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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第24章慌乱


    “郡主为何今日突然出现?”男子轻柔的声音响在院落。


    是贺玄晖与刘妉柔。


    贺玄度与柳舜华皆是一惊,目光不期碰在一起。


    从彼此眼中看到一丝震惊后,碍于眼前紧贴在一起的尴尬,双双默契地移开视线。


    刘妉柔声音缱绻:“自然是……这里有我想见的人。”


    贺玄晖淡声道:“若要相见,下次你可以提前通知我。”


    刘妉柔满不在乎,“怎么了,贺大公子,你好像不喜欢看到我。”


    贺玄晖沉默片刻,说道:“没有,只是郡主出现得过于突然。你一身下人装扮混进来,若被人发现,难免又要惹人非议,我是为郡主的名声着想。”


    刘妉柔轻哼一声,“名声这种东西,最是无用。也就你们相府,不管内里如何,面子上无论如何都要过得去。”


    这话虽直白,却说到了柳舜华心坎上。她原以为刘妉柔是个娇柔可人的美人,没想到言语竟如此犀利。


    贺玄晖声音冷了下来,“还请郡主慎言。如此当面指责议论,实在有损郡主气度。”


    刘妉柔淡声道:“你们相府如何,我不关心。我就是想问你,我们之事,你是如何打算的?是准备向你父亲争取,还是准备与我恩断义绝?”


    贺玄晖久久无言,半晌后才道:“郡主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却听刘妉柔道:“我过来,是想提醒你,我们之间的事,你要有分寸。还有,你母亲近来对你的亲事可是热络得很,你可莫要遭不住她的软磨硬泡,轻易娶了旁人。”


    贺玄晖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知晓,你不必亲自跑来这一趟。”


    刘妉柔娇笑一声,“你记得便好。”


    两人说着,又往门边走了走,声音越来越小……


    直至关门声响起,脚步越来越远,院内终于静了下来。


    贺玄度这才退后一步,放开柳舜华。


    “事出突然,还望柳小姐勿怪。”


    柳舜华一颗心碰碰直跳,身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不同于前世清冷的荷香,而是一种无孔不入,铺天盖地灼热的馨香,像是陷入一场春日桃花雨。


    她脑中早乱做一团,胡乱地点头。


    突然贺玄度轻嘶一声,伸手按住脖颈处。


    柳舜华下意识望去,只见贺玄度脖子上布满抓痕,一条条红印格外醒目。


    她上前一步,关切道:“你没事吧?”


    贺玄度将脖子伸到她跟前,“你说呢,下这么重的手,都出血了吧。”


    柳舜华理亏,方才一时慌张,下手确实没有分寸,不想给他抓成这样。


    她慌道:“要不要找个医士瞧瞧?”


    贺玄度拉高衣领,盖住红痕,“若是让人知晓,不知又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晚些我让洪声寻了药膏涂抹一下就好。”


    柳舜华垂眸不语,他这伤处,确实有些让人难以言说的暧昧。贺玄度风评一向不好,若是再被有心人造言诽谤他祖母寿诞之日行荒淫之事,那他可真的是无立锥之地了。


    她满脸歉意:“都是我不小心,对不起。”


    贺玄度一笑,“这也没什么,下次小心一些便是了。”


    柳舜华听他说下次,脸上倏忽一红,慌忙道:“你……你胡说什么呢?”


    贺玄度随手拿起荒草丛埋起的酒坛,跨坐在廊下石阶上,“知道我爱乱说,还不快些走。再晚些,等有人寻到这里,你就说不清了。”


    经他一提醒,柳舜华才觉她的确出来太久了。


    怕柳棠华担心,她匆匆告别。


    “柳舜华。”贺玄度突然叫住了她。


    柳舜华回头看向贺玄度,他坐直了些,咳了声,“那个,过几天我要外出一趟。”


    柳舜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脸上带着几分茫然。


    贺玄度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叫住她,又为何同她说这些。


    他突然有些尴尬,眼往下一瞥,“你……你脚下有块石头,毛毛躁躁的,走路也不看着点路。”


    柳舜华垂头一看,脚边确实有块小石子。


    她愣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点头致谢。


    出了西竹院,柳舜华回头,静静看着曾经住过的地方。


    想到前世,她曾同贺玄度一样居住过这个地方。又想到方才……,柳舜华脸上飞红,昔日憋屈之感,竟有几分消减。


    在相府生活三年,柳舜华对相府的路再熟悉不过。


    她特意绕开良园,抄了个近道,往东苑宴席上去。


    走了百余步,方要转过小路,便听到女子呼叫声。


    这声音,柳舜华一怔,是妙灵。


    前世,她嫁进相府时,只带了芳草一个丫头,丞相夫人安排的丫头也不甚不得力,老夫人便把自己身边伺候的妙灵给了她。


    妙灵待她极好,在西竹院那段无人问津的日子,全靠她上下打点。因曾是老夫人身边之人,每每有求于贺玄晖之事,妙灵总会跑去周旋。


    柳舜华快步走了出来,正瞧见一个男子对着妙灵动手动脚。


    真是冤家路窄,又是丞相夫人的侄子,程嘉良。


    柳舜华心下鄙夷,程家着一对叔侄,上行下效,真是一样的货色。


    “妙灵,你怎么在这呢?”柳舜华喊道。


    听到有人坏了自己好事,程嘉良一脸不耐地转身。


    看到柳舜华那刻,他瞬间换了副脸色,对着她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起来。


    柳舜华忍住恶心,朝妙灵道:“老夫人吃了酒,就等着你的醒酒汤呢,还不快些去准备。”


    妙灵正被程嘉良缠得脱不开身,眼见一个仙子般的救星,顾不得想她为何认识自己,忙跑了过去。


    程嘉良双手一挥,旁边的两个小厮便伸手拦住了她们的去路,他随后醉醺醺地跟了上来。


    柳舜华冷眼瞧着他,“程公子,妙灵可是老夫人的人。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你却这么明目张胆地动她的人,不怕得罪了老夫人?”


    这里偏僻,少有人行,况今日丝竹琴乐不绝,便是呼叫,也不会有人听到。她只能寄希望于搬出老夫人,将他吓退。


    程嘉良眉头一皱,揉了揉额头,贼笑道:“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上次你帮贺玄度的时候,也是拿老夫人压我。”


    柳舜华拉着妙灵往后退了一步,“妙灵本就是老夫人屋里的,不信,你大可去问。”


    “好,她是老夫人屋里的,我动不得,我放了她。”程嘉良三角眼眯起,“可是你,今日是跑不掉了。”


    说罢,他便生扑了过来。


    柳舜华大骇,忙闪躲开,“你放肆,我是……”


    到嘴的话突然停住了,情急之下,她下意识想以相府长媳的身份来压他,却发现,如今她早已与贺玄晖毫无干系。


    程嘉良一双鼠眼像看猎物一样瞧着她,“哦,你是谁,倒是说啊?整个长安,哪家权贵之女我不认识,你休想蒙我。”


    妙灵受了惊吓,浑身颤抖,却还是颤巍巍地挺身挡在柳舜华身前,“程公子,今日是老夫人寿辰,来的皆是


    贵客。你若在此惹事,得罪贵客,不怕相爷怪罪吗?”


    程嘉良脸色一沉,一巴掌扇在妙灵脸上,“你算个什么东西,今日宴席之上,贺玄度那个废物都奈何不了我们陈家,哪轮到你一个下人对我指手画脚。”


    柳舜华忍无可忍,不管不顾,反手一巴掌回了过去。


    这个时候,若是她还权衡利弊,那她和妙灵这些年的情谊,可当真是喂了狗了。


    程嘉良捂住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柳舜华。


    他一双眼里喷火,怒道:“你个小贱妇,也敢动手打我?”


    说着,他一双手便朝她挥了过来,仓皇之中,柳舜华将头上的发簪拔下,紧紧握住手里。


    程嘉良挥出去的手被人按在半空,柳舜华抬头望去,看到了贺玄晖。


    贺玄晖面无表情,猛地用力一带,程嘉良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柳舜华愣愣地看着贺玄晖,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


    贺玄晖看都没看地上的程嘉良,径直走向柳舜华,关切道:“柳小姐,你没事吧?”


    柳舜华有些恍神。


    上辈子,她出手教训了程嘉良,险些被他打回去。


    贺玄晖撞见后,只是轻描淡写呵斥程嘉良几句,并没有关心她是否受伤。


    她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原来,只要不是他的妻子,她也能像其他任何人一样,得到他的温柔与悲悯。


    程嘉良从地上爬起来,冲着贺玄晖嚷道:“玄晖,你做什么?我可是你表兄。”


    贺玄晖转头冷声道:“表兄,今日是我祖母寿宴,你这样惹是生非,将我们相府置于何地?”


    程嘉良揉了揉被扇得发烫的脸,“我没想惹事,是这个臭丫头,她打了我,今日我定不能饶了她。”


    贺玄晖淡声道:“是你惹事在先。”


    程嘉良酒壮人胆,怒道:“贺玄晖,你帮谁啊?我还以为你多清高,没想到一样色令智昏,见到个貌美的,便连兄弟都不要了。”


    贺玄晖浑身一震,声音冷得冰雪里浸过一般,“你再乱说,休怪我不讲情面。”


    程嘉良笑了几声,开口便是酒气熏天,“好啊,咱们这就到姑姑跟前说理去。你为了一个小贱人,竟然连亲表兄都打。”


    贺玄晖瞥了他一眼,对着左右小厮喝道:“他喝醉了,带他下去。”


    小厮们看了看程嘉良,并未敢动。


    贺玄晖厉声道:“你们都聋了不成?”


    那几个小厮何曾见过贺玄晖如此模样,忙架着程嘉良往宴席上去。


    柳舜华也有些发怔,印象中贺玄晖一贯面上温润有加,内心波澜不惊,仿佛所有的人与事都与他无关。可如今看贺玄晖对程嘉良的态度,分明是厌恶至极,浑无上辈子那种兄弟间的亲厚。


    程嘉良不停挣扎,他喝了酒,力气极大,几个小厮又不敢下重手,很快便被他脱身。


    他指着柳舜华,不依不饶,“今日这一巴掌,我定要打回去,谁也休想拦我。”


    柳舜华脑海中飞快盘算着应对之策,若程嘉良不依不饶,她只有将事情闹大了。今日贵客云集,丞相定不会当着众宾客的面包庇他这么一个登徒子。


    只是如此一来,势必会让丞相府脸面有损。兄长婉拒丞相拉拢,一定会让贺丞相心生嫌隙。若再来这么一出,他们柳家与丞相府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她不能连累兄长,必须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她的脸也是你能打的,你可真是狂妄至极。”


    花丛中缓缓走来一人,裙据飘扬,眉目间满是不屑。


    程嘉良望着来人呆愣了片刻,捂着头道:“表姐。”


    贺容华越过他走到柳舜华身边,朝她笑了笑,这才转身,“她是我带来的,你要打她,不如连我一起打了如何?”


