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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赌局


    郑充打定主意不放过他们,即便不与他赌,他也未必会善罢甘休。


    柳舜华望向贺玄度,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她虽与贺玄度相处时日不多,对他却也有些了解,他此刻提出对赌,应是有了对策。


    贺玄度对她点了点头,目光中多了份沉稳与肯定。


    这样的眼神,可靠又温柔,像极了上辈子那个熟悉的贺玄度。


    这一瞬,她几乎可以肯定,贺玄度一定不会输。


    她转身对上郑充,笃定道:“好,我同你赌。但若是你输了,我要你向我们陈家道歉。”


    郑充张狂一笑,“你,输定了。”


    他身子向前倾了倾,睨向贺玄度,“你说,赌什么?”


    贺玄度随意坐了下来,伸手一摊,“郑公子身份尊贵,您定,我都可以。”


    郑充狂笑,身边的随从也都跟着笑了起来。郑充常年混迹赌场,赌技更是一绝。


    柳小姐这个家仆可真够狂妄的,竟然敢让他来定。


    郑充冷笑一声,“我堂堂刺史府公子,需要你让。公子我也不欺负你,就按寻常赌法,猜骰子,五局定胜负。”


    一旁站着的陈莹嗤笑,“嘴上说着不需要让,还不是选了自己最擅长的。”


    贺玄度却毫不在意,“随你。”


    很快,有人便将骰子拿了上来。


    郑充将骰子扔给贺玄度,示意他检查有无问题。


    贺玄度随意用手一捏,又掷了回去,“骰子没问题,可难保其他没问题。这些都是你的人,若是他们摇骰子,我不放心。”


    郑充不耐道:“那你说如何?”


    贺玄度抬眼看了一圈,随手指向楼梯上一个看热闹的舞姬,“就她吧。”


    郑充是这里的常客,一眼认出那名舞姬不过就是给胡姬古赞丽伴舞的。


    “可惜今日古赞丽不在,这个就勉强吧。”


    醉月居内,客人喝得兴致上来,玩个骰子,再寻常不过。不过,往常给贵客们摇骰子助兴的,都是胡姬古赞丽。


    那名舞姬见郑充点头,也不扭捏,款步走至桌前,举起骰盅摇起来。她到底是新手,摇得力度并不是很大,骰子在里面晃动不甚明显。


    郑充嘴角藏不住笑意,他混迹赌场多年,结识不少能人,有几分听声辨骰的功夫。若是摇骰熟手,像是古赞丽那种,又快又猛,他精力的确要分外集中,才能勉强辨得一二。可如今这种,与他而言不过是小打小闹,听起来毫不费力。


    “咚”地一声,舞姬落下骰盅。


    贺玄度想也没想,抬手便将手中的酒杯推向小。


    郑充轻蔑一笑,气定神闲地将酒杯放在大上。


    众人屏气凝神,随着一声“开”,骰盅被舞姬缓缓掀开。


    四、四、六,大。


    郑充一把揽过旁边斜坐的歌姬,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心情大好,“区区一个随从,还妄想与本公子赌。”


    一旁陈家两兄弟面面相觑,脸色瞬间不好看了,开局便输,实在不是好兆头。


    陈莹顿觉不妙,用手碰了碰身旁的柳棠华,“这人真是你们随从,他能行吗?”


    自郑列被提升为凉州刺史这两年,郑充便彻底卸下伪装,成日里不务正业,流连各大赌场,赌博猜拳这些,自是手到擒来。这人不过是个随从,如何赢得过。


    柳棠华也不知贺玄度为何会与姐姐一同进来,还要冒充她们的随从与郑充赌。


    实际上,她也急得直跺脚。


    姐姐方才一是被气到了,才由着贺玄度去赌。


    可愿赌服输,若当真输了,难道真要陪着这个无赖喝酒,任由他羞辱?


    她神色焦急地看向柳舜华,不由怔住了。


    姐姐面色平静,不见有任何慌张,只是望着贺玄度,平和而温柔。


    那种眼神,她说不清。


    但她知道,姐姐信他。


    她道:“姐姐信他,我也信他。”


    第二轮,那舞姬似乎找到了些感觉,开始摇得快了一些。


    郑充听起来尚可,他抬眼看了下对面的贺玄度,只见他半闭着眼,似听非听,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家两兄弟暗自握紧了拳头。


    关键性的一局,他可一定要争气才行。


    等到骰盅揭开,陈家众人脸上一阵抽搐。


    贺玄度,又输了。


    郑充连赢两局,分外得意,朝着下人吩咐道:“去把酒给爷备上,有多少算多少,今日定要与表妹不醉不休。”


    陈莹气得狠狠剜了他一眼,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又忍不住担忧地看向表姐,不懂她为何这么轻易答应一个随从,以至如今下不了台。


    柳棠华也有些急了,她轻轻拉了一下柳舜华的衣袖,不安地望着她。


    柳舜华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松。


    可贺玄度已经连输两局,她如何能放松?


    柳舜华只得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放心,贺玄度不会害我的,还有三局呢。”


    是的,还有三局。


    也就是说,接下来三局,贺玄度一定不能输。


    嘴上虽这么安慰着,柳舜华依旧不免有些紧张。


    郑充选择猜骰子,必定是他擅长的,从方才两场来看,也的确如此。


    至于贺玄度……


    她突然记起兄长说过,贺玄度曾在赌坊一夜之间输了五万钱,不由忐忑起来。


    如此看来,贺玄度赌技应是一般。既然他并不擅赌,那为何要提出与郑充对赌?


    她实在想不出,接下来贺玄度要如何破局。


    郑充睨了眼贺玄度,到底是个随从,只会逞口舌之能。接下来,他一定要让他输得一败涂地。


    第三局,贺玄度依旧是此前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稍微敛了神色。


    舞姬手中骰盅摇得更快了些,郑充眉头一皱,耳朵动了动,总算是确认了。


    他看着对面的贺玄度,仰头道:“怎么,你先还是我先?”


    贺玄度神色平静,“郑公子,请。”


    郑充稳稳地将酒杯推向小,贺玄度随手一抬,选了大。


    舞姬缓缓伸手,揭开骰盅。


    郑充一脸自信,挑衅地望向贺玄度。


    这场赌局,马上就要结束了。


    “啊,啊,啊,赢了,赢了。”陈莹拉着柳棠华激动得尖叫起来。


    陈家两兄弟长长松了口气。


    贺玄度转头朝柳舜华一笑,示意她放宽心。


    郑充低头望向桌面,傻眼了。


    二、三、六,大。


    明明是一、三、六,他听得真切,怎么可能会错?


    他捶打着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


    贺玄度双手一拱,“郑公子,承让。”


    郑充脸色铁青,“你不过才赢一局而已,本公子依旧领先。”


    舞姬手中的骰盅越摇越顺手,郑充输了一局,不由紧张了起来。他瞥了一眼贺玄度,他闭目皱眉,似乎真的认真了起来。


    郑充也不敢放松,忙集中精力,支起耳朵。


    这次他听得真切,三、四、四。


    骰盅落地,他不慌不忙道:“这次,你先来。”


    贺玄度依旧是毫不迟疑,选了小。


    郑充冷笑,这次他是真的输定了。


    他盯紧着骰盅,看着舞姬细嫩纤细的双手将它揭开。


    二、四、四,小。


    郑充一下瘫软在椅背上,又错了。


    他分明听得真切,为什么每次总是差那么一点点,难道是最近耳朵出了问题?


    郑充陷入严重的自我怀疑。


    他盯着贺玄度,见他从容依旧,甚至朝他挑眉一笑。


    郑充瞬间暴怒,他终于反应过来。


    眼前这个人,才是真正的高手。


    他像猫捉老鼠一样,故意输了两局,就是为了戏弄他。


    贺玄度抬了抬手,示意舞姬开最后一局。


    郑充尤擅赌钱,凉州城的赌坊,背后大都是他在暗中操控。他混迹赌场多年,几无败绩,如今却被一个随从肆意戏弄。


    他眼底充血,恶狠狠地盯着贺玄度。


    贺玄度压根没去看他,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柳舜华。


    柳舜华方才还有些紧张慌乱的心,如被春风抚过,一下安静下来。


    杂乱的人声纷纷隐退,恍惚中柳舜华又回到了相府的莲池旁。


    凉风过后,一池荷香,贺玄度坐在亭内,放下手中的书卷,朝着亭外的她柔和一笑。


    郑充气得不轻,如此关头,他竟敢分心,分明是没将他放在眼里。


    他稍一分神,再去听时,骰子摇得却是越来越快,只听得一个三、另一个是六。


    舞姬将骰盅扣在桌上,等着两人下注。


    郑充强行稳住心神,暗自琢磨。眼下这个情形,若要是小,除非另一个是


    一。


    很明显,选大胜的机会更高。


    他打定主意,不再同贺玄度周旋,抢先选了大。


    贺玄度握住酒杯,低声笑道:“最后一局,定胜负,郑公子不再好好想想。”


    郑充嗤然一笑,狠声道:“你别得意,待会你家主子陪着我喝酒的时候,你别忘了跪着给我倒酒。”


    “我若跪下,怕是你承受不起,”贺玄度选了小,依旧是笑着,“还是劳烦郑公子跪着道歉吧。”


    舞姬慢慢揭开骰盅,众人纷纷聚上前去,一动不动地盯着桌面,等待这决定胜负的一刻。


    “赢了,赢了……”陈家兄妹高呼,连一向守礼的大表哥都激动得叫出声来。


    郑充浑身一僵,怎么偏偏是一,怎么会这么巧……


    贺玄度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酒,缓缓饮下,“郑公子,你输了。”


    第32章 第32章她是我的人,听懂了吗?……


    郑充一向以他的赌技为傲,如今输得如此惨不忍睹,他怎肯服气。


    他指着贺玄度吼道:“你耍诈,一定是你在耍诈。”


    陈莹冷哼一声,高声道:“郑公子是输不起吗?咱们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哪个看到他耍诈了?”


    大表哥:“你说他耍诈,那倒是说说,他如何耍诈,不能空口白牙的诬人。”


    二表哥:“骰子是你的,骰盅是醉月居的,至于这位舞姬,瞧着也是醉月居的,而且一看便是摇骰的新手,不知哪里能耍诈?”


    郑充被几人问得哑口无言,气急败坏,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桌子。


    柳舜华离得近,眼见就要被砸到,贺玄度忙侧身挡了一下,冷不丁被桌上飞溅过来的碎片划伤了手。


    柳舜华回过神,忙走过去,顾不得其他,掏出手帕替他包住伤口。


    这是她头一回离得这么近看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掌宽厚,掌心却满是厚厚的茧子。


    指尖无意触碰到那些茧子,柳舜华的手微微一顿。


    他本是相府养尊处优的公子,这双手本该是细腻的,少时的贺玄度定是受了不少苦。


    贺玄度掌心一阵酥麻,垂头望去,却见柳舜华眸光点点,微红了眼眶。


    他以为柳舜华被吓坏了,拍着受伤的右手,嬉笑道:“没事的,你不用担心。你看,好好的。”


    柳舜华轻叹一声,“你可仔细些吧。”


    郑充在旁看着,突然一声嗤笑,朝着众人高声道:“我就说怎么一个小小的随从,哪来的胆量站出来,原来是主仆早已暗通款曲。”


    陈莹忍不了,冲出去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再乱说,我早晚有天撕烂你这张臭嘴。你自己龌龊不堪,便看别人都不干净。你是没长眼吗,没瞧见他的手被你划破了?”


    贺玄度摸着被柳舜华包扎好的伤处,声音渐冷,“郑公子,你若是眼瞎,回去自行请人医治去,咱们还是说回赌注的事吧。愿赌服输,怎么,你这是要坏了赌桌上的规矩?”


    郑充握紧拳头,他在凉州有诸多赌场,愿赌服输的规矩若打破,那他日后如何服众。


    他咬牙道:“你想如何?”


    贺玄度面无表情:“赌之前,柳小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若是输了,你要向陈家道歉。”


    郑充想了良久,他今日输了赌局,若不道歉,陈家众人绝不会罢休。还有这个小白脸随从,一看便是个赌术高手,若他日后在赌桌上胡言乱语,坏他名声,那赌场可就难办了。


    为了赌场的事业,终是选择忍下这口气。


    他眼一闭,对着陈家众人道:“方才是我口不择言,对不住。”


    说罢,他便一脚踢开地上的杂物,对着随从吼道;“都杵在那里做什么,走啊。”


    “慢着,郑公子这就要走了?”贺玄度慢悠悠地说着。


    郑充怒道:“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还要如何?”


    贺玄度微微一笑,“看来郑公子平日没有道歉的习惯,所以才这么生疏。道歉,讲究的就是一个心诚。你方才,不算。若郑公子实在不懂,可以不耻下问,我很乐意教教你。”


    郑充不可置信地看着贺玄度,怒极反笑,“我倒是想听听,你准备如何教我?”


    贺玄笑道:“也简单,适才你说输了要我跪下帮你倒酒,如今却是你输了。不过,我们也不是什么苛刻之人,跪着倒酒这种事,断然做不出来。”


    他接着说,“这样,你就扇自己几巴掌,然后跪下道歉得了。”


    陈家众人虽然厌恶郑充,对他方才的言行也极为愤怒,可他到底还是他们的大姐夫,而且还是刺史家的公子。


    他们只想着争一口气,让他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语失当。他们都知道,以他的秉性,是不会轻易道歉的,能逼得他道歉也算勉强为陈家挽回了颜面。他们实在没想到,贺玄度竟让他当众下跪扇巴掌。


    柳舜华眉头深锁,望向贺玄度的眼神里满是探究。


    不知为何,她有一种直觉,贺玄度似乎有意激起郑充与陈家的矛盾。


    郑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扒开随从,走上前戳着贺玄度的肩膀,“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竟敢这么同我说话。”


    “想拿身份吓人?”贺玄度随手拨开他的手,“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眼神遽变,脸色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威压。


    郑充怔愣许久,险些被他震住。


    “你不就是个随从。柳家虽在长安,可并非什么高门大户。其父不过是个司农丞,其兄虽被提拔,也不过是个无用的官职,你当我不知?”


    贺玄度不再同他废话,从腰间掏出一块玉佩,“你可认得此物?”


    郑充垂头一看,玉佩之上刻着一只猛虎,右上方还有一个“万”字。


    “万都尉,是你什么人?”


    贺玄度将玉佩收回,走近几步,“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万都尉他有个侄子。”


    郑充脸色突变,万都尉只有一个妹妹,曾嫁于当今贺丞相。


    那他岂不就是丞相府的公子。


    官场上有句传言:宁可得罪天,不可冒犯鹤。


    这个鹤便是贺丞相的贺。


    他方才,都做了什么蠢事啊?


    他声音止不住有些颤抖,“你是……”


    贺玄度一把按下郑充的头,附在他耳边,抬眼看了下柳舜华,沉声道:“对面那个女人,是我的人。我来凉州,就是为了她,听懂了吗?”


    郑充不住点头,“懂,懂。”


    柳舜华听不清贺玄度说了什么,只是他的眼神,让她莫名有些不自在。


    “很好。”贺玄度拍了拍他的肩膀,“跪我的人多了,你也不算亏。跪完道歉,今日之事,一笔勾销。”


    围观的看客议论纷纷,郑充抬着头看了一眼四周,心一横,跪了下来。


    “各位弟妹,是我醉酒无状,一时说了混账话,请弟妹们谅解。”


    他又看向柳舜华,拼命扇了自己几巴掌,“柳表妹,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该死。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回。”


    陈家众人看他竟真的肯下跪道歉,一时觉得畅快,方才压在心头的恶气一扫而空。


    柳舜华一见这情形,便知贺玄度亮出了他的身份,不然就凭他几句话,郑充不可能乖乖下跪。


    起初,她以为贺玄度不想公开他的身份,才称自己是她的随从。


    可如今来看,他似乎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打算。


    那为何,他一开始不直接亮明身份?


    还是说,他也看不惯郑充,想当众羞辱他。


    几人出了醉月居,陈家两兄弟围上贺玄度道谢。


    大表哥道:“舜华,这位公子举止从容,瞧着并不像是随从,不知可否告知姓名?”


    见郑充他们已经走远,柳舜华才道:“他是我在长安的朋友,姓贺。”


    陈家众人又躬身致谢,“方才多谢贺公子解围。”


    陈莹兴奋道:“贺公子,不知方才你说了什么,那厮竟真的下跪道歉。”


    贺玄度笑笑,“也没什么,就是好心给他一些忠告罢了。”


    陈莹愈加好奇,“忠告?他还真听了?”


    二表哥一把拎起陈莹,“你问这么多做什么,还想学着惹事不成?贺公子做事知进退,你


    学不来。”


    陈莹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柳舜华想了一下,对着大表哥道:“表哥,我还有些话想同贺公子讲,劳烦你们先等我一下。”


    大表哥会意,带着弟妹们等在一边。


    等到众人离开,贺玄度歪头凑过来,得意道:“你是不是很感动,想单独谢我?”


