康残疾,我都爱他。


    是生是死,我永远爱他。而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邱斯承的脸因忌恨痛苦而扭曲,可她再也不给他多半点眼神,头也不回离开。


    “赢的是我!你别想再见到他!他跟肖谦一样死得透透的!我让你走了吗?”邱斯承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突然起身,“姜皙!姜皙!”


    可几位警察扭住他肩膀,将他押回去。


    邱斯承发疯的呼喊扔去身后。姜皙猛地靠在墙壁上,胸膛像拉起的风箱般剧烈起伏,疼痛难忍。


    张旸说:“我其实不想让你来,他就是个疯子。”


    姜皙却猛地抬头:“许城真的在江边,有水的地方。不是长江。但具体哪条江不知道。你信我,我刚问了邱斯承,我知道我说对了。张副队,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一定要尽快找到许城。越迟、他越危险,求你信我的话!”


    张旸想一想,给范文东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


    张旸说,范局说了,队里会开会讨论这个事,让她放心。另外,范文东想见见她。


    *


    范文东见她,仍在一楼接待室。


    姜皙独自等了会儿。


    范文东下楼前接了个特殊电话,公安部直接挂过来的,询问相关事宜。范文东判断,他这段时间接连的汇报和疯涌的民意起了作用,上面很快会联合纪委政法委成立中央调查组下来。


    但这种事,自是不能对外人讲。


    他迟到了十分钟,抱歉道:“不好意思,临时接了个电话。”


    “没事。我知道您工作很忙。”


    “喝水吗?”


    “我这儿有。”


    范文东坐到她对面,打量她两眼,是个纤弱清美的姑娘。他知道了她做线人差点被杀的事儿,心有唏嘘。虽说许城早就怀疑余家祥,但证据居然由她找到,的确机敏。而一想起许城,他心都绞痛。


    “你节哀。”


    姜皙晃了下神,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死了。


    他明明没有。


    她摇了摇头,面上一丝可怜之色也无,坦然真切地看着他,说:“范局长,许城——”


    范文东抬了下手:“我明白,之前组里认为,邱斯承会刻意改变‘江边’、‘滩涂’这类作案方式。所以许城提到的那些地点,我们重点在其他地方。但刚想了想,藏尸挖坑,不是容易的事。何况许城很高大,分尸也难,还是得找松软的地方。”


    “分尸”这两个字,听得姜皙打了个冷战。


    心突然一下扯痛,一下绞痛,痛得她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神经像凌迟:“您也觉得他死了?”


    范文东垂头,头上的花发让他显得格外苍老憔悴。他不愿正面回答,只说:“我们一定会找到他,将罪犯绳之以法。”


    “他另外给我写了封信,有些内容只限我和他知道。但有一页,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姜皙接过,是封手写信,黑色字迹记录在誉城公安的抬头稿纸上。


    只有最后一页:


    “……可行。


    我知道,这个问题我们说过很多次。


    你让我再等等,等时机成熟。我等不了。


    身为警察,站在白色这边,要守规则,要遵程序。证据不足、时机未到时,只能忍。


    但有些嫌疑人,就是在我们等待合理合法的过程中,逃之夭夭,再也无法归案的。


    做这一行,我接受它的规则。


    我知道,其余的犯罪分子,或许以后还有机会,但我不能放邱斯承走,我不能让我查出的这一整条线断在这里,不能让誉城烂到根,只能冒险一搏。


    如果有机会回来,你再骂我吧。


    但,如果回不来,遗嘱请您代为执行。


    我一人清净,所有物简单。家属区房子归程西江。御龙苑小区房贷未清,是卖是留,由我姑姑许敏敏处置。


    存款十万,留给姜添做治疗费用。


    如有抚恤金,归程西江和我姑姑许敏敏所有。


    最后,我知道,我们队伍从来善待殉职人员,组织上会照顾家属。


    恳请组织照顾程西江。


    虽在法律名义上她不是我家属,可我心里她早已是我的妻子。如我殉职,恳请组织照拂她。如程序上实在为难,也请尽力在合理范围内为她筹谋一二。


    你我师徒一场,万分谢意。


    知道您老年纪大了,看这封信要伤心,节哀。老范,风波烟雨,人生无常,还有什么值得苦苦介怀。


    此致。


    许城


    2015年6月24日”


