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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41章你就作吧,这么好的姑娘……


    “从昨晚忙到现在,终于得空……”


    万都尉踏进来,看到两人,一个躺在床上生着闷气,一个坐在榻上一脸茫然。


    柳舜华见是万都尉,起身施礼。


    万都尉虚扶一下,正色道:“柳小姐,实在是太见外了。这次多亏了你们,不然,都尉府危矣。”


    柳舜华忙道:“哪里,万都尉运筹帷幄,我不过是做了凉州百姓应该做的而已。”


    万都尉爽朗一笑,“你这丫头,就是心思活。”


    柳舜华看了一眼贺玄度,“既然万都尉有事,那我就先不打扰了。”


    说罢,便起身走了出去。


    等她出了门,万都尉瞪了贺玄度一眼:“人都走了。你这个臭小子,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着边的话,把人给气着了。”


    贺玄度嘴硬道:“她走不走关我什么事?”


    万都尉指着他,“你就作吧,这么好的姑娘,错过了可就真没了,你后悔都没地方哭。”


    贺玄度悻悻垂头,“没了就没了,反正她也不在乎我。”


    万都尉就势坐下,“你是不是整日装纨绔装得脑子都不好使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柳姑娘有多看中你。她如果不拿你当回事,会不顾危险地跑来给你通信?”


    贺玄度抬头看了一眼万都尉,哼了一声,“那是此前您救过她,她感恩您,才跑来帮都尉府。”


    万都尉听他阴阳怪气,一巴掌就要落下去,想着他受了伤,终是停住了。


    “她若是只感激我,大可告信之后自行离去。还有,方才我过来之时,可是瞧得真切,人家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


    贺玄度嘴角含笑,往万都尉那边挪了一下,“真的?”


    万都尉瞧他笑得都裂开了的嘴角,嫌弃道:“你瞧瞧你,哪里有平日里杀伐果决的样子,和你纨绔时候的蠢样没什么分别。”


    他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就想,你这纨绔装久了,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别装到最后,真成了个纨绔才好。”


    贺玄度漫不经心道:“真纨绔也好,假纨绔也罢,不过是为达到目的戴的一张面具而已。其实,当个纨绔也没什么不好,自在随心,别人怎么看,随他们去。只要……”


    万都尉问:“只要什么?”


    贺玄度没有说下去,而是问:“舅舅,郑刺史那边怎么样了?”


    万都尉眉头一皱,“他虽是个软骨头,但毕竟还有个儿子在,估计是受制于人,只招认他与匈奴勾结,妄图诬陷于我,却始终不肯承认是彭城王指使。”


    贺玄度想了一下,问:“那伙贼匪呢,有没有拷问?”


    说到这个,万都尉又靠近些,“多亏你耳朵灵,听到那贼首的名字,他虽趁乱跑了,但到底不是毫无收获。”


    贺玄度问:“他们是什么人?”


    万都尉一笑,“我们根据那个叫刑风的,威逼利诱了一些胆小怕事的喽啰,顺藤摸瓜,查到他们是千机阁的人。”


    千机阁,江湖上的杀手组织。传闻阁中杀手个个功夫了得,手段狠厉,这些年没少在江湖中引起争端。


    千机阁也是彭城王的暗中势力,可见其野心。


    彭城王不但勾结匈奴,妄图诬陷都尉府,竟还私养死士,这次绝对是一个将他拉下马的好时机,只是郑刺史……


    贺玄度猛然抬头,问道:“郑充人怎么样?”


    万都尉叹声道:“晚了,咱们的人赶到刺史府的时候,他已被人带走。”


    这下麻烦了,郑刺史最看重他这唯一的儿子,只要千机阁控制着郑充,他绝不会轻易招认。


    贺玄度揉揉头,“郑充被人带走,那刺史府的证据应该也没有留下。千机阁的人,动手还真是快。”


    万都尉点头,“真是没想到,这群贼匪是千机阁的人,难怪当初下手这么狠。郑列这厮,也太狠了些,完全不顾下面百姓的死活。”


    贺玄度冷笑一声,“匈奴都能勾结,这点又算什么?若不是当初舅舅觉察出匈奴动机不纯,留了曹护军顶着,这会都尉府已经是尸山血海了。”


    万都尉握紧拳头,“当初我只是以为刺史府掌握了匈奴的动向,妄图抢在我前面出击,夺取功劳,没想到……这个郑列,我还真是高看他了。”


    他看着贺玄度背上的伤,有些心疼,“只是为了这出戏,将你陷入险地,还害你受了伤。这次,当真是惊险,幸亏此前留下那些假贼匪,勉强抵挡片刻,不然……还真是后果难料。”


    贺玄度道:“的确,他们杀敌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尤其那个程三,沦为贼寇实在可惜。”


    万都尉想了一下,说道:“那些假贼匪御敌有功,又多受了伤,我已经安排医治了。等你伤好了,不如替我想想,怎么安置他们。”


    贺玄度为了等柳舜华,一直没合眼,这会已是有些倦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好,舅舅安心处理郑列之事便好。”


    万都尉拍了拍他的肩,“你先好好休息,郑列那边有我。”


    ……


    柳舜华一路郁郁,满脑子都是贺玄度方才冷冷的神情,上马车时险些跌倒。


    柳棠华及时扶住她,“姐姐,是不是贺公子情况不太好,怎么你看完他就恍恍惚惚的?”


    柳舜华木然地上了车,眼睛盯着都尉府的大门,“他无事,只是……是我多事,让他有了困扰。”


    柳棠华挠挠头,“什么多事,困扰的?你是不知,贺公子有多紧张你。你昏睡之时,贺公子每隔一阵子便让人回禀一次,生怕你有个好歹。”


    柳舜华心内酸楚,“那是因为我去报信,换做其他人,他也一样。”


    柳棠华撇撇嘴,“姐姐,我原以为你是聪明的,怎么也这么糊涂?贺公子待你如何,有眼睛的都能看到。自来了凉州,他又是帮忙对付郑充,又是帮忙救表姐,还替


    你挡了一箭。你瞧着方才,怕你饿着,锅都给你端了上来,怎么能说和其他人一样呢?”


    柳舜华扑哧一笑,这丫头,扯来扯去,总是能扯到吃上。


    柳棠华凑过去,笑道:“姐姐,你平日不这样的,怎么今日患得患失的?我发现,一碰上这个贺公子,你就有些不太像你了。”


    柳舜华细细思索着柳棠华的话,想起贺玄度素日待她的好,也觉方才的反应委实有些过了。可当时一看到贺玄度冷脸,她茫然又委屈,情绪不受控制,根本由不得自己。


    她沉下心来,不能仅凭今日一句话,就否认了贺玄度的心意。即便他对她没有多余的心思,也绝不至于会厌恶她。贺玄度受了伤,急躁一点也在所难免。如此安慰自己,才渐渐顺过气来。


    回到家中,外祖一把拉过她,不停落泪。


    舅舅、舅母与两个表兄妹过来劝慰半日,方才止住。


    正厅内,外祖脸色凝重,“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家里面的人说一下。这么危险,若是万一……”


    外祖说着,想起昨日的惊险,想起柳舜华过世的母亲,又垂泪不止。


    舅舅跪倒在地,“爹,都怪儿子不中用。但凡我有些能力,怎么会让茵儿受这些苦,让蓁蓁冒这个险?”


    舅母也跟着跪下,“我也有错,我去刺史府几趟,没能看出茵儿她在受着折磨,我对不起孩子们。”


    表兄妹一看,也跟着要跪下。


    外祖看着众人,颤声道:“都给我起来,这么跪着,成何体统。”


    陈茵早哭成了个泪人,却不敢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


    外祖看着陈茵,好好一个姑娘,如今瘦得皮包骨头,一颗心像被刀滚过一样。


    “茵儿啊,都是祖父的错,祖父对不起你,把你嫁到那个虎狼窝里……”


    陈茵走过去,跪在外祖身边,“祖父,您这样说,孙女真是要愧死。您都是为我好,一心想我嫁个好人家,是那郑氏父子狼子野心,怎么能怪您呢?”


    外祖忙扶起陈茵,“你身子弱,快起来。”


    柳舜华走过去将表姐扶到椅子上,朝着众人笑道,“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家里人都团团圆圆的,那些不好的事,都过去了。舅妈,我饿了,今晚咱们早些吃个团圆饭,可好?”


    外祖擦了眼泪,“蓁蓁说得对,咱们就不要去想过去那些乌糟事了。今晚,就开开心心地吃个团圆饭。”


    舅妈“诶”了一声,“我这就去准备。”


    待众人散去,外祖单独留了柳舜华问话。


    柳舜华心虚,乖乖站着一动也不动。


    许久,外祖才叹一口气,指着她道:“你这个犟脾气,和你母亲一个样。一旦决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你倒是好了,独自一人去都尉府逞你的英雄,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出了事,外祖怎么能安心,你舅舅舅母,表姐怎能安心?”


    柳舜华作势要跪,外祖瞪了她一眼,“你给我好好站着。”


    柳舜华上前,拉着外祖的胳膊,“外祖,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外祖拉开她的胳膊,“你别嬉皮笑脸,我问你,你同都尉府的表公子是怎么回事?”


    柳舜华一愣,没想到外祖竟知道了贺玄度。


    她垂下头,心虚道:“没怎么回事啊?就是来凉州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恰好遇到万都尉,万都尉帮了我们。小时候,您不是常教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嘛。我就想着,都尉府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就回去报信啊,谁知道刺史府的人动作那么快,围住了都尉府,我想出来也出不来啊。”


    外祖皱眉,“我问你贺公子,你这啰啰嗦嗦地说这些做什么?”


    柳舜华摆手道:“外祖,我同贺玄度也没那么熟,真的没什么关系。”


    外祖狐疑道:“不熟,我怎么听莹丫头说,他还帮忙救茵儿出来呢?”


    柳舜华:“那是他和郑充有仇。”


    外祖想了一下,“那替你挡箭是怎么回事?”


    柳舜华道:“那是他人好。”


    “如此说来,这贺公子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儿。”外祖点头,思忖片刻,缓缓道:“这样,待他伤好了,我要备礼登门道谢。到时,你同我一起。”


    ……


    因此前柳舜华姐妹睡着陈茵旧日闺房,晚间休息时,她便同妹妹陈莹挤在一起。


    陈莹心疼姐姐受的苦,更因误会姐姐而羞愧,巴不得同她睡在一起,好好安慰。


    刺史府一事尘埃落定,陈茵明显松快下来。几人起初为照顾她的情绪,讲话还有些小心翼翼,陈莹与柳舜华拼命回忆一些旧日趣事,试图去逗陈茵开心。


    刺史府之事虽告一段落,但陈茵心上的伤却是丝毫不减,一直垂眉低眼。


    陈莹看在眼里,劝慰道:“姐姐,刺史府那种狼窝你都能逃出生天,这是大造化。今后,福气在后头呢。”


    陈茵勉力一笑,“什么造化,福气的,只要不丢陈家的脸,我已是感恩戴德。”


    陈莹眉头一凝,“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能回来,家里人不知道有多高兴。外人说什么,由他们去,你回家吃的是陈家的饭,与他们何干。”


    陈茵垂下头去,“可我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若是一直留在这,受人指点非议,让弟弟们如何娶亲?”


    柳舜华心上一颤,表姐没有说“家”,而是说“这里”。


    她想起了前世,嫁入相府后,她何尝不是这样的心思。


    柳棠华摇摇头,“表姐不对,这里也是你的家啊。表兄个个都是明理之人,怎么会在意这些?我兄长就说过,若是我不嫁,他养我一辈子。”


    陈茵摸着她的头,小丫头当真天真得紧,哪里知道人言可畏呢。即便是没有这些流言蜚语,往后漫长岁月里,亲近的人终会迎来更亲的人,一步步慢慢来替代她。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阻碍。


    她低头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想,搬出去住,顺便做点营生养活自己。”


    陈莹悻悻道:“姐姐干嘛要出去,出去后能做什么?”


    陈莹抬头,毫无生机的脸上突然有了光彩,“我在家时便擅厨艺,刺史府几年也没少伺候那对挑剔的父子,此前我就一直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能摆脱刺史府,便出去自力更生,外面天地广阔,总有我的容身之地。”


    原本柳舜华还有些忧心表姐受此打击,会一蹶不振,没想到她会有此打算。表姐被刺史府磋磨多年,却还能如此清醒,提早便为以后的生活铺路,不由对她心生敬佩。


    柳舜华极力支持道:“表姐,我觉得你说得对。我这里还有些多余的钱财,咱们这几天就可以去看铺子。”


    她知晓,表姐从刺史府出来,什么都没有带。如今刺史府被封,昔日那些东西,怕是要充公。舅舅这边又没有什么多余的钱财,两个表兄又渐渐大了,往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她来凉州时,正好带着贺玄度此前送的金饼。


    陈莹有些不解地看着柳舜华,“我姐姐她才……,即便是要自力,眼下也未必是好时机,总归是太急了些。”


    柳舜华却劝道:“但凡做了决定,最忌犹豫不决。我知道你在


    担心什么,一是流言蜚语,一是往后的出路。流言这种东西,大多只是一阵,等什么别的新鲜事出来,谁还会记得。至于出路,我小时候跟在表姐后面长大,表姐的手艺,我比谁都清楚。”


    一番话说到了陈茵心坎里,她眼中含着泪,“蓁蓁,你不但帮我逃了出来,还这么支持我,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不等柳舜华回应,柳棠华便笑道:“表姐,我姐姐是拿你当亲姐姐看的,你说感谢,可就显得生分了。”


    陈茵跟着笑了起来,看着柳棠华道:“我算是知道你姐姐为何来凉州也要带着你了,你这个小甜豆,真是让人喜欢。”


    陈莹哼了一声,“姐姐,你夸她不夸我,我也可甜了呢。”


    柳舜华指着墙上的鞭子,笑得捂住肚子,“你还甜,你啊,就是个小辣椒。”


    众人忍不住,都跟着笑了起来。


    气得陈莹从床上爬起来,上去就要抓她,几人打打闹闹,刺史府带来的阴霾很快散去。


    这一夜,柳舜华睡得格外香甜。


    夜深人静,更漏声声,贺玄度趴在榻上,毫无睡意。


    想起舅舅白日里说的那些话,他满脑子都是柳舜华那日说要留下时决绝的眼神。


    他们一起经历了生死,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本该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如今却莫名其妙地相互置气。


    他越想越后悔。


    自相识以来,柳舜华待他如何,他不是不知,怎么就一时忍不住对柳舜华冷脸了呢?


    柳舜华那眼神,也许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意思,也许她只是刚好想起了什么,有些走神罢了。而且他当时状态并不大好,昨夜范神医施刀折腾了半夜,白日里又未曾好好休息,也许眼花看岔了也不一定。


    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眼神而已,自己几时竟变得如此小气。


    如今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他当时的确有些无理取闹。


    柳舜华当时一定生气了,所以走的时候都没有回头再多看他一眼。


    越想越不安。


    万一柳舜华也像他一样,气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会不会从此就不再理他。


    “周松,周松。”他喊了起来。


    周松方迷迷糊糊地睡着,便被嚎醒,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从外间跑了进来。


    “公子,怎么了,可是伤口……”


    贺玄度打断他,“明日一早你马上去一趟陈家。”


    周松睡眼惺忪:“哪个陈家?”


