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你在等我吗?我来星星海找你……
翌日,夕照镇下起了雷阵雨,初夏躲在房间里怎么也不出去,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瑟缩地躲在墙后,捂住耳朵。
齐斯暮进来时,看到初夏像只受伤的小刺猬,蜷缩成一团,浑身都在抖着。
他走过去,初夏似乎毫无察觉,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动作。
齐斯暮蹲了下来,抬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但悬了好久,都没落下。
最后,他收回手,轻声跟初夏说:“初夏,怎么了?”
“齐斯暮,怎么办?”初夏从双臂间抬头,眼眶红红的,脸上全是泪水,仿佛泪人,声音很哑,“我又做噩梦了。”
那些夜夜缠绕她的噩梦,宛如毒蛇般,再次将她缠绕,绞着她的心脏。
梦里,那年在“安平寺”求的签,第三支才是上吉签:岁岁平安好光景,年年顺遂万事兴。
第二支是中平签:三更月照昙花影,未满星斗已西倾。
第一支是下下签:夏末蝉鸣尤未停,断线纸鸢坠晚汀。
她不愿相信那是沈未的宿命,只觉得是自己手气不好,抽了两次都没抽中上上签。
她又拿钱支付,第三次终于抽中上吉签,沉得仿若阴雨天的脸上,才终于现出一抹浅浅笑意。
终是相信,是她手气不好,沈未是谁?是神佛都会庇佑的人,一定会岁岁平安,年年顺遂。
梦里,沈未不是笔记本里记录的沈未。
他没有当警察,没有做人民的英雄。
他没有邀请她去他家合住,没有成为她的室友。
他没有在晚会上再次唱《StayAlive》。
他没有跟她做的事,有很多很多。
他的歌单里有哪些歌,歌单名是什么,她不知道。
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她不知道。
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她不知道。
他会娶什么样的女生,她也不知道。
有很多关于他的事,其实,她都不知道……
至今,他们没有一张合照,她去过无数次无名海,却再也没有遇见他。
十八岁、十九岁初夏的遗憾。
从未圆满,从未得偿所愿。
她在梦里哭到嗓子发哑,哭到撕心裂肺,大声喊着“沈未”的名字。
可任由她怎么喊,都再也听不到他的应答。
他好似变成了一头鲸鱼,游向了深海。
她努力追啊追,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她迷失在了,汪洋大海。
她始终不愿承认,暗恋的少年,永远停在了十九岁。
梦醒后,她满脸泪水,慌乱抹了下,便疯了一样去找子弹壳项链,找蓝色毛绒鲸鱼,床上、桌上、抽屉里,甚至房间里的
每个角落,她都找了一遍,哪里都没有。
她的指尖不知何时被刺破,正冒出血珠。
她却像不知道疼,仍继续翻找,找了一遍又一遍,燃起的期待,一次次落空。
为什么找不到一点关于沈未还存在的痕迹?
为什么沈未什么都没给她留下?
他的体温、他的拥抱、他的吻,原来,都是一场美好到极致的幻梦。
可她却想一直留在幻梦里,不愿醒来。
初夏的眼泪还在止不住地流着,满是泪水的眼眸带着期盼地看齐斯暮:
“齐斯暮,你告诉我,我只有十九岁,是不是?”
“沈未还在,是不是?”
“你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她一声声如泣如诉般地追问,回答她的只有雷声,吓得她赶紧捂住了耳朵。
半晌才听到齐斯暮说:“初夏,你不要把所有的错都放在自己身上,你努力了九年,你尽力了。沈未在天有灵,一定不会怪你。”
“不,都是我的错!”初夏哭得抽噎,泪水打湿瘦得凹陷下去的脸庞,“如果不是我,他……不会死。”
为什么当初要去拿那个破旧的打火机?
为什么要点燃衣服?
