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夜闯禁宫


    夕阳的余晖透过寝殿的窗棂照进了进来,正好洒在侧卧于软榻上的帝王身上,高挺的鼻梁,瘦削的侧脸被这残阳映出清隽料峭的侧影,苍白的脸色也因为暖红的夕阳而有了几分温润的血色,只是他眉心微蹙,似乎睡梦中也不得安稳。


    直到窗棂处停了一只鸟短促地啼鸣了两声,才惊醒了榻上的人,张福扫了一眼殿内当值的小太监,小太监急忙准备去轰走那只鸟,却被萧宸微微抬手止住了,眼底带着浓重的倦怠之色却并没有因为短暂的睡眠而得到丝毫的缓解,他醒来什么也没说,只怔怔出神地瞧着在窗棂上蹦跶的小鸟,恍惚间想起了一件事儿。


    麟儿小的时候有很喜欢养小动物,也喜欢学小动物的动作,有一阵子就喜欢鸟,总是问他为什么他没有翅膀,为什么他不会飞。


    似乎真的因为他动了心念,肚子里的孩子轻轻动了一下,萧宸倦怠的面上终于染了一丝浅淡的笑意,他轻轻点了一下肚子里面动着的小东西,像是在与他说话一样,声音极浅:


    “还是喜欢鸟?”


    张福上前了两步:


    “陛下,这鸟这几日总在院子里盘旋,要不要让人捉了养着?”


    萧宸想起从前御兽司给麟儿寻来的两只鸟,最后被他放了:


    “不用了,着人在院子里撒点儿米,它们喜欢来就来。”


    勉强把这小东西留在身边也没什么用。


    张福点头应着,总觉得这两日的陛下不大对,太沉默了,而靖边侯也有两日没有进宫了,这在从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宸靠在软榻上,只瞧着那只鸟,这几日封朝,外面的折子几乎没几本递到宫中,两辈子加起来他似乎也少有这样闲暇无所事事的时光,人一闲下来身上各处的不适就显得难以忍受,胸口处闷窒的窒息感,腰间绵绵密密的疼痛像是跗骨之蛆一样如影随形,他闭上眼,手有些烦躁地按在腰侧上,张福瞧了出来:


    “陛下是腰上不适吗?奴才叫徐太医进来瞧瞧?”


    萧宸难得这一次开口的时候带了几分情绪:


    “不用。”


    张福跟着萧宸的时日长了,思索半天直接跪下开口:


    “陛下,恕奴才多嘴,您如今身子不是一个人,您身上不舒服身边总是有个贴心的人陪着才好,就是有万般的事儿,也当以身子为重,几个月后您与龙嗣平平安安才最重要。”


    萧宸听着他话里话外为凌夜寒说话一股烦躁涌上心头,上辈子凌夜寒从未回来,他不是一样忍了过去?只是时隔两世,张福伺候他用心,他不愿迁怒,闭着眼开口:


    “你觉得凌夜寒在朕就能舒坦?”


    “奴才不敢揣测圣意,靖边侯虽则年轻气盛了些,却是最爱重陛下之人,陛下是天下之主,是在给这天下当家,俗话说不聋不瞎不配当家,侯爷若有不周到惹了陛下的地方,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一马就过去了。”


    萧宸睁眼,垂眸瞧着这伺候了自己两辈子的大内总管:


    “凌夜寒是不是给你送银子了?你这么为他说话。”


    张福笑了,白白胖胖的一张脸瞧着就让人舒坦:


    “侯爷从前还问您借过银子呢,谁给奴才送银子侯爷也不会给奴才送银子啊。”


    萧宸沉默了良久才开口:


    “日后这朝中他依旧是尊贵的一品侯爷。”


    这一晚萧宸就寝早,这两日的变故实在是他始料未及的,前世种种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他习惯时不时看向门口,盼着那个不会回来的影子,和那个时不时就会蹬蹬蹬跑到寝殿找他的孩子,耳边恍惚间听到最多的就是临终时门外哭喊要进来的麟儿的声音,每一次闭眼准备睡觉的时候他都想着能梦到那个孩子。


    但是自从凌夜寒出宫之后,他一次也没有梦到上辈子的事儿。


    寂静的宫城中,巡逻的禁军穿梭在宫墙之间,一道身形极快的黑影从冷宫那个不起眼的方向的城墙上一掠而下,如今陛下空置后宫,这前朝的冷宫平常更是连宫人都很少来,来往巡查的人最少,他脚步轻的像猫,又似乎对禁军巡防的时间和路线极其清楚,巧妙地避过了巡查的禁军,一路从冷宫中溜了出来,找了一个空隙攀到了附近一个宫殿殿顶。


    底下一路巡防的邢方感觉出有些不对,抬眼看了上去,安静的殿顶只有风过去的声音:


    “刑统领,怎么了?”


    “没事儿,走吧。”


    等巡查的人都过去,那道影子才开始动。


    一刻钟后,邢方跃到了紫宸殿的屋脊上,正看到了蹲守在屋脊后面的那人,那穿着夜行衣,却没遮脸的人可不正是两日未曾进宫的靖边侯?


    两人四目相对,凌夜寒满眼的血丝,神情偏执的有点儿吓人,看到邢方之后默默拿出了一个匕首,就在邢方手也放在腰间佩刀上的时候,他看到了凌夜寒将刀抵在了自己的的脖子上。


    邢方


    他微微上前一步,那匕首就已经在凌夜寒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线。


    邢方第一次这么头痛。


    片刻后,屋脊上,凌夜寒用刀子抵着脖子盘腿坐在萧宸寝宫内殿的房顶上,邢方坐在他的不远处,夜风吹过,活像是这寝殿的屋檐上中多了两只脊兽。


    半晌,邢方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开口:


    “侯爷,您这是闹哪一出啊?这是夜闯禁宫你知不知道?”


    凌夜寒就像是尊只会开口说话的雕像,眼睛盯着脚底下的瓦片出声:


    “知道,陛下这个时辰睡了,他身体不好,你禀报陛下也等天亮吧,我就想在这儿坐会儿,什么也不做,你不放心可以一直看着我,天亮了我就走。”


    邢方挠了不知道多少下头,但凡换个人他此刻直接叫禁军拿下,偏偏是这个鬼神瞧着都头疼的靖边侯,这事儿往大了说那是夜闯禁宫,谁也担不起,但是往小了说,这说不准就是陛下与靖边侯闹了别扭,他在陛下身边当值多年,这位侯爷犯事儿不是一天两天,哪一次也不见陛下真的重罚。


    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给自己开脱,相比于夜闯禁宫,抗旨的事儿更大,抗旨这靖边侯都毫发无损的官复原职了,夜闯禁宫也没必要惊动已经睡着的陛下吧?要是真的逼急了,这位爷想不开抹了脖子,他可真是担待不起啊。


    自从当上了这禁军统领,所有难题似乎都是这位侯爷给他出的,到了最后邢方想开了,他的职责是护卫陛下安全,陛下只要安全,他就不算失职,这一晚,就这样,两个人在屋顶吹了一夜的风,而凌夜寒也算是说话算话,天一亮就走了。


    萧宸这一晚朦朦胧胧似乎又做了梦,似乎是在景福宫,一大一小,虽然瞧不真切,但是他就是知道那一大一小是凌夜寒和麟儿,耳边都是孩子熟悉的稚嫩哭声,很不安,很害怕,听得萧宸心都跟着刀绞:


    “父皇说你会保护我的,是吗?”


    随后的声音他也很熟悉,只是似乎有些哽咽:


    “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永远保护麟儿的。”


    眼前的一幕幕都似乎隔着一层雾气,他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第一次坐在龙椅上,他身边那始终牵着他的人亲自将玉玺置于御案上,鼓励似的对着孩子点点头,而后,他看着麟儿举起了象征帝王的玉玺,听着底下如潮水一般的山呼万岁,眼前的景象像是镜中水月一样,在这里似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日复一日的重复。


    眼前的凌夜寒不再是他熟悉的模样,他不再穿浅色的衣服,面上没了从前的轻佻,他开始变得沉默,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学会了手段刚柔并济地游走于群臣之中,他住在了景福宫的侧殿,每日午膳和晚膳都会陪着麟儿用,晚间会到麟儿的寝殿去陪他,每一次见到孩子他才会在脸上挂上笑容,依稀间有两分从前那位无忧无虑的靖边侯的影子。


    榻上一大一小并排靠着,凌夜寒好像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来哄麟儿睡觉,寂静的寝殿中,慢慢只剩下了越来越小的讲故事声和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凌夜寒拍哄着身边的孩子,待他睡熟了才会轻手轻脚地从榻上下来,回到侧殿继续看折子,握着一只蓝墨的毛笔,行蓝批,直到深夜,就这样,春去秋来,一日复一日。


    日光洒在了寝殿的帷幔上,萧宸缓缓睁开眼睛,竟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直到摸到了隆起的腹部他才知道,梦醒了。


    他微微怔着,心绪难平。


    张福瞧着他醒了这才领着宫人伺候他起身,没一会儿张春来进来禀报:


    “陛下,邢统领在外请罪。”


    萧宸这才微微回过神儿:


    “让他进来。”


    萧宸着了中衣,还未束发,按了按眉心:


    “清早有什么罪可请啊。”


    邢方直接单膝跪下,眼睛熬的通红:


    “陛下,昨夜侯爷夜闯禁宫,就一直坐在紫宸殿的房顶上,时辰太晚,臣不敢惊动陛下,想着劝侯爷回去,只是侯爷带了一把匕首抵在脖子上,臣一靠近他就要要动手,他说他什么也不做,只是坐一会儿天亮就走,臣无法,只得在房顶上陪了侯爷一夜,臣护卫宫城不利,请陛下责罚。”


    饶是见多识广如张福,此刻看向邢方的目光中都忍不住带出了几分同情。


    倒是萧宸脸色阴沉,上辈子白活了,用刀抵着脖子?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等威胁人的手段。


    “他不是爱抹脖子吗?去给他送十把匕首,让他挨个抹。”


    第42章 疯了,抹脖子


    出了宫的凌夜寒连府也不回,径直去了京兆尹府,他得旨全权处理京城之中疫病之事,这几日便在京兆尹借了一个院子,京城中各个街道,每日接诊人数,分男女,老幼,轻症与重症分别记录在案,以及所耗药品数量,皆要在第二日清晨回禀,回禀时需负责街道的禁军百户,登记造册的文书同时到场。


    此刻京兆尹的院子中已经陆续有人赶到,凌夜寒在京兆尹的门前下了马,京兆尹的一位从六品文书迎了过来,凌夜寒扫了一眼那侯在门外的人,这一眼看过去就不止少了一个百户,他的面色冷了下来:


    “点卯了吗?”


    那文书年纪不大,小声回道:


    “还没有。”


    凌夜寒抬手:


    “册子给我,我亲自点。”


    凌夜寒一到,院子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凌夜寒随手点了一个身边的百户开口:


    “本侯前日说过什么,几时点卯,给我重复一遍。”


    被点到的百户下意识开口:


    “辰时三刻点卯,违令者杖十。”


    “如今辰时三刻可到了?”


    一边的文书连忙开口:


    “已经到了。”


    凌夜寒不再多一句废话,叫人拿了笔来,照着名单上的名字就开始点名,但凡未曾到的人后面便画上一笔,这名点完之后竟然有六人未到。


    “这六人什么情况?可曾告假?”


    那跟着这六位百户一块儿当差的文书不敢不答,此刻见凌夜寒真的较了真,赶忙找来了各种借口,凌夜寒冷然瞧着他们的模样,待他们把话说完他一句也未答,也没说如何罚,只侧过头和身侧的一个近卫小声吩咐了一句什么之后,便坐下开始听底下的人奏报昨日的情况。


    大半个时辰过去,所有人都以为那几个百户的事儿已经过去了,毕竟那几人在京城中也有些家世,凌夜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常情。


    却不想,禀报完毕之后,有两个身着玄甲的人进来,凌夜寒直接抬眼开口:


    “查到那几人在何处了?””是,那六人中有一人昨日清早便回了家,五人在醉仙居吃酒。”


    凌夜寒似笑非笑地扫了几眼刚才为这几人遮掩的人,直接起身:


    “来人。”


    “在。”


    “提上凳子和刑棍和我走。”


    一队凌夜寒的亲卫立刻应声而出,真从京兆尹找来了七只凳子和刑棍,这两日跟着他的文书脸色一变:


    “侯爷,您这是?”


    “点卯未到者杖十,当本侯说话是放屁吗?所有人即刻到自己负责的街巷,谁敢擅离职守,我这儿也不缺板子伺候。”


    凌夜寒未曾抽调半个禁军,也没有动用京兆尹的衙役,而是直接调了自己的亲卫,亲卫皆腰跨短剑,手握长刀,周身玄甲覆身,每一片甲叶都在阳光下闪着寒芒,仿佛淬炼过无数次的兵刃,甲胄摩擦发出齐整的声音,所过之处军容整肃堪比最精锐的北境军,他们迅速包围了醉仙居,把守住了所有出口。


    这几日京城中大的酒楼都关张歇业,这醉仙居此刻从外面瞧着也是一副未曾开张的样子,凌夜寒勒马于门前,只微微扬了一下手,两名亲卫立刻上前踹开了门:


    “啊,你们是什么人?”


    “本店今日不开张,快出去。”


    凌夜寒直接开口:


    “进去搜,把人给我拖出来。”


    醉仙居的亲卫军外已经围了一群人,甚至附近街巷知道消息的百户也悄悄凑过来看:


    “这是陛下的玄甲卫吗?”