    柳舜华看着他的眼睛,点头道:“对,很感动,谢谢你。”


    贺玄度没想到她如此认真,倒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摸了摸头。


    柳舜华思忖良久,抿着唇,“不过,我找你,却是为另一件事。我想,请你再帮帮我。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帮我。”


    贺玄度眸光一亮。


    她说,她想不到其他人帮忙,却独独想到了他。


    他立即挺直了脊背,“说说看,你想让我帮什么。”


    柳舜华没有直说,而是道:“我觉得,郑充有问题。”


    贺玄度一愣,随即道:“他能有什么问题?方才我已经表明了身份,他不敢再找你麻烦的。”


    柳舜华摇头,“不。方才我一直在观察,在你站出来之前,郑充似乎是有意在挑衅,我一直隐忍,就是为了试探他。而他果然步步紧逼,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贺玄度摸了摸头,“会不会是你想多了,我看那郑充就是个无知狂妄之徒。”


    柳舜华握紧了手,说出自己的担忧,“我听表妹说过,大表姐已经小半年未曾归省,就连外祖大寿,舅舅派人去请,都未曾请回来。表妹说,是大表姐嫌弃家中门第低,不愿回来。可今日看郑充这副模样,我担心大表姐出了状况。”


    贺玄度见她皱紧眉头,安慰道:“郑充的父亲是凉州刺史,他应该不至于纵容儿子在家中无法无天,控制你表姐的自由。你不要胡思乱想,若是得空,你寻个借口,去郑府一探便知。”


    柳舜华点头,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方才你亮明身份前,郑充不信,张口便说出我父兄的官职,很明显,他对我们柳家之事,了如指掌。”


    贺玄度凝眸,“你兄长被提拔不过月余,他竟这么快得知,的确有些不寻常。”


    柳舜华本想继续同他解释,没料到贺玄度竟也想到了这一层。


    “兄长升任鸿胪寺丞,此前外祖一家尚不知晓,郑充又是如何得知。除非,他有意调查过我们柳府。”


    贺玄度也觉出一丝不寻常,问道:“那你希望我如何帮你?”


    柳舜华道:“明日,我想去一趟刺史府,但若是郑充在,我怕是见不到表姐。所以,我想请你想个办法,寻个借口,让他离开。”


    贺玄度有些为难,“今日为了替你出气,我们闹成这样,明日只怕是不好办。”


    柳舜华一愣,贺玄度真的是为了她。


    今生的贺玄度,与记忆中的他,很不一样。


    他总是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不遮不掩。


    看到她被人刁难,他毫不迟疑地出手。


    他帮了她,会一脸得意,当面向她邀功。


    而前世那个他,永远站在她身后,即便是帮她,也总是悄无声息。


    贺玄度见她不说话,便凑近道:“我只是说此事不好办,又没说不帮,你生什么气?”


    柳舜华抬眸,静静地看着他,微微一笑,“我没有生气。”


    她本就生得娇美动人,这一笑,更添了几分平和,月色之下,连风都温柔起来。


    贺玄度心上莫名一动。


    他素日最不喜世家那些温柔端庄的女子,总觉得她们少了一分真性情,就像是一个个任人摆布的木头美人,毫无灵性。


    可柳舜华明明也是这样,她说话温声细语,举止有度,不急不躁,他却全然没有半分不屑,反觉她独特。


    柳舜华缓声道:“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其实今日这样也好,反而是个机会。你们都擅赌,而且他那样纨绔之人,做事习惯你也熟,或许可以从此处入手。”


    犹如一盆凉水泼下,贺玄度脸色陡然一沉,“我怎么听着你说得不像好话呢。什么叫他那样的人,做事习惯我熟?你言外之意,是不是觉得我同他一样擅赌,都是些不成器的?”


    柳舜华已经摸清他的脾气,不慌不忙安抚道:“怎么就不算好话了?我与你相识月余,这些时日,从未听过你滥赌成性。可见你只是擅赌,又不是滥赌。擅赌和滥赌,怎么能一样呢。”


    贺玄度听罢,早消了气,又问:“那郑充也擅赌,并不曾滥赌,你不是照样觉得他纨绔?”


    柳舜华声音柔和:“同样擅赌,他用赌来羞辱人,你却用赌来帮人,这天差地别的,他拿什么跟你比。”


    贺玄度嘴角止不住上扬,垂头掩下笑意。


    他就知道,在柳舜华心里,他到底是不同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贺玄度张了张嘴,犹豫片刻,还是道:“在长安时,我其实,也是赌过的,还曾在一夜间输了几万钱。”


    柳舜华当然知道,兄长曾讲过。


    她道:“你如此擅赌,怎么还会输那么多?”


    贺玄度叹了一口气,“因为我缺钱。”


    “当时父亲管得严,家中钱财又都在那个人手里攥着。我便想了个办法,同赌场老板商议,输个几万钱,事后我们二八分账。”


    柳舜华听得瞠目结舌,贺玄度这行径简直闻所未闻,也太独特了点。


    贺玄度接着说:“我同你说这些,就是不想你将来从别人嘴里听到,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说辞。我想让你信我,我是不会滥赌的。”


    柳舜华心上蓦地一热。


    贺玄度如此坦诚,是怕她有朝一日,会误会他。


    他是真的,将她当作了朋友。


    柳舜华迎上他的目光,“我是信你的。”


    贺玄度长舒一口气,片刻后,又道:“所以,我擅赌之事,还望回长安之后,替我保密,莫要让人知晓。”


    柳舜华点头,“这是自然,棠华那里我也会叮嘱她。”


    沉默片刻,贺玄度道:“郑充那边,明日我会想办法支开他。只是,你千万要小心。若他们有意为难,你大可搬出丞相府为你撑腰。放心,有我在,凉州城没人能欺负你。”


    柳舜华静静听着,鼻尖突然有些酸楚。


    贺玄度虽性情大变,对她又似乎总有一些若有若无的防备,却还是会像前世一样护着她。


    月色下,两道身影一高一低,却又隐隐交叠在一起。


    她垂头看着两人的影子,轻声叫了他的名字,“贺玄度。”


    贺玄度低头看着她,“怎么,还有其他事需要我帮忙?”


    柳舜华摇摇头,抬眸望向天上的月亮。


    “我就是觉得,能遇上你,真好。”


    贺玄度先是一怔,随后高扬起头,“那是自然。能碰上我这样俊美无双又至诚至善之人,是你的福气。”


    他凑近了一些,盯着她的眼睛,“柳舜华,你可千万要好好珍惜。”


    第33章 第33章你是为了那个柳小姐吧……


    送走柳舜华,贺玄度回到方才与柳舜华才相遇的石桥边,静静地坐着。


    月色之下,他举起手,看着被手帕包好的伤处,嘴角不自觉挂着笑。


    树影被踏碎,有人从暗处走了过来。


    正是方才醉月居中摇骰盅的舞姬。


    “公子。”


    贺玄度回头,站起身来,笑道:“金芝,你来了。”


    金芝转动着手腕,脸色不太好,闷闷地“嗯”了一声。


    贺玄度满脸堆笑,讨好道:“今日劳烦金芝姑娘了。”


    金芝白了他一眼,“都说了让你学着点,你偏不听,但凡你有点真本事,我都不至于那么心累。你当换那些骰数很容易吗?还有,你还故意输两局,若是我稍有差池,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贺玄度依旧笑着:“你是谁啊,鬼王白的女儿,我还从未见过你失手。”


    金芝道:“你不必奉承,我不吃你这一套。我就问你,说好只引起郑充的注意,你为何非要闹得他下不了台?如今这样,你要如何接近他套取消息?若耽误了万都尉的大事,你教我如何交代?”


    贺玄度道:“你别急啊,我们这虽然认识得有些……不太愉快,但好歹也算认识了。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他已经充分见识了我的绝技,我又报了我的身份,再想接近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金芝不信,“你就编吧。我是看出来了,你就是故意的。”


    说罢,又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你是为了那个柳小姐吧?”


    贺玄度笑而不语,想遮掩过去。


    金芝却不放过,“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怕郑家倒台以后,连累到陈家,所以才设计两家当场闹翻,让众人都做个见证,来证明郑陈两家不睦已久,以便来日清算时陈家能撇清关系。”


    贺玄度没有否认,“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金芝得意地仰起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可需要我帮忙?”


    贺玄度摇头,“不用,今日过后,我的赌技他不会再怀疑。你告诉舅舅,我会设法从郑充身上入手,查到刺史府与彭城王勾结的证据。”


    贺玄度想了想,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郑充的夫人,也就是柳小姐的表姐,你让咱们的人留意一下。”


    金芝问:“怎么,她也有问题?”


    贺玄度:“不是,是柳小姐怀疑她表姐出了事。这个节骨眼上,未免也太巧了点。总之,你让人留心。”


    金芝点头,“还有,都尉让人传话,说祁连山一带的贼匪可能已经潜入了凉州城,让你行动务必小心。”


    贺玄度抬起头,眸中泛冷,“那正好,可以来个瓮中捉鳖。”


    ……


    回家途中,大表哥提醒几人提前对好口信,到家后,绝不可提今日遇到郑充之事。


    逛了一日,柳舜华他们都累得不行,道别后便各自回屋。


    柳舜华与柳棠华住在大表姐出嫁前的闺房,与陈莹的闺房相连,仅用帘子做了隔断。


    房间虽不大,却被舅母收拾得格外妥帖,床上换了新被褥,桌椅被擦得明亮。


    柳棠华已经收拾好躺下,呼呼大睡。


    柳舜华心里想着大表姐的事,便掀了帘子去寻表妹陈莹。


    陈莹已经卸了妆容,准备睡下。


    见柳舜华过来,她起身披了一件衣袍,亲热地拉着表姐坐到床边。


    “表姐是睡不着吗,可是床被不适应?”


    柳舜华看着陈莹的被褥,笑道:“舅母疼惜,已经把最好的留给我们,便是比起我们家来,都是好的,怎么会不习惯。”


    陈莹笑得开心,“那便好。”


    柳舜华拉着她的手,问道:“我是想问问大表姐的事。”


    陈莹脸色一黯,“好好的,怎么又说起她了。”


    柳舜华道:“你说大表姐小半年不曾归省,你们可曾去过刺史府问过?”


    陈莹嘴一撇,“怎么没去过,是我亲自去的。”


    柳舜华问:“那可有亲眼见到她?”


    陈莹点头,“自然。就是过完年之后,往常那个时候,她总是会回来的,可是今年却不见她。我娘不放心,便差人去请,谁知她一口回绝。起初,我娘还担心她是不是在刺史府受了什么委屈,让我随她一同前去。”


    陈莹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悦之事,脸又难看几分。


    “我们在刺史府等了许久,才有下人回说姐姐身体抱恙,不便相见。”


    柳舜华不解,“你不是说见到了?”


    陈莹撅起了嘴,“还不是我靠着嗓门大,在他们刺史府一通乱喊,姐姐迫于无奈,怕我丢人现眼,才肯出来见我们。”


    柳舜华急忙问道:“大表姐当时神色如何,可有不适之处?”


    “没有,她好得很。她当时全身罗绮,打扮华贵,完全不似以往的模样。”


    说到此处,陈莹气得猛地一拍床沿,“表姐,你不知道她都说了什么混账话。她说,她如今是刺史府的少夫人,身份尊贵,不便与我们再过多来往,以免污了刺史府的门楣。”


    她拉起柳舜华,“你听听,她说的这是人话吗?我娘从刺史府出来,气得发抖,险些没昏过去。”


    柳舜华皱眉,大表姐这话,确实是重了些。


    她想了想,问:“表姐当初是因何嫁入刺史府的?”


    陈莹叹了口气,“表姐今日问了我,往后可莫要再提,祖父听到又要伤心了。”


    柳舜华静静听着,终于明白前因后果。


    原来当年外祖放马之时,无意间救下了郑充的祖父。郑充的祖父感激外祖相救之恩,许诺他日若富贵,定当结秦晋之好。后来郑充的外祖参军,并挣得了军功,风风光光回了凉州。回到凉州后的郑充祖父,没有忘掉昔日的诺言,便找上门来,替他孙儿求了大表姐为妻。


    怪不得郑充会说,他是因为祖父才娶了表姐。


    这么来看,郑充本人对这桩婚姻,好像并不是很满意。


    柳舜华呆愣许久,大表姐的处境与她前世实在太像。


    可很快,她又好像意识到,不是大表姐与她像,而是世间姻缘,本就圆满太少,幽恨太多。


    陈莹感慨道:“姐姐嫁过去已有四年,郑充祖父在时,一切都还正常。可自去年郑充的父亲升任凉州刺史,祖父过世后,一切都变了。”


    柳舜华还是觉得不对,郑充既不喜欢表姐,那其祖父过世后,表姐在刺史府应当不太好过,怎么反而突然狂悖起来。


    还有,醉月居内,郑充的反应也不对。他三番两次主动挑衅,还特意调查他们柳府,又是为何?


    她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明白。


    明日,无论如何,她都要去趟刺史府。


    她知道表妹陈莹虽是个急性子,易冲动,可却最是心软。


    想了想,她道:“你嘴上说着不提她,可今日看到郑充那般,不还是气不过,想替表姐出气。”


    陈莹头扭到一边,嘴硬道:“我可不是替她出气,我是怕我们陈家丢人。”


    柳舜华笑道:“咱们都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姐妹,姐妹哪有隔夜仇。不如这样,明日咱们一同去刺史府探望表姐如何?”


    陈莹垂头想了一下,悻悻道:“算了,还是不去了,能不能见到还要另说,即便真见到了,也还是会失望。”


    柳舜华安慰道:“我远道而来,亲自登门,这个面子表姐还是会给的。你放心,等见到她,若她还是之前的样子,我自会站在你这边,和你一起骂她一顿替你出气。”


    陈莹笑了起来,似有所动,很快她又皱起眉来,“今日咱们得罪了郑充,怎么好再登门?”


    她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今日我的确是有些冲动了,可我实在忍不了。我当时就想着,若不让他知道,姐姐也是有娘家可依仗的,只怕他日后会更不把姐姐放在眼里。”


    柳舜华放下心来,陈莹心里到底还是关心表姐的。


    第二日,用过早饭,柳舜华便带着陈莹前往刺史府。


    路上,陈莹忍不住问:“表姐,你说郑充今日不在,真的假的?”


    柳舜华笑笑,“应该没问题。”


    说话间,两人便至刺史府门前。


    柳舜华并未急着进门,而是左右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不一会,果然有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跑了过来,对着柳舜华道:“敢问,可是柳小姐?”


    柳舜华点头,“你是贺玄度的人?他那边如何?”


    小厮笑道:“在下周松,公子说事情办妥了,让小姐放心。”


    柳舜华想了想,这么一大早贺玄度便将事情办好,可见他住得应该也不远。


    她问:“贺玄度如今在何处落脚?”


    周松垂首道:“都尉府,凉州的万都尉


    是公子的亲舅舅。”


    陈莹激动不已,忙拉着柳舜华,悄声道:“表姐,贺公子竟然是万都尉的亲侄子。我就说嘛,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随从。只是没想到,他竟有这么大来头。”


    柳舜华也颇为惊喜,有万都尉这样的舅舅,是贺玄度的福气,她替他感到高兴。


    事到如今,柳舜华也不想隐瞒,笑道:“你怕是不知道,贺玄度不单是万都尉的侄子,更是当今丞相的亲儿子。”


    当年贺玄度外祖离开长安返回故居,不到三年便撒手人寰。如今万家,全靠万都尉支撑。万都尉行事沉稳,贺玄度生母万氏又早早离世,凉州城百姓们只知万都尉戍守边疆,抵御外敌,是个难得的好官,鲜少有人知道他同贺丞相的这层关系。


    陈莹简直要惊掉下巴,“贺公子身份竟如此尊贵,怪不得郑充那厮肯下跪道歉。表姐,你早说啊。早知道有贺公子撑腰,我们哪里用得着忌惮他们刺史府。”


    柳舜华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我跟你说,就是想让你以后见到他收敛一点,别一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样子。他身份贵重,我同他可没那么熟。”


    “他为了替咱们解围,不惜说是你的随从,怎么可能不熟。”陈莹凑过去,歪头笑道:“依我看,贺公子对表姐……”


    柳舜华瞪了她一眼,陈莹马上乖乖闭嘴。


    入府时,都尉府的周松就跟着身后。陈莹自觉有了底气,走得格外豪横些。


    两人说明来意,后院管家的嬷嬷客客气气地让她们等在花厅。


    等了好一会,那嬷嬷才出来回禀,“两位小姐,真是不好意思,我家少夫人今日身体抱恙,不能出来吹风,还望见谅。”


    陈莹猛地一拍桌子,“又是这个借口,她是个糖人吗?风一吹便能化了还是怎的?”