    程嘉良浑身一抖。


    整个相府,他最怕的便是贺容华。


    表姐刚回府那段时日,他嫌弃她出身乡野,一时嘴快,言语中讥讽了她几句。谁料这个表姐二话不说,直接拎起案上的花瓶朝他头上摔去。


    事后,她竟还趾高气扬反咬一口,诬他先动手。


    姑姑对她有愧,事事顺着她,不由分说将他骂了一顿。


    自那以后,他便知晓,贺容华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程嘉良垂着头,“不敢,不敢。”


    贺容华睨了他一眼,“既如此,那我可要带她走了。”


    程嘉良很识时务地退到一边。


    柳舜华也想不了那么多,只先拉过妙灵,跟在贺容华身后。


    贺容华经过贺玄晖身边,朝他点头示意,径直离开。


    行至拱桥处,几人这才停下。


    贺容华笑道:“过了桥,便是东苑,他不会追过来的。”


    柳舜华点头,对着妙灵道:“你快些回去伺候老夫人吧,不过,别走小路了。”


    妙灵一愕,她怎知她惯走小路。


    还有方才,她一下叫出了她的名字,似乎与她极为熟稔,可她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


    碍于大小姐在,她也不好问,只向柳舜华道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妙灵一走,只余两人,柳舜华摸不清贺容华为何会帮她,一路都在琢磨。


    贺容华往桥上走了几步,转头发现柳舜华还呆在原地,便笑着朝她招手,“柳小姐,怎么还不走。”


    柳舜华挪了几步,走到桥中,忍不住问:“夫人,您为何要帮我?”


    贺容华停下了脚步,柔柔一笑,“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我那不争气的弟弟。”


    柳舜华狐疑,“贺玄晖?”


    贺容华摇头,“不,是宁儿。”


    贺宁,正是贺玄度的名。


    第25章 第25章奸计


    贺容华是如今的丞相夫人程氏的亲生女儿,怎么听起来,似乎与贺玄度关系更亲近。


    贺容华知她心中疑虑,笑道:“你不必紧张,今日我过来时,宁儿找过我。他说上巳节长陵侯府的浮霞园内,你与容暄有些不快,让我帮忙留意,免得你被刁难。”


    柳舜华心上生暖,怪不得她总感觉贺大小姐有意帮她,原来是贺玄度的意思。


    贺容华上下打量着柳舜华,眼带笑意,“宁儿他一向不喜与女子过多亲近,他找上我的时候,我还有些稀奇,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让他这么混不吝的变得如此细心。今日一看到你,我便明白了。”


    柳舜华尤怕给贺玄度惹麻烦,忙道:“贺二公子为人良善,没想到这点小事都记得,倒是麻烦夫人了。”


    贺容华看穿她的心思,没有捅破,只是抬头笑了笑,“是啊,宁儿他一直都是个善良的孩子。”


    当年籍籍无名的父亲攀上了太常卿,母亲怕她的存在影响了父亲的官运,便将她送到乡下。


    收养她的那对夫妻,只当她是个没人要的野种,乡下的日子并不好过。


    好不容易苦尽甘来被接回相府,初时父亲和母亲对她还有些愧疚。


    他们见她言行粗俗,还想着为她请先生,让她多学学大家闺秀的做派。


    她不愿学,依旧我行我素,在一场宴席上错漏百出后,父亲同母亲对她越来越失望,亲弟弟和妹妹们也以她为耻。


    她在乡野十几年,一直如此,哪是说变就能变的。


    她不明白到底做错了什么,当即收拾行礼,偷偷跑出了相府。


    可出了门,却在郊外山林里迷了路,又扭伤了脚。


    夜间的山林阴沉可怕,她抱着包裹蹲在地上哭。


    她哭了半个时辰,没有等来父亲,更没有等来母亲,却等来了贺玄度。


    贺玄度背着她,走回了相府……


    柳舜华看她神情,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也不好接话,只是跟在她后面。


    待过了桥,贺容华突然回头,问道:“方才你动手打了程嘉良?”


    柳舜华一顿,心想,到底是她亲表弟,这会怕是要算后账了。


    她想了


    想,道:“实在是我一时心急,我不是……”


    “打得好!”贺容华打断了她的话。


    “程嘉良那个混账东西,我看他不顺眼许久了。只是我嫁了人,凡事是要顾忌些,不好动手。方才听说你打了他,别提多畅快了,只可惜没看到。”


    柳舜华愣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这位贺大小姐,和想象中有点不太一样。


    她这离经叛道的样子,同贺玄度还真有些像。


    将柳舜华送回宴席,贺容华说要陪祖母说会话,并未一同入席。


    柳棠华见柳舜华回来,终于放下心来,“姐姐怎么去那么久,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柳舜华一笑,“放心,我没事,只是迷了路。”


    柳棠华指着身旁的食盒,兴高采烈,“姐姐你看,我带了好多点心呢,老夫人可真是个大好人。”


    有了这些点心,柳棠华很快忘了方才的不快。


    丞相夫人同那些贵夫人寒暄了片刻,有些疲倦,便由贺容暄陪着在水榭内小憩。


    两人才坐下,丞相夫人眼一瞥,便见柳舜华袅袅而来,忍不住盯着她看了许久。


    过了片刻,她对身侧的嬷嬷悄声道:“你去查查,这个柳小姐人品性情如何。”


    贺容暄想到近日母亲上心兄长的婚事,猜到她的用意,不由冷哼一声,“母亲,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人,查她作甚?”


    丞相夫人压低声音,“你没瞧见,方才你祖母有意向着她?”


    “不过是祖母碰巧喜欢吃葡萄软糕,她误打误撞罢了。”贺容暄根本不当回事。


    丞相夫人摇头,“没有那么简单,方才我瞧得真切,你祖母对她似乎格外喜欢。”


    贺容暄不屑,“那又如何?”


    丞相夫人叹了口气,“你啊,真以为这相府是我当家做主。我虽管着家,但那些值钱的田产、铺子可都攥在老太太手里。若是不能讨她欢心,将来她安排后事,将值钱的多数都留给那位,哭都没地方哭。”


    贺容暄气恼道:“祖母就是偏心那人。”


    丞相夫人无奈,“万氏先嫁进来,惯会笼络人心,不知给你祖母灌了多少迷魂汤,让你祖母对我一直心存偏见。这些年,你祖母对我一直不冷不热,我想亲近也没机会。你姐姐倒是讨她喜欢,哎,她那个性子,偏又指望不上。”


    提到贺容华,贺容暄眉头一皱,“姐姐她哪里将咱们放在心上,在她眼里,咱们怕是连那个纨绔都比不上。”


    丞相夫人拉过贺容暄的手,“那丫头与我有隔阂,我是指望不上她了。曦儿啊,你可要替娘争口气,没事多去你祖母那里,想办法多哄哄老夫人,不能让别人白白捡了便宜。”


    贺容暄一脸不耐,“母亲,祖母待我也是不冷不热的,我可不想去那伺候人。再说了,咱们又不缺那点钱,就贺玄度那个样,给他再多,他也得守得住才行。”


    “曦儿,你也大了,该懂得为母亲分忧了。咱们上上下下这些吃的、穿的,哪里不都要钱,”丞相夫人沉下脸,低声道:“如今府内只是看着光鲜,内里应亏空不少,再不想办法,只能缩减开支了。”


    丞相府这些年是积攒了不少家业,可她喜奢靡,不擅打理,又要帮衬着娘家那个无底洞,积年累月,很快便挥霍了个七七八八。


    贺容暄哪知道这些,听到亏空,脱口道:“怎么会如此?”


    丞相夫人道:“万氏嫁进来时,带了不少嫁妆,还有当时皇上的那些赏赐,都在她名下。当年她病故前,财资悉数交给了老夫人。若算起来,那些都是丞相府的私物,怎能让那纨绔都拿了去。”


    贺容暄有些犯难,“母亲,祖母那边,我实在是不行。”


    丞相夫人将目光投到柳舜华身上,“我听说,你父亲最近一直想拉拢这位柳小姐的兄长。”


    贺容暄明白母亲的意思,“母亲糊涂,她这等身份,也配进咱们相府。”


    丞相夫人沉下脸,“什么身份,难道当初我的身份就高了吗?依你的意思,非要她刘妉柔这样的才行?”


    听母亲提到刘妉柔,贺容暄瞬间明白她为何不悦。


    平阳王王妃,也就是刘妉柔的母妃,仗着自己出身高贵,一向对母亲多有轻视,每逢相交,必话里话外暗示母亲的出身。


    她忙道:“母亲,任她刘妉柔再怎么高贵,若想嫁进来,不还是要看您的意思。”


    丞相夫人嘴角一勾,“若是你兄长娶到一个贤妇,既能帮到你父兄,又能讨好你祖母,还能顺便羞辱一下平阳王府,一箭三雕,岂不让人痛快。”


    柳舜华坐定,不见丞相夫人与贺容暄,心情顿时大好。


    同柳棠华静坐在一旁,只等宴饮结束,早些与兄长回府。


    两人正坐得有些无聊,便听到一阵议论。


    “你们听说了吗,就在方才,程家公子落水了。”


    “程家公子,是哪个?”


    “程嘉良啊。”


    立时有人嗤笑一声,低声道:“他落水就落了,有什么要紧的。”


    果如上辈子一样,程嘉良落了水,只是时间提前了一点而已。


    柳舜华听到,掩住笑意,转头问:“怎么好端端的落水了?”


    有人轻笑:“说起来这个才好笑呢,竟有人说是大公子将程嘉良推下了水。”


    贺容暄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听到此处,她怒呵一声,“你们乱嚼什么呢,我兄长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那名贵女不防贺容暄会过来,小声道:“我们自然都是不信的。是程公子自己说的,我堂弟就在场,他亲耳听到的。”


    贺容暄眉头紧锁,咬牙道:“这个程嘉良,定是他喝醉了酒,胡乱攀咬。敢败坏我兄长名声,看我回头不撕烂他那张臭嘴。”


    若说贺玄晖将程嘉良推下水,柳舜华自是不信。


    虽说程嘉良酒后无状,出言得罪了他,但依着贺玄晖的性子,此等小事,他必不会放在心上。何况就算他再不喜程嘉良,到底也是他表兄。他一贯知礼守节,最是清高,怎么可能推程嘉良下水。


    她并不关心程嘉良如何落水,只当这是恶有恶报。


    苦熬到宴席结束,柳舜华忙拉着柳棠华告辞,等着柳桓安一同回府。


    马车很快驶出相府前的大路,柳舜华看着府门前的垂柳一步步退后,退后,退成一团云雾,慢慢消散。


    贺玄晖,丞相夫人,贺容暄,一张张脸从她脑海中慢慢抹除……


    三人才下了马车,芳草便迎了上来。


    贺玄晖见过芳草,为了不被认出,芳草便没跟去。


    “少爷,小姐快去看看吧,二爷还有二奶奶正在老爷那闹呢。”


    柳桓安连日操劳,晚间受了风寒,今日又饮不少酒,止不住咳了几声,“又闹什么呢?”