    贺玄度嫌弃道:“就是柳舜华她外祖家啊,此前不是让你暗中调查过。”


    周松反应过来,“公子,你也太心急了些吧,这大晚上的,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着去请柳小姐。”


    贺玄度咳了一声,摸着鼻子,“谁说我要请她过来了?我是突然想起来,他们陈家怎么说也是帮了咱们都尉府的大忙,是不是?今日我状态不太好,柳舜华过来的时候,我竟忘记向她当面致谢了。”


    周松一脸嫌弃,“大半夜的,就为这么点事?”


    贺玄度正色道:“怎么能是小事呢?她可是救了咱们都尉府。这么大的事,白日里她过来时,你也不提醒着我道谢?这不知道的,还以为都尉府多薄情寡义,不知感恩呢。传出去,都尉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周松打着哈欠,“好好好,这是天大的事,明日一早我就去陈家当面致谢。我的公子,能让我去睡了吗”


    “等一下,”贺玄度叫住了他。“那个,你也知道,柳小姐她,一直对我很关心。明日你去谢礼的时候,若柳小姐问起来我的情况,你就如实相告。若是她不问……你就,旁敲侧击地暗示她一下。不过,要注意点措辞。”


    周松上下看了看贺玄度,不解:“你的情况?你什么情况?”


    贺玄度指着自己的后背,“你没看到,我这都疼得彻夜难眠了。”


    周松扫了一眼他的后背,嘴角一撇。之前被砍伤,比这严重多了,也没见这么矫情。


    大半夜的把他薅起来,说只是为了都尉府的颜面,骗鬼啊。


    分明是前脚得罪了人家柳小姐,后脚就想办法上赶着去讨好,当他是傻子看不出来吗?


    还疼得睡不着,是闲得睡不着吧。


    第42章 第42章浑身无力,手疼,劳你喂……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


    早起醒来,一池青草漫长,蛙鸣阵阵。


    院中的枣树越发油润,密密的枝叶间,隐隐露出豆大的青果子。


    柳棠华拉起陈莹,仰着头去看那些小青果子。


    二表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对着枣树一跺脚,叶片上隔夜的雨水簌簌落下,微凉的雨滴滚进衣领里,激得两人一下跳了起来。


    “好啊,我就知道是你搞的鬼,讨打。”


    陈莹嘴上骂着,抓起墙边的短棍便追了上去。


    二表哥抬脚便跑,方跑到门口迎面撞到上了人。抬头一望,来人身穿官服,不知来此作甚,瞬间紧张起来。


    柳舜华正在屋檐下同陈茵说笑,抬眸一瞧,正看到周松。


    “你怎么来了?”她有些诧异。


    周松笑道:“此前刺史府突袭都尉府,多亏了柳小姐仗义出手,我奉都尉之命,特来道谢。”


    说罢,一挥手,招呼几个等在门口的侍卫抬了谢礼进来。


    二表哥听他说是都尉府的人,细细一瞧,发现竟是那日巷口给他们传话之人,这才放下心来。


    外祖与舅舅听到动静,见是都尉府的人,忙出来相迎。


    周松与他们客套两句,便指挥侍卫们将谢礼放好。


    外祖瞧着堆积在旁的谢礼,连声道:“万都尉客气了。有劳这位官爷了,大清早的烦你特地跑来一趟。”


    周松连连摆手,嘴上说着哪里哪里,脑子里却不住在想,这么多人在,他要如何不动声色地暗示柳舜华,才能让她看在表公子可怜的份上,原谅他这次的愚蠢行为。


    外祖见他依旧站着,丝毫没有回去复命的意思,一时摸不清他的想法。


    众人尴尬地站了片刻,外祖忍不住打破沉默:“这位官爷一路辛劳,若是不嫌弃,还请进屋喝一杯茶。”


    周松听他提到茶,接道:“哎呀,说起这个茶啊,茶,我们表公子他,最喜欢喝这寻常人家的茶了。可惜啊,他没口福。”


    他这话接得过于生硬,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陪着干笑。


    陈莹疑惑地看向柳舜华,眼神示意,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柳舜华摇摇头,这个周松,今日的确有些怪异。


    外祖只能赔笑道:“我们家的茶,都是外面铺子里随便买的,只怕入不了贺公子的口。”


    周松突然一拍头,伤感道:“哎,贺公子如今怕是一口茶都喝不下了。”


    他瞥了一眼柳舜华,继续道:“昨夜他疼得啊,是翻来覆去的,一整晚都没睡好。整个人都恹恹的,也没什么胃口,从昨天到现在,竟是一口饭也没吃啊。”


    果然,此话一出,方才还一脸淡然的柳舜华忙走了过来,“昨日我离开时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过了一夜,反而严重了呢?”


    周松拧着眉,“大概是郁气凝结,导致淤血难散吧。”


    柳舜华本就忧心贺玄度的伤势,听到他病情加重,更不放心。


    她走到外祖身边,轻声道:“外祖,贺公子毕竟因我受伤,如今伤势加重,我想我应当前去探望,不然岂不失礼。”


    外祖点头,“理当如此。”


    得了外祖应允,柳舜华当即跟着周松去了都尉府。


    贺玄度已经勉强能起身,半靠在榻上,正百无聊赖地喝着肉粥。


    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传来,便知是周松回来了。


    人还未进屋,他便急道:“你回来了,怎么样?”


    周松大步跨进来,看到贺玄度手里的肉粥,朝着他使了个眼色。


    贺玄度一时不解其意,疑惑地望着他。


    周松露出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退到一边。


    日光流泻,青紫罗衣的裙摆扫过门槛,似一团青云飘荡,柳舜华走了进来。


    贺玄度怔了片刻,他没想到,昨日他朝她冷脸,她竟还肯跟着过来。


    想起周松方才的眼神,贺玄度福至心灵,一下明白了过来。


    手一抖,汤匙落在碗中。


    他身子费


    力向前,伸手去抓汤匙,手却抖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未曾拿到。


    柳舜华看得眼眶泛红,贺玄度竟虚弱到如此地步。


    她快步走过去,按住他,掏出帕子,将方才溅出来的粥糜擦干。


    周松实在看不下去,找了个借口赶紧溜之大吉。


    贺玄度微微喘着气,看着柳舜华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柳舜华见他脸色惨白,眼下一片乌青,果如周松所言,他疼得彻夜未眠。


    贺玄度偷偷瞥了柳舜华一眼,瞧她眼中满是疼惜,自觉是最佳时机,此时不道歉更待何时。


    “对不起!”


    “对不起!”


    话一出口,两人皆愣了片刻,待反应过来,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贺玄度笑道:“好端端的,你道什么歉。昨日之事,本就是我不对。如今你这一开口,倒显得我小肚鸡肠了。”


    他半仰着头,目光中是一贯的肆意飞扬,嘴角的笑格外灿烂,衬得惨白的脸上都有了几分玉色。


    柳舜华只觉压在心上的石头瞬间落了地,忍不住歪头一笑,“那我收回方才那句话?”


    贺玄度摆摆手,“赶紧收回,我堂堂男子汉,若是还要你特地跑来向我道歉,像什么样子。”


    柳舜华低头浅笑,看到方案上的肉粥,柔声问:“你还能自己喝吗?”


    贺玄度眉头微皱,摇摇头,“浑身无力,方才胳膊好容易才抬一下,又抖得不行。”


    柳舜华看着他的伤处,安慰道:“你伤了背,连着胳膊呢,举不起来也是正常,可千万别心急。不如叫成松回来,喂你如何?”


    “成松粗手粗脚的,让他喂我,我宁愿饿死。”贺玄度哭丧着脸,抬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柳舜华,“你不是在呢嘛,要不,就劳你喂我吧?”


    柳舜华无奈摇头,“都这样了,还这么多讲究。”


    嘴里虽这么说着,柳舜华还是端起了碗。


    肉粥应是端过来有段时辰了,摸着有些余温,倒也不烫。


    柳舜华舀了一勺,贺玄度便自觉地把头凑过去。


    如此喂了几勺,怕贺玄度总伸着脖子不舒服,柳舜华不觉向榻上坐近了些。


    她昨夜洗了头发,发间犹留着甜涩的青草气,暗香幽浮,熏得人一时沉醉不已。


    贺玄度抬头,正望见她纤细的脖颈,嫩藕似的雪白一片,一时神醉骨酥,不觉耳尖泛红。


    柳舜华眼一瞥,瞧见他这副迷离的神情,脸上一红,不觉向后退了一步。


    贺玄度敛了神色,“多谢你喂我,不然我怕是要被饿死了。”


    柳舜华柳眉一横,沉脸道:“呸呸呸,什么死啊死的,大清早你就不知道忌讳。”


    贺玄度点头,“好,我记下了,下次不会了。”


    柳舜华这才满意,将碗放下,看着窗外绿树成荫,缓缓道:“来时桐花满路,如今却已是孟夏,还未好好瞧瞧凉州的春日,就这么过去了。”


    贺玄度笑道:“想逛凉州城,这还不简单,等伤好了,我带你四处走走如何?凉州城靠近祁连山北麓,有一处马场,我带你去骑马如何?”


    祁连山北麓马场,柳舜华再熟不过。


    早年间,外祖就在那里给人养马。她的骑术,就是在那里学的。


    她天生擅骑射,两个表哥尚不及她。


    一晃多年,她都快忘了,在草原上肆意奔腾的感觉。


    贺玄度只当她有疑虑,得意道:“你不会骑也不用怕,不是我自夸,我骑术一流,只消一日,保管教会你。”


    柳舜华一笑,“好啊,这个时节,祁连山脚下的草原绿草如茵,满目苍翠,正是骑马驰骋的好时候。”


    贺玄度连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不准反悔。”


    他一激动,便想坐起来,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疼得叫了起来。


    柳舜华提醒道:“受了伤还不安稳,你小心些,不然这伤口什么时候才能好。”


    贺玄度捂住后背,哼哼了几声,骂道:“都是郑列这个老匹夫,不然我也不用受这活罪。”


    都尉府遭劫一事,柳舜华心中尚有许多疑问。


    她总有种感觉,贺玄度对刺史府有此举动好像并没有很大的意外。


    对抗刺史府贼军时,贺玄度的表现,并不像一个十足的纨绔。


    还有,贺玄度似乎猜到了万都尉会回来。


    她本想问一问贺玄度,可一抬头,瞧见他疼得扭曲的脸,还是止住了。


    不过,贺玄度这一说,她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程三他们怎么样了?”


    贺玄度抽回手,“舅舅说他们也都受了伤,被安置起来医治了。”


    柳舜华想了片刻,缓缓道:“有件事,恐怕要麻烦你。”


    贺玄度已经猜到了,当初程三肯奋力杀敌,定是求柳舜华事成之后免了他们的罪责,放他们离去。


    他们冒充千机阁贼匪一事,贺玄度听舅舅提起过。他们本是山林中的猎户,郑列以山中有祥瑞,不宜被扰为由,将山林圈禁起来,导致他们全村断了生计。一村人辗转流落到此处,听闻有山贼洗劫过往商队,便假借贼匪之名,行打劫之事。据他们交待,他们只图财,从未伤过人性命。


    起初贺玄度还对他们的话起疑,如今看来,正是他们村子所在的山林与凉州城外相通,千机阁那些人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他们的视线。凉州城内外,皆有都尉府的眼线,千机阁能避开他们,显然是走了这条隐秘的通道。


    贺玄度道:“他们这次立了功,舅舅不会再去追究的。”


    柳舜华摇摇头,“不是,他们想加入万都尉的军营。”


    贺玄度道:“我当是什么事,昨日舅舅还同我说起,程三此人一身蛮力,沦为贼寇着实有些可惜。既然他有心想走正途,那再好不过,改日我便同舅舅提一下。”


    柳舜华轻笑道:“如此甚好,总算是对他们有个交代。”


    贺玄度看柳舜华喜笑颜开,心中有些吃味。


    他懒懒地换了个姿势,继续歪在窗边,漫不经心道:“柳舜华,你不会是为了这事才过来的吧?”


    柳舜华向他那边探了探,“怎么会?我今日是特意来看你的。只是那场劫难中,他们到底出了力。既然他们有求,我自然希望能从中说合,也不枉他们帮咱们一场。”


    贺玄度本来还有些不痛快,一听她说“咱们”,嘴角一勾,回道:“那是自然,你放心,此事若是办不成,随便打我骂我,我都认。”


    柳舜华扑哧一笑,“谁要打你骂你,我……”


    话音突然止住,柳舜华轻咳一声,用帕子捂住了嘴,偏头转到一边,脸颊红晕一片。


    贺玄度歪头瞧过去,“你怎么样?”


    柳舜华拉下帕子,嗔声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说着,起身便要走。


    贺玄度拉着她飘过来的衣角,仰头看着她,“明日,你还来吗?”


    他语气温软,像是冬日暖阳下慵懒趴在台阶上的猫,偶叫一声,便让人痒在心里。


    柳舜华浑身一颤,木然地点了点头,“来。”


    第43章 第43章真甜


    一晃多日,贺玄度的伤口慢慢愈合。


    柳舜华看他伤势稳定,过来的不似前几日那么频繁。


    听周松说柳舜华的表姐要开个食铺,这些时日她都在帮着找铺子。


    倒是万都尉,终于得了空过来。


    万都尉坐定,朝着四周看了看,笑道:“还是你这个院子清静啊,外面那些烦扰,都被隔绝了。”


    贺玄度倒了茶递过去,“看来郑列还是不肯供出彭城王,才让舅舅头疼到来这躲清闲。”


    万都尉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叹口气道:“郑列咬死不认,证据又全都被毁,看来彭城王早有准备。”


    贺玄度望向远处,“彭城王?还真是小看了他的实力和野心。”


    万都尉深邃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担忧,“彭城王此举,实在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莫非,他已知晓,咱们要暗中对付他


    之事,所以才会指使郑刺史勾结匈奴,企图诬陷我叛国?”


    贺玄度摇摇头,“若是他知晓咱们要对付他,没必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还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万都尉虽善战,对朝局以及彭城王本人却不甚了解。这些年,都是贺玄度同散落在各地的探子对接。


    他道:“那是为何?”


    贺玄度沉吟道:“彭城王此人,心思谈不上多深,却是个极功利的。他这么做,必然是对他有极大的好处。”


    万都尉略一思索,“好处?如今郑刺史已经投靠于他,他是想要把我拉下马,然后换上自己人,彻底掌控凉州。”


    贺玄度道:“没错,凉州连接中原与西域,与西域诸国经济往来频繁,税赋可观,马匹精兵培养得天独厚,又远离长安,若是能控制住此处,对他将大有益处。”


    万都尉点头,“看来,他对那个至尊之位,是志在必得了。”


    贺玄度轻嗤一声,“彭城王狼子野心,皇上岂会没有防备。这次即便咱们没有证据,可只要放出一点风声出来,皇上自会派人去详查。”


    万都尉道:“我已派人将郑刺史勾结匈奴之事禀报朝廷,这两日便会有人过来,到时这一堆烂摊子,就交给他们吧。”


    贺玄度冷声道:“此次失利,还丢了个郑刺史,彭城王一定会有其他举动。只要不打草惊蛇,继续盯紧他,总能抓到他的把柄,为逝去之人,讨一个公道。”


    万都尉神色凝重,对着天穹一声长叹,“先太子一事,父亲临终前一直耿耿于怀。若是能寻一个真相,百年之后,我也好安心去见他老人家了。”


    想到外祖,贺玄度有些哽咽,“舅舅放心,长安有我,我定会协助舅舅找到真相,还先太子一个清白。”


    万都尉收回目光,许久,才又说道:“九生听说你受伤,还险些丧了命,日夜兼程从长安赶了过来。”


    贺玄度一怔,原来他受伤的消息已经传回长安。


    九生都得知的消息,那个人不会不知。


    距他重伤到如今,已过去近十日。


    十日,若他有心……


    说到底,他根本不在乎,他不需要一个一无是处的儿子,更不需要他。


    他强压心中的烦闷,笑道:“九生在何处,怎么不见他来?”