    姜皙握着那信纸,两颗圆滚滚的泪砸落其上。


    *


    次日一早,姜皙看誉城早间新闻时,看到誉城公安已加大警力,在林垟,曲畅,武棋、思明四县的丛江、鸣江、缪江流域进行搜索。


    电视画面上,不少身着警服或便衣的警察、包括搜救队、社会志愿者在绿意盎然的各江沿岸搜寻。


    姜皙心跳加快,几乎无法呼吸。


    她希望快点找到许城,又隐隐害怕那一刻的到来。


    她总觉得他没有死,他说过的,要她相信他,他一定会回来。


    他还说过,她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可,她又害怕万一。


    她和肖老师不一样,她不能接受他的死亡,绝对接受不了。如是那样,她宁愿一直找下去,他永远活在薛定谔的盒子里。


    姜皙摇头,很用力地摇了摇。


    她知道,他还活着。他会回来的。


    她要相信他,一定相信。


    新闻播报到城市建设,姜皙手脚尚在发颤,止都止不住。一低头,眼泪又哗哗地掉。


    她抱住自己,无声地哭了会儿,哭累了,脑袋昏昏沉沉。她支撑起自己,开了窗子通风,将衣服晾晒,又开始整理起屋子。


    她心慌害怕时,就爱整理东西。她擦完厨房拖客厅,理完客厅扫卧室,却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想起数天前的夜里,许城睡前还翻开过这本书。


    她抱着书又流了泪。


    姜皙擦擦疼痛的眼睛,把书收进抽屉,看见了许城的警察笔记本。


    翻开看,都是他出外勤时随手记录的零散线索,有的字端正隽永,大部分龙飞凤舞,还有各种图标、箭头和简笔图画。


    她看着,觉得亲切,眼睫还没干,又微微笑了。


    翻到中间,一张朱红色的签纸从书页里飞出。


    姜皙捡起来,是寺庙里的签纸,被他拿来做书签了。


    有点儿旧了,底下写着无忘山无忘寺。


    誉城寺庙众多,姜皙从未听过无忘寺。她搜索一下,近得很,就在梧桐江和长江交界处的小山岭上,毗邻姜皙之前短租过的老街区。


    地图上有人评价:「无忘寺求平安最灵验了。」


    姜皙心中一动,带上姜添出门。


    姜添念叨说今天要上课,念到第三遍,见姐姐还是不理他,就闭嘴了。


    转而说:“姐姐,我觉得许城哥哥像一只猎豹。但我们没办法买一只猎豹养在家里。”


    他说:“你喜欢毛绒的猎豹吗?”


    姜皙没理他。


    姜添说:“毛绒的,不能替代真的。就像毛绒章鱼,不能替代呱呱。”


    姜皙还是没理他。


    姜添又说:“许城哥哥,会回来的。”


    姜皙心一喜:“你也这么觉得?”


    “嗯,因为我们,买不到真的猎豹。”


    姜皙没话说了。


    过了会儿:“添添,许城哥哥的数据卡在你那里?”


    “嗯。许城哥哥说,只有姐姐让我交出去的时候,才给。”姜添是自闭症的孩子,只认他的道理。


    东西放在他那儿最安全,常人的哄骗、胁迫,统统没用。


    “在哪儿?”


    姜添想了想:“许城哥哥说,你要交出去的时候,告诉你。你要交出去了吗?”


    姜皙说:“还没有。”


    姜添说:“那就不告诉你。”


    姜皙没有追问,她听许城的安排。


    她想,一切按他的计划来,不要破坏一步;这样,他会按计划回来。


    她相信!


