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091 是我鲁莽
【第九十一章】
此刻她不想面对他, 便轻轻把屹儿放在了里側,自己则面朝里躺下,抱着屹儿, 背对着祁璟宴。
祁璟宴望着她比先前圆润了些,却依旧纤細的背影,手中摇动的蒲扇微微一顿。
阿凝这是真生气了。
他伸手把阿凝的枕头拿起来, 递到她手边。
孟羽凝抓过, 却没枕在头下, 随手甩到了床榻里側。
祁瑾宴没敢吱声, 只默不作声地将胳膊伸长了些,继续为她扇风。
微风徐徐, 带着夏夜海边特有的一絲潮意, 轻轻拂过孟羽凝半干的头发。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梢, 随即放下蒲扇, 起身去箱笼里翻出一条干净柔软的巾帕出来,回到她身旁坐下, 慢慢给她擦起头发来。
一縷一縷,擦得緩慢又仔細。
孟羽凝没理会他这小动作, 只抱着圆滾滾, 已经睡得脸蛋红扑扑的屹儿, 闭着眼睛, 努力酝酿睡意。
可今夜明明比平日睡得更晚,身子也乏得厉害,偏偏思绪清晰,睡意全无。
其实气过最初那一阵子,她就已经消气了。
此刻回想起来,她在海里茫然四顾, 拼命寻找,却始终不见他踪影的那一刻,心仍像被什么攥緊似的,发慌得緊,忍不住一阵阵后怕。
不管是祁璟宴故意逗她,还是存心试探,才躲在水底不肯出来,但都好过他是真的遭遇不测。
他怀疑她也罢,揣测她也罢,现在他安然无恙,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不仅仅因为他是屹儿的哥哥,是这一大帮人的倚仗和支柱,更因为他是祁璟宴自己。
是那个会手把手教她和屹儿射箭,会耐心陪着她和屹儿玩耍,会含笑听她絮絮叨叨讲些闲话,会在每晚坐在床边为她和屹儿轻轻摇扇的祁璟宴。
相处这些日子以来,他于她,像兄长,像朋友,更像亲人。
她是真心愿他好,盼他平安顺遂,望他此生无灾无難,直到白发苍苍,从容老去。
感受着他手中温柔擦拭的动作,孟羽凝轻轻叹了口气,终于睁开眼。
她没有回头,只望着帐幔深处晃动的影子,声音轻轻的:“殿下。”
听见她终于肯开口,祁璟宴手中动作一停,立刻抬眼看向她的侧脸:“我在。”
孟羽凝依旧没有转身,只低声道:“往后别再那样了。”
祁璟宴嘴角轻轻扬起,声音温柔:“让阿凝受惊,是我不对。你放心,以后绝不会再这般吓你。”
孟羽凝却轻轻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絲難得的严肃:“我受些惊吓算不得什么,可海底情况复杂,万一真遇上什么意外,屹儿该怎么办?大家又该如何是好?”
祁璟宴原本想说“我自有分寸”,可听着面前姑娘那难得严肃的语气,他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拿起她一缕头发,拿巾帕包裹着慢慢擦拭,郑重道:“好,阿凝的话,我记下了。”
孟羽凝却没有就此打住,她声音轻緩却清晰,一字一句道:“还有我,若殿下今夜当真有什么不测,我怕是愧疚难当,恨不得以死谢罪。”
她微微停顿,才又接着说:“可我还不能死,因为我还要替你照顾屹儿。”
“每当看见屹儿哭着要找哥哥,我便要一遍遍懊悔自责,为何偏要在今夜提议去玩水?”
“那种日夜悔恨,心如油煎,却仍不得不强撑下去的日子,我光是想想,便已覺得喘不过气。”
“那样煎熬的日子,我不想再经历一回。”
“……”
“所以殿下,往后不要再那般涉险了。”
再经历一回?祁璟宴听到最后,心中蓦地一动,隐约察覺她话中有话,不由微微蹙眉。
可听着她越说越低的语气,还有那微微泛红的眼角,那点疑虑瞬间被汹涌而来的心疼淹没了。
他沉默片刻,终于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单薄的肩头,声音低沉而郑重:“阿凝,对不住。今夜是我太过鲁莽,让你受惊了。我答应你,今后绝不会再如此。”
先前他教阿凝游水时,一眼便瞧出,她分明是识得水性的,却故意在他面前笨拙地装不会。
他一时兴起,便生了逗弄她的念头,于是故意敛息屏气,悄然沉入水中,本想看她被识破后慌忙掩饰,又气又窘,却又瞪圆了眼睛极力狡辩的有趣模样。
除此之外,他心底还藏着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念,想看看若他当真遇险,阿凝会不会为他着急。
却没想到,竟吓着她了。
好在,阿凝虽受了惊吓,却仍愿与他细细分说其中道理,并未对他冷面相对,置之不理。
否则,这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的好兴致,怕真要因他一时的鲁莽之举而败坏了。
见他语气诚恳,认错态度也良好,孟羽凝便没再多言。
她仍旧背对着他,只微微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好。”
祁璟宴的手在她肩头轻轻抚了抚,随后拿起帕子,继续为她擦拭头发。
动作轻柔,一丝不苟。
孟羽凝沉默片刻,低声道:“差不多干了,不必再擦了。时候不早,殿下也早些歇息吧。”
祁璟宴:“发根还未干透,湿发入睡易惹风寒,我再擦几下便好,阿凝先睡。”
孟羽凝便不再说话,由着他在那慢慢擦,她把圆滚滚的屹儿又往怀里拢了拢,闭上眼,放缓呼吸,默默在心里数着:“一个屹儿,两个屹儿,三个屹儿……”
一个又一个胖嘟嘟笑呵呵的小屹儿在她脑海里蹦蹦跳跳,跑来跑去,直晃得她眼花缭乱、晕晕乎乎,不知不觉中,慢慢睡了过去。
待她呼吸变得匀长轻缓,原本一下下轻拍屹儿的手也终于停下来,祁璟宴为她擦头发的手也随之停下。
他望着榻上安然熟睡的一大一小,靜靜坐了好半晌,方才起身,将帕子搭在箱笼上,熄灭了烛火,重回榻边。
他轻轻拿起阿凝的枕头,一手小心托起她的头颈,为她垫好枕头,这才取来自己的枕头,紧挨着她的摆放妥当,随后轻轻躺了下去。
他平躺片刻,终是忍不住侧过身来,默默面向阿凝的背影。
往日夜里,屹儿睡在中间,阿凝为了抱着屹儿,总是面向外侧,他一转头,便能瞧见她的睡颜。
可此刻,他只能望着她墨发披散的后脑勺,心中莫名涌起一阵空落,有些怅然若失。
他盯着阿凝圆乎乎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伸出修长的手臂,小心翼翼把屹儿从阿凝怀来薅出去,往旁边挪了挪。
随后,他极轻极缓地扶着她的肩,帮她转过身来,面朝自己。
阿凝许是累极了,这般动静竟也未醒,依旧呼吸沉沉。
只是那眉尖却微微蹙起,不似往日安睡时那般舒展。
祁璟宴凝视片刻,抬手以拇指指腹轻轻抚上她的眉心,一下一下,极尽温柔地将那细小的川字揉开。
直至她眉目渐舒,复归宁和,他才悄然收手。
他唇角微微上扬,终于合上眼睛。
不料片刻后,就听阿凝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睁眼探身望去,就见小屹儿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往床里侧蹭了蹭,一只小手胡乱摸索了几下,什么都没摸到,便翻了个身,朝这边爬来。
当爬到阿凝身后,便贴着阿凝后背躺下去,抓起她一缕长发抱在手里,老老实实接着睡了。
祁璟宴看得好笑,心头又忍不住发软,伸手将放在另一头的小虎头被子拿过来,挡在屹儿身后,这才又躺了回去。
帐中呼吸交错,一片宁和。
他心中安稳,渐渐地也睡着了——
祁璟宴本以为,阿凝昨夜和他说过那一番话,今日便会同他和好如初。
谁知那姑娘自从醒来,就跟压根没瞧见他这个人似的,连个眼神都不肯给他一个。
她自顾自带着屹儿洗漱,带着屹儿去吃穆山他们煮好的螃蟹粥。
吃过早饭,她又带着屹儿跟着穆风他们兴冲冲朝前头海滩走去,捡贝壳,抓螃蟹,挖沙子,一大一小带着一大帮子人玩得不亦乐乎,笑声震天。
可自始至终,阿凝都没有像往日那样,回头喊他一声,“殿下,一起来呀”“来嘛来嘛,殿下”……
一句都没喊。
他只得默不作声地跟在两人身后。
偏偏屹儿那小混蛋,一会儿拿沾满沙粒脏兮兮的小爪子在他衣襟上拍几个手印,一会儿又“不小心”把一铲子沙子全倒在他鞋上,一会儿又拎着穆山炒菜的大铁勺舀了一勺海水笑嘻嘻淋他一身……
总之,变着法子胡闹。
更可气的是,那小坏蛋每做完一桩坏事,就立马屁颠屁颠跑回阿凝身边,踮起脚凑到她耳边嘀嘀咕咕。
两人随即相视一眼,抬手击掌,脸上尽是藏不住的得意,随即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
他算看出来了,定是阿凝同屹儿这小混蛋说了什么,屹儿帮阿凝出气呢。
他啼笑皆非,用手把身上的沙子拍掉,也脱了鞋子,学着他们两个,赤脚踩进温热的沙子里,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下一轮的花招。
屹儿用一只圆乎乎的小手挡着嘴,凑到孟羽凝耳边,声音小小的,却掩不住兴奋:“阿凝,等会儿我去牵一只螃蟹来吓哥哥。”
孟羽凝望着屹儿那双圆溜溜满是兴奋的大眼睛,扑哧一声笑了。
从早上开始,她就没搭理祁璟宴,屹儿这小家伙竟敏锐地察觉了,偷偷扯着她的衣角问,为何不理哥哥。
她没详细解释,只说昨晚上,祁璟宴故意躲起来吓她,险些把她吓哭。
屹儿一听,当即攥紧小拳头,气鼓鼓地便要去找哥哥“理论”,被她笑着拦下。
小家伙歪头想了想,就说要惩罚哥哥,于是这一早上,祁璟宴便遭了殃。
不过看他遭殃,她倒是挺开心的。
看着屹儿一副“我为你出头”的小大人模样,她有一种吾家有弟初长成,能给姐姐撑腰的欣慰和自豪。
此刻一听这话,她弯着眼笑问:“可屹儿不是有点怕螃蟹的钳子么?”
小家伙立刻挺起小小的胸脯,声音响亮:“屹儿好勇敢,屹儿不怕。”
孟羽凝便笑着拍着屹儿的小肩膀,柔声叮嘱:“那你要小心些牵,千万别被它夹着了。”
屹儿用力点着小脑袋,信心满满地保证:“它要是敢咬屹儿,屹儿就拿大勺子敲它。”
小家伙说罢,便拖起那把快有他半人高的大铁勺,啪嗒啪嗒地朝着穆风跑了过去。
孟羽凝示意穆樱跟着去,穆樱应是,连忙跟上。
屹儿跑到穆风身边,和他说了句什么,又伸着小手,指了指装满螃蟹的篓子。
穆风便笑着蹲到篓子边,仔细挑出一只个头最大的,利落地用麻繩捆好,特意留出长长一截繩尾,递到屹儿的小手里。
屹儿坚持让那螃蟹“自己走”,穆风并没有捆住蟹钳和蟹足。
谁知屹儿刚接过绳子,那大螃蟹便猛地一动,气势汹汹地横着朝他冲来!
屹儿小脸顿时一白,一手慌慌张张拖着大铁勺,一手死死拽着绳子也不松手,嗷嗷叫着往前跑,小奶音吓得直劈叉:“救命呀~阿凝救命~”
第92章 092 一切有我
【第九十二章】
穆樱緊跟在屹儿身侧小步跑着, 目光牢牢锁住那只横冲直撞的青壳螃蟹,隨时准备在它夹到小殿下之前一脚踩住它。
见小殿下那兵荒马乱的一幕,众人都忍不住低笑出声, 祁璟宴扶额摇头,唇角却也不自觉弯起。
孟羽凝知道,有穆樱在一旁, 出不了什么岔子。
可一见那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一手拖着个大铁勺, 一手死死拽着拴蟹的草绳, 惊慌失措地迈着小短腿朝自己奔来, 嘴里还不住喊着“阿凝救命”,她的心頓时软成一汪水。
她哈哈笑着, 一骨碌从沙灘上爬起来, 迎着他跑过去:“别怕, 屹儿, 阿凝来了。”
一个往这边跑,一个往那边跑, 两人很快汇合。
屹儿一把撲到阿凝腿上,仰起小脸, 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焦急, 努力踮起脚尖, 伸着两只小胳膊向上够:“阿凝抱, 抱!”
眼见那大螃蟹要爬到自己脚边,孟羽凝眼疾手快,一把将那草绳从屹儿小手里抽出来,甩得老遠,隨后抱起圆乎乎的小娃娃,转身就跑。
她故意夹着嗓子, 佯装害怕:“哎呀不好了,螃蟹精来了,快跑呀。”
屹儿本来心里头发慌,可被阿凝这样一逗,也忍不住咯咯咯笑了。
祁璟宴等人也都跟着轰然而笑。
见小家伙笑了,孟羽凝便停下来,两人一齐朝那螃蟹望去,只见它拐了个弯,八只脚飞快地划动着,拖着那根麻绳“沙沙”地直往海边跑。
屹儿頓时急了,小身子往前倾,伸出肉乎乎的手指指着:“跑了,螃蟹跑了呀!”
“别急,咱们去把它抓回来!”孟羽凝笑着应声,利落地将他放下,两人一前一后拔腿就追。见屹儿拖着那把大铁勺实在碍事,孟羽凝顺手就接了过来。
没了勺子拖累,屹儿頓时像只撒欢的小鹿,噔噔噔跑得飞快。
不一会儿就追上了那截拖在地上的麻绳,他猛地蹲下身去捞,却撲了个空,那螃蟹机灵得很,又猛地向前窜了一截。
屹儿也不气馁,站起身铆足了劲再追,这回他学聪明了,先是小跑着超过那绳子一截,才回身蹲下,瞅准时机,小手又快又准地向下一抓,牢牢地将绳子攥在了手心里。
那螃蟹还不服输,兀自向着大海的方向挣扎,屹儿用力拽着,兴奋得咯咯直笑,扬起小脸得意地看向孟羽凝:“阿凝快看,屹儿抓到了,屹儿好厉害!”
孟羽凝立刻用力拍起巴掌,眉眼弯弯地高声赞道:“哇~,我们屹儿太牛了!”
屹儿被夸得嘿嘿直笑,忽然眨了眨亮晶晶的大眼睛,扭过头悄悄望了望哥哥的方向,用小气音神秘兮兮地说:“屹儿要去吓哥哥!”
孟羽凝看着他古灵精怪的小模样,忍俊不禁,冲他竖起了大拇指,压低声音道:“快去!”