    “不是,你看,他们腰间没有玄甲卫的令牌,恐怕是侯府的府兵。”


    “府兵?府邸不得私自蓄养兵马啊,这靖边侯哪来的这么大胆子?”


    “也不能叫府兵,算是侯爷的亲卫,据说这亲卫可都是从前跟着靖边侯久经沙场的亲卫军,这甲胄是陛下亲赐给靖边侯亲卫的,与玄甲卫几无二致,朝中独一份。”


    此刻醉仙居后院,几个衣衫不整,怀里还搂着昨夜叫的姑娘的人才慢悠悠起身,徐卓有些不安:


    “已经过了辰时了吧,我们不去京兆尹会不会出事儿啊?”


    董立亲了一下怀里的没事儿,白了他一眼:


    “瞧你那胆小的样,就是点个卯能出什么事儿?这靖边侯拿个鸡毛当令箭,屁大的事儿也要老子日日去汇报,谁伺候他?”


    “就是,你瞧这几日他威风的,我们怎么说也是禁军,也轮不到他指手画脚。”


    “嘭——”


    房门被踹开,身着甲胄的人一涌而入,几个浑身酒气的人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直接被人拖了出去,直接拖到街上。


    “你们要干什么?我是禁军百户,放开我。”


    “滚开,什么东西也敢碰爷,滚。”


    董立抬脚就要去踹拉着他的护卫,凌夜寒直接抬手扬了马鞭,一鞭抽到他的小腿上,李奋禁不住这力道单膝跪下,凌夜寒眼底仿佛有一股失控的火焰,疯狂的跳跃:


    “抬起你的狗眼来。”


    董立看到凌夜寒的时候脸色瞬间一变,凌夜寒眼睛都不愿意抬一下:


    “徐卓,董立,刘彬,李奋,张勃,擅离职守,点卯未到,杖十,裤子剥了,打。”


    “是。”


    “你敢?我们是禁军,由陛下亲辖,你有什么资格打我们?”


    凌夜寒这才缓缓抬头,眼底都是疯狂涌动的暗流:


    “凭我奉旨接管京城时疫,你若不服,向陛下上折子参我啊,给我打。”


    这几个酒色之徒在亲卫的手下毫无还手的余地,五个在禁军中平时都敢吆五喝六的人就这样被大街上被剥了裤子按在了刑凳上挨了板子。


    每一板都未曾留分毫情面,哭喊声震天,凌夜寒连半个眼角都不曾留下,行刑完毕他直接开口:


    “把人丢到他们府门口,让他们的老子好好瞧瞧,养出个什么儿子,这等货色也配在禁军当差?”


    “是。”


    凌夜寒吩咐完便直接调转马头,直奔后面的两家国公府。


    此刻紫宸殿外,方才还同情邢方的张福,此刻看着陛下赐下来的十把匕首和一道圣旨已经开始心疼自己了,他此刻一个头两个大,这圣旨要怎么传?


    萧宸一早就被气的不轻,人靠在软榻上眼前还一阵阵起着黑雾,扫到张福出去的背影也有些后悔,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这毛病必须给他治一治,谁教他用抹脖子这等一哭二闹的手段来威胁他的?


    此刻紫宸殿门外,从来遇事都从容不迫的大总管苦着一张脸和昨夜熬了一宿顶着两个黑眼圈的邢方面面相觑,这一次换成邢方同情地看着他。


    “邢统领,昨夜侯爷瞧着情绪可正常?”


    邢方揉了揉酸疼的眼睛,第一次觉得原来这八面玲珑的张公公也会说废话:


    “正常会做出夜闯禁宫,在陛下的房顶坐一宿这种事儿吗?”


    张福一张白胖的脸此刻都是包子褶,他自然是知道陛下不是真的要赐死靖边侯,不过就是被他用匕首抹脖子这事儿给气着了,才想着给他一个教训,但是天子就是天子,金口玉言,开口了就是圣旨。


    可这靖边侯若是接到旨意知道认错服软倒也罢了,但是偏偏凌夜寒是个有时候连陛下都没办法的犟种,这要是接到圣旨真的提刀抹了脖子,张福已经连自己寿衣穿什么样式都想好了。


    他看向了邢方,苦着一张脸:


    “邢统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邢方挑眉:


    “这是陛下圣旨,你不是要我去求陛下收回成命吧?”


    张福拉着他出了紫宸殿的院子:


    “陛下自是不可能收回成命,但是陛下说的是既然靖边侯这么爱用匕首抹脖子,就特赐他十把匕首抹个够。这旨意又没说一定要侯爷抹脖子,不过就是让侯爷服个软,但是侯爷那性子,万一真动了手,叫陛下如何是好?所以啊,你和我一同去,我宣旨,你见机行事,若是他真犯浑你记得赶紧把刀夺下来。”


    “行吧。”


    两个领了几个禁军准备出宫宣旨,张福刚上了马,就见两个提前去打探靖边侯去处的侍卫策马过来,神色惶急,他开口询问:


    “侯爷现在何处?”


    “回大总管,靖边侯带兵围了孟国公府。”


    张福和邢方同时抬头:


    “什么?为何啊?”


    “侯爷要求所有所有在街巷值守的禁军百户辰时需到京兆尹府回禀前一日情况,违令者仗十,今早点卯的时候有六位百户未到,其中五人在醉仙居吃酒,方才侯爷带人围了醉仙居,将人当街剥了裤子行刑,其余一人是孟国公的小儿子,只当值了半天就回了府称病,此刻侯爷带了一名御医上门,要孟国公交出儿子,这要是真病了或许说得过去,这要是那侯爷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啊。”


    张福只觉得头更疼了,邢方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昨晚他陪凌夜寒坐了一夜也不是什么不能忍的事儿了,他一侧头:


    “张公公,您看,咱是现在去国公府传旨?还是等着侯爷那边的戏唱完?”


    张福握着圣旨,从未觉得这总管这么难当过,那孟国公他知道,孟国公家的老夫人出了名的溺爱孙子,家里几个孩子都娇惯的厉害,这一次这个小儿子多半也不是病了,此刻若是去国公府传旨,就是当着国公爷的面打靖边侯的脸,想必陛下也绝不会希望如此:


    “等等吧。”


    此刻的孟国公府乱成了一锅粥,京兆尹王端也坐不住了,这在醉仙居拉出几个醉酒的百户动了军法说得过去,这带兵到国公府里抢人受刑的可就不一样了,这一边是侯爷,一边是国公爷,,一边要闯,一边不放儿子,正面对上,他想也不敢想,记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又左右得罪不得,只能赶紧劝着:


    “侯爷,您看要不下官带太医进去给二公子瞧瞧?”


    凌夜寒坐在马上,铁了心谁的帐也不买:


    “既然是真病了,有什么不能让本侯瞧的?今日本侯必要见到孟然,但凡一字虚假,军法从事。”


    王端欲哭无泪,又去劝孟国公,孟国公那边也很强硬,就是咬死了儿子病了,孟老夫人还一哭二闹地哭喊,说心疼孙子。


    凌夜寒闭上眼,手中顺了一下马鞭开口:


    “进去告诉孟国辅,他的儿子身为禁军百户,军命在身,即便身染病需回府休养也该与本侯言明,此刻他不言不语擅离职守放在军中是否应该军法从事?本侯再给他一炷香的时间,若还不开门,别怪我不讲情面。”


    所有守卫包围了大门,只等凌夜寒一声令下便冲进去,王端左右都劝不得,在一旁干着急。


    一炷香后,国公府的大门打开了。


    在远处瞧着的张福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半,还好,还好,这下无论怎么闹都是在府里,总比硬闯国公府要好,但是这心都还没放在肚子里,那边又闹出了动静,凌夜寒竟然把国公府的二少爷给拖出来了,后面是一脸阴沉的孟国辅,还有追出来哭天抢地的老夫人。


    “本侯做事不能厚此鄙薄,此前五人都是在街上刑杖,孟然也不会例外,剥裤子,打。”


    孟国辅这下不干了,冲了出来:


    “凌夜寒,你欺人太甚,这是有意折辱我儿。”


    凌夜寒跳着眉瞧着他,浑身上下都跳动着不受理智束缚的疯狂:


    “折辱?换做在战场上孟然就是临阵脱逃,给他十板子已经便宜他了,若不敢当值,就别进禁军,给陛下丢脸,今日这人我打定了,你若不服,去参我啊。”


    “打。”


    张福只觉得这匕首更烫手了。


    直到凌夜寒那边的事儿落下了帷幕,准备回京兆尹府继续看昨日奏报的时候,张福才出现。


    凌夜寒猝然勒马,只怕是萧宸出了什么事儿。


    张福深吸一口气:


    “陛下有旨,靖边侯既然这么爱用匕首抹脖子,朕特赐他十把匕首让他抹个够。”


    身后的小太监立刻端过来的了一个托盘,锦帕掀开,里面赫然是十把匕首,一边还未走开的京兆尹王端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心都蹦到了嗓子眼,这,陛下要赐死靖边侯?还赐十把匕首?


    凌夜寒盯着那十把匕首,晶亮的目光涌动着疯狂的神色,上辈子萧宸就是不要他了,他总是被人不要的那个,但是如果他真抹了脖子,萧宸应该会见他吧?他看向那十把匕首:


    “臣遵旨。”


    话落,他出手如电,立刻抓起一把匕首就向脖子上划去,张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王端吓的叫出声来,邢方立刻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手臂,却还是没经住那力道,匕首划过凌夜寒的脖子,虽然不至于没了命,却也留下了一串的血线,血珠疯狂从伤口中涌出。


    张福简直眼晕,直觉的一瞬间血液都凝到了头顶:


    “侯爷,你就不能认个错吗?”


    凌夜寒低低笑出声来,眼睛通红,里面血丝密布,有一种被逼到极致肆意的疯狂:


    “他要什么我都能给他,他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我什么都听他的,为什么就是不要我!”


    消息传回宫中时,萧宸手中的朱笔一抖,心口一窒:


    “你说什么?”


    “陛下,侯爷他真用匕首抹了脖子。”


    萧宸心口擂鼓一样跳动,震得胸腔作响,耳边嗡鸣阵阵,朱笔上的朱墨滴在奏折上,留下一道如血一般的墨迹,这折子正是凌夜寒清晨着人送进宫的,从前老蟑爬一样的字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张弛有度,磅礴大气挥洒自如的字体,那是独属于上辈子摄政掌权的靖边侯的字迹,不再遮掩。


    “陛下。”


    萧宸手抵在胸口处,脸色煞白:


    “人呢?人怎么样?让他滚进宫来。”


    第43章 顶撞陛下


    凌夜寒脖颈上一道狭长的伤口触目惊心,殷红的血液从皮肉之间缓缓流出,顺着脖颈蜿蜒而下,内里白色的里衣衣领瞬间就被染成了血红色,只是他像是完全没有感觉一样。


    张福脸色现在不比凌夜寒好看多少,他一边叫人传了消息回宫,一边眼睛都不敢错开一下地盯着凌夜寒,就怕这位犟种在他走后继续抹脖子,那可真是还不如现在给他一根白绫让他吊死在这里算了。


    一旁的京兆尹王端早已经看傻在了边上,完全不知道陛下和这位靖边侯到底是怎么了,相比于这直接抹脖子的场面,他现在甚至觉得凌夜寒方才带兵围堵孟国公府都不是什么大事儿了。


    凌夜寒却似乎根本感受不到周遭人的目光,目光飘忽落到了张福的身上,似乎笑了一下:


    “公公圣旨已经传到,回宫复命去吧。”


    张福哪里敢走啊:


    “侯爷这伤口得赶紧包扎一下啊,最近街巷的太医在何处?我陪侯爷去。”


    他现在看着那往出冒的血眼睛都发黑。


    “一点儿小伤,伤不了命。”


    说完他无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抬步一揽缰绳直接跨上了马,张福见他没有拿那十把匕首,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凌夜寒顶着血淋淋的脖子像是游魂一样在街上逛着,不能进宫,也不想回府,这个样子自是也不能进京兆尹,他索性随便走进了一家开着业的酒楼,手拍了两下桌子:


    “小二,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


    店小二出来看到他脖子上的伤口吓的不轻,又见他穿着像是官身,还像是不小的官儿,不敢得罪,麻利地上了酒,陪着小心地开口:


    “客官,小店隔壁就是医馆,您看,要不要小的帮您叫个大夫过来?”


    凌夜寒半句废话也没有,垂着头只有两个字:


    “上酒。”


    “哎,哎,这就上。”


    红布酒塞被拔开,凌夜寒单手提着酒坛,眼睛也不眨地照着脖子的地方浇了下去,烈酒洒在伤口上,就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猛地刺入皮肉,剧烈的疼痛像是车轨碾压而过一般,伤口被激的泛红。


    凌夜寒愣是咬着牙一声都不吭,布满血丝的眼中泛起生理性的水雾,泪水很快盈满了眼眶,他仰起头,提着酒壶将酒灌倒了嘴里,泪水划过眼角没入发髻。


    成保保在听说凌夜寒不光刑杖了几个喝花酒的百户,还带兵围了孟国公府时就坐不住了,急忙从府中出来找人。


    “少爷,你看,那是不是侯爷的黑旋风?”


    成保保看向了那通体如墨缎一样的马,立刻策马过去,一甩缰绳跳下马冲到里面的店中,果然,凌夜寒就在里面,只是这样子


    “寒寒?你脖子怎么了?禁军的人敢对你动手?”