    姐弟俩下了公交,沿步道上山。山不高,步道也不长,但姜皙脚不好,走了半小时才望见那寺庙。


    安静,古朴,灰木色的牌匾上写着“无忘”二字。


    鎏金色被风吹雨打了大半。寺庙的墙壁、屋檐、砖瓦皆掩映在夏季茂盛青翠的树冠里。阳光在上头跳跃,星斑洒落一地。


    姜皙带着姜添跨进寺庙,今天工作日,又是中午,无其他香客。


    穿过一座立着佛像的大殿,里头一处四方形庭院,几株玫红、桃红、白色三色的三角梅开得盛大而艳丽。


    满树的花儿像瀑布从蓝天上淌下,颜色鲜嫩饱和得像要溢出来。


    姜皙望着这蓝天古庙之下的三角梅,心静悄下去,脑中的一切忧愁、思虑暂时涤荡了干净。


    寺庙虽小,也无甚人烟,却别有一番淳朴安宁。


    姜皙沿台阶上主殿,迈步入殿内,抬头仰望着巨大的金色佛像。


    佛祖眉目低垂。


    姜皙静望着佛像的面庞,以前,她从未细想过一个问题,但到了此刻,她发现:她这一生,还是吃了很多的苦的。


    委屈的眼泪,情不自禁就淌了下来。


    她突然不想跪它,可转过半边身子,停一停,又转回去,慢慢跪下。


    她要求许城平安。


    不然,她不知道还能去求谁。


    等她红着眼从主殿出来,姜添不见了。


    邱斯承被抓后,姜皙不害怕了,慢慢去找他。


    主殿外有道环形走廊,栏杆上系着红色的许愿牌。三三两两,不算密集。


    求财求姻缘,求学业求事业,求健康求运程,无数人的愿望挂在栏杆上。


    姜皙沿走廊绕到侧面,看见长江开阔,水位上涨,正滚滚东流去。几座壮丽的长江大桥上车来人往,两江三岸的誉城繁华似锦。


    不知道,这平凡的一天,这偌大的城市,有几个人会想到许城呢。


    莫名的,她想起许城的名字。


    许城。


    许你一座平安城。


    还想着,姜添从拐角冒出来,说:“许城哥哥。”


    姜皙一愣:“什么?”


    姜添指一旁:“许城哥哥。”


    姜皙心霎时跳疯了,慌忙快步赶去,想着她要去庙里跪一小时还愿——可庙宇背后的走廊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阳光下随风招摇的树,山下无尽的江水。


    姜皙生气:“你别乱说了。”


    “是的,许城哥哥!的字!”姜添走到栏杆一处,用力指了指——栏杆上挂着红色许愿牌。


    姜皙上前,目光落下的一刻,世界静止,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寺庙屋檐上的铃声。


    面前的许愿牌上,挂着很多个“姜皙平安。”


    “姜皙平安。2014年4月5日”


    “姜皙平安。2014年1月30日”


    “姜皙平安。2013年9月19日”


    “姜皙平安。2013年8月21日”


    “姜皙平安。……”


    风吹雨打,很多褪色发白了,裂纹掉漆了。


    2012年,2011年,2010年,2009年,2008年,2007年,2006年,一直追溯到“2005年”


    有时是她的生日,更多是除夕、清明、中元、中秋……夹杂几个普普通通没有任何意义的日子。


    十年了,三角梅谢了开开了谢;江水涨了退退了涨;黄桷树茂了落落了盛,


    在她失踪后而他好起来的那九年里,他没再跟人提过一次她的名字,没有一次在笔记写下有关她的一个字,却在这无人问津的古庙里,一次次写下“姜皙平安。”


    她信鬼神,他不信。


    曾经,少年的他嗤之以鼻:“傻子,这世上没有神仙。信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呵,要真有神灵,人世间哪有那么多苦?”


    许城,你不是说,不信鬼神不信佛,不信神灵不信天的吗?


    “我坚定地信科学,不信鬼神,求佛不如求自己。”


    找不到她的日子,求自己也求不来了吧?