屹儿便緊紧攥着麻绳,拖着那只再度张牙舞爪朝他爬来的大螃蟹,啪嗒啪嗒地朝着祁璟宴跑去。
跑到哥哥近前,见他两只脚都埋在细沙里,屹儿小脸上顿时露出一抹坏笑。
他牵着螃蟹,围着气定神闲的哥哥呼啦啦转了两圈,隨后小手一松,将绳结往沙地上一扔,转身拔腿就跑。
他一口气跑回孟羽凝身边,一把扑到她懷里,随后扭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兴奋又紧张地望向哥哥,等着大螃蟹冲他爬过去,吓得他跳脚。
怎料,方才还对屹儿穷追不舍、气势汹汹的大螃蟹,竟也是个欺小怕大的,被绳子拽着就离祁璟宴的脚不足一步遠了,它却跟死了一样,不仅八爪蜷缩,连那雙骇人的钳子都收了起来,伏在沙地上一动不动。
屹儿仰起小脸,满是困惑:“阿凝,大螃蟹为什么不去追哥哥呀?”
孟羽凝也被问住了,忍俊不禁地弯下腰,捏捏他的小手:“屹儿猜猜看。”
小家伙歪着头认真想了想,忽然想起哥哥平时教自己念书时板着脸的模样,立刻踮起脚尖,凑到阿凝耳边,用气音悄悄说:“哥哥好吓人的嗷!”
孟羽凝倒是还没见过祁璟宴在她面前板过脸,但想到他不怒自威的样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对,哥哥有时候就是吓人。”
祁璟宴站在原地,眼见着不远處那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凑在一處窃窃私语,还不时偷偷朝他瞥来几眼,心下便已了然,这两人,准是又在编排他的不是。
他忍不住轻笑,弯腰将缠在腿边的麻绳轻轻解开,随后捏起那只偃旗息鼓的螃蟹,朝他们走去,寻了个由头搭话:“阿凝,这只海蟹瞧着颇为新鲜,不如晌午把它上锅蒸了如何?”
孟羽凝抱着屹儿坐到沙灘上,故意别开视线不看他,而是看着屹儿:“这蟹是屹儿的,得问屹儿。”
屹儿一听,立刻从阿凝懷里钻出来,伸出小手摆着:“不行不行,不能蒸,屹儿要养着它,和它玩呀。”
祁璟宴伸手就要还给他,可看了一眼坐在地上,拿勺子挖沙子的孟羽凝,他心思微转,递到一半的手又突然收了回来:“一只蟹罢了,有什么可养的,待会儿拿去给穆山蒸了。”
“不行,不能蒸!”屹儿气得跳脚,拼命伸长小手去够哥哥的手臂,“坏哥哥,快还给屹儿!”
可祁璟宴身量太高,屹儿又太矮了,踮起脚蹦跳了半天,小手怎么也够不到哥哥的手,气得小脸都鼓成了包子。
他转身,一头扑进孟羽凝懷里,委屈巴巴地向她求助:“阿凝,阿凝,你快帮帮屹儿呀!”
屹儿向来是个十分懂事的孩子,平日里也从来不会无理取闹,祁璟宴平日对待屹儿,也像对待大人一样,凡事有商有量。
孟羽凝实在弄不明白,祁璟宴今日是抽的什么风,偏要这般逗弄孩子。
她把大铁勺一扔,利落地从沙滩上站起身,伸手便将祁璟宴手中的螃蟹抢了回来,还装作不经意在他脚上不轻不重踩了一脚,瞪了他一眼:“这螃蟹怎么就不能养了,我们屹儿想养便养,碍着你什么事了?”
屹儿仰着小脑袋,看见哥哥被阿凝训了却一声不吭的模样,顿时拍着小手咯咯笑起来,望向阿凝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崇拜。
孟羽凝弯腰将那只此刻颇为安分的大螃蟹放在沙地上,把绳头递到屹儿手中,柔声道:“好啦,拿去玩吧。”
“谢谢阿凝!”屹儿欢天喜地接过绳子,牵着他的新玩伴,乐颠颠跑走了。
孟羽凝又坐回沙滩上,看着屹儿在那大呼小叫地跑来跑去,忍不住笑。
祁璟宴在她身旁靜立片刻,而后撩起衣摆,自然地挨着她坐了下来。
他捡起她扔在一边的铁勺,就着她刚才挖了一半的小沙坑,接着挖起来,没一会儿,就挖出个大坑来。
孟羽凝原本打定主意今天一天都不理他的,可实在難以想象他这样的人竟也会坐在地上挖沙子,终究没忍住,悄悄偏过头望去。
恰在此时,祁璟宴也笑着抬起头看向她:“倒也颇为有趣,阿凝怎的想出这个玩法?”
她提前从府中特意备好了鏟子和铁勺,显然是以前这样玩过。
被他灿烂的笑容晃了眼,孟羽凝一时也忘了还在同他闹别扭,脱口问道:“殿下小时候,難道没玩过挖沙子,挖土吗?”
祁璟宴摇头:“不曾,这些玩法,在宫里不合规矩。”
孟羽凝同情地看他:“那殿下还挺可怜的嘞。”
祁璟宴轻轻笑了笑:“是啊。”
孟羽凝立刻起身,把扔在不远处的鏟子拿来,塞到他手里,一本正经道:“既然如此,那殿下一个人好好玩儿,我陪屹儿去了。”
说罢,转身跑去屹儿那里,跟着他一起同大螃蟹玩起你追我赶的游戏来。
祁璟宴被扔在原地,低头看了看右手握着的铁勺,又掂了掂左手里的铁铲,再抬眼望向那一大一小两个欢快追逐的身影,终是忍不住摇着头,低低地笑出声来——
孟羽凝和祁璟宴单方面冷战了半日,就放弃了,因为这人总是温文尔雅,态度温和地找她说话,让她感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意思。
于是在吃晚饭的时候,祁璟宴将剥好的蟹肉自然而然地喂到她嘴边的时候,她顺势张口吃了。
这般一来二去地喂了几口,两人便又如往常一般相处自若了。
见阿凝终于不再同哥哥生气,屹儿心里头那块小石头总算落了地。
可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得得好好同哥哥讲讲道理,于是趁着阿凝随穆樱她们去海边骑马的空隙,小家伙去找了祁璟宴。
他迈着两条小短腿,踩着稳稳的小步子走到祁璟宴面前,努力挺直腰板,将一双小手背在身后,高高仰起那张稚气的小脸,板着小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哥哥,你往后,可不能再吓唬阿凝了嗷。”
祁璟宴低头瞧着眼前还不及自己腿高的小人儿,分明是个小娃娃,却偏要学大人模样来训话,他唇角忍不住就扬了起来。
屹儿见他居然还在笑,小眉头顿时蹙起,语气更加严肃:“哥哥,屹儿在和你讲道理呢。”
祁璟宴赶忙敛起笑意,正色点头应道:“好,哥哥记住了,往后绝不再吓阿凝了。”
屹儿这才满意地点点小脑袋,依旧背着小手,转身慢悠悠走了。
祁璟宴望着那小小的背影,不由摇头轻笑。
吃过晚饭,众人围坐在篝火旁,靜待日落。
等到漫天霞光,所有人都被这天地间的壮美所震撼,一时皆默然无声。
直至红彤彤的落日彻底沉入海平线,孟羽凝轻轻拥着怀中的屹儿,由衷感叹道:“活着真好啊。”
孟羽凝在看天,祁璟宴则一直望着她的侧脸,闻得此言,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低声应和:“嗯,活着真好。”
孟羽凝转头看他,一双水润的眼睛在暮色中亮得出奇:“殿下当真也这样觉得?”
祁璟宴微微颔首:“是。”
孟羽凝顿时眉眼弯弯,对着他高高举起右手,笑容明亮:“殿下,那说定了,咱们都要好好活着!”
祁璟宴伸出右手,轻轻与她击掌:“好。”随即却并未收回,而是顺势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攥了攥。
还不等孟羽凝反应,屹儿急了,从阿凝怀里站起来,用力把哥哥的手掰开,郑重其事地用自己的小巴掌与阿凝击了一下,仰着小脸,认真道:“阿凝,屹儿也要好好活着。”
看着小娃娃那副煞有介事的可爱模样,孟羽凝只觉心口软得一塌糊涂。
她笑着将小家伙紧紧搂进怀里,在他软乎乎的小脸蛋上亲了亲:“好,我们大家都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连日来,大家纵马踏浪、下水捉鱼、挖沙筑城、抓蟹拾贝,还捞了不少海带和紫菜……
快活不知时日过,转眼,众人已经在海边住了四晚了。
大伙儿晒足了日头,吹透了海风,连螃蟹也吃得有些腻了。
第五日入夜后,祁璟宴询问过孟羽凝的意思,便吩咐众人收拾营地,打道回府。
不知为何,祁璟宴又换上了来时那身玄色劲装,登车时,他手中还提了一柄刀,落座后便将刀径直立在座位一侧,触手可及。
孟羽凝抱着窝在她怀里昏昏欲睡的屹儿,忍不住凑近些,压低声音好奇道:“殿下,你这样装扮,看起来像是要去打家劫舍。”
祁璟宴面色依旧平静,语气却难得透出一丝严肃:“回程路上,或许会遇上些不相干的人。不过阿凝不必担忧,你只需同屹儿安稳待在车内,一切有我。”
第93章 093 金桂飘香
【第九十三章】
一听祁璟宴这话, 孟羽凝心头猛地一沉,南下岭南途中遭遇的种种惊心动魄瞬间浮现眼前,冷箭, 埋伏,夜袭……
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将怀中的屹儿搂得更紧了些, 身子朝车厢內侧挪了挪, 远离那扇可能带来危险的窗口和门口, 压低声音问道:“殿下, 还是京城来的人吗?”
璟宴不愿吓着她,唇角微扬, 温声宽慰:“不必担心, 不过些江湖宵小, 不足为虑。”
“江湖中人?”孟羽凝微怔, 隨即恍然,“又是冲着那笔赏金来的?”
之前在府里, 总有些不轨之徒试图趁夜潜入,可无一例外, 全都被抓了。不过已经消停好一阵子了, 没想到这些人竟还没死心呢。
祁璟宴微微颔首, 目光中带着赞许:“阿凝聪慧。”
孟羽凝忍不住好奇, 轻声追问:“如今这赏金,已涨到多少了?”
祁璟宴风轻云淡,如说不相干的闲话:“听闻已涨至两万五千金。”
孟羽凝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瞥了他脑袋一眼:“殿下这顆脑袋,可真值钱啊。”
祁璟宴见这姑娘非但不见惧色,眼中竟还流露出几分羡慕之色, 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搖了搖头。
窝在阿凝怀中的屹儿正睡得迷迷糊糊,小手无意识地攥着她一缕发丝,软糯的小臉蹭了蹭,含糊不清地跟着学舌:“哥哥的脑袋,值钱呀……”
孟羽凝顿时被逗得扑哧一笑,轻轻拍怕小家伙的小屁股:“好好睡覺。”
屹儿小臉在阿凝怀里蹭了蹭,嘿嘿笑了声,忙把眼睛闭上,乖巧说:“屹儿睡覺觉。”
孟羽凝起初心中还有些惴惴不安,然而马车始终平稳前行,只闻车轮辘辘,马蹄轻响。
她悄悄掀开车簾一角朝外望去,只见穆云等人手持火把,面色如常,默然护衛在马车两侧,秩序井然,不见半分慌乱。
再瞥一眼身旁的祁璟宴,见他也是神色从容,淡定自若,她那顆悬着的心便渐渐落回了实处,人也跟着安定了下来。
心神一松,困意便涌了上来,她忍不住抬手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
祁璟宴见状,指了指里侧宽敞的座位,温声道:“若是累了,便将屹儿放下,你也倚着歇息片刻。”
孟羽凝摇了摇头,轻声回话:“不妨事,路程不长,我还是抱着吧。”
祁璟宴便不再多劝,只取过一只软枕垫在她身侧,示意她将手臂倚在上头:“这样省力些。”
孟羽凝依言照做,果然觉得手臂轻松了不少。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小娃娃,忍不住轻声笑道:“屹儿近日沉了许多,比先前在路上时胖了不少。照这么长下去,怕是明年我就真要抱不动了。”
祁璟宴闻言,淡淡接了一句:“那便不抱。”
原本快要睡着的屹儿迷迷糊糊听见这话,立刻不满地往阿凝怀里蹭了蹭,软声嘟囔:“屹儿要阿凝抱,就要阿凝抱……”
孟羽凝忙摸着他的头,柔声哄:“好,抱抱抱,阿凝抱。”
话音未落,就听外头一声尖锐的呼啸声传来,紧接着是当的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显然是来物被人打落在地。
孟羽凝臉色一变,忙抱着屹儿从座位上滑到地上,缩坐在座位边上,紧紧把屹儿护在怀里。
祁璟宴见她这般迅速,嘴角没忍住抽了抽,伸手把方才她垫胳膊的抱枕拿起来,放到她面前:“坐着些,车厢板太硬。”
孟羽凝接过,却没坐,而是挡在了屹儿身前,还小小声说:“我坐在地上,这样更矮些,更安全。”
马车停了下来,外头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紧接着是护衛们刷刷抽刀的声音。
屹儿也惊醒了,从阿凝怀里坐起来,两只小手揉了揉眼睛:“阿凝,哥哥,怎么了?”
孟羽凝摸摸小家伙的头,柔声说:“有坏人拦路,不过屹儿别担心,哥哥在呢。”
祁璟宴伸手摸了摸屹儿的头:“哥哥出去看看,屹儿留在车里陪着阿凝可好?”
屹儿当即从阿凝怀里出来,站在阿凝面前,神色郑重点点小脑袋:“哥哥放心,屹儿会保护阿凝的。”
“好孩子。”祁璟宴笑着说,隨即拎上刀,起身就要走。
孟羽凝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小声问:“殿下,不是说不足为虑吗,你为什么要亲自下去?”
以前每回遇到刺杀,祁璟宴都宛若泰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这怎么还要亲自动手了?
祁璟宴笑着说:“阿凝别担心,不过活动活动筋骨罢了。”
孟羽凝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先前他是腿不能动,所以才坐在那的。如今腿好了,估计是手痒了。
她松了手,“殿下当心。”
祁璟宴说好,提着刀出了车厢,看了一眼骑在马上的穆樱和穆梨,二人会意,当即翻身下马,上了马车。
外头已经“叮叮当当”打了起来,孟羽凝把屹儿抱回怀里,想到门口往外看看情况,可却又不敢。
正左右为难之际,就见车簾一掀,穆樱穆梨走了进来:“姑娘,殿下让属下进来陪您和小殿下。”
孟羽凝:“来的正好,你们抱着小殿下,我看看。”
屹儿却扭着身子,说什么也不肯讓别人抱,执意要挨在阿凝身边。
孟羽凝拿他没法,只得由他靠在自己腿边。她缩在车厢一角,将车帘掀开一道细缝,悄悄向外望去。
只看了一眼,臉色顿时紧绷起来。
车外灯火晃动,人影杂乱,穿着各色衣衫的杀手竟有数十人之多。
而这回来海边,他们所带的护衛,连同穆云、穆樱他们全都算在內,也不过二十余人。
如果从人数上来算,自己这边人少了。
不过她相信祁璟宴,他们在沙场铁骑、千军万马中尚且纵横来去,眼前这些宵小之徒,又怎能是他们的敌手。
马车四角皆有护卫持刃而立,穆云等四人原本就守在车前,此刻见祁璟宴提刀迈出,纷纷无声讓开道路,待他走过,又立即紧隨其后,肃立成阵。
前方正与杀手缠斗的几名护卫见状,也飞快收势后撤,分列两侧,握紧兵刃,凝神戒備。
那些衣衫杂乱的杀手们不由得彼此靠拢,一双双眼睛紧盯着祁璟宴,如临大敌,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杀意。
祁璟宴慢条斯理抽刀出鞘,提刀在手,仿佛唠家常一般温声开口:“十息之内离开,饶尔等不死。”
听着祁璟宴这话,孟羽凝在车里急得跺脚,忍不住小声嘀咕:“怎么能讓他们走呢,走了殿下腿痊愈的事不就瞒不住了吗?”