    万都尉道:“最近府内人多眼杂,我将他安排在了安乐巷。他昨日晚间到的,风尘仆仆的,一看便知一路上受了不少罪。这孩子,重情,随了先……”


    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万都尉及时止住了。


    贺玄度笑了笑:“九生与我情同兄弟,自然和别人不同。我已能下床走动,劳烦舅舅安排我们今晚见一面,他若见不到我,怕是难安心。”


    万都尉应下,拍了拍他的肩,“好。”


    说罢,见他神情恹恹,忙转移了话题,“我瞧着,最近柳小姐来得不似先前那么频繁,你们可是又拌嘴了?”


    贺玄度低头一笑,“舅舅,人柳小姐是来凉州是探亲的,又不是探我的,自然不会围着我转。”


    万都尉放下心来,嘱咐道:“没有拌嘴便好。我说你也主动些,抽个时间,好好带着柳小姐四处逛逛,也不枉她照看你一场。”


    贺玄度垂头道:“她表姐那里有些事要忙,这几日,她怕是顾不上不上我了。”


    柳舜华同样顾不上的,还有柳棠华。


    自大表姐说要开铺子以来,前几日尚好,因要讨论做什么吃食,表姐变着花样,整日做一桌子的菜来让她们试味。


    可这些日子,姐姐总是陪着表姐去看铺子,从街头看到巷尾。两人一连看了数日,每个铺子前都停留一段时辰,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坐便是半日。


    柳棠华坐不住,到第二日便寻了个借口溜走。


    前几日她刚跟着三表哥学会摸鱼捉野鸡,一直跃跃欲试,今日逮到机会,便一头扎进附近的林子里去。


    林子不算太远,沿着一条小溪,不到半个时辰便能走到。


    柳棠华取下背上的工具,设置好陷阱,在附近撒些干稻谷,一切准备就绪,得意地拍着手离开,远远地躲在一棵大树后。


    等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还不见有野鸡过来。


    柳棠华靠在树上,渐渐有些犯困,昏昏欲睡之际,终于听到陷阱那边有响动。


    她忙直起身子,趴在树后,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不一会,一只五彩的野鸡拖着长长的尾巴,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边走边啄食。


    野鸡朝着陷阱越走越近,眼看就要踩空。


    “嗖”的一声,一支箭射了过去,正中野鸡腹部。


    那野鸡歪了一下,倒在陷阱上,扑通一声掉了下去。


    树丛晃动,有人走了出来。


    那人手持弓箭,一身粗布衣衫,头发微微有些凌乱,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不过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脚步稳健有力,正朝着陷阱处走去。


    那人弯腰从陷阱中将野鸡拿出,拎着便大步流星离开。


    柳棠华见他要走,忙从树后面跑出来,挡着他面前。


    “你不能走,这是我的野鸡。”


    那人不防林中有人,愣了片刻,低头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一身青绿衣衫,梳着个双丫髻,两根红色的发带飘在鬓边,白皙莹润的圆脸上带着几分薄怒。


    那人一笑,指着野鸡身上的箭羽,“姑娘,你看,这个野鸡是我猎到的。”


    柳舜华望向他身后,气呼呼道:“那是我设的陷阱,你是从陷阱里拿的。”


    那人脸上依旧挂着笑,耐心地解释,“它只是被我射中,不小心掉进了你的陷阱。”


    柳舜华秀眉一横,“它方才是因为吃我的稻谷才停下来的,它若不停下来吃,你未必射得中。而且,它本来就是要掉下去的。”


    那人一听,觉得她说得好像确有几分道理。


    他看了看手中的野鸡,“实在不是有意要与姑娘相争,只是我家中弟弟近来患病,我却囊中羞涩,不能为他做什么,这才出来猎只野鸡,想为他补补身子。”


    柳棠华出来一下午,有心要猎只野鸡给到柳舜华,好好炫耀一番。眼见着到手的猎物被人拿走,一时情急,言语难免有些不客气。


    可眼前这人,被她几番针对,依旧从容温和,不急不躁,倒显得自己有些刁蛮了。


    她面上一红,垂头道:“我姐姐近日操劳,我也想猎只野鸡,给她炖汤喝。”


    那人看了看天边,“今日天色已晚,怕是再难猎到了。不过前面溪边应该有鱼,我替姑娘抓几条鱼上来换这只野鸡,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若论起来,这野鸡算是谁的真不好说,柳棠华打定主意,绝不让步,没想到这人却想出这样的办法。她歪头一想,看在他们家中有病人的份上,勉强让一让也未尝不可。


    她点头,“也好,不过鱼要大,要肥。”


    两人来到溪边,那人也不废话,将野鸡放下,卷起裤腿,拿着削尖的木棍便下了水。


    夕阳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男人结实的小腿踏在溪水中,高举着木棍,眼神专注。


    柳棠华坐在岸边,手托着腮看着眼前男人的半边侧脸。他虽然五官不甚突出,骨相却极好,鼻梁高挺,下颌锋利,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就像是刻意藏着利爪的豹子。


    “扑通”一声响,水面激起层层水花。


    男人收起木棍,趟着水走过来,将鱼取下,放在柳棠华背篓里。


    “等着,我再抓条给你。”


    不一会,男人果又抓了条更大更肥的来。


    柳棠华看着背篓内的两条大肥鱼,惊叹不已,“你好厉害,这么会便捉了两条。”


    男人垂眸一笑,摸着头道:“这有什么厉害的,不过是寻常的本领罢了。”


    柳棠华却道:“我两个表哥都是捉鱼的高手,可都没你手法这么准。”


    男


    人面上笑容愈深,“那这两条鱼,姑娘可还满意?”


    柳棠华点头,“满意,我觉得这两条肥鱼比那只山鸡好多了。”


    男人穿上鞋袜,“既如此,那姑娘也早些回吧。”


    夕照之下,一人拎着野鸡,一人背着肥鱼,缓缓往回走。


    柳棠华性子活泼,一路上喋喋不休,将她在凉州的趣事抖了个干净。


    男人偶尔搭几句,大多数时候,只静静地看着她手舞足蹈,开怀大笑。


    临别之际,柳棠华叫住男人,“我叫柳棠华,你叫什么?”


    男人犹豫片刻,本不想回答,可一低头看到柳棠华笑盈盈的一张脸,一双亮晶晶的圆圆的眼睛,天真中带着真诚,脱口道:“刘九生。”


    “刘九生。”柳棠华默默重复着。


    刘九生自嘲一笑,“九死一生,不是什么好名字。”


    柳棠华摇头道:“怎么不是好名字,九死一生,最终不还是个生字。九死过后,便是大福。这个名字,贵气得很呢!”


    刘九生被她的一番解说逗得大笑,“姑娘真是一张巧嘴。”


    柳棠华歪头一笑,“我兄长常说,否极泰来,姐姐也说,日日常新。你这么厉害,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刘九生自出生便漂泊无依,烂泥里讨生活,短短十七年,尝尽世间冷暖。莫说如此娇俏的贵女,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子,都未必肯多看他一眼。


    他心上蓦地生出一丝柔情,温言道:“多谢姑娘吉言,天色将晚,姑娘早些回吧。”


    柳棠华盯着他手里的野鸡看了会,又看了看他破烂的袖口,抬手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来。


    “方才看你捉鱼我就知道,没有我的诱饵,你也能猎到这只野鸡。这两条鱼,算我买的。”


    刘九生一愣,并没有去接。


    柳棠华看他有些犹豫,一把拉过他的衣袖,将荷包塞进他手里。


    不等他拒绝,柳棠华便跳着跑开,朝着他挥手,“明日我还去猎野鸡,你若是也去,记得找我啊。”


    刘九生盯着柳棠华的背影,看着她背着个小背篓,像个小兔子一蹦一跳,直到她身影消失,才晃过神。


    他垂下头,看着手中的荷包,一枝海棠将开未开,花叶娇柔却又不乏生机。


    他嘴角不觉一笑,将荷包揣进怀里,转身离去。


    ……


    转眼已是四月底。


    这日,屋外起了风,一阵叮叮当当的惊鹊铃响过,樱桃树上一簇簇微红的小果子随风晃动,光影摇曳在石阶上。


    廊下小憩的贺玄度缓缓睁开眼,盯着那些红色的果子,忍不住又想起了柳舜华。


    已是黄昏,柳舜华今日大约是不会来了。


    风中已有几分燥热,吹得贺玄度心烦意乱,忍不住揉着额头,愈发觉得无聊。


    “又不肯好好吃药。”


    娇柔的嗓音带着几分嗔怪,穿过曲折的回廊,飘了进来。


    贺玄度一下坐直了身子,“柳舜华,你怎么来了?”


    柳舜华瞥了一眼榻上的药,走过去摸了摸盛药的碗,“都凉了。”


    贺玄度张开双臂,笑道:“你看,我都已经快好利索了,这些药这么苦,不吃也罢。”


    柳舜华离得太近,他手臂又长,这个动作,几乎要将她圈进怀中。


    贺玄度似乎并未觉察到不妥,双眸微微一挑,又靠近了几分,“你这个时候过来,就是监督我吃药?”


    柳舜华耳尖泛红,退后几步,将药端起,抬手递给他,“少贫嘴,快些喝了。”


    贺玄度看到药,一张俊脸皱成一团,还是接过,一口饮下。


    柳舜华掏出来时顺路买的饴糖,剥开一颗,递到他跟前。


    贺玄度用下巴示意他手中端着碗,腾不开手,“你喂我。”


    他眉目舒展,嘴角带着浅笑,落日映在眼底,一瞬光华流动。


    柳舜华呼吸一滞,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伸手将糖往他嘴里送。


    贺玄度俯身,低头将糖卷入口中,微凉的舌尖滑过柳舜华的指腹。


    柳舜华浑身犹如电击,脑中一片空白,阵阵酥麻感袭遍全身。


    “真甜!”贺玄度将碗放下,“你在哪买的,怎么这么甜?”


    柳舜华骤然回过神,将包裹着糖的纸揉成一团,攥在掌心,强自镇定道:“路边随手买的,哪里能比得上丞相府的那些点心。”


    “看来还是这药太苦了,多谢你记得带糖过来。”贺玄度叹气,“周松他们都是粗人,就是比不得你细心。你不在这两日,都没人给我备些糖吃。”


    柳舜华将余下的饴糖放在桌上,“是我的疏忽,这里还有,你先放着,足够你吃个三五日了。”


    贺玄度笑:“我听周松说,你这些时日都在忙你表姐的事,能抽空过来看我,已是有心了。”


    柳舜华听他提到表姐,便道:“我今日来,正是要说我表姐之事。”


    贺玄度示意她坐下,“你慢慢说。”


    柳舜华顺势坐下,抿唇道:“你还记不记得,此前,你曾让洪声送我两枚金饼。”


    贺玄度想了想,点头:“哦,是有这么回事。你替我照看绿玉多日,绿玉那个性子,定是惹了不少麻烦,这都是你应得的。”


    “绿玉很乖的,照看起来也并没有很费神。何况,我与棠华都很喜欢它,委实谈不上辛苦。”柳舜华咳了一声,如实道:“那个金饼,原本打算留着还你的。只是,来凉州时,采买用具,一不小心买多了,便用了一枚。剩下的那枚,我又拿去帮表姐盘了间店铺。”


    贺玄度听她说到金饼,料定她又要避嫌,想要将它退回,已经有几分不悦。又听到她大大方方地告知已将两枚金饼都用了,脸色顿时缓和不少。


    “你今日特意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啊。”贺玄度笑了,“柳舜华,我给出去的东西,断然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柳舜华道:“话虽如此,但总归是太贵重了些。”


    贺玄度漫不经心道:“两枚金饼而已,也值得你跑这一趟。”


    柳舜华捏着衣角,半晌,缓缓开口,“也不全是。我今日来,一是想看看你的伤,还有便是……我想问你借些钱。表姐那边,实在是困难。你放心,等回到长安,我一定……”


    贺玄度见她微低着头,一脸不安,又拼命解释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


    不等她说完,他俯身凑近,贴在她耳边,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慵懒,“哦,借钱啊,这有什么难的,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想借多少都随你。”


    若有若无的药香,混合着饴糖的香甜,伴着浅浅的呼吸,萦绕在耳畔。


    柳舜华一怔,身子往后一缩,结结巴巴道:“你……你想做什么?”


    贺玄度回身,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看着柳舜华的眼睛,笑道:“自然是陪着我去骑马了,先前说过的。怎么,柳大小姐忘了?”


    柳舜华尚未回过神,喃喃道:“骑……骑马?”


    贺玄度歪头笑道:“当然是骑马了,柳小姐以为是什么?”


    柳舜华这才反应过来,贺玄度是有意逗她,忍不住脸颊涨红,美目一扬,瞪了他一眼。


    贺玄度怕她真的生气,忙换了副脸色,认真道:“柳舜华,你有事先想到我,我很高兴。只是下次,不要再同我这么见外。能帮到你,我很乐意。”


    柳舜华抬眸,对上他带着缱绻笑意的眼眸。


    风乍起,繁茂的枝叶间惊雀铃声声,一下下叩在柳舜华的心上。


    她想,贺玄度对她,大约是有些好感的吧。


    第44章 第44章二人世界惨变四人行


    五月初的凉州,万物葳蕤,榴花开得正艳,一簇簇红彤彤,热情似火。


    贺玄度的伤终于养好,迫不及待约了柳舜华去骑马。


    柳舜华依约而至。


    祁连山草场,群山青绿,霞雾缭绕,苍鹰盘桓于山间。


    辽阔的草原上,碧野千里,绿浪随风,一波一波涌向天际。


    贺玄度牵着一匹鬃毛乌黑水滑的骏马,站在开满紫色马兰花的河岸边,已经等候多时。


    他今日穿了一身朱瑾衣衫,革带束腰,姿态从容,愈发衬得人神采飞扬。


    柳舜华牵着一匹马与柳棠华款款而来,贺玄度看到柳棠华的一瞬,脸上笑容顿时凝固。


    怎么还带了一个跟屁虫来。


    柳舜华见他扫了柳棠华一眼,笑道:“我妹妹听说要来骑马,也想一起来玩。”


    贺玄度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吧。走,我先教你。”


    柳棠华却道:“等一下,还有一个人要来。”


    柳舜华看着贺玄度,见他似乎有些黑脸,莫名有些心虚,“棠华她好不容易在这交到一个朋友,我就想着人多一起热闹。”


    柳棠华并未留意到两人之间的小心思,只是盯着远方,拼命的挥手,“这里,这里。”


    柳舜华闻声抬头,望着来人,只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


    竟然是他,新帝刘九生。


    她脑中一片混乱,她记得真切,上辈子棠华分明说过,他们相识于长安,怎么会在这碰到他?


    贺玄度与刘九生眼神碰撞,彼此流露出不可置信。


    贺玄度打量着刘九生,这人昨天分明说要出去野猎。


    刘九生也看着贺玄度,这人明明说要独自外出散心。


    两人眼神快速交流,试图从对方眼中确认要不要点明彼此身份。


    柳棠华站到刘九生身侧,笑盈盈地向柳舜华与贺玄度介绍,“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叫刘九生。他射箭很准的,也会骑马。”


    贺玄度摸摸鼻子,咳了一声,“那个,我们认识。”


    柳棠华喜道:“你们竟然认识,这也太巧了。”


    柳舜华闻言,心下愕然,贺玄度竟与刘九生认识。


    刘九生附和着,“对,在长安的时候,有幸同贺公子打过几次交道。”


    柳舜华望着两人,虽然他们看似疏离,但她总觉得,他们之间绝不止打过几次交道那么简单。


    贺玄度对着柳舜华嬉笑道:“既然九生在,那你可以安心把你妹妹交给他了,他骑术仅次于我。”


    刘九生笑道:“放心,今日我定教会柳小姐骑马。”


    话音方落,柳棠华已经拉着刘九生去到一边练了起来。


    柳舜华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去制止,被贺玄度一把拉住,“你跟上去做什么,是嫌我骑术不精?”