    “姜皙平安。”“姜皙平安。”


    那些褪色了的,裂开的,风吹雨打的字迹,每一句,是他的执念。


    姜皙想起刚重逢、想起装防撞链、想起重逢后的无数次,无论她怎么驱赶,他一遍遍地说要“确保你安全”。


    他忘了那个夏天,也忘了他喜欢她,但当年那个少年在除夕许的愿,没有忘。刻进了他的灵魂里。


    姜皙痛到麻木,机械地一个个翻动着许愿牌。那跨越了近十年的执念,一笔一划刻下去的痛苦和不甘,仿佛穿越了近十年的时光,混杂着风风雨雨、四季变换,裹挟着激荡的情感直冲到她胸口,击打得她差点停止呼吸。


    直到,她突然看到一个很新的牌子。


    “姜皙平安。2015年6月14日。”日期是他失踪的前一天。


    他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只有这一句平安。


    姜皙望着那新刻下的字,一行清泪滑落。


    那天,姜皙坐在地上,头靠在栏杆边,在寺庙里待了很久。她有时睁眼看阳光绿树,江水东流;有时闭上眼睛,像睡着了。


    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待在他的字迹边,获取宁静。


    等到夜幕降临,她和姜添下山。过江的时候,坐上了渡轮。


    六月的誉城,风光旖旎,夜景璀璨。无数行人在长江两岸流连。


    而她在夜风中,虽悲伤,却再也不谨慎、惧怕,再也不低头、躲避。


    他答应的事都做到了,她自由了。


    姜添忽说:“姐姐,摩天轮。”


    姜皙望去,巨大的彩色圆环从山峦后显现,如升起的月亮。


    她忽然想起初吻,想起少年颤动的眼睫,凌乱的黑发,晚霞绚烂的天空,想起他脸颊上的香气,嘴唇上冰可乐的味道。


    想起他痴迷地吻她,直到摩天轮转动一圈后停下。


    记忆中的那一刻,就是爱啊。为什么没有早点明白?


    江风吹着,夜空绚烂的摩天轮映在她眼中,一瞬间,姜皙潸然泪下。


    ……


    ……


    邱斯承走进会见室时,两位律师已坐好。


    律师先简短汇报近况,邱斯承岳父日前打算出国,被警方带走;两人被捕的消息传出,股价暴跌;他妻子仍在北美,抛了股票,不打算回来。集团内部权利争夺,鸡飞狗跳。


    易柏宇那边掌握的证据,事关思乾早年走私、及近年部分与邓坤往来的非法洗钱。鉴于早年权力交接不明,这部分罪责可推为他岳父的历史遗留问题;至于洗钱,有财务顶着。


    具体视易柏宇调查的深度,最坏的结果,他或许得坐牢。


    但律师会尽力打官司。


    比较麻烦的是,余家祥被留置。他是由张市宁推荐给邱斯承的。是个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会爆出张市宁名字。


    而市公安刑侦队目前滴水不漏,铁板一块;挖掉余家祥后,没有任何一个警员攻得破。


    张市宁托了多方关系打听,愣是没问出半点消息。


    邱斯承很倒淡定,横竖有张市宁这帮人顶着。


    杨建铭按他安排,躲起来了。对他,邱斯承放心。明图湾案有杨建锋。只要许城尸体找不到,哪怕他关再久,也没事。经济案结果好的话能脱罪,不好坐几年牢,最后也能放出来。


    只不过姜皙的猜测叫他隐隐不安。他想不通她怎么猜到的,心有灵犀?他不信这些,寄希望于警方不搭理她的异想天开。


    但不久后一个下午,几位便衣刑警来了。


    张旸领着钱小江万小海到他面前,出示警察证,给他戴上手铐:“三天前,我们在许城的指甲缝隙里提取到了你的皮肤组织。”


    邱斯承心一沉,不对劲。太快了,这才一周多。


    小江上来,不客气地一手摁肩膀,一手将他脑袋一拧。邱斯承脖子上三道暗红色抓痕。


    “走一趟吧。”


    邱斯承疑心他们使诈:“这些天一直下雨,怎么可能有证据?”