屹儿却仰起小脸,小小声地说:“阿凝别怕,哥哥不会放坏人走的。”
孟羽凝低头看向小家伙,好奇地问:“屹儿怎么知道?”
屹儿一本正经回答:“哥哥说过,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孟羽凝伸手摸摸小家伙的头:“屹儿说的对。”
随即又嘀咕道:“那殿下为何还要说给他们十息让他们跑?”
屹儿眨眨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哥哥和他们玩儿呢。”
孟羽凝有些无语,杀手都杀上门了,这人竟然还起了玩心。
夜色沉沉,林间风声萧瑟。
杀手们见祁璟宴拎着刀,站着走出来,相互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顿时想起面前这人昔日在军中的威名,心头不禁发怵。
有人犹豫起来,悄悄往后挪了半步,压低嗓子问身旁的同伙:“不是说成了瘸子吗,这怎么还能站起来?怎么样,还动手吗?”
另一人紧盯着祁璟宴从容不迫的身影,声音里透着迟疑:“是啊,他们如此镇定,怕是早知道我们要来,会不会有埋伏?”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掂了掂手里的刀:“管他有没有埋伏,那可是黄金两万五千两,够老子逍遥几辈子了!你们要是怕了,就赶紧滚,这票老子干定了!”
“没错,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反正我不走。”
“就是,来都来了,老子也不可能空手回去!”
“行,鸟为食死,人为财死,这一票,拼了!”
“……”
那几十号人交头接耳,刚刚咬牙定下主意要留下拼命,祁璟宴便冷冷开口:“十息已到。”
“既然不走,那本王就送你们上路。”
话音未落,身形一闪,直接奔着那些人冲了过去,刀锋凌厉,寒光乍现,呼呼作响。
即便有护卫们打着火把照亮,但夜色太浓,他一身黑衣,动作又快,孟羽凝根本看不清他的身影。
只看见他手里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道刺眼的光亮。
孟羽凝完全看呆了,这一刻的祁璟宴,和她在原书中看到的那个英勇杀敌的少年将军重合了。
十五六岁的祁璟宴,身着一身玄色铠甲,手握长刀,率众冲入敌阵。
他身手矫健,刀法迅猛,那柄长刀在他手中宛若活物,翻飞腾转间,划出无数道夺命的弧线……
眼前的祁璟宴,刀势既快且狠,他所过之处,杀手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随之而来的,是鲜血喷溅,头颅落地,断臂飞起……
场面陡然变得血腥可怖,孟羽凝惊得脸色煞白,慌忙闭眼,一把撂下了车帘,不敢再看。
一回头,就见小屹儿正挤在她身侧,正歪着小脑袋,努力地从她臂弯下的缝隙朝外张望。
她心下微惊,连忙将他揽入怀中,轻声问道:“屹儿刚才看到什么了?”
屹儿摇头,急得跺了下小脚丫:“阿凝攥着帘子,屹儿什么都没看到呀。”
没看到就好,孟羽凝顿时松了口气,柔声哄着:“外头可吓人了,咱们不看哈。”
既然已知祁璟宴并无危险,她便也不敢再看,抱着屹儿靜靜等着,却竖起耳朵静静听着外头的动静。
祁璟宴手上刀光翻飞,转眼间已将十余名杀手斩于当场。穆云一行人却始终静立原地,默然观战,并无一人插手。
不过片刻,剩下的杀手们终于认清形势,为求活命,再顾不得什么赏金,纷纷转身溃逃。
祁璟宴收刀而立,气息微沉,显然无意追赶。
直至此时,穆云才抬手一挥,穆江穆风立即会意,当即率领数名护卫如猎豹般疾掠而出,向着那些逃窜的身影追剿而去。
祁璟宴垂眸,扫过玄色衣袍上洇开的数处深暗血迹,随手将长刀抛还穆山,继而接过穆云递来的缰绳,身形一纵轻盈跃上马背,双腿轻夹马腹:“回府。”
穆云沉声应命,留下几名护卫清理残局,自己则率其余众人翻身上马,护着马车缓缓离开。
孟羽凝抱着屹儿坐回窗边,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哄道:“坏人都被赶跑啦,咱们这就回家家。”
屹儿乖巧地窝在她怀里,小声问:“阿凝,哥哥怎么不上车来?”
孟羽凝心道祁璟宴此刻怕是一身是血,估计是怕吓到他们才骑马,可这话也不能跟三岁的孩子说,便随口编道:“估计哥哥想骑马吹风吧。”
这些日子在海边,祁璟宴也常骑马散心,屹儿听了便不再多问,只在阿凝怀里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乖乖躺好。
马车一路轻摇,不多时便驶回府邸,一行人照旧从后门悄声而入。
屹儿早就睡着了,孟羽凝小心抱着他,由穆樱和穆梨一左一右搀扶着,缓缓步下马车。
祁璟宴站在车边等着,却没有伸手去扶,等孟羽凝走过去,他还刻意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些距离,目光却落在阿凝脸上,仔细打量她的神色。
隔着几步的距离,孟羽凝都闻到了他那一身的血腥气,她一脸嫌弃往后退了一步:“殿下,你洗干净了再回来,记得拿那个带茉莉花味的澡豆去洗,我待会儿让穆樱给你送过去。”
说罢,她抱紧怀中的屹儿,绕开他快步离去。
见她眼中只有嫌弃却并无惧色,祁璟宴唇角不由缓缓扬起一抹笑意——
从海边回来,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祁璟宴不再出府,每日上午固定给屹儿上课,其余时间也大都待在清客堂处理事务。
孟羽凝想着那晚的刺杀,便也安心待在府中。
每当兄弟两个都不在的时候,她就做点吃的,四处逛逛,或者跟着穆樱穆梨她们练练射箭,或者跟她们学几招拳脚,日子清闲又自在。
后来过了一阵子,她向祁璟宴打听过那些杀手后来怎么样,祁璟宴只轻描淡写说了句“均已处置”,还说往后能消停一阵子了,她这才真正宽心,偶尔也带上穆樱孟金她们出府闲逛一番。
日子匆匆,转眼间,府中那两排金桂已是繁花满枝,甜香弥漫,沁人心脾。
孟羽凝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东西,这日趁着屹儿去上课,她便带着孟金她们摘了满满两个竹簸箕,准備拿来做桂花糕。
待屹儿下课回来,一眼便瞧见了那满满两簸箕的桂花。他立刻踮起脚,用力吸了吸小鼻子,眼睛弯成了月牙:“阿凝,这花花好香呀!”
孟羽凝笑着抚了抚他的头:“是呀,这是桂花,闻着甜吧?”
一听“桂花”二字,屹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雀跃道:“屹儿知道,这个可以做桂花糕,对不对?”
孟羽凝笑着说:“是啊,正准备拿来做桂花糕呢。”
小家伙弯着眼睛笑:“阿凝,你帮屹儿多做一些桂花糕好不好呀?”
孟羽凝只当他喜欢吃,便笑着说好。
孟羽凝做桂花糕的时候,屹儿特意跟在一旁格外认真地帮忙,还特意洒了好多桂花上去。
等桂花糕做好之后,孟羽凝却发现小家伙趁她不注意,悄悄用点心盒子装起来一些,宝贝似的藏进了西厢房他那个装“珍宝”的小櫃子里,还仔细关好櫃门,一副不想被人发现的模样。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秘密,她也没有拆穿,她只装作不知,却暗自留心,想瞧瞧这小家伙究竟要做什么。
可谁知没过两天,两人在西厢房午睡的时候,屹儿以为她睡着了,自己偷偷爬起来,趿拉着小鞋,蹑手蹑脚地走向柜子。
谁知刚打开柜门,小家伙便一下跪坐在地上,“哇”一声哭出来。
孟羽凝连忙起身,光着脚下地跑过去,把小家伙抱进回来,“怎么了,屹儿怎么了?”
屹儿伸着小手把柜子里的食盒拿出来,泪珠大颗滚落:“糕糕,屹儿的糕糕都没有了呀!”
孟羽凝忙低头去看,就见那黑漆点心盒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里面的桂花糕不见了,只剩下一些碎渣和零星散落的几枚桂花,旁边还赫然躺着几粒老鼠屎。
想来是屹儿上次未将盒盖扣紧,叫老鼠循着甜香钻了空子。
虽说当初汤神医曾在府中遍撒驱虫药粉,粟央也以笛声驱过蛇鼠,可或许时日已久,药效渐退,加之岭南气候湿热、草木繁盛,最易滋生虫鼠,近来府中确实又见老鼠蟑螂踪迹。
不巧这几日汤神医和粟央都去了山上,她把汤神医给的驱蚊虫药方子给了秋莲,让她研究着做,眼下还没做好,这才让那讨人厌的老鼠得了手。
孟羽凝见小娃娃为几块糕点哭得如此伤心,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轻轻抚了抚他的头,柔声哄道:“屹儿不哭了,定是老鼠偷吃了去。没关系,阿凝回头再给我们屹儿做,好不好?”
屹儿紧紧抱着那只空点心盒子,小肩膀哭得一耸一耸,抽噎着说:“可、可是,这些糕糕上,屹儿撒了好多花、花花,娘亲最爱吃、吃花花多的糕糕了呀。”
孟羽凝闻言一怔,抬手把屹儿小脸上的泪水擦掉,轻声问:“原来屹儿把桂花糕藏起来,是想留给娘亲的?”
小家伙用力点了点头,一双泪眼朦胧的大眼睛望着阿凝,委屈地抽噎:“等屹儿回、回宫,要把糕糕带给娘亲吃的。”
孟羽凝自觉不是个爱哭的人,可听到屹儿这样的话,鼻头却是一酸,瞬间湿了眼眶,她用力把屹儿抱进怀里,哽咽着说不出话。
第94章 094 你不要走
【第九十四章】
才三岁多的孩子, 其实还不懂生离死别的含义。在屹儿心中,怕是还不知道,他永远见不到他娘亲了吧。
孟羽凝用力抱着小小的屹儿, 心疼得不行,眼淚顺着臉颊滚落。
一直守在门口的穆樱和穆梨也都紅了眼眶,满眼心疼地看着小殿下。
孟羽凝悄悄抬手擦掉眼淚, 平复了一下情绪, 輕輕拍着屹儿的背, 柔声安慰:“屹儿不哭, 阿凝再做桂花糕好不好,做好多好多。”
屹儿抽抽搭搭地说:“那要多、多放一些花花。”
孟羽凝先抬手擦了擦眼淚, 抱着屹儿起身, 到临窗榻上坐了, 拿帕子给他擦着眼泪:“好, 多放花花,放好多花花。”
屹儿停了哭:“阿凝, 那咱们什么时候做?”
孟羽凝:“咱们现在就去摘花花,摘完就做。”
其实先前她们摘回来的晾幹的也有, 做成桂花蜜的也有, 都还没用完, 可她想给屹儿找点事做, 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屹儿乖巧点着小脑袋:“好,屹儿要自己摘。”
孟羽凝说好,去拿了屹儿的小鞋子来,给他穿好,牵着他的小手往外走。
刚到门口就发现祁璟宴不知何时回来,正静静站在门口, 背光的阴影下,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孟羽凝一愣:“殿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祁璟宴:“有一会儿了。”
孟羽凝便知道,他是把屹儿方才说的话都听了进去,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原剧情里,祁璟宴一行到了岭南的时候,数次历经生死,元气大伤,那时候忙着活下来,他并没有为皇后守孝。
屹儿也是不知道皇后娘娘死了,只是后来回京之前,祁璟宴才同他说清楚兄弟两个来岭南的来龙去脉,也同他说了皇后娘娘的死因。
屹儿离京的时候太小了,几年过去,他对皇后娘娘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可他还是伤心大哭了一场,并发誓要给皇后报仇。
而祁璟宴,对皇后之死一直自责愧疚的,他从头到尾都在刻意回避这件事。
没有守孝,没有送葬,他心中的悲伤一直深深压在心底,从来不曾释放出来。
直到扶持屹儿坐稳朝堂,他才去给皇后守陵,死在了墓前。
虽说现在,事情发生了变化,祁璟宴看着比书上有活人气多了,看着与常人无异,可她就是知道,皇后离世一事在他心里一直都没有过去。
其实她是想劝他面对这个问题,不要再逃避,可她怕打破他和屹儿生活的宁静,一直不敢劝。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孟羽凝开口:“殿下,我和屹儿要去摘桂花,做桂花糕,殿下可要去?”
屹儿歪着小脑袋靠在阿凝肩头,神情蔫蔫的:“哥哥,做糕糕给娘亲。”
祁璟宴沉默片刻,点头说好,随即对着屹儿伸出手:“来,哥哥抱。”
孟羽凝忙把屹儿递过去,祁璟宴伸手接过,屹儿伸手搂住祁璟宴脖子,小臉趴在他肩头:“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看娘亲呀?屹儿想娘亲了?”
祁璟宴没有回答,单手抱着屹儿往前走。
孟羽凝却听得差点又要落泪,招呼穆樱两个去拿竹簸箕,这才跟了上去。
一行人来到后院那两排桂花树那里,祁璟宴抱着屹儿去摘桂花,孟羽凝端着簸箕跟在一旁接着。
兄弟俩摘的很快,不多时,簸箕里就铺满了一层,屹儿伸着小手指着那金灿灿的桂花:“阿凝,这些花花够吗?”
孟羽凝伸手摸摸屹儿的小手,语气温柔:“够了。”
屹儿便拍着小手笑了:“阿凝,那咱们去做糕糕吧。”
孟羽凝小手说好,屹儿便从祁璟宴怀里挣扎着下地,牵着孟羽凝的手,拉着她往回走。
回了燕拂居,一行人直接去了小厨房,孟羽凝把桂花放在桌子上,蹲在地上和屹儿解释说:“屹儿,先前做的桂花是用幹桂花做的,但是这是新鲜的来不及晒干,那咱们就熬成桂花蜜再来做糕糕好不好?”
屹儿点点头:“好,屹儿也来帮忙。”
见祁璟宴也跟了进来,孟羽凝便拿了三个小板凳放在矮桌前,三人围着坐了,仔细挑拣起桂花来。
屹儿时不时问些问题,孟羽凝耐心回答,可祁璟宴却全程都没有说一句话。
等到所有桂花摘掉绿枝,挑拣干净,孟羽凝拿清水洗过,拿白糖加水熬煮一会儿,随后加入蜂蜜,晶莹剔透的桂花蜜熬好了,用瓷碗盛出来放在一边凉着。
屹儿拍着小巴掌:“好看呀。”
孟羽凝笑着说:“咱们待会儿就浇在糕糕上好不好?”
