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爬上龙床


    皇帐之中只有张福和张春来两人伺候着,很是安静,烛火在宫灯内摇曳,萧宸斜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的外袍都未换下,只是解开了腰间的玉带,广袖散在身上,撑着一侧手臂支着额头,曲起的指节在额角上一下下按着,眉心微蹙,唇色有些浅白,昏黄烛火将长睫在眼下投成一片暗影,面色透着难掩的疲惫倦怠。


    凌夜寒轻手轻脚走了进去,蹲在软榻旁仰头看着眼前的人,眼底的心疼绵绵密密,想起外面那一群不省心的,那里面好些人也是从前一路跟随萧宸打江山的,其实这人还是失望的吧?


    他轻轻扯了一下那人的袍袖,萧宸按揉额角的动作停了下来,却没睁开眼睛,就听耳边一个声音响起:


    “哥,是不是我这次太任性了,不该闹这么大。”


    萧宸缓缓睁眼,眼底的疲惫之色在睁眼见便收敛了去,他定定瞧着蹲在他眼前的人,凌夜寒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收回了扯着他衣袖的爪子。


    “任性?你真是任性才闹这一出的?”


    凌夜寒虽然上辈子掌政十几年,只要他不想没人会瞧出他心中所想,唯有在萧宸的面前,在他的目光下他向来存不住任何心事,被瞧出了小心思他微微低头:


    “不是,是我看不惯那些借着有点儿军功便四处为族中子弟讨要职位的人,想着趁着这个机会教训他们一回。”


    萧宸抬起手,手指扣在凌夜寒的下巴上,迫使他抬头,目光直直望着他:


    “还敢撒谎。”


    凌夜寒抿了抿唇不再出声,萧宸索性替他说:


    “因为你不光猜到了朕是故意赐给于止那枚剑穗,你还猜到了朕不满新贵,所以你才借着剑穗之事拉着司云伯府下水,牵扯出今天这一众人来,给朕一个惩处众人的理由,是与不是?”


    凌夜寒其实不想萧宸知道这些,这样他用起他这把刀来才会更顺手,更没有顾及,一把刀不需要有太多的思想。


    而萧宸同样不愿意让凌夜寒瞧见这些,半晌他撂下了手,缓缓闭眼:


    “是不是觉得朕刻薄寡恩,大周才立国三年,朕便已经想着着手处理功臣了。”


    凌夜寒立刻抬眼:


    “我没有,哥,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见那人不睁眼,凌夜寒急忙出声:


    “哥,我不觉得这算是刻薄寡恩,有军功又不是没有封赏,就说今天外面那群人,哪个你没有论功行赏,大大小小的脑袋顶上不是都顶着爵位吗?这爵位还可以世袭,这难道对不住他们从前的功绩吗?


    但是这些他们还是不满足,于私情上来说,这些人为自家子侄谋个差事确实也是寻常人之心,可以理解,但是朝中官职又不是街头买菜的,随便一个人就能做,他们家里用个管家还要考量再三,何况朝廷选人用才?衙门里若都是这群有出身没本事的,那与前朝何异?”


    凌夜寒越说越起劲儿,最后说的自己都义愤填膺,萧宸睁眼,这一次眼底倒是浮现出了些笑意:


    “倒是没想到你对朝政还颇有见解。”


    凌夜寒见他笑了心情都跟着好了,嘴也甜的很:


    “那不是在你身边待久了吗,耳濡目染,怎么也要学会点儿东西啊。”


    他小时候为了不学功课不去写大字也经常嘴甜哄着萧宸,将人哄的开心了,那人对他功课就没那么严厉了。


    “行,算我们靖边侯聪明。”


    他手撑了一下软榻坐起身,额角的抽痛让他微微皱眉,凌夜寒心思都在他身上,立刻出声:


    “不舒服吗?”


    “有点儿头疼,不碍事,张福,备水吧。”


    凌夜寒目送萧宸进去沐浴,自己也和往常一样溜回自己的营帐准备梳洗,这一出营帐才发觉外面变了天,风呼呼吹着,雨点儿被风裹挟着砸了下来,没片刻,雨势便大了起来,他洗漱之后裹着披风戴上帽兜匆匆跑回了皇帐。


    外面的雨点打在营帐上噼啪作响,宫人立刻关好了帘子,但是这一阵的雨势太大了,营帐四周的地上多少还是有些渗水。


    萧宸今日沐浴之后起身的时候忽然觉得胸口一阵惊悸,跳如擂鼓,耳边也跟着嗡鸣阵阵,他抬手抚上心口,身子有些歪道,张福脸色一变,立刻和一旁的内侍扶稳他:


    “陛下?传太医。”


    这一阵心慌心悸来的太过突然,萧宸觉得周身力气像是霎时间被抽空,手下意识护住了腹部,徐元里等几个太医本就侯在侧殿,来的极快,凌夜寒刚迈进院内就瞧见太医院一群太医匆匆往帐内赶,脸色一变,快步冲了进去。


    就见内侧寝殿的帷幔已经放了下来,里面的人影似乎躺下了,他脱掉披风连忙跨了进去,就见萧宸靠在迎枕上,面色发白,西瞧额角处都是密汗,手搭在脉枕上,徐元里正在为他把脉,张福也面色有些紧张地立在榻前,他怕惊了那正在诊脉的人,只低声问张福:


    “怎么了?”


    “陛下沐浴后忽发心悸。”


    凌夜寒脸色一变,心悸?上辈子他看过萧宸的脉案,后期次次脉案上都记了心脉之损,怎么会这样?一股难言的恐惧立刻席卷了全身,会不会重来一次他还是留不住萧宸?


    萧宸躺下已经好了许多,睁眼就看到凌夜寒眼底的惊恐,怎么一副天都要塌了的模样?


    凌夜寒见他睁眼立刻凑了过去,萧宸瞧着他:


    “怎么这副模样,不知道的以为朕要不行了。”


    凌夜寒声音都高了一个调:


    “你别胡说。”


    帐内的人都心下一惊,天底下敢这么和陛下说话的恐怕也只有这位也了。


    徐元里不敢抬头,直到把完了脉才收回手,凌夜寒立刻看过来:


    “陛下怎么样?”


    “陛下的脉象沉取极软,细缓无力,气血亏虚之下还需供给胎息,所以会有心律不齐,心悸怔仲,头痛身乏之症,尤以热水沐浴后而严重,臣一会儿开些补益心气,安神定悸的药,陛下睡前服下,当会缓解。”


    徐元里知道陛下的性子,只要他不问,就是可以退下了,所以他回禀之后拎起药箱就准备出去备药,却被一侧的靖边侯给拦住:


    “太医,你是说以后沐浴水凉一点儿就会好吗?那会不会风寒啊?陛下身子可以受凉吗?这心悸以后会严重吗?有没有根治的法子?”


    徐元里平常来把三天的脉陛下的问题加一起都不会有这么多:


    “沐浴的水不要过热,比身体的温度稍热,觉得舒爽就好,沐浴后不要受风,这心悸之症根源在陛下气血亏虚,如今损耗又大,日后若是休息得宜,不要劳累耗神,再以药物辅助,当会缓解。”


    凌夜寒微微皱眉,还要再问,却被萧宸打断:


    “好了,你再问,朕睡前都用不上药。”


    凌夜寒这才放了徐元里出去,转身坐到了萧宸榻边,一双黑漆漆的眼珠里倒映的都是眼前的人,萧宸发觉他倒是挺受用这样的目光,满心满眼都在他身上,不错。


    凌夜寒也不想显得过于忧虑反倒让这人心焦,索性吐槽出声:


    “这太医回话就是万金油,从不正面答话。”


    什么不要劳累耗神,萧宸日日一堆的朝物要处理,一堆的折子要看,哪可能不劳累耗神?凌夜寒心里着急却又不能过多的表现出来,现在孩子才四个多月便已经这样难熬,日后月份渐重,恐怕会更难挨,上辈子萧宸身子衰败虽然有刺杀的关系,但是也未必没有被朝物所累耗的油尽灯枯的原因。


    这一世他要怎么做才能让萧宸放心将朝物交给他一部分呢?而且,他会信他吗?信他不是贪权信他可以处理的好?


    凌夜寒说完正神游天外,忽然张冲进来,脸色有些难言:


    “陛下,侯爷,外面的雨势太急,后账漏了雨,侯爷的寝被被雨水打湿了,怕是今晚不能用了。”


    说完身后两个内侍抬着凌夜寒每日睡的那窝棚出来,凌夜寒一摸,这褥子湿了一片:


    “没有别的被褥了吗?”


    张福面有难色:


    “回侯爷,不光是您的被褥湿了,连着值房下人们的被褥也湿了,此次出京未备下太多寝被,实在没有富裕的了。”


    凌夜寒傻了眼,他那帐子里就没睡过,自然也就没让人铺寝被,他环顾了一圈帐内,最后看向了窗边的软榻:


    “那我一会儿把软榻搬到榻前,在那软榻上睡,盖件儿衣服就好,这样你晚上要起身扒拉我一下我就能醒。”


    萧宸扫了一眼那软榻,那只是寻常小憩的时候靠着的,凌夜寒若是平躺下来怕是半条腿都在外面,张福瞧着那软榻也是不能过夜的,只是这帐内除了这一处就只有陛下的龙床上可以睡了,这事儿可不是他能做主的,他索性垂着脑袋不说话。


    凌夜寒起身就要去搬那软榻,却被人叫住:


    “算了,只是一晚,你上来同朕睡吧。”


    这一声听在凌夜寒的耳朵里就像是脑袋被人打了一猛棍,他出现幻觉了?他立刻回头:


    “哥,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萧宸被他气笑了:


    “不是,自去睡你的软榻。”


    凌夜寒赶紧凑过来,脸颊也跟着红了起来,萧宸还愿意挨着他睡,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就根本压不住上翘的嘴角,连胜开口:


    “不去不去,我就睡榻上,我很老实,就占一条就行。”


    萧宸看了一眼这小傻子,手微微一摆:


    “自己去里面。”


    对,他得睡里面,夜里萧宸若是起身更方便,凌夜寒再三确认刚才沐浴洗干净了,身上没什么血腥味儿之后才从床尾爬上去,手触及被褥的时候心口的跳动都在加快,松松软软的被褥触感柔和,是上好的蚕丝织就,明黄的颜色在宫灯的映衬在有些晃眼,凌夜寒爬到里面时恍惚的就像是做梦一样,他上了龙床!


    凌夜寒此刻还保持着四脚着地,趴在榻上的动作,还没来记得躺下就发现了一件事儿,这龙床上只有一床被子,此刻正盖在萧宸的身上,此刻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扯萧宸的被子啊,他索性两条腿往后挪,准备再爬下去找件衣裳盖。


    萧宸垂眼见着他爬来爬去微微皱眉:


    “你做什么?”


    凌夜寒一僵:


    “我,我去拿件衣裳盖。”


    萧宸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被子,被子盖两个人也是富裕的,眸光一凝,扯了一只被角唇角微勾:


    “朕这床被子配不上靖边侯吗?”


    第32章 前世梦境


    凌夜寒嘴比脑子都快地出声:


    “配,配。”


    他小心地掀起被子的一角钻了进去,然后才发现龙榻上不光只有一条被子,还只有一个枕头…


    再三思考了他是枕自己手臂还是枕萧宸的枕头之后,他还是紧靠着墙边,将脑袋搭在了那人的枕头边上,放轻了呼吸观察着,如果身边人有半点儿不耐,他立刻就枕回自己的胳膊,还好身边人呼吸平稳,好像没有很嫌弃他的样子。


    其实小时候他也不是没有和萧宸睡过,甚至刚打仗的那几年他年纪小,基本上都是赖在萧宸大帐中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他之前干的那荒唐事儿还在前头摆着,躺到床上他自己都嫌弃自己,再说,再说萧宸现在身体也不同,他半点儿不敢离他太近,只怕晚上不小心动了伤到他。


    萧宸扫了一眼身侧的人,都快贴到墙上了,心里没来由地一阵不悦,随后他半分眼角也没给他,手拢着被子面朝外侧翻身躺下。


    凌夜寒只看到了一个他的背影,身子都有些僵硬,又小心地往里面的墙上靠了靠,尽量不去让人不快。


    内侍进来剪了烛火,摇曳的烛光弱了下去,帐内极为安静,只能听到雨点打在大帐上的声音。


    萧宸累了,转过身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凌夜寒闭上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只要想到他现在是和萧宸在一张榻上他脑子里就像是同时有一万匹马狂奔一样,根本睡不着。


    就借着微弱的烛火看着那人的背影,寝衣下的脊背比他印象中要消瘦了许多,就这么一直瞧着那身子因为呼吸微弱的起伏,渐渐的困倦感才涌了上来。


    萧宸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紫宸殿,外面大雨倾盆,雨点打在紫宸殿的瓦片上咚咚做响,一股浓烈的药味儿扑面而来,他瞧着殿前的亲卫具都是得他信任的,且多了一倍,紫宸殿什么时候这么多的守卫了?