    “谁知道?他的手刚好被一次性手套罩住了。”小海意味深长地说,“老天帮我们许队吧。”


    邱斯承蓦地想起那晚,许城一直蓄力,到他提及李知渠姜皙时,他突然发狂,竟趁机留了证据。


    还想着,张旸说:“不止。他身上还有一根沾了指纹的烟,是邱总您的好朋友张市宁。就在上午,他已经被留置。”


    邱斯承心一慌,更恨——许城着实够狠。


    为扳倒他,踢翻他的伞,居然做到豁出性命的地步。


    他越想越不对,布局舆论战时,一路顺利:审问杨建铭的“滥用职权”;“殴打他人”;刘局反馈许城被关后跟范文东的“争吵、崩溃”;余家祥透露许城给过姚雨钱,且姚雨原生家庭凄惨,可做文章;甚至在网上传播消息时,发酵得顺风顺水,仿佛“上天”在“帮他们”推波助澜……


    难道,都是许城计划?


    就为了让张市宁相信他已被感情和工作双重折磨得绝望失心,只想杀邱斯承,从而放松警惕出来跟他谈判;也确定他的确声名狼藉,可放心对他下杀手?


    邱斯承莫名胆寒。


    他不信,也绝不承认。


    可尸体找到,连张市宁都扯进来,这——接下来就看他跟张市宁够不够硬,挺不挺得过囚徒效应了。


    “还有,杨建铭来自首了,坦白了案发位置。当然,他不来,我们也能很快找到许队。迟个一天吧。”


    邱斯承一个咯噔,却反而冷静下来,愈发怀疑这帮刑警在做戏、套话。杨建铭不会背叛他;就算自首,何必拖上七八天,不合情理。


    他才不上当,笑:“接着编。”


    他想看他们反应。但几人似乎懒得搭理,无甚表情。


    坐上警车,邱斯承看这几个许城的手下,和他们队长如出一辙,都一副表面平静随和、却骨子里拽得谁也看不起的狗样儿。


    他乐得笑话他们,道:“他尸体没被狗吃了吧?”


    “尸体?”坐他左侧的小海扭头,冷淡而带着丝蔑视,“我们老大还活着。”


    邱斯承如遭雷击,目眦欲裂:“不可能!你说许城?许城?!”


    可对方不理他了,只顾锁紧他的手,直视前方。


    倒是副驾驶的张旸回头看他一眼:“哦对,中央联合督导调查组下来了。汪婉莹的数据卡,许队早就找到了,一直放在安全的地方。今早,委托程西江小姐上交。邱总,珍惜接下来活着的每一天。”


    *


    数日前,


    姜皙正在蓝屋子学校做义工时,接到张旸的电话。


    那时,据许城失踪,已是第八天。


    电话响起那刻,姜皙心都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好在张旸懂她心思,丝毫不拐弯抹角:“许队活着!找到了!在医院!你来的路上别急!”


    她哪可能不急?扔下手头一切就往医院赶。


    到医院时,楼下聚集了大量媒体,好在并未进入医院打扰。


    张旸在大门口接她,说,是在丛江思明县江段挖出来的。


    许城被扔在土坑里,奄奄一息;但并未被埋起来。警方推测,可能中途发生什么事打断了。


    许城身上多处被殴打折磨的伤口,受伤严重,且被捆绑,近一周未进食,已出现器官衰竭。医生在紧急抢救。


    “还真让你说准了。你怎么会想到在江边?”


    姜皙说:“梦。”


    “梦?”张旸意外极了,“还真是奇迹。不过,杨建铭来自首了。不然,许队还得遭几天罪。当然,现在也够受的。”


    姜皙紧赶慢赶到手术室,许敏敏、肖文慧、李医生、袁庆春方筱仪都在。几个长辈紧握着手互相安慰,方筱仪在一旁抹泪。


    “手术中”三个大字闪着肃穆而扎眼的红光,姜皙想着多日前在无忘寺里仰望的佛像,想着那无数个沐着风雨夜露的“姜皙平安”,想着夜幕下的摩天轮。


    她许过愿,愿用她的寿命换他平安。


    轻轻一声“咔”,“手术中”熄灭。


    许敏敏等人全涌去门口。姜皙缓缓起身,心跳像急速的鼓。


    医生满头汗水:“手术很成功,但病人尚未完全脱离危险,要在ICU观察几天。”