    芳草道:“说是少爷小姐不顾兄妹之情,在相府门前让蔓华小姐难堪。”


    柳棠华一听,气道:“那是她自找的,不去反思,反倒过来闹。”


    柳舜华无奈看向柳桓安,“兄长,走吧。”


    正厅内,柳奉被两人吵得头疼,正摸着额头皱眉不语。


    见三人走了过来,葛氏指着他们嚎了起来,“你们三个没良心的,竟让萋萋在府门前受尽委屈,你们好狠的心啊。”


    柳仁跟着端起长辈的架子,“桓安,你是兄长,你说说怎么回事,怎么能看着自家妹妹受委屈呢?”


    三人回府,尚未歇息,便被劈头盖脸一通指责,柳桓安心内已是有所不满。


    他咳嗽几声,语气已有几分疏离,“二叔,叔母,若是我没记错,相府并未邀堂妹吧?”


    柳仁见他如此,气得摇头,转向柳奉道:“老大这才高升,就摆起款了。自家妹妹不过是想跟着见见世面,人都到门口了,却被他不管不顾地给撵了回来。”


    葛氏也跟着道:“萋萋也就是想和兄妹们多亲近亲近,却被这般羞辱,回家后哭得泪人一般。大哥您评评理,这日后,咱们两家还要不要来往?”


    平日里,柳奉虽对这个二弟百般忍让,


    可却也不糊涂。


    他沉声道:“二弟,弟妹,话都让你们说了,能不能先安安静静听听孩子们怎么说。”


    柳仁与葛氏互相看了一眼,只能闭嘴。


    柳桓安站定,慢条斯理道:“二叔,叔母,萋萋是如何说的,怎么你们就认定我们任由她受羞辱,袖手旁观了呢?”


    他根本不往他们设的圈套里钻,反而将话题抛回给他们。


    柳舜华忍不住暗自叫好,要说条理清晰,还得是兄长。


    葛氏从未与柳桓安打过交道,平日里见他和和气气,便以为是个好对付,没想到他嘴上功夫竟也不弱。


    柳仁愣了一下,思忖片刻,缓声道:“萋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高高兴兴地去,回来哭得不成样子。我们怎么问,她都不肯说,只说在相府门前丢尽了颜面,再无脸见人了。”


    这个二叔,一向喜欢避重就轻,最是个人精。


    柳奉早被他们吵得又些不耐,听到此处,笑道:“原来如此,二弟,这其中必定是有误会。我看,你们还是先回去,问清缘由吧。”


    葛氏脸色一僵,“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包庇他们吗?萋萋难道不是他们的妹妹,不管什么缘由,任由妹妹在外受委屈,难不成还有理了。”


    柳桓安气极,还未及辩白,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这个叔母,今日在父亲面前尚且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素日里还不知怎么苛待舜华与棠华。


    他冷声道:“叔母,您这话说得不妥。我们兄妹并非犯了什么大罪,何需父亲包庇?”


    柳仁见柳桓安变了脸色,忙道:“你叔母一时心急,说错了话,可她到底是长辈,你如此言辞疾厉,眼里还有没有长辈?”


    柳舜华心内不屑,二叔与叔母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每次站不住理,便会拿出长辈的架势来摆谱。


    二叔一家,惯会吸血,每次过来闹,无非是想得到些好处。


    这次他们东拉西扯,绝口不提此行的目的。


    应是想寻个契机,以便顺理成章地提出来。


    她冷眼旁观了许久,决定助他们一臂之力,早点结束这场闹剧。


    柳桓安极重礼仪,拉不下脸面与二叔对峙,气得他又咳了起来。


    柳舜华上前,站在柳仁面前,“二叔,您这么说,实在有失公允。难道不是叔母指责在先,兄长才做辩白。不过辩白几句,便被二叔说得如此不堪。二叔此举,落在外人眼里,才是包庇呢。”


    柳仁被小辈驳了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你……你个黄毛丫头,竟敢当面顶撞你叔父?真是反了天了!”


    柳舜华恭敬道:“二叔,您总是这样随意指责,让人看了,难免有闲言碎语,说您没有疼惜晚辈的样子,我可不能让您担这么一个名声,我这分明是在维护您呢。”


    柳仁站起身来,神情激动,“大哥,您就这么看着,让几个小辈如此放肆?”


    柳舜华望向柳奉,见他面上似有所为难。


    说到底,二叔敢在他们柳府如此行事,不过是仗着父亲对他的疼爱。


    他毕竟是父亲从小看到大的幼弟,有难以割舍的亲情。


    即便这次能顺利解决,难保不会有下次。


    柳舜华心一狠,当断则断。今日,她必须要让父亲做个决断。


    第26章 第26章夜话


    柳舜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二叔,千错万错,都是侄女的错,您莫要逼我父亲。他还在病中,实在经不起您这样折腾。”


    柳棠华一见柳舜华跪下,虽不明就里,还是跟着跪了下来。


    柳仁傻眼了,他不过是想借机讨点好处,哪曾想两个侄女就这么给他跪下了。如此一来,岂不真坐实了他苛待晚辈的名声。


    柳桓安看两个妹妹跪了下去,心内已是恼到极点。


    他上前急道:“父亲,蓁蓁她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她们这么跪着?”


    柳奉愈加不满,面上尽量维持平静,他凝眉道:“蓁蓁,芊芊,地上凉,你们快些起来。”


    柳舜华起身,对着柳仁道:“二叔,方才我一时口不择言,请二叔莫要与侄女计较。还有,萋萋妹妹之事,的确是我们思虑不周。”


    她转头望向葛氏,语气诚恳,“叔母,我们要做些什么,才好让萋萋妹妹不那么伤心难过?”


    葛氏素日里拿捏惯了柳舜华,不知她心底的盘算,只当她上套了,当即喜笑颜开,“你们也知道,蔓华与府尹家公子的亲事黄了,这说到底,还是你叔父不争气,官位不高,门第不够。”


    她笑道:“大哥,你看老大如今不但深受圣上信任,还被相府邀去参加寿宴,不如让他出面,给你二弟寻个正经的官做做如何?”


    柳舜华虽早知叔母德行,也是震惊不已,她还真是敢想。


    柳桓安也惊呆了,叔母这是疯了不成,如此无礼的请求,也说得出口。


    柳奉脸上愈加难看,他看向柳仁,淡声道:“二弟,这也是你的意思?”


    柳舜华幼时最是顽皮,不少惹父亲生气。


    她了解父亲,此刻他已是愤怒的边缘,就看二叔能不能将这把火燃起来了。


    柳仁在柳奉那里,一向求仁得仁,当即点头道:“大哥,萋萋一连遭受这么些委屈,我看着实在心疼。总不能因为我,耽误了她的大好姻缘吧。再说,我若得了官,咱们同气连枝的,你面上也有光不是。”


    柳奉再忍不下去,一掌拍在桌上,杯盏晃动叮当作响。


    “一派胡言。柳仁,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的女儿是女儿,我的儿子便不是儿子?你竟要为你女儿的姻缘,去毁我儿前程?”


    柳仁头一回见柳奉发这么大火,愣了片刻,慌忙道:“大哥误会了,我一向对大哥恭敬,对老大怜爱,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咱们柳家,怎么会断送老大的前途呢?”


    柳奉懒得再与他周旋,冷笑一声,“为了柳家?这些年,你为了柳家做了什么?”


    柳仁下意识想要反驳,可嘴一张开,却发现根本无话可说。


    柳奉揉着头,“你口口声声说对老大怜爱,可自打老大进屋,脸色苍白,咳个不停。你作为叔父,只一味责怪于他,可曾关心过他一句。”


    他满脸失望,“我今日身体欠佳,已是强撑着起来,蓁蓁方才亦提醒过你,我尚在病中,你……”


    柳仁并非没心,当即羞愧得低下头。


    柳奉叹了一口气,狠下心来,“还有,方才我一直不好说,总觉得说了,显得有失偏颇,又伤了咱们兄弟的情分。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索性一起说了吧。”


    “你家萋萋是个金贵的,可蓁蓁与芊芊,也是自幼被我捧在手心。两个小丫头一时说错了话,你一个做叔父的,竟逼得她们下跪。二弟,你将我这个做父亲的置于何地啊?”


    “幼时父母身体有损,人道长兄如父,我便担着照看你的责任。我亲自喂养你,读书习字都带着你。成年后,我外放为官,心中挂念着你,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每隔一段时日便休书一封于你,连同我那些俸禄兑换的钱财,全都供你读书之用。这些年,我处处以你为先,事事为你着想,何曾亏待过你。”


    “二弟啊,我做这些,从不曾希望得到什么回报。可你,怎么就是不知足呢?”


    柳奉越说越伤心,越说越失望,将这些年压的心头的委屈全倒了出来。说到最后,已是潸然泪下。


    柳仁本就羞愤难当,又见兄长说到痛处流下泪来,不顾葛氏在旁眼神暗示,捂脸道:“兄长,别说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是我让兄长失望了。”


    柳奉拖着病体,早已精疲力竭,他缓缓闭上双目,“二弟,我累了,要歇下了。你也,请回吧。”


    说罢,他踉


    跄起身,脚步虚浮,柳桓安兄妹上前,扶着他出了正厅。


    一场闹剧落幕,柳仁与葛氏第一次从柳府空手而归。


    送完父亲回房,又与柳棠华煮了姜汤端给兄长,柳舜华才得以喘口气。


    柳棠华尚有些兴奋,赖在柳舜华屋里不肯走。


    “姐姐,今日真是痛快。我原本还以为,父亲要怪罪我们呢,没想到,父亲竟会同叔父说那样的话。”


    她越说越激动,“苍天有眼,总算让父亲看到了他们的嘴脸。以后,我再不担心她们过来抢我的东西了。”


    柳舜华摸了摸膝盖,这一跪,跪得值了。


    柳棠华沉默了片刻,抬头道:“姐姐,你是故意跪下的吗?”


    柳舜华看向柳棠华,清澈的眼神中夹杂些许懵懂。


    她揉了揉棠华的头:“你都看出来了,看来这些日子长进了不少。”


    柳棠华听到柳舜华夸赞,乐不可支,“其实一开始跟着跪下的时候,我也有些疑惑,怎么姐姐前些日子将叔母杀得片甲不留,今日这么容易就下跪认输。后来,看到他们一时得意露出真面目,我才明白,姐姐这是引他们入局。”


    柳舜华笑道:“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词,打打杀杀的。”


    柳棠华仰起头,“我听说书的说的啊,高祖起义的故事。高祖出身草莽,生性豁达,胸怀大志。时值前朝苛政致中原疲敝,百姓流离失所,高祖聚众而反。初时,高祖实力尚不足,暂居一隅,暗中积蓄势力,待时机成熟,一举攻破长安,杀昏君,夺天下。”


    柳舜华笑道:“听书能听出门道,你倒是机灵。你说说,这次你都看出了什么?”