小家伙兴奋地说:“好,那屹儿来浇嗷。”
孟羽凝揉揉他的小脑袋,“好,我们屹儿来浇。”
说完,孟羽凝拿过米粉,又拿了些干桂花,带着兄弟两个做了三蒸屉的桂花糕,上锅去蒸。
两刻钟后,蒸熟了。
祁璟宴帮着孟羽凝一起把桂花糕都拿出来,摆在盘子里放凉,屹儿又拿着小勺子,舀着先前熬好的桂花蜜,一勺一勺淋在了已经撒了一层干桂花的桂花糕上。
等全部忙活完,小家伙已经出了一脑门的汗。
孟羽凝拿出浸湿的帕子给屹儿擦了擦汗,随后三人围坐在小矮桌前,一人吃了一块桂花糕。
随后孟羽凝抱起屹儿:“殿下,我带屹儿去洗个澡,你回去歇一会儿吧。”
祁璟宴却摇头:“你们去吧,我就在这坐一会儿。”
屹儿指着桌上的桂花糕:“那哥哥看着糕糕,不要被老鼠偷吃了嗷,待会儿屹儿还要装起来,给娘亲留着呢。”
祁璟宴沉默片刻,神色如常,微微颔首。
孟羽凝在心里輕輕叹了口气,抱着屹儿去洗澡,等给屹儿洗完,她让屹儿自己在榻上玩一会儿,她自己也快速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裳。
刚准备出门,就见祁璟宴走了进来。
屹儿看他两手空空,急得跳腳:“哥哥,你怎么不看着糕糕。”
说罢,迈着小短腿就往外冲。
祁璟宴却一把拎住他,牵着他的手,“穆云看着呢。”
屹儿放下心来,不再挣扎。
祁璟宴看向孟羽凝,神色前所未有地郑重:“阿凝,我想和屹儿说几句话。”
孟羽凝瞬间明白他要和屹儿说什么,心下一揪,有些担忧地看向屹儿,原本她是覺得祁璟宴要面对皇后之死,把情绪都宣泄出来,可到了屹儿这里,她不忍心了。
可这是他们兄弟俩之间的事,她一个外人,什么话都不好说。
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那我就在外头,有事喊我。”
祁璟宴点头,牵着屹儿去了东厢房。
孟羽凝站在屋门口,静静听着,可祁璟宴说话的声音很低,她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但很快,屹儿带着哭腔的小奶音传来:“哥哥你骗人!”
孟羽凝实在没忍住,轉身进门,站到东次间门口,却还是停下了腳步。
祁璟宴单膝跪在地上,屹儿站在他面前,两只小手紧紧攥成拳头,瞪圆了眼睛盯着祁璟宴,兄弟俩对视着谁都没说话。
好一会儿,屹儿用力推了一下祁璟宴:“哥哥你就是骗人,祖母说,娘亲去天上当仙女了,她会回来看屹儿的。”
“祖母还说,等屹儿和哥哥回宫的时候,娘亲就会回来了!”
孟羽凝双手紧紧抱在一起按在心口,不忍心往下听。
祁璟宴眼眶发紅,伸手摸摸屹儿的小脑袋:“屹儿,娘亲是去了天上,可她,不会再回来了。”
屹儿突然想起那天娘亲让他和云织姑姑出去玩,可后来有人来找,云织姑姑突然抱着他就往回跑。
后来,后来,他就看到娘亲一动不动躺在冷冰冰的地上了……
屹儿静静站了一会儿,突然好想明白了什么,他突然大哭出声,挥着小拳头,抬起小脚,对着祁璟宴拳打脚踢。
“你骗人,你就是骗人,娘亲会回来看屹儿的,娘亲会的!”
“屹儿还要给娘亲带糕糕呢,娘亲会回来吃的!”
听着屹儿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孟羽凝心如刀绞,再也忍不住,轉身蹲在墙边,无声流泪。
祁璟宴任由小男孩对着他宣泄脾气,等他打累了,这才伸手将他紧紧抱进怀里,一手兜着他的后脑勺,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双目赤紅,声音沙哑:“屹儿别怕,哥哥在呢。”
屹儿被祁璟宴抱在怀里,嚎啕大哭,直哭得筋疲力尽,最后才乖乖窝在他怀里,抽抽噎噎。
穆云穆風,穆樱穆梨等人全都跟着不住地抹泪。
许久,屹儿的哭声终于停了,祁璟宴抱着屹儿走出来,“阿凝。”
孟羽凝忙从地上站起,抹了抹眼睛看向祁璟宴:“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祁璟宴:“从京城带来的箱笼里,有两件丧服,你帮我找出来可好?”
他这是要给皇后娘娘守孝了?孟羽凝心中五味杂陈,連連点头:“好,我这就去找。”说罢转身出门去了东厢房翻找。
祁璟宴喊来穆云:“在清客堂给皇后娘娘设个灵位,即刻去办,稍后我便带着屹儿和阿凝去祭拜。”
穆云抱拳应是,转身去办。
一个时辰后,祁璟宴亲手给皇后娘娘刻的牌位摆在了清客堂正厅靠北墙的香案上,香案上摆满了祭品,还有方才他们做的桂花糕。
祁璟宴和屹儿已经换好丧服,孟羽凝也换好了一身白衣,三人在灵位前站成了一排。
祁璟宴撩开袍角,跪了下去,随后看向孟羽凝:“母后,这是阿凝。”
孟羽凝便也跟着跪了下去。皇后娘娘是个好母亲,也是个好皇后,值得她这一跪。
祁璟宴又看向另一侧眼睛通红发着呆的屹儿:“屹儿,给母后跪下。”
屹儿扁了扁小嘴,乖巧地跪了下去。
门外的护卫们身穿黑色夜行衣,齐刷刷跪在了院中,孟金几个连同秋蓮全都跪在最后头。
祁璟宴沉默片刻,接过穆云递过来的酒杯,举在手中,开口道:“母后,不孝子云舟谨以清酒庶馐,祭于您灵前,惟愿母亲在天之灵,含笑安息。”
话音方落,屹儿也举起手中酒杯,一字不差地跟着说了一遍:“娘亲,不孝子屹儿……”
等屹儿说完,祁璟宴把酒洒在面前地上,屹儿照做,随后兄弟俩伏地叩首
屋內屋外所有人,全都跟着兄弟俩对着皇后娘娘的牌位三拜九叩。
屹儿再次哭了起来,不过不是先前那种带着愤怒的哭,而是伤心地小声哭泣。
孟羽凝听得心里难受,跟着一起落泪——
夜深人静,祁璟宴仍留在清客堂未归,孟羽凝独自带着屹儿睡下。
睡到半夜,屹儿忽然从噩梦中惊醒,啼哭不止,声声唤着娘亲。
孟羽凝抱着哄了好久才哄好,可屹儿并未安睡多久,又再度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
孟羽凝抱过来一摸,发现屹儿在发烧,心中一紧。
汤神医去山上采草药去了,此刻不在府上,她赶紧喊了穆樱来,让她找人出府去请大夫。
很快,穆云过来:“孟姑娘,可要知会殿下?”
孟羽凝:“殿下人在哪?”
穆云:“在灵位前跪着呢,属下们劝了两句,他不听,属下们也不敢再劝。”
孟羽凝想了想,摇头说:“让他跪一会儿吧,他心里能好受一些。”
穆云:“属下听您的,那属下先回去守着殿下,穆江和穆山都在外头,有事您就吩咐他们,穆山骑了快马去了城中请大夫,很快就会回来。”
孟羽凝点头:“去吧。”
孟羽凝抱着烧得小脸通红的屹儿,心中焦急如焚。想着从府里到城中还要很久,她又让孟金去把秋蓮喊了来,让她先给看看。
秋蓮一路小跑赶来,先是仔细为屹儿诊脉,又轻轻查看了他的舌苔,而后恭敬回话:“回姑娘的话,小殿下这是悲恸过度、急火攻心引发的发熱,奴婢虽也知道几个方子,可小殿下身份尊贵,奴婢实在不敢擅自用药。”
知道她的顾虑,孟羽凝也不强求,让她用温水浸湿了两个巾帕来,给屹儿擦着脖子,手肘,膝弯,先给他降温。
约么两刻钟过去,穆風架着一个双腿发软的大夫来了,孟羽凝连忙将屹儿安顿在床上,客气地请大夫上前查看。
大夫气息未定便坐在床畔,仔细为屹儿诊脉、问症,最终结论与秋莲一致。
悲耗正气,邪乘虚入,乃作大熱。
所幸穆風请人时已准确说明了症状,大夫提前带了对症的成药,他很快给开了药:“此药用以退热,每服一丸,日三服,一日最多不可超过四回。”
孟羽凝接过药瓶,先递予秋莲验看。
秋莲小心掰开一丸,仔细查验后又尝了一小块,虽未覺异常,但事关小殿下安危,她仍不敢轻易断言这药是否万全。
见她面露难色,孟羽凝转头看向穆风,“请这位大夫亲自试药。”
穆风当即倒出五粒药丸,递至大夫面前,语气恭敬却不容推拒:“有劳大夫先行试服。”
那大夫闻言一怔,却也没多犹豫,接过那五粒药丸便仰头尽数吞下。
众人静候片刻,见大夫神色如常,一旁的秋莲也并无异状,孟羽凝这才心下稍安。她取来温水,小心地将一粒药给屹儿喂了下去。
药效发作很快,不过两刻钟,屹儿的高热就退了下来,身上舒坦了,加之药物中有安神的成分,屹儿很快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孟羽凝心中高悬的巨石终于落地,她缓声吩咐孟金:“去结清诊金,另赏大夫五两银子,只是劳烦大夫今夜要留在府中暂住。”
一直提心吊胆的大夫顿时松了口气,赶忙躬身作揖,连声道谢。孟金领着他下去领取酬劳。
孟羽凝又在榻边陪了屹儿一会儿,见祁璟宴迟迟未归,便吩咐穆梨、孟金与秋莲好好守着小殿下。自己则带着穆樱出了门,准备去清客堂找祁璟宴。
到了院中,穆江穆山还有穆风都围上来,打听小殿下如何,孟羽凝如实告知,几人这才放下心来。
听闻她要去清客堂,穆江随行,穆山和穆风就在院中守着——
孟羽凝推开清客堂的正门,就见昏暗的烛火下,祁璟宴仍旧直挺挺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背影孤独萧瑟。
孟羽凝心头发酸,轻声开口:“殿下?”
祁璟宴闻声转过头来,双眼赤红,神思恍惚,整个人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他望着她,声音沙哑:“阿凝,你来了。”
孟羽凝见他这副模样,心头一紧,快步上前扶住他几乎倾颓的身形,柔声劝慰:“殿下,节哀。”
祁璟宴仍跪在原地,仰着头看着她,浑身控制不住地轻颤,低声喃喃:“阿凝,太冷了。”
孟羽凝以为他也发烧,忙伸手就去摸他额头,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她纳闷,“殿下,你是不是跪久了,怎么会冷?”
虽说已经入秋,可秋老虎刚刚上来,岭南的秋天哪里会冷。
祁璟宴没有回答,却忽然伸手环住她的腰,将整张脸深深埋进她衣间,他声音闷哑,带着一种恍惚的颤意:“阿凝,雪地里,太冷了。”
孟羽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话语弄得一怔,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她只觉脊背窜起一丝寒意。
但她不敢问出口,只是用力回抱着他,声音放得极柔:“殿下,我们回去,好不好?泡个热汤,盖好锦被,便不会冷了。”
可祁璟宴仿佛陷在另一个世界里,浑身颤抖,牙关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他只是更紧地抱住她,一遍遍喃喃低语:“阿凝,我好冷,你别走,别走。”
孟羽凝只能将他搂得更紧了些,语气愈发温柔地哄着:“好,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祁璟宴不再说话,两只手臂用力箍着她的腰,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腰勒断。
孟羽凝被勒得生疼,回手去掰他的手,却摸到一片冰冷湿润,触感不对,她忙抬手来看,就见手上一片猩红。
她心中大骇,猛地扯过祁璟宴的左手,只见他苍白的手腕上赫然横着几道崭新的伤口,血珠正不断从裂开的皮肉间渗出,缓缓向下蜿蜒。
那一刹那,她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既心疼,又怒火中烧,她用力把祁璟宴的脸捧起来,“殿下,这手是你自己割的?”
祁璟宴眼神涣散,目光空洞地望着她,仿佛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孟羽凝见他这般模样,心中酸楚,她沉默一瞬,抬手就抽了他一巴掌,咬牙道:“祁璟宴,你给我醒醒。”
第95章 095 深陷梦魇
【第九十五章】
“啪”的一声脆响, 这一巴掌力道不足但却很是凌厉,门口侍立的穆云等人俱是一怔,竟一时都愣在了原地, 不知所措。
祁璟宴被这一巴掌打得微微偏过头去,他恍惚的眼神却渐渐凝聚起来,仿佛魂魄终于归位。
他凝视着眼前的人, 好一会儿, 似才辨认出来, 开口时声音沙哑破碎, “阿凝,你来了。”
这话他方才似乎已经说过一遍, 此刻却又喃喃重复, 像是确认, 又像是夢呓。
孟羽凝心头一揪, 酸涩难言。她轻轻点头,柔声道:“我来了, 殿下。”
说着便俯身去扶他,双手穿过他腋下, 试图将他架起, 可试了两次都没能成功, “殿下, 你也使些力气。”
“好。”祁璟宴低低應了一声,双手按在她单薄的肩上,借着她那一点支撑,想要起身。
奈何双膝跪得久了,早已血脉不通,麻木得如同不属于自己一般, 他才刚一用力,便覺天旋地轉,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歪倒。
孟羽凝驚呼一声,拼尽全力想要稳住身形,可他又高又重,她哪里支撑得住?
两人頓时一同摔了下去,电光火石间,祁璟宴翻身仰倒,自己垫在了下方。
“砰”的一声闷响,他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而她则整个人跌入他怀中。
门外的穆江见状脸色骤变,抬脚就要冲入室內。穆云却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硬是将他拖开几步。
“莫要进去,”穆云压低了声音,目光复杂地瞥了眼室內,“讓殿下自己缓一缓。”
穆江指着门内:“可是,殿下摔了。”
穆云:“孟姑娘在呢,有事会喊我们的。”
孟羽凝被祁璟宴护着,倒是没摔疼,可她听到了方才那声闷响,心口一紧,慌忙撑起身子,急切地打量着他:“怎么样,可摔伤了?”
祁璟宴眉峰微蹙,却搖了搖头:“不曾。”
孟羽凝不放心,又伸手去摸他两条小腿:“腿呢,方才跪了那么久,又摔了这一下,可有伤到?”