    柳舜华按住她的手,温言道:“表姐病了,断然没有出来见客的道理。”


    管事嬷嬷不住点头:“正是,正是,柳小姐真是善解……”


    话还未说完,就听柳舜华接着道:“既如此,那我们便进去瞧瞧表姐吧。”


    嬷嬷忙拦着,“柳小姐,少夫人已经歇下了。”


    柳舜华不慌不忙,“表姐病重,我们这些做妹妹进了府却不去瞧,这传出去可不太好听。这位嬷嬷,您这么拦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欺我们这些穷亲戚不配呢。”


    昨夜问过陈莹,柳舜华才知,郑充的母亲已于一年前病亡。如今刺史府后宅,说起来也是表姐当家。郑充不在,郑刺史这会在处理公务,若想见表姐,今日是绝佳的机会,她怎么可能让一个嬷嬷给挡回去。


    嬷嬷脸色稍变,尴尬一笑:“柳小姐误会了,实在是少夫人身体不便。”


    柳舜华懒得再同她周旋,看向陈莹,示意她带路。


    两人绕过嬷嬷,直接往后院去。


    嬷嬷也不再装,小跑着拦在两人跟前,“柳小姐,这里是刺史府,若您执意闯进后院扰了少夫人的清静,我可要叫人请你们出去了。”


    柳舜华还未发话,一旁的周松已经大步跨了过去,一把抓起那嬷嬷的手,只听咔嚓一声,嬷嬷惨叫起来。


    到底是都尉府出来的人,出手就是快准狠。


    柳舜华瞥了那嬷嬷一眼,受伤了也好,免得郑充回来时她再连累受责罚。


    两人正准备往前走,便看到远处回廊尽头走出来一个人。


    来人是个女子,约莫二十余岁,一身锦绣华服,面容瘦削,脸上抹了厚厚的胭脂水粉,没有半分鲜活气,活像个纸人。


    柳舜华盯着来人看了好一会,才认出是大表姐。


    她脱口而出:“表姐?”


    陈茵只是略一点头,便转头看向陈莹,语气冷淡道:“怎么,上次来闹还嫌不够?”


    陈莹先是一愣,随后气得翻了个白眼,拉着柳舜华道:“表姐,你瞧见了没有?我就说,她还是这副鬼样子。”


    柳舜华走过去,牵起陈茵的手,温声道:“表姐,是我,舜华啊。”


    陈茵眼珠微微一动,很快便又冷下脸来,“你千里迢迢从长安过来,就是来陪她一起胡闹的吗?你是姐姐,她发疯你不劝着,怎么还由着她?”


    陈莹气极了,为了见她,她们费尽心机,结果她却依旧如此。


    她走上前,一把拉过柳舜华,猛地甩开陈茵的手,“表姐,咱们走。”


    陈茵吃痛,轻哼一声,捂住手臂靠在廊柱上,气喘吁吁。


    陈莹脚步一顿,抬头看了看她,只见陈茵脸上泛起薄汗,厚厚一层粉被汗渍冲刷,露出一片淤青。


    柳舜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走上前,抓住陈茵的手,不由分说捋起她的袖子。


    一片青紫交加,陈茵的胳膊竟没一块是好的。


    陈莹呆住了,她直愣愣地走过去,眼里冒火,“是不是郑充那个混账干的?”


    陈茵拨开柳舜华的手,整理好衣袖,“不关你们的事,你们还不快走。”


    陈莹急道:“我问你是不是郑充打的?这个杀千刀的,我就不信没人管了,我这就找刺史说理去,看我不打死他那个混帐东西。”


    陈茵听她这么说,一口气喘不上来,又咳了起来。


    “还不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昨天同他置气,让他颜面无存,我又怎么会被打。好啊,你去打吧,你打不死他,死的便是我。”


    陈莹气得面色涨红,看着陈茵狠狠道:“好,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多管闲事,是我活该。”


    柳舜华扶住陈茵,不停地拍着她的背,想为她顺气。


    陈茵甩开她,“你们都走,我是刺史府的少夫人,不需要你们来可怜我。”


    陈莹实在忍无可忍,她拉过柳舜华,忿忿道:“表姐,你可都听到了,人家是高门贵妇,咱们哪里高攀得起。咱们走,不在这里碍她的眼。”


    柳舜华被她拉着往前走,忍不住回头。


    陈茵正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她们。看到柳舜华回头,她眼中的哀伤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冰冷的表情。


    陈莹尤不解气,走到门口,突然转身,对着陈茵道:“你放心好了,少夫人,以后我们陈家人不会再来了。”


    陈茵浑身一滞,如坠冰窟,看到她们身影消失在庭院内,眼角划过一行清泪。


    第34章 第34章表公子今日,也太矫揉造……


    陈莹真的被气到了,比昨晚尤甚。


    她回头看着刺史府的大门,恨不得啐上一口,“表姐,咱们走,我再也不要来这里了,真是让人寒心。”


    柳舜华将她拉上马车,低声道,“你这么说,才是让表姐心寒。”


    陈莹一愣,赌气道:“她有什么心寒的,她可是高高在上的刺史府少夫人。”


    陈莹不过十四岁,比棠华还要小,最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况且她常年跟着表兄们放马,整日纵情驰骋于山野,心思单纯,哪里知道高门大户里的那些险恶。


    其实又岂止是她,外祖一家都是厚道的,他们只以为表姐嫁了个好人家,内里如何又怎么知道。


    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女人,高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在夫家会如何,这样的境遇,柳舜华再清楚不过。


    柳舜华摸了摸她的头,“莹儿,你相信我,表姐肯定有她的苦衷,总有一日,表姐她会同你说清的,你要给她时间。”


    陈莹没有说话,默默垂下头。


    她被柳舜华安抚一会,气已经消了大半,想到方才姐姐身上的伤痕,忍不住担心起来,“表姐,我姐她,好像真的被郑充那王八蛋打得有点狠,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柳舜华柔声道,“我也心疼表姐,不过你放心,既然咱们今日能相见,表姐应该暂时无事。”


    陈莹看了看窗外,叹了一口气,“但愿吧。”


    将陈莹安全送回家,柳舜华让一直跟着的周松领着,去了都尉府。


    近日匈奴一小队人马又来滋扰边境,万都尉带人去抵御。万夫人回了娘家,贺玄度尚未回府,柳舜华只得在正厅等着。


    都尉府鲜少有女眷登门,如今突然来了这么个大美人,府内众人不时寻了借口从厅外走过,偷偷瞄上一眼。


    柳舜华假装饮茶,来掩饰尴尬,一直喝到再也喝不下,贺玄度终于回来了。


    一见到贺玄度,她忍不住起身,语气中不觉多了几分娇嗔,“贺玄度,你怎么才回来。”


    说完,柳舜华便觉得有些不妥,她这话听着,活像独守空闺的妻子在抱怨晚归的丈夫。


    贺玄度不说话,只是歪头盯着柳舜华笑。


    柳舜华被他盯得脸上发烫,忙背过身去。


    贺玄度见她有些窘迫,不再逗她,侧身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让柳小姐久等了,我以茶代酒,向你赔罪。”


    柳舜华一看,又是茶,苦着脸道:“真的喝不下了。”


    贺玄度顺势将茶喝了,笑道:“你准备一直这么站着吗?”


    柳舜华这才走了过去,靠着贺玄度坐了下来。


    方才未曾留意,这一坐下,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


    柳舜华皱眉,“你喝酒了?”


    贺玄度下意识捂住嘴巴,“没喝几口,都是为了陪那个郑充。是不是有点臭,那我漱漱口再回来。”


    柳舜华斜了他一眼,“你的手受了伤,饮酒不利于伤口愈合,你怎么又忘了。”


    说到伤口,贺玄度摸着受伤的手,不动声色地用力一按。


    “啊,又流血了,好疼。”


    守在门口的周松一脸狐疑地看着屋内嚎叫的贺玄度。


    表公子自幼被万都尉按在地上打,从未喊过一声。


    今日这是要搞哪出?也太矫揉造作了点。


    柳舜华急忙起身走了过去,抓住贺玄度的手,将绑住伤口的麻布拆开,“怎么好好的又流血了?”


    贺玄度疼得直皱眉,可怜兮兮道:“可能是因为饮了酒的缘故,你说得对,我不该饮酒的。”


    柳舜华急得直打转,“那你还不赶紧叫医工过来瞧瞧?”


    贺玄度摇头,“不用,我这里有药,重新包扎便好。”


    周松很快拿了药进来,特意瞅了一眼贺玄度的伤口,已经愈合的伤口,生生被人重新扯开了。


    万都尉临行前交待过要照看好表少爷,如今他却受了伤。周松方想张口问究竟是何人所为,就被贺玄度一记冷眼给瞪了回去。


    周松不再多言,乖乖退到一边候着。


    柳舜华拿了棉布,轻轻按住伤口,待血止住,小心擦拭掉血迹,又蘸取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伤处。


    她半垂着头,云髻峨峨,眼睫微微煽动,春风撩动着衣衫,幽香阵阵袭来。


    贺玄度屏住呼吸,生怕呼出来的浊气玷污了这份清静。


    柔软的双手握住他的手掌,指尖划过他的肌肤,像是轻柔的羽毛抚过。冰凉的药膏涂上,灼热的伤口似乎被压制了不少。


    “好了!”


    轻柔的声音响起,贺玄度恍过神来,缓缓收回了手。


    他举起手,看了看,身子往柳舜华那边靠近了一些,“你包得真好看,比他们包得好多了。他们一个个都笨手笨脚的,每次换药都扯得我生疼。”


    候在门口的周松脸一黑。


    今日换药时,不是表少爷自己说的随意些吗?


    柳舜华点头,“你们这都是些男子,不注意也是有的,还是找个手脚轻柔的侍女来换的好。”


    贺玄度收回了手,嬉笑道:“我看你就包得挺好,这两日辛苦你每日跑一趟过来换药,如何?”


    柳舜华抬头,正撞在他的双眸上。


    少年一双眼眸,灿若星辰,满含柔情,诚挚清澈得似一汪清泉,可柳舜华却像被蛊惑了一样,心底不由生出了更多期待还有迷惘。


    她的心有些乱。


    贺玄度见她不作声,又凑近了一些,举着手道:“我这手,好歹也是因为你才受的伤,你不会就这么弃我不顾吧?柳舜华,你不能这么无情无义,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离得太近,柳舜华忍不住往后退了一些,看了他一眼,只道:“我没有,我只是……”


    “那你为何不答应?”贺玄度半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干净纯粹,等待她给出解释。


    不知为何,他那眼神,让柳舜华想起了等待喂食的绿玉,她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贺玄度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柳舜华点头:“好,我答应你。”


    贺玄度这才收回了手,神色得意,“这还差不多,不枉我英雄救美,为你出尽风头。”


    柳舜华蹙眉,无奈地摇摇头,他讲话口无遮拦的毛病,也不知道能不能改。


    默默收拾好桌上的药品,柳舜华交还给一旁的侍卫。


    贺玄度话入正题,“你今日来可是在刺史府有了什么发现,想要找我帮忙?”


    柳舜华点头,“我确信,表姐被刺史府的人给软禁起来了。”


    贺玄度:“你没有见到人?”


    柳舜华道:“不,正是见到了人才觉得奇怪。”


    贺玄度知道柳舜华心细,问道:“怎么个奇怪法?”


    柳舜华握紧手,“表姐她……已经被郑充折磨得不成样子,全身都是伤,却不敢让人知晓。”


    不等她说完,贺玄度便骂道:“这个郑充,打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看来昨夜真的是便宜他了。”


    柳舜华深吸一口气,“只怕不止于此。今日见到表姐时,她似乎一直想方设法激怒我们,让我们快些离开。我特意留意过,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有人在监视。”


    贺玄度眉头一皱,“何以见得?”


    柳舜华想了想,“表姐身边的嬷嬷,不对劲。表姐说话之时,眼光总是不经意地瞥向她,好像是在观察她的脸色。莹儿发现表姐被郑充毒打,说要寻刺史说理时,一旁的嬷嬷立即变了神色,下意识地抬起来手。她那动作,分明是想召人过来,以便随时制服我们。”


    她忧心忡忡,“我总有一种感觉,此刻的刺史府,已经戒备深严,好像……好像要出什么大事一样。”


    贺玄度略一思索,“你想让我如何帮你?”


    柳舜华:“我在凉州不认识什么人,根本进不去刺史府。我想让你想想办法,找人进去,打探一下我表姐的情况。”


    贺玄度点头,又嘱咐道:“好,我会想办法让人去查探。不过在这之前,你千万别轻举妄动,刺史府不是你能得罪的,知道吗?”


    贺玄度看着她,表情严肃认真,全然没了方才嬉笑的神情。


    这样的他,像极了前世的贺玄度。


    柳舜华有些发怔。


    贺玄度被她盯着,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柳舜华,我知道,你此刻定是对我敬佩又仰慕,但你到底是女子,能不能矜持一点,别表现得这么明显。”


    柳舜华两眼一闭,转过头去。


    他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打破对他的幻想。


    柳舜华离开后,贺玄度瘫靠在椅背上,吩咐侍从去熬一碗醒酒汤。


    周松走了进来,问道:“公子今日怎么喝了这么多,可是有探听到什么消息?”


    贺玄度揉着额头,“别提了,他就是一个十足的赌徒,郑刺史所行之事,他应是知之甚少。不过,我还是打听到一个消息。据他说,刺史府最近花销有点大,他似乎想帮着郑刺史敛财。”


    周松脸色暗沉,“这帮人真是贪得无厌,还嫌这些年搜刮得不够?”


    贺玄度坐直了些,“郑充这边,不必再探了。倒是柳舜华所说之事,或许是条线索。”


    周松点头,“柳小姐当真心思细腻,没想到,竟让她看出来了刺史府的端倪。”


    贺玄度敛了神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自上次诸侯进京,彭城王便动作频繁,这个关头他又派人到凉州,本就不寻常。若真如柳舜华方才所说,那刺史府最近,必有什么大动作。还有,她表姐这个时候


    被人控制了起来,那她表姐,说不定会知道一些内情。若是能联系上她,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周松一拍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那今晚我去一趟?今日我刚去过,那里我熟。”


    贺玄度想了想,“你先去探探路即可,千万不要打草惊蛇,一切小心为上。


    等到三更,贺玄度昏昏欲睡,突然听到门外有动静,马上惊醒。


    起床一看,果然是周松回来了。


    周松一身夜行衣,跑得气喘吁吁。


    贺玄度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他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贺玄度问:“怎么样?”


    周松喘着气,“公子,有……大发现。刺史府里有可疑之人出没,里面有洗劫商队的贼匪。”


    贺玄度眉头深锁,“你确定?”


    周松咽了下口水,“万都尉根据幸存胡商的描述,找人画了画像,其中一人脸上有块青色的胎记,我看得真切。”


    怪不得官府屡次出动都抓不到人,原来是官匪勾结。


    只是有一点贺玄度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洗劫商队?


    彭城王即便再不济,也不至于要靠洗劫商队来支撑他的野心。


    烛火摇曳,灯芯噼啪炸开。


    贺玄度突然想到了什么,问:“近些日子以来,贼匪洗劫商队共几起?刺史府组织清剿共几次?”


    周松认真思索片刻,“贼匪出没洗劫商队,共八起。刺史府前前后后曾出动过五六次吧。”


    贺玄度眉头深锁,“我怀疑,贼匪洗劫商队,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幌子,刺史府真正的目的,是借着剿匪的名义,将这些人带进凉州城。”


    周松一惊,“刺史府竟敢如此行事,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贺玄度摇头,他也猜不出对方究竟是什么目的。


    不过事关重大,贺玄度不敢耽搁,立即召来侍卫,让他即刻启程,告知城外的万都尉。


    安排好一切,贺玄度又问:“柳小姐的表姐那边呢?”


    周松啧啧几声,怒骂道:“那个郑充,真不是东西。她那表姐,是真惨啊。我趴在墙头,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她那惨叫。阖府上下,竟没有一个去劝。若不是怕打草惊蛇,我真想冲过去,给他毒打一顿。没用的玩意儿,只会打女人。”


    他顿了一下,犹豫道:“我瞧着郑充那个暴虐样,用不了多久,她那表姐,便是不死也要残了。”


    贺玄度握紧拳头,“方才不是说不知刺史府的目的嘛,不如就先拿他开刀,试试这里面的深浅。”


    周松挠挠头,“公子打算怎么做?”


    贺玄度:“他不是喜欢打人吗?好啊,那就打到他再也起不来。”


    第35章 第35章他想,他应该相信她


    郑充在街上被人打了,而且打得很惨。


    消息是二表哥带回来的。


    说是今日一早,郑充在街上不知道发什么疯,将自己的几个随从赶得远远的,嘴里嘟囔着他要通灵,然后突然拿了个布条,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就这么站在街上,神神道道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不一会,便有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冲了出来,钳住他的双手,劈头盖脸一顿打。等随从们反应过来赶去抓人时,大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传闻实在过于离奇,几人听得一头雾水。


    柳舜华疑惑道:“上次见郑充出门,至少有五六个随从,怎么连个人都没抓住?”


    陈莹脸上止不住笑,“难不成真是老天都看不下去,显灵了。”


    二表哥摇头,“不知道,怪力乱神的,有的说他是被附身了,还有的说是神仙出手,反正现在说什么的都有。”


    柳舜华若有所思,“郑充人怎么样了?”