    柳棠华想了想,“我也是在父亲发怒后,才想明白的。若是放在平日里,二叔与叔母瞅准时机,直接说出那些话,或许父亲顶多驳斥他几句了事。可今日,他们选的时机却不对。而这个时机,似乎是姐姐引导的。”


    柳舜华有心点她,缓缓道:“有时候,谦卑反致祸,只会让对方变本加厉地索取;可有时候,若一味冒进,非但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反会适得其反。暂退一步,因势利导,反占先机。”


    柳棠华好像有些明白了,“姐姐,我好像懂了。就像相府门前,贺二公子直截了当,轻而易举地让萋萋妹妹不敢再纠缠;方才厅内,姐姐以退为进,顺利摆脱了二叔他们的无理取闹。”


    听到柳棠华提到贺玄度,柳舜华心下一动,不觉笑了,“你说得没错,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可要记住,日后万不可被人欺负了去。”


    柳棠华抱住柳舜华的手臂,“有姐姐在,谁能欺负我。”


    柳舜华垂头看着她,沉默半晌,问道:“棠华,若是有朝一日,你能过人上人的生活,但要舍弃如今的安逸,你愿意吗?”


    柳棠华仔细想了一下:“人上人,像那个贺小姐一样吗?”


    柳舜华:“差不多吧。”


    柳棠华摇摇头,“我不喜欢,相府虽然轩峻壮丽,但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规矩太多,无趣得很。”


    她甜甜一笑,“我觉得像现在这样,有兄长与姐姐陪着,就是最好的。”


    十五岁的棠华,还没有身为皇后的端庄沉静,稚嫩的脸上带着几分娇憨,眉眼格外灿烂,宛似院中精心呵护的山茶花。


    她多想,棠华能一直这么无忧无虑。


    上辈子,人人都说他们柳家烧了高香,生了两个女儿,一个是皇后,一个是相府长媳。


    可前世,她和棠华都未能善终。


    她被束缚在相府,度日如年,最终自焚而亡。


    而棠华,也自有她的苦处。


    新帝登基,棠华被册立为后。为替毫无根基的新帝拉拢可用之人,棠华尽其所能与朝中贵妇周旋,呕心沥血。两年后因生产不顺,便早早撒手人寰。


    棠华在时,新帝对她百般宠爱不假,可她去世不足三月,新帝一见贺容暄,便惊为天人,当即将亡妻忘得干干净净,火速册立贺容暄为后,唯恐冷落佳人。


    棠华为新帝熬干了自己,却是这个下场。


    柳舜华替妹妹不值。


    她本是天真娇憨的女孩儿,却在权力倾轧中不得不收了心性,与后宫嫔妃,朝中权贵争来斗去。她想,若是棠华嫁与普通人家,是不是会快乐些。


    柳舜华轻轻摸着柳棠华的头,这辈子,她定会竭力避开棠华与新帝刘九生的相遇。


    ……


    立夏后,桐花繁茂到极致,大朵大朵紫色的花沉甸甸开在枝头,极尽春日最后的绚烂。


    柳棠华捡了许多掉落的桐花堆在廊下,柳舜华闲来无事,一边串着花串打发时间。


    花串还未串完,芳草便气冲冲走了进来。


    “小姐还有闲心串花呢,简直气死人了。”


    柳舜华边串边问:“什么事这么生气?”


    芳草忿忿道:“还不是葛氏,原以为她消停了点,没想到憋着坏呢。”


    柳棠华不解,“这几日未见叔母过来啊?”


    芳草四下瞅了一眼,这才低声道:“方才我碰到了隔壁院的一个姐妹,她同我说,昨日她们那里来了一位贵人,悄悄向葛氏打听小姐你。”


    柳舜华一愣,“打听我?”


    芳草点头,“正是。我那小姐妹说,那妇人看起来非富即贵,张口便问小姐你年龄性情。”


    柳舜华骤然紧张起来,这个时候来打听她,还问年龄性情,多半是有求亲之意。若她猜得不错,这个人多半是丞相府的人。


    芳草兀自生着闷气,“葛氏对着来人,竟说小姐你牙尖嘴利,不知尊卑,行为粗鄙。总之,将小姐贬个一文不值,你说气不气人。”


    “哦。”柳舜华微微挑眉,“那可真是太好了。”


    有叔母这般说辞,再加上贺容暄对她的敌意,丞相夫人对她就算不死心,恐怕也会多掂量掂量。


    芳草看着柳舜华,“小姐,你是气傻了吧,葛氏如此诋毁你,你还说好?”


    柳舜华一笑,将最后一朵桐花穿起,“不管来人是谁,能打听到叔母那里,必然同她关系密切,都是一丘之貉,管他作甚。”


    虽是这么说,可她清楚,丞相夫人能暗自打听,必是得到贺丞相的默许。贺留善之所以看重她,无非就是因为兄长。


    诸侯接待事宜,鸿胪寺办得极为妥帖,皇上对兄长愈加看重,近日更是频频召见。皇上欲培养兄长之心,贺丞相必然已知晓,断然不会轻易放弃拉拢。


    总之,贺玄晖一日不成亲,丞相府便有可能再将主意打到她头上。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她要想办法避避风头才行。


    柳舜华正想着,便看到柳桓安手里握着一封信,大步跨了进来。


    柳桓安举着信,笑道:“舅舅来的信。”


    柳舜华起身,迫不及待问道:“信上都说了什么?”


    柳桓安将信递过去,“大约是外祖念咱们念得紧,舅舅这才来信询问,让咱们若是得空,别忘了回凉州一趟。”


    柳舜华将信展开,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心内百感交集。


    前世,自离开凉州来到长安,她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柳府正忙着筹备她与贺玄晖的婚事。


    距她的婚礼尚不足四个月,她只得让兄长回信,告知外祖大婚在即,脱不开身。


    后来嫁进相府,回家尚且不便。凉州,哪里又回得去呢。


    柳舜华攥紧手中的信,“兄长,我要回凉州。”


    第27章 第27章她看不清他的脸


    四月初,雨后新霁,迎着一路的桐花,柳舜华出发了。


    兄长本想一同前往,奈何事务烦身,只得作罢。


    出了长安城,一路山花烂漫,田间芸薹花金黄一片,


    微风轻拂,吹起层层金浪,浓郁的花香飘散一路,引来蜜蜂嗡嗡忙碌。


    柳棠华趴在窗口,看得入神。


    此次凉州之行,柳舜华特意带了柳棠华出来。


    据上辈子棠华的自述,她与刘九生相识于元始六年四月,那刘九生此时应在长安。


    此去凉州,归来怎么也要五月,如此一来,棠华定能避开他。


    “姐姐,凉州是什么样子的,还有,外祖他们会不会不喜欢我啊?”


    柳棠华第一次出远门,激动之余,又有些忐忑。


    柳舜华嘴角含笑:“凉州啊,有望不到头的高山,青翠苍茂的草原,遍地的牛羊在山野间奔走。有茫茫的大漠,夜里漫天的星光,亮晶晶的。有胡人弹着琵琶,舞姬跳着异域舞。若是赶上炎夏,还有甜甜的葡萄和瓜果吃。”


    “至于外祖他们,你更不用担心。你是我妹妹,他们会像待我一样待你。”


    马车走走停停,颠簸了几日,柳棠华早已没了出行的兴致,到了客栈倒头便睡。柳舜华安排好车夫,整理了行囊,才回房。


    客栈临近金城津,夜间风声呼啸,水声涛涛。


    柳舜华躺在简陋的木床上,听着风拍打着窗子的声音,难以入眠。


    上辈子她一直想做的事,就是逃离相府,离开长安,投赴山海。而今她真正做到了,却又有种不切实际的虚无感。


    风突然吹熄了烛火,房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一瞬间,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有种前路未知的莫名恐惧。


    柳棠华翻了个身,嘴里说着梦话,“姐姐,到了叫我。”


    柳舜华突然笑了,近乡情怯,她大约是太紧张了吧。


    天光穿破云层,黑暗潮水般退却,四周一下热闹起来。


    柳舜华被叫闹声吵醒,拍醒柳棠华一起下楼吃早饭。


    两人起得有些晚,到楼下时,只余寥寥几人。


    店家得闲,仔细打量了一下,看她们两人皆是女子,身边并无随行男子,问道:“两位小姐,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柳棠华心无城府,爽快道:“我们去凉州探亲,听说那里可美了。”


    店家眉头一皱,提醒道:“凉州?我劝两位小姐还是再等等吧,祁连山一带最近在闹贼匪,好多个过往商队都被劫了。”


    “如今是太平盛世,怎么会有贼匪,官府就不管吗?”柳舜华不解。


    店家道:“这伙贼匪不知道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手段凶残,不但劫财还伤人呢。官府在山间四处搜寻了多日,并不见踪影,也就作罢了。现下正是风口上,我看两位小姐还是等些时日再去不迟。”


    柳棠华有些害怕,“姐姐,怎么办?”


    柳舜华也有些踌躇,她也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事,一时难以抉择。


    “店家怕是不知道吧,祁连山下的贼匪前些日子就被抓了。”


    一个妇人站起身,不住走动着哄着怀中啼哭的小娃娃。


    店家有些不信,“什么时候的事?”


    一旁妇人的丈夫笑了两声,“就是三日前,万都尉亲自带人抓的。”


    听到万都尉,店家立即笑道:“原来如此,万都尉出手,自然是稳妥的。”


    柳舜华眸光一闪,贺玄度外祖家正好也姓万。


    贺玄度外祖,前太常卿万慈,出身凉州。先皇崩逝后,他便以年迈为由,远离京城,携家返回凉州。


    也不知这个万都尉,与贺玄度有无关系。


    那汉子大笑道:“就算没被抓,其实也不怕的,这批贼匪专劫商队,尤其是过往胡商,像我们这种赶路探亲的,只怕也入不了他们的眼呢。”


    店家却不赞同,“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稳妥些好。”


    柳棠华听到他们也去探亲,搭话道:“大嫂,你们去哪里探亲?”