祁璟宴双手撑地,缓缓坐起身来,再次摇头:“只是麻了,不碍事。”
他抬眼对上她满是憂色的眸子,声音不覺放柔了几分,“阿凝不必憂心,稍待片刻便好。”
孟羽凝仔细抚过他两条小腿,确认骨头无碍,又见他神色如常,并无痛楚之色,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力道适中地给他捏着膝盖和小腿。
祁璟宴默然不语,只垂眸凝视着身旁这个为他按腿的姑娘。
她低垂着眼睫,神情专注,几缕青丝自额边滑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静静看着,久久失神。
孟羽凝揉捏了好一阵,直到手腕发酸,这才抬头问他:“现在可好些了?试试能不能动。”
祁璟宴蓦地回神,依言缓缓屈伸双腿,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好多了,有劳阿凝。”
“好,那咱们回去。”孟羽凝抱住他的手臂,用力往起拽,这回祁璟宴站了起来,试着往前走了两步。
“当”的一声,有东西被他踢从脚下踢了出来。
孟羽凝低头去看,竟然是一把匕首。
祁璟宴面色一僵,弯腰就要去捡。
孟羽凝却比他更快,抢先一步将匕首捞在手中,随后举到他面前,目光不善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祁璟宴喉结微动,不动声色地将左手手腕往袖中缩了缩。
见他一脸心虚遮掩的模样,孟羽凝气不打一出来,她冷冷剜了他一眼,也不多言,掏出帕子把匕首包好,紧紧攥在手心,随即轉身就走。
行至院中,穆櫻快步跟上。
孟羽凝脚步未停,低声吩咐:“你先回去,讓穆风他们备好热水,殿下要沐浴。再灌几个汤婆子,温着就好,不要太烫。”
她頓了顿,又添一句,“将金疮藥和细棉布送至东次间。”
穆櫻毫不迟疑,抱拳领命:“是!”旋即轉身疾步离去。
祁璟宴拖着仍有些麻木的腿,一瘸一拐地默默跟在孟羽凝身后。
穆云和穆江见状,立刻快步上前,想要搀扶。
祁璟宴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两人对视一眼,不敢违逆,只得默默跟在几步之后。
一行四人沉默地回到燕拂居,孟羽凝径直回了内室,轻手轻脚地走到床榻边,俯身探看熟睡中的屹儿,见屹儿睡得安稳,也并未再发烧,放下心来。
祁璟宴一直安静地跟在她身后,直到看见她细致检查屹儿的额头,又低声询问了守在一旁的穆梨和秋莲几句,他才知道,屹儿发烧了,且已经看过了大夫。
他面露愧疚,他上前半步,声音低沉沙哑:“阿凝,对不住,我不知屹儿病了。”
孟羽凝细心地为屹儿掖好薄被,盖住小肚子,闻言站起身,声音压得低低的:“大夫和秋莲都说了,屹儿这是伤心过度,引得病邪入了体。已经服过藥,现下烧也退了。”
她顿了顿,又道,“大夫我也没让回去,让他在府中客院歇下了,若夜里再有反复,随时可喊他来。”
“好。”祁璟宴低應一声,目光扫过阿凝眉宇间的疲倦之色,又落在屹儿微红的小脸上,心头像是被什么攥紧了,愧疚更甚。
他静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想看看屹儿。”
孟羽凝便起身,将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祁璟宴缓缓坐下,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探了探屹儿的额头,感受到那正常的温凉,小心翼翼地握住屹儿的小手,就这般静静守在榻前,静默不语。
孟羽凝立在一旁,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他垂下的左袖上,只见那白色的袖腕处,竟隐隐渗出一片刺目的红。
她担心他的伤,压低声音道:“殿下,你跟我过来。”
祁璟宴依言起身,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走进了东次间。
孟羽凝指着窗边的椅子:“坐下。”
祁璟宴顺从地坐下,孟羽凝拿过他左手,祁璟宴下意识地想将手缩回袖中,孟羽凝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便没敢再动。
孟羽凝把他袖子掀上去,仔细检查他的伤口,那几道虽不算太深,却仍看得她心头一颤。
她转身就往外走:“我叫人去請大夫来。”
祁璟宴急忙用右手拉住她的衣袖:“不必兴师动众,伤口不深,并未伤及筋脉,阿凝不必忧心。”
孟羽凝凝眸看他,见他神色坚持,只得作罢。
孟羽凝瞪了他一眼,取过穆樱早已备好的金疮藥,将药粉细细洒在他的伤口上,随后又拿起洁净的细棉布,动作轻柔却利落地为他包扎,最后在腕间打下一个整齐的结。
孟羽凝将金疮药与剩余的细棉布收好,退开一步,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先去沐浴更衣,当心伤口,莫要沾了水。”
祁璟宴此刻异常乖顺,低声道了句“好”,便依言起身,仍旧一瘸一拐地慢慢地朝净房挪去。
望着他的背影,孟羽凝到底还是不放心,转身出了房门,对候在外间的穆云低声说:“殿下去沐浴了,他手上有伤,腿脚也还不利索,你进去照應些。”
“是,属下明白。”穆云抱拳领命,立刻快步走向净房。
孟羽凝回了卧房,见穆樱、穆梨、孟金和秋莲几人仍围在床边守着屹儿,便放轻了声音道:“时辰不早了,这里有我,你们都先回去歇息吧。若有事,我再唤你们。”
穆樱提议:“姑娘,不如让属下几人就歇在西厢房的南间?离得近,您若有吩咐,唤一声也方便。”
孟羽凝看了看床上睡得正沉的屹儿,心中也确实担忧夜间再有反复,于是点头应允:“也好。那你们便去西厢安置,不必都挤在南间,北间的榻上也能睡人。”
穆樱立刻道:“那属下就睡在北间榻上,这边若有动静,属下也能及时听见。”
安排妥当后,几人依言退下,都去了西厢房歇息。
室内重归宁静,只余烛火偶尔爆出一丝轻响。
孟羽凝脱鞋上床,挨着屹儿躺下去,身体一挨着床,她才察觉到一身的疲惫。
她将屹儿揽进怀里,低低叹了口气,合上眼歇息。
未过多久,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她睁开眼,就见祁璟宴已沐浴完毕,换了一身素白寝衣,墨发微湿,自净房走出。
见她望来,他下意识地举起包扎好的左手,低声道:“都是干的,未曾沾水。”
孟羽凝撑起身子,朝他微微招手:“过来躺下吧。”
祁璟宴便依言缓步走到床边,脱鞋上床,在屹儿身边小心躺了下来。
孟羽凝探身从床尾取来那三个温热的汤婆子,仔细地安置在他身边,一个贴在他左膝外侧,一个依在右膝旁,最后那个则塞到他脚底,让他轻轻踩着。
“今日在那冰凉的地砖上跪了那样久,”她一边整理一边低语,“得好生捂一捂,免得寒邪入骨,日后落下风湿的毛病。”
随后又拿来屹儿的一个小薄被,盖在他两条小腿上:“这腿才刚好没多久,也不能大意。”
祁璟宴始终安静地看着她为他忙碌的身影,目光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终于安置妥当,重新躺下,他才极轻地开口,嗓音低沉:“阿凝,谢谢你。”
孟羽凝没有应声,只是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然累极。
祁璟宴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再次响起,“阿凝,对不起。”
孟羽凝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冷着脸回道:“殿下未曾对不起我。殿下这般自伤,对不起的,是你自己,是皇后娘娘在天之灵,是宫中日夜为您忧心的太后娘娘,还有离不开哥哥的屹儿。”
“下回,殿下行事之前,还請先想一想,她们若知晓了,该何等难过,何等伤心。”
祁璟宴在那清亮却带着责备的目光下沉默了良久,才艰涩地开口:“先前,我只是……”
只是魂游天外,夢境与现实纠缠在一处,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一时觉得,他这般罪孽深重之人,不配苟活于世,合该了断才是。
可转念又想,血海深仇未报,屹儿尚且年幼,还未长大成人,他还不能死。
还有阿凝,他舍不得阿凝。
当时好像有两个他,在疯狂撕扯。
痛苦难以自持,这才取了随身匕首,在腕上划了几下,原是想藉着痛楚让自己清醒过来。
可不知为何,非但未能清醒,反而彻底坠入夢境深处,仿佛被冰雪困住,只觉周身冰冷刺骨,浑身战栗。
就在那时,他看见阿凝提着一盏孤灯,出现在漫天风雪之中。
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温暖的光,是那么温暖,他不由自主地抱住她,想着,即便就此死去,若能得她相伴,亦是幸事。
直到,阿凝那一巴掌落下,他才真正从那片混沌冰寒中挣脱出来。
他才知,又是一场梦魇。
他知道的,唯有有阿凝在的地方,才是真实的。
可这些近乎怪力乱神的东西,他无法对阿凝细说,他怕吓着她。
祁璟宴最终只是低声道:“阿凝,我知错了,往后,断不会再如此。”
孟羽凝等了一会儿,只等来这一句,瞬间想起他说的那句“雪地里,太冷了”,她心头一紧,没敢再深问下去。
她只隔着熟睡的屹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语气放缓了些:“殿下,歇息吧。今夜就不熄灯了,我得留意着屹儿。”
祁璟宴的声音温和:“好,阿凝你安心睡,我来守着屹儿。”
孟羽凝摇了摇头,倦意袭来,打了个哈欠:“无妨,我们都睡吧。大夫说了,这药能管三四个时辰,屹儿应能安睡到天明。”
祁璟宴便不再多言,只低应一声:“好。”
两人各自合眼歇息。
孟羽凝身心疲惫,不多时,便睡了过去。夜间她驚醒数次,总是下意识地便去探屹儿的额头,触手一片温凉,并未再起高热。
她本以为屹儿晚上会做噩梦,兴许是药中安神的成分起了作用,屹儿一整夜都睡得格外安稳。
如此反复确认了几次后,她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地,最后一次阖眼时,总算安心睡了过去。
不知睡到几更天,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咯咯”声响。
孟羽凝骤然惊醒,心下一紧,慌忙坐起身,先是去看屹儿,见屹儿呼吸平稳,睡得正沉,她略松了口气,这才循声看向另一侧的祁璟宴。
就见他在睡梦中竟浑身微微发颤,牙关紧咬,那冷颤的模样,与先前在清客堂时如出一辙。
她心下焦急,连忙轻手轻脚地将屹儿挪到床榻里侧,自己则跪坐到祁璟宴身边,轻轻推着他的肩膀,低声唤道:“祁璟宴,醒醒,快醒醒。”
连推带唤,他才猛地睁开双眼,眼神初时涣散惊惶,定了好一会儿神,目光才聚焦在她脸上。
下一瞬,他忽然伸手,一把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令她窒息。
“阿凝…”他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未散的惊悸,“别走…”
孟羽凝的下巴猝不及防地撞在他的肩头,疼得她闷哼一声,却知他深陷梦魇,并未计较。
他只是不管不顾地紧拥着她,一遍遍地在她耳边呢喃,声音里透着她从未听过的脆弱:“别走,阿凝,别离开,我好冷,别走……”
孟羽凝艰难地腾出一只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像哄屹儿一般软声哄着:“放心,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也不知抱了多久,直到孟羽凝感觉自己的腰都快被他勒麻了,他紧绷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再度沉沉睡去,环抱她的手臂也终于松了些许。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沉重的胳膊挪开,长长舒了一口气,实在是累极了,懒得再挪动位置,便就势躺在了他与屹儿中间的空隙里,重新闭上眼,转瞬间沉沉睡去。
第96章 096 当然算数
【第九十六章】
夜静更深, 万籁俱寂。
孟羽凝侧卧在里侧,呼吸匀长,面容恬静, 早已沉入黑甜梦乡。
她浑然不知,身侧的祁璟宴在她呼吸平稳后,缓缓睁开了眼。
那眼底竟无半分睡意, 只余一片沉沉的痛苦之色。
他偏头, 静静凝视她片刻, 动作极轻极缓地抬起她搭在枕边的手, 他牵引着那只温热柔软的手,轻轻覆上自己的雙眼。
然而就在眼睛被她掌心覆盖的那一刹那, 一直强自压抑的情绪, 如同找到了决堤之口, 泪水再难抑制, 汹涌而出,顷刻间浸湿了她的掌心, 顺着她的指缝悄然滑落,沾湿了他的鬓角, 落在了枕头上。
他紧咬着牙关, 喉结剧烈滚动, 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唯有肩背和胸膛微不可察地颤动, 像只困于绝境,独自舔舐伤口的孤兽,在无声地悲鸣……——
次日,孟羽凝睁开眼,窗外天光已经大亮,身侧的祁璟宴早已不在床上。
她撑起身体, 伸手探向身旁的屹儿,掌心触及屹儿温热的额头,感受那平稳的呼吸,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屹儿好了。
她心头轻松,挨着屹儿躺好,搂着他赖了会儿床。
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等彻底清醒,她才起身,去了净房洗漱,特意换上一身素白色的衣裳,收拾妥当,走出门去。
就见穆樱等人皆是一身喪服,肃然而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悲戚。
孟羽凝抬手,免了她们的行礼问安,缓步走至桌边坐下,就见桌上已摆好了几样清淡早膳。
她轻声问道:“殿下呢?”
穆樱垂首,恭敬回道:“回姑娘的话,殿下一早便去清客堂了,吩咐奴婢们不必打扰您安睡。”
孟羽凝盛了一碗红枣小米粥,又问:“殿下走前,可曾用过早飯?”
穆樱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回姑娘,殿下只说没有胃口,属下斗胆劝了一句,殿下也未理会,径直往清客堂去了。”
孟羽凝闻言,眉头不禁微微蹙起。
昨儿晚飯他就什么都没吃,怕是饿过头了,要是今天再不吃,怕要饿坏。
她親手拣了几样清淡可口的早点,放在食盒里,递给穆樱:“你送去给殿下,就说是我的意思,請他务必用一些。”
穆樱恭敬应下,提起食盒,转身欲走。
孟羽凝想了想,又出声喊住她:“算了,还是等我吃完,親自去一趟吧。”
祁璟宴这人看着好说话,可有时候十分固执,他要是还不肯吃的话,穆樱怕是也不敢再劝,她得亲自盯着他才行。
穆樱闻言,立即折返,将食盒轻轻放回桌案原处,隨即垂手静立一旁,默默等候。
孟羽凝就着一碗小醬菜吃了一碗小米粥,又吃了一个菜包,外加一个雞蛋,吃饱喝足撂下筷子,拿帕子擦了嘴,又喝了一杯茶,这才起身。
她轻声吩咐道:“穆樱隨我同去。秋莲,孟金,穆梨,你们几人留下好生守着小殿下。若他醒了,便告诉他我片刻即回。”
几人齐声应下。
孟羽凝抬腳往外走,穆樱提着食盒赶上。
一路上,就见府中护卫皆已换上素麻喪服,一片缟素肃穆之气。
孟羽凝轻声询问道:“这是穆云安排的?”
穆樱低声回话:“是。昨日殿下下令为皇后娘娘守孝,穆云便即刻差人出府采买丧服。今晨送至,众人便统一更换了。穆云也已派人给山中弟兄们送了过去。”
孟羽凝微微颔首,缓声道:“合該如此。”
两人说话间,已行至清客堂外。
穆云正守在廊下,见她前来,立刻拱手行礼:“孟姑娘。”
孟羽凝微微颔首,问道:“殿下可在里面?”