    护士推出病床,几位长辈和方筱仪忙护在两旁。


    姜皙伸着脖子,一眼望见许城。他双眼紧闭深陷,脸庞消瘦苍白得可怕,几乎脱了形。麻醉作用,他无法感知痛苦,人像沉入永恒梦境。


    多日不见,他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姜皙的眼泪不可自抑地涌出。


    *


    夜已深,ICU的走廊外,姜皙仍执拗地等待着。


    许敏敏劝她先去休息,说要是她身体受不住,等许城醒了,都不好照顾她。


    她这劝说很有用,姜皙说,她到十一点就回家睡觉。


    现在,十一点过十分,她仍不舍得走,隔着玻璃巴望着他。他静静躺在那儿,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她从没见过他这么虚弱的样子。他从来都是很强大的呀。


    姜皙不想哭,觉得不吉利,拼命眨眼睛。


    走廊上传来急速的脚步声,是杜宇康和杨苏。


    两人这几天常来陪她,可杨苏的姐姐前几天生小孩,他们回了趟老家,今天接到消息,立刻飞回来。


    “西江!许城怎么样?”


    姜皙见到他俩,死死忍泪,哽咽:“脱离危险了,但他吃了好多苦,受了好重的伤。”


    两人看见ICU里许城那样子,又心疼又气愤。杨苏就差把邱斯承那帮人的祖宗十八代骂一圈了。


    等她不骂了,走廊又安静下去,三人齐排坐着,静望许城。


    许久,杨苏说送姜皙回去休息,不能里头还躺着个病人,外头的人也垮了。


    姜皙很听劝,点头。


    路上,杜宇康却先回家拿了趟东西,对姜皙说:“过会儿到了,我上去坐坐,有点事和你说。”


    “好。”


    *


    到姜皙家楼下,杨苏却没下车,只有杜宇康陪她上楼。姜皙便知,是和许城有关的事。


    一进家门,姜皙就问:“许城怎么了吗?”


    “他很好啊。你先坐。”


    等看着坐好到单人沙发里了,杜宇康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盒子:“半月前,许城给我这个盒子,说如果他回来了,就不要给你看。如果他出事,让我交给你。两周为限。现在他回来了,但我自作主张,觉得还是要给你看,就给你带来了。”


    姜皙目光定在桃木盒子上,那是当年,她画室里装画用的。


    她有点紧张,缓缓打开盒子,像打开一个时间胶囊。


    她和他用过的情侣手机、杯子、手链等小玩意都在里边。还有她烧残了的画。


    她忽然就像回到了少年时,以至于她竟很浅地笑了笑。直到目光落在那红盒子上。


    拿在手上时已有预感,可掀开,看到黑丝绒上的求婚戒指时,她的心还是狠狠一刺。


    卡片上的文字,已整整十年前。


    “江江:


    等我到法定年龄了,我们就结婚吧。(先预约上)


    许城


    2005年6月17日。”


    许城,法定年龄已经过去七年了啊。


    她关上盒子,呼吸困难,竭力大口吸气,想摁开那台旧手机,没电。她拿起充电线,走去房间充电,等了好久,可手机年代太久远,没反应。


    她又重新走回来,说:“杜宇康,谢谢你给我看这些。谢谢。”


    “其实……我……”杜宇康却没动,表情痛苦。


    “你不用怕他怪你,我会和他说的。或者你想让我装不知道……”


    “不是,姜皙!”杜宇康终于开口,“有些事,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不对,早点告诉许城的。姜皙,许城很爱你,当年就很爱你,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现在,知道了。”


    “你不知道!”


    姜皙眼睫颤了颤,盯着他。


    “姜家大火之后,发生了很多事,他不记得了。”杜宇康想开口,眼泪却先掉落,“姜皙,他那时候去找过你。”


    姜皙,那场大火烧灭,他得知里面没有你,当时就痛得晕死过去。


    等醒来,他整个人就疯了一样,吃喝睡觉都不顾了,跟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你,谁说都不听。谁劝都没用。


    好的时候,骑着摩托车一声不吭四面八方地找,起先在江州,后来去周边城市,再去更远的地方。不好的时候,随时随地,往地上一坐就抱头大哭。胡子不剃、头发不剪,跟个流浪汉一样。没多少天,人就瘦得没形了。我现在都记得他发了狂,抠着胸口嚎哭的声音,惨到现在想起,我都……