    妇人笑道:“去凉州,带着孩子去见见他外祖。”


    柳棠华大喜:“这么巧,我们也是去凉州看望外祖。”


    柳舜华初时尚有几分戒备,听到他们也是带孩子去看外祖,不由朝妇人怀中的小娃娃望去。


    尚在襁褓中的小婴儿,生得虽弱,一双大眼骨碌碌地转,睫毛扑闪着,十分惹人怜爱。


    待用过早饭,两人上楼收拾行囊,准备继续前行。


    柳棠华嘀咕道:“真是人心难测,方才险些被店家骗了,不然又要留宿一晚,多付一晚房钱。”


    柳舜华也早就迫不及待,催促道:“快些收拾吧。”


    二人下了楼,车夫赶了马车过来,柳舜华与柳棠华方准备上车,就见不远处一辆牛车驶来。


    赶车的是客栈里的那个汉子,车上坐的正是抱孩子的妇人。


    柳舜华对他们点头示意。


    柳棠华冲着他们挥了挥手,“大嫂,咱们同去凉州,正好可以作伴呢。”


    抱孩子的妇人笑道:“正是呢,人多热闹,一路上也不闷。”


    过了金城关,前面便是凉州城,约摸五六个时辰便能抵达。


    柳棠华一路上叽叽喳喳,让那妇人给她讲些乡野趣事。吵吵闹闹着,已行了一半路程。


    日头渐渐西斜,车夫看了看天色,忍不住低声提醒道:“小姐,那辆牛车太慢,咱们若是想要在天黑前进城,要加快一些才行,不然恐怕要露宿一晚了。”


    柳舜华不想一路太过招摇,此次随行并未带家仆。兄长便亲自去了车行,挑选了个年富力强又经验老到的车夫。


    柳舜华想了想,决定听车夫的话,进城要紧。


    她对着两夫妇道:“大哥,大姐,我们还有些事,恐怕要先行一步了。”


    两夫妇相视一望,那汉子脸上露出窘迫来,“我们牛车的确慢了些,若是想要早些进城,是要再加快些才行。”


    柳棠华依依不舍与他们道别,顿觉无聊,收回探了一路的小脑袋,老老实实地坐着。


    马车行得快了起来,风吹着帘子猎猎作响。


    柳舜华方想靠着车壁打个盹,便听到风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她自幼耳聪目明,听声音格外清晰一些。


    荒山野岭,哪里来的婴儿哭声?


    柳舜华心下好奇,撩开车帘往后一望,只见方才那辆牛车已经渐渐追了上来。


    她稍一琢磨,顿觉不妙,对着车夫急道:“大哥,快些,不要让后面的牛车追上。”


    车夫走南闯北,尽管不知她因何慌张,但听到牛车,还是觉出一丝不对。


    他抓紧缰绳,“小姐坐稳些。”


    马蹄飞快踏过山路,声声似鼓,催人心慌。


    柳舜华抓紧车壁,从车窗缝隙中向外望去。


    漫天尘土散尽,她看到后面的牛车依旧穷追不舍。


    柳棠华见她神色慌张,也跟着惴惴不安,“姐姐,出什么事了?”


    柳舜华稳住神色,沉声道:“那对夫妇有问题。”


    柳棠华也看到了,他们正在拼命赶车。


    “姐姐是不是误会了,也许他们只是想快些进城。”


    柳舜华摇头,“他们看起来对这一带极为熟悉,可却在车夫提醒要加紧进城时,才慌张赶路,好似之前没想过要露宿一样。”


    柳棠华仔细一想,确是如此,他们一路上都不慌不忙,没理由在车夫提醒后才这么拼命赶车。


    他们如此拼命,倒像是……要追上她们。


    “方才我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们驾的牛车也太慢了些,似乎有意拖着咱们。只不过那大姐抱着孩子,我以为他是有所顾忌,想行得平稳些,才没往深处想。可你看如今,他这一路颠簸,孩子大哭不止,他却不管不顾,依旧拼命赶车。”


    柳棠华颤声道:“他们不会是贼匪吧?”


    柳舜华神情紧张,“难说,只盼咱们能快些甩开他们。”


    柳棠华垂头丧气,“今早那店家好心提醒了的,我当时还疑心他是要哄骗咱们留宿,却不知上了贼人的当,枉顾了他的好心。”


    柳舜华安慰道:“你也不必懊恼,咱们第一次出门,哪里知道这些门道。他们的牛车笨重,未必能追上咱们。”


    好在车夫有经验,一路跑得飞快,转了个弯,进入窄道时,暂时将他们甩开。


    两人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


    突听林风飒飒,草木沙沙作响,一队人马从山坡之间俯冲了下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柳棠华早吓得说不出话来,抓住衣襟不停颤抖。


    混乱的嬉笑声传来,脚步纷杂,四周乱糟糟一片。


    柳舜华壮着胆子从缝隙中向外望去,对方约有几十余人,瞧着都是壮年。


    为首的看着有二十五六岁,手里提着一把长刀,一双眼瞧着分外精干,倒没有想象中凶神恶煞的样子。


    车夫见多识广,很快镇定下来,高喊道:“你们是何人?想做什么?”


    为首的男子一把将刀扛在肩上,啐了一口,“你说是什么人,自然是打劫的。”


    车夫试着用行话问,“敢问兄弟们,吃的是哪口饭?”


    “吃你娘的饭,都给老子滚下来!”粗犷的男声吼了起来。


    车夫低声道:“小姐,他们不是道上的。”


    话音方落,一把刀便架在他的脖颈上,“废什么话,再不下来,要你们的命。”


    柳棠华脸色煞白,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柳舜华强自撑起身子,“棠华,别怕,先下去。他们应是劫财,东西都给他们便是。”


    车门推开,柳舜华扶着已经瘫软的柳棠华下了马车。


    她们一下马车,便见后面的牛车紧追了上来。


    那汉子勒停牛车,从上面跳了下来,一改此前憨厚的模样,对着为首之人道:“幸亏我早有准备,点燃狼烟为信,不然差点就让肥羊跑了。”


    为首的男子大笑道:“还是大哥有想法,这次够咱们吃一阵子了。”


    马车旁立着的几人钻进车内,很快将车内几箱物品抬了下来。


    柳棠华恨恨地盯着那对夫妇,一脸委屈,眼眶里的泪打着转。


    那妇人心虚,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她。


    柳舜华深吸一口气,稳下心神,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今早客栈内,店家曾说过,靠近祁连山的那拨贼匪手段凶残。车夫方才也说过,这伙人不是道上的。


    看样子他们确实是只谋财,暂时没有伤人的打算。


    一伙人将箱子抬到牛车上,问道:“三哥,这三个怎么办?”


    为首的摸了摸脑袋,“他娘的,你们说怎么办?”


    那妇人转过头,抱着孩子低声道:“三弟,咱们只图财,就放了她们吧。”


    驾牛车的汉子将她拉到一边,“男人们做事,有你什么话。”


    为首的男人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两人。


    一个似娇花,一个似嫩柳,水灵灵的两个美人,他平生都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


    下面的人看出了他的心思,哄笑道:“三哥不是还未娶亲,不如一起掳了去,给我们当嫂子算了。”


    柳棠华一听,吓得浑身发抖,更加站立不住。


    柳舜华闻言,也是心跳如擂。


    这些人即便不是贼匪,也是常年居住深山之间,若真是被掳了去,只怕再想逃出来就难了。


    她抬头望着为首之人,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我们姐妹是去凉州探亲的,已经去信给到外祖说今日必到。若我们出事,外祖必定报官。你们可想清楚了,劫财就算被抓也罪不至死,可强抢民女,是要被腰斩的。”


    少女虽因害怕微微颤抖,却字字铿锵,落地有声。


    蠢蠢欲动的一群人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


    有人问:“三哥,怎么办,放了?”


    为首之人突然将扛在肩上的刀放了下来,双手按在刀柄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柳舜华,“不,我决定了,我要娶她。”


    柳舜华瞪大双眼,有些发懵。


    说罢,他直直走向柳舜华,垂头认真道:“我瞧着你挺不错,跟了我吧。若你跟了我,我保证一辈子只对你好。”


    柳舜华仓惶后退两步,抓紧藏在袖中的短刀。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跟他走。


    为首之人紧盯着她,就像猛兽看着自己的猎物,步步逼近。


    “唰”的一声,长箭破空,势不可挡,生生刺穿了为首之人的手臂。


    鲜血四溅。


    柳舜华浑身僵直,呆愣地望着箭矢的方向。


    对面上坡之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那人身穿金甲,黑色披风翻飞,戴着铁面具的脸上泛着幽冷的光,依然维持着射箭的姿势。


    山风在耳边呼啸,山顶白云流转,无边的晚霞倾泻而下,柳舜华静静地望着那人。


    她看不清他的脸。


    第28章 第28章她好像看到了贺玄度


    下一刻,山坡上的官兵纷纷冲了下来,兵器碰撞之声四起,嘶吼声不断。


    柳舜华收回目光,忙拉着柳棠华躲在车后。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一动也不敢动,兵器的寒光映着落日,不时晃在眼前,空中血腥味越来越浓重。


    不知过了多久,厮杀声渐弱,哒哒的马蹄声逐渐逼近。


    柳舜华抬头仰望,只见马上坐着个身穿甲胄的将军,三十余岁的年纪,身躯凛凛,一双眼目射寒星,如山间雄狮,威压逼人。


    “你们没事吧?”开口却是与装扮十分违和的温言。


    柳舜华扶着马车起身,施礼道:“无事,多谢将军相救。”


    这时有人匆匆来报:“万都尉,贼人已全部擒获,共计三十二人。”


    柳舜华闻言,猛地抬眸,这位将军便是万都尉。


    柳棠华喜极而泣,“您就是万都尉,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万都尉一张满是风沙的脸上堆笑,俯身问道:“怎么,你这个小丫头也知道我?”


    柳棠华点头道:“我们在客栈内,听到过您的威名,说您威风凛凛,战无不胜,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哈哈哈哈……”


    万都尉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小姑娘当面拍马屁,听得心花怒放,忍不住仰天大笑。


    众将士也跟着笑了起来。


    柳棠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虽说得有些夸张了些,可都是肺腑之言。方才若不是万太尉的人及时赶到,她们指不定被掳到哪里去呢。


    万都尉指着牛车上的箱子,“这些可是你们的财物?”


    柳舜华点头称是。


    万都尉当即命人将几个箱子抬回到马车内。


    此时天色渐暗,最后一抹斜阳也已西沉。


    虽已剿灭了贼人,可柳舜华依旧心有余悸,且不说前路会不会再有贼匪,便是行得再快也需两个时辰,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城门关闭了。


    万都尉看出她的忧虑,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身边的将士。


    “这个时辰只怕不宜赶路,若是两位小姐不弃,不妨就随着我们将就一晚如何?”


    柳棠华像是生怕柳舜华不答应,抢先道:“不嫌弃不嫌弃,万都尉肯收留,我们求之不得。”


    万都尉笑了一下,“两位小姐请随意。”


    柳棠华跟在万都尉身侧,笑道:“万都尉,我们姓柳,是长安来的。你可以叫我芊芊,那个是我姐姐,你可以叫她蓁蓁。”


    柳舜华一把拉过她,低声道:“芊芊,万都尉事务繁忙,你莫要打扰。”


    万都尉朝着她们点头致意,转身朝着那伙被抓的贼人走去。


    柳棠华望着万都尉高大魁梧的背影,尤不忘感慨道:“大英雄当如是啊!”