穆云低声回:“殿下正在书房中。”
孟羽凝轻声道了句“好”,伸手从穆樱手中接过食盒,独自迈步而入。
经过正堂时,她望见皇后娘娘的灵牌静立案上,便停下腳步,敛衣正容,恭敬地鞠了一躬,方才转身走向西侧书房。
推门而入,就见祁璟宴一身素白孝服坐于书案之后,正垂首写着什么。
听闻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面容雖平静,眼下却带着淡淡青影,唯有一雙眸子依旧沉静,轻声道:“阿凝,你来了。”
孟羽凝提起手中食盒,温声道:“我来给你送些早饭。”
孟羽凝准备了一大堆说辞,打算劝他吃饭,可出乎她的意料,祁璟宴并未推拒,只微微颔首,語气平和:“有劳阿凝,稍待片刻便可。”
“不着急的。”孟羽凝轻声应着,朝前走近几步,这才瞥见他方才伏案并非书写,竟是在作画。
她心生好奇,抬眼望去,但因隔着一段距离,并未看清画上内容。
祁璟宴却已搁下笔,取过一张素纸轻掩在未完成的画作上,随即起身,快步从书案后绕出,伸手接过她提着的食盒,温声问道:“阿凝可用过了?不如我们到隔壁厅中去坐可好?”
见他有意遮掩,不欲与外人看,孟羽凝移开视线,微微笑着答:“我吃过了。”
二人一同移步至待客厅,在桌前坐下。
孟羽凝将食盒中的早点一一取出,轻声细語地为他布菜:“这小米粥最是温补养胃,殿下用一碗罢。这小醬瓜是我前几日刚腌的,清脆开胃,正好佐粥。”
她又将一枚白水煮蛋和一碟素包推至他面前:“雞蛋应当不犯忌讳,殿下也吃一个。这包子是香菇青菜馅的,全是素净的,殿下也可吃。”
祁璟宴颔首应“好”,依言端起粥碗,又夹了几片酱瓜,安静地低头用了起来。
孟羽凝安静地坐在他身侧,手肘支在桌沿上,双手托着腮,目光静静地落在祁璟宴臉上,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用膳。
雖只隔了一日,他也只是少吃了一顿晚膳,可孟羽凝却觉得他臉颊似乎清减了几分,下颌的线条也愈发清晰硬朗了。
她盯着他的脸,不禁想起昨夜,他在灵牌前,在榻间,浑身微微颤抖,紧紧拥着她,一遍遍呢喃“雪地里好冷”的模样。
原书之中,关于祁璟宴在雪地里的场景,除却在皇后陵墓前独自殒身的那一幕,再没有其他地方提到过。
如果他说的是那件事,那难道,他曾活过一回?
可不应該啊,若他真经历过一世,又怎会仍陷于这般算计,落到此等境地。
又或者,他并非重生,只是一场预知般的梦境?
但这梦,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为何他梦中见得到风雪凄寒,却未见自身祸劫将至?为何未能未雨绸缪,提前避开?
孟羽凝心头蓦地一动,不由想起那锅毒倒官兵的毒芹汤,还有他们避至山中的事。
她脑中灵光一现,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发生的变化,难道他是从那时候开始做的梦?
她心中有犹如百爪挠心,恨不得立时问个明白,他究竟是重活一世,还是只是预知之梦?可话至唇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寻常人怎么会知道这些?若她贸然开口,说不好什么都问不到,反倒惹他生疑,再把自己给卖了,那就惨了。
问题是,这男人还记不记得昨夜曾在她面前说的那些话啊,若他想起,会不会杀她灭口?
此念刚起,她便迅速摇头暗自否定。
若说初时相识,她尚且畏惧祁璟宴或因种种缘由对她起杀心。可两人朝夕相伴至今,她心底已生出一种莫名的确信,他不会伤她。
没有缘由,也说不出道理,可她就是如此认定。或许,这便算是女人的直觉罢。
祁璟宴心口仍堵得发沉,一碗小米粥下肚,便已吃不下了。可念及阿凝方才的特意叮嘱,他终是伸手取过那枚水煮蛋,在桌沿轻轻一磕,细致地剥起壳来。
孟羽凝被那声响动惊醒,蓦地回神,抬眼见他正安静剥蛋,不由轻声问道:“殿下可要再添些粥?”
祁璟动作未停,只微微摇头,声音温柔:“不必了。”
孟羽凝虽未曾体会过母女深情,但想起奶奶离世时,自己也曾悲恸难抑,食不下咽,短短数日,便消瘦了十余斤。感同身受之下,她更能理解祁璟宴此时此刻的心境。
她伸出手去,在他胳膊上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柔声道:“殿下既已吃了粥,若实在吃不下这蛋,就不必勉强了。”
祁璟宴看着手里剥好的鸡蛋,沉默片刻,低声道:“要不,阿凝帮我吃了蛋黄吧?”
孟羽凝毫不犹豫地点头应道:“好,我帮你。”
祁璟宴便把蛋青掰下来一半放进嘴里,随后把剩下的那半鸡蛋送到孟羽凝嘴边,孟羽凝就着他的手把蛋黄咬走,祁璟宴才把剩下那半蛋清吃了。
等两人吃完,又喝了一杯茶,孟羽凝便默默把桌上的碗筷收回食盒,随后起身:“殿下,那我就回去了,免得屹儿醒来看不到我该哭了。晌午你要是不想回去,就差人送信回去,我给你送饭来。”
祁璟宴点头应道:“好。”
孟羽凝又柔声叮嘱:“也别一直忙着,若是累了倦了,便去榻上歇一会儿。”
祁璟宴再次点头,语气温顺:“好,我记下了。”
孟羽凝见他这般听话,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刚走到门口,就听祁璟宴喊她:“阿凝。”
孟羽凝停住脚步,转过身去:“怎么了?”
祁璟宴静望她片刻,方低声问道:“昨夜阿凝所说的话,可还作数?”
孟羽凝心想她说过那么多话,他到底说的是那一句啊。
她本想问问他,可看着他那双殷切期盼的眼睛,她没敢问,怕伤了他此刻脆弱的心。
她仔细回想,自己无非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于是便郑重点头:“当然作数的。”
说完便见祁璟宴唇角轻轻扬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中似有微光亮起,温声道:“好。”
第97章 097 长长久久
【第九十七章】
见他唇角微扬, 孟羽凝心头却微微发酸。
她一直觉得,屹儿那么小就失去娘亲,实在可怜。
可祁璟宴呢?他何尝不苦?他不仅没了娘, 更一直困在自责与愧疚之中,如缚荆棘,不得解脱。
但如今, 他终于肯坦然正视皇后的离去, 率领众人为她守孝, 压抑许久的悲恸得以宣泄, 或许这回,他不会再那样早早求死了吧。
她站在那里, 静静地看着他, 目光溫柔如水。
祁璟宴心头微动, 缓步走近, 声音溫和:“怎么了?”
他唇边带着笑意,可周身却笼着一层看得见的哀伤, 微红的双目,眼底的乌青, 衬得他整个人如同琉璃, 仿佛一碰即碎。
孟羽凝没有立即答话, 只将手中食盒递给门口等待的穆櫻, 而后轉过身,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声音柔軟:“殿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祁璟宴微微颔首,轻声应道:“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见他又是这般乖顺的应着她说的话, 孟羽凝忍不住心头发軟,一时没控制住自己,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了他。
突然落入一个溫暖柔软的怀抱,祁璟宴蓦地一怔。
他指尖微颤,正欲抬手回抱,她却已在他背上轻拍两下,说了声“走了”,便松开他,轉身潇洒离去。
他双臂悬在半空,怔怔望着那道越走越远的白色身影。
院中阳光正好,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光晕,翩然若仙,不似凡人。
他不自觉地向前迈出几步,从檐下阴影,走入一片明烈的阳光之中。
秋日早晨的阳光,刺目却不灼人,却照得人周身暖融融。
他蜷了蜷微凉的指尖,在院中站了许久,这才转身回了书房。
他行至紫檀木桌案前,伸手将上面盖着的那张纸拿开,一幅即将画完的画作映入眼帘。
漫天飞雪无声落下,天地一片素白。
一名男子孤零零跪在一座陵墓前,身披玄黑大氅,身影凝寂如碑,肩头已积了厚厚一层雪,仿佛已在此跪了千年万年。
风雪掠过他的臉颊,他却恍若未觉,只怔然望着前方。
数步之外,一女子踏雪而来。
她身裹红色大氅,手中提一盏橘黄色的圆形花草灯,灯影轻轻摇晃。
那一抹炽烈的红,那一点温柔的黄,像是倏然绽开的火焰,蓦然撕裂这冰封雪裹的天地……——
孟羽凝刚到燕拂居,就见孟珠正守在门口焦急地张望,见她出现,忙小跑着迎上来:“姑娘,小殿下醒了,正找您呢。”
“这么快就醒了。”孟羽凝有些意外,提着裙擺小碎步快走,赶回了正屋。
一进卧房的门,就见小小的屹儿穿着一身白色寝衣,正乖乖坐着床头,向门口张望,见到她来,小家伙扁了扁嘴,伸出胳膊:“阿凝,你去哪里了,屹儿想阿凝了。”
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委屈巴巴的小模样,看得孟羽凝的心都要化了。
她几个快步跑过去,一把将屹儿抱进怀里,轻轻晃着,声音温柔得都能掐出水来:“屹儿乖,阿凝去给哥哥送早饭了。”
屹儿两只小手緊緊搂着阿凝的脖子,小臉在她肩膀上蹭了蹭,乖巧“嗯”了一声,又问:“哥哥吃了饭饭吗?”
小家伙昨儿哭的太久,加上晚上发烧,嗓子都还有些哑,人也蔫蔫的,可却还惦记着哥哥吃没吃饭。
孟羽凝心头发疼,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哥哥吃了饭饭,吃了一碗粥,还吃了一个鸡蛋呢。”
屹儿点点小脑袋,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说道:“那就好。”
孟羽凝温声问:“咱们也去吃饭饭好吗?”
屹儿乖巧道:“好。”
孟羽凝便抱着屹儿去了净房,穆梨她们则赶紧出去准备早饭。
不多时,孟羽凝抱着屹儿出来,给他换上了那身素白孝服,随即牽着他出门,到了院中凉亭下。
见屹儿没什么精神,胃口也不好,孟羽凝为了哄他多吃些,自己也跟着吃了几口。
两人吃完,孟羽凝牽着屹儿的小手,温声问他:“屹儿,你想去花园走走吗?”
孩子心情不好,在外头逛逛,总好过在屋里闷着。
屹儿却摇摇头:“阿凝,屹儿今天还没有练劍呢。”
孟羽凝蹲在小家伙面前,伸手环住他:“屹儿昨晚生病了,今儿咱们休息,等好了再练。”
可屹儿却再次摇了摇头:“哥哥跟屹儿说过,习武之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见小小的屹儿神色无比郑重地坚持着,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孟羽凝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却也不再劝,只点头说:“好,那阿凝陪着屹儿。”
屹儿说好,自己跑去西厢房把自己的小木剑拿了出来,随后站到院中,和往日一般,一招一式慢慢比划起来……
院内寂静无声,只有小屹儿练劍的呼和声。
孟羽凝看着那还没有她腿高的小娃娃绷着小脸在那格外认真地练剑,再没了往日的俏皮,她心头一酸,眼泪刷一下就落了下来。
一旁的穆樱几人也都看得眼眶发红。
孟羽凝怕屹儿看到,忙侧过身去,抬手擦了擦眼泪,深呼吸两口,快速调整好情绪,这才转回身去,静静看着屹儿。
虽没有祁璟宴监督,屹儿却练得比往日格外认真,把那套剑法练完几遍,还去蹲了会儿马步,这才把剑送回西厢房,走到阿凝面前,靠在她腿上。
孟羽凝拿帕子仔细给屹儿擦了额头的汗,又换了一条帕子把他后背的汗擦干,又垫了一条巾帕进去,这才将小娃娃抱进怀里,柔声问:“屹儿可累,要不要回屋歇歇?哥哥说了,这几日不用上课。”
屹儿小脑袋歪在她肩膀上,小声说:“阿凝,我想去看看娘亲。”
孟羽凝一愣,随即在屹儿小脸上亲了亲,这才轻声说:“好,阿凝陪你去。”
她抱着屹儿起身往外走,穆櫻等人赶紧跟上,不多时,一行人到了清客堂。
到了正堂门口,孟羽凝牵着屹儿进屋,其他人留在门外候着。
祁璟宴听到动静,从书房里走出来。
孟羽凝看了眼屹儿,又看了眼皇后的牌位,祁璟宴领会,微微颔首,对着屹儿伸出手:“屹儿过来。”
孟羽凝松开屹儿的小手,轻轻推了推他:“哥哥在喊呢。”
屹儿便啪嗒啪嗒走过去,抓住哥哥的手。
一大一小手牵手走到皇后的牌位前,齐齐掀开袍角,跪了下去。
屹儿正准备磕头,祁璟宴却回头,对着后头站着的孟羽凝伸出手:“阿凝,来,给母后磕个头,上炷香。”
孟羽凝忙应:“好。”
皇后娘娘是祁璟宴和屹儿的母亲,那就也是她的长辈,她祭拜一下应该的。
她快步走过去,挨着祁璟宴另一侧跪了,跟着兄弟俩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
随后三人起身,先后接过穆云递过来的三炷香,又对着牌位拜了拜,这才走上前去。
祁璟宴先把自己那三炷香插入香炉,等孟羽凝也把她手里的香插好,他才抱起屹儿,让他也把香插好。
屹儿放好香,便低头打量案上的桂花糕,见桂花糕都好好的,便伸着小手一指,对着牌位说:“娘亲,这是阿凝做的糕糕,是屹儿放的花花,你要多吃点嗷,等娘亲吃完,屹儿再给娘亲送。”
说完,紧紧盯着朱红色的牌位,似乎在等着回答。
孟羽凝看得不忍,摸摸屹儿的小手,轻轻说:“好,阿凝每天都做桂花糕,屹儿每天都给皇后娘娘送好不好?”