    二表哥道:“被打得不轻,鼻青脸肿的,腿都断了,被人抬着回了刺史府。”


    陈莹忍不住笑出声,“这个蠢货,活该。他还自己蒙上了眼,这不是明摆着等着人打。我只恨我没在,我要是在,一定要狠狠地给他两拳。”


    柳舜华想了想,总有些不放心,“刺史府那边呢,有什么动静?”


    二表哥:“说来也奇怪,郑充被抬走后,刺史府的人气势汹汹地去一趟都尉府。”


    都尉府,难道这事和贺玄度有关?


    陈莹下意识看向柳舜华,不住用眼神示意她。


    柳舜华有些坐不住了,“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


    ……


    都尉府内,贺玄度正斜靠在躺椅上,优然地吃着酪浆。


    见柳舜华过来,他殷勤递过一碗,“我就猜到你要过来换药了,特意给你留的。”


    柳舜华接过酪浆,看了一眼便放下。


    还未开口,贺玄度便催促道:“我新研制的口味,你先尝一口试试,赏个脸。”


    他仰着头,日光照在他脸上,眉眼带笑。


    柳舜华双手不受控制地端起碗来,只见上面漂了些葡萄干,并其他干果,隐隐能闻到蜂蜜的甜香。


    她细细尝了一口,只觉满口留香,忍不住又喝了起来。


    她原先最喝不惯酪浆,如今被贺玄度一改,倒真是美味。


    贺玄度见她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得意道:“怎样,味道不错吧?”


    “味道是不错。”柳舜华放下碗,又道:“不过,还怎么还有闲心做这些稀奇古怪的吃食?”


    贺玄度躺回软椅内,“你这话奇怪,我来凉州就是为了好好放松,为什么没有闲心?”


    柳舜华站在椅子前,垂头看着他,“郑充是不是你找人打的?”


    贺玄度坐得直了些,一双桃花眼闪着光,“你也听说了,是不是特别解气?我跟你说,你不用谢我,那个郑充,我也看不惯。”


    柳舜华瞥了他一眼,贺玄度想法还真是简单。


    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打了郑充,还让刺史府的人找上门。


    这不明摆着要同刺史府过不去。


    她无奈道:“如今都尉府已经同刺史府闹翻,待万都尉归来,你要如何向他解释?”


    贺玄度挑眉道:“谁说同刺史府闹翻了?”


    柳舜华有些疑惑,“那刺史府过来做什么?”


    贺玄度笑道:“郑充被打的时候,我可是远远地站着,人又不是我打的。而且我们都尉府的人进出都有记录,今日除了我,可没人出过府。他郑充被打,那是上天的安排,和我们都尉府有什么关系。刺史府的人问不出个所以然,就走了。”


    柳舜华眉头一皱,“就这么简单?”


    贺玄度摇晃着椅子,“就是这么简单,他们刺史府算什么东西,没有证据能拿我如何。刺史府那些人,一群酒囊饭袋,多行不义必自毙,就算真与他们闹翻,能是什么坏事?”


    柳舜华一愕,贺玄度说得确有几分道理。


    以贺玄度的身份,即便真得罪了刺史府,他们确实奈何不了他分毫。


    只是他没必要趟这个浑水。


    她道:“贺玄度,若是为了我,你其实没必要这么做,我可以自己……”


    贺玄度眼皮一翻,打断了她的话,“也不全是因为你,打个人而已,看不惯就打了。”


    柳舜华垂下眼眸,她知道,他这么说是为了让她安心。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不再提这些,换了一个话题,“听闻说郑充中了邪,自己蒙上眼等人来打,是怎么回事?”


    贺玄度果然来了兴致,坐起身道:“今日


    郑充主动约我,说他想要跟着我学赌技。我就告诉他,只需在人最多的地方,蒙着眼睛听人来人往的动静,只要足够专注,就能灵通,听出骰子的点数,他就自己蒙上了眼。”


    不得不说,这辈子的贺玄度虽说总是有些不着调,人也比较单纯,却还是有几分小聪明。


    柳舜华又问:“那你找来动手的人呢,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贺玄度笑道:“这个更简单了。其实就是我事先想办法让郑充将他那些随从赶得远远的,又找来一些人混在人群中。等安排好的打手动手,将郑充打趴下后,那些随从看到,从远处跑过来的时候,打手已经趁乱换好了衣饰头巾,塞给我事先安排好的那些人,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


    这个方法倒是巧,配合得当,很容易掩人耳目。


    贺玄度仰头,“怎么样,我比你想象中的厉害吧?”


    柳舜华看着他,眼神诚挚,“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很厉害的人。”


    贺玄度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柳舜华却这么认真。他平日里在外人面前什么样自己不是不知,不觉有些尴尬。


    他咳了几声,嘟囔着,“柳舜华,拿出点你的骨气来,这么奉承,我可看不起你啊。”


    柳舜华朝他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有风吹来,柳舜华抬头,望向庭外高疏的枝头。


    那是一株枣树,叶子油亮,青色的果子累累。


    她想起了外祖家中的那株枣树,想起了表姐。


    当年离开凉州时,院中的枣树已经结出了青色的果子,只需再等一个月,便能吃上。


    她扒着马车,哭着不肯上车,表姐安慰她,“蓁蓁不哭,你放心,等院子里的枣子熟了,我一定把最大最甜的一颗留给你。”


    马车缓缓驶出巷子,她掀开车帘,看到表姐追在马车后,哭成泪人。


    贺玄度虽暂时替她收拾了郑充,可表姐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她必须想办法,将表姐拖出火海才行。


    柳舜华回过头,缓缓道:“你的人昨日去了刺史府吧,我表姐她……又挨打了吧?”


    贺玄度见她一副伤感的模样,翻身从椅子上坐起,“是,已经去过了,不过只是远远看着,并没见到她。你先别急啊,郑充已经被打得下不了床,你放心,没有十天半个月,他起不来,你表姐暂时不会有事的。”


    柳舜华低眸许久,终于抬起头,“贺玄度,你能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只是这毕竟是我们家的事,我会自己动手,不想你再牵扯进来。


    贺玄度一愣,“你想将你表姐救出来?那可是刺史府,眼下又守备森严,生人根本不可能放行,你要如何进?”


    柳舜华一笑,“这得多亏你啊,给了我这个机会。”


    贺玄度略一思索,“你是说,医工?”


    柳舜华点头,“正是,郑充被打,刺史府必定会请医工上门医治,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贺玄度扬眉,“那可真是太巧了,医治郑充的医工,是我舅舅的人。”


    柳舜华愕然,怎么会这么巧?


    贺玄度歪头笑,“怎么样,是不是又要把我牵扯进来了?柳舜华,好好地帮我上药,我会考虑考虑给你引荐一下。”


    柳舜华垂头一笑,让人去拿了药,抓过贺玄度的手,帮他换药。


    她顺着他的话,柔声道:“还请贺大公子大发慈悲,帮我引荐。”


    贺玄度没有应承,只是问:“引荐之后呢,你想怎么做?”


    柳舜华不想瞒着他,如实道:“自然是要跟着一同入刺史府,寻个恰当的时机,接近表姐,弄清原委。”


    贺玄度摇头,“若是这样,我恐怕不能让你去。你表姐被刺史府的人监控起来,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若是你被发现,那后果不堪设想,我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


    他劝道:“我可以寻个可靠的人进去,一定会想办法同你表姐碰面。”


    眼下的刺史府,已是暗流涌动,他不能让她涉险。


    柳舜华替他包扎了伤口,定定道:“不行,一定要是我才行,表姐她被困许久,已是杯弓蛇影,她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的。”


    她看着他,眸中闪着坚定的光芒,“贺玄度,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我必须去。你相信我,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绝不会给你们都尉府添乱。”


    贺玄度一瞬恍觉,柳舜华或许没有他想象的那般脆弱。


    他想,他应该相信她。


    ……


    隔了两日,柳舜华才跟着范神医入了刺史府。


    临行前,贺玄度特意找了人,帮她扮了男装,从头到脚装扮得很仔细,只要不开口,几乎没有破绽。


    她穿着件粗布衣衫,戴着小帽,一路垂着头。


    被迎着一路进了后院正房,柳舜华长吸一口气,不敢有丝毫懈怠。


    后院的管事嬷嬷曾见过她,她必须要小心应对。


    郑充就躺在床上,手脚都被包裹了起来,一张脸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像个蒸坏了的包子。


    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正在喂着药,郑充边喝边呜呜地叫着。


    管事嬷嬷一把拉开喂药的丫头,骂道:“蠢货,少夫人就是这么调教你的,这药这么苦,还不去拿些糖来。”


    那丫头有些委屈,撇着嘴,“五姨,我已经……”


    管事嬷嬷瞪了她一眼,她噘着嘴,走到一边去取糖。


    柳舜华一看郑充那幅尊容,拼命忍着要笑的冲动,默默垂下头。


    管事嬷嬷转向范神医,“范先生,这边请。”


    范神医这才走到在床前坐下,柳舜华麻利地递过药箱。


    门口的侍从向管事嬷嬷使了个眼色,管事嬷嬷会意,笑道:“范先生身边怎么换了个人?”


    柳舜华心下一紧,有些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范神医从容地施着针,手上的动作并未停,“前几日带的那个,话太多,嘴太碎。替贵人们相看病情,还是话少的好。”


    管事嬷嬷点了点头,瞥了一眼柳舜华,柳舜华竭力按下心内的忐忑,索性抬起头,对着她点头示意。


    她照过镜子,她的男装应当不会被认出,唯一需要克服的便是自己心内的恐惧。


    管事嬷嬷没瞧出什么,对着门口的侍卫摇了摇头。


    范神医施完针,柳舜华干净利落地收了针,递上止痛的药膏。


    这两日,贺玄度带着她在范神医的医馆内忙活了两日,熟悉各种药材、药膏,以防在刺史府被人察觉出端倪。这种打下手的小事,她私下练了不下百遍,早已烂熟于胸。


    管事嬷嬷盯着柳舜华看了片刻,突然道:“范神医,你这个徒弟瞧着有些面善。”


    柳舜华递药膏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收了回来。


    她心如擂鼓,面上却丝毫未显,这种情况下,她只能配合范神医。


    果然,范神医只是打开药膏,不动声色地涂抹在郑充的伤处。


    “我这个徒弟,长得有些秀气,看起来格外和善些,来医馆瞧病的人,都说他面善得像自家亲戚呢。”


    范神医微微叹了一口气,“不过,他也是个可怜孩子,前些日子逃荒过来的,还是个哑的,可惜了啊。”


    管事嬷嬷瞬间面露遗憾:“我说怎么不说话,原来是个哑的。我方才还想着,人长这么俊,手脚又麻利,想将我那侄女……”


    门口咳咳两声,管事嬷嬷遂止住话头。


    柳舜华这才松口气,看来这管事嬷嬷并未认出她,只是想套近乎。


    范神医涂好药膏,仔细包扎好,叮嘱道:“涂抹药膏后,可能会出现瘙痒的症状,你们要看着些。”


    管事嬷嬷看着方才照看的小丫头,“听到没有,给我仔细些。”


    范神医扫了一眼那丫头,“还有,伤处莫要碰到脏东西,尤其是汗液,要勤快些,常常擦拭,不能毛手毛脚的,以免渗进水引起炎症。若是照顾不周,只怕会落下什么病根啊。”


    那小丫头是个精明的,眼一转,上前道:“嬷嬷,擦洗这些事,以往都是少夫人伺候的。少夫人心细,伺候得又好,我们这些人笨手笨脚的,自然没法比。”


    管事嬷嬷一合计,少爷是府内独苗,若有什么差池,她可担待不起,不如就找个垫背的,出了事她也好推脱。


    “正是,若论心细周到,你们便是一


    百个也比不过少夫人。”


    范神医捋着胡须,“既如此,那烦请将少夫人请出来,我当面亲自示范一下,以防有失。另外,公子的每日吃食,也需交待一下。”


    管事嬷嬷面露难色朝着门外看去,门外的侍卫一时也有些踌躇。


    “去,去,去”床上的郑充含糊不清地叫起来。


    管事嬷嬷走进,仔细听了片刻,低声问:“公子可是要叫少夫人过来?”


    郑充终于疲惫地点点头。


    柳舜华心内冷笑,这个时候,倒是想起表姐来了。


    管事嬷嬷心下生喜,她正愁如何能脱手,当即让人去请了少夫人。


    少顷,陈茵走了进来。她微垂着头,脚步虚浮,依旧是厚厚的一层胭脂,面无表情。


    不过才隔几日,柳舜华却察觉,表姐似乎老了许多,鬓角已经生了少许白发。


    表姐十六岁出嫁刺史府,如今不过二十而已。


    柳舜华鼻尖酸楚,捏紧双手,她生怕一个冲动,忍不住上前朝着郑充挥上几拳。


    范神医当着陈茵的面,将郑充的手臂轻轻抬起,细细擦拭了一番,问道:“少夫人可看清了?”


    陈茵木然地点着头。


    范神医瞥了一眼柳舜华,转身朝着陈茵叮嘱道:“郑少爷这些日子的吃食,要格外注意些,少荤腥,多吃些蔬果。另外,郑少爷此前流了太多血,需要补一补。”


    “尤其是红枣粥,益多食。这枣也有格外讲究,要选那最大最甜的,还要果肉厚实、皮薄核小的。”


    陈茵木然的眸中似乎有了一丝光亮,她抬起头来,望向范神医。


    范神医一笑,对着柳舜华道:“我药箱中正好有几颗,你拿给少夫人看,日后煮粥,就要挑选这样的。”


    柳舜华打开药箱,将早已准备好的红枣拿出,一步步走向陈茵。


    陈茵盯着柳舜华,迷茫的目光一瞬有了光彩。


    柳舜华忍着泪,朝着她笑了笑,将红枣递了过去。


    管事嬷嬷一把过红枣,仔细瞧了一遍,笑道:“这红枣的确饱满皮薄,就是这核不知是不是也小?”


    说罢,两手用力一扯,将红枣掰开。


    暗红的果肉里,露出一颗小小的核。


    管事嬷嬷呵呵笑着,“果然是上品啊,我看我们府内的都比不上。”


    范神医笑道:“这些于你们不过是吃食,于我们而言,却是治病的良药,挑选自然要慎重,马虎不得。”


    柳舜华听着两人一对一答,暗暗着急。


    虽说今日过来只是探查,但若能寻个时机与表姐说上几句,自是最好。只是没想到,刺史府看管比上次尤甚,根本没有机会。


    隔着众人,柳舜华偷瞥向陈茵,陈茵也正焦急地望向她。


    突然,她瞧见陈茵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柳舜华先是一愣,电光火石之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诊治好郑充,管事嬷嬷送范神医出门,陈茵也跟上来送行。


    当着外人的面,管事嬷嬷不好多说,只好让她跟着。


    柳舜华背着药箱,跟在范神医身后。


    出了卧房,迈下台阶时,只听“哎呀”一声,陈茵一脚踏空,眼看就要从台阶上摔下来。


    柳舜华眼疾手快,忙跑过去搀住了她。


    陈茵幽幽看了她一眼,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只手死死按在柳舜华的手上。


    “少夫人。”管事嬷嬷慌忙叫了起来。


    陈茵听到叫她,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把推开搀着她的柳舜华,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管事嬷嬷上前,“少夫人,你怎么样了?”


    陈茵微微颤抖着,摊开了手,一双白嫩的手,鲜血淋漓。


    再瞧一旁,一粒尖锐的石子上,同样满是血迹。


    范神医见状,上前一步,还未张口,便听管事嬷嬷嚷道:“来人啊,快送少夫人去包扎。”


    范神医自然明白管事嬷嬷的意思,道别后带着柳舜华出了府。


    一直等到上了马车,范神医叹了口气,“没想到刺史府守备如此严密,竟没有说话的机会。柳小姐,没能帮到你,实在对不住。”


    柳舜华摇摇头,感激道:“不,范先生高义,已经帮了我许多。而且,今日并非一无所获。”


    她缓缓将手掌摊开,掌心赫然多了个红色的“寿”字。


    第36章 第36章你都不看我一眼


    “寿”字是什么意思,柳舜华一时想不明白。


    她暗自揣摩了许久,千头万绪,脑中早已是一团乱麻。


    送范神医回到医馆,柳舜华没有立即回去,而是去了都尉府。


    这些日子她常来,都尉府的人都已经认识了她,可她此刻穿着男装,又一番乔装打扮,侍卫们认不出她,死活不放她进去。


    柳舜华没办法,只得让人进去通禀。


    过了许久,才有人带着她进去。


    花厅廊下,贺玄度不知道在向周松交待什么,眸色深沉,神情严肃,周身笼罩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看到柳舜华进来,贺玄度脸色一变,又是一副飞扬无羁的模样。


    柳舜华一身男装,不似先前假装药童时畏畏缩缩的模样,一双眸子明亮得似凉州城夜空里的星辰,虽有些纤弱,但却身姿端正,颇有几分粉面书生的模样。


    贺玄度抱臂看着她,调侃道:“柳大公子,这么快便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柳舜华先是一愣,旋即想起她现在依旧是男装,摸着头笑了笑。


    “来得匆忙,未来得及换衣服,我有件事想要同你说。”


    贺玄度弯腰倒了一杯茶,“跑了许久,不累吗,先喝点再说。”


    柳舜华没有接,示意贺玄度将茶杯放下,“今日计划有变,未能同表姐说上话。不过,她却给我留了提示,你看。”


    说罢便摊开手掌。


    贺玄度凑过去一看,便瞧见她掌心的红字,“寿,什么意思?”