    众将士很快收拾好了残局,柳舜华同柳棠华上了马车,跟着将士们又行了一段,在一处开阔平缓之地驻扎下来。


    夜幕降临,篝火燃起。


    将士们支起了锅准备开始煮饭,柳棠华忙跑了过去,一会帮着去淘洗,一会帮着去生火。军中多是粗人,哪里见过这么娇俏的小姑娘,看着小姑娘忙前忙后,丝毫不介意这些粗活,一个个暗自生喜,不由悄悄偷看几眼。


    柳舜华扫了一圈,并未瞧见方才山顶上那个


    戴面具的人。


    看万都尉正在篝火旁,她犹豫片刻,走上前去行了礼,“万都尉,适才有个戴面具的,怎么没瞧见?”


    万都尉拨弄着篝火,“他啊,不在,被我调去别的地方了。”


    柳舜华沉默片刻,瞧着远处被关在一处的贼人,缓缓道:“万都尉,这伙人应不是贼匪。”


    万都尉来了兴致,“你怎么知道?”


    柳舜华笑了笑:“万都尉能及时赶到,应是看到了狼烟吧?”


    万都尉眉头一挑,“是你燃的?”


    柳舜华摇头,“那倒不是,是那伙贼人点的。在客栈时,我听店家说过,那伙贼匪手段凶残,行事狡猾。”她又望了望缩在一起的那些人,“可他们做事,顾头不顾尾,完全没个章法,不像是训练有术的样子。若他们是贼匪,只怕官府也不会求助于您。”


    万都尉眼中颇带欣赏,“你一个小姑娘,懂得倒是不少。你放心,贼匪滋扰百姓,我们定不会胡乱找些替罪羊草草了事。”


    柳舜华忙道:“万都尉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威名远扬,坦荡磊落,无人不知。只是贼人中有个幼儿,尚在哺乳中,着实有些可怜……”


    万都尉点点头,“怜惜弱小乃人之常情,那名妇人,我们会酌情处理。”


    篝火熊熊燃烧,火焰升腾。


    柳舜华咬了咬唇,思索要如何开口,询问他是否认识贺玄度。


    万都尉隔着篝火,打量着她,小姑娘貌美心善、秀外慧中,谁若是娶了她,那可真是有福气。


    他问:“柳小姐来自长安,怎么会孤身到凉州去?”


    柳舜华如实道:“我外祖家在凉州,一别多年,实在挂念,便想着过来看看他老人家。”


    万都尉点头,“柳小姐孝心可鉴,一介女子,敢孤身奔赴凉州,实属难得。”


    “姐姐,吃饭了。”


    柳舜华不好再问,起身拜别。


    柳棠华端了一碗穈粥过来,“姐姐,你饿坏了吧,我自己做的你尝尝。”


    柳舜华接过粥,喝了几口,粗糙的口感自然比不上家里的饭食,不过劫后重生,能吃上一口热粥,已是难得。


    柳棠华又殷勤地端了穈粥给万都尉,温言提醒他小心烫着。


    万都尉家中没有女儿,又常年在军中,突然被一个小姑娘如此细心照料,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等众人都喝上了,柳棠华才端了碗,坐在地上,拉着方才一起烧火的将士,让他接着讲上阵杀敌的故事。


    柳舜华看着人群中棠华的笑脸,心下安定不少。


    一阵婴儿哭声传来,柳舜华看了看手里的穈粥,起身走了过去。


    方才那伙贼人都被缚住手臂蹲在地上,独抱着孩子的妇人瘫坐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哄着哭闹的婴儿。


    柳舜华对着两个看守的将士道:“小娃娃闹得厉害,想是饿了,能不能将我这碗粥给到他?”


    两个将士互相看了一眼,“小姐勿怪,此事我们做不了主,需都尉首肯。”


    “无妨,放柳小姐进去。”


    柳舜华循声回头,只见一人朝她走来过来。


    来人身材高大,眉眼端正,颇有几分书卷气,在军中实属难得一见。


    两个将士立即问好:“曹护军。”


    曹护军挥了挥手,两名将士站到一旁,给柳舜华让出路。


    柳舜华点头致谢,走到妇人身边,弯下腰去,“大姐,给孩子吃点东西吧。”


    妇人抬头,见是柳舜华,羞愧地接过穈粥,慢慢地喂给怀中的婴儿。


    柳舜华温声道:“大姐也喝点吧,不然……”


    身边都是男人,她实在不好说出,不喝没有奶水这样的话。


    那妇人点点头,待婴儿喝足了,才将剩余小半碗喝了干净。


    柳舜华收了碗,转身欲走,却见那妇人跪在地上,不住泣道:“此前是我对不住小姐,我死不足惜,请小姐受我一拜,只盼着小姐日后能平安顺遂。”


    柳舜华叹了口气,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小姐,等一下。”


    柳舜华回身,说话的是白日里为首的老大。


    那人也不顾周遭是何情境,隔着人群朝她喊道:“小姐,我叫程三,敢问小姐芳名?若是我此番大难不死,定会改邪归正,去闯一番事业来。万望小姐等我!”


    柳舜华大囧,这人真是个疯子,亏得周遭之人都不熟识,否则让她日后如何自处。


    曹护军抬脚走了过去,对着程三便是一记飞脚,怒道:“哪里来的鼠辈,敢在这里口出狂言,柳小姐也是你敢肖想的?”


    程三白日里中了一箭,又被踹了一脚,当即倒在地上。


    柳舜华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再回去时,马车旁却多了一个简易的营帐。


    柳棠华拉着柳舜华的手往里走,“姐姐你看这个营帐如何?”


    万都尉一行不足百人,像是临时出任务,应无多余准备,临时支起一顶勉强避风的营帐,自然是要留给万都尉。


    柳舜华摇头道:“棠华,不可。”


    万都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柳小姐,你们是女子,难免有些不便,这营帐本就是为你们搭的。你们安心睡上一觉,明日一早便可启程。”


    一旁的曹护军也说笑道:“都尉一直都是风餐露宿的,早习惯了。何况只是将就一晚,他自然无需营帐。这营帐确实是那些小子们为你们搭的,若是被我们万都尉住了,岂不是要让下面那些人笑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柳舜华也不再推辞,道谢后便进了营帐。


    说是营帐,其实不过是用一些粗布围起一个遮风之所。不过在这荒山野岭,却显得弥足珍贵。


    柳棠华大咧咧躺在铺满干草的垫子上,直呼舒服。


    柳舜华笑道:“原本还担心你贪吃爱玩,这一路会有不适,我也是今日才知,你这般好养。”


    柳棠华翻个身,靠近柳舜华,“姐姐,这次出行虽然惊险,但我却一点都不后悔跟着。往日里,我都是听说书的讲战场上那些惊心动魄的厮杀,可今日遇着了方知惊险。”


    她叹了口气,“那些世人传颂的故事,于他们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日常,如此一想,怎不让人唏嘘。”


    柳舜华头枕着手臂,看着上方漏进来的一丝星光,“是啊。我原想着,行万里路,看尽世间山水,是件畅快的事,而如今方知,世事不易。”


    柳棠华静静地躺着,“他们真是不容易,拼了命的搏杀,哪个不是伤痕累累,可到头来还不知能得到什么。侥幸的还能活着,或是挣得个功名。不幸的便是马革裹尸,客死他乡。”


    她喃喃道:“我真希望,这世道能一直太太平平的,四海无战事,天下晏然,每家每户都能康乐安宁。”


    黑暗中,柳舜华看不清棠华的脸,可心内却莫名震动,蓦地回想起前世。


    棠华被封皇后那日,她依例前去朝拜。


    年轻的皇后端坐宝座之上,金光雾绕之下,稚嫩的脸上已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威仪。


    她恍神了许久。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被她护在羽翼下的妹妹,已长出翅膀,正欲振翅高飞。


    她的棠华,原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柳棠华尤自伤感道:“姐姐你说,明日一别,我们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柳舜华拉过她的手,柔声道:“人这一生,聚散匆匆,过客太多,短暂相遇后,注定要分开。可就像流水东西,终究要归于大河。也许来日,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们就已经重逢了。”


    月光柔和,静静流照在营帐内,两人眼皮渐沉,很快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柳舜华迷迷糊糊中醒了过来。


    夜里风大,吹动着营帐,掀起一角。


    她抬起眼皮向外一望,看到远处篝火旁一道熟悉的背影,就那么直直地坐在营帐外。


    挺拔坚毅,不动如山,静谧似水。


    一瞬间天地万物停滞,世间唯余他一人。


    是她熟悉的贺玄度。


    她知道,她又做梦了。


    第29章 第29章好久不见


    天亮后,柳舜华收拾好行囊,向万都尉告别。


    万都尉道:“昨夜快马回凉州城的将士已经探过路,前方很安全,并无贼匪,柳小姐可放心前行。”


    两人道谢过众将士,上了马车。


    柳棠华掀开车帘,对着众人不舍地挥手,前方站着的几人眼巴巴地看着她,红了眼眶。


    柳舜华目光不觉


    瞥向远处对面的山顶,烟岚云岫,迷雾一片。


    马车一路行得很顺,待日头升起时,凉州城已近在眼前。


    “小姐,要进城了。”


    柳棠华一听,整个人又活了过来,忙探出头去。


    柳舜华看着渐渐多起来的人群,对着车夫道:“行慢些吧,进了城就不急了。”


    还未入城,柳舜华远远瞧见城门旁立着的两个少年人。两人各自牵了一匹马,正焦急地张望着。


    柳舜华叫了声“停车”,掀开车帘一跃而下。


    “大表哥,二表哥,你们怎么来了?”


    两人围上去,对着柳舜华瞧了又瞧,生怕她有个好歹。


    “我们算了时辰,你昨日应该到的,结果死活等不到你,祖父急得一晚上没睡。”


    “就是,父亲担心你遇到了贼匪,让我们一早在这候着,今日若是再等不到你,父亲就要报官了。”


    “舜华,你这一路可还顺利?”


    两人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柳舜华作势捂住头,“你们吵得我头疼,我这不好好呢吗?”