    他走过去却瞧见没有任何人同他行礼,进去的内侍端着药碗,他不觉就跟着他的脚步进去,重重帷幔都被放了下来,里面传来了剧烈的咳声,这声音是他的?


    帷幔被奉药的侍从掀开,他瞧见了里面的人影,里面龙榻上靠着那人容颜憔悴惨白,消瘦的厉害,唯有肚腹间高隆,这人竟长得与他一模一样:


    一侧的人是张福,张福奉了药进去,小心开口:


    “陛下,侯爷在永州大捷,下个月就是中秋了,不若召侯爷进京来?”


    帷幔里面的人端过了药碗,面色讥诮:


    “三道圣旨他都敢不尊,召他,什么圣旨能召的回他?朕怕是驾崩了他才肯回来。”


    说完便是一声过一声的咳喘,面上残存的那一点儿血色也消耗殆尽。


    萧宸似乎能感受到里面那人起伏的心绪,还有他周身的不适,胸口闷窒的咳意冲口而出,手下意识抓紧了胸口的寝衣。


    凌夜寒是被身侧咳声惊醒的,睁眼就瞧着眼前人的身子微微颤着,似乎睡得很不安稳,萧宸蹙着眉,胸口的闷胀让他烦躁,挣动地想要翻过身来,寝褥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腰间的抽痛加剧,他动作一窒。


    凌夜寒怕他腰间旧伤不适,悄悄凑过去,一只手贴在那人的腰背后轻轻托着,一只手环过了他的腰身,指尖不小心划过那圆拢的弧度,他的心口都跟着一颤。


    萧宸转过身来也还未醒,凌夜寒借着微弱的烛火看到他眉心紧蹙,手抓着胸口的寝衣,额前冷汗密布,一缕发丝黏在额角上。


    他瞬间想起睡前萧宸因为心悸请太医的事儿,紧怕是他梦中心脉不适,又不敢贸然叫醒他,就用手在人的脊背上一下下轻轻顺着,半晌那人的喘息平缓,如墨的点眸睁开。


    “哥,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太医?”


    他小声地唤了一声。


    萧宸对上了这一双眼,耳边还是躁动的雨夜声,一瞬间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梦中那一刻的情绪竟像是他亲历过一样,看见眼前的人一股恼火涌上心头,他一把挥开了他的手。


    凌夜寒手被打开,只敢仔细瞧着他的脸色,萧宸重新闭上眼,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黏黏腻腻地不舒服,他掀开了被子。


    凌夜寒看到他的寝衣都被汗濡湿,腹部的轮廓在侧躺之下比白日更明显了两分,他赶紧挪开视线,却怕他这样晾着着凉,立刻从床尾爬了出去,找了一件织锦的薄毯,掀开帷幔轻轻盖在他身上,又去桌边一直温着的壶中倒了杯正好入口的水端进去,坐在他身边:


    “哥,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萧宸睁开眼,方才那股情绪渐渐退了下去,周身的不适似乎也奇迹般的消退了,腹部不再沉甸甸的坠胀,腰间的刺痛也缓了许多,胸口的憋闷也轻缓了,他有些自嘲,这梦做的倒是真,他舒了一口气撑了一下床榻起身,凌夜寒手在他腰背处扶了一把,然后递了水过去。


    甘洌的清水划过有些干涩的喉咙,萧宸看着眼巴巴瞧着他一脸担心的人,确实不像是梦中那个白眼狼:


    “鞋都不穿,一会儿休要上榻。”


    凌夜寒一低头,赶紧找了双鞋子塞进去,见他面色好些这才放心,萧宸被凌夜寒陪着起了次夜,又换了一身干爽的寝衣这才躺了回去。


    左半边身子都有些麻,他索性转过身,身子在这深夜到底熬不住,眼皮渐渐沉了:


    “睡吧。”


    凌夜寒听话点头,见他闭了眼睛却没有睡意,眼睛描画着眼前人的轮廓,最后落在那人浓密的睫毛上,就这样在微弱的烛火下数他的眼睫毛,也不知道是数到多少的时候睡着的。


    再睁眼天色已经见亮,腰上发沉,是萧宸的手搭在了他的腰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萧宸那边,颈边微热,萧宸正抵在他颈窝处睡得正香,而他身上的被子已经都被卷到了萧宸那边,他身上光秃秃的,估计是夜里冷他自己滚过去的,两人之间的距离近极了,他甚至能感受到身边那人一下一下灼热的呼吸。


    凌夜寒周身就像是被一团火烤着,烤的他口干舌燥,从脸红到了脖子,那股抑制不住的冲动立时充斥在了全身各处,还有最难以启齿的地方,他不敢亵渎萧宸,屁股微微向外挪着,想着退到墙边,萧宸却在这个时候要醒来,凌夜寒立刻闭上眼睛。


    身上的手臂被缓缓挪开,正当他刚要松下一口气的时候耳边一个微微沙哑的声线响起:


    “醒了就睁眼,装什么睡。”


    凌夜寒心虚地睁开眼,咧了一下嘴:


    “哥,你醒了,睡的好吗?”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把下半身往后挪,生怕惹人厌烦。


    萧宸扫了他一眼便叫了宫人进来伺候,他从来没有懒床的习惯,都是醒来便起身,凌夜寒现在急需降温,不等宫人来伺候他就自己识趣地爬下榻:


    “哥,我溜回去洗洗就好。”


    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凌夜寒进了自己的营帐,叫人打了水,只放了一点儿热水,就跳了进去,他闭上眼睛,摒心静气,直到冷静了下来才梳洗,束发,再出去。


    火头军已经在做早饭了,各个营帐的朝臣也都开始收拾行囊,早膳一过便拔营回京,只是因着昨夜的事儿,整个营所都显得十分安静,所有人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帝王的霉头,力求不出任何岔子。


    凌夜寒亲自去查看了左右护卫萧宸的禁军,之前那次刺杀最后只查出来了两枚弓箭,看着样式是前朝的形制,想来是前朝民间的余孽趁着春猎行刺,确认了没有什么问题才回了萧宸的营帐,陪着他用了早膳,又过了一刻钟,拔营回京。


    浩浩荡荡的队伍一如来时,只不过这回去的人可远没有来时那么意气风发,凌夜寒骑了马随驾在銮驾旁侧,就见不断有折子被递送到銮驾内,他想了想还是下了马敲了车架的门。


    “进来。”


    銮驾内升了一个小炭炉,比外面暖和了不少,萧宸着了一身靛青色常服靠坐在榻上正在批折子,膝间搭了一块儿羊绒毯,看到进来的人他眉眼都未抬:


    “有事儿?”


    凌夜寒搓了搓手笑了一下:


    “外面冷,来蹭炭火。”


    萧宸勾着唇角笑了一下也没开口,任由他随口胡说,注意力还是都在折子上,凌夜寒看着一边高高摞着还未看的折子,再看看萧宸消瘦的脸颊开口:


    “哥,这么多折子得看到什么时候啊?要不我帮你分一分?”


    萧宸这才抬眼:


    “怎么分?”


    凌夜寒凑过去一点儿:


    “就是把紧要的挑出来,一些看口水折筛出去。”


    萧宸挑眉:


    “这折子已经由中书省的过了一遍,今日送过来的都是需要朕亲自看的。”


    “啊,挑过了啊。”


    挑过了还这么多?中书省是怎么干事儿的?


    萧宸见他没有走的意思,也撂下了折子:


    “黔中不准备去了?”


    凌夜寒立刻点头:


    “黔中的官员被我吓住了,如今那边有宋齐玉盯着,哥,你在京中给我安排点儿差事吧。”


    萧宸其实也有意让凌夜寒回京,既然他清楚自己的心思,也就没必要再把人发配边疆,这人从前一直带兵,只是日后,他们这不清不楚的关系总有捅破的一日,再任由他在军中撒野,朝中无半点儿根基,怕是日子不好过,心中虽有打算,却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你想做什么?”


    凌夜寒想说他想坐赵孟先那位子,不过肯定不能说,现在说了萧宸怕是觉得他疯了,但是他必须要涉足朝务,进六部就是第一步:


    “我想去六部看看。”


    萧宸听到这句话倒是满意地点点头,还行,不是准备继续去军中放羊:


    “你常年在军中,去兵部最便捷,兵部尚书是成忠,他倒是可以带带你。”


    凌夜寒却摇了下头,正是因为兵部有成忠,这人忠心又有能力,兵部有他在就无需他多花心思,他去了帮不上萧宸什么:


    “我在军中就是数大头兵,到了兵部还是数大头兵,我想换一个,哥,让我去户部或者吏部吧,我想看看不一样的。”


    吏,户,礼,兵,刑,工,前两部,一个管人一个管银,他记得上辈子这个时候萧宸有意收拢天下兵马统一调配钱粮,同时恢复科举制,这两个哪一个都是颇为耗精神和功夫的活,所以他必须要去其中一部。


    萧宸微微眯眼,这小子又在自己面前藏锋了,他笑了一下靠在身后椅背上,神色闲散,眼底一抹揶揄之色一闪而过:


    “这两部可不是你说去就去的,这样吧,你就在这儿给朕写一篇折子,其中陈情清楚你去吏部或户部的用意,字数也不用多,三千即可,期间不可有污字,错字,张福,给侯爷备笔墨。”


    凌夜寒在听到三千这两字的时候人都傻了。


    第33章 陛下坑侯爷


    銮驾中,一方御案,萧宸在一侧批折子,凌夜寒坐在另一侧写折子,萧宸的朱笔批了三本折子,凌夜寒那边三行字都没有写出来。


    凌夜寒开始频繁偷偷抬头瞧那人的脸色,他上辈子字确实是练出来的,但是这写折子的本事是真没练出来,毕竟上辈子他写折子也没人能看啊,如今让他帮萧宸批两本折子问题倒是不大,但是写出三千字的折子那问题可就大了。


    萧宸对这样的目光视而不见,终于对面的小崽子忍不住了,凌夜寒一盏茶的功夫换了七八个姿势,就差啃笔头了,就在萧宸以为他终于要求饶的时候,对面的人忽然开始奋笔疾书,他落笔极快,像是想都没有想,颇有点儿大文豪兴致来了挥毫泼墨的架势。


    萧宸将眼前的折子移开一些,刚要抬眼瞄一下,却见凌夜寒抬手挡了一下。


    最后这封折子不到午膳的时间就写完了,凌夜寒合上了折子,狗腿地给萧宸倒了茶,扬出一个乖巧的笑意:


    “哥,你累了吧,歇一会儿吧?你腰难受吗?我帮你按按。”


    萧宸看着他的样子就知道他那折子里怕是没写什么好屁,他也没接茶盏,直接抬手:


    “折子给朕看看。”


    凌夜寒抱着折子:


    “哥,你别生气,我这文采你是知道的。”


    萧宸气笑了:


    “朕还不至于会被一封折子气死。”


    凌夜寒期期艾艾地把折子递了过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萧宸面色阴沉地合上折子,随后靖边侯被赶下车架,再随后便听到了銮驾内的声音:


    “被雨淋进水的脑子都比你写的好,在外边好好清醒清醒。”


    三日后,圣驾抵京,第二日早朝后圣旨传到值房,圣旨极为简洁,只有一句话,着靖边侯凌夜寒即日起到吏部当差,领吏部侍郎衔。


    这道圣旨让整个值房都静谧了片刻,不少朝臣都互相交换了个目光,眼底的震惊都不小,靖边侯这些年一直领兵,甚少参与六部之事,即便是到六部当值,也应当是去兵部啊,怎么忽然去了六部之首的吏部?


    倒是吏部尚书魏和光对这道圣旨一点儿也不意外,此刻笑眯眯出声:


    “日后要和侯爷同部为官了,还望侯爷多多指点。”


    凌夜寒对魏和光可是一点儿也不陌生,这人见谁都三分笑,是个出了名的老泥鳅,毕竟吏部主管官吏拔擢,任免,是个与朝臣打交道最多的地方,这一部主官免不了有舞弄乾坤之能,可就是这么一个处事圆滑的老泥鳅,上辈子却是萧宸推行科举一事中最坚定的力量。


    他回了一礼:


    “日后下官就在魏大人手下做事了,是大人多指点才对。”


    两人互相谦虚,互相吹捧,这值房微凝的气息竟然就这么活络了起来。


    出宫之前凌夜寒准备去御书房见萧宸,只是刚踏出来就看到了一直侯在外面的张春来:


    “侯爷,陛下口谕,叫靖边侯仔细当差,不可懈怠,无事不要到宫中碍眼。”


    凌夜寒 那人还没消气,早知道他不写那封折子了。


    “望公公回禀陛下,臣谨记陛下教诲,白日当差一定克勤克俭,克恭克谨,臣晚间再到宫内请罪。”


    御书房内,方才在凌夜寒眼皮子底下已经出宫的魏和光此刻竟绕了回来,就坐在御案之下,笑眯眯地品茶:


    “明前猴魁,还是陛下这里的贡茶好喝。”


    “一会儿你出宫时,朕让人给你带些回去。”


    “臣谢陛下赏。”


    随后魏和光真就像是来御书房蹭这一口茶一样,就在那仔仔细细地品味,喝完一杯就让人续上一杯。


    萧宸瞧着这老油子半天也不说来意也不急,慢条斯理地看着折子,他手上的这本正是魏和光递上来的,是京城八到四品补缺的名单,这官儿是不大,但是不乏一些抢破头的肥缺,一个位子几个人盯着。


    到最后还是魏和光忍不住了:


    “陛下,臣这吏部如今被烤的火热,杂事儿不少,这侯爷来了,臣如何相待啊?”