屹儿便看向阿凝,点头说:“好。”
祁璟宴抱着屹儿,问:“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屹儿瑶瑶头:“屹儿好了,哥哥,我们讀书吧。”
祁璟宴:“这几日你可以不讀书。”
屹儿再摇头:“屹儿要读。”
孟羽凝便把屹儿方才在燕拂居自己练武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祁璟宴听完,沉默片刻,微微颔首:“好,那我们就去读书。”
屹儿便伸着小手摸了摸孟羽凝的脸:“阿凝,那屹儿就不陪你回去了。”
“没事,屹儿专心读书,有穆樱她们陪着呢。”孟羽凝微微笑着说,又连声叮嘱:“屹儿要是累了就跟哥哥说,千万别硬撑着。”
屹儿乖乖点头:“屹儿知道了。”
这兄弟俩都是犟种,孟羽凝还是不放心,又叮嘱祁璟宴几句,这才转身出门走了,祁璟宴抱着屹儿站在门口廊下,目送她走出院子,再看不见,这才返回屋内去上课——
岁月如流,转眼就过了中秋,到了重阳。
阖府上下都在给皇后娘娘守孝,中秋节没有庆祝。
重阳节后一日,九月初十,恰好是祁璟宴的生日。
下晌,孟羽凝便亲自下厨做了一碗长壽面,又做了几个素菜。
秋老虎已经过去,一早一晚已经能感受到秋日傍晚该有的一丝丝凉意。
孟羽凝让人把饭菜擺在临窗榻上的桌上,三人围坐在一起,孟羽凝把那一碗长壽面分成三份,一人面前摆了一碗。
她笑着说:“来,吃了这碗长寿面,咱们都要长长久久,健康长寿。”
祁璟宴和屹儿齐声重复:“长长久久,健康长寿。”
随后,三人抱着自己的碗,安安静静吃完了长寿面。
祁璟宴把碗里的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对孟羽凝笑着说:“阿凝,谢谢你。”
孟羽凝又拿过事先煮好的红鸡蛋,在两人额头上各滚了下,“红运当头,圆滿吉祥。”
屹儿弯着眼睛笑了,也拿过一个红鸡蛋,在阿凝头上滚了一下,奶声奶气跟着学:“阿凝也红运当头。”
祁璟宴也拿过一个红鸡蛋,在阿凝头上滚了下,接了下半句:“圆滿吉祥。”
三人都笑了,各自把红鸡蛋在桌上敲了一下,随后剥开吃完。
吃完了红鸡蛋,孟羽凝又给两人碗里加了一些菜,语气不容置疑:“今天必须吃完这些菜。”
这两个月以来,全府上下都在吃素。祁璟宴本来跟孟羽凝说,她和屹儿的饮食照常就好,可小屹儿却坚持要和哥哥一样,孟羽凝便跟着一起吃素。
她都还好,小时候奶奶家没什么钱,也不是每天都有肉吃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吃着自家地里种的菜。
可祁璟宴和屹儿却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尤其是小屹儿,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这一下全都瘦回去了。
她每天变着花样给兄弟俩做各种素菜,可两人的胃口却一直都不怎么好。
今天她特意做了红烧豆腐,素炸茄盒,杂菇煲,还有桂花糯米藕。
两人都十分乖巧地点头,拿起筷子,慢慢把碗里的菜都吃完了。
孟羽凝很满意,对两个人各自夸了几句,便让人把桌子收了。
三人手牵着手在院中散了会儿步消食,随后孟羽凝抱着屹儿去洗澡,等把屹儿放回床上,她和祁璟宴又先后去沐浴更衣。
不多时,三人静静躺在床上。
祁璟宴习惯性拿起扇子就扇风,孟羽凝忙伸手挡住他胳膊:“殿下,秋天来了,晚上本来就有风,你再扇的话,就得把我和屹儿扇跑了。”
屹儿也说:“哥哥,你想把屹儿和阿凝扇跑呀。”
祁璟宴笑着说好,把蒲扇放在床头柜子上,侧身朝里,看着孟羽凝,和她商量:“阿凝,等过了这个年,屹儿就满四岁了,我想着给他单独分个床睡。”
还不等孟羽凝开口,屹儿一下跪坐起来,抬起小巴掌在祁璟宴胳膊上拍了一巴掌,小脸蛋圆鼓鼓,凶道:“不行,要分,哥哥分出去,屹儿和阿凝一起。”
第98章 098 生者如斯
【第九十八章】
见屹儿挡在自己眼前, 祁璟宴反手按着他的小脑门,把他往旁边一扒拉,随后静静看着孟羽凝, 想看她怎么说。
屹儿被他这么一推,顿时四脚朝天倒下去,气得两条小短腿在空中蹬了好几下, 才哼哧哼哧地爬起身, 一头扑进孟羽凝怀里, 声委屈巴巴的告状:“阿凝, 你看哥哥呀!”
孟羽凝瞪了祁璟宴一眼,伸手抱住圆润可愛的小家伙, 温声哄着:“屹儿不气, 哥哥坏, 咱们不跟他玩。”
屹儿摟着阿凝的脖子撒娇:“那阿凝你和屹儿睡, 还是和哥哥睡?”
孟羽凝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当然是和我们家屹儿宝贝一起啦。”
屹儿一听, 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凑上去就在孟羽凝臉上“啵”地亲了一大口, 奶声奶气地说:“屹儿最喜欢阿凝了!”
孟羽凝被亲得哈哈笑, 也在小家伙肉乎乎的小臉蛋上亲了两口, 细声细气道:“阿凝也最喜欢屹儿了。”
屹儿歪着小脑袋瞅了祁璟宴一眼, 小脸上滿是得意之色:“阿凝和屹儿睡,哥哥你自己睡嗷~”
孟羽凝也笑着说:“对对对,殿下自己睡。”
祁璟宴:“……”
屹儿说完,拽着阿凝的衣袖往床里侧挪了挪,随后拱进她怀里,小小声和她说着悄悄话, “阿凝,哥哥不要屹儿,咱们不理他嗷。”
孟羽凝被小家伙一本正经记仇的模样逗得眉眼弯弯,柔声应道:“好,咱们不理他。”
屹儿不放心,又问:“那要是,要是哥哥非要屹儿分床睡呢?”
孟羽凝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温柔:“那阿凝就陪着屹儿一起,让他一个人睡去。”
屹儿顿时眉开眼笑,举起肉乎乎的小巴掌,孟羽凝也很配合地伸手与他击掌,两人对视一眼,嘿嘿笑出了声,人俨然一副“我们是一伙”的架势。
被晾在一旁,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局外人的祁璟宴:“……”
他静默片刻,抬手不轻不重地在屹儿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
屹儿被打得“哎呀”一声,扭过圆滚滚的身子,捂着小屁股,气哼哼问道:“哥哥干嘛打屹儿呀?”
孟羽凝也立刻撑起身来,不滿瞪着他:“是啊,屹儿好好的,又没做错事,你干嘛动手打孩子?”
祁璟宴望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两双圆溜溜、写满无辜的眼睛,脑中不由浮现出一句“慈母多败儿”,轉瞬又被自己的想法逗得险些笑出来。
他强压笑意,无奈地搖了搖头,随即衣袖轻挥,扇熄了烛火,躺回枕上,只淡淡扔下两个字:“睡觉。”
无缘无故打完人,也不给个解释就睡觉,屹儿气得小鼻子一皱,重重“哼”了一声。
孟羽凝也跟着哼了一声,以此支援屹儿。
随后两人極有默契地摟作一团,窸窸窣窣朝床里侧又挪了挪,刻意与祁璟宴拉开一段距离,俨然要与他划清界限。
祁璟宴摇头失笑,合上眼睛。
孟羽凝轻轻拍着屹儿的背,嘴里随意哼着小调。屹儿安心地窝在她怀里,不多时,便哈欠连连,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见他睡熟,孟羽凝才压低声音轻轻唤道:“殿下?”
祁璟宴轉过头来,低声回应:“嗯?”
孟羽凝悄声问:“殿下真打算让屹儿分床睡吗?”
祁璟宴侧过身来,面对孟羽凝,低声说:“过了年,屹儿也四歲了,不小了,不能總这么同我们睡在一起。”
孟羽凝低头瞧了瞧怀里蜷成一个球样的小娃娃,不以为然地轻声反驳:“四歲哪里就大了?我们屹儿还是个小宝宝呢。”
祁璟宴语气依旧平静,“我幼时,三岁就已独寝一室了。”
孟羽凝从他那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一丝丝炫耀,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好奇地追问:“那你晚上不会哭闹吗?”
祁璟宴答得干脆:“自然不会。”
孟羽凝犹豫了一下,又轻声试探:“那,你不会想念皇后娘娘吗?”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在他面前提起皇后娘娘,以往他自己不提,大家谁也不敢提,生怕触及他的伤心事。
但自从给皇后娘娘守孝之后,他偶尔会说起皇后娘娘的事,她總是安静地听着,但这会儿,她却忽然很想问问他小时候的事。
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后悔。大晚上的,都快睡觉了,何必在这个时候惹他伤感。
祁璟宴瞬间察觉出阿凝的忐忑来,他伸手把她颊边一缕散落的头发轻轻拿起,温柔地别到耳后,目光温润:“太久了,记不太清了,但我记得,母后每晚也如你现在哄屹儿这般,轻拍着我、哼着曲,待我睡熟,方才离去。”
话音落下,两人一时静默,不约而同地望向熟睡中的屹儿,眼中都带着疼惜。
若是皇后还在,屹儿应当也会每晚都被娘亲温柔地搂在怀中,轻声哄着入睡吧。
孟羽凝低头,在屹儿毛茸茸的头顶落下了一个吻,又将睡得正香的小团子往怀里搂紧了些。
祁璟宴静静注视着她,声音低沉中带着些许沙哑:“阿凝,多謝你。”
在他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里,从未有过阿凝的身影。
那时的屹儿沉默寡言,性情沉闷,全然不似如今这般活泼愛闹。
祁璟宴并未言明在謝什么,可孟羽凝却心下明了。她轻轻摇了摇头:“何必言谢?屹儿这般可爱,他愿意让我陪他,于我而言已是莫大的幸福。”
祁璟宴默然片刻,低声问道:“那我呢?”
孟羽凝抬头,纳闷问道:“什么你呢?”
祁璟宴望入她的眼睛,声音更轻了几分:“遇到我呢?”
孟羽凝语气真诚:“遇到殿下,是件十分幸福的事。”
原书里,祁璟宴一直觉得,是他当初太过天真愚蠢,才会中了三皇子的设计,引来康文帝的猜忌。
他将皇后之死全然归咎于自己,日夜被自责啃噬,心底早已厌弃了自己。也正是这份深重的悔恨,让他后来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念。
所以,多给他一些认可,他会开心一些吧。
望着面前姑娘那真挚又温柔的目光,祁璟宴嘴角轻轻扬起,眼底似有微光流转:“遇见阿凝,亦是我此生最大幸事。”——
因为屹儿的坚决反对,以及一大一小同仇敌忾,一致对他,祁璟宴的分床大计只得暂时搁置。
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固然有些拥挤,可总好过他独自一人面对空荡冰冷的床榻。
日子便这样按部就班地过着,府中上下虽仍穿着素净的孝服,但随着时光悄然推移,最初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恸,已渐渐淡了。
屹儿小脸上却多了笑容,恢复了往日活泼好动的模样。就连祁璟宴那时常微蹙的眉心,也不知不觉间舒展开来,平展了许多。
每日,屹儿仍会一手拉着哥哥,一手牵着阿凝,一同去到皇后的灵牌前同娘亲说话。
他事无巨细地汇報这一日的趣闻,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像只欢快的小雀,喋喋不休。
祁璟宴总是静默地陪在一旁,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很少开口。
屹儿几次推他,要他也说几句,他却只是抿唇不语,惹得小家伙气鼓鼓地转身,又拽着阿凝,要她和皇后说话。
孟羽凝为了哄屹儿,便也一本正经地向着牌位细声禀報,今日做了什么菜,殿下多用了一碗汤,屹儿乖乖吃了青菜……
将那些琐碎而温暖的日常,娓娓道来,说给那个他们共同思念的人听。
日子久了,她竟真觉得与皇后娘娘亲近了起来。再到牌位前,已不需屹儿提醒,她便会自然而然地开口,将近日发生的趣事细细说与皇后听。
有时她说得兴起,连屹儿都插不进话。小家伙急得直拽她的衣袖,最后索性踮起脚,用软乎乎的小手去捂她的嘴,着急道:“阿凝慢些说,让屹儿也跟娘亲讲几句呀!”
每每这个时候,一旁静立的祁璟宴总是忍不住唇角微扬,眼中带着笑意,安静地望着他们两个抢着和皇后说话。
等到十月底,府中上下已为皇后娘娘守足三月之期。祁璟宴下令撤去各处悬挂的白灯笼,换回了寻常所用的灯盏。
他吩咐众人饮食可恢复如常,屹儿与孟羽凝也不必再茹素,唯独他自己仍坚持食素,言明要为皇后服满“三年之丧”,也就是整整二十七个月。
见他神色平静,安排如常,府中众人皆依命而行。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日子静水深流般缓缓而过,孟羽凝瞧着兄弟俩慢慢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心中为他们高兴。
她现在每天致力于把屹儿养胖,总是变着花样给屹儿做好吃的,屹儿也極是“争气”,小脸肉眼可见地圆润了起来,愈发白嫩可爱。
孟羽凝见祁璟宴这几个月清减了许多,也想顺手将他喂回些斤两。
奈何他极其自律,即便是她精心烹制的可口素斋,他也用不过八分饱,便搁下筷子,不再多食。几番下来,孟羽凝也就由他去了,不再劝。
转眼就到了年底。
孟羽凝却始终未曾收到蔡月昭的只字片语。
因着祁璟宴如今的处境敏感,她心中虽惦念阿昭姐姐,却也不敢贸然去信,只怕横生枝节。
这日,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阿昭姐姐当初硬塞给她的那枚玉镯,正暗自出神叹息,忽听得门外传来穆风轻快响亮的通报声:“孟姑娘,殿下特命我来传话,蔡姑娘在来的路上,今日下午便能抵达城门口了!”
第99章 099 阿昭来了
【第九十九章】
阿昭姐姐来了?孟羽凝一听, 顿时眼眸一亮,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门外, 脸上是按捺不住的欣喜:“当真?”
穆风笑着拱手回道:“千真万确。跟在蔡姑娘身边的鬱家护卫剛剛快马赶来报了信,这会儿正在前院喝茶歇腳呢。”
孟羽凝当即开心地笑了:“那可太好了!可说了还有多久到吗?”
穆风答道:“说是大约还要两个时辰。”
孟羽凝连连点头,高兴道:“好好好!那我这就收拾一下, 去城外迎阿昭姐姐一程。”
穆风笑说:“殿下早料定姑娘定是要去接人, 已命穆江备好车马, 一行人正在大门口等着。”
孟羽凝一听, 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殿下真是料事如神。”
穆风话锋又一转:“不过殿下也特意叮嘱了,请姑娘务必先用过午膳再动身, 否则这一来一回, 怕是会饿着了。”
见穆风这么说, 孟羽凝心里明白, 这顿饭若是不吃,穆风是绝不会放她出府的, 只得笑着应下:“好好好,我这就去用饭。”
她今天一大早就忙活着包饺子, 给自己和屹儿包的是西葫芦虾仁鸡蛋馅, 给祁璟宴的包的是白菜香菇豆腐馅, 原本是打算等他们回来再下锅煮的。
既然祁璟宴讓她先吃, 那就先吃吧。
她爽快应下,唤来孟珠和孟玉,吩咐道:“快去小厨房,帮我煮一碗西葫芦虾仁馅的小饺子。不要带湯,干捞就好,不要太多, 十八个就够了。”
“是,奴婢知道了。”两人齊声应道,腳步輕快地朝小厨房赶去。
孟羽凝见穆风还等在这,忍不住笑:“不用在这儿守着我了,我答应了吃饭,就一定会吃的。你去回禀殿下和小殿下,说我等不及他们回来,待会儿吃完便要动身了。”
穆风抱拳:“是。”
孟羽凝又说:“我这边还要些工夫,你讓穆江他们也别干等着,先去厨房用些饭食垫一垫,也别空着肚子出门。”
穆风恭敬应下,转身走了。
孟羽凝又朝一旁的穆樱和穆梨说:“你们俩也快去吃饭,别饿着。”两人应是,转身出门,快步奔着厨房去了。
为节省时间,孟羽凝趁孟金她们煮饺子的空当,快步走回房中,利落吩咐道:“孟銀,帮我取那身黑色的骑马装来。孟金,替我重新梳个简洁的发髻。”
二人应声“是”,立刻分头忙活起来。
孟銀手脚麻利,很快就从衣箱中翻出了前些日子秋莲新做的那套黑色骑马装。
孟羽凝利落地换上衣裳,随即坐到梳妆台前。孟金立刻上前,动作輕柔地拆解她原本的发髻,迅速重新梳理成一个干净利落的样式。
剛收拾妥当,孟珠和孟玉便端着刚煮好的水饺,与一早就熬好的雪梨银耳湯走了进来,放在了桌上。
孟羽凝赶忙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只饺子,蘸了点酱油,便送入口中。好在饺子个头小巧,正好一口一个,她吃得飞快,没多时就把十八个饺子一扫而空。
孟金几个在一旁见她这般狼吞虎咽,都忍不住抿嘴偷笑,又担心她噎着,赶忙将银耳汤递到她手边:“姑娘,喝口汤顺一顺。”
孟羽凝接过来,先把嘴里那口饺子咽下,随后端起碗来“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又拿勺子将炖得软糯的银耳和雪梨都吃了个干净。她拿起绢帕擦了擦嘴角,随即起身就朝外走。
一边走,还不忘回头吩咐:“孟金,你们吃完晌午饭后,尽快把靜心斋收拾妥当,蔡姑娘这次来,就住在那里。”
这靜心斋,是祁璟宴特意为孟羽凝修建的一座小院,早已完工。院落宽敞明亮,花木繁盛,鸟语花香,很是怡人。
原本那时,她已打算寻个时机搬进去住的。可后来因桂花糕一事,祁璟宴决意为皇后守孝,兄弟俩心情都不好。
自那之后,不仅屹儿夜里时不时惊醒哭闹,连祁璟宴自己也屡屡被噩梦缠绕。
孟羽凝放心不下他们二人,更舍不得让屹儿,便一直留在燕拂居。
静心斋便一直空着,如今阿昭姐姐来了,刚好住那里。
孟金几人连忙应下。
孟羽凝快步走出院门,叫上刚用完饭的穆樱和穆梨,一路风风火火赶至大门口。
她向穆江等人询问,确认大家都已用过午膳,便利落地翻身上马,带着一帮人,呼啦啦朝西城门方向去了——
眾人马不停蹄,一路驰出城门,又沿着官道奔出约五里地,直到前方出现一个三岔路口,队伍才渐渐放缓速度,纷纷勒马停下。
孟羽凝端坐马上,朝穆江望去,问道:“郁家护卫可曾说过,他们是从哪条路来的?”