    凌夜寒抬眼,成保保看到他眼里的泪比看到他脖子上的血都还觉得吓人。


    此刻宫内,暗卫单膝跪地将这一早靖边侯在京城中干的大事儿都禀报了一遍:


    “靖边侯先是围了醉仙居,将里面为到京兆尹点卯的五人拉到街上扒了裤子杖十,随后到了孟国公府,最后一位未去点卯的正是孟国公的二少爷,府中称二少爷病了,侯爷带了太医必要亲自见到二少爷,侯府亲卫围了国公府,声称不交出人来就破门,最后孟国公放了侯爷进去,太医诊治二少爷并没有感染时疫,侯爷便命人将那位二少爷拉到了街上,同样剥了裤子杖十。”


    萧宸手撑桌案,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额角突突地跳,下颌线紧绷:


    “真是好样的,一早晨,他真是半刻钟都不浪费。”


    殿内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声,萧宸压了压胀痛的额角,心口堵了一片,他不用想也知道会有多少人上折子参那个犟种,他想起昨日在梦中看到的那个凌夜寒,处理政务熟稔,沉静,完全无法将那梦里的人和现在在宫外作天作地的人联系在一起,真是白活了。


    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宫内的禁军终于找到了凌夜寒,纷纷在殿外下马,在看到里面那人的样子的时候也惊了一跳:


    “侯爷,陛下召您进宫。”


    凌夜寒瞬间抬头,脸上潮红一片,唯有眼底亮了一瞬,他早晨也没吃东西,此刻喝了一肚子的酒,有些上头,撂下了酒坛子站起身,成保保眨了眨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又不敢跟上去。


    凌夜寒衣服都来不及换下去,身上血腥味儿混着酒味儿就迈进了紫宸殿的院子,张福在看到他这一身的时候眼皮就直跳,小声凑到他身边:


    “侯爷这一身面圣可不妥啊,奴才带您到侧殿梳洗一下吧?”


    这话音刚落,还不等凌夜寒应声,里面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便开口:


    “让他进来,朕倒要看看他能荒唐成什么样子。”


    凌夜寒乍然听到那个声音心里终于有了些心虚,只不过都到这里了,也没的路可退,他抬步进了内殿,下意识离桌案后的人远一些直接跪下,恭敬地行了礼:


    “臣凌夜寒给陛下请安。”


    眼前的人脖子上的伤口连包扎都不曾包扎一下,浑身的酒气,衣服湿淋淋的,活像是刚从酒缸中被捞出来,萧宸只抬头瞧了他一眼就压不住胸腔中的一股火:


    “请安?你看朕安吗?”


    凌夜寒垂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牙齿咬着口腔中的软肉,他不知道说什么,更怕一开口就传出破碎的声音。


    这一副垂头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更让萧宸火大,他撑着桌案站起身,推开了张福欲过来扶着他的手:


    “都退下。”


    张福瞧了瞧地上跪着的那位,带着宫人都退了出去,关好了内殿的门,一时之间,殿内只余一坐一站的两人,萧宸缓步走到了凌夜寒的面前:


    “抬起头来。”


    凌夜寒应声抬头,那双通红的眼里都是血丝,就像是被围追堵截到了穷巷中的狼狗,目光再不躲闪退避,就这么明晃晃地迎着萧宸的目光。


    萧宸直接抬手按在了他脖颈的伤口上,半点儿没留情,剧痛从脖颈间传来,凌夜寒愣是咬紧了牙根一声也不吭,他越是这样,萧宸眼底的火气越是蹭蹭地往上窜:


    “凌夜寒,你自己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臣一直都是这样。”


    萧宸听着这话松开手,闭了下眼沉声开口:


    “凌夜寒,你想怎么样,嗯?你在作什么?你今年三岁吗?什么都要顺着你的心意,有半点儿事儿不顺你的心,你就摆出这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给谁看?”


    萧宸气的胸口闷痛,上辈子不回来的是他,重活一世,借着那抬不上桌面的愧疚,带着补偿的心思说对他有别样心思的人还是他,这天下难不成都必须顺着他的心思?他不顺他的意就要死要活的威胁他?


    凌夜寒此刻的脑子因为酒昏胀一片,眼里心里偏执的只有眼前的人,上辈子他不敢说,不敢表明心思,只能顺着他的心意灰溜溜地跑到边关,最后连这人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悔恨半生。


    这辈子他以为一切可以重来,可以重新开始,但是,呵,造化弄人,他不要他,经过了两世,他也还是不愿意要他,他抹了脖子才能勉强见他一面,那股不甘,不愿,愤懑,愤慨一起涌上心头。


    他扬起下巴,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萧宸情绪失控一般地喊出声:


    “给你看,我就是要给你看。”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响彻在殿内,凌夜寒瞬间被打偏了头,萧宸胸口剧烈起伏,情绪的波动引的肚子里的孩子此刻也躁动不安,他手覆住腹部,身子微晃,凌夜寒的目光都清醒了两分,看到那人不对,急着起身扶住他,萧宸抬手便挥开了他的手,退后了两步,手扶着一侧的桌几,坐在一旁的圈椅中。


    “好,好一个给朕看,不是喜欢抹脖子吗?怎么不干脆利落点儿割断了?索性你在这里再抹一次脖子给朕看啊。”


    萧宸抬手抽出墙上的剑丢到了他的眼前,凌夜寒低头,瞧着萧宸的佩剑,他捡起那把剑,眼底无丝毫惧色:


    “朝中科举未曾推行,西蛮虎视眈眈,我现在不能死,等到这一切结束,你与孩子平安,想什么时候要我的命都可以,现在不能抹脖子,换个地方可以吗?手臂?”


    他真就撸起了袖子,举剑落下,被萧宸掷出的茶盏打偏了手腕,那剑重新掉落在了地上,萧宸擅动内力,脸色瞬间煞白,凌夜寒如梦初醒:


    “哥。”


    萧宸斜倚在圈椅中,胸口的刺痛一阵阵发紧:


    “好,好,真是好样的,来人。”


    殿外的内侍和禁军应声而入:


    “靖边侯违逆圣意,拉出去,杖责十杖让他清醒清醒。”


    张福看着地上的剑,摔碎的茶盏,散落一地的茶叶,完全不知道算算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这里面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天子盛怒,任谁也不敢求情,凌夜寒立刻就被禁军拉了出去,萧宸身子缓缓侧倒了下去,张福立刻过来扶住他的身子,惊慌开口:


    “传太医。”


    第44章 你到底想怎么样?


    萧宸感觉到身下有一股热流流出,手立刻护在了腹部上,身上不敢再多动一下,面上难得有两分慌张。


    张福惊慌传太医的声音传出去,凌夜寒像是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一样,被酒侵袭的昏沉的脑子此刻终于被迫清醒了过来,他转头就想要再进去,却被身边的几个禁军合力按住,邢方压着他的肩膀:


    “侯爷,别再闹了。”


    凌夜寒骤然褪去了全部力气,被压在了行刑的凳子上,余光只看到匆匆进去的太医的衣摆。


    萧宸已经被扶到了内殿的榻上,脸色极其难看,额角都是细密的冷汗,下腹一阵一阵的缩紧让他心慌,帷幔被放下,他撩开了衣摆,徐元里立刻看到了那身下的血迹,萧宸抬眼,纵使身上不适,那目光中的压迫感却分毫未损:


    “保住孩子。”


    “是,是,臣定尽力。”


    外面刑杖的声音传来,行刑的是邢方亲自挑选的人,手上是有功夫的,想打成什么样全看上面的意思,虽然都是十杖,可这十杖可以打的皮开肉绽,也可以雷声大雨点小,毕竟眼前这位可是个一品侯,陛下想必也是在气头上才让这位爷挨板子,邢方哪敢真的往实了打?但是陛下的旨意不可违逆,这板子次次都是高高举起,落下的声音也大,但是着到了实处却只是皮外伤,并不会伤筋动骨。


    只是这再是皮外伤也是结结实实的板子,凌夜寒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儿动静,脖颈间的伤口也随着板子的落下而涌出了鲜血,邢方看了之后也头疼,这到底是怎么得罪陛下了?


    殿内,几个太医全都中围在龙榻前,徐元里化开了早就配好以防万一的安胎药让萧宸服下,又立刻施针,开方子。


    萧宸身上出了一层的冷汗,听着外面刑杖的声音,心口那堵着的一口气还未散去,徐元里探着脉:


    “陛下,方才擅动内力引得胎息不稳,有些乱了胎气,此刻万万要平心静气。”


    萧宸闭上眼,不去想那个糟心的东西,手轻轻拂过腹部,微微抿唇。


    过了两刻钟脉象才算是稳定下来,下身的血也止住了,萧宸此刻也已经精疲力尽,浑身上下虚软的提不起半点儿力气,只抬眼看向徐元里,徐元里立刻开口:


    “陛下,血止住了,龙嗣暂时当是无妨的,只是您这几日一定要卧床静养,臣会开一些安胎凝神的药,再辅以艾草保胎,您万不可再急火攻心,安神静气养着才好,若是再出血便有危险了。”


    萧宸缓缓合眼,微微摆了摆手,徐元里立刻躬身站起来退了出去。


    外面的行刑声早就停了下来,凌夜寒浑身可用狼狈来形容,他忍着屁股上的疼就这么一直站在殿门口,和一座雕像似的,邢方看着他也没办法,毕竟方才陛下只说杖十,也没说打完就把侯爷轰出去,但他此刻更不敢把人放进去。


    直到徐元里出来那个雕像才有了动静,凌夜寒立刻拔步上前:


    “徐太医,陛下怎么了?”


    徐元里被凌夜寒的样子吓了一跳,眼前的人脖子上流着血,发髻散乱,一身酒气,这等模样是怎么出现在紫宸殿中的?


    陛下的身体状况徐元里自然不能在这里说:


    “臣不便透露,只是陛下需要安养,侯爷,您这脖子是怎么了?下官帮您包扎一下吧?”


    凌夜寒用手搓了一把脸,摇了摇头,酒气已经散去了不少,方才进宫时心底的怨怼和不甘似乎也随着酒劲儿一并退了下去,他方才在干什么?用要死要活的方式逼萧宸要他吗?还把人给气病了。


    他不敢再贸然进去,只看向一边守着门的张春来,让他准备些梳洗的水和衣服,张春来赶紧应着。


    凌夜寒到了侧殿,被打了板子的地方火辣辣的疼,根本坐不下,没一会儿张福亲自过来,凌夜寒立刻抬头,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张福,控制住要哽咽的声音开口:


    “陛下还好吗?”


    张福叹了口气走了进来:


    “侯爷啊,您到底在和陛下置什么气啊?方才陛下见了红,胸闷闷窒的喘不过气来,你自小就在陛下身边长大,陛下疼你你不是不知道,弄成这样不是存心叫陛下心里难受吗?”


    张福看着他脖颈上的伤口也只陛下多头疼生气,他将手中一瓶上好的金疮药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方才奴才问太医要的上好的金疮药,那刑杖的地方若是侯爷不愿便自己上药,但是那脖颈上的伤口还是叫太医好好瞧一瞧,若是拖的严重了,不是戳陛下的心吗?”


    凌夜寒垂着脑袋,眼圈泛红,张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这才转身出去。


    凌夜寒梳洗沐浴,将方才身上那身连血带酒的衣服给换下去,重新束发,自己上了那金疮药在伤处,冰冰凉凉的倒是舒缓了不少那肿胀的痛感,待穿戴好了衣服,才叫人唤了一个小医侍进来,帮他包扎了脖子上的伤口,那医侍看着这外翻的伤口,也吓得不轻,但又不敢问,只用了最好的伤药为他包扎。


    凌夜寒出来的时候已经浑身清爽,除了那满是血丝的双眼已经瞧不出来方才的狼狈样了,他撩起衣摆直接跪在了紫宸殿的院子里,看向了张福:


    “张公公,劳你和陛下说,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张福瞧着这位侯爷那倔劲儿应该是过去了这才叹了口气进去,其实不用他通传,陛下应当也是听到了。


    “陛下,侯爷梳洗干净了,伤口上了药也包扎好了,此刻跪在殿外请罪,您看让他进来吗?”


    帷幔内半天都没有动静,萧宸知道外面的那个不是知道错了,是见着他病了才肯服了软,从前打天下也好,如今治江山也罢,他从来都是游刃有余,偏偏拿这个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犟种没法子,此刻将人赶出宫去自然容易,但是这事儿总要有个出口,总不能一直啃在这里当两人心中的疙瘩,不知过了多久,帷幔内才有一道疲惫的声线传出:


    “叫他进来,其余人退下吧。”


    “是。”


    凌夜寒见张福出来才抬头。


    “侯爷,陛下叫您进去,陛下此刻受不得刺激,您千万心中有数。”


    凌夜寒立刻点头。


    一进紫宸殿从前那熏香味儿便被艾草的味道取代,乍一进来有些刺鼻,殿内的侍从都退了出去,凌夜寒缓步走到内殿,就见殿内的帷幔放了下来,隐约能透出里面躺卧的人影,他走到离龙榻两步的地方跪了下来:


    “哥,今日是我混账,我不知好歹,惹你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萧宸缓缓睁眼,透过半纱的帷幔看着外面跪着的人,一股无力感升腾而起,微微张口却不知道话从何处说起,反而一阵呛咳传了出来,竟有些止不住,凌夜寒想起他方才见红,立刻站起身撩开帷幔,就见人咳的散落下来的发丝都簌簌颤着:


    “我,我去叫太医。”


    “站住。”


    萧宸叫住了人,勉强压下了咳意,抬眼与凌夜寒四目相对,这双眼此刻又红又肿,里面满是血丝,便是从前打仗熬的最厉害的时候他也没见过凌夜寒这样,他撑着身子坐起来些:


    “你次次都是这般认错,凌夜寒,两世为人,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一件事不如意就用生死威胁,今日之事也不只是认个错能了结的,你和朕说,你到底想要如何?”