    他姑姑一直劝,肖老师劝,李知渠劝,我也劝。都没用。


    他只说,天南海北要去找你。


    一开始谁都以为,他发泄几天就好了。但他越走越远,到后来,一个暑假过了,人废了。学也不准备上了,那么好的公安大学,他不肯去了。


    有天,他收拾行李,要启程去沿海城市找你。


    他姑姑没办法,叫李知渠来。


    李知渠好说歹说,他不听,越哭越伤心,冲李知渠嚎,骂他不配当警察。


    吵着吵着,李知渠说,姜皙或许死了,难道你也要死吗?


    我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空洞,没有光,转头就从船上往江里跳。


    也就是那次争吵,他的精神和身体彻底崩溃,住院住了一个星期。他整天抱着头,惨叫,抓自己,抓得身上全是血痕。天天被注射镇定剂。


    他大病一场,什么都吃不下,半条命要没了。


    江州治不了。


    肖老师联系她以前的学生,把他转去誉城医院精神科。转院那天,四五个精神科医生摁着他,拿布条绑他。他又瘦又干,在病床上挣扎,哀嚎;脖子上手臂上全是血痕。


    去了誉城,医生说,其实在姜家那一年,他就已经有了很严重的焦虑跟抑郁症,直到最后被引爆,精神崩溃。


    但,会尽力把他救回来。


    医生给他做了很久的治疗,等他从精神科出来,情绪好了,就不记得这个暑假发疯发狂的所有事了。


    以往和你相处的那些日子,“喜欢”这种感情,也抽掉了。


    医生告知家属,不能让他的意识去承认,他喜欢你。因为如果知道自己深爱你,他就会痛苦得疯掉。


    早在治疗过程中,医生就发现,当年相处时,他的潜意识出于自保,就曾试图将自己抽离,把所有感情归于有愧。不是爱,以此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开些。因为亲手欺骗、伤害自己爱人的这种痛苦,他承受不了。只能自我麻痹。愧有多深,爱就有多深。


    医生于是决定,用这个方式救他。抽走了他的部分情感,那些实在浓烈的情感,也替换成愧疚。


    这就像个诡异的文字游戏,把他感情引流走了。


    但归根就低,那就是爱啊。


    正是因为深爱,才会被愧疚反复凌迟。


    但这种方法,真的有用。


    他好起来了。


    只是,他还是会问起姜皙。


    但关于姜皙,关于那个夏天,周围人都很平淡。


    他提起姜皙,许敏敏、肖文慧,他身边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说:哦,你跟我聊过啊,觉得利用她,心里有点愧疚,她也挺可怜的。你说,你没有喜欢她,就是觉得她很无辜,对不起她。哦,还有,她失踪了你有点担心。怎么了?那女孩怎么了吗?你不是喜欢方筱舒吗,你自己说的。


    他会沉默一会儿,低下头,然后不问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给杜宇康打电话,让他来接他去医院。杜宇康赶到他宿舍,他很痛苦地蜷缩着。


    他去看医生,说,不行,还是很疼。


    一想起叫姜皙的那个女孩,还是疼。


    医生就告诉他,愧疚,本身就是折磨人的。医生教他,用动作去转移心思和情绪,比如做一些有步骤性的操作,强迫思绪跟着步骤走。最简单且随时能做的,就是折纸。


    只想着步骤和把纸折好,就能转移心思,就不会疼了。


    但这需要训练一段时间,多训练就好了。


    许城说好。


    那次,他因为心脏难受,在医院住了几晚。


    杜宇康去看他,护士说他昨晚没睡,早上吃了安眠药,才睡下去四五个小时,应该没醒。


    杜宇康不准备打扰他,隔着玻璃望,却见许城醒着,穿着病号服关在病房里折纸。他很沉默,低着头,很认真地折着一条纸船。


    他手上许多划伤。


    杜宇康推开病房门,听到地上沙沙响,一低头,满地白色的纸船海,铺满整个病房,怕有几千只。有的船上还染了血点。


    他一身病衣,坐在纸船的海洋里,垂着头,沉默地、不停地折叠着。


    他像一只孤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