    这一部按规制是一尚书,二侍郎,但是如今陛下下旨给靖边侯加了吏部侍郎衔,却没有动原来吏部的两个侍郎,这圣旨就有些模棱两可,前朝有为朝臣加恩职衔的圣旨,比如封疆大吏的武将多数就加兵部尚书衔,这并不是真的让他做兵部尚书,不过是一等礼遇。


    但是这靖边侯本身就是一品侯爵,这吏部侍郎不过是三品,这加衔哪有往小了加的?这但凡换个人他糊弄着也就过去了,但是这位侯爷简在帝心,是抗旨不尊都能不痛不痒过去的人,他不得不甚重。


    萧宸见这老狐狸终于表露出来意笑了:


    “朕还以为还得耗两壶茶呢,朕这是给你送帮手啊。”


    魏和光眼底微亮,嘴上最说着:


    “臣愚钝。”


    萧宸拿起刚才看的那本折子:


    “这折子里的坑可都比之黄金,想来爱卿最近不堪其扰,左右为难,靖边侯是一品侯爵,这朝中有谁是我们侯爷得罪不起的人?”


    魏和光嘴角的笑意都要压不住了,从今早听到那封圣旨他就有这打算,这么一尊大佛到了自己这里,不好好用一下哪对的起这圣旨?


    但是那毕竟是靖边侯,不过了陛下这关他还真不太敢那他当挡箭牌,如今有了陛下的意思,魏和光只觉得这艳阳高照的天儿更好了,迈出御书房时仿佛年轻了三岁。


    凌夜寒出了宫当日下午就到了吏部衙门,他这张脸在京城可谓无人不知,圣旨也早就在吏部宣读过了,是以他一进大门,就受到了热情的招待,一个吏部主事笑着为他引路,两名同为吏部侍郎的官员陪同:


    “侯爷您可来了,您的桌案都为您收拾好了。”


    “魏大人还为您备了今年湖州新送来的毛笔,一等一的,真正的千万毛中捡一毫。”


    “侯爷爱喝什么茶?回头下官叫人备下。”


    这热络的态度让凌夜寒觉得有点儿不大对,事出反常必有妖,一定是魏和光那老狐狸交代了什么,但是心下怀疑,面上却丝毫不显,这吏部是六部之首,能被萧宸放在这里的都是人中龙凤,人家示好,他也满脸挂着笑意接着。


    他珍惜地瞧着那上好的湖笔,笑着开口:


    “不瞒各位达人,我那一手烂字曾气的陛下午膳都少用了一半,这笔跟着我算是它命不好了,我是个粗人,在军中待久了,没什么规矩,若日后有冒犯各位大人的时候还请多包涵,咱们日后就在一个衙门做事儿的同僚了,今日我做东,晚上我们德宾楼聚一下。”


    吏部侍郎许秋年纪不大,性子活络,闻言笑了:


    “侯爷这才第一天上任若是就请我们吃喝,怕是明日御史的折子就递到了御前,侯爷有意当我等是同僚,我们也不能给侯爷惹麻烦。”


    这推辞在凌夜寒的预料之中:


    “那也是要请的,咱们不能同聚,那就分开宴请,今日我就请许大人吃酒。”


    这一晚凌夜寒还真就在德宾楼定了桌。


    许秋迈出值房之前,几个同僚都看了过来,指了指桌子上的折子,做了一个抱拳的手势,许秋微微点头出了值房。


    包厢中凌夜寒要了这里十两银子一桌的席面,开了一壶二十年的老酒,两人先是谈天说地,等酒过三巡这才聊到了吏部的政务上,许秋可谓是一肚子的话憋着:


    “今日真是托了侯爷的福了,这德宾楼的席面下官真是许久没吃了。”


    “许大人想吃德宾楼的席面,这后面赶着宴请的还不是要排出两条街巷去了?”


    “如今侯爷到了吏部,下官也就不再隐瞒,下官不敢出门就是因为宴请的人太多了,最近补缺一事想必侯爷也知道吧?”


    凌夜寒自然知道,他夹着菜点了头:


    “听说都是些小官。”


    许秋听了这话干了一杯酒,顶着通红的脸开口:


    “哎呦,我的侯爷,这官虽小好处可不小啊,就说这八品的府仓使,各地官员进贡到京的贡品都是要过他的眼才能收录入库的。


    就比如今日那湖州的湖笔,他若卡着说有些笔的毛色不正,这地方的官员就要再进贡来补足,有些官员为了免除这样的麻烦,少不得打点一二,您想啊,这么一个肥缺这京中多多少人眼热。”


    凌夜寒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一拍桌子:


    “这还真是个肥缺,一年中各地进贡不断,这小小的府仓使还真是个不起眼的肥缺,弄不好过得比本侯都阔绰。”


    说完他话锋一转又开口:


    “不过这肥缺不是也要吏部拟定?说起来秋大人可比府仓使气派的多。”


    许秋瞄了他一眼,见这位侯爷上了勾,立刻垮着脸开口:


    “侯爷就别打趣下官了,您想啊,这肥缺得多少双眼睛盯着?但是这官就只有一个,就说府仓使吧,举荐的人选都有哪些呢?威远伯的嫡次子,辅国公家的孙少爷,门下侍中的侄子,鸿胪寺卿的外甥,还有一些外地官员的举荐,您就说,下官只是一个小小的三品官,这些府邸给下官下帖子,下官哪个敢去?现在下官一出门都得叫家丁探好路,瞧见帖子就心慌,这左右谁也得罪不起啊。”


    凌夜寒颇为同情地看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劲儿上了头,他一巴掌拍在了许秋的肩膀上,许秋被他拍的一哆嗦,就听这位爷大义凛然地开口:


    “本侯是一品侯爵,不怕得罪人,这补缺之事本侯担了。”


    许秋那满眼的酒色顿时就醒了,成了。


    第34章 第一次胎动


    紫宸殿中徐元里正在为萧宸施针,暗卫站在帷幔外回禀:


    “靖边侯午间便到吏部报道,晚间请了吏部侍郎许秋在德宾楼宴饮,期间还点了两位唱曲的姑娘。”


    萧宸虽然合着眼不曾开口,但是殿内的气氛就是无端冷沉了两分,徐元里额角开始冒冷汗,他虽然猜到了陛下与靖边侯关系不浅,但是他真的不想知道太多啊,暗卫能否等他为陛下施完针再开口呢?可那位暗卫好似根本感受不到殿内的气氛:


    “今日徐远伯的长子也在德宾楼宴请,同样请了两位姑娘去唱曲,楼中侯爷与徐远伯长子争相叫价,最后侯爷赢了。”


    萧宸睁眼,哼笑一声:


    “还是我们侯爷财大气粗。”


    徐元里半句话也不敢接,只想着施了针赶紧告退。


    凌夜寒早就知道许秋有个听曲的爱好,今日可谓是宾主尽欢,许秋起初确实是三分醉意,但是佳肴美酒会名曲,最后真的有些喝大了,没少冲着凌夜寒倒豆子,宴毕,凌夜寒送他上了马车。


    晚风凉意岑岑,也吹散了几分酒意,凌夜寒牵了马脑子里都是宫里那人,只是看着时辰宫门这会儿已经下钥了,萧宸估摸着应该也要歇下了。


    但是真的好想见他,而且他说好今晚去请罪的,若是不去就是对帝王言而无信,犯了欺君之罪?去看一眼,若是他睡了,他就在窗户那瞄一下也好。


    通体乌黑的黑旋风在夜晚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如一道黑的光影疾驰而过,他用令牌开了宫门溜进去,直奔紫宸殿。


    张福瞧见凌夜寒的时候眼皮都是一跳:


    “张公公陛下歇了吗?”


    张福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儿,故意开口:


    “侯爷今日第一天上任,这是与人吃酒才散吧。”


    凌夜寒知道张福可是多一句废话都不会说的人,立刻明了了他的意思,他去德宾楼的事儿萧宸知道了。


    “劳烦公公着人帮我打点儿水。”


    这一身酒味儿进去,萧宸肯定受不了,凌夜寒到侧殿梳洗了一番,随意找了一件衣服套上,这才悄摸地进了寝殿,张福只当是没看见。


    殿内唯有龙榻前的帷幔外亮着一盏宫灯,昏黄的光晕正笼在里面侧躺的身影上,凌夜寒微微凑近,萧宸闭眼听到那脚步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心里犯堵地有些烦躁。


    凌夜寒听出了里面那人呼吸微弱的变化知道他应当是没睡下,这才规矩地跪在榻前,膝盖只在接触到脚踏的时候发出了微弱的声响。


    萧宸睁眼,就见明黄色纱幔后的人直挺挺跪在他眼前,脑袋还往纱幔里面探,他伸出手指就抵在了他额头上一推,其实也没用什么力道,凌夜寒却十分配合地咚的一下倒在了地上,萧宸气笑了:


    “和别人喝多了酒跑到朕这里碰瓷。”


    凌夜寒笑着爬起来:


    “我哪敢啊,不是白日说夜里来请罪,不来不是欺君了吗?哥,我洗干净了,应该没有酒味儿了。”


    明晃晃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萧宸第一次觉得凌夜寒也挺没皮没脸的:


    “脂粉味儿朕也不喜欢。”


    果然,这人什么都知道。


    “今日我是请许秋去德宾楼,我这初来乍到的有些话衙门里不便说,就去了酒楼里,他最近因为补缺一事儿闹得不大敢出门,又喜欢听曲,我十两银子的席面都请了,索性也不差再请两位唱曲的姑娘。


    谁知道冤家路窄,遇到了徐远伯家那儿子徐斌,徐斌和于止交好,蛇鼠一窝,整日穿着件白衣服,大冷天也要打把扇子,自以为多有学问的样子。


    他知道包厢里的人是我还别和我苗头,我还能惯着他?就加了价请了两位姑娘过来。”


    萧宸听着他越说越有理的样子气笑了。


    凌夜寒却还没完:


    “之前就是这个徐斌开了个什么雅集会,请了不少京城的权贵赏花赏字画,却连帖子都没给我递,席间还几次暗讽我,话里话外说我粗俗,品字的时候,还有个人写诗讽刺我的字,我当时都没与他们计较,今天撞到我眼前了总不能放过。”


    萧宸微微皱眉,这事儿他还真不知道,抬手撩开了帷幔:


    “谁人写的诗?”


    “忘了,只记得有这么一首诗,是成保保给我看的。”


    萧宸瞧着眼前的人颇有些纳闷地开口:


    “让人这么讽刺,你都没下功夫好好练练你的老蟑爬吗?”


    他记得小时候凌夜寒次次输剑给他,输到眼眶都红了都不肯掉眼泪,捡起剑爬起来,倔强地背着剑回去继续苦练,然后下次再来找他,次次都有不小的进步,这志气怎么半点儿也没分点儿给练字呢?


    凌夜寒


    “他们算个屁啊,因为几个废物背后说了我两句我就去苦练字才傻呢。”


    萧宸瞧着他这一副“聪明”样都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开口:


    “京城里这样的雅集是不是次次都不请你?”


    凌夜寒其实从不在意什么雅集请不请他,但是被萧宸这样问起之后,面上就故意带出了两分委屈,手巴拉着帷幔:


    “嗯,不请就不请呗,一群酸了吧唧的书生在那高谈阔论,做几首酸诗,一朵花也能夸出天来。”


    萧宸看着他酸溜溜的样子替他有两分心酸,又觉得好笑,凌夜寒瞧出他这会儿心情好,大着胆子出声:


    “哥,我能在这儿睡吗?不想回府了。”


    说完之后他心都悬着。


    “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不知道是不是萧宸侧躺着头发散了下来,还是光晕笼在他身上平添了两分柔和,话虽然这么说,却没有半点儿白日帝王的威仪,反倒因为困倦和疲惫语气有两分绵软,听得凌夜寒心都是软的。


    “哥,我喜欢和你睡,就分我一点儿地方吧,就一条。”


    晚上喝的酒这会儿有些发散出来,加上寝殿热,凌夜寒的脸颊红成一片,像个小酒鬼,还在用手比划那一条是多大。


    最后萧宸耐不住他墨迹,到底没说什么,但是今天是在宫里,可有的是枕头和被子,凌夜寒从床尾爬上去,犹豫了片刻要不要叫张福再去拿一床被子,最后还是厚着脸皮什么也没说,小心地掀开被子的一角,钻了进去,然后把脑袋搭在那人的枕头边上,嘴角翘的根本压不下去。


    “哥,你腰疼吗?要不我帮你按按再睡吧。”


    萧宸翻身转过来,正要开口拒绝,便骤然顿住,手下意识放在了腹部,眼底微呀,轻薄的寝衣之下传来了一阵似有若无的轻颤,他甚至以为自己感觉错了。


    手贴在小腹上,屏住呼吸,随后掌心再次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就像是有一只小雏鸟在底下轻轻煽动翅膀,荡起了一点儿涟漪一样。


    凌夜寒见他神色不对有捂住腹部立刻坐起身:


    “哥,你不舒服吗?”