    柳舜华忙摇头道:“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放心棠华。”


    贺玄度眼一瞥,“她又不是三岁小孩,你看,人家那边已经学起来了,你再不抓紧,若是输给九生,我可不服气。”


    柳舜华心内暗笑,他还真是,什么都要比。


    贺玄度上下看了看柳舜华的白马,点头道:“你这马倒是选的不错。”


    柳舜华笑道:“这是表哥的爱驹,求了他半日才答应让我骑的。”


    贺玄度瞧她今日穿了一身利落轻巧的衣衫,整个人颇有些英姿飒爽的味道,宛若春日枝上的新叶,蓬勃明媚,与平日里温柔贤淑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耐心地教她一些骑马要领后,道:“待会你上马的时候,从左侧,踩着马镫翻上去。”


    怕柳舜华上不去马,需要他帮忙,贺玄度便先放手让他的马儿在一旁吃草。才丢掉缰绳,一回头,便见柳舜华翻身上马,轻巧如燕,稳稳落在马背上。


    贺玄度有些诧异:“真是没想到,你身手如此敏捷。”


    柳舜华垂头一笑,“你以为我当如何,笨重得马都上不去?”


    贺玄度笑,“那倒没有,你身姿轻盈,我是怕你手上没有力气。不过如今瞧着,你这架势倒是不错。”


    柳舜华谦虚,“又不能上阵杀敌,不过是些花架子罢了。”


    贺玄度笑,“你倒也不用谦虚,女子骑马,照样可以意气风发,不输男儿。说起来,我的骑术,还是女子教的。”


    柳舜华脸色微微一变,贺玄度引以为傲的骑术,是女子所教。


    贺玄度没留意到柳舜华的脸色,望着苍茫的草原,感叹道:“那小姑娘当真是我见过最飒爽之人,一袭红衣,策马奔腾,呼啸而去……”


    听他的语气,似乎对那女子有些念念不忘,柳舜华心里有些泛酸。


    贺玄度转头,看到柳舜华脸上笑意渐消,稍一琢磨,走到她跟前,仰头笑道:“我说的是我小时候,那个小姑娘才六、七岁。当时,那小姑娘的家人就在此处牧马,如今已过了十年,那小姑娘怕是早嫁人了。”


    十年前,六岁,红衣,家人在此牧马。


    柳舜华记忆深处的片段再次浮现,十年前,外祖与舅舅正是在此处牧马。


    六岁时,她似乎的确遇到过一位娇气的小公子。那位小公子被人带着在此骑马,他身体矮小,偏不让人抱着他上马,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便在一旁赌气。


    她勒马停在他身旁,歪头问:“你怎么不让他们抱你上去?”


    小公子抱臂哼道:“我要自己上去,别人帮忙算什么本事。”


    她不解,“你来这里难道不是要骑马吗?只要能骑,怎么上去的又有什么关系?”


    她摇摇头,策马从他身旁经过,去追前面花丛中的蝴蝶。蝴蝶越飞越远,她越骑越快,红艳艳的衣衫在花丛中翩然翻飞。


    小公子看直了眼,跟在马后跑了许久,直到她停下。


    小舜华低头,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小公子看着她,眼里亮晶晶的,“我想让你教我骑马。”


    ……


    小公子漆黑的眸子与眼前的贺玄度重合,落在柳舜华眼里。


    内心突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柳舜华突然笑了起来,原来她与贺玄度,早在不经意间,便已相识。


    她竟也曾是贺玄度的半个师傅。


    贺玄度被她笑得有些不知所措,摸着脖子,问:“你笑什么?”


    柳舜华抓紧缰绳,抬眸明媚一笑,“策马奔腾,呼啸而去,是这样吗?”


    言毕,她纵马疾驰而去。


    风呼啸在耳边,四周弥散着马兰花的香气,久违的自由感让柳舜华浑身舒畅。


    她越骑越快,脑海中纷杂的过往与戴了许久端庄贤淑的面具,被远远抛在脑后,仿佛又回到无拘无束的小时候。


    风掠过她的发梢,发间红绸随风飘扬,万物一瞬失了光彩,贺玄度眼里只有那抹红。


    他愣了半晌,翻身上马,朝着柳舜华追去。


    柳舜华一口气跑了数里,直觉酣畅淋漓,回头瞧见越来越近的贺玄度,勒住缰绳,慢了下来,两人缓缓并肩而行。


    贺玄度看着柳舜华,想起此前大言不惭地教她骑马,尴尬道:“你会骑马啊?”


    柳舜华笑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骑,是你一直觉得我不会而已。”


    贺玄度略一沉吟,好像的确如此。


    他见惯了她柔声细语,娇娇弱弱的样子,下意识便以为她不会骑马。


    正像曾经,他也没想到,她会拿起长刀,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拼命守护都尉府。


    柳舜华,似乎总是和他想象中不一样。


    贺玄度看着她,调侃道:“你骑术怎么这么好,都快赶上我了。”


    柳舜华娇俏一笑,仰头意味深长道:“贺小公子曾经骑马都需要人抱,如今倒是青出于蓝了?”


    贺玄度一愕,呆呆地盯着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原来,小时候那个他一心思慕的小姑娘,竟是柳舜华。


    怪不得他总是觉得柳舜华有几分莫名的熟悉,原来他们之间的缘分早已注定。这或许就是上苍的安排,冥冥之中让他们再次相遇。


    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惊喜道:“你是说,小时候,那个教我骑马的小女孩是你?怎么可能,那小女孩她是凉州人。”


    柳舜华解释道:“我自幼生长在此,幼年时,祖父同舅舅常在此牧马,我每次都跟着。教会你骑马后不久,我便回了长安。”


    柳舜华算了算时间,贺玄度的母亲便是在那段时日病故的。她离开凉州后,贺玄度应也很快赶回了长安。


    只是,一别数年,她成了他长嫂,他成了她小叔。


    故人相逢不相识。


    见贺玄度上下打量着她,柳舜华道:“你不信?”


    贺玄度摇头,“


    没有,只是,你和小时候有些都不一样。”


    小时候的她,自由洒脱,无拘无束,是草原上肆意奔跑的小野驹。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才让她敛了性情,成了如今稳重娴雅的模样。


    柳舜华歪头一笑:“怎么,你是嫌弃我现在不够好?”


    她这一笑,清澈又明媚,贺玄度突然就窥见了她小时候的影子。


    他摇头,抬眸看着她的眼睛,“柳舜华,你以前很好,现在也很好。无论你怎么样,都是最好的!”


    柳舜华愣了一下,嗔道:“你这一病,倒学会哄人了。”


    说罢,垂下头,轻抿嘴角,任由着马儿缓缓向前。


    待行至山坡,碧空之下,一望无际的花海绵延千里,大朵大朵的芸薹竞相绽放,金灿灿一片,生机勃勃。


    柳舜华从未见过如此大片的芸薹花,浩浩荡荡,好像没有尽头一样。忍不住翻身下马,走近花海,凑近一丛花上轻嗅。


    贺玄度紧跟着下了马,站在她身后,“小心蜜蜂。”


    柳舜华冷不丁吓了一跳,左右瞧了个遍,并没看到有蜜蜂,“你骗我?”


    说着嗔笑一声,下意识捶向贺玄度,拳头落在贺玄度胸口,她突然反应过来,忙停下手。


    贺玄度只是看着她,嬉笑道:“我是好心,提醒你注意。”


    柳舜华面上发烫,不再看他。


    风吹着芸薹花拂面而来,香气袭人。许久未曾如此放松,骑马又有些累,她索性席地而坐。


    “这里真舒服,一坐下便不想起来了。贺玄度,你先去骑,我要在这歇息片刻。”


    贺玄度没有动,反就势躺在她身侧,“正巧,我也累了,也要歇歇。”


    柳舜华往旁边挪了一下,“你怎么也躺着,像什么样子?”


    贺玄度驳道:“许你歇着,就不许我躺?这里是凉州,又不是长安,哪来这么多规矩?”


    柳舜华本意是说他躺在她身旁,于礼不合。他不知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不过她也懒得纠缠,他说得对,今日来此,本就是为了放松,累了就歇,规矩什么的,也无甚要紧。


    贺玄度头枕着手臂,望着天上飘过的云朵。


    “柳舜华,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匹马?”


    柳舜华仰头,“像,你看,它还在跑。”


    她正笑着,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陷进一片柔软里。


    贺玄度拉着她躺了下来。


    少年清冽的气息落在耳畔,一双湖水般潋滟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柳舜华瞳孔一缩,全身僵直。四周一片沉寂,惟有她的心砰砰直跳。


    贺玄度抬起手,轻轻将她的双眼闭上,“你听,风的声音。”


    花枝沙沙作响,像月下泉水流淌过碎石,幽静平和。


    柳舜华僵硬的身体渐渐舒缓,闭着眼感受这份难得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贺玄度手臂微酸,忍不住拿开枕着的手臂,不动声色地往柳舜华那边靠了靠。正暗暗窃喜,风吹着柳舜华的发带拂在他脸上,像是一双柔软的手缓缓滑过,轻缓又温柔。贺玄度浑身一阵酥麻,浑身像被蚂蚁爬过一样。


    柳舜华尤闭着眼,脸上落满花阴,肌肤白净似玉。眼睫长长垂下,轻轻颤动。一瓣黄花落在她唇边,花粉散在她唇上,明艳艳的黄,润泽的樱粉,混合着脂粉与花香,幽幽缠缠。


    贺玄度盯着她的唇,喉间干涩,浑身微微发烫。意识到发生了何事,他呼吸一滞,生怕会做出唐突之事。


    还未转过脸去,柳舜华突然睁开了眼。


    她没想到贺玄度离得这么近,不由睁大双眼,怔愣地看着他。


    贺玄度回过神来,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伸手将她唇边的花瓣拿开,“有花,别招来蜜蜂。”


    柳舜华面上淡然应了一声,心下却怦怦不止,仓皇坐起。


    贺玄度早先她一步站起,朝她伸手。


    柳舜华抬眸,望向贺玄度,日光落在他身上,整个人披上一层薄光,往日的桀骜中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温柔。


    她盯着那双伸向她手,缓缓起身。


    “姐姐,贺公子,你们让我们好找。”柳棠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贺玄度身子一僵,垂头叹了口气,默默缩回手。


    这个小尾巴,要想办法甩掉才好。


    第45章 第45章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柳棠华不知贺玄度心中不满,满心满眼只有柳舜华。


    “姐姐,你看,这鱼肥不肥?”她举着手中柳枝穿起的鱼,一脸期待。


    柳舜华起身,“哪来的鱼?”


    柳棠华指着远处的溪流,“河里钓的,那边鱼可多了,都很肥的。是不是,九生?”


    柳舜华转头望向刘九生,见他盯着柳棠华,笑着点头。


    贺玄度看刘九生笑得嘴角翘起,眉头微皱。他什么时候瞒着他,同柳家这个傻乎乎的二小


    姐走这么近了?


    他走到刘九生身边,阴阳怪气道:“呦,你这么会捉鱼,怎么从没见给我捉过?”


    刘九生瞥了他一眼,“贺二公子不是说吃鱼麻烦,怎么还能瞧上这种俗物?”


    贺玄度哼了一声,“你不是说要去野猎,这是野猎?”


    刘九生淡声回应,“你还说想自己好好待着呢,怎么,我们都不是人?”


    柳棠华看到两人窃窃私语,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刘九生笑笑,“随便聊聊,贺二公子说这鱼很肥,他都有些馋了。”


    柳棠华摸摸肚子,“贺二公子这一说,我还真有些饿了。回到城里要半个多时辰呢,不如咱们生火将鱼烤了垫垫肚子如何?”


    贺玄度朝刘九生翻个白眼,正要拒绝,就听柳舜华道:“这里山清水秀,野炊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贺玄度转过头,换上一副笑脸,“这个提议好,以天为盖,以地为席,畅快自在。”


    几人在山脚下溪流处落脚,刘九生担心贺玄度的肩膀上的伤,主动揽起捡材的活。趁着柳舜华忙活之际,柳棠华黏着刘九生,一起进了林中。


    柳棠华抓鱼上瘾,一口气捉了四条,个个肥美,活蹦乱跳地扑腾着。


    贺玄度望着地上的鱼,眉头紧锁。


    柳舜华见他如此,料定他不会杀鱼,问他要了随身携带的短刀,随手将鱼提到一边。


    贺玄度初时未反应过来,见她卷起袖子,忙走上前,“柳舜华,你不会是想动手杀鱼吧?”


    柳舜华抬头,“自然,你背上的伤才刚好,又做不惯这些,当然是我杀了。”


    柳舜华幼时常随表哥们一起下河,杀鱼这种事,做起来也算得心应手。嫁进相府后,独居在西竹院,临近一片荷塘,她同芳草、妙灵没少偷偷捉鱼烤来吃。只是后来认识了贺玄度,他总是一袭白衣不染烟尘,她生怕在他面前一不小心便显出自己的粗鄙,这才刻意收了性子。至于如今的贺玄度,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她倒也省心。


    贺玄度伸手在她额头上一点,顺手拿过她手中的刀,“谁跟你说我不会的?你让开,有我在,这种粗活哪轮不到你。”


    柳舜华一愣,她实在无法想象,贺玄度一个养尊处优的相府公子,竟真会做这些粗活。


    贺玄度将鱼拖到岸边的石块上,转头道:“这个……有些血腥,你还是别看的好。溪边有些水芹,不如你先去采一些回来。”


    柳舜华应着往溪边走,回头看时,只见贺玄度半蹲在石板前,手中拿着刀,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等采完水芹,回到岸边,贺玄度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待走近一瞧,贺玄度脸上被溅了一抹血迹,身上也是血迹斑斑,狼狈到了极点。


    听到声响,贺玄度抬头,一脸尴尬,“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柳舜华轻笑一声,从怀中掏出手帕,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干。


    不等她将手帕收回,贺玄度顺势抓住帕子一角,握在掌心。


    他嬉笑道:“弄脏了你的帕子,怎么还能让你收回去,改天我再送一条新的给你。”


    柳舜华垂下眼眸,低头将他手中的短刀抽出,笑道:“还是我来吧,若是等你贺大公子杀好,怕是要等到明年了。”


    贺玄度狡辩,“不是我不会,是这个鱼它太滑了,我根本握不住。你等我……”


    话未说完,只见柳舜华举起刀背,将鱼敲晕,手起刀落间,一条鱼已被她收拾得妥妥帖帖。


    她一整个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贺玄度看得目瞪口呆。


    柳舜华抬头,“杀鱼有些血腥,那边有棵野胡椒树,不如你摘一些来。”


    这话听着太耳熟,贺玄度摸着脖子,讪讪离开。


    等他摘完野胡椒回来的时候,柳棠华与刘九生正抱着一堆碎树枝往回走。


    刘九生与柳棠华见柳舜华已经处理好了所有的鱼,瞬间明白怎么回事,十分鄙夷地瞟了贺玄度一眼。


    贺玄度被他们看得心虚,硬着头皮道:“你们看什么看,我这是为了去摘野胡椒,可不是故意将粗活丢给柳舜华的。”


    柳舜华将野胡椒与水芹揉碎,抹在鱼腹内,抬头笑道:“是啊,野胡椒长得高,我够不到,多亏了贺玄度。”


    贺玄度在柳舜华一声声夸赞中直起了头。


    烤鱼的架子很快搭起来,几人齐心张罗下,鱼总算是烤上了。


    鱼太肥,烤好尚需一段时辰。


    柳棠华坐着无聊,拉着刘九生,“回来时我看到溪边有棵樱桃树,上面的樱桃可大了,咱们去摘一些吧。”


    刘九生点头,“好,我陪你去。”


    柳棠华起身,朝柳棠华笑道:“姐姐,你要一起吗?”