齐斯暮抬手帮她擦了下眼泪,只碰了一下,便触电般地迅速收回手,耐心又柔声地说:“初夏,都过去了。没有人怪你,你要放过自己。”
怎么可能放过自己呢。
罪魁祸首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她却无能为力。
那些支撑她走过九年的信仰,在努力无果后,尽数崩塌。
2014年,我遇见了最好的少年。
可是少年成了飞烟。
我再也找不到了……
再也无法为他鸣鼓申冤……
我活在幽冥之地,再也看不见我的星星。
……
初夏又听不见了,雨声、雷声、齐斯暮的声音,她都听不见了。
直到齐斯暮摇晃了她几下,又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她的背,她的听觉才又回来。
齐斯暮松开了她,她听到他说:“初夏,你胸前的伤口还疼吗?”
初夏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左胸,衣服下似乎有不平整的伤痕,子弹大小。
她想起来了,这个伤口,每到下雨天都会疼。
疼吗?
她好像感觉不到了,只感觉到胸口下方跳动的心脏,像被什么使劲拉扯着。
初夏摇了摇头。
半晌,齐斯暮才说:“你妈来看你了,你见她吗?”
廖知书会来看她?
初夏忽然笑了,仿佛在听天大的笑话。
自从她被关进这里,廖知书一次没看过她,送她进来的那天,看她的眼神格外不友好,说的话也带着刺:“说你是赔钱货,你还不信,你这一进来,你赚的钱都不够你花的。”
初夏干脆拒绝:“不见。”
她不想见廖知书,她们是母女吗?
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她对她从来没有好过?
但初夏还是见了廖知书,因为她要带她出院,初夏很开心,没有丝毫犹豫便同意了。
齐斯暮跟她说:“初夏,你现在还不能出院,你还需要好好治疗。”
廖知书看着齐斯暮,不满道:“她都在你们这儿治疗一年了,就治疗成这样?病得越来越重,还瘦成这样,是要把人治死吗?我会带她去上海,给她转去更好的医院治疗。”
齐斯暮没再坚持,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他也不能把初夏限制在这里。
他帮初夏把少有的物品整理好,看着骨瘦如柴的她,微笑着说:
“初夏,要多吃点,要对自己好点,要走出来,走出来,你才能遇见那头跟你灵魂共振的鲸鱼。”
*
初夏坐在了一辆黑色轿车里,雨水啪啪啪地敲打着窗户,眼前都是雨雾。
司机开着车,廖知书坐在副驾上,她坐在后座,旁边坐着初阳。
她没想到,初阳会跟廖知书一起来。走出住院楼,看到初阳站在车旁,好像一直在等她。
见到他时,初夏的情绪很激烈,冲了上去,边捶打他的胸膛边骂他“畜生”。
只打了初阳一下,便被他用力拽住了她细得要断掉的手腕:“我畜生?是啊,我畜生,但你没本事打倒畜生啊。”
声音里尽是得意。
廖知书把初夏拉到了一旁,厉声道:“初夏,你发什么神经,我出钱给你住院,让你住得好、吃得好,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你知不知道,他是你哥,以后要叫他哥,知道吗!”
已经有十年了吧,初夏没再喊过初阳一声“哥”,也很少见他,见到他,情绪总会失控。
车里正播放着忧伤的歌:
如今一个人听歌总是会觉得失落
幻听你在我的耳边轻轻诉说
夜色多温柔
你有多爱我
如今一个人听歌总是会觉得难过
爱已不在这里
我却还没走脱
如果你回头
不要放下我【注1】
……
像回到了2013年的盛夏,她被关在逼仄的面包车里。
初夏伸出了左手,左手腕上空无一物。
没有宽大的手表,也没有鲸鱼尾巴手链。
只有一道道丑陋的伤痕。
她又去包里翻找钥匙,钥匙上没有蓝色毛绒鲸鱼钥匙扣。
初夏焦急地问:“妈,我的手表、手链、钥匙扣呢?”
廖知书边照着车镜往脸上扑粉边说:“你哥收的,你问问你哥。”
“那些对你很重要,是吗?”初阳的笑容诡异。
初夏瞪向初阳:“给我!”
初阳眯了眯眼睛,笑得得意:“被我烧了!”