    半晌萧宸才抬眼,言语中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他微微垂眼,落在自己身上:


    “他动了。”


    凌夜寒也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孩子动了,他低头看向那人侧身已经比较明显隆起的小腹,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上辈子他从未参与过萧宸孕育孩子的过程,他第一次见到麟儿时孩子已经能跑能跳说话利落了。


    哪怕这一世他知道萧宸有孕,对这个还在腹中的孩子,他也总是怕惹萧宸不快而不敢提及,甚至目光都会避免盯着他的腹部看,所以他很难将还在肚子里的小家伙和前世他陪了十年的孩子联系起来。


    萧宸眉眼似乎都柔和了一些:


    “太医白日还说这孩子近日怕是就会动了,没想到这么快。”


    凌夜寒好想摸一下,又不敢提,就只将目光黏在那人腹部看着,萧宸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瞧见了他眼底的期待和爱意,心底一个地方像是骤然被抚平了:


    “想不想摸他一下。”


    凌夜寒抬眼间眼底仿佛都带着星光:


    “我想,可以吗?”


    萧宸将手挪开,凌夜寒从未这么紧张过,手张张合合了好几次,连带着手心都有些出汗,他用了几乎最轻的力道轻轻抚摸到那人的腹部,摒心静气,几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上,片刻的寂静之后,他感受到一个极其微小的力道触碰到了他的掌心,就像是春日里刚刚冒尖的嫩芽,第一次舒展枝叶,幼嫩又蓬勃。


    凌夜寒想起了上辈子与麟儿相处的每时每刻,他笑的样子,哭的样子,从稚嫩的娃娃到可以手握天下的君王,最后是他临终闭眼前看到萧麟掉眼泪的样子,一股酸涩从心底涌了上来,眼眶酸胀,瞬间红了一片。


    这模样自然被萧宸瞧在了眼里,心中一个地方被触动了一下,这一刻他才切实地感受到了他与凌夜寒再也扯不断的关系。


    “他会笑你。”


    凌夜寒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手还是舍不得移开:


    “我不怕笑,他想笑就笑。”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小家伙似乎累了,这才不动了,凌夜寒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


    随后响起什么才出声:


    “哥,他这样动你会不舒服吗?”


    萧宸的手总是下意识放在小腹上,此刻微微点了点肚子,果然里面的小家伙给了一点儿反应,他笑道:


    “像是个小鱼吐个泡泡,怎会不舒服?”


    这一晚两人都睡的晚了些,第二日是凌夜寒先醒来,自己的手臂竟然搂着萧宸的腰?就在他想要无声无息地挪开手臂的时候,怀里的人醒了,似乎还有些迷糊:


    “几时了?”


    守夜的小侍立刻小声回禀:


    “申时二刻,陛下还可再歇一刻钟。”


    凌夜寒往常这个时候就要起身准备进宫早朝了,只是今日就是宿在宫里,还可以多睡会儿,他悄悄抬眼,发现萧宸似乎没感觉到他的放肆,闻言闭眼又困倦地睡了过去,似乎是有些畏光,他还像被子里扎了一下脑袋,就这一下凌夜寒心底都软了。


    直到一刻钟后小侍才再次提醒,萧宸明显还未睡够,手抱了一下被子,身子仿佛和床榻黏上了,过了片刻才掀开被子,撑着坐起来,眼前有些发黑身子晃了一下,凌夜寒立刻搂住他:


    “哥,要不今日罢一天早朝吧。”


    萧宸身子提不起力气,索性靠在凌夜寒身上,闭着眼缓着这一阵晕眩:


    “胡说。”


    从前萧宸都是下了早朝才用早膳,但是自从有了这孩子,若是不用一些,胃腹便会酸胀欲呕。


    着了朝服的萧宸瞧着又是往日威仪的帝王,腹部看不出太多痕迹,只是脸色瞧着不大好,往常歇一会儿便会缓解的头晕这会儿也没有消散,他勉强用了两块儿点心,胸口处有些发痒,咳意忍不住涌了出来,这一咳竟有些止不住,连着犯起呕意,方才吃下去的东西都尽数吐了出来,身上的虚汗一层一层地出,身子也越发无力,伏在圈椅上甚至直不起身。


    凌夜寒不敢再由着他,抬手将人抱起来安置回榻上:


    “让太医进来,张福你去值房通传,陛下龙体违和,今日早朝罢了。”


    萧宸这会儿耳鸣阵阵,手扯着凌夜寒的衣襟:


    “放肆。”


    凌夜寒也顾不得那么多,这厚重朝服穿着定然不舒服,竟然抬手就去脱萧宸的朝服,嘴里却跟着请罪:


    “陛下恕罪,等你舒坦了,怎么罚我都认。”


    萧宸这会儿没力气揍他,只仰靠在榻上由着太医诊脉,本以为是肚子里的孩子在折腾他,却不想徐元里面色有些凝重:


    “陛下可觉得身上时冷时热,周身沉缓无力?”


    萧宸点头。


    “陛下的脉象像是风邪入体,想来是回京路上过于劳顿了。”


    没一会儿张福前来回禀:


    “陛下,今日有十一位朝臣同时告假,都说是风寒。”


    凌夜寒骤然抬头,恍惚间想起上辈子差不多同样时间的一件事儿,那会儿他还在永州,似乎听到过京郊城西村中出时疫的事儿,但是据说最后并没有祸及京城,难道这一世有了变动?


    这念头一起他有些心底发凉,不由得这开始想最近发生的事儿,若说有什么和前世有了变动,就是点将山围猎,上辈子他不在京中,围猎一切顺利。


    而这一次他们是提前回京,因为正好赶上了大雨,銮驾脚程慢了一些,皇驾除了寻常驻庇的行营外,还多停留了两处,分别是溪水沟和野牛峪,而这两处都在京郊西侧。


    第35章 时疫昏迷(偷亲)


    凌夜寒眼底具是不安和恐惧,胸口的跳动一下一下冲击着胸腔,上辈子此刻他忙着打仗,根本没有过多关注这一场京周的时疫,但是不用说也知道远隔千里能传到永州的时疫,不会是个小事儿,他搂着萧宸的手臂止不住收紧,立刻抬眼看向那几名太医:


    “平日里一个两个告假的朝臣都是多的,今天怎么可能好端端有十一位朝臣同时告假?”


    徐元里一瞬就明了了凌夜寒的意思,还不等他说什么,就听这位侯爷抬眸间眼底一片清明:


    “徐院正,你将所有熟知陛下脉案的太医留下,其余的太医分别去这十一位朝臣的府上看诊,只说是陛下体恤朝臣,特派太医诊脉,记得一定要仔细,若发现蹊跷,不要惊慌,也不要回府,两个时辰内到太医院府衙偏院集合,再着禁军呈报宫中。”


    徐元里其实与这位靖边侯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寻常见到瞧见的也多是这位侯爷在陛下面前撒娇耍赖居多,少有瞧见这等果断的模样,不由得看向了萧宸,萧宸此刻胸口憋闷,没有睁眼,只微微摆了一下手,徐元里立刻应了转身去吩咐太医院的人。


    凌夜寒只怕算是真的染上了时疫,已经有十一位朝臣发病,这事儿就丝毫耽误不得了,转眼又看向张福:


    “劳烦张公公传一下邢统领。”


    张福瞧了一眼陛下没说什么,这才让人去通传。


    邢方伟进内殿,只在外侧回禀:


    “臣给陛下请安。”


    却没听到里侧陛下的声音,倒是听到了凌夜寒的声音:


    “邢统领,从点将山回来的禁军中可有人病了?”


    邢方骤然抬头,今日一早点卯的时候就有二十几人缺席,他觉得不对,便亲自去值房去看,此刻才刚回来,禁军中有数人同时生病不是小事儿,他正准备禀报,凌夜寒怎么知道的?


    “是,今日一早有二十三人告假,只说是风寒,臣已经去看了,几人并未撒谎,此刻高烧有十八人,还有几人身上酸疼呕吐,臣正要去太医院借几个医官。”


    这句话一出紫宸殿寂静无声了片刻,加上禁军,今日连朝臣在内已经有三十多人同时病倒,萧宸睁眼皱眉,想坐起来,却激出了一串咳喘,凌夜寒搂住他的身子,一只手在他的胸口上顺着,这事儿他不想他多操心,但是他可以越过萧宸指使几名太医,却绝不能越过他去指使禁军做事儿,只能轻声在他耳边开口:


    “哥,宁可信其有,禁军不能这么在宫里了,我来安排好吗?”


    萧宸此刻提不起力气,靠在他身上微微点了头。


    凌夜寒这才开口吩咐:


    “邢统领,今日发病的二十三人此刻立刻送出宫去,单独在宫外营房医治,禁军今日全部换防,所有随军去点将山的禁军先安置在城外大营,不得与大营内其他将士混居,换调未曾随驾的禁军进宫当值。”


    邢方再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儿就是傻子了:


    “侯爷是怀疑这些人都是因为去点将山才病的?”


    凌夜寒抿了抿唇:


    “京城中若是闹出病来定然早就有风声,这一次病的朝臣,禁军,都是从点将山回来的,所以多半不是京城有了问题,应该是沿途驻扎的地方有了问题,这事儿不宜宣扬,你找一队靠谱的禁军带两名太医去之前驻扎之地附近调查,看是不是那边出了问题。”


    “是。”


    萧宸虽一直闭着眼睛,却听着他的话,凌夜寒的命令干脆利落且思虑周详,倒是不像平时的模样。


    凌夜寒想扶萧宸躺下,却见这人勉强睁眼开口道:


    “你回府去。”


    之前他未曾往疫病处想,如今既然已经有此怀疑没必要让他守在自己身边,凌夜寒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地摇头:


    “我不走,不过就是寒症,没什么大不了的,哥,你别想太多,好好休息,不会有事儿的。”


    萧宸却撑着力气甩开了他的手:


    “张福,着人把靖边侯拉出去。”


    凌夜寒见张福要出去立刻出声:


    “站住。”


    张福的步子放慢了一些,他当然要听陛下的,但有的时候也没必要和靖边侯对着干,尤其是此刻,他确实也不希望靖边侯走。


    凌夜寒抱住萧宸大有不讲理的架势:


    “哥,外面禁军正换防呢,这宫里的小太监可不是我的对手,就算你让人把我拉出去,我也会翻墙进来。”


    萧宸被他一句一句顶的眼前发黑,此刻周身酸疼,又挣不开这浑身牛劲的人,也知道这犟种这样说就是做的到,这才没办法将人留了下来。


    徐元里此刻面色凝重,他只盼望着这只是普通风寒,不然天子若是真的染上了时疫,又是如今这特殊的状况,这可真是天大的事儿,几个太医都随侍在榻前,凌夜寒站在一侧瞧着几人轮着诊脉想开口问,又怕打扰了太医,萧宸的状况也不大好,也不知是这风寒的关系还是因为孩子渐渐大了,他这会儿平躺下来便觉得喘不上气,只能靠在迎枕上,咳喘不定,连着头也跟着刺痛。


    徐元里先是施针,后又开药,但是效果却不大,午间萧宸也几乎没有吃进去什么东西,而午后立刻发起热来。


    腰间孩子压着腰背,腰间旧伤处僵痛难耐,凌夜寒也顾不得那么多,坐到了榻边,将人扶着靠在他怀里,抬手接过侍从递上来的毛巾,换掉那人额头上已经热了的毛巾,一只手放在他的腰后,一下一下帮他缓解僵痛,他隔着衣服抱着他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灼热,他不忍萧宸这么熬着,开口劝道:


    “哥,你若是困了就睡一会儿吧。”


    “咳咳,回禀的太医回来没有?”


    凌夜寒就知道他根本歇不下,这若是时疫,京城中必要采取措施,他看着那人疲惫倦怠的侧颜,低着脑袋蹭了他一下:


    “哥,你休息吧,外面的事儿交给我行吗?”


    萧宸缓缓闭眼过了半天才开口,声音低哑疲乏却不失那股帝王的威仪:


    “若真是时疫,京城咳咳京城不可乱,人心不可慌,你能做到吗?”