    柳舜华瞧着两人如此亲昵,正想着要如何阻止,就听贺玄度在一旁哼道:“又不是野猴子,上什么树。”


    柳棠华一听,登时不快,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贺二公子对她敌意有点大。


    刘九生瞥了贺玄度一眼,“别理他,咱们走。”


    柳棠华笑着点头,“嗯,咱们多摘一些,姐姐最喜欢吃樱桃了。”


    “刘九生”贺玄度及时叫住他们,“你不留下来烤鱼,是想让我烤吗,也不怕我烤糊了。”


    正在兴头上的柳棠华听他这话,开始犹豫起来,比起樱桃,还是烤鱼更有诱惑。


    她咬唇道:“要不,咱们还是再等等吧。”


    看他们坐下,贺玄度慢慢凑到柳舜华身边,“你都忙这许久了,不如起身歇歇,我带你去摘樱桃如何?”


    柳棠华脸一黑,方才还说他们是野猴子,这会倒上赶着献殷勤。


    见她没有要起的意思,贺玄度央求她,“去吧,蹲着容易头晕。”


    他似笑非笑,一双桃花眼弯弯,身后湖面泛起淡淡的涟漪,波光粼粼,不及他眼底一点缱绻星光。


    柳舜华心内一阵悸动,缓缓起身,柔声道:“走吧。”


    贺玄度走在前头,细心地清理好杂乱的枯树枝。山间崎岖不平,他不时回头看着柳舜华,生怕她不小心摔了。


    时值仲夏,山中草木葱茏,清溪蜿蜒而过,一泓深碧。溪水边上,一串挨着一串的果实挂在枝头,圆润饱满,红玛瑙似的,日光下熠熠夺目。


    柳舜华抬头望着树上的樱桃,满眼欣喜。


    贺玄度走过去,一抬手,挑了串最大的递给柳舜华,“尝尝。”


    柳舜华接过樱桃,拿衣袖擦了擦,放到嘴里一尝,果真是清甜无比。


    贺玄度轻轻一笑,取下佩囊,将里面的香料悉数倒出。


    风一吹,那些香料飘飘散散,柳舜华嗅出是十分罕见的荼芜香。


    荼芜香由西域附属国进贡而来,皇上只少量赏赐一些重臣,便是宫中妃嫔都未必能用。


    柳舜华觉得可惜,“好好的,你倒掉做什么?”


    贺玄度将佩囊翻过来,拍打掉上面的碎屑,“装樱桃。樱桃娇嫩,难不成还像打枣一样扔在地上。你先吃着,我上去给你摘些大的来。”


    说罢,攀着一根粗枝,一跃跳到树上。


    偶尔碰到几串特别鲜亮硕大的,便兴奋指给柳舜华。


    “你看,这个多大。”


    “你看,这个好红。”


    茂密的枝条间,贺玄度身形灵活,来回穿梭,像松鼠认真屯着过冬的松子。


    柳舜华仰头看着他,恍觉有种现世安稳的平和。


    风带着山间的清爽,吹动着贺玄度的衣襟,绿枝中露出的半张脸,日光落在他脸上,皎若云中月,朦胧得不似真人。


    这一瞬,柳舜华无比庆幸贺玄度的腿还未断,能自由行走,策马奔腾,纵情山水间。


    这样的生活,正是上辈子的贺玄度渴慕的。


    人生重来,她有幸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热烈飞扬的贺玄度。


    怔忡许久,柳舜华还是缓缓开口,问了一直藏在心底的那句话。


    “贺玄度,你这一生,所求是什么?”


    贺玄度摘樱桃的手顿了一下,“怎么突然这么问?”


    柳舜华缓声道:“都尉府那夜,我看得分明,你并非庸才,可你为何却要终日做纨绔相?”


    贺玄度将佩囊收紧,靠在树干上,透过繁密的枝桠望向天穹一角,懒懒道:“我本就是个无用的纨绔,不过活一天过一天罢了。”


    柳舜华摇头,“不,你不是。都尉府抵御郑刺史的叛军,全靠你指挥得当,才拖到万都尉前来援救。若非有你,都尉府危矣。”


    贺玄度淡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柳舜华直言道:“万都尉能这么快赶来支援,明显是早有准备。贺玄度,我知道,你就是万都尉留下的诱饵,故意引郑刺史行动。若你真的是个不堪重用的纨绔,万都尉怎么可能把如此重要之事交于你?”


    她看向贺玄度,“贺玄度,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山间流云骤遏,树梢风止,隔着一片浓枝,两人看不清彼此。


    贺玄度久久无声,一双眼中满是对世俗寒凉的失望。


    许久,他才淡声道:“我只是一个被抛弃的无用之人。”


    第46章 第46章她极有可能成为你的大嫂……


    贺玄度随手摘了一颗腐烂的樱桃,扔进溪流中。


    一阵涟漪过后,樱桃很快便沉入水底。


    “我出生前,母亲正计划与父亲和离。她是这世间最洒脱的女子,本可以有更广阔的天地。可我的出生,却切断了她的自由之路。父亲为了自己的声誉,拿我要挟。为了我,母亲甘愿被困在相府,以致郁郁而终。”


    他声音听不出悲喜,“我的出生,从一开始便是个错。不被期待,不被喜欢。你说,我这样的人生,还谈什么所求?”


    柳舜华的心狠狠一痛。


    原来贺玄度从始至终都被困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刻。


    他在自责。


    可他母亲的苦难不是他造成的,自己的出身也由不得他选择,他有什么错呢?


    柳舜华沉默许久,却道:“贺玄度,其实你是幸运的!”


    贺玄度微微一诧,嗤笑道:“柳舜华,连你也要笑话我吗?”


    柳舜华摇头,“不,我羡慕你,至少你的母亲陪过你。我母亲去得早,自记事以来,我就从未见过她。”


    她目光望向远方,幽幽道:“外祖院中有株枣树,是母亲亲手栽下的。每当想母亲的时候,我便抱着它,想象着母亲若在该有多好。离开凉州后,我再也见不到那株枣树了,可我知道,它始终在那。”


    “爱是不会消失的,你能感受得到,它就一直在。”她抬头,望向贺玄度,“终有一日,我们都会再与母亲重逢。等到相遇那日,你想让她看到一个庸碌无为的贺玄度吗?”


    贺玄度心内一涩,他知道,造成母亲苦难的始作俑者不是他。可这些年,他还是在心中筑起的高墙,将自己困在


    过去。


    他固执地惩罚自己,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对母亲的愧疚。


    柳舜华见他不语,缓声道:“贺玄度你本就不输任何人,便是人人称赞的贺玄晖,也不及你万分之一,你为何不堂堂正正地活着?”


    她见过前世的贺玄度,才识卓绝,七窍玲珑,若非被困在轮椅之上,朝堂之上,定不输贺玄晖。


    自出生以来,贺玄度便一直活在贺玄晖的光环之下,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说,他比贺玄晖强。


    贺玄度直直地望着柳舜华,似乎从第一面起,这个姑娘便对他不同。


    她信他!


    他斗鸡走狗,在她面前丑态百出,她却着一身袅袅长裙,从容地陪着他去斗鸡,告诉他要为自己而活。


    他身陷险境,随时都会被贼军杀得尸骨无存,她却拿起长刀同他一起拼杀,不离不弃。


    可是,她不明白,权力争斗向来吃人不吐骨头。不管是朝廷,还是贺家,都不需要一个有用的贺玄度。


    自他出生之日起,就注定,他只能是个无用的纨绔。


    何况,他还有未竟之事,非做不可。


    这世间属于他的苦难,只能由他背负,他要柳舜华,快乐地活着。


    片刻沉默,贺玄度深吸一口气,从树上一跃而下。


    “柳舜华,你真觉得我比贺玄晖还要好?”


    柳舜华点头:“自然。”


    贺玄度将手中的樱桃塞给柳舜华,半是调侃,半认真道:“还是你有眼光。柳舜华,你看着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柳舜华静静望着他,她相信,贺玄度终有一日会以另一种姿态,站在众人面前,就像……上辈子一样。


    两人回到岸边,鱼已经烤得差不多了。


    两块石板上,鱼烤得滋滋冒油,鱼皮焦黄,夹杂着野胡椒与水芹的香气,格外诱人。


    看到柳舜华手里拿着樱桃,柳棠华仰头,故意拖着长腔道:“呦,野猴子摘这么多樱桃呢。”


    刘九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贺玄度瞪了他一眼,又扫过柳棠华,这个小丫头,还挺记仇。


    待鱼烤熟,众人早已饿得饥肠辘辘。


    柳棠华更是迫不及待,拿起柳枝做成的筷子便大快朵颐,边吃边呼着热气,大呼好吃。


    柳舜华忙提醒着她小心烫,一眼一瞥,正瞧见刘九生笑着望向柳棠华,一双锐利的目光中满是柔情。


    可一想到上辈子,棠华尸骨未寒,他便急切地迎娶贺容暄,柳舜华便气不打一处来,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将柳棠华挡在身后,隔开他的视线。


    刘九生不知是不是觉察出了柳舜华的意图,抬眸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属于前世帝王的压迫感瞬间袭来。


    柳舜华一下没了底气,强自挤出一个笑来。


    贺玄度顾不上两人之间暗流涌动,在旁慢条斯理地替柳舜华将鱼刺挑出,又拿樱桃叶折了个小碗,递到她跟前。


    柳舜华一愣,“给我的?”


    贺玄度点头,“嗯,这样吃着方便,免得烫着。”


    柳棠华一口鱼含在嘴里,看得目瞪口呆。


    果然是相府的公子,吃饭就是讲究。


    刘九生看着柳棠华羡慕的眼神,斜了一眼贺玄度。


    这人搞这么一出,是要挑事吗?


    他也不甘示弱,同样拿起筷子将柳棠华的鱼刺扒到一边,更加细心地将鱼头上最嫩的一块剃出。随后,又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瓶盖,朝着鱼肉上撒了几下,推给柳棠华。


    “这是上次野猎烤鸡剩下的盐,你尝尝味道如何?”


    柳棠华夹起一块,尝了尝,止不住点头:“果然更好吃了,九生,还是你细心。”


    刘九生得了夸赞,朝着贺玄度得意一笑。


    贺玄度万万没想到这家伙竟然随身带着盐,咬牙道:“怎么,不分我们一点,不太地道吧?”


    刘九生将瓶子翻转过来,“不好意思,没了。”


    柳舜华看他们两人暗中较劲,生怕贺玄度吃亏,忙道:“好好吃鱼吧,一会都凉了。”


    柳棠华吃着鱼附和着点头。


    两人这才作罢。


    吃饱喝足,几人慢悠悠地回城。


    柳舜华骑马载着柳棠华走在前面,贺玄度与刘九生落在后头。


    柳棠华第一次与柳舜华共乘一骑,忍不住道:“姐姐骑术好生厉害,此前听姐姐提过,还以为姐姐是吹嘘呢。今日一见,倒是要将他们两个男子比下去了。”


    柳舜华无视她的恭维,问道:“那个刘九生,你是怎么认识的?”


    本该在长安的刘九生突然出现在凉州,这实在太奇怪了。


    还有,刘九生与贺玄度又怎会如此相熟?


    难道他出现在此处,与贺玄度有关?


    柳棠华虽看不到柳舜华的表情,却听出她话里的责问。


    她轻声道:“哦,九生啊,就是前些时日野猎时遇上的。那日我拿回家的两条大鱼,便是九生捉的。”


    柳舜华沉默片刻,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有些严肃,缓声道:“你啊,心里一向没个成算,又不知他底细,怎可如此亲近?”


    柳棠华看柳舜华语气放缓,轻笑道:“九生他认识贺二公子,也不算不知底细吧?贺二公子人虽不着调,心地却不坏,他的朋友自然不会差。”


    她这话说到柳舜华心上,倒教柳舜华一时无法反驳,只皱眉道:“九生,九生的叫,你们很熟吗?”


    柳棠华心虚地缩了缩脖子,“那他就叫九生嘛,不然我要怎么叫?”


    柳舜华沉下脸来,“以往姐姐说什么你便听什么,怎么今日说起这个刘九生,你句句反驳。芊芊你记住,以后离这个刘九生远点。”


    柳棠华不解,刘九生为人稳重谦逊,心细如尘,今日也并未有不妥之处,姐姐言辞怎么如此疾厉?


    思来想去,姐姐看不上刘九生大约只有一点。


    “姐姐可是嫌他太穷?”


    柳舜华心内愕然,她哪里是嫌他穷,他可太富贵了,富贵得过了头。


    棠华说过,她不喜规矩,只想自由自在地过活。


    而她,也怕极了棠华会重复上辈子的命运。


    纵身居凤位,哪堪红颜薄命。


    她叹道:“芊芊,听姐姐的话,就当姐姐求你了。”


    柳棠华咬着嘴唇,半晌才道:“好,我听姐姐的,以后离他远远的。”


    贺玄度跟在柳舜华身后,慢悠悠地晃着缰绳,目光黏在前方。


    刘九生策马与他并肩而行,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柳舜华。


    他道:“你这是看上了柳大小姐?”


    贺玄度悠然道:“何以见得啊?”


    刘九生嗤笑:“还何以见得,你看看你,眼睛都快粘人家身上了。”


    贺玄度这才收回目光,“没那么明显吧?”


    刘九生扶着额头,“不管你此前什么心思,我劝你,还是离那个柳大小姐远点。”


    贺玄度歪过头去,“怎么,你是觉得柳舜华配不上我的身份?”


    刘九生摇头笑道:“恰恰相反,是这位柳大小姐实在太抢手了。”


    贺玄度一怔,心上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说?”


    “你走时,让我留意相府的一举一动。这些时日,相府可是热闹得很。那个程氏在忙着帮她那宝贝儿子相看城中女子。”


    刘九生顿了一下,斜眼看向贺玄度:“程氏……看上了柳舜华。所以说,柳舜华将来极有可能成为你的大嫂,你还是趁早死了那份心吧。”


    程氏竟然将主意打到柳舜华身上!


    贺玄度眉心一皱,“柳桓安是不是又要晋升?”


    刘九生点头,“没错。此前他本就是临时任职鸿胪寺,主持各路诸侯觐见事宜。上月末,皇上下旨,已经让他补了侍御史的缺。不过,柳桓安确有才能,一上任便严查贪污受贿,顺便修补了一些律法漏洞,如今颇得圣心。”


    贺玄度冷笑:“他们真是好算计,为了拉拢柳桓安,竟想出这种办法。”


    仔细想了一下,又道:“此事多半是父亲的主意,程氏一向眼高于顶,看她那宝贝儿子紧得很,她肯同意?”


    刘九生道:“此事,是程氏亲自吩咐人去办的。”


    贺玄度没想到,程氏竟然如此主动。


    “程氏倒是有几分眼光。可贺玄晖不是与平阳王府郡主传得沸沸扬扬,他也肯松口?”