    萧宸面色苍白憔悴,这些日子连着怀孕的不适加上这一场时疫,已经耗去他太多的精力,上辈子的事儿夹着如今两人的关系更让他心力交瘁,他甚至没力气再生凌夜寒的气,那辈子都过去了,死都死过一次,再抓着从前不放,似乎也太不洒脱了。


    凌夜寒听出了萧宸话中的疲惫,这样的疲惫倦怠比任何打骂都要让他心中不安,那种离这个人越来越远的感觉让他惶恐不安,语无伦次地开口:


    “哥,上辈子,这辈子,我都只是想一直陪在你身边,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你才会要我”


    话中的哽咽到底是没有忍住,萧宸听了这话却气笑了:


    “陪在朕身边?你跑到永州,一待就是五年,三道圣旨都召不回你,最后若不是朕病重,你怕是还不肯回京吧?这就是你说的想要一直陪在朕的身边?”


    凌夜寒吸了一下鼻子,上辈子永州的黄沙,血染的战场,与西蛮在血水里打滚的一幕一幕涌上心头,被赶出京城的委屈,不敢回京的怯懦都像是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心,他抹了一把脸,声音沙哑自嘲:


    “我知道你不愿意见到我,让我自己寻个去处,我选择了永州,接到那三封圣旨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因为哪怕到了那个时候你还是不想我死在战场,但是我也不会别的了,只会打仗,只有在永州打退西蛮守着边疆,我才觉得我对你还有点儿用处。”


    第45章 晕在陛下怀里


    凌夜寒肩膀微微塌下来,像是周身的力气卸尽,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加上今早的酒方才的惊吓,让他的情绪已经到了一个边缘,从前的一幕一幕像是一副看不到尽头的画卷一样在他面前展开,残红落日挂在黄沙的尽头,而黄沙之上是倒伏了一片的尸体,天地间都被染上了红色,让人分不清地上的血红是洒下的夕阳还是倒下将士的血。


    狂风卷着细碎的沙粒在空中肆虐飞舞,发出阵阵悲鸣,与擂鼓的声响,将士和马匹的嘶鸣一起充斥着他的耳朵,凌夜寒有些恍惚,他觉得此刻眼前萧宸的身影都在若隐若现,一时之间他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在紫宸殿还是永州的战场,他是真的在与萧宸诉说着他憋在心中半辈子的话还是这只是某一次战事结束后他重伤生出的幻想。


    他忍不住微微伸出了手,拨开了那若隐若现如纱雾一般的帷幔,指尖想要触及眼前那个刻在心底的人,但是临到那人的衣角,他却顿住了动作,一滴眼泪终于冲破了眼眶的禁锢落了下来,在脸颊上划下了一道泪痕,滴落在了衣角上,他眼底划过一抹胆怯,如果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那就把所有的话都说完吧。


    “你以前说过,有一天得到了天下定叫边疆百姓不再如前朝一般受外族屠戮,所以我想让西北的百姓不再日日活在西蛮铁蹄的凌虐之下,所以,西蛮来一次我就打一次,我最喜欢的就是打了胜仗给你写战报的时候,因为那是为数不多可以光明正大给你上折子的机会,而且可以收到你亲笔写的批复。”


    说到这里的时候凌夜寒轻轻笑了一下,泪水混着笑意一滴一滴落下,他微微仰了一下头:


    “我打下了祁支山,打下了月牙山,大周的国土扩展到了从前西蛮肆虐的地方,永州的土地比几个相邻州府加起来都要大,我知道那个时候朝中有很多人参我,甚至有人觉得我有不臣之心,我那会儿甚至盼着京中传来圣旨,猜忌也好,忌惮也罢,只要你下旨我就乖乖回京城,但是没有这样的圣旨,京城只传来了一道封我为永州刺史的旨意。


    我甚至都说不清是该高兴还是难过,都说帝心如渊,前一刻恩深情重,后一刻便是猜忌凝疑,而我却没有被收缴兵权,没有明升暗压,就这样成为了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个封疆大吏,成了永州的土皇帝,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甚至经常自我安慰地觉得你应该是信我的,信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所以你宁愿给我这样大的权力都不愿意再见我。”


    凌夜寒脸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后的原因有些反常的嫣红,他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绪里,就像是上一世无数次在紫宸殿的侧殿中酒后喃喃自语一样,对着眼前的人语无伦次地说着前一世的所有。


    萧宸听着从他嘴里道出的一切目光从最开始的气结到惊异,他的目光渐渐深了,深邃的眼底各种情绪交织,上辈子他们两人纠缠了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凌夜寒是不愿面对他,宁愿自请去边关也不肯留在他身边的。


    他看着眼前的人声泪俱下,他胸口也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发出声都觉得费力干涩,他想要开口问问,他口口声声说他不愿见他,让他自己寻个去处到底是从何人口中听说,却在开口的当下被骤然扑过来的人一把拥入怀中。


    凌夜寒的身上很烫,甚至比他身上还烫,滚烫的手掌搂在了他的腰间,脖颈间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他一只手推了一下他的胸膛,一只手护住了腹部,凌夜寒似乎还有些这理智知道避过他的腹部,只是一条腿跪在榻上,将身子依偎在他身边,他似乎感觉到有一股热流流过他的脖颈,随即而来的便是那个身子微微的抽动感,凌夜寒就这样趴在他肩膀上哭了,萧宸顿时顿住了所有的动作,下一刻他听到了一个哽咽的声音:


    “别走,你别走好吗?”


    那股酸涩融入血液顿时遍布全身,萧宸闭上眼,抬手环住了身上的人,深深叹了口气,过往种种,似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伸出手,顺了两下那人的脊背,却感觉到环着他的力道渐渐小了下去,身上的人也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身上,他立刻侧头去看,就见凌夜寒无声无息地趴在了他的肩上,他有些心慌,立刻抬手拍了拍他的脸颊:


    “凌夜寒。”


    “凌夜寒?”


    “来人,传太医。”


    一直侯在外面的值守太医以为是陛下身子不舒服,立刻鱼贯而入,却见靖边侯竟然就这样趴在陛下的身上?


    “过来看看他。”


    张福也被这情形吓了一跳,连忙带着几个宫人过来扶住那没有意识一般趴在陛下身上的人,只是这寝宫内殿唯有一张龙床,如今这情形他也不敢将凌夜寒放在龙床上,刚要和宫人将人安置到窗边的软榻上,就听陛下开口:


    “放到榻上来。”


    萧宸撑着身子向里侧挪了挪,空出了榻边的位置,凌夜寒被安置到榻上,萧宸低头看他,这才发觉他脸色红的不正常,嘴唇有些干裂,他抬手贴在了他的额头上,滚烫一片,想起这些日子他对着他又在宫外处理时疫的事儿,虽然有用太医开的药,但是难保那药有没有效用。


    徐元里把了脉,又重新查看了凌夜寒脖颈上的伤口,这才发觉刚才处理完不久的狭长刀口此刻外翻,周遭红肿一片,萧宸也瞧出了那伤口不对:


    “这伤口怎么回事儿?不是已经上过药了吗?”


    徐元里拱手开口:


    “回陛下,从脉象上看,侯爷气焦血燥却又有血气虚耗之症,应是连日来休息不好,又情绪波动太大所致,加之伤口发溃,方才,方才又收了刑杖饮了酒,这才起了高烧,如今昏睡应当只是身体太累不堪思虑重负所致,臣开些药,喂侯爷喝下,多睡些时候,待醒来应该会好一些。”


    萧宸想起昨日一晚凌夜寒在他的房顶坐了一宿,恐怕前几日他也没轻了折腾,此刻人睡着眼底都是一片乌青:


    “他刑杖的伤你给瞧过没有?”


    徐元里只觉得陛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钉子一般:


    “侯爷不曾唤臣,臣没有为侯爷看过。”


    徐元里也觉得心里苦,这刑杖是陛下让打的,靖边侯不开口,陛下也不张口,他哪敢直接去看伤啊。


    还是张福上前一步出声:


    “陛下,奴才方才给侯爷送了金疮药去,也不知道侯爷自己用了没有?”


    萧宸垂眸看着那脸烧的像是着火了一样的人:


    “把他翻过来,去拿药。”


    张福立刻和两个宫人把凌夜寒翻了过来,萧宸撑着身子起来,有些气喘,张福在他的身后垫了迎枕,萧宸缓了缓头晕,亲自抬手扒了凌夜寒的裤子,就见屁股上红肿一片,不过看着样子只是皮肉伤,邢方还是有分寸的,估计方才凌夜寒自己也只是草草擦了点儿药膏,他伸手:


    “把药给朕。”


    徐元里连忙找出了上好的金疮药递了过去,萧宸接过了药瓶和玉制的勺子,挖了药膏出来,涂在了红肿的地方,上等的金疮药涂在屁股上冰冰凉凉的,昏睡着的凌夜寒舒服地趴着哼哼了两声,屁股也跟着动了动,整个殿内的人瞧着这一幕都不敢言语,更不敢去看陛下的脸色。


    萧宸被他这模样气笑了,忍着才没有直接一巴掌给他的屁股再来一下,这药膏涂了多久,那个不省心的就哼哼了多久。


    就在萧宸想直接给他翻过来的时候,徐元里及时出声:


    “陛下,最好让药膏干一干再给侯爷穿上裤子。”


    萧宸又放下了直接要给他提上裤子的手。


    帷幔内,一身明黄寝衣的帝王斜靠在里侧的迎枕上,而床的外侧趴着一个光着屁股的靖边侯,好在这会儿这侯爷不哼唧了。


    萧宸闭眸靠着,手轻轻覆在肚子上,这会儿心绪起伏的又哪只凌夜寒一人?张福瞧着他的神色疲倦,奉了药茶进来:


    “陛下,您方才才服了药,还是躺下歇歇吧。”


    萧宸抬手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目光扫到了凌夜寒侧颈已经被重新包扎过的伤口,叹了口气,张福也不知两人到底闹了什么别扭,但是此刻瞧着陛下的神色已经有些和软,这才开口:


    “陛下,有句话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宸抬眼:


    “你何时也与朕打起这种哑谜了?”


    张福躬身笑了一下,接着出声:


    “奴才去传旨的时候,侯爷看着那匕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出手极快,没有犹豫,这奴才也想着这陛下一贯疼惜侯爷,便没忍住让侯爷与陛下认个错,何苦这样自伤?只是那会儿侯爷红着眼眶,似乎委屈的不行,只说了一句他要什么我都能给他,我什么都听他的,为什么就是不要我’,听了这句话奴才便觉得侯爷其实有些小孩儿心性,他最在意的就是陛下,最怕的就是陛下不要他了,或许是因为前几日陛下收了侯爷的令牌,侯爷觉得是您真的不要他了。“


    萧宸被这句话钉在原地,神色有些怔仲,他恍惚间想起凌夜寒似乎很多次说过别不要他这种话,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才八岁的小凌夜寒,小小的一个,倔强的紧,只有在一次生病的时候抱着他说为什么被送人的是他,也只有那一次,后来脆弱的小孩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军营中日益肆意潇洒的小将军,那样孩童的言语也再也没有过了。


    一股酸楚一瞬间便侵袭了四肢百骸,叫萧宸呼吸的时候都有些泛着酸涩,他垂下眼眸,看着那个趴在床上脸睡的红扑扑的人,没忍住抬起手,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那通红的脸颊,眼底一次柔软闪过,所以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但凌夜寒其实一直都很怕被丢下,被抛弃,上辈子他不知他是如何会错了意,但大概是真的以为他不要他了。


    那些心里话若非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这人怕是也不会对他说分毫,方才凌夜寒的每句话都像是揪着他的心一般,便是那等情景他都不曾当面问他一句,就那样一个人在永州吃了五年的沙子,半晌萧宸叹出一口气,微微闭眼,不知是与张福说,还是自言自语:


    “朕是怎么养出这样的傻子的?”


    第46章 那是你的口谕吗?(真相开始)


    张福瞧着在陛下龙榻上睡的正香的人难得多了一句嘴:


    “陛下,您身子经不得半点儿磕碰,侯爷睡觉可老实?不然奴才送侯爷去偏殿睡吧?”