    大表哥笑道:“这就头疼了,回去有更吵的等着你呢。莹儿那丫头,自收了你的信整日里念叨着,今日非要吵着跟过来,被父亲训斥了好一顿才消停。”


    柳棠华也下了车,跟着柳舜华身后,乖巧地站着。


    柳舜华拉过柳棠华向两人介绍,“这个是我妹妹,棠华,小名唤芊芊。”


    两人笑道:“芊芊妹妹好,果然同舜华妹妹一样,是个讨喜的。”


    柳舜华又指着两人道:“这个是大表哥,陈源。二表哥,陈新。”


    柳棠华躬身问好,脆生生的声音带着几分天真娇俏,让人一听便心生欢喜。


    大表哥陈源道:“这里风大,你们先上车,咱们也好快些回去,我怕祖父早已等不及了。”


    二人上了马车,表哥们在前引路,一行人缓缓进了城。


    凉州虽不及长安繁华,却是另一番没见过的景象。道路两旁卖着长安难得一见的小玩意,胡饼夹着羊肉的香气弥散在空中,葡萄酒旗帜飞扬,不时有些金发碧眼的西域商人穿梭……


    柳棠华瞧着新奇,拉着柳舜华的衣袖,“姐姐,他们好高啊,头发眼睛也和我们不一样。”


    柳舜华自幼见惯了这些西域人,并不觉得稀罕,只悄声提醒,“你小声些,他们大多都是商人,在这里待得久了,听得懂你说什么的。”


    柳棠华忙闭了嘴,将目光盯向路边的新鲜瓜果。


    马车行至一个岔路口,左拐又行了一段路,鼎沸的人声渐渐淡去。不多时,便在一处人家停了下来。


    柳舜华听大表哥说了声“到了”,便迫不及待跳下了马车。


    陈家老爷子等得不耐,一早上让人去瞧了无数次。一听到马蹄声,不顾自己行动不便的双腿,抓起拐杖,令孙女陈莹半搀着便走了出去。


    陈望与刘氏跟在后面急得大叫,“父亲小心些。”


    陈老爷子踉跄出门,正看到从车上跳下来的柳舜华。


    他一瞬怔然,顿住了脚步,没再往前,只是盯着柳舜华发愣。


    柳舜华一下车,看到外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滚滚直下。


    “外孙不孝,这么晚才来看您。”


    陈老爷子身子晃了一下,忙伸手去扶跪在地上的柳舜华,一把将她揽在怀中,老泪纵横,“我的蓁蓁啊,外祖……总算是见到你了。”


    众人见此情形,无不落泪。


    过了许久,才擦干眼泪,迎着她们进了门。


    落定后,柳舜华先向众人介绍了棠华。


    一家人对着柳棠华嘘寒问暖,陈莹见棠华与她同岁,欢喜不已,拉着她的手不丢,直言要带她玩遍凉州城。


    柳舜华将父亲准备的礼物交给舅父打理,又让人将自己准备的箱子抬了上来,把采买好的礼物当场分给众人。


    说起来,柳舜华能如此大方,多亏了贺玄度。


    贺玄度离开长安前,曾命洪声送了她两枚金饼,说是照看绿玉的谢礼。


    她本是想拒的,奈何洪声不肯收。


    她原想着,等贺玄度回到长安,再亲自还回去,可左等右等,都未能等到贺玄度。


    后来采买钱财不够,她索性拿出一枚金饼,兑换了铜钱。


    谁知越买越上瘾,不出半日,一枚金饼就这么没了。


    上辈子未嫁前,柳家不过是平常人家。


    出嫁后又被困在相府自顾不暇,她哪有闲心随心所欲地采买。


    如今活了二十余年,头一遭感受到肆意采买的乐趣。


    柳舜华当即决定,将另一块金饼也带来凉州,以备不时之需。


    至于要如何还给贺玄度?算了,退来退去的,倒显得生分了。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收下礼物,直赞柳舜华有心。


    柳舜华最后才笑盈盈将一株山参拿出呈给外祖。


    陈老爷子接过,摸了摸盒子,“人老了,吃这么好做什么,何必要浪费。”


    柳舜华打趣道:“看来外祖是对外孙的礼物不满意,那明日我再去逛逛,买一件让您满意的去。”


    陈老爷子笑了:“你这丫头,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贫,和你母亲一个样。”


    陈老爷子有两子一女,除老大健在外,其余皆不在人世。老二自幼夭折,年岁一大,他倒渐渐忘了。


    可对他的幼女,柳舜华的母亲,他一直是疼爱有加,只可惜她红颜薄命,也已早早离世。


    柳舜华越大越像她母亲,数年不见,方才她下车之时,陈老爷子好一阵恍惚。


    接风午宴异常丰盛,满满一大桌子的菜,看得柳舜华都有些眼花缭乱。


    “舜华,这个鱼是昨日刚钓上来养着的,没有刺的,你尝尝。”


    “这个羊肉从昨夜就炖上了,软烂得很,快试试。”


    “舜华姐姐,这些菌菇是我去山上捡的,可新鲜了。”


    “棠华啊,别拘着,都是自己人,多吃一点。”


    ……


    两姐妹被不停地夹菜,腮帮子鼓鼓的,根本停不下来来。


    一向贪吃的柳棠华,在吃了最后一块羊肉后,实在有些吃不下了,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


    舅母看着吃得满嘴流油的柳棠华,直叹道:“这孩子真好,吃什么都香,不像这几个小崽子,吃个饭总挑三拣四。真的是,让我觉得我这顿饭,做得值。”


    柳舜华笑得倒在椅子上,“舅母,她能吃着呢,日后少不得要麻烦你多做些饭食。”


    舅母拿了帕子给柳棠华擦嘴,“女孩子家的,能吃多少,咱们养得起。”


    柳棠华擦了嘴,对着舅母道:“舅母做得太好吃了,比我们家做得好吃多了,我没忍住,就吃得多了些。”


    舅母喜不自胜,“这孩子可真会说话,真叫人喜欢。”


    吃过饭,陈老爷子问了柳家近况,得知一切安好,柳桓安高升,心中一时欢喜,一时又感慨起他那过世的女儿没福气。


    老人家到底年纪大了,昨夜又担心了一晚,一夜未得好眠,不过闲坐片刻,便有些撑不住,柳舜华忙扶了外祖去休息。


    柳棠华见柳舜华得闲,跑来兴奋道:“姐姐,莹儿说今日开夜市,我也想去见识一下。”


    大安有夜禁,除重要节日,晚上一律不准无故游荡。


    凉州城却是个例外。


    因与西域诸国通商,又处在边境要道,每月月初,十五,以及月末夜间会开市,以便百姓进行贸易。


    柳舜华幼时曾随舅舅逛过夜市,不过时日久远,早已忘了是何情景。


    如今听棠华说起,她心中也是蠢蠢欲动。


    凉州夜市流传二十余年,集市上虽偶有争斗,但毕竟是少数。柳舜华提议去夜市时,舅舅也并未反对,只是嘱咐两兄弟好好照看舜华她们。


    三姐妹回屋收拾之际,柳舜华想起表姐陈茵。表姐是家中老大,如今已经嫁人。


    幼年时,表


    姐待她一向亲厚。她时常跟在表姐身后,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但凡她喜欢,表姐都会毫不迟疑地让给她。


    “莹儿,茵表姐不是嫁得不远,不知她晚些时候是否得空?若是得空,不如去请了茵表姐,咱们姐妹一起可好?”


    莹儿正描眉的手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倏忽僵住,“算了,她如今是大忙人,已经小半年不曾归省。前些时日祖父过寿,父亲亲自去请她回来探望,她都回绝了。还有,听说你要回来,家中也早差人去请她了,她却又推说忙。夫家高升,娘家自然配不上她这位贵夫人,还叫她作甚。”


    柳舜华有些意外,印象中茵表姐性格温顺,为人敦厚老实,应不至于这么傲慢才是。


    只是毕竟她已多年未见表姐,不好妄言,又不想惹莹儿不快,遂不再提。


    一行人到夜市时已是人头攒动,充街塞陌。


    十里长街挂起了各式花灯,灯火煌煌。酒楼商铺林立,不少铺子门前都安排了几个身穿薄衫的舞姬来招揽客人。街道两边满满当当的各式物件,看得人眼花缭乱。


    往来人群穿着奇异者,数不胜数,有面具遮挡,互不相识,丝毫不必在意别的目光。


    凉州夜市最初尚未经官府认证时,商贩之间多是私自交易,故为免被认出,多佩戴面具。如今夜市虽早已得官府认可,佩戴面具的习俗还是保留了下来。


    入乡随俗,柳舜华也戴了一个蝴蝶面具,其余各人也都选了心仪的面具。


    几人一路说说笑笑,柳棠华看什么都稀奇,一路走走停停。


    路过几家酒楼时,陈莹说起了附近醉月居的胡姬古赞丽,夸她舞时喜赤足,旋转如风,随性洒脱,一舞动人心,无人可以抵抗。


    柳棠华一听,蠢蠢欲动。


    二表哥笑道:“还说我平日不务正业,这种声色之所,怎么你们一个个比我这个男子还要有兴致。”


    陈莹撇嘴,“你们男子俗不可耐,看到美色便想据为己有,我们只是欣赏,怎么能一样。”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柳舜华忙打起圆场,“我在长安时,尤喜欢舞乐,只是还未见过胡姬跳舞,今日也想涨涨见识。”


    大表哥豪爽一笑,“也好,他们家的葡萄酒,堪称一绝,许久未曾饮,我都有些馋了。”


    二表哥一向听大表哥的话,自然不会再反对,一行人当即决定前往。


    还未到醉月居,只听一声烟花炸响,空中霎时如星子散落,纷纷跌入人间。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一窝蜂地向着烟花的方向冲去。


    柳舜华出神地望着空中绽放的烟花,等再扭过头时,人已经被挤到挪不开脚步。


    她看到大表哥紧紧拉着棠华的衣袖,对着她高喊:“老二,舜华,你们别慌,咱们醉月居见!”


    柳舜华忙抬头去寻二表哥,她踮起脚,朝四周张望一圈,人群中却怎么也看不到二表哥的身影。


    她有些慌张,猛一回头,才发现二表哥正站在身后。


    人潮涌动,她拉紧二表哥的衣袖,“这里人多,咱们还是先避开吧。”


    穿过拥挤的人群,直到走到街边石桥处,柳舜华才放开二表哥衣袖。


    “方才真的好险,差点就要与表哥走散了。”


    柳舜华轻喘着气,转身抬起头,才发现“二表哥”正双手抱胸,歪头看着她。


    适才人多,她未曾留意,如今借着两岸的灯火一瞧,柳舜华才发觉有些不对。


    她急着要看清些,一把摘下套在脸上的面具。


    眼前之人虽与二表哥身量相当,带着一样的面具,同样身穿暗红柿蒂纹锦袍,腰间却多系了条玄色革带,头发简单束起,墨发肆意飞扬,姿态舒展又不羁,绝不是二表哥。


    想起方才一路拉着个陌生人,柳舜华满是尴尬,不住垂头道歉,“实在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两岸灯火璀璨,人声杳杳,桥下水波不止,光影浮动。


    那人轻声一笑,悠然抬起一只手,缓缓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柳舜华,好久不见。”


    第30章 第30章她觉得,她摸到了月亮……


    漫天的烟花绽放在上空,拂云而过,盛开成一朵朵银色的花,落地皆春。


    光影明灭,烟尘如雾,贺玄度一张脸迷幻得似在梦中。


    柳舜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上前一步,语气中是难以掩饰的愉悦,“贺玄度,怎么是你?”


    贺玄度将面具收在腰间,朝她笑道:“怎么,不知道我是谁,还敢拉着我跑一路?”