    柳舜华摇头,“这是表姐仓促间给我的,可我实在猜不透其中深意。”


    贺玄度盯着红字看了许久,“你先别急,你表姐给你这个提示,就是想让你看懂这其中的意思,一定不会太复杂,咱们别往那深了想。”


    柳舜华低眸沉思片刻,“你说得对,或许就是字面意思,只是我想不明白,表姐被困,与寿辰或寿宴有什么干系。”


    两人正苦思冥想,有侍从走了过来,恭敬道:“公子,刺史府派人送来的请柬。”


    贺玄度眼眸一沉,“请柬?呈来。”


    侍从递上,贺玄度打开,眼中顿时闪过亮光,兴奋地将请柬递给柳舜华。


    柳舜华歪过身子,只一眼,便停在几个大字上:元始六年,四月二十,设宴刺史府,恭候大驾。


    三日后,是郑刺史的生辰。


    柳舜华激动道:“原来如此,表姐是想提醒我,郑刺史的寿宴,是个脱困的机会。”


    距郑刺史的生辰宴,还有三日,她一定要在此前,想到一个完全之策,救表姐出火海。


    贺玄度思忖良久,“寿宴当日,刺史府人来人往,守备肯定会松懈,的确是个救人的机会。只是一点,郑刺史的生辰,并不是什么秘密,只要稍加打探,不难知晓。你表姐费尽心机给你这个提示,我总觉得这里面,不太寻常。郑刺史的生辰,难道与你表姐被软禁有关?”


    柳舜华从激动中暂缓过来,“你是担心,郑刺史这次的生辰宴,有猫腻?”


    贺玄度皱眉,他知晓劝不住她,只道:“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柳舜华,若你想在生辰宴上动手,务必要小心行事。”


    柳舜华点头,“你放心,我会小心的。倒是你,这寿宴你去吗?”


    贺玄度懒懒道:“前些日子都尉府才同他们闹翻,这会还送帖子过来,宴无好宴,搞不好就是场鸿门宴,我就不上赶着去了。”


    他转头歪向柳舜华,“而且,万一你需要人手,我也好赶过去帮忙。都尉府百余人,都是你的后盾。”


    柳舜华下意识地拒绝,“不用麻烦,我会想办法。”


    贺玄度笑了起来,“既不


    想请我帮忙,那你过来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柳舜华一怔,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已习惯把贺玄度当成最信任的人。但凡她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行动,都会不自觉想同贺玄度商量。


    她扭过头,嘴硬道:“我顺路,就过来看看。”


    贺玄度脸上浮过一抹深意,笑道:“顺路,过来看看?是看我吗,那怎么你都不肯看我一眼?”


    柳舜华退后几步,咳了一声,“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走得很远,还能听到贺玄度在后面大笑。


    自都尉府出来,柳舜华抚胸平静,思索一路。


    方才贺玄度面前,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过是不想他牵扯太深。


    她知晓,若想救出表姐,单凭她一人断难以成事。


    事到如今,表姐之事,是瞒不住了,也没必要再瞒。


    庭院内,风吹过枣树沙沙作响。


    柳棠华正拉着二表哥在枣树下下棋,她落错了棋,正拿着棋子耍赖。


    看到柳舜华回来,她欢喜道:“姐姐你回来了。”


    凉州的生活不似长安,时时拘在后宅。这些时日莹妹妹在教她骑马,大表哥教她打野鸡,二表哥教她下水摸鱼,柳棠华整日里玩得忘我,倒也没有分外黏着柳舜华。


    柳舜华靠着柳棠华静静地坐了下来,问道:“大表哥和莹儿呢?”


    二表哥抬头道:“他们都刚回来,在喂马呢。”


    柳舜华又朝着屋内看了一眼,“舅舅、舅母还有外祖都在吧?”


    二表哥觉出不对,放下手中的棋子,“舜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说?”


    柳舜华咬了咬唇,点点头。


    二表哥起身,开口道:“是不是大姐的事?”


    见柳舜华垂下头,二表哥便知猜对了。


    方才她问大哥与莹儿,便已猜出个大概,他沉声道:“我去叫他们到大哥房里,不会惊动父母还有祖父。”


    柳棠华第一次见姐姐表情如此凝重,乖乖跟在柳舜华身后,一起到了大表哥房内候着。


    等了片刻,三人走了进来。


    陈莹挨着柳舜华坐了下来,表哥两人则站在一旁。


    许久,柳舜华才缓缓开口,“方才,二表哥也同你们说了吧,是关于表姐的事。”


    大表哥拧眉道:“是不是郑充他为难姐姐?”


    陈莹见话已经说开,也不再藏着掖着,低声道:“前些日子,我们去了刺史府,姐姐她……她被郑充给打了。”


    大表哥攥紧拳头,怒道:“郑家欺人太甚,这个杀千刀的郑充,我现在就去宰了他。”


    二表哥皱眉,“既如此,不如禀明外祖与父亲,一同去刺史府说理去。”


    柳舜华拦住他们,“你们先别急,听我说,事情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表姐她,被刺史府给软禁起来了。”


    “软禁?”


    众人面面相觑,明显是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柳舜华缓缓将她打探到的消息,包括表姐的处境悉数告知。


    屋内静得可怕。


    许久,陈莹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误会了姐姐,她以为,姐姐嫁了高门便看不起他们。


    却不知,姐姐刻意疏远,只是为了不连累他们。


    姐姐在刺史府受苦受难,她却还在怪她。


    那日,还说了那样重的话。


    姐姐当时,一定难过极了。


    大表哥强自镇定,“他们为何要软禁姐姐?”


    柳舜华道:“我也不知,只是他们戒备如此森严,定然是大事。”


    二表哥低头想了许久,抬头问:“此事,要不要告诉父亲?”


    “外祖年纪大了,又病着,此事绝不能让他知晓。至于父亲……”大表哥顿了一下,沉声道:“还是不要让他操心了。”


    说完,大表哥长叹一口气,挺直了身子,“我是家中长子,出了这种事,我若不撑起陈家的门面,如何对得起祖宗。明日我就去上刺史府,便是死,也要把姐姐给带出来。”


    二表哥站了出来,“大哥,你说这话将我置于何地,我也是陈家的男人。若是眼睁睁看着姐姐受苦,让你一个人出头,我还算什么男人?”


    陈莹擦干眼泪,“我虽是女子,也是咱们陈家人,一家人就要同患难,共进退,我也去。”


    柳棠华一听,当即附和道:“我也要去,我们一起接大姐姐回家。”


    柳舜华鼻头酸楚,“好,咱们一起,只是不是明日。”


    陈莹急得直跺脚,“为何?多一日姐姐便多受一日苦。”


    柳舜华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着急,可若要救出表姐,还需从长计议。”


    大表哥让自己冷静下来,沉思道:“舜华说得有理,若刺史府真有大动静,咱们即便是去,也带不回姐姐,需想个周全的法子才行。”


    二表哥颓然坐在床上,“除了硬闯,还能有什么法子?”


    柳舜华上前道:“三日后,郑刺史的寿辰,就是个绝佳的机会。”


    大表哥猛地一拍头,“是啊,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到时候人多眼杂,咱们正好可以趁乱救出姐姐。”


    二表哥叹道:“往年他们老太爷在时,还不忘送请柬过来,今年却是连送都不送了,样子都懒得做。没有请柬,咱们如何进得去?”


    柳舜华却道:“这是好事,外祖与舅舅不用去,也免得日后有嫌疑。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如何在寿宴当日混进刺史府,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众人沉默片刻,陈莹突然眼睛一亮,“我有一个朋友,她可以带我们进去。”


    二表哥看着她,问:“你说的是谁,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厉害的朋友?”


    陈莹咳了一声,低声道:“醉月居的古赞丽。”


    大表哥愣了一下,恼道:“你和她是朋友,看来平日里没少去那种地方。我说怎么每到夜市的时候就找不到你人,原来是跑到酒肆去胡混。”


    陈莹有些心虚,嘟囔着,“大哥,现在不是骂我的时候,等救出了姐姐,我随你骂。”


    柳舜华秀眉一扬,“古赞丽,是上次你说的那个舞姬吗?”


    上次醉月居内,陈莹与郑充起了冲突,她忙着应付郑充,并未瞧见古赞丽。


    陈莹点头:“对,古赞丽是整个凉州城最好的舞姬,刺史府每年节庆都会邀她去。”


    二表哥道:“难不成你想我们都扮成舞姬,跟着她混进去?”


    陈莹瞥了他一眼,“我可以自己进去救姐姐,你们在外面接应就好。”


    大表哥看着两人吵闹,叹了口气,对着一直低头沉思的柳舜华道:“舜华,刺史府你去过,可有什么主意?”


    柳舜华抬眸,望向院中的枣树,“我好像,已经想到办法了。”


    接下来的两日,陈莹每日都带着柳棠华前去醉月居,两个表哥从外面扛了许多木头回来,柳舜华拿着画好的图纸,对着它们一通切割拼接。


    外祖同舅舅看他们忙里忙外,都是一头雾水。


    大表哥谎称此前姐姐留下的柜子太旧,要为柳舜华打造一个新柜子。


    紧赶慢赶,柜子终于在寿宴之前完工。


    众人看着柜子,长舒一口气,只等着明日寿宴的到来。


    第37章 第37章营救


    四月二十,小满方过,天渐渐热了起来。


    刺史府门前早已排起了长龙,一整条街被围得水泄不通,热闹非凡。


    柳舜华坐在二楼茶馆,静静地瞧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


    饶是上辈子曾见识过相府宴席的盛况,她依旧不得不感叹,郑刺史此次寿宴的排场之大。


    等了片刻,远远看到两辆马车靠近,马车上皆印着醉月居的标识。


    陈莹轻声提醒,“表姐,他们来了。”


    柳舜华向下望去,驾车的二表哥觉察到她们的目光,抬起头,朝她们示意一切顺利。


    马车内,柳棠华还在摆弄着身上的衣饰,既新奇又兴奋。


    她今日穿了醉月居的舞姬装,藕荷色的长裙,越发衬得她出水芙蓉一般。长袖轻盈,像两条水带一样,一条垂下来的流苏腰带上挂着铃铛,稍一碰撞,便发出


    悦耳的声响。


    欣赏完衣裙,柳棠华又将目光转向古赞丽。


    她看了看古赞丽,又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微微一声叹息。


    “姐姐,我在长安见过好多美人,可她们全部算起来,都不及你。方才我已经觉得我这身够美了,可一看到你……哎……”


    古赞丽被她逗得笑了起来,捏着她的脸,用标准的汉语道:“你这张小嘴,怎么这么招人喜欢,怪不得莹莹总带着你。”


    柳棠华扭了扭身子,歪在古赞丽身旁,眨着眼,“姐姐你为什么愿意冒着危险帮我们啊?”


    古赞丽转头看向窗外,“我自幼流落到凉州,被养在醉月居。小的时候,还不会跳舞,只能做些洒扫的活计。我手脚笨,又不会汉语,经常被人欺负。有次我在醉月居外洒扫,不小心溅了哪个贵人一身,被他拉便要打,是莹莹她将出来打酒的钱赔给了那人,才让我幸免于难。”


    柳棠华点头:“莹姐姐她热心得很,对我也很好。”


    古赞丽收回目光,叹声道:“我真羡慕莹莹,有你们这么好的兄弟姐妹。”


    柳棠华想着这两日的相处,不忍见她伤感,拉过她的手,一双杏眼亮晶晶的,“不管是在长安还是凉州,我都没什么朋友。姐姐是我这辈子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我虽然成不了姐姐的亲妹妹,但会记得姐姐一辈子的。”


    古赞丽眼眶一红,拼命忍住,拉紧柳棠华的手,“有你和莹莹,我这辈子……不枉此生。”


    两人正说着便听到有人敲了下窗壁。


    大表哥熟悉的声音传来:“姑娘,到了。”


    古赞丽对着柳棠华点了点头,两人缓缓下了马车。


    大表哥递上请柬,垂着头对着守门的侍卫道:“我们是醉月居的,来此献舞。”


    侍卫扒开大表哥,正瞧见两个女子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古赞丽盈盈施礼,对着侍卫微微一笑。


    她眼眸深邃而明亮,眼角微挑,鬓边一缕秀发飘起,一身红衣飞扬,飘然欲仙,露出的半截细腰又增添了几分妩媚。


    侍卫紧紧盯着古赞丽,呆愣了许久。


    大表哥咳了一声,“敢问,可否通行?”


    侍卫回过来神,连声道:“自然、自然。”


    古赞丽朝大表哥招招手,“你去,将马车上的箱子抬下来。”


    大表哥会意,拉着候在一旁的二表哥,抬着箱子便想进门,却被侍卫拦了下来。


    古赞丽不动声色,摇曳着上前,主动将箱子打开,“这里面是我今日要用的琵琶,还有舞姬们备用的衣裙等物。”


    侍卫凑过去一看,箱子内的确只有一把皮革包着琵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些藕色的衣裙,散落几把羽扇。


    他挥了挥手,大表哥与二表哥对视一眼,将箱子抬了进去。


    看着古赞丽与柳棠华顺利进了刺史府,二楼的柳舜华与陈莹松了一口气。


    陈莹拉着柳舜华,试图在做最后的谈判,“表姐,我也想去。”


    柳舜华安慰着,“阿莹,我知道你是想帮忙,可是你出入刺史府太多次,侍卫们难免会认出你。你就乖乖在这等着,若是里面万一有什么变故,日落时我们还未出来,你也好立即回去,寻族人过来帮忙。”


    此次虽说做了万全的准备,可凡事都有意外,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即便救不出表姐,也要保证其他人的安全。


    不能亲自去营救姐姐,陈莹有些失落,“好吧,我听你的。”


    柳舜华笑了笑,“你这个才是最重要的,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你现在,可是我们所有人的后盾。”


    陈莹这才释怀,展颜一笑。


    柳舜华告别陈莹,转身去了医馆。


    待到日暮,柳舜华换了男装,随同范神医一起踏进了刺史府。


    刺史府西院正房,范神医帮郑充换了药,正要起身离开,郑充突然呜呜地叫了起来。


    管事嬷嬷吓得不轻,立即上前,“范先生,公子他这是怎么了?”


    范神医按住他的手腕,仔细检查一番,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管事嬷嬷轻声道:“范先生,如何了?”


    范神医收回手,厉声道:“这些天,不是说要好好补一补气血,怎么还是这么虚?”


    管事嬷嬷颤声道:“这些,这些都是少夫人安排的。”


    范神医脸色阴沉,“少夫人呢,这么重要的事,怎么照顾得如此草率?”


    管事嬷嬷立即道:“来人,还不快请少夫人过来。”


    陈茵很快被请了进来,这次她看起来好了许多,脸上的脂粉不似先前那般厚重,眼中也有了几分光彩。


    范神医一见她便道:“少夫人,此前老夫说过,要多喝些红枣粥,可有按我给的药方,按时熬给公子服用?”


    陈茵瞥了一眼瘫在床上的郑充,淡声道:“每日都有熬煮,我在小厨房亲自熬好喂下的。”


    范神医神色略有缓和,“那就奇怪了,不应该啊,是不是熬煮过程出了问题?”