    萧宸想起之前凌夜寒那睡觉的姿势犹豫了片刻,不过方才张福的话让他心里酸涩难耐,再看着那趴着也睡的脸色红扑扑的人便有些心软,摆了摆手:


    “不必折腾了。”


    他又瞧了瞧那人晾着的红肿屁股,有些心疼有些好笑,抬手把他的亵裤扯了上去,抬眼扫了一眼张福:


    “把他翻过来吧。”


    张福和两个内殿伺候的侍从这才小心地把这位刚刚挨了打的侯爷翻过来,一边翻一边开口交代:


    “侧着,太医交代侯爷今晚不能压着伤处。”


    张福将睡着的人面向里面的陛下安置好,这才微微躬身告退,从帷幔出侧身出来,剪了烛火,拉好帷幔,内殿顿时昏暗下来,萧宸此刻也是疲乏已极,看着那张面向自己的脸时,没忍住抬手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这才撑着身子躺到了里侧,耳边是身侧之人安稳的呼吸声,他合上眼,明明身子累极,却是半点儿睡意也无。


    一闭上眼,凌夜寒方才红着眼眶的话一遍一遍在他脑子里徘徊,上辈子他一个人生下麟儿,一个人撑着整座朝堂,累的时候,疼的时候不是没想过那远在永州的人,也不是没有怨过,直到最后才召他回京也不是没有存着刻意让他抱憾半生的心思,虽然最后他舍不得,但命运总是造化弄人,临终他终是没见到这人,凌夜寒大概也确实悔恨了半生。


    一别两世,回见故人,原以为是个良心都被狗吃了的白眼狼,今日却发觉不过是个胆怯,懦弱一生都怕被丢掉的小狼崽,这个结果哪怕是见惯波云诡谲的萧宸都觉得荒唐,戏谑,纠缠半生,抱憾而终,情何以堪?


    纷杂思绪翻涌,最终也抵不过身子的疲惫,萧宸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时睡过去的,只是觉得身子越发的热,像是有个火炉不断的往他的怀里钻,他向后躲着那个火炉,但是那火炉像是长了脚一般,一路跟着他往他身上贴,终于他烦躁地使劲儿想着把那火炉丢出去,手一推。


    “唔”


    这声呢喃让萧宸清醒了过来,借着帷幔外那零星的烛火,他这才看清,刚才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的火炉是凌夜寒的脑袋,而他一路被他顶着向后退,后背已经抵在了里侧的墙上,而身边这鸠占鹊巢的人以一个熟虾的姿势横着蜷缩在龙床上,脚在那头,头在他怀里,哦,刚刚给推出去了。


    凌夜寒身上的烧还是没有完全退下去,本能地寻找凉快些的地方,脑袋还在往萧宸的颈窝里扎,整个人哼唧着蹭过来,萧宸抬手护住了肚子,手抵着这还在往他身边蹭的人,他此刻碍着孩子不敢用力,根本抵不住这睡着了也一身牛劲的憨货。


    两个人在床上较了半天的劲,最后凌夜寒以一个小腹贴着萧宸的肚子,手像是护着宝贝一样搂着萧宸的腰,脑袋扎在那人颈窝里的姿势安静了下来。


    萧宸的眼睛闭上又睁开,睁开又闭上,他记得刚捡凌夜寒那一年他就喜欢一个人蜷缩着抱着被子背靠墙角睡觉,这遥远的记忆让他生生将刚才要叫人把这人拎出去的念头给压下去了。


    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棂洒在内殿中,穿过明黄色细纱帷幔时被散射出一股朦胧的柔光。


    凌夜寒的烧退了下去,周身出了一层的汗,他睁开眼的那一刻有些恍惚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随后便发觉自己好像抱着一个人,他蹭的一下抬了一下头,眼前的容颜却让他呼吸一窒,萧宸侧头躺在他的身边,墨发铺散在枕畔,狭长的双眸合着,浓密的睫毛像是鸦羽一样覆在眼下,柔和的光洒在他的面上,沉得平日里凌厉的面容也柔和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混乱的脑子开始转动,他抹了脖子,喝了酒,在紫宸殿中顶撞了萧宸,被打了板子,随后,他,他声泪俱下地和这人哭诉,昨日的记忆像是洪水一样一股脑涌入脑子,冲的凌夜寒此刻从头凉到了尾,他到底干了什么?只是一天,只是一天而已啊,他希望这是一个梦,他在做梦,但是屁股上依旧火辣肿胀的痛感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就是有本事在一天内干了这么多造孽的事儿。


    他使劲儿去想昨晚他那丢人样之后萧宸说了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而且他是怎么出现在龙床上的?


    忽然身侧那人的睫毛微颤,呼吸变了节奏,就在凌夜寒想着要不继续装睡的时候,那人睁开了眼睛,他就这样睁着一双肿着的双眼对上了那人的目光。


    凌夜寒张了张嘴所有话都卡在了嗓子眼里,失了言语,萧宸见到这双终于清醒过来的双眼,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声音里带着初醒的沙哑慵懒:


    “醒了就到那边去。”


    凌夜寒这才看到他们的位置,他竟然快把萧宸挤到墙上去了,一个打挺就坐了起来,顾不得屁股上的刺痛,赶紧爬起来查看萧宸的状况:


    “我,我睡觉没规矩,有没有伤着你和孩子?”


    萧宸昨天前半夜失眠,后半夜被凌夜寒挤,实在是没睡好,此刻眼睛酸涩,周身乏力,根本不愿睁眼,也不愿身边有动静,皱着眉拍了一下床铺,凌夜寒立刻噤声,不敢闹出大的动静,又舍不得起来,他又安静地躺了回去,他睁眼就能瞧见萧宸平静的睡颜,他现在甚至觉得他此刻能出现在萧宸的床上比西蛮首领不战而屈人对着他连磕十八个响头都要不真实。


    萧宸一个时辰之后才算是睡醒了,睁眼就看到了那瞪着一对牛眼看着他的人,那目光中心虚,后悔,依恋交织,他叹了口气,想撑着身子坐起来些,腰间撕扯一样的痛意传来,他缓缓闭眼忍了下去,再睁眼时自然地冲凌夜寒的方向抬了一下手。


    凌夜寒眨了眨眼,立刻凑过去,一只手挽住了他的手臂,一只手托在了他的腰间,动作极为轻缓地带着人坐起来,隔着寝衣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人身上的温度,还有那轻轻抵在他身上圆拢的肚腹,呼吸都控制不住地加重,他忍住所有的情绪将人妥帖地安顿在软枕上,手试探地悄悄揉了一下这人僵硬的腰间。


    萧宸感受到了他的小动作,睁眼,抬手,用手背贴了一下他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已经下去了:


    “清醒了?”


    昨天炸着一身毛刺的人,今天乖顺了,凌夜寒看着这人倦意难掩的眉眼再不敢亮刺,点了下脑袋:


    “嗯。”


    “昨日的事儿还记得吗?”


    凌夜寒指甲掐在掌心,又点了下头,仿佛认命似的:


    “嗯。”


    说都说了,世上没后悔药卖去,左右萧宸想想要如何处置他都认。


    萧宸定了神看向他:


    “你昨日口口声声说知道朕不愿意见你,让你自己寻个去处,这等言语到底是从何人那里听来的?”


    他昨夜细想,凌夜寒上辈子的种种所为都是因为认定了他不要他了,虽然这人的脑子确实是傻的透了气,但也不至于单凭自己想象就困在永州五年,所有的原由怕是就在这句话上。


    这话问的凌夜寒愣了一下,随后他立刻听出了萧宸话中不对的地方,他仔细回忆那日的情形喃喃出声:


    “那日我醒来你就不在房内了,随后,徐靖进来说陛下口谕,待我醒来自己寻个去处,不必再进宫了。”


    萧宸眯眼,徐靖,如今靖边侯府的管家,曾几次在战场上救过凌夜寒的命,竟然是他。


    凌夜寒再没有发觉事有蹊跷就是傻子了,虽然时隔多年,但是那天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徐靖与说这句话时的神情都似乎还在眼前,他骤然抬头,一瞬便对上了萧宸沉静的双眼,一个不可置信的隐秘期盼瞬间涌上心头,难道?经隔两世他才有勇气真的当着萧宸的面问出这一句:


    “这,是你的口谕吗?”


    凌夜寒的呼吸急促,胸腔内跳动的脏器犹如擂鼓一样敲击着肋骨,双手不自觉攥成了拳,指尖都开始泛白。


    “你说呢?”


    凌夜寒此刻喉咙发紧,紧张的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错了,如果从这里就错了,那后面他做了什么?


    萧宸沉声开口:


    “在你心里朕就是一个遇事不敢面对,只会将人远远打发了了事儿的人?”


    凌夜寒脑子像是被炸开了一样,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地荒唐的一日,他天醒来他就知道他完了,徐靖的话他根本分毫怀疑都没有的就信了,与其说他认为萧宸是个遇事不敢面对的人,不如说他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萧宸,周身的力气像是瞬间被抽空一样,凌夜寒第一次觉得上辈子几十年他活的像是个笑话。


    第47章 扑到身上吻


    萧宸看着眼前人垂着脑袋,肩膀都塌下去的样子和昨天那在宫里宫外作天作地的人简直判若两人,想起昨天他顶撞的话还觉得堵心,忍不住厉声道:


    “抬起头来,昨天不是很能耐吗?拿刀抹脖子给朕看,今日这一副委屈相也是给朕看的?”


    凌夜寒爬起来,就这么跪在了榻上:


    “我知道错了,不该用要死要活的模样来威胁你。”


    酒醒了,脑子里那些满腹的委屈也消散了,他才知道他昨天干的事儿多荒唐,萧宸竟然只打了他十板子。


    萧宸盯着他,却没有再搭茬方才的话,而是一转话头开口:


    “上辈子徐靖的一句话就让你信了是朕不想见你,利落地出了京城远赴永州,你就没想过亲自来问朕?”


    凌夜寒面上闪过一丝自嘲,对于当年的懦弱也不加掩饰,他用手搓了搓脸:


    “因为我害怕,我怕我进了宫,当面见了你,会连不想见的情分都没有了,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你,更怕在你眼里看到厌恶。”


    萧宸冷笑了一声:


    “徐靖只是你府上的管家,连朕身边的近侍都不是,你利落的出京不是因为你信了他的话,而是他的话正好说到了你的心里,即便他不说,你还会留在京城吗?”


    凌夜寒身子紧绷,没错,他上辈子醒来第一件事儿便是想逃,想走,徐靖的话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合理的借口。


    萧宸的目光凌厉:


    “你昨日敢抹脖子就是为了想要朕主动召你入宫,你说你抹脖子就是要给朕看,你知道抹脖子对朕有用,你从来都知道在朕这里你终究与旁人不同,这辈子你知道,上辈子你一样知道,你逃避,躲出京城的时候名为奉旨,难道心里半分赌的心思也没有?你想要的是朕主动召你回京,凌夜寒,这辈子你用死来威胁朕,上辈子你想用离京威胁朕。”


    萧宸的话像是一簇夹着火光的利箭,瞬间穿透了凌夜寒心底藏的最深,最无法示人的角落,那个角落阴暗的连凌夜寒自己都不愿意去看一眼,此刻就像是一块儿盖在自己身上的遮羞布骤然被人用大力揭开一样,浑身都像是赤裸地暴露在那人面前,他不敢抬眼,不敢与那双几乎可以洞察一切的眼睛对视,脸色涨得通红,从耳根一路红到了脖颈,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不堪,甚至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确实这么想过。


    那天早晨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走,甚至幻想过,只要他主动走了,或许他萧宸就会想起他的好,会主动召他回京,徐靖的话之所以让他深信不疑,不光是给了他离开的借口,更是彻底打碎了他的幻想,让他知道不用他主动走,萧宸也不再想见他了。


    凌夜寒手紧紧绞着身边的被子,就在他难堪的又想要跑的时候,发顶忽然覆上了一只手,温热的掌心贴着他的头,就那样轻轻地揉了一下,明明是很轻的力道,凌夜寒却开始想哭,头顶一个有些无奈的声音响起:


    “小傻子似的,反反复复,就是想要证明朕是在乎你的。”


    萧宸昨晚刚知道一切的时候也气过,气凌夜寒逃避,气他胆怯,气他就这么轻易被骗,但是夜里张福那句话却又点醒了他,凌夜寒其实从未从小时候被家人抛弃的事儿中走出来,只是他大了,学会了掩饰,学会了隐藏,再那之后他最在乎的人就是自己,所以他开始害怕被自己抛弃。


    啪嗒,一滴泪落在了明黄色的寝被上,凌夜寒的肩膀微颤。


    萧宸瞧着眼前的人,就像是一只小狗,犯了错,怕被丢掉,就先一步自己离开,一边跑走,一边又期待被找回来,瞧着瞧着心就软了,似乎上辈子凌夜寒做的蠢事儿也就那么烟消云散了,又能怎么计较呢?他叹了一口气,又揉了一下他的头发:


    “一世已逝,从前的事儿便算过去了。”


    凌夜寒再也忍不住,过去抱住了眼前的人,动作间还记得小心避开他的肚子,他知道萧宸对他是用了多大的宽容,他不再想控制理智,几乎是本能地抱着他,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


    “哥,现在信我好吗?我不是愧疚,不是补偿,就是好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你,我想留在你身边,想一直陪着你。”


    身上的重量沉甸甸的,脖子上濡湿一片,萧宸也不知道这是凌夜寒的眼泪还是鼻涕,他有些嫌弃地微微向一旁挪动了一下,只这一下怀里的人就像是身子都僵了一下似的,又吸了一下鼻子:


    “要是把鼻涕弄到朕身上,就再打十板子。”


    凌夜寒立刻用自己的衣袖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就又要贴过去,萧宸看着那衣袖像是见了鬼,扯着他的衣领就把人丢了出去,却不想,凌夜寒三两下就脱掉了身上的寝衣,和粘人的癞皮狗似的又黏糊上来,而这次的癞皮狗不光赖皮还十分大胆,他搂住了萧宸粗壮了不少的腰腹,闭眼亲在了那人的唇角上,动作青涩,甚至鼻尖都撞到了他的鼻子上,却又像是馋肉的小狗,磨着也不肯放开。


    萧宸缓缓闭眼,唇瓣相贴处泛起灼热的热意,凌夜寒的睫毛划过他的脸颊,这个青涩的吻反而让他有些难以自持,让他不自觉地微微探身相倾加深了这个吻,凌夜寒手在他的身上缓缓游走,最后扶在了他的腰上,层层灼热的浪潮一层叠着一层地袭来,又犹如涟漪一般在两人身内漾开。


    凌夜寒的手不知什么滑进了那人的衣襟,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人腰后狰狞的伤疤,萧宸面色绯红,呼吸急促,凌夜寒搂着他微微躺下,墨发铺散在明黄色的寝褥上,他爬在了他身边,脑袋扎在他的颈窝中,用嘴唇轻轻舔舐了一下那人的耳廓。


    “嗯”


    猝然的动作引得萧宸微颤,凌夜寒忽然笑了:


    “哥,你这里怕痒。”


    萧宸有些面上挂不住,抬手就要推开这狗皮膏药,但是膏药一贯是贴上去容易,撕下来难,凌夜寒这暗搓搓想了两辈子的膏药更是难缠中的难缠,他用腿缠在了那人的双腿上,一只手护着他的肚子一只手搂着他的腰,脑袋凑过去,顾及萧宸身子他不再敢作乱,而是静静地埋首在他的颈窝,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昏睡了一夜,昨天那眼底布满的红血丝已经尽数消退,因着方才掉过眼泪显得此刻的眼睛越发水汪汪。


    此刻他就瞪着这么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怀里的人,睫毛都像是要蒲扇到萧宸的脸上,他第一次看到萧宸面颊泛红,闭眼喘息的模样,这情动的样子让他就像是有无数的小蚂蚁在心尖上爬一样,大着胆子问出了一句颇有些厚颜无耻的话:


    “哥,你喜欢吗?”