    柳舜华没由来一阵心慌,生怕贺玄度误会,“你的面具和我二表哥一样,我认错了。”


    贺玄度歪头看着她,“你怎么也来凉州了,不会是追着我来的吧?”


    柳舜华脸上一红,“谁追着你了,你一声不响就走了,我怎么会知道你来了凉州。”


    贺玄度点点头,“懂了,你是怪我没有同你打招呼。”


    柳舜华知道他说话不着调,不再顺着他的话。


    “我外祖家也在凉州,我是来看外祖的。”


    贺玄度眉头一挑,“你怎么知道,我外祖家也在凉州?”


    柳舜华心内一紧,面上却不显,“恕我直言,你们贺家的事,在长安城一向流传比较广。”


    贺玄度想了想,这个倒是。如今继母为人高调,整个长安几乎无人不晓。长安城贵妇们看不惯她如此嚣张跋扈,对她的出身多有诟病。每提到她,总会拉出他母亲来对比。


    柳舜华想到她认错了人,二表哥他们定会着急,不敢再逗留。


    “我同表哥们说好了要去醉月居,耽搁这么久,只怕他们都要等急了。”


    贺玄度一听,“这么巧,我也准备去那喝酒,我送你。”


    人群熙熙攘攘,贺玄度走在前面,柳舜华亦步亦趋地跟着。


    贺玄度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柳舜华,“抓住我的衣袖,别再走散了。”


    上辈子,贺玄度是她的小叔,是她暗藏在心底的一缕光,不可碰不可摸。


    方才她是认错了人,才牵着他的衣袖走了一路,如今听他这么说,她却犹豫了。


    她本能想伸出手,但一垂头却发现,双手紧张得握成拳头,根本张不开。


    她有些懊恼,如今重活一遭,她与他之间,根本没有任何道德束缚,还害怕这些做什么。


    夜风温柔,柳梢头一钩弯月。


    影子晃动在石桥上,两人身影重叠。


    柳舜华心旌摇曳,鬼使神差般伸出手。


    贺玄度见她迟迟不动,忍不住转身,一把扯过她的衣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衣角。


    “磨磨蹭蹭的,还不快些,再慢酒楼都要关门了。”


    柳舜华浑身一颤,整个人瞬间失了神志,拉着贺玄度的衣角,恍恍惚惚。


    柔顺的丝绸入手微凉,滑腻腻的触感,让人如坠云端。


    有风拂过,吹得柳舜华有几分清醒。


    一瞬间,柳舜华欣喜若狂。


    她觉得,她触摸到了月亮。


    “到了。”贺玄度声音响在耳边。


    柳舜华闻声抬头,正前方“醉月居”三个大字赫然在目。


    他们走得也太快了些!


    两人并肩而行,柳舜华才抬脚进门,迎面一只杯盏便飞了过来。


    贺玄度眼疾手快,一把拉过柳舜华,将她扯到一边。


    杯盏应声碎裂。


    “你陈家不过是养马的,也敢动我?”说话之人言语中尽显嚣张。


    柳舜华蹙眉,陈家,养马?


    他说的不正是外祖家。


    柳舜华抬头循着声音望去,果见表妹陈莹正举着一个坛子大骂,“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无耻下流的玩意。我们陈家行得端站得正,坦坦荡荡,不像你一肚子龌龊,带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招摇过市。”


    陈莹越说越气,情绪激动,整个人脸涨得通红,被两个兄弟紧紧拉住。


    围观的看客都躲在一旁,无一人敢上前去。


    贺玄度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对着柳舜华道:“这个姑娘,当真厉害。”


    柳舜华看了他一眼,“她是我表妹,平日虽不拘小节,但也不至于如此。今日发这么


    大的火,定是受了什么委屈,气极了。”


    贺玄度语气一转,嬉笑道:“原来是你表妹,真是女中豪杰。”


    “你知不知道她骂的是谁?如今的凉州刺史郑列的儿子,郑充。”


    刺史家的公子,难怪店内出了这样的事,也不见店主出来周旋。


    柳舜华瞧他衣衫半解,一脸豪横,毫无顾忌,便知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大约是怕得罪了他,家里要跟着遭殃,两个表兄这才拼命拦着莹表妹。


    她这个表妹的脾气,天不怕地不怕,做事全由心。


    柳舜华也忙走过去拉住表妹,“莹儿,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先把东西放下好不好?”


    陈莹自小便听柳舜华的话,一见是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酒坛。


    两兄弟手忙脚乱地拉着陈莹,也来不及细问柳舜华,只冲着她点了点头。


    郑充正一脸不屑,一眼一瞥瞧见陈莹身边的柳舜华,一张脸娇嫩得似春日的桃花,目光流转间,天然一段动人风姿,顿觉浑身酥软。


    大表哥低声劝道:“莹儿,为了大姐,你忍忍。”


    陈莹听他提到大姐,怒气不消反涨,“就是为了大姐才不能忍,大庭广众之下,他公然携歌姬寻欢,将大姐置于何地?”


    柳舜华总算听有些明白了,这个郑充便是她表姐夫。


    二表哥跟着说道:“莹儿听话,就算你打了他一顿,又有什么用?这里人多,闹起来只会让大家难堪。”


    陈莹好容易被劝住,气冲冲地坐下。


    郑充身边的歌姬腻在他身上,毫不在意地缠着他的手臂。


    她知晓,郑充对陈家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公子,这些人方才骂奴家不知羞耻,您就打算这么放过了?”


    郑充不为所动,一双眼只盯着柳舜华看。


    歌姬眼波一转,方才受了陈莹的羞辱,她有心也想让他们难堪。


    于是攀上他的肩头,贴耳吹了一口气,“公子若是看上了这姑娘,我替你问问可好?”


    郑充转头,一只手滑过歌姬白嫩的脸庞,“要不说我喜欢你呢,馆里这么多姑娘,就你最体贴。”


    歌姬起身,腰肢轻摆,妖妖娆娆地走到柳舜华身边,“这位妹妹,不知如何称呼?”


    几人方坐下,陈莹气还未顺,就见歌姬过来挑衅,且语言举止轻浮不堪,又见郑充一脸色相,瞬间反应过来。


    陈莹登时大怒,猛地起身,一巴掌甩在那歌姬脸上,端起面前的酒杯泼了她一脸。


    “哪里来的野鸭子,敢在这里嘎嘎乱叫。我表姐名讳,也是你配知道的。马上给我滚回去,不然我拧掉你的头。”


    那歌姬知晓陈家大姑娘一向温柔软弱,只当二小姐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才敢过来挑衅,不承想她竟真的下狠手。


    她捂住红肿的脸,一头栽在郑充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公子,奴没脸见人了。他们完全不将公子放在眼里,竟当着公子的面动手。”


    郑充一再被驳了面子,霍然起身,对着陈莹骂道:“死丫头,别给脸不要脸。若不是我祖父,就凭你们区区养马的,你姐姐能入得了我们郑家。那个黄脸婆木讷蠢笨,给我提鞋都不配。你们这一家子的莽夫,还想做我们郑家的亲戚。”


    此话一出,不但陈莹,就连陈家两个兄弟都忍不住了。


    老大冲上前去,“郑充,我敬你是我姐夫,一再拦着,你却这般羞辱我们陈家,当真以为我们陈家怕你不成?”


    老二也上去理论,“你是刺史公子又如何,你不敬长辈,不恭亲友,就算告到衙门,也有我们的理。”


    郑充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手一挥,一旁的五六个随从便站了出来,挡在前面。


    那些随从个个身形高大魁梧,若真动起手来,自家兄弟肯定讨不到好处。


    柳舜华有心想上前去劝解,但见表兄们一个个剑拔弩张,根本劝不住。


    她想了一下,转头对郑充施礼,“表姐夫,你今日饮了些酒,便如此大动干戈,待酒醒之后,要如何面对郑刺史,又要如何面对表姐?”


    “我听闻郑刺史一向治家甚严,若是让他知晓表姐夫醉酒惹事,只怕会不快。还有表姐怎么也是刺史府的少夫人,她的脸面,便是郑家的脸面。您今日这番醉话,不是羞辱表姐,是在羞辱您郑府。”


    方才他不经意透露,他本不愿娶表姐,只是迫于祖父的缘由。柳舜华便知,他同她见过的那些纨绔一样,虽在外胡混,却最怕家中的老子,所以才特意拿郑刺史来压他。又怕言语中有些威胁意味,反倒激得他恼羞成怒,将事情闹大,便以他醉酒为托,给足了他脸面。


    郑充一愣,细一思索,她讲得的确有几分道理。


    听她语气轻柔,言笑晏晏,心内又忍不住痒痒,一双贼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原来你便是陈茵那个长安的表妹,我就说嘛,凉州怎有如此水灵的人。”他嘴角一勾,笑道:“也罢,今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追究了。”


    柳舜华缓缓躬身,“多谢表姐夫。”


    说罢,便上前去拉大表哥,提醒他不可冲动行事,一切回家再说。


    “等等,表妹,我说了,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再追究。我给足了你面子,你是不是也要给我些面子?”郑充笑中充满戏谑。


    柳舜华略一思忖,微仰起头,“表姐夫想要什么面子?”


    郑充抬手倒了一杯酒,往前一推,“表妹赏脸喝点酒,咱们一笑泯恩仇。”


    陈莹一下跳了出来,怒道:“姓郑的,你别太过分,看我不打……”


    柳舜华将她拦下,冲着她摇摇头,“凉州的葡萄酒是珍品,一杯酒而已。”


    她走上前,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将杯子倒扣过来。


    “表姐夫,够了吗?”


    郑充拍手道:“好好好,表妹是个爽快人。”


    话锋又一转,“不过,我说请你喝酒,可没说只喝一杯。”


    柳舜华心内冷笑,看来这个郑充,果然是从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不肯罢休。


    陈莹再也忍不了,一把拉开柳舜华,眼见着就要冲出去动手。


    “喝酒太无聊,听闻郑公子擅赌,不如我们赌上几局如何?”


    贺玄度扒开看热闹的人群,笑着对上郑充。


    郑充抬眼瞥了下贺玄度,瞧着打扮倒是挺普通,不过这张小白脸,让他很不喜欢。


    “你谁啊,本公子为什么要跟你赌?”


    贺玄度笑得谦和有礼,指着柳舜华道:“我是这位柳小姐的……随从。”


    柳舜华转头,看了他一眼,不觉低头一笑。


    堂堂相府公子,竟然装她的下人,亏他想得出来。


    陈家众人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贺玄度,有些懵。他们记得柳舜华来时,好像只带了个车夫,并未见有随从。


    郑充哼了一声,“一个随从,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柳舜华冷声道:“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郑充闻言,眉头一挑,“好啊,本公子正愁无趣。既然你要赌,那我就同你赌。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赌输了,我要你的随从跪下给我垫脚。还要……你陪着本公子,喝光这桌上所有的酒。”


    他不怀好意地盯着柳舜华,“你确定,你要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