    陈茵眼眸一沉,轻声道:“若是范神医不放心,可随我亲自到小厨房去查看,若是我做得不妥,也好顺便指点一二。”


    原本柳舜华还有些担心表姐紧张之下露出破绽,却不想她竟如此镇定,不但洞悉了范神医的意图,还顺便解决了他们的难题。


    柳舜华心内叹息,在这深宅大院内,即便是再温婉敦厚,都不得不磨砺出一点微不可查的锋芒,以免被风吹雨打得残破零落。


    范神医起身道:“也好,我这就随你去看看。郑公子这病,实在耽搁不得。”


    管事嬷嬷来不及反应,稀里糊涂地跟着几人出了门。


    门口的侍卫见管事嬷嬷跟着,并未劝阻,只是眼神示意两个丫头贴身跟着。


    莹儿此前常出入刺史府,对这的布局一清二楚。据她所述,出了正房,绕到郑充平日常用的小厨房,需要经过一处山石掩映的小路。而那里,便是他们动手的地方。


    柳舜华心内默默盘算着,还好早料到他们会派人跟着,她们早有准备。


    因寿宴摆在前厅,一路上只见零星几个侍女仆从来去匆匆。


    几人各怀心事,很快便走到山石处。管事嬷嬷走在最前头,陈茵由两个丫头陪着紧随其后,范神医与柳舜华落在后头。


    大路一转,来到山石处,迎面走来两个下人打扮的小厮。


    管事嬷嬷一瞧,不像是府内的下人,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两个小厮慌张卑躬屈膝地垂下头,“我们是今日寿宴请来的帮工,走错了路。”


    管事嬷嬷骂道:“蠢东西,怎么绕到这里来了。顺着这个路往前走,看到月洞门,再往前出了花圃,往右转,然后一直走,过了侧门,便到前院了。”


    两个小厮抬头,笑道:“多谢。”


    管事嬷嬷挥了挥手,一句“赶紧走”还未说出口,只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两个小厮一人制服管事嬷嬷,一人按住一个丫头,另外一个丫头反应过来,转身便要逃。


    柳舜华上前挡住她的去路,手一伸,一根带着麻药的细针便插在她脖颈间。


    陈茵反应过来,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厮,激动得泣不成声,“大弟、二弟……”


    两个表哥看到陈茵,哽咽道:“大姐,我们来接你回家。”


    陈茵握住两人的手,眼泪簌簌而下。


    柳舜华催促道:“快些将她们拖到一旁,免得被人发现。”


    大表哥与二表哥忙敛了情绪,将三人拖到山石后。


    柳舜华扒了其中一个丫头的外衣,慌忙递给陈茵。


    陈茵瘦弱,直接将外衣罩在身上。


    收拾妥当后,柳舜华看了看范神医,躬身道:“范先生,有劳了。”


    范神医笑着摆摆手,找了个舒服点的地方躺


    了下去,“哪里的话,老夫只能帮你们到这了,你们千万小心。”


    几人不敢停留,朝着舞姬候场的客房走去。


    走到客房前,几人止住了脚步。


    门外站着两个侍卫。


    二表哥让他们侯在一旁,他则趁两个侍卫不备,翻身滚到窗边,对着窗子敲了三下。


    柳棠华以腹痛为由,留在此处接应,正在一旁枯坐着,猛地听到声响,一下来了精神。她整理好衣衫,推开房门。


    “两位大哥,我还是腹痛难忍,里面的茶已经凉了,能不能讨杯热水喝?”


    柳棠华捂住肚子,眨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两个侍卫。


    两个侍卫相互看了一眼,略有些为难,“实在对不住,今日守备严,我们不能擅离职守。”


    柳棠华疼得声音颤抖,“我实在忍不住了,两位大哥,你们就可怜可怜我吧。”


    两个侍卫踌躇道:“烦劳姑娘再忍忍,等到你们同伴回来再说,我们也没办法啊。”


    柳棠华弱弱道:“好,我知道你们也不容……”


    最后一字还未说出,人已经倒了下去。


    两个侍卫吓了一跳,忙弯下腰拍着柳棠华,“你怎么样,没事吧?”


    柳棠华努力睁开眼,“我疼得……有点喘不过气。”


    其中一个侍卫摸着头,“怎么办,要不要叫人来?”


    另一个看了柳棠华一眼,“那要不,你去?”


    “你去。”


    “你去。”


    两人不忍心看着这么水灵灵的姑娘疼得在地上翻滚,又不敢擅离职守,一时争执不下。


    “出什么事了?”大表哥换好了醉月居的衣衫,款步而来。


    待走近些,对着躺在地上的柳棠华眨下眼。


    方才还在打滚的柳棠华慢慢站起身来,虚弱地扶住门框,“方才……腹痛难忍,已经好……好多了。”


    大表哥粗声道:“出来一次还要拖后腿,古赞丽马上就要下场了,没事就赶紧收拾一下。”


    柳棠华唯唯诺诺,“我这就去。”


    话音方落,古赞丽便同一众舞姬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二表哥。


    看到大表哥,古赞丽挥手道:“你们快去,把东西抬出来,咱们这就回去。”


    大表哥与二表哥进屋,将箱子搬了出去。


    一众舞姬跟着出了刺史府。


    柳舜华早寻借口出了府,提前到二楼与陈莹汇合。


    陈莹见到柳舜华,激动道:“怎么样,姐姐没事吧?”


    柳舜华坐下,倒了一杯茶,双手微微颤抖,“一切顺利,接下来就看古赞丽的了。”


    两人紧盯着刺史府门口,期待着古赞丽的身影。


    过了许久,终于瞧见古赞丽走了出来。


    大表哥与二表哥紧跟着抬起箱子,费力地搬上马车。


    柳舜华与陈莹相视一望,一颗心终于落地。


    “等一下。”有人从府内大步走了出来。


    第38章 第38章这次你不会再是一个人


    柳舜华一颗心瞬间被提起,屏住呼吸,一双眼紧盯着楼下。


    那人一身玄衣,瞧着不过二十左右,一双鹰目却透着精光,眼神中满是寒意,“怎么不搜?”


    门口的两个侍卫忙上前讨好道:“这是醉月居的舞姬,来的时候已经查过了。”


    那人对着一众舞姬扫过去,目光凌厉,看得柳棠华浑身一颤,忙躲到古赞丽身后。


    “今日刺史寿宴,鱼龙混杂,怎可如此大意?人员可都核对过了?”


    两个侍卫举起手上的册子弯腰道:“六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您瞧瞧。”


    那人走到马车旁,停了下来,目光一扫,拍着尚未抬上去的箱子,“打开。”


    古赞丽轻摇腰肢,不慌不忙上前,娇柔道:“这位大人,我们来的时候都检查过了。里面放的是我方才宴席上用的琵琶,还有一些姑娘们备用的衣裙。”


    那人冷眼瞧着古赞丽,冷声重复道:“打开。”


    大表哥与二表哥看了眼古赞丽,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古赞丽娇媚一笑,“这位爷,一个箱子而已,不必动怒。爷想看,奴打开便是。”


    说罢,她走上前,亲自打开,“爷请看。”


    那人走近,仔细一瞧,里面的确只有一把琵琶,还有一叠跳舞穿的衣裙。


    他目光微沉,伸手将衣裙扒开,露出箱底。


    箱底空空如也。


    古赞丽拿出琵琶,半个身子歪过去,“爷是对这琵琶感兴趣?若您不弃,今夜可到醉月居,我定为您弹上一曲。”


    那人身子一僵,退后两步。


    古赞丽不依不饶,一副看透他的表情,娇笑道:“对琵琶不感兴趣,那必是对这舞衣有兴致。今夜,奴穿上这舞衣,醉月居等您。”


    那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片刻愣神,又十分嫌弃地看了她一眼,转头朝门内走回去。


    古赞丽轻轻将琵琶放回箱子内,朝着二表哥一笑,“还不走。”


    醉月居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很快驶离刺史府门前。


    待到前方一个岔路口,古赞丽借口要去止云斋取衣裙,将其余人甩开。


    二表哥一路驾着马车,终于在一处僻静的巷口停了下来。


    “到了,到了。”陈莹早已等候多时,看到马车过来,拉着柳舜华激动不已。


    柳舜华来不及回应她,待到马车停稳,一把掀开车帘,矮身钻了进去。


    “快,快将东西拿出来。”柳舜华打开箱盖,急道。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东西取出,柳舜华拿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对着侧壁用力一撬,将一块连着箱底的可活动木板取了下来。


    陈茵单薄的身躯正靠在箱壁,坐在木箱内,大口喘着气。


    “姐姐!”陈莹叫了一声,泪如雨下。


    陈茵双眼半睁,嘴唇止不住颤抖,声音嘶哑,“莹儿。”


    马车外站着的两兄弟跟着红了眼眶,他们终于将姐姐救了出来。


    众人将陈茵扶出木箱,古赞丽忧心道:“刺史府的人很快便会发现,咱们不能耽搁,还是依着原计划,将人暂且安置在醉月居吧。”


    陈茵无故失踪,刺史府首要怀疑的,便是陈家。


    所以,陈茵暂时还不能回去。


    柳舜华点头,“有劳姑娘了。”


    几人不敢耽搁,正准备告知二表哥驾车,便听到车外一阵响动。


    大表哥浑身戒备,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在此作甚?”


    车内几人相视一望,屏住呼吸。


    刺史府的人这么快便查来了?


    陈莹一手抓着姐姐,一手握紧马鞭,随时等着冲出去。


    只听车外有人低声道:“车内可是柳小姐?”


    柳舜华侧耳一听,声音有些熟悉,掀开车帘一角朝外望去。


    来人竟是都尉府的周松。


    柳舜华瞬间放下心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周松笑了笑,“柳小姐是想将人藏在醉月居吧?”


    柳舜华微微一诧,点点头。


    周松道:“贺公子说,醉月居虽鱼龙混杂,利于藏匿,但郑充常在那里厮混,难免会有他的眼线。都尉府西街有一处宅院,环境幽静,可以让表小姐安心养伤。而且,那附近住的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刺史府的人不会轻易去此处闹事。”


    说罢,他便上前,将钥匙递给守在一旁的大表哥。


    “西街,安乐巷,中间那户,系着红色丝带的皂角树旁便是。”


    陈莹看着柳舜华,“表姐?”


    柳舜华本不想贺玄度牵涉太甚,特意没有告知他此次的计划。范神医虽是都尉府的人,但她此前并未告知要将人藏在醉月居,贺玄度又是如何知晓的?


    她虽不知贺玄度究竟如何知晓,不过他的安排的确更好。


    她回头看了看表姐,点头道:“好,钥匙我收下了,明日我必登门道谢。”


    周松见她收了钥匙,笑道:“柳小姐,东西既已送到,那我先告辞了。”


    为免人多眼杂,几人当即决定,二表哥继续护送古赞丽回醉月居。大表哥提前回家安抚舅父,毕竟他们悄无声息出去一天,很难不让人起疑。


    事已说定,陈莹换了二表哥,架着车赶往安乐巷。


    陈茵脑中一片昏沉,扶着胸口,歇了好一会,才渐渐有了好转,“舜华,方才那个贺公子,可靠吗?”


    柳舜华面上有几分不自然,摸着脖颈,“他……很可靠。”


    陈莹听得真切,在外面笑道:“姐姐放心,贺公子是万都尉的侄子,人自


    然不会差的。”


    听到万都尉,陈茵徒然变了脸色,混沌的头脑一下清醒过来,“都尉府,有危险。”


    车内几人面面相觑,柳舜华急道:“表姐为何这么说?”


    陈茵慌道:“刺史府借此次寿辰,暗中部署,今夜要血洗都尉府。”


    柳舜华一听,连连摇头,“刺史府为何要动都尉府?而且刺史府那点人,别说血洗都尉府,怕是连门都进不去,怎么可能呢?”


    陈茵喘了几口,忙道:“你们可有听说近日常有山匪出没?那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山匪,全都是刺史府的人。刺史府借着剿匪的名义,已经将他们全部安排在凉州城各处,就是为了今晚。”


    几人惊得目瞪口呆,刺史府竟敢如此行事。


    柳舜华闻听此言,顿时紧张起来,对着陈莹喊道:“莹儿,快些,再快些。”


    柳棠华按着心口,颤声道:“不会吧,都尉府内皆是精兵,至少有上千人,刺史府能有多少人?”


    柳舜华沉下脸,“近日有一队匈奴兵来犯,万都尉领兵前去平乱,至今未归。如今,都尉府上下不过百余人。”


    她紧握双拳,细细思量,觉出一丝异常,“刺史府若今夜袭击都尉府,要如何善后?他是想造反吗,就不怕朝廷事后追究?”


    陈茵皱眉道:“不,造反的不是刺史府,而是都尉府。”


    几人又是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陈茵凝眉道:“刺史府准备血洗都尉府,然后诬陷都尉府勾结匈奴造反。”


    柳舜华瞬间明白过来,“表姐,你便是知道这些,才被软禁起来的对吧?”


    陈茵点头:“没错。”


    众人不禁有些后怕,若是今晚刺史府事成,那表姐这个知情人,定要被他们斩草除根。


    到时,整个凉州城便被刺史府把控,便是整个陈家,恐怕都未必能幸免。


    马车转弯,很快进了安乐巷,停在一棵高大的皂角树旁。


    柳舜华跳下马车,对着陈莹道:“莹儿,你快回去,将家人都接过来,你们即刻出城。”


    想了想,又道:“快些,不论如何,也要将他们全部带来。”


    陈莹方才已听到姐姐的话,来不及多想,跳上马车飞奔而去。


    柳棠华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把拉住柳舜华,“姐姐,你要去哪儿?”


    柳舜华握住她的手,看着陈茵,“表姐,我要去都尉府。待会外祖他们过来,你们马上出发,不必等我。”


    陈茵焦急地看着她,慌道:“蓁蓁,我也担心都尉府,担心凉州城的安定,此前给你写那个寿字,就是想提醒你,刺史府寿宴后会有行动。可事已至此,无力回天,咱们只能将消息传递给都尉府,让他们设法抵抗。至于其他,只有咱们先逃出去,活下来,将来才能有机会证明都尉府的清白。”


    柳舜华摇摇头,目光坚定,“不,表姐,你们先走,今日我必须去。”


    柳棠华紧紧拽住柳舜华,泪眼婆娑,“姐姐,我要跟你在一起。”


    柳舜华狠下心,抽出她的手,“芊芊,你听话,跟着他们一起出城,你跟着我只会是拖累。你相信我,我会想办法脱身的。明日若是脱困,我自会去城外寻你们。”


    柳棠华缓缓放下手,姐姐一旦做了决定,再难改变。她知道,姐姐无论如何,都不会跟她们走的。


    柳舜华朝着陈茵躬身道:“表姐,外祖他们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还望……还望告知他们我已提前出城,莫要让他们担心。”


    陈茵还想挽留她,情绪一激动,又止不住地喘着气,“蓁蓁,此事因我而起,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


    柳舜华按住她的手,“不,表姐,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内疚。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愿意。”


    说罢,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开,拼命向前奔去。


    “姐姐,你一定要回来啊!”


    她听到柳棠华在身后哭喊,不敢回头。


    残阳似血,火烧一般,染红了半边天。


    风声在耳边掠过,相府的那场大火又燃烧在眼前。


    熊熊烈火中,她仿佛又看到了贺玄度,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


    贺玄度,这次你不会再是一个人。


    第39章 第39章他只有一个念头,她绝不……


    侍卫回禀说柳小姐过来的时候,贺玄度愣了一下。


    此时夕阳已落山,最后一点余晖随之消散,暗沉沉的天色压在四周,牢笼一般。


    贺玄度没想到,这个时候,她还会过来。


    他整理了衣襟方准备出门去迎,刚出院子,柳舜华便一头扎了进来。


    贺玄度忙伸手扶住她,“你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柳舜华拉着他往内走,“贺玄度,你听……我说,都尉府今夜有难。”


    贺玄度一惊,“你怎么知道?”


    柳舜华知他暂时反应不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解释,“刺史府,刺史府今晚要对都尉府发难,诬陷都尉府造反。”


    贺玄度一愣,明显不信,“怎么可能,他根本拿不出证据。”


    柳舜华急道:“怎么不会,若攻下都尉府,证据不是随他们捏造。”


    怕他不信,柳舜华接着道:“我表姐无意间听到了郑刺史他们的计划,所以才会被软禁起来。行动就在今晚,他们一早便算计好了,趁着万都尉不在,袭击都尉府。贺玄度,都尉府要尽快做好打算,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贺玄度低头沉默片刻,转头对上柳舜华,“若是如此,你快些离开,以免被波及。”


    他想了想,又道:“侧门隐蔽,离安乐巷近些,我让人从那里送你出去。”


    柳舜华站在那里,并没有动。


    贺玄度看着她,有些着急,厉声道:“柳舜华,你是傻了吗,怎么还不走?”


    柳舜华歪头朝他一笑,“贺玄度,已经晚了。这会我外祖一家,已经出了城。今夜,除了这里,我已无处可去。”


    夜风突起,吹动着她的衣摆,单薄的身子却像是江边摇曳的蒲草,即便是风雨也不折不弯。漆黑的眼眸中带着坚韧,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让他不得不重新正视她。


    贺玄度心上猛地一颤,湿了眼眶,嘴上却刻薄道:“柳舜华,你就是个大傻子。”


    夜色深浓,两人就这么看着,谁也没再多说一句。


    “公子,刺史府有异动。”周松从外面匆匆赶来。


    贺玄度回过神,神色凝重,“目前什么情况?”


    周松看了看柳舜华,见贺玄度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接着说:“寿宴结束,刺史府迅速纠集约五百兵士,瞧着像是有大动作。我已命人登上角楼时刻留意,若是靠近,必有人来报。”


    柳舜华蹙眉,“不止,刺史府敢强攻都尉府,来人绝对不止这些。表姐说,前阵子出现的贼匪,其实是刺史府的人,早已被安排在凉州城各处,只怕就是为了此刻。”


    周松先是一惊:“刺史府要袭击咱们都尉府?”