    刘九生:“贺玄晖,他似乎也并未反对。”


    贺玄度有些愕然,怎么连贺玄晖都……


    他不死心:“那柳府呢,他们应下了?”


    刘九生摇头:“那倒没有,丞相府遣人去打探口风,柳府推说柳家大小姐不在长安,一切要待她回去之后详商。”


    贺玄度松了口气,“柳家总算并不糊涂。”


    刘九生却道:“柳家虽未应下,但以贺丞相的权势,程夫人的手段,还有贺玄晖的名声人品,柳大小姐只怕很难不动心吧。”


    贺玄度难得沉默。


    毕竟比起一无是处,毫无依仗的他来说,贺玄晖的确是个更好的选择。


    回到都尉府已近黄昏。


    贺玄度方吩咐好人准备晚膳,万都尉便大步跨了进来。


    “总算是得闲了,朝廷派来接管和审理此案的人明日便要到了。”


    贺玄度迎着万都尉坐下,“哦,人这么快便到了?”


    万都尉甩着衣摆,“我还嫌慢呢,刺史府那个烂摊子。”


    贺玄度倒了一杯茶递过去,“舅舅连日辛劳,总算可以好好歇歇了。”


    万都尉接过茶,饮了一口,又道:“接手刺史府的,是皇上的心腹。但负责审理此案的,你猜是谁?”


    贺玄度目光一转,“我爹的人?”


    万都尉放下茶盏,转头看向贺玄度,“是你的兄长,贺玄晖。”


    第47章 第47章情敌相见(二更)……


    忙活了数日,陈茵的点心铺子总算确定下来,择日开业。


    趁着众人收拾铺子的空隙,柳舜华顺便将开业需要装点的物件列了出来,分给棠华与陈莹采买,她则负责去买红绸,以便将铺子装点得喜庆些。


    绸缎铺内,柳舜华选好红绸,让店家分别裁剪成合适的尺寸,又买了些绸花,才离开。


    车马晃动,缓缓进了主街,街道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吵醒了小憩的贺玄晖。


    他缓缓睁开眼,眉目中露出一丝倦怠。


    一旁伺候的丁宝看贺玄晖醒了,忙递水给他。


    贺玄晖揉了揉额头,接过饮下,问:“已经进城了?”


    丁宝道:“进城已有一盏茶的功夫了。”


    贺玄晖坐了半日,肩膀有些酸疼,忍不住揉着肩膀。


    丁宝见状,忙道:“公子,车夫说马上便到刺史府。”


    贺玄晖想了想,问:“刘刺史的马车行至何处了?”


    丁宝笑道:“刘刺史的马车先行一步,这会怕是已经到了。等到了刺史府,公子便可好好歇息了。”


    贺玄晖却道:“不急,等安顿好,你先备些薄礼,我要去趟都尉府。”


    于公,他负责审理前刺史叛变一案,要对接万都尉。于私,万都尉也算他舅舅,何况幼弟受伤,他这个做大哥的不去探望,实在说不过去。


    丁宝应是,见贺玄晖额间已有薄汗,忙掀开车帘一角。


    熙熙攘攘的街上,各色行人步履匆匆。


    贺玄晖没有去看路人,抬头望向天穹。


    凉州的天,似乎比长安更高远,碧蓝深邃,辽阔又自由。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街角处,两名乞丐看着逐渐逼近的马车,相互使了个眼色。


    待马车走近,一名乞丐猛地朝车前撞去,一下瘫倒在地上。


    “哎呀,撞人了,撞人了。”另一名乞丐高喊。


    车夫慌忙遏停马车。


    贺玄晖冷不丁被撞了一下,眉头一皱,对着丁宝道:“怎么回事?你去看看”


    见丁宝跳下马车,车夫忙解释道:“我没有撞人,是他们自己撞上来的。”


    站着的乞丐将手中的木棍砸在马车上,扯着喉咙道:“你别睁眼说瞎话,分明就是你撞的,休想不认账。”


    躺着的乞丐捂着腿,发出痛苦的呻吟,“哎呀,不行了,腿断了,腿断了。”


    周围围观的人开始指指点点,这时人群中有人打抱不平,“你们这些人,不就是看他们是乞丐,不拿人当人,撞了人还敢如此嚣张。”


    丁宝被围在中间,势单力薄,分辨道:“我们马车行得很慢,不可能撞到人的。”


    躺在地上乞丐又开始嚎:“流血了,我的腿啊!”


    丁宝一看,那名乞丐腿上不知何时变得血淋淋的,顿时慌了神。


    他忙回头朝车内道:“公子,撞到人了。”


    贺玄晖扫了一眼地上的乞丐,眼神一片冰冷,嘴角扯出一丝嘲讽,开口声音却是温和无比:“给他们些钱去看伤,莫要耽搁。”


    丁宝点头,正低头掏钱,却见一枚铜钱从远处慢慢滚落,接着又一枚,又一枚……


    最后一枚,正滚落在断了腿的乞丐脚边。


    那乞丐眼随着铜钱一转,顺手捏起离他最近的一枚铜钱,又伸手去捏另外一枚。


    一枚,两枚,三枚,轻松到手。


    断腿乞丐越捡越上瘾,捡到第四枚,手不够长,心一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终于将铜钱收入囊中。


    “大哥,我捡到钱了。”


    一回头,发现围观众人齐刷刷地望向他,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的腿已经“断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指着他便骂了起来:


    “看你们可怜才替你们说话,没想到竟然是讹人的。”


    “有手有脚的干这勾当,真是不要脸啊,怪不得当乞丐。”


    “什么乞丐,依我看就是个无赖。”


    断腿的乞丐见事情败露,忙转身欲逃,一转身正碰到手里捏着铜钱的柳舜华,瞬间明白过来,方才便是这小姑娘搞的鬼。


    他一把推开柳舜华,恶狠狠骂道:“让你多管闲事。”


    柳舜华不防,一个趔趄,手中的红绸被甩了出去。


    贺玄晖在马车内,透过车帘缝隙,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突然目光一转,整个人怔住了。


    红绸在空中翩飞,飘飘悠悠,缓缓落在女子头上。


    女子被红绸遮住半边脸,长长的睫毛因受到惊吓不停地扇动着,像蝴蝶的翅膀,轻盈又灵巧,裙衫轻舞,宛似六月枝头开得最艳的朱槿花。


    尽管只有两面之缘,贺玄晖一眼便认出了她。


    柳家大小姐,柳舜华。


    柳舜华扯下盖在头上的红绸,似乎感受到马车内那道灼热的目光,转眸望了过去。


    贺玄晖心上突地一下刺痛。


    一刹那,一些模糊的梦境潮水般涌来,血红的盖头,漫天的大火……


    他感觉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从他身边流逝。


    丁宝也意识到是柳舜华帮了他,忙跑过去,将地上的红绸捡起。


    “姑娘,你没事吧?多谢方才出手相帮,否则就要被这两个地痞给讹上了。”


    柳舜华见是丁宝,愣在原地。


    她自然认得丁宝,只是方才净顾着那两个地痞无赖,竟没留意到他。


    丁宝既然在此,那马车内的,岂不是贺玄晖。


    想到贺玄晖,她背上泛起一阵寒意,接过红绸,“无事,顺手而已。”


    说罢,转身欲走。


    “柳小姐。”贺玄晖笑着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依旧是熟悉的白衣,一尘不染,矜贵自持。


    柳舜华抬眸,淡声道:“贺大公子好。”


    贺玄晖无视她的冷淡,笑容愈加温和,“好巧,没想到竟在这遇到柳小姐。”


    柳舜华也着实没想到会在凉州遇到贺玄晖。


    上辈子这个时候,他们已定了亲。那时,她方见过贺玄晖,对他一腔热情,时常让芳草打听着他的行踪,以便来场偶遇。


    婚前两个月,他好像的确离开过一次长安。她向兄长打听,兄长是说是公事,让她不必操心。


    如今来凉州,大约是为郑刺史的案子。


    柳舜华整理着怀中的红绸,“家中琐事繁忙,贺公子若无事,我便先告辞了。”


    贺玄晖看了看红绸,“听说柳小姐是来探亲的,看来是家中有喜事了?”


    柳舜华眉心一蹙,贺玄晖怎知她是来此探亲。不过她懒得猜,只感到厌烦。前世她怎么没发现,贺玄晖如此缠人。


    她轻笑:“贺大公子一向如此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吗?”


    贺玄晖面上一愕,随即笑道:“柳小姐别误会,我无


    意窥探小姐隐私,只是他乡遇故人,适才柳小姐又出手相助,一时感慨,话多了些而已。”


    柳舜华压根没想到马车内的是贺玄晖,若是早知是他,她也不会多管闲事。


    “举手之劳而已,贺公子不必挂怀。家中长辈在等,不敢耽搁,告辞。”


    匆匆告别贺玄晖,柳舜华边走边拍着红绸。


    每次一见到他,准没好事,好好的红绸都沾上了土。


    晦气。


    回到铺子内,众人已等候多时。


    柳棠华忙迎上来,“姐姐,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柳舜华红绸还未放下,便察觉到气氛不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大表哥皱着眉,“大姐被人带走了。”


    柳舜华:“怎么回事?”


    陈莹红着眼眶,“是刺史府的人,他们说姐姐是前刺史府少夫人,刺史府叛国一案,姐姐也有嫌疑,需要带她回去配合调查。”


    柳舜华觉得莫名其妙,如今刺史府上大多还是旧人,表姐在刺史府情形如何,究竟有无参与叛国一案,他们再清楚不过。郑刺史倒台已有半月有余,如今却上门来拿人。


    柳舜华安慰道:“别慌,表姐逃出刺史府后,举报有功,有都尉府可以作证,他们不敢乱来的。这其中,想必是有什么误会。”


    众人听她这么说,稍稍安心。


    柳舜华将红绸放下,嘱咐众人回家小心同外祖解释,以免他老人家担忧。


    “我先去刺史府打听一下,你们先回家等我消息。”


    陈莹张了张嘴,忍不住开口道:“表姐,要不要同贺公子说一声,他应该能帮上忙。”


    柳舜华沉默片刻,万都尉久居西北,在凉州根深蒂固,久富盛名。待新刺史到任,正式接手此案,都尉府再派人前去解释自然无甚不妥。若是如今便贸然前往,恐有示威之意。


    她摇摇头,“算了,新刺史今日应是方到任,若都尉府贸然出面,前去要人,岂不让新刺史难堪。待明日……”


    “谁说我要代表都尉府出面了,柳舜华,你可别忘了,我还是相府公子。”


    柳舜华听到声音,惊喜转头,“你怎么来了?”


    “你不来找我,我还不能来找你了。”贺玄度说着,摇着扇子左右打量了一圈,“铺子收拾得不错,看来我的债不用愁了。”


    柳舜华此前的金饼租了这个铺子,如今铺内装饰的花销,都是上次问贺玄度借来的。


    陈家两兄弟对官场人际一向不懂,还不知他另一层身份,如今听闻他竟是当朝丞相的公子,不由得面面相觑。


    表妹在长安的人脉已经强到如此地步了。


    柳舜华笑道:“贺公子放心,以表姐的才能,还你的债务指日可待。”


    贺玄度收起折扇,“那还等什么,去刺史府啊,我还指着早点收债呢。”


    出了铺子,贺玄度的马车就停在门口,两人先后上了马车。


    已是五月天,又临近正午,日头正盛,马车内开始有些闷热。


    柳舜华一心想着表姐,踏上马车时,并未想太多,如今坐在车内,贺玄度就在身旁,若有若无的熏香阵阵袭来,柳舜华心内微微紧张,鼻尖不觉泛起了细汗。


    贺玄度坐在她对面,歪头看向她,“你很热吗?”


    柳舜华仓惶抬头,“有……有点。”


    贺玄度靠近一些,举起扇子,对着她扇了起来,“我给你扇扇,好点没?”


    温柔低沉的嗓音磨在耳边,逼仄的空间内,贺玄度呼吸贴着她的面颊,柳舜华觉得更热了。


    她有些慌,伸手抢过他的扇子,“我自己来。”


    凉风扑面,柳舜华心内燥热消减几分,她不敢再看贺玄度,转头看向窗外。


    马车行至方才遇上贺玄晖之处,柳舜华回头,“对了,你可知,贺大公子也来了凉州?”


    贺玄度一脸漫不经心,“哦,他来不来左右和我也没什么关系,随他去吧。”


    贺玄度的反应,柳舜华并不意外。


    上辈子,自搬进西竹院,柳舜华同贺玄度交往不算少,却从未在贺玄度住处碰到过贺玄晖,可见他们兄弟关系一向疏离。


    她本就是无话找话,随便一提,谁知贺玄度顺着她的话问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大哥来了凉州?”


    柳舜华挥着扇子,“今日街上碰到的。”


    贺玄度狐疑地望向柳舜华,“你不过才见他一面,怎么再次碰到就能认出是他?”


    柳舜华手微微一顿,笑道:“上次老夫人寿宴之上,我也曾无意间见过他一次。再说,你们兄弟二人有几分相似,我自然认得出来。”


    贺玄度并不觉得他与贺玄晖眉眼相近,但听柳舜华的意思,若不是因为他,她根本认不出贺玄晖,心下一时得意不已。


    马车穿过主街,很快便停了下来。


    贺玄度先下车,亲自摆好马杌,迎着柳舜华下了马车。


    因要迎接新刺史,刺史府门前反复洒扫,石阶有些湿滑,柳舜华一时不慎险些被摔倒。


    贺玄度一慌,忙伸手去扶,手方拉住柳舜华的一只胳膊,便看到她另一只胳膊,同样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拉着。


    他目光顺着男人养尊处优的大手缓缓上移,短暂相视一望,两人默契用力,将柳舜华扶起。


    那人整理好微乱的衣襟,温言道:“好巧,二弟。”


    第48章 第48章别怕,我在(三更)……


    柳舜华站稳,看着左右两人,突然有种莫名的尴尬。


    贺玄度回头往刺史府门口望了一眼,方才下车时并未瞧见人,怎么一眨眼功夫,兄长便接住了柳舜华。


    贺玄晖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贺玄度身上,“二弟,你同柳小姐认识?”


    贺玄度眉头一皱,数月不见,他不问他在凉州过得好不好,不问他伤势如何,却问是不是同柳舜华认识。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薄情,还有……可疑。


    想到刘九生说过,丞相府有意想让贺玄晖迎娶柳舜华,贺玄度浑身不自在。


    他没有回答,只是往柳舜华身边靠了靠,“兄长怎会来凉州?”


    贺玄晖笑道:“我来协助刘刺史审理前刺史叛国一案,怎么,舅舅没有提过?”