“烧”这个字,让初夏吓得往后紧紧靠在椅背上。
倏忽间,穿越时空,回到那晚,又看见了熊熊大火,还有被火包围的沈未。
沈未从二楼坠落。
余波炸得初夏半晌才醒来,醒来丝毫不顾身上的疼痛,拖着残破的身体,疯了般跑下楼。
跨步太大,连续摔了三次,摔得额头、手心、膝盖都冒出血也不管。
她在一片被雨水浸透的骨灰中哭到不能自已,翻找了一遍又一遍,却怎么也分不清哪块骸骨是沈未的。
最终能辨别的,不过是留在他身体里的烧焦了的钢板。
遗憾的是,他的家人没有给他的残骨做DNA鉴定。
至死,他都没有一块墓碑。
他的忌日,无从祭拜。
初夏狠狠瞪着初阳,光看他一眼,她都觉得自己快要疯掉。
他却笑着,竟然笑出了声。
看她,仿佛在看一个玩偶。
初夏想去掐住初阳的脖子,但她看到后视镜里廖知书瞪她的眼神。
她瞬间变回那个被她折磨的小孩。
初夏的心剧烈颤了下。
她没再看初阳,从包里拿出来一个棕色罐子,倒出一颗巧克力豆,绿色的。
绿色代表一切顺遂。
从沈未离开以后,她随身携带的罐子里,再没出现过其他颜色。
有时做梦会梦见,沈未倒在火焰里,蓝色巧克力豆滚落一地。
再无苦难,再无苦难,再无苦难……
像个讽刺。
为什么那么大的苦难,偏偏发生在那么好的少年身上?
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她?
沈未死去的那一年,从不向命运屈服的初夏,无数次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自己早该溺亡在廖知书的子宫里。
自己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廖知书说的对,她是灾星,谁靠近她谁倒霉。
十九岁的初夏希望,沈未要再无苦难!
三十岁的初夏希望,沈未要一切顺遂!
初夏把巧克力豆放进嘴里,咬开糖衣,再咬开被包裹的巧克力。
尝到了苦的滋味。
车里的音乐还在响着,已经到了下一首,传来哀婉欲绝的旋律:
只要你敢不懦弱
凭什么我们要错过
夜长梦很多
你就不要想起我
到时候最好别来要认错
你就不要想我到疯掉【注2】
……
雨水打湿车窗,弥漫开无数蜿蜒水雾,仿佛流不尽的眼泪。
她抬手,用身体挡住,在初阳看不见的地方,在车窗上写下整齐秀气的两行字:
Wei
PicriL
当年,她脱口而出:“为情所困的为?”
他没有跟她计较,而是礼貌地纠正:“未来的未。”
当年,阳光很暖,透过窗户洒在课桌上。
课桌上倒映着少年的身影,她偷偷地看了无数遍。
悄悄地抬手摸到了影子的边缘,又迅速缩回手,生怕被谁看见。
英语草稿上,写下一个又一个“PicriL”,是她从未说出的心事。
她想在少年的影子里长眠,心跳差点走漏风声。
越过课桌上的分界线,就能触碰到心跳的源泉。
可是,胆小鬼的世界,暗恋与少年,只能在日记本里出现。
少年走下台阶,朝她走来的每一步,都像敲下战鼓,在她的心上写着情书。
他问她:“P-i-c-r-i-l什么意思?”
其实她紧张得要命,却假装平静地说:“我不知道。”
当年,夜晚很黑,少年拽着她在夜色里狂奔。
彼时年少,喜欢不用证道,少年自会为她撑腰。
毕业那年的凤凰花开得格外盛大,她独自走在夕照一中的人行道上。
在人群中找了又找,再没有找到那个少年。
暗恋的候鸟再不南飞,永远停在了十九岁。
每个字母,蜿蜒而下,渐渐变形,势不可挡地回不到最初。
初夏拿起脖子上挂着的粉色鲸鱼吊坠,须臾,有什么落在了鲸鱼脑袋上,又落在了鲸鱼身上。
湿湿润润的,咸咸涩涩的,像浸泡在梅雨季里。
她看见窗外有一片蔚蓝的海,海面闪烁着无数的荧光。
她变成了一头鲸鱼,在海里自由自在地遨游。
低沉好听的声音响在耳畔:
“初夏,你想找我的时候,就来星星海,我会等着你。”
我来星星海找你了,沈未。
你在等我吗?
我们再去看一场凤凰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