    萧宸这会儿实在没有精神,周身的关节处就像是被打散了泡在醋里,呼吸间都是灼热的,他也怕他病的厉害若是昏睡过去,朝野上下便乱了套,本想召赵孟先入宫,不过清早凌夜寒对时疫的敏锐和果决倒是让他意外,那等处事之法可以说是当下最稳妥的做法,此刻昏沉之下,也就难免想着不如放手,让他去做。


    “我能。”


    凌夜寒回答的干脆又郑重,萧宸短促地笑了一下,倒是还挺自信。


    “张福。”


    “奴才在。”


    “即刻起,靖边侯之意,以朕的口谕传令出去。”


    张福躬身应下,凌夜寒心下一暖,这个时候萧宸一定非常信任自己,才会下这样的旨意,他抱着怀里的人,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脸颊,又担心又心疼:


    “哥,你一定好好好的。”


    萧宸感受到这黏黏糊糊的蹭弄,仿佛和早晨下令时的人不是一个人似的:


    “嗯,你别给朕惹乱子就好。”


    肚子里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也不舒服,这会儿动的有些频繁,只是还小,虽然在动力道却不大,像是小鱼在游动一般,萧宸合上眼,手覆在小腹上轻轻安抚了两下,凌夜寒看到他的动作:


    “它在动吗?”


    萧宸微微点头:


    “嗯。”


    凌夜寒试探着伸出手,见那人没有阻止,这才轻轻覆在了他的小腹上,果然,手心中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他也会没事儿的,你们都会没事儿的。”


    但是现实却没有那么顺利,萧宸的高热根本退不下来,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他便意识昏沉,凌夜寒急得眼睛发红,搂着他不断在给他的额头上换帕子,帮他按摩酸疼的腰背,此刻宫外的回禀终于到了。


    “陛下,侯爷,宫外去几位朝臣家中的御医已经都到了太医院的侧殿,几位大人正装类似,高烧,伴有咳喘,也有的引起腹泻,太医在一起商议后确定这应该是时疫所引起的。”


    虽然早已有所准备,但是凌夜寒的心还是沉下去了些:


    “说法子,这时疫严重吗?应该如何应对,如何防治?”


    徐元里开口:


    “侯爷,如今患病之人都是刚刚发病,臣不好判断是否严重,不过一般时疫都是需要接触才可传染,为今之计,还是要将已经患病的人隔开医治比较好。”


    凌夜寒微微皱眉,每一次的时疫都是轻重不一,有的不会要人性命,有的却要不知死多少人,如今如果贸然下旨隔开,朝臣一定会恐慌,但若真的严重,也不能这么放任下去。


    凌夜寒看向徐元里:


    “若是这时疫先发于驻扎的地方,派去的太医可否判断严重与否?”


    徐元里点头:


    “若有早期发病的人,下官根据症状大约可判定。”


    “好,传旨给邢统领,让他的人务必在明日日落之前将消息传回京城。”


    “是。”


    凌夜寒思虑着眼前的事儿:


    “随驾禁军如今已经到了城外,唯有随行的朝臣,家丁等人还有感染的可能,徐太医,一会儿你开一个人人都能喝的固本培元的方子,可以没用,但是不可喝出问题,张福你将这方子送到各府上,只说春雨寒凉,回銮期间不少朝臣因此受了风寒,今,明两日特赐休沐,着官员在家休养,这方子是太医院根据风寒所处的方子,务必让各位大人保重身体。”


    徐元里眼睛一亮,这确实是个好法子,各个朝臣府中都有府医,这药方一到便知道是什么药,这没什么作用的补药一看就是陛下示恩所赐,朝臣收到这药反而不会太过担忧时疫的问题。


    张福连连应是出去传旨。


    萧宸高热不退,徐元里建议可以用凉水擦拭身子。


    寝殿内,凌夜寒脱掉了外套,只着了里衣,着了宫人端了水来,他怕萧宸一直这样靠着不舒服,轻轻搂着人让他侧躺下来,观察着他的呼吸,见他没有喘息费力,这才放下心来,他轻轻抬手解开了他的衣襟,胸膛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疤,他忍不住将目光移到下面,原本平淡的小腹,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弧度,而那人即便如今睡下,一只手也在护着这那里。


    他用微凉的毛巾擦拭他的身上,甚至不太敢抬头看那双闭着的眼睛,只要一眼,他就能想起上辈子萧宸无声无息躺在榻上的模样,一股剧烈的恐慌感袭来,重来了一次,一切都和上一世不一样了,只是一次微小的路线的改变,就能引起这么大的变动,他怕这一次他也无法留下萧宸。


    帮那人擦好了身上,他就上了床榻,蜷缩在他身边,轻轻搂住人,大着胆子,在他的唇边亲了一下。


    第36章 同样的梦境


    凌夜寒不敢再趁着这人昏睡占便宜,只蹭了一下唇角便立时准备起身,却不想这时身侧的人靠了过来,因为高烧而灼热的身体贴在了他的身上,尤其隆起的腹部,正贴在他的小腹上,萧宸睡梦中似乎也并不安稳,转身似乎想要寻求刚才微凉的触感,薄唇便这样擦过了凌夜寒的脸颊,手臂也环了上来,凌夜寒的脑子哄的一声炸成了一锅粥。


    寝殿微热,凌夜寒穿着里衣,方才出的汗此刻微微消了下去,周身都是汗湿后的凉意,萧宸似乎很喜欢身边这冰冰凉凉的东西,身子不断往他的身上靠,凌夜寒一时之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热。”


    萧宸脸颊染着红晕,手将凌夜寒刚刚为他穿好的寝衣扯开了一些,凌夜寒浑身也开始燥热,他连忙平心静气,让宫人再备水和毛巾,他拧了湿毛巾,在他脖颈和胸口处擦拭,眼睛半点儿也不敢乱瞄,嘴里不停地说:


    “很快就不热了,很快就不热了啊。”


    毛巾的凉意让萧宸的眉头舒展了一些,不自觉去抓凉爽的毛巾,凌夜寒拧了干净的毛巾帮他擦脸,过了好一会儿,这人才平静地睡了过去。


    凌夜寒坐在榻上,瞧着那人睡着后安静的眉眼,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叫了张冲伺候在萧宸榻前,自己一个人爬到了床下,去了里侧叫了冷水,他只要一闭上眼睛满眼都是方才萧宸往他怀里蹭的样子,心底就像是有一个野兽在嘶鸣,叫嚣着让他抱上去,去吻住他,就在野兽要冲出牢笼的时候,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去,耳边似乎都安静了。


    凌夜寒擦干了头发换了衣服重新进去,张福端了药进来:


    “侯爷,徐太医说着药务必要让陛下喝下。”


    凌夜寒拖着人的身子起来一些,他刚刚冲完凉水澡的身上冷的像冰块儿,这凉意让萧宸还如方才那般往他的怀里凑,凌夜寒只怕自己那龌龊的反应亵渎了这人,一边用手臂搂着他,一边不动声色地把屁股往后伸。


    一碗药喂下去,凌夜寒从脸红到了脖子,安抚好人睡下,又爬下去一盆凉水浇下去。


    张春来没忍住凑到张福身边:


    “师父,侯爷都要了两盆凉水了,侯爷不会也发烧了吧?要不要让徐太医进来瞧瞧?”


    张福反手敲了一下他的脑壳:


    “管住你的眼睛,闭紧了嘴。”


    张春来立刻闭嘴不敢说话了。


    萧宸的烧直到深夜才将将退下去一点儿,但是人一直都没醒过来,凌夜寒去偏殿见了太医,汇总了外面朝臣和禁军的症状,确有一部分人高烧烧了三天,期间有一天多都是昏沉沉的睡着,现在除了按着太医的方子用药和等之外没有什么好法子。


    他进了内殿爬到榻上,陪着身侧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紫宸殿外的夜黑了下来,但是殿内此刻却是灯火通明,身边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都是人,所有人都面色冷凝,神色匆匆,内侍的手中端着铜盆,盆中竟然都是血,明黄色帷幔中的身影被几人围着,还有不断盛着血水的盆被从里面端出来,耳边是压抑的痛呼声中极为熟悉,是萧宸。


    “快,将参汤喂给陛下。”


    帷幔中人影交错,凌夜寒周身都被寒夜笼罩,他想要上前一步,但是脚却被盯在了原地,动都动不了一下。


    忽然窗外有火光传来,燃着火的箭簇被射入院中,窗外甲胄摩擦和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护驾。”


    箭簇未曾停歇,火势顺着窗棂蔓延,噼啪的燃烧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窗纱被点燃,火舌缭绕而上,浓烟滚滚传了进来,凌夜寒疯了一样想冲进去,但是他动不了,他能感受到火的灼热,能听到漆木迸裂的声音,也能闻到刺鼻的浓烟,就是动不了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殿内的内侍乱作一团地灭火,外面兵器相撞的声音传来,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刺杀。


    高喊护驾的禁军冲到了殿内,将内殿团团围住,而帷幔内的声音也已经越发微弱,直到,火光之中,谁都不曾想到一名穿着禁军服的人目光狠厉,将刀刺进了帷幔。


    “萧宸。”


    凌夜寒看向帷幔目眦欲裂。


    他骤然睁开了双眼,胸口处起伏未定,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入目的是明黄色的顶帐,依旧还是紫宸殿,但是耳边没了喊杀声,眼前的火光和浓烟也尽数消失,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密汗,却忽然听到身侧的一个声音:


    “没大没小。”


    凌夜寒骤然低头,就见萧宸醒了,立刻冲着外面吩咐:


    “哥,你醒了,怎么样?张福,叫太医。”


    他抬手在这人的额头上探了一下,这人额头上出了不少密汗,虽然还是有些热,但是比起下午那会儿灼热的温度已经好了许多。


    萧宸想起方才那个梦,虽然没有看到帷幔里的人,但是他知道里面那个人就是他,或者说是上次梦到的那个他,如此真实的场景,竟像是经历过一次一样,他看了看凌夜寒这惊魂未定的模样:


    “做噩梦了?”


    凌夜寒对上那人的目光没来由的心虚:


    “嗯。”


    “梦到朕了?”


    凌夜寒身子都是一僵,他有种感觉,刚才那根本不是梦,或许那就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儿,萧宸是在生产时遇刺的,时间,地点,就连纵火都是对的上的。


    “梦到朕什么了?”


    “就是梦到你高烧不退,然后有人行刺。”


    萧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听了这话笑了一下:


    “朕也梦到有人行刺,这刺客倒是忙碌。”


    凌夜寒心下却是一紧:


    “我就在边上守着你,什么刺客来了都不会伤到你。”


    这话一出口萧宸倒是再次想起了那个梦,梦中应当是他在生产,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凌夜寒的影子,再思及上次的梦,倒发觉竟然能奇异地连上,难不成梦中凌夜寒这犟种一直在永州没回来?他抬眼又瞧了瞧眼前这人,眼睛熬的通红,和小狗似的守在他身边。


    他招了招手,凌夜寒立刻到了他身边,心里又愧又怕,忽然就仗着胆子凑上去抱住了他,轻轻将脑袋搭在了那人的肩膀上,萧宸倒是被他这举动弄得有些窝心,方才升起来的念头瞬间就摒弃了,这黏黏糊糊的样子也不像是能在永州待那么久的模样,他抬起手在他的背上安抚地拍了两下:


    “好好的,撒什么娇?”


    耳边闷闷的声音传来:


    “没撒娇。”


    萧宸轻声笑了一下,带出了两声轻咳。


    徐元里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了这要命的一幕,提着药箱的手都是一抖,很想转身就出去,萧宸抬眼扫到了他也没有松手,只拍了一下怀里人的脑袋:


    “没撒娇就自己起来。”


    凌夜寒红着脸起来,给太医让出了地方。


    “陛下此刻可还有胸口闷窒的感觉?”


    萧宸点了点头,他此刻就是觉得胸口闷胀。


    “陛下夜间靠起来一些,当会缓解,臣见了宫外为朝臣和禁军诊治过的太医,这次的时疫会反复高热,多数人用了牛黄丹会缓解,只是这牛黄不宜有孕的人服用,臣只能换一些温和的药来,再辅以针灸和冷敷,只是这样效果会慢一些。”


    萧宸抬手探到了腹部,方才他还感觉到他动了,这会儿倒是安静了:


    “朕无妨,你自去开药,务必保孩子平安。”


    “是。”


    凌夜寒感受到了萧宸对孩子的担心:


    “他会顺顺利利出生的,你放心。”


    萧宸倦怠的眉眼弯了一下,随后才问:


    “京中形式如何?”


    “我只说春猎回京路上适逢下雨,不少朝臣风寒,让张福传你的口谕让京中朝臣休沐两日,还让徐元里开了点儿不痛不痒的补药方子送去,最迟明天晚上去京周驻地的禁军就能回来,到时就知道这时疫多久能过去,是否十分严重,倒是再做打算。”


    萧宸听出他是怕引起朝臣恐慌,借口也想的好,倒确实是十分周到的做法,甚至可以说处事老练,他抬眼瞧了过去,凌夜寒被他看得有些心虚:


    “怎么了哥?我做的不妥吗?”