    萧宸微微睁眼,眼底被情.欲沾染的雾色还未完全褪尽,但扬眉时那股上位者的矜贵却无损分毫:


    “靖边侯就这么点儿伺候的本事,就要叫朕喜欢?”


    被这双凤眸轻瞥,凌夜寒信以为真地还真有点儿心虚,他确实不太熟练,也不知道这么亲萧宸会不会舒服,以后他少不得要让萧宸舒服,还是得多学两招才行,但是毕竟他也是掌权十年的人,丢人不丢面,心里虚,脸上分毫不显,死鸭子嘴硬地犟道:


    “你刚才都嗯了。”


    “啊。”


    凌夜寒被萧宸一脚踹到了床边。


    一盏茶后,萧宸才唤了门外的内侍进来伺候梳洗,张福瞧着这皱的不成样子的床铺还有陛下那凌乱的衣襟只当是什么都没看见,面色如常地与内侍一同伺候陛下起身,凌夜寒则是捂着肚子自己下了床榻,从前他都是自己滚去偏殿梳洗,今天忽然就不是那么想去了,最多就是再挨一脚呗,他揉揉肚子,也没有那么疼。


    凌夜寒最后还是在萧宸沐浴时被禁军拉了出去。


    萧宸甚少有起晚的时候,今日紫宸殿额早膳罕见地到了半上午才摆上来,凌夜寒收拾干净了自己凑到了萧宸身边坐下,太开心以至于忘乎所以,一屁股下去坐的结实,才上过药的屁股一股火辣刺痛传来,萧宸今日少见地换了一件朱樱色秀金纹的广袖常服,腰间并未用玉带,也并未束冠,长发仅用一枚墨玉簪束起,修长的手指正执着茶盏,侧头瞥见他的动作不由唇角微勾:


    “活该。”


    还是张福有眼力见,立刻命宫人拿来了一个厚实的软垫给凌夜寒垫在身下。


    早膳后,太医进来请脉,萧宸这两日要卧床静养,便靠在了软榻上,待徐元里看好了诊他才施施然开口:


    “去给靖边侯也瞧瞧,作了这些日子也该好好调调,用药上不必收敛,咱们靖边侯能吃苦。”


    凌夜寒


    徐元里立刻会意,看来灵芝是要多加一些了。


    把完了脉,萧宸遣了殿内的内侍出去,这才看向凌夜寒:


    “你府中的事儿是你自己料理还是朕为你料理?”


    凌夜寒想起了徐靖,他的心绪有些复杂,徐靖是他最开始的四名亲卫之一,那四名亲卫其余三人都死了,只剩下徐靖,在战场上徐靖救过他几次,那条手臂也是为了救他废的,也因此后来他想要离开军营回老家的时候他将人留在了府里做了管家,即便到了如今他都不明白徐靖为何要骗他,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萧宸最是知道凌夜寒的性子,最是吃软不吃硬,和他硬碰硬没有好结果,但若是有恩于他,哪怕是小恩,他也会记在心里一辈子,何况徐靖对他有救命之恩,还为他废了一条手臂,他看出了凌夜寒的为难,当下开口:


    “朕会着人将徐靖带入宫亲自发落,此事你不用管了。”


    凌夜寒骤然抬头,要说刚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他对徐靖不怨不恨是不可能的,若非是他,他上一世未必会与萧宸是那般结局,萧宸含恨而终,他悔恨半生,但今日想来,他自己又何尝没问题,他扯了一下萧宸的衣角:


    “上辈子确是因为他从中作梗,但是我也一样不无辜,哥,留他一命,就当是还了他当年战场救我的情谊。”


    徐靖是那个打了结的人,但是一辈子都不愿意解开这个结的人是他,凌夜寒无法心安理得地将上辈子的一切都推到徐靖的身上。


    萧宸点了头,算是应了。


    “和朕说说上一世的事儿吧,你是怎么死的?”


    第48章 你想不想麟儿从小就知道你的身份?


    他怎么死的?


    凌夜寒骤然想起,麟儿登基三年那次与西蛮的战役,他是在那场战役中受的重伤,后来也是那次的伤复发死的,他要是和萧宸说实话,来日西蛮来犯他怕是绝不会让自己上战场,话到嘴边改了口:


    “病死的。”


    萧宸侧头:


    “病死的?”


    凌夜寒点头,半真半假地出声:


    “嗯,就是一场风寒,太医开药也不管用,拖了许久越来越严重,后面还咳血就死了。”


    反正那会儿他确实也得了风寒,也不算完全骗这人。


    “你多大岁数死的?”


    此刻萧宸的心神放松了下来,那几日堵着的心口也算是舒坦了些,到底忍不住对上辈子他死后的事儿有些好奇,他盯着眼前的人,凌夜寒这身体应该能活到挺大岁数吧?只是他有些无法将一个一场风寒就死了的老头和眼前这重活一世成了个泪包子的憨货联系在一起。


    这句多大岁数让凌夜寒的嘴角微抽,他莫名地觉得他们的对话有些怪异,多亏这殿中没有其他人,不然怕是以为大白天的撞见鬼了。


    “也没多大,你走后的第十一年,麟儿十四岁的时候。”


    萧宸怔愣了一下,他走的那年凌夜寒也就二十六岁,十一年后,才三十七岁,麟儿才十四岁,一股说不出的揪心感涌上心头:


    “那些年你过得很不好吗?”


    凌夜寒过往二十多年从未觉得自己如这两个月一般是个眼皮浅爱掉眼泪的人,上一世他位极人臣,即便身边还有为他担心的人,也再没有人会问他是不是过得很不好了,如今对着萧宸那股委屈连他自己想忍都忍不下去,他也觉得这样有些丢人,微微偏过头去,萧宸挑眉:


    “又要哭?”


    “我没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吧,就是每天都很想你,也每天都很后悔,起初的那几年夜里睡不着,我就去守着麟儿,他越长与你越像,后来,后来渐渐就习惯了。”


    那一段时光漫长的像是永不会天明的黑夜,一日复一日,让他甚至忘记了时光的流转,但是此刻,看着就近在他眼前的萧宸,凌夜寒却忽然觉得那段日子已经恍若隔世了。


    萧宸想起了那天晚上做的梦:


    “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住在景福宫的侧殿?”


    “你怎么知道?”


    萧宸侧过头,瞧着眼前这眼眶又红彤彤的人也开始觉得有趣,他抬手戳了一下他有点儿发红的鼻尖:


    “你小时候像是个倔强的驴崽子,现在怎么成了泪包子?”


    凌夜寒面上有些挂不住,但是时隔两世,脸面这种东西要不要的也没什么要紧的,他这次非但没有转过身,反而冲萧宸身边贴了上去,真就是一副泪包子的窝囊样,最后还是找了个借口:


    “造化弄人。”


    萧宸这次倒是没推开他,脑海里闪着景福宫侧殿那个孤寂的身影,他揉了一下他的脑袋,到底叹了口气:


    “朕以为你能陪麟儿好多年,至少能看到他及冠的。”


    上辈子凌夜寒于他有不舍,有不甘有遗憾,但是最让他牵肠挂肚的还是只有三岁的孩子,他知道凌夜寒一定会对麟儿好,死前唯一的慰藉大概就是这世上还有一个和麟儿骨肉相连的人陪着他。


    凌夜寒想起了他临终前守在他榻边的孩子,还有最后他说的那两句话,他微微垂下目光落在萧宸圆拢的腹部上,极为小心地轻轻用手触摸了一下他的肚子,闭上眼,仿佛眼前还是上辈子他面前那个是十几岁的孩子:


    “麟儿很聪明,他知道了我是谁,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在最后的时候他告诉我这些年我陪着他他很开心,这一句话,让我觉得我似乎也没有遗憾了。”


    其实上辈子最后到死的时候他没有恐惧,甚至有一丝解脱,唯一对世间的眷恋就是萧麟了,这句话像是为他的残破的一生画上了还算圆满的结局。


    萧宸心被触的一阵缩紧,上一世他其实没有想过让麟儿与凌夜寒相认,所以最后,他也只是告诉了凌夜寒麟儿的身世,而并不曾给麟儿留下只言片语,抛却那时他与凌夜寒的尴尬境地不谈,自然也有些其他的顾虑。


    一方面他怕麟儿无法接受这样与众不同的身世,另一面,那时他已时日无多,东宫幼小,凌夜寒当时虽然手握兵权,还手握辅政遗诏,但是他到底离开朝廷太久,若是与幼主这不清不楚的关系被公之于众,难免不会成为有心之人针对他与麟儿的借口,他不敢赌。


    他抬手轻轻拨弄着凌夜寒的发丝,凌夜寒就乖顺地趴在他身边,手轻轻摸着他的肚子,头发上细细痒痒的感觉传来,他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随即便听到了头顶那人出声:


    “你想不想麟儿从小便知道你的身份?”


    一句话让凌夜寒一下抬起头来,眼睛里猝然闪过一道光亮,不过也只是这一瞬间,很快他便明了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他与麟儿的关系不再隐瞒,那萧宸亲自生子的事儿怕是也隐瞒不住,这世间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男子孕子,更何况这孕子之人还是当今帝王,如今朝中本就动荡,他不想看到因为此事让萧宸有一丝一毫被人诟病的借口。


    他圈住那人的身子:


    “不用了,麟儿知不知道其实都没关系的,反正他生下来我就可以陪着他,朝中人多嘴杂,还是瞒着好。”


    萧宸瞬间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心里有些熨烫,上一世他虽然疼爱麟儿,但是对于亲自孕子的事儿其实并没有那么坦然,但是如今经年隔世,死过了一次,许多从前看不开的事儿如今却觉得不过是浮云尔尔,他拔了两下凌夜寒头上的毛,既然这辈子要了这憨货,倒也不能让他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他。


    忽然凌夜寒的手掌被顶了一下,这是他第二次摸到孩子在动,立刻抬起头看向萧宸:


    “他动了。”


    萧宸垂眸笑了一下:


    “嗯,他会动的越来越频繁。”


    像是回应他的话一样,肚子里的小家伙又翻了个身,凌夜寒这一次明显感觉到触及掌心的力道比方才还强了些,忽然有些担心:


    “他这样,你会不会不舒服?”


    萧宸轻轻安抚了一下肚子里的孩子,故意开口:


    “还好,现在他还小,没多大力气,再过两个月,若是闹起来倒是做什么都觉得力不从心。”


    凌夜寒想起上辈子这人就是一个人默默忍着怀着麟儿的不适,还要瞒着朝臣,处理朝务,最后心力交瘁,如今他身上的不适他是不能代替分毫,但是其他他总是能顶点儿用的,他仰起头:


    “哥,我虽然没有你那么厉害,但是好歹也辅政了十年,你如果放心,后面几个月的朝政可以交给我,我来看折子。”


    萧宸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哦,不说朕都忘了,如今的侯爷可不是一手老蟑爬的靖边侯了,是叱咤朝堂十年的摄政王。”


    凌夜寒被他说的不好意思:


    “哥,你就别拿我开心了。”


    萧宸拍掉了他的爪子:


    “既然夸下海口还在朕这里赖着做什么?宫外一堆的事儿等着你呢,去办差吧,朕想睡一会儿。”


    凌夜寒知晓他昨天那一闹,闹的这人都见了红,今日本也不该再耗神,不敢再缠着他:


    “这软榻太小,睡久了腰痛,我抱你到榻上歇着吧?”