    随后,他猛然一拍脑袋,“我说怎么一早就觉得哪里不对,都尉府周围来了许多生人,他们极有可能就是刺史府派来监视咱们都尉府的。公子,现在外面八成已被他们封锁,再想传递消息出去,只怕是难了。”


    他急得团团转,忙跪下道:“公子,是我疏忽了,请公子责罚。”


    贺玄度挥手让他起来,“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而是要解决问题。”


    周松忧虑道:“如今都尉不在,单凭府内这些人……”


    他没有说下去。


    刺史府有精兵五百余人,再加上此前引入城的一批悍匪,对付仅仅百人、空虚的都尉府,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柳舜华挺身站了出来,盯着


    贺玄度,目光灼灼,“贺玄度,刺史府此行,定不会留有活口授人以柄。都尉府阖府上下数百条性命,不能白白断送,你必须要站出来。”


    贺玄度闻言,浑身一怔。


    他一向以纨绔示人,在众人眼里,不过就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他知柳舜华并未像其他人一样,因此轻视于他,可却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同他说,让他站起来。她信他,信他能肩负起都尉府数百条人的性命。


    柳舜华以为他被吓到不知所措,并未埋怨他无能,只是走到他身边,柔声道:“贺玄度,不要怕,咱们也不是毫无机会。都尉府不乏英才,你可以将他们聚起来,好好商讨御敌之策。刺史府虽人多势众,可若是咱们能坚持到天亮,到时百姓云集,刺史府又没实证,以都尉府的声望,或可利用声势奋力一搏。”


    其实柳舜华也知道,以都尉府目前的兵力,若要对抗到天亮,简直难如登天。可若不奋力一搏,今晚之后,人人敬仰的万都尉将会被冠上卖国贼的称号,都尉府也将沦为一片废墟。都尉府昔日的辉煌与成就,也将随着这场战斗付之一炬。


    尽管形势不利,尽管很有可能尸骨无存,可她就是想拼一下,和贺玄度一起,为今生拼一个将来。


    贺玄度喉间发紧,声音干涩,“柳舜华,呆在这,外面有我。”


    柳舜华抓住他的衣襟,“不,我要跟你一起,我不想一个人。”


    她仰着头,目光里满是渴求,贺玄度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


    “好,咱们一起。”他说道。


    角楼那边很快传来消息,都尉府四周已经被人围了起来。


    刺史府到都尉府尚有一段距离,他们明白,如今这些人多半是此前潜入凉州城的贼匪。


    贺玄度命人紧闭府门,没有他的命令,不得开门。


    周松已聚集府内所有人到演武厅,留守的将士、一众仆从,满打满算百余人。


    仆从们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眼中尽是恐惧与不安。


    不过这些将士多半是上过战场的,听闻刺史府今夜发难,只是短暂震惊,很快回过神来。


    红彤彤的火把燃烧在演武场,昔日战场的激昂之气猛然迸发。


    “老子是上过战场,同匈奴狗拼杀过的,会怕了他们不成。”


    “都尉府以护佑我凉州百姓为己任,对朝廷尽忠,岂能由他们污蔑。”


    “狗日的刺史府,贼胆包天,今日他们敢来,我们就跟他拼了。”


    “拼了!拼了!”


    ……


    因都是将士,行军打仗的经验丰富,都尉府很快做好防备。


    都尉府门墙高大,朱红的大门稳如泰山,除非有撞城车,抑或千斤锤,刀枪剑戟一时难以攻破。若想要进得来,只能通过爬梯来攻。


    围墙四周被洒满了酒水、火油,只待围攻贼子进来时将其点燃。


    贺玄度又让人翻找出过年剩下的烟花爆竹,从厨房里的搬出面粉。


    大门处留了十余人看守,四周围墙之下各布置二十余人,一众妇孺被安置在偏厅。


    安排好一切,偌大的都尉府,瞬间沉寂下来。


    众人都握紧手中的武器,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柳舜华就站在贺玄度身后,他一袭玄衣,手持长枪,立在门前,一脸肃杀。


    不知为何,柳舜华突然想起了那个戴着银面的将军。


    银面将军,祁连山下的假贼匪……


    柳舜华福至心灵,“贺玄度,此前捉获的那帮贼匪,是不是还关在府内?”


    贺玄度点头,捉到的假贼匪按理应交由刺史府。可万都尉近日忙着对付匈奴兵,无暇顾及他们,是以并未进行交接。


    柳舜华喜上心头,“太好了,他们虽是假贼匪,看起来却也不弱,若是说服他们加入,咱们也能多点胜算。”


    贺玄度道:“他们是贼匪,怎么甘心陪着咱们背水一战?”


    柳舜华却道:“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如今皆与都尉府在同一条船上,船稳则生,船破则死。”


    贺玄度听懂她的意思,握紧长枪,对着她灼亮的眼眸,缓声道:“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我走不开。既然你想试,那便去,不过,一切小心为上。”


    柳舜华点头,“我会的,贺玄度,你也要小心。”


    都尉府地牢内,烛火忽明忽暗。


    程三他们正伸长了脖子,透过牢门往外看。


    “三哥,这会狱卒都不在,瞧他们方才慌慌张张的样子,都尉府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程三瓮声道:“我怎么知道?”


    有人不安道:“三哥,他们不会是想杀我们灭口吧?”


    程三一巴掌拍了过去,“你是不是傻,要杀早杀了,还用等到现在。何况,我看万都尉,不像那些个狗官,只知道中饱私囊,不管百姓死活。”


    有人附和道:“这倒是,咱们关进来的这些天,他们的确没有刻意为难咱们。”


    “嘘,别说话。”程三让众人闭嘴,“有人来了。”


    急促的脚步声逼近,程三借着灯光,眯眼仔细瞧了瞧,一脸茫然。


    满脑子只有一个疑问:这小白脸谁啊?之前好像没见过。


    柳舜华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在牢门前,“是我,柳舜华。”


    众人面面相觑,柳舜华,谁啊?


    程三看着眼前男装的柳舜华,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喜不自胜,“柳小姐,怎么是你?”


    柳舜华扫了一眼牢内,很好,这些时日都尉府并未苛待他们,一个个瞧着依旧健壮有力。


    程三用手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摸着脖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柳小姐是特意来看我的吗?”


    柳舜华愕然。


    一旁带路的狱卒一脚踢在门上,“给我老实点,你也不瞧瞧你什么身份,我们柳小姐……”


    柳舜华不想与他们废话,打断道:“都尉府突遭袭击,贼人马上便要攻进来,你们想不想活命?”


    牢中众人乱做一团,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程三皱眉道:“都尉府怎么会有人袭击,难不成是匈奴兵打进来了?”


    柳舜华长话短说,“刺史府诬陷都尉府造反,趁万都尉不在,都尉府内空虚,欲血洗都尉府。”


    此前赶牛车的大哥呸了一口,“他放屁。我们这些人虽是外地逃难过来的,但一路上都有耳闻,万都尉这些年一直抗击匈奴,维护凉州城的安定,怎么可能造反。反而是这个什么狗屁刺史,就是因为他横征暴敛的,还将手伸到我们那里,才逼的我们不得不落草为寇。”


    柳舜华见他义愤填膺,众人也都跟着咒骂不停,当即道:“如今形势危急,诸位可愿随府内侍卫一起,奋力一战?”


    话音方落,方才还吵吵嚷嚷的牢内,瞬间安静下来,眼神望向程三。


    他们是为万都尉鸣不平,也着实厌恶郑刺史,可拼命这种事,还是要慎重。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们还不想死。


    程三眼一挑,沉声道:“柳小姐这是让我们去送死?”


    柳舜华扫了他一眼,“你们现在出去,拿上武器,还能反抗。若是等贼人杀进来,怕是连反抗的机会都没。”


    程三仰头一笑,“柳小姐,我们都是些毫不相干的人,又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刺史府的人即便杀进来,也不见得就一定会对我们动手。”


    柳舜华冷眼瞧着他,“若都尉府失陷,你当真以为,你们能逃过他们的毒手?刺史府诬陷都尉府造反,却并无实证,今夜突袭,他们定会想方设法将罪名落实,以免留下把柄。”


    她默然扫过众人,“你们的存在,很可能就是把柄。”


    他们都不是什么良人,自然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一时都慌乱起来,齐齐望向程三。


    “三哥,怎么办?”


    “三哥,你发个话,咱们都听你的。”


    程三思索片刻,抬头道:“要我们帮忙,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有一个条件,不知柳小姐能不能做主?”


    柳舜华一早便瞧出了他的意图,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贼人攻进来,他们不会有好下场。方才特意一番周旋,不过是想替大伙争取个优待。不愧是他们的老大,是个有头脑的。


    她朗声道:“若是想要免除你们的罪责,这个我做不了主。不过我敢保证,若你们戴罪立功,击退贼人,万都尉一定会从轻发落。”


    “我们不要从轻发落,”程三摇头,“我们要入万都尉的军营。”


    柳舜华一愣,她没想到程三竟是这个打算。


    程三道:“我虽不知姑娘是何人,但此前我们得罪姑娘,是万都尉出手相救。如今,都尉府危急,又是姑娘站了出来。我猜,姑娘在万都尉那里,应该能说上话,所以恳请姑娘,若能击退贼人,望姑娘能在万都尉面前美言几句。”


    柳舜华有些为难,对面的人明显误会了什么。她同都尉府,毫无交情,不过是中间夹着一个贺玄度。


    她细细盘算着,若他们今晚命丧于此,自然也就不用担心这个承诺。


    若能侥幸击退贼人,他们又有心回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日后要兑现承诺,左右还有贺玄度,他一直是个好说话的。


    思及此,柳舜华点头道:“若你们肯从良,那自然再好不过,只要你们不再有害人之心,我相信万都尉没有理由拒绝。”


    程三躬身郑重道:“如此,我等愿奋力一战。”


    众人见他如此,纷纷高和道:“我等愿奋力一战。”


    群情激昂,看得狱卒都有些热血沸腾。


    柳舜华让狱卒开了牢门,一行人奔向武库,各自挑选了顺手的兵器,朝着前厅杀去。


    ……


    角楼处的侍卫来报,刺史府的贼人将到。


    贺玄度紧紧盯着都尉府大门,周围的侍卫高举着火把,院内登时亮如白昼。


    不一会,外面便传来哐哐的脚步声,随即叫喊声隔着大门响起:


    “都尉府勾结匈奴,数典忘祖,罪不容诛。”


    “快快出来认罪,饶尔等不死。”


    “不知者无罪,若开门来迎,恕其无罪。否则,格杀勿论。”


    ……


    贺玄度听他们提到匈奴,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瞬间将整件事串起来。


    之前他一直想不明白,刺史府为何敢如此明目张胆,造反这样大的罪名,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两个无关紧要、模棱两可的证据便能轻易坐实的。


    如今他总算想通了,为何刺史府如此笃定能妥善处理,因为从始至终同匈奴勾结的,是刺史府。


    他冷笑一声,上前隔着门朗声道:“数典忘祖,里通外贼的是你们刺史府。匈奴屡屡骚扰边境,次次得逞,都是郑刺史你的手笔吧?”


    外面叫喊声顿时止住了。


    片刻,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巧言善辩,颠倒黑白。谁不知道都尉府皆是精兵,对付一小骑匈奴兵,却是屡战屡败,明明是万都尉与匈奴联合,洗掠边境百姓。”


    贺玄度回敬道:“郑刺史,你也不怕这话闪了舌头。此刻郑刺史身上,应该有与匈奴往来的书信吧。这些书信便是今日你要诬陷都尉府的证据,我猜的可对?”


    “诸位,你们可千万别被郑刺史给骗了。他才是真正的叛国贼,你们若是跟着他,不怕日后追责株连九族吗?不信的话,你们将郑刺史上下翻一翻,准能翻到好东西。”


    喧嚣声暂停,外面人群举棋不定,郑刺史冷声道:“贺二公子,我本以为你是被那万诚的表象给迷惑了,有意想放你一马,你却执意与他同流合污,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贺玄度高声道:“我是相府二公子,你动都尉府便是动我。你与丞相为敌,就不怕将来我爹降罪与你?”


    郑刺史不屑一笑,“二公子,你当真以为我在凉州,京城之事便全然不知。贺丞相与都尉府关系怎样,又是如何对你,咱们心里都有数。”


    贺玄度嗤笑道:“好啊,那你有本事就来杀了我。”


    郑刺史劝道:“贺二公子,你还年轻,犯不上为了这些人赔上性命。若你此时开门,我可以保你不死。”


    贺玄度朗笑道:“保我不死?郑刺史,你也说了我是同党,你怎么保,徇私枉法吗?”


    郑刺史见劝不动,不再与他口舌,“贺二公子既不打算开门,却还在这周旋,无非就是想拖延时间。可惜啊,今夜,谁也救不了你。都尉府,完了。”


    他大喝一声:“来啊,给我冲,第一个冲进去的,赏金千两。”


    门外的士兵听到赏金,方才一瞬的顾虑全然没了踪影,一个个红了眼,朝着大门疯狂撞去。


    眼见大门一时半刻攻不破,士兵们搬来梯子开始爬墙。墙边的侍卫们早做好了准备,举起长枪,对着墙头的贼军便是一通乱刺,霎时惨叫声四起。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倒下了一批,又有一批攻了上来。


    贺玄度命人将烟花爆竹点燃,朝着墙头扔去,霹雳吧啦的声响下,贼军们落荒而逃。


    过了片刻,待爆竹已经燃尽,守在外墙的士兵又卷土重来。这次他们都憋着一股劲,势头更加迅猛,成群成群地爬上墙头,黑压压的一片。


    侍卫们已是刺不及,迅速点燃地面上的酒水火油。火势迅猛,很快形成一条火障。来不及躲闪的贼军身上沾染了火,疼得满地打滚。墙头上的人不敢轻易上前,一个个趴在那里,只待火势弱下去再攻进院内。


    贺玄度一面示意弓箭手射击,一面让人在火上撒去面粉。


    一时乱箭齐发,又听一声巨响,面粉在空中爆了开来,巨大的冲击力将骑在墙头的贼军震下墙来,碰到火又烧了起来。


    血腥味混合着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中。


    墙头终于静了下来。


    可府内的侍卫们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们都知道,火不会一直烧下去,待火熄灭,他们最后一道防线也将荡然无存。


    不知过了多久,墙外再次传来骚动,贼军们又死灰复燃,纷纷跃过墙头翻进院内。


    随着贺玄度一声“杀”,侍卫们纷纷举枪与贼军厮杀开来。


    最初侍卫们还算有点优势,可敌人实在太多,渐渐便有些力不从心。


    人群中,贺玄度早杀红了眼,玄色的衣袍上湿漉漉地滴着血。


    看着越来越多的贼军,他心内盘算着,再坚持坚持,只要一刻,一刻便好。


    一声闷响过后,都尉府大门被贼军从外攻破,厮杀声四起。


    贺玄度咬紧受伤右手上的布条,提起银枪奋力与贼军缠斗在一起。


    贼军越来越多,且新涌上来的贼军个个战力非凡,贺玄度与一众侍卫很快便被围了起来。


    郑刺史信步踏进来,对着贺玄度道:“贺二公子,方才好言相劝你不听,如今可后悔?”


    贺玄度顺手擦干嘴角的血,嬉皮笑脸道:“你别说,我还真后悔了。郑刺史,不如你放我一马?我保证,出了这个门,就将今晚之事忘得一干二净,怎么样?”


    郑刺史脸上一僵,这个贺二公子,怎么软骨头到如此地步。


    他冷笑一声,“可惜啊,晚了。给我……”


    “等等,等等。”贺玄度及时叫住郑刺史。


    “郑刺史,有件事我想你有必要知道。就是,你儿子,的确是我出手打成猪头的。”


    郑刺史脸色铁青,“贺玄度,死到临头,你还敢如此张狂?”


    贺玄度摆手,“误会,都是误会。你为刀俎,我为鱼肉,哪敢呢,我不过是想和你做个交易。”


    郑刺史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伎俩,不过就是想拖延一些时间,给我……”


    贺玄度高声道:“难道郑刺史想断子绝孙吗?”


    郑刺史挥在半空的手顿住了,怒道:“你对我儿做了什么?”


    他如今已年过四十,膝下只有郑充一个儿子,一向宝贝得紧,乍听贺玄度一说,登时紧张起来。


    “也没什么,就是趁着他这些日子用药的时候,找人将一些小东西加了进去,让他这辈子都难抬起头来。”贺玄度话锋一转,“不过,也不是不能治,只是需要对症下药。这个对症下药的意思,就是即便是神医,不知道下了什么药,也难根治。”


    一旁蒙面之人在旁提醒道:“郑刺史,别信他。这些日子以来,刺史府被围得铁桶一般,他根本没机会动手。”


    贺玄度暗自焦急,眼下这个情况,若他奋力,确实可以勉力突围。可是这些侍卫呢,他们又当如何?


    还有柳舜华,也不知道她那边如何,有没有说动那些人?


    他必须争取时间尽量拖延,他不能让柳舜华失望。


    然而他面上却一派悠然,“郑刺史,信


    不信由你。不过这可是关系到你们家族延绵的大事,你可要想好了。”


    郑刺史稍一迟疑,“都给我听好了,活捉贺玄度,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贼军们得了令,一涌而上。


    突听一声高喊,震破云霄,“贼子乱国,兄弟们,这个郑不死的害咱们落草为寇,杀敌的机会来了,跟他们拼了。”


    柳舜华带着程三他们及时赶到。


    贼军们不妨竟还有人,一时措手不及,被冲得四散开来。


    程三他们的加入,让战局有了一些新变化,许是知晓没有退路,他们一个个卯足了劲,越杀越猛。


    贺玄度终于抽出手来,他杀到程三身旁,低声快速说道:“擒贼先擒王,他不防你,先去将他擒了。”


    程三虽不认识贺玄度,但见他举止镇定,说得十分在理,当即点头,直奔着郑刺史而去。


    贺玄度厮杀的间隙,不住地张望,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发现了柳舜华的身影。


    她跟在狱卒的身后,拿着一把大刀,尽管双手不住地颤抖,却紧紧握着,费力地自保。


    她那一双手,纤细而柔弱,本可在闺阁中悠闲地描眉簪花,如今却要握住长刀,周旋在贼军之中,随时都可能丧命。


    她明明怕得要命,却还是留了下来。


    火光中,她的脸被映得通红,额头上溅了一片血,像极了暮落的朱槿,温柔又炙热,顽强又不屈。


    这一刻,贺玄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绝不能死在这!