    “这脑子倒是忽然好用起来了,后面你去安排,朕瞧着。”


    今日那个梦中一盆一盆的血水还在眼前,虽然只是一个梦,但却梦的身临其境,或许他到生产的那一日也是那般场景,到最后他也没有看到孩子是否平安降生了,有些事儿不得不早做打算,若是他真在生产时出了什么事儿,凌夜寒才是他最放心的人,不如放手这几月让他有个历练的机会。


    凌夜寒没多想,对于他肯歇着的做法还让他松了一口气。


    过一会儿徐元里进来送药的时候凌夜寒便吩咐出声:


    “徐太医你去着人点清太医院府库中牛黄丸的数量,再理出一份对此次时疫有用的药剂,明日一早就去京城中的各个药房收购相关类的草药,加紧时间制作。”


    徐元里猜到凌夜寒这是怕一旦时疫的事儿传开,京中药铺会坐地起价,抬头应着:


    “是,不过侯爷,这银子?”


    他们太医院可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的银两,凌夜寒笑了一下:


    “明日一早陛下的圣旨会到户部,你直接着人去户部支银子。”


    “是。”


    萧宸病中精神差,凌夜寒帮他把迎枕垫高,扶着他侧躺下来,又搂着他的腰身帮他按着,没一会儿萧宸便睡了过去。


    而凌夜寒却心绪复杂极了,他想要继续方才的梦,却又怕看到他接受不了的画面。


    他不敢看那一刀砍在萧宸身上的样子,不敢面对萧宸上辈子独自一个人忍过所有痛的日子,更不敢想他是怎么拖着那副身子熬了三年,直到油尽灯枯,他能做的只有守着这一世的萧宸,尽他所有的努力护他和孩子平安。


    第37章 怀疑


    铁蹄划破清晨,一队禁军踏着清晨的薄雾进了都城。


    凌夜寒看了看身侧熟睡的人,轻手轻脚从榻上下来,到了外间梳洗更衣,很快便有内侍通传邢方求见,凌夜寒指了指外面,小侍不敢弄出动静对他一块儿出了寝殿,一出去便见邢方站在阶下,他上前两步:


    “陛下还未醒,是不是京郊有消息传回来了?”


    他一边问出声一边引着邢方到偏殿,并着人把太医请过来。


    邢方风尘仆仆,显然这两日进军换防加上去京郊调查的事儿都摞一块儿也没睡好,凌夜寒亲手帮他倒了茶。


    “侯爷猜的不错,确实是京郊率先出来的时疫,禁军到了之前驻扎的地方附近搜寻,在溪水沟驿站就发现了不对,驿站中有三个养马的马夫,四个传信的驿兵都病倒了,这几人之中驿兵是需要一直驻扎在驿站的,但是马夫就是附近村中的人,每隔两天就会回村,细问之下确实是这三个马夫先发的病,禁军这才又去了马夫的村中。”


    凌夜寒听到是京西的村中立刻抬眼:


    “怎么样?”


    “村中一大半的人都病倒了,好多家都挂着白绸缎在出丧事儿,村子里只有一个会些土方子的老大夫,禁军找到他一问这才知道这病是从大半个月前开始的,最开始的人就是浑身无力,反复高热,短的两三日,多的会烧上五六日,随后大约有一半的人腹泻,村子里死的人多数是老人和孩子,高热的时候就没挺过来,那老大夫用土方子救了下了一些人,村子里最开始得病的一些年轻力壮的如今已经有三成见好了,四五成的瞧着也在恢复。”


    凌夜寒看向太医:


    “就是说这病对老人和孩子最厉害,青壮年染上病也大概率会恢复?”


    徐元里看了那土方子之后和几名太医商议后出声:


    “侯爷,如今从这村子的情况看应当是这样,不过下官看了这方子,或许是村子里草药种类不足,这老大夫用的都是最寻常易得的药材,对症是对症,药性却有些太过凌厉霸道了,年轻人年壮力足服了这药倒是无妨,老人和孩子就要差上一些。”


    凌夜寒听明白了:


    “你现在改进一下方子,在效力足够的情况下让药性温和一些,同时也要避免用太过贵重的药材,你斟酌一下,随后圣旨会到户部和吏部,会有人同太医院的人一并去京城各大药店,药商那里采购草药,记得不要采绝,每户给他们留下三成,并将这治病的方子留给药铺中坐诊的大夫。”


    徐元里没忍住开口:


    “侯爷,这方子一旦给了药铺的人,他们手下的药一定会涨价,寻常百姓怕是喝不起啊。”


    “所以才要从他们手中收上来七成,这七成的药一成送到京郊发病的村中,其余六成都握在太医院的手中,即日起,太医院太医极其医侍,学徒要在京城各街道坐诊,抽调北郊大营的兵将一千进城,分派保护坐太医,集中熬药,择重分发汤药。”


    很快,圣旨便从宫中传到了几位朝臣的家里。


    殿内萧宸睡得不甚安稳,梦境中依旧是紫宸殿,火光和刀剑交错,他想要探寻帷幔内人的状况,但是却怎么都看不真切,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了一声婴孩儿的哭声响在耳边,他几乎是立刻寻声望了过去,宫人抱了一个明黄色的襁褓,而此刻,一个黑影破窗而入,手臂上的小型弓弩吐着信子,一枚黑色的箭簇划破空气直冲襁褓中的孩子而去。


    “不要。”


    一声惊呼响在紫宸殿的内殿之中,张福立刻冲到龙榻前,萧宸睁眼时眼底的惊恐还未曾褪去,喘息剧烈,额角满是冷汗。


    “陛下?”


    张福小心地瞧着惊醒的帝王,递了帕子进去,萧宸被这道声音拉回神智,眼前依旧是他熟悉的紫宸殿,殿内静谧沉静,鼻息间是这些日子闻惯了安胎用的熏香,他微微侧头,身侧已经空了。


    “陛下可是没睡好?”


    张福的眼底有些担忧,眼前天子历来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他几乎没有见过他惊惧的模样,但是方才他分明瞧见那双初醒的眸光中染着惊惧。


    萧宸接过打湿的帕子按在脸上,闭上眼时方才梦境中的那一瞬还在眼前重复,忽然,腹部的一个轻微响动牵扯了他的思绪,他拿掉帕子睁开双眼,手下意识放在了小腹处,手心很快儿便被里面微微伸展身子的孩子顶动,就像是绒毛抚过掌心,这极其微弱的动静却让萧宸方才那被提吊空中悬着的心定了下来。


    他轻轻安抚了一下孩子,思及这几次的梦,微微皱眉,他平素甚少做梦,即便是做梦也多数都是些光怪陆离醒来便记不得的梦,而这几次的梦境却实在太多真实清晰,就仿佛这些真的发生活,活着会发生一样。


    萧宸抬手揉着额角,轻轻抚着躁动的孩子,难道在他生产之时真的会遇到刺杀?孩子真的会有危险吗?凌夜寒在哪里?即便是方才的梦中也未曾看到凌夜寒的身影,真的在永州没回来?虽然只是一个算不得数的梦境,但是心底却像是堵了一块儿石头一样难受,他忍着胸口憋闷的咳声开口:


    “那白眼狼呢?叫他进来。”


    张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陛下口中的白眼狼定是侯爷,立刻着人去偏殿通传。


    凌夜寒听到萧宸醒了立刻起身,进去就听到殿内干呕闷咳的声音,他大步进去。


    萧宸伏在榻上将将止了干呕,正被小侍服侍着漱口,脸上还是有些泛着不正常的嫣红,他立刻过去:


    “哥,你醒了,好些了?”


    萧宸手撑着床榻,抬眼扫了一眼的人一眼,心里徒然升起来的那股怨气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但越是想到方才梦境中那不知有没有伤到孩子的一箭,看着眼前这张脸就越发的不顺眼,这情绪甚至莫名却又浓烈,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瞧着朕好些吗?”


    凌夜寒坐到了榻边,瞧见他被冷汗黏在额角的发丝,还有身上有些濡湿的寝衣深知自己失言,这人最是不喜这一身汗黏腻的感觉,立刻着人打了温水过来:


    “太医说现在不适合沐浴,哥,我帮你擦擦身上吧,换一身干净的寝衣会舒坦些。”


    萧宸也不喜方才出口没分寸的自己,闭着眼睛没再说什么,凌夜寒放下了帷幔,深吸一口气帮他脱了身上的寝衣,温热的帕子身上擦过,那股黏腻的被汗濡湿的感觉渐渐退下去,周身清爽了一些,萧宸才开口:


    “说说外面的情况。”


    凌夜寒眼睛根本不敢在他身上乱瞟,只怕一个心神不定被这人瞧出来就直接叫宫人把他赶出去,此刻正好说起外面的情况转移注意力。


    “确实是京西的村子出了问题,村子里缺医少药,有些孩子和老人高热的时候没挺过来,倒是大部分年轻力壮的服了村里老大夫的药扛了过来,那药徐太医已经看了,说是太霸道,老人孩子喝不大合适,我已经叫他改善了方子。”


    他一边说一边接过宫人手中递过来的干净寝衣,萧宸撑起身子的时候腰后一阵刺痛,凌夜寒立刻顿住话头,手比脑子快地环过了他的身子,手在他的腰后托了一把,萧宸眼底烦躁的气息渐渐消散了一些,由着这人做着宫人的活计帮他穿上寝衣,慢条斯理地问道:


    “嗯,然后呢?”


    “然后我又让张福传了几道旨意出宫,第一道是给吏部和户部的,着他们拨了银子派出人手同太医院的人一同去京中药房和药商手中收购所需的草药,每户收七成,留三成,并将太医的方子也留给他们。


    第二道是给京兆尹和京北大营的,调了京北大营一千兵将进城,会同京兆尹的衙役在京城每个街道布防,设药棚,着太医坐诊,分轻重症,统一熬药,一碗药三文钱。


    然后我又让人将太医院开出的方子送到了京城中各个官员的府上,外加安抚了两句。”


    萧宸听了下来就知道这小狐狸算盘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了,好一个只收七成:


    “药铺里剩下的那三成是给京城中达官显贵留着的吧?”


    凌夜寒笑了出来:


    “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哥。”


    若是朝廷不从药铺和药商手中手兰药材,只要这症候在京城之中传播,必会引起恐慌,相关解毒退热的草药价格会被药商哄抬,能吃的上药的要么是达官显贵要么是富户乡绅,底层的百姓怕是连个药渣都见不到,但是这京城中平头百姓却远比贵人们多的多,一旦口子撕大了,这时疫蔓延开来,谁人也占不到便宜。


    三文钱一碗药,普通农户吃得起,又能避免贪便宜的人去胡乱排队领药,留下三成药在药铺和药商手中,那些有银子的人也自会去买回去着自己的府医煎药,药商赚的到钱,显贵们也不用自降身价去喝三文钱的大锅药。


    萧宸侧过身子靠在迎枕上缓缓开口:


    “那你再加上一道圣旨,着人从宫内府库拨出一批时疫用的到的珍贵药材,分不同等级,数量赐给各朝臣府上,一纸药方太过寡恩,这些朝臣高高在上,你只有安抚了他们,他们才会用心办差,不会与民争利。”


    凌夜寒恍悟了一瞬,也明白了里面的关窍:


    “是。”


    萧宸摆了摆手:


    “那还在这儿愣着做什么?出宫去给朕盯着,别忘了再下一道自己为钦差的圣旨。”


    凌夜寒摸了摸鼻子,眼睛黏在萧宸身上还有些舍不得走,不过他也知道这宫内的旨意是一回事儿,外边办差的人就是另一回事儿了,他是要出宫盯着,而且他再磨蹭,估计就要挨骂了:


    “哦,那哥你有什么不舒服立刻找人叫我。”


    “叫你做什么,你是太医吗,去吧,朕累了,还想再睡一会儿。”


    凌夜寒扶着他躺下,给他盖好了被子这才期期艾艾地走了。


    凌夜寒起身出了内殿,萧宸便睁开了眼睛,眼底的情绪有些叫人捉摸不透,目光捕捉到了刚刚迈出紫宸殿的那道背影,那个在军中逞英雄的小将军,是什么时候有如此纯熟处理政务的手段的?


    “去着几人护着些靖边侯。”


    殿内似乎有一道影子一闪而过。


    萧宸撑起身来,思索起之前的梦境,里面那人的生产并不顺利:


    “去叫徐元里进来。”


    “是。”


    第38章 炸凌夜寒


    此刻城门大开,北大营副统领魏文川奉圣旨带一千兵将进城,只一进城门便瞧见了骑在马上等在此处的凌夜寒,他立刻策马上前。


    “侯爷,京城中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为什么要协助京兆尹布防?”