    贺玄度道:“这些时日舅舅忙得很,没有功夫管我。未能提前去迎兄长,实在是不该。”


    贺玄晖摆手道:“二弟这说的什么话,听闻二弟帮万都尉抵抗叛军受伤,理应好好养伤。”


    贺玄度笑了笑:“都怪我平日里不肯听舅舅的话,多学些武艺防身,以至被叛军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还被射了一箭,险些命丧黄泉。”


    柳舜华夹在中间,听他们兄弟二人你来我往,夹枪带棒的,止不住微叹息一声。


    贺玄度会意,止住话头,看着贺玄晖身后拿着礼盒的丁宝,“兄长这是要外出,既然如此,那就不耽误兄长了,柳小姐咱们进去吧。”


    贺玄晖忙道:“听闻二弟受伤,父亲十分担忧,来时特意叮嘱我带了些补品。这些都是送给二弟的,既然二弟主动上门,倒省得为兄再跑一趟了。”


    贺玄度说着“却之不恭”,让周松将补品拿到车上。


    贺玄晖将礼品送出,转头看向柳舜华,“不知柳小姐来刺史府所谓何事,有没有什么需要代劳的,还请莫要见外。”


    贺玄晖其人一向冷情,方才听他同贺玄度交谈中,她更加肯定,他还是他,一点没变。谁知现下竟主动要帮忙,实在不寻常。


    她摸不清贺玄晖的想法,怕他利用她套取什么消息,对都尉府不利,又不想同他有什么纠葛,本不想多讲,可转念一想,表姐是前刺史府少夫人,贺玄晖作为


    此次主审,定会知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于是道:“劳贺大公子费心,我表姐是原刺史府的少夫人,郑家叛国时将表姐软禁,后被救出,此事人尽皆知。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刺史府突然着人又将我表姐带了过来,说我表姐亦有嫌疑。舜华忧心表姐,故来此一探。”


    贺玄晖点头道:“原来如此。我正要与刘刺史商讨案件,柳小姐正好可随我一起。”


    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毕竟救表姐要紧,柳舜华便跟着贺玄晖进了刺史府。


    贺玄度紧紧跟在柳舜华身后,寸步不离。


    贺玄晖边走边道:“二弟此番前来,也是为柳小姐的表姐?”


    贺玄度点头,“陈小姐,哦,就是柳小姐的表姐,被困救出后,第一时间想办法通知了舅舅,这才让我免去一劫。若要仔细论起来,陈小姐也算是我的大恩人,恩人被困,我怎么也要过来澄清一下。”


    贺玄晖:“如此说来,是刺史府误会了?”


    贺玄度:“自然。待会新刺史跟前,我自会解释。”


    贺玄晖本就负责此次叛国案的审理,让人带路直接去了关押陈茵的地方。


    陈茵无端被拿,正关在一个废弃的空房内,心下焦急不安。


    突然门被人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是两个守卫。


    两人拿着纸笔扔了过去,“陈氏,快些将你的罪行写下来吧。”


    陈茵一头雾水,“写什么?”


    其中一人道:“自然是帮着郑刺史里通外贼的罪状。”


    陈茵摇头,“你们弄错了,我夫……前刺史叛国之事,我一概不知。你们也是刺史府旧人,可以打探一番,早在郑刺史叛变之前,我便被软禁在府内。”


    两人相视一望,“这么说来,前刺史叛变与你无关了。”


    陈茵:“自然,你们若不信,可以前去都尉府询问。当初我被软禁,死里逃生后,第一时间便告知了万都尉刺史府叛变的消息。”


    两人听她提到万都尉,脸色缓和,笑道:“原来如此,那看来是我们误会了。少夫人莫怪,实在是这新刺史到任,咱们下面这些人要将这案子给捋一下。”


    陈茵总算松了一口气,“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摊在桌上,“这份是前刺史叛国的一些罪证,需要有个人证,烦请少夫人在上面按个手印。”


    陈茵看了看桌上的文书。


    她出身乡野,本不识字。进了刺史府,为免被看不起,倒是偷摸认了一些常见的字。可这文书之上密密麻麻的字,一眼扫过去,没有几个识得的。


    正犹豫间,便听他们催促道:“少夫人,按完手印便可安心回家了。”


    陈茵将手放在印泥内一按,眼看就要落在文书上,眼一瞥,敏锐地瞧见文书上有几个熟悉的字,“寿”、“郑”和“万”。


    “寿”是寿宴,


    “郑”当然是郑家,


    “万”,她很自然想到了万都尉。


    她默默数了下,这个“万”字竟出现了十余次。


    郑刺史的罪证书上,为何频频提到万都尉。即便郑刺史当初要陷害万都尉,这也太频繁了些。尤其是文书开头,只提“郑”字只有一处,“万”字却有五处之多。


    将要落下的手顿在半空,她道:“我还有一些线索,想要当面告知新刺史,不知可否先通传一声?”


    两个看守见她起了疑,相互交换了眼色,一人上前按住陈茵,一人将她的嘴牢牢捂住。


    陈茵又急又怕,不停地挣扎拍打着那人的手背,呜呜地叫着。


    两人不管不顾,按住她的手往文书上放。


    陈茵努力将手往回缩,到底力道不足,眼睁睁地看着手掌落下。


    其中一人迅速将文书收起,另一人从怀中掏出一瓶药,便要往陈茵嘴里倒。


    陈茵本能想要喊叫,可下一刻,毒药逼近,她惊恐地瞪大双眼,死死抿着双唇,咬紧牙关。


    那人将手从她嘴上拿开,转而去掰她的嘴。


    强劲的手掌粗暴地按住她的下巴,陈茵被迫,缓缓张开了嘴。


    她双眼一闭,留下一行泪,没想到她死里逃生,最终还是难逃劫数。


    “啪”地一声,门被撞开。


    “表姐!”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陈茵睁眼一看,是柳舜华。


    贺玄度手疾眼快,飞身越过桌子,一把抢过那人手中的毒药,顺手将他控制住。


    其中一人眼见奸计败落,趁乱便往外跑。


    贺玄晖忙挡在门口,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以防他逃脱。


    那人训练有术,一看便是练家子,贺玄晖哪里抵挡得住。


    他用力一甩,贺玄晖便撞在门上,头上顿时鲜血直流。


    柳舜华下意识地上前去扶,人还未靠近便被人挟着脖子退到门外。


    打斗声很快引来刺史府的侍卫,不多时,那人便被重重包围。


    贺玄度见柳舜华被抓,心急如焚,一掌将那下毒的守卫击晕,跑到门外。


    陈茵顾不上被扯得生疼的嘴,大叫着:“蓁蓁。”


    贺玄晖捂住头上的伤,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冰冷的刀尖贴在脖颈上,随时都有可能划破喉咙,柳舜华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止不住想发抖。


    她曾设想过一万种遇到危险自救的场景,可真到了这一刻,才发现能保持镇定,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


    此人凶狠,若是妄动,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


    柳舜华不敢乱动,屏住呼吸,随着那侍卫的脚步缓缓挪动。


    原本那人只是慌乱中顺手抓了一人,却见众人如此慌张,自知抓对了人,顿时底气十足。


    他喊道:“往后退,都给我往后退,不然我杀了她。”


    贺玄度不敢再往前,只冲他道:“放了她,我保你不死。”


    那人却不信,“你谁啊?怎么能保我不死?”


    贺玄度高声道:“我是当今丞相府二公子,万都尉的亲侄子。放了她,我保你安然离开凉州城。”


    那人上下瞧着贺玄度,似乎在想他话里有几分真。


    片刻,他精光一闪,道:“万一出了这府门,你翻脸不认人,岂不绝了我的路。你若在乎她,不如你换她如何?你若是不肯,我便……”


    贺玄度想也没想,一口答应,“好,我换她。”


    柳舜华脑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看着贺玄度毫不迟疑地向她走来,心尖一颤,止不住落下泪来。


    贺玄度朝她笑笑,像哄小孩子一样,轻声安慰道:“舜华,别怕。”


    眼看贺玄度到了跟前,那人眼珠突然一动,方才他可是亲眼瞧见他飞身上前,一招便将同伴制服。若是挟持他,搞不好一个疏忽,反而被他拿了去。


    他道:“停下,我改主意了。”


    贺玄度顿住脚步,眼眸一暗,原本风流不羁的脸上布满杀机,冷声道:“你想如何?”


    那人手指一举,指向远处的贺玄晖,“我要换他。”


    他虽不认得贺玄晖,观他周身气度,便知身份不凡。


    最重要的是……他很弱。


    众人一愕,齐齐朝贺玄晖望去。


    四下寂然。


    风吹着贺玄晖银白素淡的衣摆,他脸上是比他衣摆还要寡淡的冰冷,映着额头的鲜血,愈加像是冰天雪地里的一枝寒梅,让人望而生畏。


    贺玄晖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柳舜华身上。


    柳舜华只觉浑身冰凉,血夜瞬间凝固。


    贺玄晖凉薄冷情,便是自家兄弟命悬一线,他都无动于衷,何况是仅有两面之缘的她。


    这人眼神实在不好,竟然妄想让贺玄晖替她。


    “好,我换。”冰凉的嗓音回响在空荡荡的院落,像是一滴冰融化成水,滴落在青石上。


    柳舜华


    一瞬惘然。


    贺玄晖,他是……疯了吗?


    那人一脸喜色,虽然眼前两人看起来都十分在意这个姑娘,但难保他们不是一时上头,毕竟只是一个女人,若事后反悔,岂不是死路一条。而挟持了这个小白脸,不愁走不出凉州。


    他催促道:“那还不过来。”


    柳舜华还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愣愣地看着贺玄晖一步步走上前。


    走到贺玄度身边时,两兄弟无比默契地交换了眼神。


    贺玄晖慢慢靠近,在快要走到身边时,那人将柳舜华猛地一推,短刀便往贺玄晖脖子上架。


    那人手劲太大,柳舜华身体几乎要腾空,眼看便要摔倒在地上。


    贺玄度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快速将捏在手里的东西甩了出去。


    “咚”地一声,短刀落地。


    紧接着,一声惨叫划破庭院,直冲天际。


    那人双手捂着脸,鲜血从他眼中汩汩流出,他痛苦地蜷曲在地上,嚎叫不止。


    在他身边,是一个小瓷瓶,正是他们方才要灌给陈茵的毒药。


    柳舜华正站在那人跟前,浑身一僵,瞳孔剧缩,止不住地颤抖。


    贺玄度长袖一挥,白衣如月光一样倾泻而下,挡在她眼前。


    他轻声道:“别怕,我在。”


    第49章 第49章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吧


    意识到已经脱离危险,柳舜华紧绷着的神经一下松懈。


    陈茵忙跑过来,拉住她的手,“蓁蓁,你怎么样?”


    柳舜华好半天才缓过神,“无……事,表姐,你怎么样?”


    陈茵看着她一张小脸煞白,手心冰凉,神情恍恍惚惚还不忘问自己,鼻尖一酸,“没事,蓁蓁,咱们安全了。”


    贺玄度瞧着被吓得颤抖的柳舜华,心内后悔不已。方才就不该有意在贺玄晖面前藏拙,以至让这人逃脱,置柳舜华于险境。


    回过神的侍卫们这才上前。


    一个侍卫首领小心翼翼走过去,对着地上的人踢了一脚,蹲下身在那人鼻尖探了探,对着贺玄晖道:“大公子,人已经死了。”


    贺玄晖淡淡扫了一眼,抬头看向贺玄度,“方才,我以为你顶多踢掉他的刀,怎么不留个活口?”


    贺玄度心内冷笑,死都算便宜他了。


    面上却并无大表情,只是道:“大哥的命太值钱了,万一我踢不准,岂不是要让大哥受制于人,还是弄死的好。”


    贺玄晖转过头,对着屋内道:“还有一个,带去牢内,好生看着。若是有任何差池,不必再回长安了。”


    侍卫首领点头,一挥手,几名侍卫便将屋内晕倒的守卫带了出来。


    另外几名侍卫拖着地上的尸体便走。


    陈茵突然想起了什么,“等一下,他身上有东西。方才,他们逼着我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


    侍卫首领看了看贺玄晖,见他微微颔首,蹲下身在他身上一顿翻找,将此前那份按了手印的文书掏出。


    他没敢打开,恭恭敬敬地递上。


    贺玄晖接过,打开一看,眉头越来越深。


    待看完上面的内容,转手递给贺玄度,“你看看。”


    贺玄度一看,冷笑一声,“一派胡言,都这个时候了,还妄想拉舅舅下水。”


    贺玄晖负手而立,“看来,这个郑刺史,背后果然有人。”


    侍卫们方将尸首抬走,便听到有人惊呼,“这……这怎么回事啊?”


    刘刺史方到刺史府,诸事尚未安排妥帖,凳子还未焐热,便听下人来报,说是丞相府的两位公子先后进了门,要找什么前刺史少夫人。


    他略一吃惊,贺玄晖才遣人说要外出,晚膳不必张罗,怎么这会又回来找什么夫人。还有那混不吝的贺玄度,他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前刺史府少夫人,那必定是位年轻的妇人。


    郑刺史倒台,这位妇人被抓,应是没什么后台。


    能让丞相府的两位公子如此着急忙慌地寻人,刘刺史一琢磨,这位前刺史少夫人,必定是位绝色的美人。


    才跟着来到偏院,便看到一地狼藉。


    贺玄晖道:“没什么,两个贼人,已经被拿下了。”


    刘刺史望着一地的血,皱着眉,“怎么才到就出这档子事。”


    贺玄度顺手将手中的纸递给刘刺史。


    刘刺史接过一看,脸色骤变,“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贺玄晖道:“刘刺史,这是方才那贼人逼迫陈夫人按的手印,想来是要陷害万都尉。”


    刘刺史听他说到陈夫人,这才看向一旁的两位女子。


    左边那个虽有几分姿色,但也太瘦了些。前任刺史府邸都如此奢靡,日常生活可见一斑,她怎么可能是前刺史府少夫人。


    右边那个,看起来虽然受了点惊吓,但眼波潋滟的,气韵也佳。


    刘刺史转身对着柳舜华道:“陈夫人,真是没想到,我才到刺史府便发生这样的事,受惊了。”


    柳舜华心神方稳,见刘刺史对着她喊陈夫人,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贺玄度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刘刺史,这位才是陈小姐。”


    刘刺史一愣,看着陈茵,尴尬一笑,“实在对不住,认错人了。”


    陈茵忙回礼,“刘刺史严重了。”


    柳舜华跟着介绍道:“我是她的表妹,柳舜华。”


    刘刺史看了看两人,瞬间明白过来,感情这两兄弟不是为了这前少夫人,是为了她这个美人表妹啊。


    贺玄晖在旁提醒道:“柳姑娘也是从长安来,最近新上任的柳御史,便是她的兄长。”


    刘刺史从长安来,柳桓安如今风头正盛,他自然知晓。


    “原来是柳御史的妹妹,秀外慧中,真是有兄必有其妹。”


    说完,便想起了什么。长安盛传,丞相府大公子意欲与柳家结亲,莫非就是这位柳小姐。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贺玄晖趁着刘刺史在场,便道:“陈夫人,今日之事,事关重大,恐怕要留你问话。”


    陈茵点头,又对着柳舜华道:“我无端被拿来刺史府,家人定忧心不已。如今已无事,你且早些回去,向家人说明情况,免得他们担心。”


    柳舜华想了想,前刺史一案毕竟牵涉颇深,她一个局外人的确不好在场。


    她道:“表姐,那我们在家等你。”


    贺玄度笑着同众人道别,“诸位,我也先行一步。”


    说着,熟练地跟在柳舜华身后。


    一旁的刘刺史眼光一瞥,这怎么瞧着,柳小姐同贺二公子更亲近呢。


    两人才转身,贺玄晖突然上前挡在柳舜华面前,“柳小姐,我瞧着你方才受了惊吓,不如,我安排马车送你回去?”


    柳舜华顿了一下,抬眸看了看贺玄晖。


    墙角几竿稀疏的翠竹残影落在他脸上,清俊雅致,眉眼温润。


    她无端想起初见时的场景,她与贺玄晖怎么就成了一对怨偶呢?