    贺玄度举起长枪,一路杀过去,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


    柳舜华猛地被一个强有力的大手拉过,遽然一惊,抬头见是贺玄度,话还未说出口,泪已是先流了下来。


    真好,有贺玄度在,她什么都不怕了。


    贺玄度虽要护着柳舜华,不好施展,但郑刺史曾发话,要活捉贺玄度,是以他也不至于成为靶子。


    夜色深浓,久攻不下,郑刺史已没了耐心,他暴怒:“给我放火,烧了都尉府,一个都不要放过。”


    话音方落,他还未及转身,只觉颈上一片冰凉。


    程三趁人不备,杀到后方,将刀架在郑刺史的脖子上。


    他身法奇快,便是贺玄度都忍不住在心内赞叹。


    郑刺史吓得浑身发抖,“你……你要干什么?”


    程三一声冷笑:“让他们停下来,撤出去。”


    郑刺史硬声道:“做梦,今晚你们一个都跑……啊……”


    程三手上一狠,郑刺史脖子上顷刻血流如注。


    郑刺史见他来真的,不敢再硬气,慌道:“退退退,都给我退出去。”


    贼军一听,相互看了一眼,缓缓向后撤。


    “不能退,都尉府勾结匈奴作乱,火烧都尉府,你们便是镇压乱贼的功臣。退了,你们将再无出头之日。郑刺史,您为国捐躯,事后我们自然会记得您的功劳。”


    浑厚的声音从贼军中传出。


    人群中很快传来附和声,“没错,兄弟们,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过了今晚,咱们就都是功臣,不能退缩。”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番权衡利弊,方才还纷纷撤退的贼军,像打了鸡血一样,重新厮杀起来。


    郑刺史两眼一黑,骂道:“刑风,你个狗东西,你敢……”


    厮杀声很快将他的声音淹没,双方又缠斗在一起。


    程三咒骂两句,一把将郑刺史推开,转身朝着贼军杀去。


    贺玄度拉着柳舜华,奋力躲闪。贼军杀得正酣,没人再去管郑刺史先前的话,贺玄度也渐渐支撑不住。


    箭矢破空,无数支带着火焰的箭朝着众人射去。


    一支箭朝着柳舜华射去,她正挥刀砍向贼军,根本躲闪不及。


    “小心。”贺玄度及时将她推开。


    程三也杀到柳舜华身边,“柳小姐,你怎么样?”


    柳舜华摇摇头,“无事,你不用管我。”


    乌云遮月,天穹一片黑暗,像是个巨大的黑洞,随时要将人吞噬。


    正厅前的匾额被射中,轰地一声落地,烧了起来。


    柳舜华看着贺玄度,握紧了他的手。


    这次她感受到了,他的掌心,温暖炙热。


    前路未卜,可她却丝毫无惧,哪怕重活一世,哪怕一样葬身火海。


    她方想张口,却听贺玄度轻声道:“快来了。”


    柳舜华诧异道:“什么,你说什么来了?”


    话音方落,只听咚咚咚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外头的贼军像见了鬼一样,不断后退。


    柳舜华不知发生了何事,紧盯着门外。


    片刻后,一队身穿盔甲的将士涌了进来,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来人身穿甲胄,身姿英武,双目囧囧,宛若天神。


    柳舜华惊喜万分,竟是万都尉。


    “都尉,都尉。”


    “都尉回来了!”


    侍卫们纷纷激动高呼。


    郑刺史脸色发白,嘴里不停嘟囔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贼军抵挡片刻,见大势已去,纷纷放下武器,一个个举起手乖乖缩在角落里。


    万都尉的精兵很快将贼军团团围住,余下众人忙着去救火。


    天边乌云散尽,天幕下露出薄光。


    厮杀声渐渐止息,侍卫们拼杀了一夜,一个个跌坐在地上。


    程三双手一抖,手中的长刀应声落下。


    今夜,总算是要过去了。


    柳舜华望着走来的万都尉,看着贺玄度,声音哽咽,“贺玄度,太好了,咱们都还活着。”


    贺玄度却没有回答。


    柳舜华觉出一丝不寻常,拉着他的手臂,柔声道:“贺玄度,你怎么了?”


    黏腻温热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她翻过手掌,掌心一片猩红。


    她转过头一看,整个人僵在原地。


    贺玄度背上竟插了一支箭。


    贺玄度脸色煞白,朝着她笑了笑,头一歪,倒在她的肩上。


    第40章 第40章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


    柳舜华头痛欲裂,猛然惊醒。


    前尘往事梦一般在脑海中飘过,相府那场染红半边天的大火,都尉府漫天的厮杀,还有贺玄度浑身是血地倒在她面前……


    她睁大双眼,呆呆地望着陌生的床榻,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柳小姐,您醒了?”


    柳舜华怔愣地看着眼前的侍女,一脸茫然。


    侍女笑了笑,“柳小姐,这里是都尉府。万都尉已经将贼人全部擒获,眼下安全得很,您不用担心。”


    柳舜华缓过神来,急切道:“贺玄度呢,他怎么样?”


    侍女拿了准备好的衣物,递给柳舜华,“柳小姐不用急,贺公子好着呢。”


    柳舜华却根本不信,“怎么可能,他明明中了箭的。”


    侍女低头笑了一下,“都尉已经请人帮贺公子医治,箭上无毒。公子身体好,往日里比这更重的伤都有呢,如今这个伤势,只需休养个五六日便能恢复。”


    柳舜华听她说并不严重,才稍稍安心。


    才换好衣裙,还未出门,便见有人一头扑在她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起来。


    “姐姐,我以为……我……”


    柳舜华心疼地摸着柳棠华的头,“好了,别哭了,姐姐这不好好的。”


    侍女见她们姐妹相聚,很识趣儿地退了出去。


    柳棠华慢慢从她怀里起来,肩膀尤自颤抖,委屈地擦着泪。


    柳舜华抚着她的肩膀,问道:“你怎么会在这,你们没有出城?”


    柳棠华吸了吸鼻子,“一出城我们便碰到了吴江他们,我就慌忙叫住他,告诉他都尉府有难。”


    柳舜华道:“吴江是谁?”


    柳棠华:“就是咱们遭遇贼匪那次,那个给我讲故事的。”


    柳舜华有些印象,当初她们离开时,


    那个站在前排,红着眼的小兵。


    “可是,万都尉怎么可能这么快从前线赶过来?”


    柳棠华抬头道:“万都尉一直都在城外。”


    柳舜华愕然,万都尉没去前线对付匈奴骑兵。


    柳棠华张了张嘴,犹豫一下,还是说道:“姐姐,还有一事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们找上万都尉,方说了都尉府的情况,便看有人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报信。你猜,来人是谁?”


    柳舜华凝眉道:“我认识?”


    柳棠华点头,“对,就是醉月居那个摇骰子的舞姬,唤作金芝。”


    柳舜华整理着脑中散落的碎片:醉月居,舞姬,郑充被打,范神医,匈奴奇兵,程三他们被关在都尉府地牢……


    将所有的线整理好,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万都尉在下一盘大棋。


    “姐姐,你在想什么,是不是也觉得那个舞姬出现得太巧了?”柳棠华眨着眼问道。


    柳舜华不想让她牵涉太深,转头问:“外祖他们都还好吧?”


    柳棠华笑了起来,“外祖他们都挺好,就是表哥们不怎么好。遇到万都尉后,外祖才知姐姐并没有出城,对着表哥们骂了一晚,他们一个个愧疚得一晚上没敢合眼。”


    柳舜华笑出声来,“你先回去,让他们别担心,我处理好一些事,稍后便回去。”


    柳棠华撇着嘴,“姐姐,你还要在这里多久啊?”


    柳棠华摸了摸她的脸,“很快。”


    “柳小姐,现下都已过了午时,饿坏了吧?”方才的侍女端着个小锅走了进来。


    她身后紧跟着两个侍女,手里皆拿着小碗,并一些调味之物。


    柳棠华一看,睁大双眼,都尉府用膳也太体贴了点。


    侍女将锅放下,掀开锅盖,锅内羊汤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热气瞬间飘散,一股肉香迎面扑来。


    她拿过碗,盛了一碗满是羊肉的汤,夹了些葱花,撒上一层胡椒,递给柳舜华。


    “表公子说,柳小姐喜欢羊肉汤,我便一早让人备下了。虽说如今天热了起来,但小姐连日辛劳,喝点汤发发汗,补一补也是极好的。”


    自昨日起,柳舜华便忙于奔波,这会是真饿了。


    她接过羊肉汤,喝了几口,眉头微微一动。


    这味道,同在长安与贺玄度吃的那家几乎毫无二致。


    她疑道:“贺玄度已经醒了?”


    侍女笑道:“表公子身体好着呢,今晨便醒了。听说您受到惊吓晕倒了,爬着要过来看您呢,被范神医死活给按住了。”


    说完看了一眼羊肉汤,又道:“他怕您醒来饿着,让我备了您喜欢的羊肉汤,说要用鱼汤熬制打底,羊肉要选羊腿肉,还要炖得烂烂的。”


    柳棠华听得目瞪口呆,她听说贺玄度背上中了一箭。人都这样了,还不忘亲自叮嘱吃食。


    柳舜华匆匆将手中的喝了个精光,一转头,见柳棠华盯着锅,口水都快流了出来。


    她笑了笑:“是我疏忽了,忘记你也没吃。这样吧,你也不必急着回去,先在这吃了汤,稍后咱们一起回。”


    侍女听到,即刻盛了汤端给柳棠华。


    柳棠华得了汤,深吸了一口气,也不要汤匙,就着碗喝了一大口,这才满足地放下,“姐姐,你是去要看贺公子吗?”


    柳舜华脸上微红,咳了一声,揉了揉头,“贺玄度先是帮忙救出了表姐,又替我挡了一箭,论理说我……”


    柳棠华压根不关心这些,摆摆手道:“姐姐你去吧,我在这喝着汤等你回来。”


    贺玄度躺在病床上,背上的伤疼得他根本无法安眠,只能拿着一根小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圆,看着蚂蚁在圈内费劲巴拉地跑来跑去。


    都尉府上下都在忙着清理烧坏的房屋,安抚受伤的侍卫,舅舅又在审问郑刺史。他一个人傻躺着,不免觉得无聊。


    他突然想起在相府被打后,也是这般无趣,多亏了柳舜华送他竹节人打发时间。只是可惜,竹节人被他留在了相府。


    一会走神的功夫,地上的蚂蚁很快便要逃离,他忙举着木棍,试图重新划分疆域。


    一袭雪青流云锦绣裙扫过地面,停在木棍旁。


    贺玄度顺着衣摆朝上一看,喜道:“柳舜华,你醒了?”


    柳舜华垂头看了眼木棍,眉头蹙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来。


    贺玄度顺手将木棍丢在一边,献宝似的问:“羊肉汤你喝过了吗,怎么样,是不是和在长安喝过的一样?”


    柳舜华嘴角翘起,“你对吃食,还真是独到。只喝过那么一回,就能猜到别人家的配方。”


    贺玄度默然一笑,哪里是他天赋惊人,不过是后来去吃得多了,同店铺老板聊得多了,慢慢就知道了配方。


    柳舜华靠过去,寻了个离病榻近点的地方坐下。


    “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贺玄度笑道:“就这一箭,还伤不了我,放心吧,我好着呢。”


    柳舜华想起侍女的话,看着他的后背,轻声道:“你此前也常受伤?”


    贺玄度垂下眼眸,苦笑一声,“你不知道,我有几年没在丞相府,而是跟着舅舅在这生活。舅舅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管得格外严。他自己是武将,要日日早起晨练,便逼着我也跟着他一起练。我吃不得苦,每次都偷懒,几年下来虽练得不上不下,但若遇贼人,还是能勉强应付一下。”


    柳舜华知道他曾在凉州生活,只是因他断了腿,从没想过他还会功夫。


    昨日打斗之时,她虽过去得晚,并未瞧见贺玄度与刺史府的贼军厮杀,但他护着她杀敌那架势,绝不像是花拳绣腿。


    柳舜华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转头看到扔在地上的木棍,又不禁觉得好笑。


    她想了想,“你这么躺着是不是有些无聊,等我回去,再做个竹节人给你玩如何?”


    贺玄度一听,竹节人果然是她自己做的,心里当即暖暖的。


    他的确有些无聊,但昨日一场混战,柳舜华此时必定也是劳累至极。


    他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趴得更舒服些,“先不用,我这会手上无力,做了怕也是让你白费功夫。”


    柳舜华点头:“也行。”


    日光透过窗子照在贺玄度的脸上,他脸色尤有些泛白,整个人看起来冷浸浸的,额前几缕发丝散乱落下,眼中带着几分淡淡的懒意。


    因在病中,他也没那么多讲究,褪去素日里花里胡哨的锦衣,只穿了件素袍。这样安静又淡然的模样,与前世毫无分别。


    柳舜华双眼迷离地盯着这张脸,仿佛又看到他坐在亭边轮椅上,风吹过莲池,撩动他的衣襟,手中的书卷倏忽翻了一页。


    这样的贺玄度,她许久未曾见过了。


    贺玄度觉察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


    他能感觉到,她的的确确是在看他,可不知为何,眼神中却是化不开的失落与哀伤。


    贺玄度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看他,明明就在昨日,他们才一起经历生死。


    这个眼神,让他很不舒服。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昨日他们经历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本就在病中,莫名有些胸闷,再仰起头,声音中多了几分疏离和冷淡,“你到底在看什么?”


    柳舜华恍然回神,不解地看着贺玄度,这人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生气了。


    细细一想,许是他受了伤的缘故,躺在病床上有些憋屈,心中难免有些火气。


    她知他心里不畅快,也不跟他计较,只是朝着他笑了笑,“你别急,范先生医术了得,过几日你便能下床了。”


    贺玄度心下愈加不满。


    她岔开话题,可见心虚。


    等了片刻,柳舜华还是没有多余的解释。


    他忍不住抬起头,闷闷地问:“柳舜华,你为何要过来?”


    柳舜华没有听清,凑近道:“你说什么?”


    贺玄度看着她的眼睛,“我说,都尉府如何与你何干,你为何要跑过来,你为何要留下?”


    她明明可以走的,可却选择留下陪着他。


    他一度以为,她对他是不同的。


    可方才她的眼神……


    为何要留下?


    柳舜华默默想着,因为他是贺玄度啊,那个不管她愚蠢无知还是浑浑噩噩,都不曾轻看她,一心想要将她拉出泥沼的人。


    她咬着唇,不知如何开口,看着他背上的伤,


    反问道,“贺玄度,那你呢,为何要替我挡那一箭?”


    贺玄度一愣,见她三番两次转移话题,赌气道:“你不顾危险跑来告知详情,我自然要护你安全。莫说是你,便是随便任何人,我都一样会护着她。柳舜华,你以为我为你挡了一箭,就可以任由你戏弄?”


    柳舜华有些怔愣,只是,因为这样?


    她以为,贺玄度对她,是不同的。


    天地一片昏沉,她满脑子只听到贺玄度方才那句:换作任何人,他都会一样。


    没错,他本来就是一个良善之人,在他眼里,她与其他人并无任何分别,他对她并无多余的心思。


    一瞬间,柳舜华羞愧万分,她误会了贺玄度的心思。


    她以为,她是在帮他,殊不知却为他带来困扰。


    若是没有她,贺玄度照样能坚持到万都尉赶过来,而且也不会受伤。


    见她垂眸不语,贺玄度方觉他的语气重了些,他缓声道:“你还没说,为什么留下。”


    她心慌意乱,攥紧双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从容,生怕他看出自己幽暗的心意。


    “万都尉此前帮过我,你又帮忙救出了我表姐,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这么做,不然岂不要良心难安。”


    贺玄度神色一变,连声笑道:“好,好,好得很。”


    贺玄度一向爱嬉笑玩闹,偶尔生气,也只是像炸毛的小狗一般,只要顺着他,便能让他消气。可今日,不知为何,他虽是笑着,眼中却满是冷意,整个人更像一头隐藏怒气的狮子。


    柳舜华茫然无措,不知道她究竟说错了什么。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风似乎被遏住了,贺玄度心内躁热不已。


    他转过脸,不再看她,静静地望向窗外,半张侧脸冷淡而疏离。


    他这个眼神,明明像极了前世那个她熟悉的贺玄度,柳舜华心上却没由来一阵恐慌。


    她下意识想握紧双手,却感觉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正从她指尖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