    萧宸确实有些倦意,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凌夜寒立刻笑眯眯地起身,一手揽过他的腰背一手穿过他的腿弯将人稳妥地抱在怀里,安置到了榻上,又软磨硬泡地赖在他身边帮他按揉了两下腰身,见人迷迷糊糊要睡过去这才轻手轻脚出了内殿,吩咐了在外面候着的张福:


    “张公公进去伺候吧,陛下睡下了。”


    张福立时应了,随后这紫宸殿中一种当值的人就看着昨天才被打的侯爷,今日就满面春风了,连走路都虎虎生风,瞧着都不像是受过刑杖的人,一个个啧啧称奇,这年头还有挨板子挨舒服的?


    凌夜寒前脚出了紫宸殿,后面那帷幔中原本安睡的人便睁开了双眼,眼底没有半点儿朦胧睡意,随后一道黑影便单膝跪在了榻前。


    “在暗卫中找一个与侯府管家徐靖身形相似的人易容成他的模样留在侯府,将徐靖给朕带到宫里,暂关押在冷宫,朕会亲审。”


    是。


    “再找人盯着侯爷,今日不要让他回府。”


    一个徐靖真能翻出这么大的风浪吗?


    而出了宫的凌夜寒,简直可以用人逢喜事精神爽来形容,唯一有些不爽的地方就是骑马的时候屁股是真疼,在颠了两下之后,他无奈放弃骑马,改成下来牵着马走,这一点儿异样半点儿都影响不了他此刻的好心情,甚至看到街边几只流浪狗,他都花了五文钱买了包子丢过去投喂。


    他与每天一样,随机去几个街巷抽查值守的情况,只是每日那张死人脸今天成了一朵见人就笑的花,这副模样,加上昨日那疯子一样的凌侯,无端让底下的人心里更没底了。


    “侯爷这是怎么了?”


    “我瞧着侯爷不对劲儿。”


    那人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这儿不对劲儿。”


    “我瞧着侯爷走路也不大对,怎么和昨天挨了板子的那几人有点儿像呢?”


    这时不知道谁忽然开口:


    “我听来一个消息,昨日靖边侯顶撞陛下挨了板子。”


    “啊?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可听说昨日孟国公联合几位大人上书要弹劾靖边侯。”


    而下午的紫宸殿中,一摞折子被送进来,萧宸睡醒后百无聊赖,便随手拿了一个,这一拿就是一本弹劾靖边侯的折子,写的洋洋洒洒,他看了几行便撂下了折子,去翻下一本,却不想这一本也是弹劾凌夜寒的。


    萧宸到底精神不济,看折子本就耗精神,他摔了手中的折子,看向张福:


    “你去看看,那一堆折子里有多少弹劾凌夜寒的。”


    张福立刻低头开始翻看折子,看到最后小声回复:


    “陛下,送来的二十三本中,有二十本都是弹劾侯爷的。”


    萧宸气笑了:


    “这是挨了打不甘心,撂那吧,他自己惹的乱子让他自己收拾,朕才懒得给他擦屁股。”


    张福笑着将折子都收拢好,劝了一句:


    “陛下您午膳用的少,晚膳可有想吃的,奴才吩咐小厨房备着。”


    萧宸的胃口一直也不好,但是此刻听着张福一问,第一个念头就想起了之前凌夜寒带进宫的那碗白菜粉儿和雪梨汤:


    “去着人和靖边侯说,回宫的时候带一份白菜粉儿和雪梨汤。”


    榻上的人说完便拥着被子又躺下了,这念头一起,他竟然真的感觉到了有些饿,忍不住又开口:


    “叫他快些。”


    “是。”


    第49章 君臣上下


    京兆尹


    师爷已经不知第几次到后院了:


    “老爷,孟国公府的大公子都来了三次了,现在就在前院喝茶,瞧着也没有走的意思啊,要不您去见见?”


    王端自从前一日瞧见了靖边侯接旨抹脖子那一幕后回来就让府医抓了副压惊的药,连干了三碗,今日一早更是称病谁也不见,听了师爷这话恨不得用手中的茶盏敲在他的脑袋上:


    “你老糊涂了?那孟国公昨日在靖边侯手里吃了瘪,今日他的大公子来找本官能是为了什么事儿?”


    他一早就听说孟国公今日联合了几位朝臣一同上折子参奏靖边侯,这孟国公府的大公子的来意都写到脑门上了,他才懒得淌这趟浑水。


    那师爷却凑过来小声开口:


    “这近日京城里的疫病,咱们京兆尹是出人出力,但是陛下圣旨却是下给了靖边侯,最后做好了我们毫无功劳,好处都是靖边侯的,若是靖边侯被罚,老爷不是也能在陛下面前得一份功劳吗?而且我听说昨日靖边侯在宫里挨了刑杖,这靖边侯素日行事便是嚣张跋扈,想来是昨日他行事太过,陛下也有意敲打,老爷不如随着上一封折子,许能顺了陛下的心意呢。”


    王端撂下茶盏,转过头来,目光第一次觉得他这师爷是个蠢蛋:


    “目光短浅,昨日他是嚣张,但是要论行事太过,打几个玩忽职守的百户还大得过抗旨吗?他凌夜寒抗旨,掉脑袋的罪过,陛下也只是关了几天,不轻不重地罚了一下,别说是爵位没削,就连官职都是没到一个月便官复原职了。


    还有昨日,陛下下旨让他抹脖子,他倒是干脆动手了,却被刑大统领给拦下来了,说明什么?说明陛下就是气急了,那圣旨不过是让靖边侯服软,今日别说没人瞧见昨日靖边侯挨了刑杖,就算是陛下真的打了他,你见过哪个昨日被打了,今日就能和个好人似的出来当差的?一个刑杖就让外面那群人以为靖边侯失宠,真是荒唐。”


    那师爷脸色也是一紧,有些后怕,王端瞧着他出声:


    “本官就告诉你,陛下与靖边侯之间的事儿那就像是天上的神仙在打架,我等小鬼躲的远远的才是上策,你告诉底下的人,靖边侯在京兆尹办一天的差事,就给本官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伺候,总之一句话,侯爷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好好送走这尊佛没得亏吃。”


    只是这话还来不及传出去,外面便有小厮进来禀报,神色有些慌张:


    “大人,侯爷来了,在前殿与,与孟国公府的大公子撞个正着。”


    王端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凌夜寒上午巡视了一圈,想着下午抓紧到京兆尹把该处理的事儿处理好好回去陪萧宸,却不想刚刚进来,就碰到了昨天刚有了过节的孟国公府的大公子孟朝,他哼笑了一声,这孟朝出现在这儿为了什么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


    “孟大公子,巧啊,怎么来这儿了?”


    “侯爷未免管的太宽了,下官去哪也碍着侯爷的事儿了?”


    “本侯记得下过令,如今时疫期间,非必要不得出府,孟大公子一个闲散捐官是有什么急事儿来找王大人吗?”


    王端出来就瞧着两人剑拔弩张,赶紧上去打了圆场,紧怕这位祖宗就这么在他京兆尹的地界上水灵灵地与再把侯府大公子给打了,却不想今天的凌夜寒与昨天那个疯了一般的靖边侯判若两侯,他才劝了两句,这人竟然真就给面子地轻轻摆了摆手:


    “行了,有事儿你们商量,本侯就不奉陪了,商量好赶紧回府。”


    说完还笑呵呵地进了一边的值房,临进门的时候他忽然转身又开口:


    “对了,回去告诉你爹,若是想参本侯,最好多码些人,省的无趣。”


    孟朝脸色霎时一变。


    凌夜寒进去没一会儿,成保保便找了过来,一脸急吼吼的模样,一进门便开口:


    “本官有话和侯爷说,你们都下去吧。”


    屋内的随从都出去后,成保保蹭地绕道了桌子后面,抬手就去掀凌夜寒的衣摆,凌夜寒连忙用手压住:


    “哎哎哎,干嘛呢?”


    这一动间,成保保闻到了一点儿金疮药的味道,心一沉:


    “你昨天真挨了板子是不是?”


    凌夜寒也没想瞒他:


    “啊,就十板子,不痛不痒,已经没事儿了。”


    成保保脸色更差了:


    “你知道外面都在传什么?”


    “传什么了?”


    成保保急得恨不得原地翻个跟头,虽然他不会:


    “都在说你恃宠而骄,行事过于跋扈放浪,惹了陛下不悦,寒寒,你不能这样下去了,你是管陛下叫一句哥,你们是情谊不同,但是君臣上下,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自从上次凌夜寒抗旨,成保保简直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每天就怕他再出幺蛾子被陛下咔嚓了。


    成保保的话说了一箩筐,最后凌夜寒就听到了一句君臣上下,这一句之后他魂儿都是飘着的,直到被成保保怼了一下:


    “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凌夜寒骤然回神儿:


    “听,君臣上下,我懂。”


    就在凌夜寒耳朵都要起茧子的时候,一个禁军穿着的人忽然进来:


    “侯爷,这是张总管叫卑职交给您的。”


    他手中递过来的是个字条,凌夜寒展开一看立刻起身就要去买纸条上说的东西,成保保跟在他身后也冲了出去,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脸色更加惊恐:


    “寒寒,他刚才说的张总管是不是张福?”


    凌夜寒一边走一边点头,看到他点头成保保心都凉了一半:


    “你糊涂啊,张福是谁啊?那是陛下身边近侍,你,你怎么能和他走这么近呢?还用禁军传字条,这要是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成保保生生打了个寒战,他感觉要不了多久凌夜寒就要把自己作没了。


    凌夜寒心想,这字条就是陛下借张福传给他的,他一把搂住这倒霉蛋的肩膀拍了拍:


    “你别担心,我这就进宫给陛下请罪。”


    凌夜寒此刻也顾不得屁股疼不疼了,翻身上了马,直奔街巷里的那家白菜粉儿店,傍晚的小店儿人还没有那么多,这粉儿好吃就好吃在那大锅吊着的汤鲜美,此刻那锅里的汤汁浓郁鲜白,滚滚开着,新鲜的白菜下进去,更显脆嫩,这汤汁一旁就是用文火喂着的梨汤,一入巷子便能闻到梨汤独有的香味儿。


    凌夜寒盯着摊主做了两大份,装到了瓦罐中,给了多一倍的赏钱。


    随后又提着汤迅速去了隔壁那家果子铺,将几样从前萧宸爱吃的果子,糕点都来了一份,最后出门又顺了两根糖葫芦这才上马回宫。


    急匆匆的脚步声传进了紫宸殿,凌夜寒一眼就看到了门外候着的张福:


    “陛下如何?今日可有不适?”


    “陛下下午腹部有些疼,叫了太医过来,好在没见红,下午没能下榻,午膳也没用多少,侯爷可小心伺候。”


    凌夜寒神色有些担忧,点头后就轻手轻脚地进了寝殿。


    寝殿中的药味儿混着浓重的艾草味儿挥之不去,凌夜寒提着东西放轻了步子进了内殿,萧宸隔着细细的薄纱帷幔抬眼便看到了外面悄手捏脚的人,闻到了想了半个下午的白菜粉儿味儿:


    “和个猫儿似的,过来。”


    凌夜寒这才知道他醒着,撂下手里的东西便掀开帷幔进去,帷幔内的人侧卧在榻上,萧宸这两月格外爱出汗,又分外不喜身上的黏腻感,身上换了一件浅茶色的轻薄纱缎寝衣,为透气这寝衣的衣袖比从前的要宽上一些,他手护着腹部,广袖勾勒出几分腹部圆隆的轮廓,细瞧眉眼间还带着睡醒后不久的朦胧慵懒,这副模样光是让凌夜寒瞧一眼都挪不开目光。


    他蹲在榻前,像是一只大狗一样,手小心地贴在那人肚子上:


    “张福说你下午腹部疼,现在好些了吗?太医怎么说?”


    萧宸明明睡了一下午,但是此刻醒来还是觉得周身发软,目光没了平日帝王的凌厉,倒是显出了几分和软:


    “孩子在长大,有些痛感倒也正常,不落红便好。”


    凌夜寒顿时抬头:


    “从前也是这样疼吗?”


    萧宸知道他说的从前是什么时候:


    “嗯,也还好,吃食买回来了?”


    凌夜寒见他没什么精神便开口:


    “别起身了,在榻上用行吗?”