穆江面露惭色,憨厚地摸了摸后脑:“属下没料到姑娘会迎出这么遠,一时疏忽,忘了细问。”
孟羽凝摆摆手,语气轻松:“不妨事,那咱们就在这儿等着,不往前走了,免得走岔了道,反而错过。”
算来在府中吃饭略耽搁了些工夫,路上又行了这许久,已过去一个多时辰。她心想,至多再等一个时辰,应当就能接到人了。
眾人齊声应下,随着孟羽凝利落翻身下马,牵着缰绳缓步走向路旁的树荫底下,静静等候。
孟羽凝走到最前方,不住地向遠处张望。
本以为要等上一个时辰,谁知才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官道远处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来了来了,定是阿昭姐姐来了!”孟羽凝心中一喜,忍不住向前快走几步。穆樱和穆梨立刻紧随其后,穆江等人也纷纷手按刀柄,神情警惕地望向声音来处。
不多时,一道飒爽的红色身影策马奔来,越来越近。
她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人,右边是个女子,面容尚且模糊,左边那人头戴斗笠,身背长弓与长刀,一看就是元青。
孟羽凝一眼认出正是蔡月昭,踮起脚尖连连挥手,隔老远就喊了起来:“阿昭姐姐!阿昭姐姐~”
蔡月昭不好冒然登门,让鬱实身边的护卫先去慎王府通报,可人刚走她便坐不住了。
她了解孟羽凝的性子,知道这丫头一听她来,定会跑出来迎她,于是便一路策马疾驰,赶了过来。
眼见阿凝果然等在路边,蔡月昭放声大笑,手中马鞭一扬,加速奔至近前。
她利落地勒住马,一跃而下,几步冲上前,一把抱住孟羽凝,欢快地转起圈来:“阿凝!我想死你了,你有没有想我?”
孟羽凝被她抡着在空中转圈,忍不住哈哈大笑,“想,可想你了,阿昭姐姐你怎么突然就来啦?你怎么那么久都没给我来个信?还有,你怎么瘦了,也黑了?”
蔡月昭牵着孟羽凝的手晃了晃:“一句话两句话说不完,阿凝我饿了,要不咱们先回去?”
孟羽凝当即点头:“走走走,咱们先回府,府上已经备好菜了,回去我就做。”
两人相视一笑,齐齐翻身上马,正在寒暄的穆江和郁实等人也都纷纷上马,众人又都朝着苍海郡城中去。
回到府中,穆江领着郁实一行人前去安顿。
孟羽凝亲昵地挽着蔡月昭的胳膊,两人一路说笑,熱熱闹闹地回到了燕拂居。
院中凉亭下,屹儿正与祁璟宴一边对坐下棋,一边等孟羽凝回家。
听得说笑声由远及近,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只见孟羽凝和蔡月昭手挽着手,亲亲热热走了进来。
屹儿见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哎~”
见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祁璟宴啼笑皆非,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怎么了,为何突然叹气?”
屹儿小脸忧愁:“哥哥,阿昭来了,阿凝晚上会不会不要我们了呀?”
第100章 100 哥哥没用
【第一百章】
祁璟宴静默片刻, 声音低沉平淡:“你说呢。”
“哎。”屹儿又轻叹了口气,稚嫩的小臉上满是惆怅:“阿凝肯定是要和阿昭一起睡的,哥哥你看, 阿凝进门都没喊屹儿呢。”
若是往常,阿凝外出归来,一眼瞧见他, 便会笑着喊“屹儿”的。
可今日, 阿凝都快走到跟前了, 目光却始终落在身旁的蔡月昭身上, 连半点余光都未曾分给他们。
祁璟宴目光从屹儿臉上移开,落向孟羽凝。只见蔡月昭正侧首在她耳边低语, 不知说了什么, 阿凝笑得花枝乱颤。
他沉默着没接屹儿的话, 静静看着她们走近。
孟羽凝挽着蔡月昭的胳膊, 走到祁璟宴和屹儿面前,这才松开她, 笑着说:“殿下,屹儿, 我们回来了。”
蔡月昭随即敛衽行礼, “臣女蔡月昭见过殿下, 小殿下。”身后随侍的元青与拂冬亦齊声问安。
祁璟宴与屹儿同时抬了右手, 声线一沉稳一稚嫩,异口同声:“不必多礼。”
见这一大一小动作如一,神情语气竟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孟羽凝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她眉眼弯弯地说道:“殿下,屹儿, 你们先歇着,我去小厨房给阿昭姐姐做几道菜。”
祁璟宴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去吧。”
孟羽凝便亲昵地挽起蔡月昭朝小厨房走去,恰见孟金迎上前来,她笑着吩咐:“帶拂冬和元青去静心斋安頓,穆樱和穆梨也一同去吧,我这儿暂时不需人,她们俩都还没吃饭,去厨房给他们张罗些吃食。”
几人齊声应下,引着拂冬与元青出了燕拂居。
屹儿一见阿凝要走,急忙从椅子上出溜下来,迈着小短腿就要追去,却被祁璟宴伸手拎住后领,一把提回椅子上。
屹儿歪着小腦袋,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哥哥你干嘛呀?”
祁瑾宴微微俯身低语,声音温和却帶着几分不容置疑:“莫去扰她们。让阿凝好生陪她的阿昭姐姐说会儿话,兴许,白日里便能把话说完了。”
屹儿将信将疑,揪着哥哥的衣角追问:“真的么?”
祁璟宴未答,只伸手将他放到地上,起身拂了拂衣擺,抬脚往正屋走:“該歇午觉了,下晌还要习字。”
“哦,好吧。”屹儿耷拉着腦袋,不情不愿地跟着后头走,一步三回头,不住地回头去看越走越远的阿凝。
兄弟俩一前一后回了卧房,祁璟宴脱了鞋子,自己往床上一躺,也没管屹儿。
屹儿看了眼已经躺平的哥哥,知道阿凝不在,哥哥定然不会管自己的,于是自己蹲下去,脱了小鞋子,小手扒着床沿,吭哧吭哧费了半天劲儿,总算爬上了床。
小家伙自顾自走到床尾,把自己的小虎头被子抱起来,一路拖到祁璟宴身边,先是仔细地将被子铺展开,继而一骨碌钻了进去,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屹儿躺下之后,想了想,十分慷慨地拽着小被子的一角,搭在祁璟宴身上:“哥哥,屹儿的被被分你盖。”
祁璟宴睁眼,瞧见小家伙乖巧的模样,伸手揉了揉他细软的发顶:“裹得这般严实,不热么?”
屹儿搖搖头,声音委屈巴巴的:“阿凝不在,没人哄屹儿觉觉呀。”
“睡觉便说睡觉,”祁璟宴曲指轻弹他额头,“男子汉总撒娇,像什么话。”
屹儿摸着脑门,一脸不服:“可阿凝就是说觉觉的!”
祁璟宴:“阿凝是阿凝,你是男子汉,往后好生说话。”
阿凝没有哄他睡觉觉,屹儿心里本就委屈,哥哥还老是找茬,屹儿生气了,伸出小手把自己的小被子拽回去:“不给你盖被被。”
祁璟宴唇角微扬,又纠正道:“好好说,被子,不是被被。”
屹儿抬起小手“啪”地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鼓着腮帮子气哼哼道:“坏哥哥,阿凝不在,你就知道欺负屹儿,等阿凝回来,我定要告诉她。”
说罷,小身子一扭,整个人背对着祁璟宴,只留给他一个气鼓鼓的后脑勺。
瞧着这小家伙闹脾气的神态动作,简直和阿凝耍小性子时如出一辙,祁璟宴不由失笑。
他伸手揉了揉屹儿软软的头发,语气放缓:“随你,爱怎么说便怎么说罷。”
屹儿懒得搭理他,裹着被子叽里咕噜滚到床榻里侧,自己伸出小巴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自己的腿,嘴里哼起阿凝常哼的那首小调,咿咿呀呀地哄自己入睡。
祁璟宴静静听着那熟悉的旋律,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也闭上了眼睛——
孟羽凝到了小厨房,孟珠与孟玉早已候在灶台边。
米饭已经蒸好,要做的菜也都准备齐全,該切的切好,该醃的醃好,一切俱已备妥,只待下锅。
孟羽凝看着腌好的牛肉片,还有腌好的鱼片,满意点头:“不错。”
说罢看向蔡月昭,语带歉意道:“阿昭姐姐,方才急着去迎阿昭姐姐,就把张罗菜的事交给她们几个丫头了,今天先简单吃些,明儿咱们一起去集市上买菜,我给你做大餐。”
蔡月昭已挽起袖口蹲到灶前,闻言仰首笑道:“成的成的,只要是阿凝的手艺,什么我都吃得下,来,我来燒火。”
说罢拿起柴往灶里扔,燒起火来。
孟羽凝系上青布围裙,将袖口挽至肘间,起锅,烧油,下菜,动作行云流水。
不多时,一道浓香扑鼻的爆炒牛肉、一盆椒香四溢的水煮鱼片,还有一碟翠绿的清炒菜心便陆续出锅,整齐擺在灶边小桌上。
孟羽凝本想把饭菜挪到西廂房去,蔡月昭却连忙摆手拦下:“横竖只我一人用饭,就在这儿吃罢,实在饿得慌,懒得走动折騰了。”说着已拿起筷子,眼巴巴望着那几盘热气騰腾的菜来。
孟羽凝含笑应下,自在一旁的竹椅上坐了,看蔡月昭风卷残云般将饭菜扫去大半,又捧着一碗冰糖银耳羹小口啜饮,忍不住打趣道:“阿昭姐姐这是几頓不曾好生用饭了?”
蔡月昭搁下汤碗,长舒一口气:“快莫提了。这一路上尽是啃干粮,就没正经吃过几顿热乎饭。”
见她吃饱喝足,孟羽凝便亲昵地挽起她的胳膊朝外走去。行至廊下,她先望了望正房方向,见那边静悄悄的,没有动静,便知道兄弟俩应该是歇下了。
她此刻可是毫无睡意,聊兴正足,便牵着蔡月昭往外走。
蔡月昭疑惑道:“不去西廂房么?”
孟羽凝笑着说:“去我的新院子,殿下特意为我修的,一直没机会住呢。阿昭姐姐来得正好,今夜咱们就住在那儿,也好尽情说说话。”
蔡月昭闻言,顿时眉开眼笑:“那可太好了,快走,快走,我这满肚子的话都快憋不住啦!”
上回她来,住在西厢房时,和阿凝晚上聊天的时候,因怕惊扰两位殿下,两人都是小小声压着嗓子在说,笑也不敢太大声笑。
阿凝性子柔婉,本就细声细气的,小声说话倒也还好。
可她是个天生大嗓门的,当时可真是憋闷坏了。
两人说说笑笑走到静心斋,去了孟羽凝早就布置好,却一直没机会睡的厢房,两人脱了鞋子,并排歪在那个铺满了各色枕头的紫檀大木榻上。
孟羽凝迫不及待问:“阿昭姐姐,你快跟我说说,你这几个月到底都做了什么,怎么又黑又瘦的?”
蔡月昭一脸兴奋和得意:“我帮我爹爹剿匪去了!”——
燕拂居。
屹儿拍着拍着自己,忽然扭过头来,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哥哥,要是阿凝晚上真不要我们了怎么办?”
祁璟宴睁开眼,意味深长道:“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屹儿困惑地皱起小眉头,软声问道:“屹儿能有什么本事呀?”
祁璟宴阖着眼,唇角微扬:“自己好生想想。”
屹儿歪着脑袋认真思索片刻,仍不得其解,不由轻哼一声,嘟囔道:“哥哥真没用。”
祁璟宴挑眉:“我怎的就没用了?”
小家伙转过身来,理直气壮道:“哥哥要是能像阿昭那样讨阿凝欢喜,阿凝就不会不要我们啦!”
祁璟宴一时语塞:“……”
屹儿见哥哥说不上话,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小鼻子一皱,重重哼了一声,再度背过身去。
小家伙抬起软乎乎的小手,有模有样地拍着自己的腿,奶声奶气地哼起不成调的曲子,学着阿凝平日里的腔调自言自语:“屹儿乖,屹儿觉觉嗷~”
小小一个人自顾自哄着自己,软语咿呀间带着几分委屈,几分气恼,还有几分倔强。
祁璟宴望着弟弟这般模样,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到底伸手把小家伙抱到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好了,好了,哥哥哄你。”
“不要你个没用的坏哥哥。”一开始屹儿还赌气,用力推了几下,可最终还是窝到了哥哥怀里,委屈巴巴地揪住了他的衣襟,小脸埋在他胸口:“哥哥,你哼曲儿啊。”
祁璟宴:“不会。”
屹儿:“阿凝唱了那么久你都不会,哥哥你怎么那么笨呀。”
祁璟宴在屹儿小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快睡。”
屹儿委屈:“哦,好吧。”
祁璟宴沉默片刻,还是开口,哼起了阿凝常哼的小调。
屹儿听了一会儿,伸手捂住他的嘴:“哥哥,你唱得可真难听,屹儿不想听了。”
祁璟宴抬起手,又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事多。”
屹儿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小声咕哝了一句:“哥哥,屹儿好想阿凝呀。”
祁璟宴:“……”
说的好像谁不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