    大概是从那年冬日吧。


    她听闻父亲受了风寒,冒着风雪回府探望。待晚间回相府时,马车却坏在半道,她便让妙灵遣了车夫回相府再驾一辆车来。


    谁知等啊等,等到地上白茫茫一片,等得浑身颤抖僵硬,都不见车夫回来。


    眼见再等下去不是办法,妙灵冒着风雪,寻了一辆破败的马车,几人吹了一路的冷风回了相府。


    回去一打听,她才知道,是贺容暄故意整她,将马车全都派了出去。


    她气冲冲地去找贺容暄理论,正巧贺玄晖也在。


    她便当着贺玄晖的面,指责贺容暄不该让她在冰天雪地地受冻。


    她以为,贺玄晖就算再不喜欢她,也会替她说上几句话。


    谁知,他只是冷冷开口:既然知道风雪大,就不应当出门。


    ……


    重来一世,她打定主意离贺玄晖远远的,两次相遇也不过是点头说几句话而已。


    可方才,她实在没想到,贺玄晖竟愿意替她。


    上辈子,不管是最初愚笨无知的她,还是后来被浸染得有几分端庄贤淑的她,贺玄晖从始至终都未曾多看一眼。


    这样体贴又温柔的他,正是她上辈子求也求不来的。


    只可惜,这辈子,她不需要了。


    至于贺玄晖,他是如何想的,都不重要了。


    她不欠他什么。


    柳舜华退后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有劳费心,不过


    不用了,贺二公子已经备好了马车。”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偏院。


    贺玄晖望着柳舜华的背影,一动不动,半晌才道:“刘刺史,去前厅吧。”


    他语气很淡,似乎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刘刺史却觉得一股寒意直涌而来。


    他很理解贺玄晖。


    正与自己议亲之人,却同自己的弟弟走得如此之近,换谁都无法容忍。


    眼一瞥,却瞧见贺玄度嘴角勾着笑,喜滋滋地从两人身边走过。


    刘刺史皱眉,这个贺二公子,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出了刺史府大门,柳舜华一颗心才算渐渐平复过来。


    周松赶着马车过来,两人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贺玄度偷偷望向柳舜华脖颈,如玉温润的瓷白肌肤上,一段细小的红痕。


    他的心狠狠抽了一下,声音不觉轻柔起来,“疼吗?”


    柳舜华看他瞥向自己的脖颈,忙用手去遮,“不疼,没事的。”


    贺玄度犹在愧疚,“都怪我没有及时制住那贼人,才给了他可乘之机。柳舜华,我没保护好你,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吧。”


    柳舜华扑哧一笑,“哪有人上赶着找骂的?要怪,就怪贺玄晖,他本该拖住那贼人的。”


    贺玄度附和着:“对,他就是太弱了。跟他在一起,他都保护不了你,以后,你可得离他远远的。”


    柳舜华不过随口一说,谁知贺玄度竟当真了,还越说越离谱。


    他这背后非议他人的习惯,也太不君子了。


    她忙打住,换了个话题,“方才人多,我不好问,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贺玄度本不想提这些事让她多心,但她既然问起,还是如实道:“是一份污蔑我舅舅的证词,说此次叛变,是舅舅与郑刺史黑吃黑。”


    柳舜华轻嗤一声,“手段如此拙劣,皇上会信?”


    贺玄度这次没有笑,而是抬起帘子望向人群,“皇上或许眼前不会信,可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只会生根发芽。日后,若舅舅有任何异常,这份证词,便会成为压倒他的稻草。”


    柳舜华未往深处想,如今听贺玄度一分析,不由得一惊。


    “背后之人究竟是谁,与万都尉有何深仇大恨,非要致他于死地?”


    贺玄度漫不经心道:“哪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挡住了别人的利益吧。”


    柳舜华侧目盯着贺玄度看了许久,贺玄度笑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柳舜华意味深长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看得很透彻。这些话,可不像是一个纨绔会能说得出的。”


    贺玄度伸手在她头上一拍,“笨啊,我是纨绔,又不是傻子。柳舜华,你以往,是不是把我当傻子了?”


    柳舜华心虚,以前,好像,的确是如此。


    贺玄度本是同她玩笑,谁知她却一脸心虚,忍不住咬牙道:“还真是。”


    柳舜华垂头道歉,“是我有眼无珠,贺二公子,算我的错。”


    贺玄度目光扫过一旁的珍宝店,“要认错也行,只要随我一起去个地方。”


    第50章 第50章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贺玄度吩咐好周松先去陈家,告知大表哥一切无事,便同柳舜华一起进了珍宝铺。


    才一进门,铺子老板慌张起身相迎。


    贺玄度却道:“你去忙吧,我们先看看。”


    铺子内琳琅满目,玛瑙珠玉,钗环首饰应接不暇,因此处连接西域,更多了一些寻常没见过的玩意儿,柳舜华左右打量着,新奇不已。


    看了片刻,柳舜华问:“你要买什么?”


    贺玄度挠挠头,“随便看看,我眼光一向不好,你帮我参考一下。”


    柳舜华瞧着他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袍,点点头,“你是要送你舅母?”


    贺玄度想了想,“是。”


    柳舜华仔细转了一圈,指着一个金冠,“这个好,色泽明丽,云纹吉祥和顺,又不过分奢华,正适合都尉夫人。”


    又对着一个手串道:“这个红玉玛瑙金珠串也不错,雍容大气。而且,红玉玛瑙最配衣服,无论什么场合戴着都很妥帖。”


    贺玄度静静地看着她认真挑选,仔细解释着给他听,声音细腻如羽,柔和得能化开冬日的严寒。柔光映在她周身,风吹着她有些散的鬓发,像是无数毛茸茸的触手,轻抚着她白皙莹润的脸,润泽的丹唇。


    柳舜华如数家珍,还在兴奋地说着,他却越听越心猿意马,恍然觉得,他们这样像极了新婚的小夫妻,在商讨着回门礼。


    她旁边一角放着个瓷缸,缸内栽着莲花,隐隐泛着清香,绿叶簇拥着几枝莲花,花叶依依相映,与她的衣裙混在一起,叫人移不开眼。


    柳舜华见贺玄度不说话,一回头,看他正痴痴地望着自己,心内微慌,面上却笑道:“怎么样,这几件可合你的意?”


    贺玄度敛了心神,笑道:“你挑选的,自然是好的。”


    说着,便让掌柜的包起来。


    趁着掌柜包东西的空档,贺玄度慢慢踱到柳舜华跟前,“你看这个如何?”


    柳舜华抬眼一瞧,他指着的是一个璎珞。


    红玛瑙,绿宝石夹杂着几颗琉璃珠成串,中间两朵金雕并蒂莲,底下缀着密密的珍珠,繁复精美,日光下熠熠生辉。


    璎珞源自西域,长安并不太常见,柳舜华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精美绝伦的物件,当即看得移不开眼。


    好一会,她才道:“这件极美,只是色彩夺目,做工也过于灵巧了些,恐怕不太适合都尉夫人。”


    贺玄度将璎珞拿起,“我当然知道,这个,是送你的。”


    柳舜华愣了一下,“送我?”


    贺玄度指着她的脖颈,“还是有些红痕,能看得出来。若是回到家,你家人难免担忧,用这个遮挡一下岂不正好。”


    柳舜华轻笑,“这个怎么可能挡得住?我这红痕未伤及根本,想来也不太明显,过些时辰便能消。若戴着这个明晃晃的东西招摇着,才真是让想不看到都难。”


    贺玄度却道:“你出来的时候好好的,回去的时候却多了个红痕,一看便知是受了伤。大家都知晓你同我一起出来,跟着我去还能受伤,这样显得我多没面子。”


    他笑得恳切:“戴上吧,这样借口说不小心划伤的,更可信。既不让你家人担忧,又保全了我的面子。”


    柳舜华看着满脸诚挚,意气风发的贺玄度,心下生暖。


    明明是帮她去寻表姐,却说为了他的债务。


    明明是看她喜欢,要送她璎珞,却说为了他的面子。


    贺玄度总是能设身处地替她考虑,让她毫无负担地接受他的好意。


    若再拒绝,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


    她点头,“好。”


    正巧掌柜的将方才选的东西包好送来,见贺玄度拿着璎珞,顿时喜上眉梢。


    “这位客人当真好眼光,这璎珞是特意从西域那边运来的。您看这款式,多鲜亮,就该配夫人这样的人。”


    柳舜华听他说“夫人”,一张脸顿时涨红。


    贺玄度却眼眸含笑,目光扫过柳舜华,意味深长道:“的确是个好东西,掌柜的也好眼光。这个,我买了。”


    掌柜的得了夸赞,愈发喜笑颜开,“我看夫人今日穿戴,极衬这璎珞,公子不如替夫人戴上瞧瞧。”


    贺玄度点头,“有理,戴上才知道合不合适。”


    说着,举起璎珞朝柳舜华一笑。


    柳舜华见掌柜的误会,本想解释,可贺玄度却置若罔闻,一心想着帮她带璎珞,也不好拒绝。


    贺玄度身量高出她许多,根本不用她垂头,伸手将璎珞举过她的头顶,小心翼翼地挂在她脖颈上。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后颈,手指轻划过她的耳尖,柳舜华浑身一阵战栗,汗毛瞬间直竖。


    “夫人戴上这个果真是锦上添花,整个凉州城怕是再找不出比夫人更适合的了。”


    贺玄度回身,看着柳舜华,笑道:“好看。”


    柳舜华耳尖一红,缓缓垂下头。


    两人出了珍宝铺,周松还未回来。


    柳舜华正想着要不要等等周松,便听贺玄度道:“上车啊,等什么?”


    柳舜华道:“不用等周松回来驾车吗?”


    贺玄度扬眉一笑,“等他作甚,我给你驾车不更好。”


    晚霞落在贺玄度衣襟上,柳舜华突然就想起从浮霞园回来,碰到贺玄度被大鹅追赶跑到自家马车上的情境。


    她垂头一笑,“好,我都忘了,贺二公子驾车也是一绝。”


    待马车走远,珍宝铺的掌柜看着溅起的尘土,“费尽心机地打了并蒂莲,又花重金托我们做了这副璎珞,还非要说是从西域来的,西域来的都没他这么折腾的贵。这人……图什么?”


    说完,他掂了掂手中的钱。


    管他呢,傻子一个。


    ……


    柳舜华原以为表姐经历上次一事,多少会有点阴影。


    可她却好像没受到太大影响,依旧每日埋头在店内忙活。


    她曾试图去开解表姐,谁知表姐竟反过来安慰她,说是经此一劫,她反而彻底与此前的刺史府,与他们郑家断了联系,这是好事。


    柳舜华震惊于表姐这些年的变化,本来柔柔弱弱的她,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


    她想了想,又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表姐这些年在刺史府受的苦,比她在丞相府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她遭遇这些劫难,无异于死而复生。


    一个经历过生死的人,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风吹着珍珠流苏摇摆,柳舜华摸着脖颈间的璎珞,久久沉默。


    表姐的铺子赶在夏至这日开张。


    柳舜华提前让大表哥在招幌上画了一些美食,高高挂起,又特意拿了些好看的糕点摆放在门口,来吸引路人脚步。


    二表哥与陈莹主动请缨,负责跑堂叫卖。


    贺玄度借口是半个东家,自掏腰包,在门口放了个陶罐。放言,凡能以钱入罐者,店内花费免半,否则便要购甜粽一个。一时,人潮涌动。


    一群人忙前忙后,好不容易熬到日落,店铺内的客人越来越少,才有机会喘口气。


    陈茵颤抖着手数着钱,仅仅一日,足足挣了五千钱,能抵得上他们全家一个多月的口粮。


    陈莹与柳棠华双双抱着陈茵的胳膊,不停地摇晃着,“陈掌柜,日后飞黄腾达,可千万别忘了我们啊。”


    陈茵被她们逗得哈哈笑,半日的疲劳瞬间无影无踪。


    正说笑着,便见有个高大的身影逆光而来。


    来人一袭白衣,举止优雅,脸上挂住浅笑,让人如沐春风。


    柳舜华眉头一皱,又是贺玄晖。


    正在埋头吃着桂花酥酪贺玄度缓缓抬起头。


    贺玄晖微微一笑,“陈掌柜,恭喜开业。”


    陈茵赶紧站起招呼,“贺大公子,请坐。”


    贺玄晖不动声色,寻了个离柳舜华近些的地方落座。


    柳舜华心中涌起一阵恶心,微不可察地往旁边挪了挪。


    贺玄度端着碗,长腿跨过椅子,移到贺玄晖对面,“兄长这么忙,还有时间过来?”


    贺玄晖看了他一眼,“案子已经整理得差不多,再有十余日,便可结案回长安。”


    陈茵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开口,“贺大公子过来,可是为了前刺史一案?”


    贺玄晖摇头,微微一笑,“自然不是,只是听人说,街上新开了一间甜品铺子,东西尤其好吃,便想过来尝尝。”


    陈茵松了一口气,问:“不知贺大公子想吃点什么?”


    贺玄晖随口道:“随意些便好,将你们这的招牌上两道即可。”


    点心已经全部收起,陈茵应着,转身去了后厨。


    贺玄晖看向一旁的柳舜华,笑问:“柳小姐什么时候回长安?”


    柳舜华本打算表姐这边顺利开业后便回长安,算起来也是十日后,于是含糊道:“过些时日吧。”


    贺玄度坐直,挡住柳舜华,笑道:“兄长偏心,怎么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回?是不想我回吗?”


    贺玄晖收回目光,温和一笑,“二弟既这么说,那兄长便问,你预备何时回家?”


    贺玄度:“和兄长差不多,十余日左右吧。到时,说不定还能一起结个伴。”


    柳舜华看到贺玄晖便觉心口憋闷,寻了个借口去帮忙。


    才到后厨门口,陈茵便端着一盘甜点过来。


    柳舜华并未在意,侧身为表姐让行。


    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抬头,瞳孔剧缩。


    表姐端的是枣泥山药糕,贺玄晖他不能吃山药。


    前世,有次贺玄晖误食了她送的山药糕,险些窒息,她因此被丞相夫人痛骂一顿,关在祠堂一整日。


    柳舜华慌忙转身,表姐已将甜品端上桌,贺玄晖举着木匙,正将糕点往嘴里送。


    不行,贺玄晖若在此出事,表姐的铺子算是毁了。


    再过去阻止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柳舜华喊道:“不要吃,有山药。”


    众人一惊,一头雾水望向柳舜华。


    贺玄晖的手顿在空中,许久,他缓缓将木匙放下,“柳小姐怎知,我不能吃山药?”


    柳舜华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贺玄度沉默许久,缓缓转过身子,静静地看着柳舜华,等她一个解释。


    柳舜华看着众人,一时头脑混乱,根本不知要如何开口。


    许久,贺玄度垂头,轻笑一声。


    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日她说,他们兄弟二人相似,还有此前,她看他的眼神。


    原来从始至终,柳舜华在意的,只是贺玄晖。


    他默默放下手中的木匙,一言不发,转头走出铺子。


    彤彤夕照如火,包裹着贺玄度落寞的身影,挺得笔直的身躯透着莫名的决绝。


    柳舜华心底蓦地一阵恐惧。


    她怕极了,她怕贺玄度这一去,便再也不回来了。


    高柳鸣蝉乱纷纷,街头落花急簌簌。


    柳舜华却再也听不到其他,看不到其他,眼中只余贺玄度。


    不管屋内一头雾水的众人,等待着回答的贺玄晖,她不管不顾地飞奔着追了出去。


    贺玄度走得极快,柳舜华追上的时候,他已经过了桥头。


    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他身子一顿,终是停住,缓缓回头。


    桥边柳枝随风摇曳,柳舜华站在树下,双眸氤氲着雾气,紧张又无措。


    贺玄度心上一痛,开口道:“柳舜华,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