    萧宸一贯不喜欢在榻上用膳,闻言也没答话,只用手撑着床榻想起身,凌夜寒见他动作就知道劝不动,舍不得人用半点儿力气,将人半拥进怀里,扶抱了起来,薄纱缎寝衣的衣领微松,露出了那人的半边锁骨,墨色的长发正垂落在胸前,凌夜寒自然地蹲下身,帮他穿好了鞋子,才搂着他的腰带着人起来。


    萧宸坐下才看到这一桌的吃食:


    “倒是没少买。”


    凌夜寒笑着坐在他身边,一旁的宫人按着规矩查验了吃食,凌夜寒这才掀开了瓦罐,粉丝浓郁的香气冲散了一些屋内的药味儿,萧宸目光都被这粉色给引了过去,破天荒地有了几分食欲。


    “这果子和糖葫芦是饭后留着饿时垫肚子的,先尝尝粉儿。”


    白瓷勺子中,浅绿色的白菜,晶莹剔透的白菜裹着浓郁汤汁,缓缓的滑进胃里,满胀泛酸的胃脘都似乎被抚平了片刻。


    美中不足就是这毕竟花了点儿功夫才带到宫中,粉儿有些过于软烂了,凌夜寒也发现了:


    “粉儿有些软了,明天,如果你还想吃,我一定让你吃上新鲜的粉丝汤。”


    萧宸难得有些吃多了,不光吃了一碗半的粉儿还尝了两个果子和两颗糖葫芦,那股饱胀感让他坐不下也躺不下,人难得因为吃撑而坐卧不适。


    凌夜寒便扶着他在寝殿内慢慢走了两圈,走到外殿的时候,萧宸指着那御案上一摞的折子开口:


    “那些都是弹劾你的,你自己去瞧,朕懒得看。”


    凌夜寒想起今天在京兆尹遇到的孟朝还有生怕自己因为被弹劾被萧宸咔嚓了的成保保就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手环着那人腰身,轻轻凑到萧宸的耳边出声:


    “刚才我进宫之前保保来找我,特意和我说孟国公纠集了不少人参我,生怕你看了那些折子觉得我不懂尊卑太过放肆而咔嚓了我,让我知道君臣上下。”


    他凑的近,像是故意似的,说话的气息正喷洒在萧宸敏感的耳廓旁,萧宸身子微微一僵,一股并不算陌生的情/欲开始如溪流一样流过四肢百骸,正想抬手推开这狗崽子,耳垂便被人含进了口中。


    第50章 浴


    萧宸只觉得耳边像是有个灵动的小蛇在吐着信子,激起一股酥麻的痒意,他的呼吸都不自觉地加快,手下意识去推身边的人,但是那只搂着他腰的胳膊活像是一只铁钳子,这一推之下纹丝未动,凌夜寒轻轻咬合,那股麻酥酥的刺激蔓延全身,让萧宸身上都有些发软,一股灼热的火气升腾而起,他脸颊有些泛红,呼吸不稳:


    “放肆。”


    这声厉喝却半点儿没有寻常的凌厉,反而像是带着羞恼,凌夜寒用嘴唇贴在了他的耳垂上,然后埋首在他的颈窝里蹭了一下,这才抬起头来,眼角眉梢上带着恃宠而骄的神气:


    “那陛下治罪吧。”


    萧宸被他半搂在怀里,脖颈间被他蹭的有些发痒,在看到凌夜寒那扬着的眉眼的时候恍惚间想起了荒唐的那一夜,这人虽然神志不清,但是那双眼也如现在一般晶亮,满眼都映着他,他甚至能在他晶亮的目光中看到赤裸的自己,思绪控制不住如潮水一般蔓延,身子一股他自己都难言的感觉悄然发生变化,这种感觉让他不自在:


    “一身的汗味儿还往朕身前凑,张福,备水,朕要沐浴。”


    说着萧宸就用了些推开了凌夜寒扶着他的手臂,脚步都是一晃,凌夜寒不敢和他较劲,连忙松了力道扶稳他,又被人推开,张福垂着脑袋扶在了萧宸的手肘上,凌夜寒还像是牛皮糖一样跟在他身后,萧宸径自厉下眉眼:


    “别跟着朕,那一摞子的折子是等着朕看的吗?”


    凌夜寒虽然很想跟着进去,但是又看到那人红着的耳朵不敢再这个节骨眼上放肆,难得乖巧地答应着:


    “是,我这这就看折子,哥你沐浴的时候小心些。”


    这紫宸殿的后殿穿过一个室内的回廊便连着一个汤池,帝王御用,池壁用青玉砌成,四角铜鹤口中喷出温热的泉水,水波在荡漾间波光粼粼,这汤池乃是前朝一位帝王耗时五年修建,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引了宫外的活水进来,温度适宜。


    四面屏风后早有宫人捧着沐浴时用的细纱衣,棉布巾,还有掐丝珐琅的香炉,里面是太医配的药香。


    萧宸脸色潮红,张福正要带着两个小侍上前伺候,便被人抬手挥退:


    “东西放下,都出去候着。”


    张福犹豫了一下,毕竟这浴池湿滑,但是圣意不可违,他仔细查看了附近铺着的避免脚滑的地毯都没有问题,这才领着宫人出去。


    萧宸脸颊泛红,微微闭眼缓了缓才一件一件褪去衣衫,池内水汽弥散,温热的池水没过脚面,小腿,膝间,淡墨色的细纱衣也随着他的步子一寸一寸落入水中,随水中波光飘荡,犹如朵朵绽放的墨莲。


    萧宸向后靠在池壁上,被水漫湿的纱衣贴在腹部,勾勒出圆拢的轮廓,他强迫自己平心静气,闭着眼睛忍耐,希望如上辈子怀麟儿的时候一样,想要让那股磨人的感觉自然地退下去,


    但是此刻那股燥热却没有缓解分毫,反而如灵蛇一般缠着他不肯放开,耳朵上那股酥麻的感觉似乎现在都没有消散,痒痒麻麻,那股燥热悸动的情绪像是野草一样在心底肆意蔓延。


    激的心底一个隐秘的角落开始生出那股释放般的期待,燥热的感觉将他吞没,理智摇摇欲坠。


    “额”


    心口跳动如擂鼓,他微微仰起头,脸颊烧的滚烫,连耳根和脖颈都染上的嫣红色,两辈子加起来清贵如萧宸,也未曾做过此等事儿来。


    这声响入耳的刹那间,羞耻,自厌,各种浓烈的情绪一并将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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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外间,凌夜寒没那么大的胆子直接坐在御座上,而是搬了一个小几到御座边上,开始看那一摞的折子,这无一例外,都是弹劾他的,他细瞧了瞧,名目众多,什么目无法度,骄横跋扈,在朝中实私刑,林林总总,不下十余条,再加上这些个大人们大概是在家闷得慌,一腔才华无处施展,最后都展在了这折子上,洋洋洒洒,若不是凌夜寒知道弹劾的是自己,他都以为这人得多么十恶不赦了。


    他最是不喜欢这等长篇大论,撑着额角忍着把折子丢出去的冲动看着,忽然看到了一篇不一样的,是成保保的的折子。


    在一摞词章华丽的奏折中,这本词穷的清新脱俗,但是胜在言辞恳切,章章句句都是为他说话,生怕陛下把他嘎了。


    他刚看完折子就瞧见张福的身影在回廊那边晃,他立刻起身,以为是萧宸洗好了,走了过去却见张福在那边踱步:


    “张公公?你怎么不在里面伺候?”


    张福骤然转身,他实在不放心陛下一个人在里面,但是再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违背圣旨进去伺候,这紫宸殿中也唯有凌夜寒敢拧着陛下的意思了,这才故意绕到屏风这边凌夜寒能瞧见的地方晃悠,听到凌夜寒问话立刻微微躬身一脸为难地出声:


    “陛下遣了奴才等出来。”


    凌夜寒一愣:


    “里面没人伺候吗?”


    张福摇了摇头,果然凌夜寒面露担忧,这池边湿滑,那人万一没踩稳摔着了可怎么办?


    “我进去瞧瞧,你们在外间候着。”


    “嗳。”


    张福连连点头应着。


    从屏风处进去有三道纱幔,凌夜寒放轻了脚步,掀开一层纱幔水汽便重了一分,隐约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声音。


    萧宸半阖着双眼,眼中泛着一丝水雾,眼角处一片潮红,额头上有些细密水珠,也不知是汗还是被水汽蒸的。


    “嗯额"


    那股灭顶般的感觉渐渐临近,嘴角不禁溢出半点儿声色,完全没有听到身后渐近的脚步声,终于他的身子紧绷之后又骤然放松,身上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一般绵软无力地向一侧轻滑,他睁开眼,眼底的欲/色还未完全褪去。


    凌夜寒轻撩起最后一层纱幔便看到了那人的背影,墨发披散在脑后,肩膀处的纱衣早已经被水打湿紧贴在背上,下一刻便瞧着那人的身子向一侧滑倒,他立刻两步窜上前去,惊呼出声:


    “哥。”


    萧宸被这一声惊了一跳,本就未平复的胸口剧烈起伏,第一次有了慌乱难堪的感觉,下一刻一双掌心温热干燥的手便扶在了他的肩膀处。


    凌夜寒以为萧宸被这水汽蒸的晕了过去,也顾不得其他,一下跳到了水里就要抱这人出来,萧宸只觉得眼前一花,那股羞恼的情绪都还没来的及发出来,就这个憨货溅了一脸的水。


    凌夜寒手赶紧搂住水中的人,又看着他脸上潮红一片,更加确信他是沐浴时间过长身子受不住:


    “哥,是不是头晕?怎么不叫人伺候呢?我抱你出去。”


    萧宸听着他这连珠炮的话索性顺了他的意思点了下头,逃避般地闭上了眼睛。


    凌夜寒双手环过他的腿弯和腰身,不知是不是沐浴时间久了,萧宸从脖颈到锁骨处都泛着红晕,被水浸湿的淡烟色纱衣完全贴在了他的身上,里面的肌肤被衬的若隐若现,圆拢的肚腹被勾勒的越发圆润,凌夜寒光是看一眼都觉得心神不稳,他勉强压下情绪,一步一步很稳地上了台阶,将人安置在一侧棉巾铺就的软榻上,并喊了外面的人来伺候。


    萧宸根本不想睁眼看眼前这不省心的玩意,但是凌夜寒见他闭眼更害怕了,他感觉到这人呼吸有些急促:


    “张福,传太医。”


    萧宸不得不睁眼:


    “你鬼叫什么?”


    凌夜寒


    “我怕你沐浴太久被水汽蒸的难受。”


    张福已经领着人捧着干净布巾,衣物鱼贯而入,凌夜寒抬手就要帮他除了贴在他身上的湿纱衣,却被萧宸拍掉了手,这人一凑近他就心猿意马:


    “出去看折子去,这儿有张福伺候。”


    但是现在的凌夜寒显然没有从前好打发,自从知道萧宸心中有他,凌夜寒做梦都想和这人时时刻刻黏在一起,此刻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赖皮一样圈住了他的腰身,凑近眼前的人,像是布满控诉一般开口:


    “干嘛不让我伺候?”


    他们都在一张榻上睡觉了,换一件衣服怎么还不可以呢?


    凌夜寒贴近便让萧宸气息不稳,他巴拉了一下他的头嫌弃道:


    “你笨手笨脚的会伺候什么?”


    凌夜寒不服气:


    “我哪笨手笨脚了?你歇着,我很会伺候人的,这湿衣衫得换掉,不然染了风寒怎么办?”


    说着也不顾萧宸阻挡,自顾自帮他解开了湿着的纱衣,接过张福递过来的干净的寝衣,这才要扶他回去休息,只是萧宸此刻浑身都虚软,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步,吓的凌夜寒立刻搂紧他,再不敢让他走了,直接将人抱了起来,萧宸不大愿意面对自己这副模样,索性直接闭眼窝在那人怀里也不再做声。


    到了榻上萧宸就推说累了,凌夜寒不疑有他,也不敢再亮灯看折子,匆匆梳洗之后就爬到了里侧躺下。


    张福剪了烛火,内殿立刻昏暗了下来,萧宸本是面向里侧睡着,但是他闭上眼似乎就能感受到凌夜寒的呼吸,便扶着腰身转了过去,凌夜寒看着那个背对他的人眼底幽怨又不敢出声,只默默地向着那人的方向挪动,最后挪的萧宸甚至能感受到他贴过来的体温,那股并未完全这消退的燥热感又涌了上来,他烦躁开口:


    “热,滚到那边躺着。”


    凌夜寒身子一僵,恍惚想起来之前好像是听太医说过孕期怕热,他不情不愿地出声:


    “哦。”


    萧宸就听着身后淅淅索索挪动的声响个没完,还是觉得心烦:


    “你别老动弹。”


    正挪着的凌夜寒


    “哥,我不动弹怎么挪进去啊,我又不会飞。”


    “还敢顶嘴。”


    “不敢了。”


    凌夜寒后背贴在身后的床架上,手脚收好,看向那个背对他的人影忍不住又出声:


    “哥,你若是热我叫人换个薄一些的锦被吧?”


    虽然萧宸现在身上盖着的便是轻薄的蚕丝织锦的被子,但是如今毕竟是晚夏,太医又不让用冰,这人怀着孩子恐怕确实燥热难耐。


    萧宸手拢着被子:


    “不用,睡觉,不要说话了。”


    凌夜寒在他看不到的身后点了点脑袋,丁点儿多余的声音也不敢搞出来了,内殿终于恢复了寂静,只是萧宸还是觉得燥热,他闭上了眼睛,尽量放空思绪。


    夜里,殿内渐渐闷热潮湿起来,萧宸呼吸有些急促,衣襟已经被扯开,露出泛着红晕的胸口,身后贴上来一个灼热的身子。


    耳垂也似乎被人含在了嘴里,那股酥麻感瞬间卷席全身,让他身子都跟着发软,脖颈边的人似乎还不肯放过他,那双干燥温热的手掌贴在了背上,顺着他的腰间缓缓探到了他的圆隆的腹部,孩子也跟着动似的凑热闹。


    身上那股燥热感传遍全身,周身都跟着紧绷,身下那处越发难耐,甚至不甘忍受那只手只是如此的动作,身子难耐地微微蹭动。


    身后的人贴着他的脸颊,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的耳边和脸颊上,说话间的气息喷洒在他耳际,那声音可不正是谁在他身边那人的:


    “哥,你是不是难受?”


    说着,手轻轻滑动。


    萧宸想要躲开他的手,却发现自己无法动作。


    “别闹…”


    萧宸的双腿都在微微发颤,那股灼热感裹挟全身,琼浆扎破的那一瞬间他恍然睁眼。


    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纱幔上投下一缕朦胧的光影。


    凌夜寒听到响动睁眼,就见萧宸额上满是密汗,呼吸急促,立刻坐起身迷迷糊糊地问:


    “哥?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