    前一日他就接到旨意让手下禁军换防进宫,今天陛下又调兵一千,魏文川接到旨意就快马加鞭率兵进城了。


    凌夜寒策马走在他的身侧,将时疫的事儿简短地和他说了一下:


    “你别紧张,太医说了,这病老人和孩子危险,青壮年染上吃两副药也无妨,只是这毕竟是京中,引起骚乱就不好了,你只派兵跟着京兆尹的人保护看诊的太医,别叫底下的百姓闹出事儿来就好。”


    京兆尹是最熟悉京城布局的,京兆尹的衙役带着北大营的兵将迅速沿着各街口开始搭建诊棚,凌夜寒忙的脚不沾地,为免生乱,今天这一天必须把药材收上来,他抽空跟着太医还有户部的人去了京城中最大的几个药铺,有他盯着,底下的人也不敢不尽心。


    凌夜寒又派人沿着街巷吆喝,安抚百姓若有症候不要惊慌,一碗药只需3文钱,大家都有的救,起初的骚乱,在走街串巷人的吆喝下,再瞧见街头确实看到了施药的药棚,倒是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凌夜寒一边忙着,一边惦记宫里的人,只是中午实在抽不出时间回去,下午一晃神儿的功夫天色便已经黑了,诊棚已经搭了起来,这第一锅的药也熬了出来。


    魏文川也忙活了一天,看到凌夜寒的时候冲他招了招手:


    “侯爷得闲了,这一天真是够忙活的,今日这京城中的酒楼都中关门了,不过刚才巷子里卖馄饨的摊还没散,走,吃一口热乎的去,我请。”


    凌夜寒本想着赶紧赶回宫里,不过看到魏文川却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北大营和在宫内值守的禁军每半年轮换一次,若无这一次宫内禁军染了时疫,算算时间魏文川手下的禁军应该再过两个月便要到宫内轮值,也就是萧宸生产时在宫内当值的禁军,正是此刻换进宫的那一批。


    魏文川见他愣着,抬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


    “侯爷?”


    凌夜寒回神儿,魏文川同邢方一样,都是极其得萧宸看重信任的人,上辈子他也在萧宸遇刺那晚重伤,此后萧宸也并未重罚他,说明魏文川确实没有参与进刺杀之事中,但是那藏匿在禁军中的刺客,是现在就已经混在禁军中,还是到萧宸快生产时才混进去的?


    无论如何,禁军必须要筛一遍,这一次就是个绝好的机会,他和魏文川勾肩搭背到了馄饨摊:


    “叫什么侯爷啊,现在下值了,没侯爷了。”


    魏文川性子大大咧咧,也不和他客气,两人谈起从前在军中的事儿,瞬间就好的穿一条裤子了:


    “哎,有个事儿你得帮哥哥。”


    凌夜寒一边吃一边哼哼:


    “就知道没有白吃的馄饨,说吧。”


    魏文川搬着小马扎往他身边凑了凑:


    “你现在不是去户部任职了吗?有个事儿想和你说说。”


    凌夜寒立刻抬头:


    “哎哎哎,别和我说你家又有那个亲戚看上这哪个肥缺了,陛下可天天看着我呢,我可不敢。”


    魏文川一巴掌拍到了的他的肩膀上:


    “想什么呢?我可不是那群只知道盯着肥肉的苍蝇,你知道的,我手下这批禁军有一部分是去年从北境边军划过来的,陛下体恤老兵,一些年纪大的,有旧伤的都会发银子,分田地发回原籍,今年还有几个跟了我多年的百夫长和千总也到了该走的时候,这几个都是从前跟着咱们一块儿打仗的,我准备给兵部上折子,给他们在老家谋个差事。”


    凌夜寒立刻点头:


    “应该的,不过这事儿你不用找我啊,兵部是成侯的地盘,他一贯对老兵照顾有加,你只要上折子,还怕他不会好好安置你的几个亲兵啊?”


    魏文川一拍大腿:


    “嘿,我说你小子脑子是木头啊,我还不知道成侯定然能给他们安置妥当?我根本不担心那几个小子,我担心的是那几个空出来的位子,提起这个事儿我就来气,去年,营里来了两个百夫长,都是将军之后,是谁我就不说了,起初我想着,他们老子也算是打仗的一把好手,儿子再孬也孬不到哪去,结果倒好,说他们绣花枕头一包草人家绣花枕头都得嫌磕碜。”


    凌夜寒没忍住笑了出来:


    “明白了,今年你是想走我的路子,把那些绣花枕头甩出去。”


    “然也,你知道的,现在不比咱们从前打仗的时候,那会儿,能带兵的哪有孬种啊,现在朝廷里那群大人们动不动就举荐,朝上耍嘴皮子的举荐就算了,那兵营里能举荐吗?底下有本事的没人举荐,绣花枕头塞一堆,我奉命护卫京师,倒是也能提拔自己看重的,但是毕竟不能太过了。”


    武将当到这个份上,手底下都是自己提拔的,那不是平白惹人猜忌吗?


    凌夜寒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年老兵什么时候退?”


    魏文川一看有戏,立刻出声:


    “六七月份吧,还有一两个月。”


    凌夜寒深吸了一口气,也就是说上辈子换防进宫的禁军中有一部分是才入禁军的,若是背后的人手眼通天,这简直是最好往禁军中塞人的机会。


    梦境中刺杀萧宸的那个人就是守卫在紫宸殿的禁军,能够被魏文川提到御前当差,这人一定极为得他看重,要么,这个人已经在魏文川的身边,要么就是借着这次机会入的禁军,试想,在一堆举荐的草包中,忽然出来一匹狼,这人定然立刻会得到魏文川的注意,进而栽培他,而能让禁军露脸的机会,就只有在御前当差。


    所以,这一次,与其让别人捷足先登,不如他给魏文川送两个得力的人。


    “老哥,放心,这一次保管给你送几个得力的。”


    “嘿,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凌夜寒喝完了馄饨汤,有意试一试魏文川身边的人:


    “哦,对了,这次春猎的事儿你应该也听说了,陛下震怒又失望,我看陛下的意思好似有意办一场军中比武,你和老邢两人分别执掌禁军,到时候你们肯定得对上,你那有没有拿得出手的人啊。”


    魏文川早年在军中和邢方就暗暗别苗头,一听要对上邢方,立刻把自己那边的种子选手如倒豆子一样吐了出来,哪个擅长射箭,哪个擅长剑法,哪个擅长枪法一一细数出来。


    凌夜寒故意开口:


    “有没有你吹的这么神啊,进城了吗?明日带给我瞧瞧。”


    魏文川眉飞色舞地吹着自己的兵。


    黑影闪过,张福识趣出来,萧宸下午又起了烧,此刻刚服了药,那黑影跪在内殿的帷幔后,将一日来凌夜寒所做的事儿都汇报了一遍。


    萧宸睁眼:


    “他说要送几个得力的人给魏文川?还说朕有意要举行军内比武?”


    “是,侯爷是这么和魏将军说的。”


    萧宸捻动着菩提手串的动作一顿,骤然想起那个梦境,那冲着孩子射过来的一把利箭,这孩子还有五个多月出生,那是值守宫城的正是魏文川的禁军,他挥了挥手,那黑影应声消失。


    萧宸揉按着眉心,他不该轻易被一个梦境左右,但是那梦境却真实的开始能扰乱他的思绪,让他相信这是冥冥中的一种示警,凌夜寒故意和魏文川撒谎就是为了套出他手中得力的人手,这本不该是他今日该做的事儿,他想做什么?


    没一会儿院子里便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陛下今日如何?午膳,晚膳用的多吗?”


    “陛下午膳只用了些鸡丝面,下午起了烧,吐过一次,随后便睡了,晚上还没用。”


    凌夜寒在外一日,身上的味道定不好闻,他去偏殿将自己都收拾妥当这才起身去了内殿,放轻了脚步声,像是个小猫儿一样拨开帷幔,就见萧宸正侧着身子,目光正好落在他身上,凌夜寒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


    “哥,你好些了吗?”


    “你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凌夜寒讨巧地坐在榻边:


    “哥,你饿不饿?我还没吃,让小厨房送点儿粥和两个清爽小菜,我陪你吃好不好?”


    萧宸耳边还是刚才暗卫所言,靖边侯晚间和魏将军到了一家馄饨摊吃馄饨,好一个没吃饭。


    “好啊,这会儿倒是有些饿了。”


    小厨房的动作极快,萧宸从无在榻上用膳的习惯,掀开被子便要起身,凌夜寒知道劝不住他,一手托了一下他的手臂,躺了一下午的腰背旧伤处绵绵密密的疼,萧宸面上丝毫不显,站稳之后便推开了凌夜寒的手,快五个月的孩子如今已经十分明显,他缓着步子走到桌前,撑了一下桌案坐下,点了点身侧的位置,凌夜寒听话地坐在他身边。


    萧宸其实没什么胃口,抬手用勺子搅着白瓷碗中的粥,半天也没吃进去一口,他撑着手臂托着下巴瞧着身边的人,就见凌夜寒也在那小口小口喝粥,他哼笑一声:


    “怎么?瞧着朕没胃口吃东西?”


    凌夜寒立刻抬头,脑袋摇的像拨浪鼓:


    “没有,怎么会,我爱吃。”


    萧宸亲自给了夹了两样小菜,凌夜寒吃完他就再夹点儿,直到身边的人打嗝他才停下来,哼,学会欺君了。


    凌夜寒撑的到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十几圈才回去,看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眼就觉得自己傻的冒泡:


    “哥。”


    萧宸已经梳洗后侧躺在了榻上,隔着帷幔瞧着那个不省心的:


    “今日朕问了徐元里,生产时有七成的可能朕与孩子平安,七成虽大,也不是没有意外的可能,朕也当做好打算。”


    凌夜寒心咯噔一下,他立刻凑到榻边:


    “哥,你别听太医胡说,你和孩子都会平安的,你相信我。”


    萧宸垂眸看着他:


    “你也不是太医,怎么知道朕一定会平安?”


    凌夜寒语塞:


    “我,我就是知道,我做过几次梦,梦到你生产,都是顺利的,你相信我。”


    萧宸抬起一只手,指尖拨动帷幔,目光正对对面的人,缓缓开口:


    “朕也做过生产时的梦,却是不顺的。”


    凌夜寒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窜起,他知道这些日子他断断续续做的梦根本不是梦,就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儿,难道萧宸也梦到了吗?


    第39章 上一世的陛下回来了(火葬场开始)


    凌夜寒动了动嘴唇,却连一句他梦到什么都不敢问,倒是萧宸瞧着他脸色都变了,忽然笑了一下,伸出手揉了一下他的头发:


    “算了,不过是梦而已,做不得数,你便当朕没说。”


    凌夜寒方才甚至有一阵恍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他临死幻想出来的,直到感受到头顶手心中传来的温度,还有那人衣袖带着的淡淡药香,周身仿佛凝固的血液才开始缓缓流动,他极力想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一些,给萧宸端了一杯茶才开口: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哥,你别太忧心,太医说你现在不能劳累,等这次时疫过去,不如借着这个由头罢了早朝一段时日吧?”


    上辈子萧宸后面几个月也是罢了大朝会,日常有事儿便是中书省议过之后再送进宫,只在御书房召见朝臣。


    萧宸收回手,靠回榻上,神色松散了一些:


    “嗯,孩子渐渐大了,是不大合适,待时疫过去朕会下旨。”


    凌夜寒总算是松下了一口气,萧宸也倦了,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人便躺了下去,凌夜站起身剪了烛火,寝殿一下就昏暗了下去,接着他从善如流地从床尾爬了上去,扯了被角钻进去:


    “哥,你躺了一天,我帮你按按腰上?”


    萧宸闭着眼只淡淡嗯了一声,便没了别的动静,凌夜寒环过他的腰身,手细细揉按他有些僵硬的脊背,萧宸未曾睁眼,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反而凌夜寒在夜里睁着眼睛瞧着顶帐,不敢合眼。


    这晚外面雷雨大作,雨顺着瓦片向下滴落,萧宸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似乎人已经不在紫宸殿了,眼前的宫殿似乎是景福宫,乃是离紫宸殿最近的宫殿,他缓步走了进去,里面似乎有幼小孩子的哭声,哭声随着雷雨声越发的大,萧宸的心仿佛忽然被这一道哭声牵住了。


    景福宫内殿,床帐帷幔用的是明黄锦缎,这宫中按着礼制除了他唯有正宫皇后及东宫太子才可使用此等颜色,帷幔内稚儿的哭声愈演愈烈:


    “父皇,我要父皇”


    他控制不住脚步进去,拨开帷幔,就见一个软嫩可爱,满脸泪水的小娃娃缩在被子里,萧宸此刻有些清醒,这似乎又是梦境,他抬眼看向四周,想要寻找那个每次梦境中都会出现的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人,但是这一次,那人没有出现,而眼前的孩子冲着他伸出了两只藕节搬白嫩的小胳膊,清醒的思绪在看到那个小儿的那一刻便渐渐模糊,分不清这是哪里,也分不清眼前是真实还是虚幻。


    他坐到了榻边,张开手臂接住了向他扑过来的小家伙,实称称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他怀里,鼻息间是小孩儿特有的奶香味儿,几乎是下一刻他的脖子上就环上来了两只肉乎乎的手臂,他的心口像是骤然被一股情绪填满,疼爱,怜惜,宠溺,是他过往从未感受过的情绪,即便最深刻的理智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梦,他还是忍不住结结实实抱住怀里的孩子,思及之前的梦境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样微微闭上眼睛,手揉了揉小家伙细细软软的头发:


    “原来你没事儿,真好。”


    哭的像是一个小泪包子的小家伙贴着他的胸膛,手指揪着他的衣襟,一边说一边打嗝:


    “父皇,陪我睡,外面有大怪在叫。”


    萧宸听到了外面的雷声,猜到他怕打雷,也不知道这场梦什么时候能醒来,他搂着小东西靠在了床榻上,手一下下顺着他的脊背,那个动作他竟然半点儿也不觉得陌生,仿佛从前做过千百遍一样,怀里小东西一会儿让他唱童谣,一会儿要听故事,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哄孩童睡觉的调子是什么时候学会的,竟然可以脱口哼唱出来。


    那只揪着他衣襟的小手渐渐松开,风雨大作的夜晚,怀里小东西的呼吸渐渐安静了下去,萧宸垂下眉眼,手轻轻贴了一下他肉乎乎的脸颊,帮他试去了脸颊上的泪痕,似乎动作快过思考一般低头吻了一下孩子的额头,随即闭上了眼睛,手却还一下一下保持着拍哄他的姿势。


    这风雨不知什么时候过去了,眼前的景物变换,雷雨的夏日过去,夏去冬来,洋洋洒洒的雪花飘散在空中,红墙黛瓦具都被笼罩在一片白色的雪雾中,还是那座宫殿,有铜铃般的幼儿笑声响起,他顺着那个声音过去,就见景福宫的庭院内梅花开的正艳,朵朵玫红色的腊梅上染着雪色,银装素裹一片,煞是好看,而梅树下一群宫人围着一个穿着红色小袄,裹着锦缎小披风的孩子,兔毛的领子衬的眼前的孩子玉雪可爱。


    他手上忙活着,嘴里还叫着:


    “雪人太瘦了,雪不够,再要些。”


    “奴才这就再去弄一些。”


    “要快点儿。”


    “是。”


    不断有宫人从外面往这院子中运雪,而那小东西则是不停地往那梅树下的雪人身上堆雪,小手戴着手套,堆一些,再拍一拍,认认真真的模样,一侧的宫人帮着他:


    “殿下,这雪人如今就挺好看的,再放雪会不会太胖了?”


    但是那个小身影还是不停地往雪人身上堆雪,一边堆一边喃喃出声:


    “父皇生病了,瘦了好多,我要把胖胖的雪人送给父皇,父皇就会好起来。”


    萧宸不知道这样看着这副画面多久,脑海中总有一个隐约的印象,似乎这个雪人他曾经看到过。


    眼前的一切就像是走马灯一般,一个一个闪过,如今的景象似乎是一年的秋季,幼小的孩子穿着一身明黄配红色织锦小袍子坐在宫殿下的台阶处,耷拉着小脑袋,一侧的宫人手中拿着一个扎的精巧的老鹰风筝,不知道在与那孩子说什么,但是过了许久台阶上的孩子还是不太开心,一只白嫩的小手巴拉着那个老鹰的翅膀,软糯的声音传出:


    “安锦说都是他爹爹带他放风筝,为什么父皇不会陪我放风筝?”


    “殿下,陛下国事繁忙,岂是安大人能比的?奴才陪着您先练着,待陛下有时间了,定会陪殿下去放风筝的。”


    萧宸想要上前,却发现如今的孩子看不到他了,他看着小团子坐在台阶处掉了几滴金豆,他心像是被刀子搅了一般。


    景福宫的书房中,小团子对着教他习字的师傅糯糯出声:


    “父皇病了,是不是因为我的字不好看,气病的?”


    书房中两人的对话渐渐朦胧,取而代之的是小团子开始努力练习写字的画面,虽然小字还是会歪歪扭扭,但是大字倒是已经有模有样了。


    院子里的落叶越来越多,那个稚嫩的身影在一日午后被张春来接了出去,而眼前的一切再次换成了紫宸殿。


    在梦中,时光似乎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唯有深秋的落叶飘散下来的时候会让萧宸的心中升起一股隐秘的不安,没有来由,就仿佛冥冥之中他知道有一股巨大的悲痛会降临在这孩子的身上,他所有的心念都像是系在了这个孩子的身上一样,执着地想要一直看下去。


    天已经亮了,紫宸殿中太医塞满了内殿,一个接一个地为榻上的人诊脉,凌夜寒握着萧宸滚烫的手有些慌了神儿,这个时辰早过了萧宸寻常起身的时候,而榻上的人却发起了高热,此刻怎么都叫不醒。


    “陛下怎么样?前两日都是午后发热,这会儿怎么会清晨就烧的这么厉害?”


    凌夜寒换着萧宸额头上只一会儿便已经温热的湿帕子,眼底的惶急不加掩饰。


    “这次的症候便是反复高烧,下官这就去换方子,侯爷可为陛下擦拭身上,陛下会舒服一些。”


    徐元里此刻也满头的包,若是寻常他可用些重药,但是如今陛下身子特殊,药用的束手束脚。


    凌夜寒虽然手上在有条不紊地在帮萧宸擦身子,换额头上的湿帕子,但是人却像是丢了魂儿一样,上辈子萧宸没有得这一次时疫,时疫也不曾进京,是他在点将山的作为才让萧宸下旨提前回京,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他。


    萧宸默默在紫宸殿的偏殿中陪着那个小人儿,小家伙捧了一摞的大字给张福,眼眶红了一片,却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想见父皇,我写的很好了,父皇这次一定会喜欢的。”


    从这孩子被接到偏殿,任他再如何哭闹都再未见过他的父皇,萧宸也曾凝望那座再熟悉不过的寝殿,但是却发现他无法进去,而这两日,频繁有朝中文武进出这所寝殿,最坏的那种预感涌上心头,他不忍再看那个孩子眼巴巴瞧着寝殿的样子,想要将人抱在怀里,可却扑了个空,没人能看到他,没人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萧宸看着哭的抽噎的孩子,感受到在这个漫长的梦境中,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凌夜寒。


    直到,这一天的深夜,一声沉闷钟声响起,连击九下,乃是帝王驾崩的丧钟,而下一刻,他终于看到了那个一直没有出现的人,靖边侯凌夜寒。


    他看着他发髻散乱,双目赤红,脸上的泪水这纵横交错地出现在紫宸殿,疯了一样拨开所有人冲了进去。


    “哥,哥,陛下?你别吓我,别吓我好不好?”


    “哥,你醒醒,醒醒,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一声声泣血一般的声音从殿内传来,过往的一切,如前世今生一般铺陈在了眼前,萧宸静静立在原地许久,过了不知道多久他似乎才自嘲地笑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


    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糊,他最后看着那个奔向寝殿却被宫人拦住的孩子,所有的不舍,流恋汹涌而出,眼眶温热,所有的一切宛如潮水一样渐渐褪去,不再留在一丝痕迹。


    同时,紫宸殿的帷幔内,昏睡一整日的帝王眼角一滴泪悄然滑落,没入发髻,随即缓缓睁眼。


    凌夜寒见到他醒来立刻凑到了榻边:


    “哥,你终于醒了。”


    话音刚落,凌夜寒便对上了那人的目光,这道目光沉静幽深,宛如静寂无波的湖水,深邃不可窥探又透着重重压力,仿佛在这样的目光下,一切的掩饰和谎言都无所遁形,他没来由地浑身有些发僵,就在他想要避开这道视线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低沉微哑的声音:


    “靖边侯,一别两世,别来无恙啊。”


    第40章 掌掴


    凌夜寒的瞳孔剧烈收缩,眼底的惊愕,恐惧,不知所措交织成一团,萧宸的一句话宛如千斤重的巨石压在了他身上,全身上下都无法挪动分毫,整个人像是荒庙里失去所有生机的雕像,只剩下来了一具躯壳,他的嘴唇微微颤动,脸色瞬间煞白,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别两世,眼前的人记起了前世,又或者,他就是前世的萧宸。


    不知过了多久,凌夜寒缓缓跪了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喃喃叫了一声:


    “哥。”


    他不知道此刻能说些什么,说什么呢,上辈子他未曾见到这人最后一面,如今这一世,他以为是老天垂怜,但是此刻,他觉得他连辩解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萧宸不去看眼前跪下的人,方才那不是一场梦,而是切切实实上辈子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上一世临终前所有的挂念,不甘和不舍,都像是脑海中的烙印,想抹都抹不去,想忘都忘不掉,他记得他时时看着那扇门,盼着死前能见他一面,但是最后呢?他的声线沙哑疲惫:


    “死前我曾盼着你能回来的,盼到了最后。”


    一句话宛如一把带着血槽的利剑扎进了凌夜寒的心窝上,瞬间便是鲜血淋漓。


    “对不起,哥,是我不好,我该早点儿回来,是我不好。”


    眼泪顺着眼角而下,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能再快一点儿。


    萧宸深吸了一口气,这声道歉丝毫没有让他心中顺畅,上一世一声不吭抗旨到永州的人是他,五年不曾回京的人也是他,他临终都没有见到的人还是他,如今,只剩下了一句对不起,何其讽刺?他闭了一下眼睛声音暗哑疲惫: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凌夜寒的指甲按紧了手心的肉里,忽然间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在,永州大战的第二日。”


    永州大战的第二日?是他回京之前,这些日子过往的一幕幕重新涌上心头,大理寺那一晚凌夜寒神志不清抱着他的腿哭诉的话也重新浮现在了脑海里:


    “哥,你终于肯见我了,是我错了,我不该抗旨,我不该不回来”


    这没头没脑的话,当时他只当是他抗旨了害怕了。


    而后,御书房的刺杀,凌夜寒那么快便能跳出来,想必也早知道那一晚会出事儿,黔中剿匪,他张口说出的便是上一世的策略,点的也正是上一世去黔中剿匪的宋齐玉,而后,他又说了什么?他说:


    “不只是因为孩子,我不想和你只是君臣我想日日都见到你,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样龌龊的想法”


    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的龌龊心思?想必是他上一世死了,他日日活在了悔恨和煎熬之中,人总是对失去的人,无法挽回的事有着强烈的执念,而他,竟然信了这样的鬼话,被下的手紧紧攥住了被角,他忽然侧眸,目光里满是压迫感:


    “凌夜寒,这样的补偿让你开心吗?”


    凌夜寒骤然抬眸:


    “哥,我,我承认我有恕罪的心思,但是我说的所有的话都是真心的,并不全是因为上”


    “啪”的一声,凌夜寒的话音未落,一巴掌便扇在了他的脸上,他被这一巴掌打的偏过了头,榻上萧宸撑着的身子摇摇欲坠,脸色煞白,眼角眉梢具是怒意,过往这几个月中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凌夜寒对他的愚弄,而他信了这样的愚弄,甚至想着把凌夜寒身在帝王侧所有的障碍和朝臣的非议都解决掉,再明明白白回应他,如今,一切都像是笑话。


    “朕不稀罕你的恕罪,更不屑你的愧疚,今日起,做好你的靖边侯,其余所有再与你无关。”


    剧烈激荡的情绪引得萧宸眼前一阵阵反黑,撑在榻上的手臂微微发抖,凌夜寒立刻回头想要扶他,却被人一把推开:


    “滚出去。”


    凌夜寒不敢再惹他生气:


    “我出去,我这就出去。”


    御医涌入了紫宸殿,连张福看着失魂落魄的凌夜寒都不知道这短短一刻钟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闹成这个样子。


    夜晚微凉的风吹在凌夜寒的身上,他塌着肩膀,人仿佛都丢了魂一样站在院中,他坐在一边的台阶上,仰头望着天,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抹了一把脸,像是周身的力气都散尽了,上辈子的萧宸回来了,他不用再遮遮掩掩了,就像是一场梦,终于醒了。


    不知等了多久,徐元里才出来,凌夜寒立刻站起身:


    “陛下怎么样?”


    “陛下高热刚退,又情绪波动过大,有些伤了胎息,下官为陛下施了针,一会儿服下安胎药,侯爷一定要劝陛下休息,完不能再动火气。”


    凌夜寒应了之后有些苦笑,他此刻不进去,那人才能顺气。


    萧宸的手腕上才刚取下了银针,周身无力酸疼的感觉绵绵密密,只是面上瞧不出丝毫的不妥,如今这些不适比起上辈子实在不值一提,他唯一担心的只有肚子里的孩子,手一直贴在腹部,那里是他上辈子最舍不下的麟儿。


    帷幔内,明黄寝衣的帝王微微低头,神色是少见的柔和:


    “对不起,方才吓到麟儿了是不是?你别怕,这一次父皇会尽力陪你长大。”


    萧宸没用任何人劝,服下了安胎药,还勉强吃下了点儿东西,不曾问外面的一字一句,由着宫人伺候着梳洗后躺了下来,手轻轻抵在隆起的腹部上,想起了这些天接连不断的梦:


    “麟儿,父皇想你了,如果你也想父皇,便到父皇梦里来,让父皇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紫宸殿内殿的灯熄了,张福站在门口瞧着那还坐在台阶上的那位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侯爷,陛下歇下了,您看用不用收拾个偏殿出来?”


    凌夜寒知道萧宸现在最不想见自己,但是他也不敢出宫,他蜷缩在了偏殿的榻上,眼睛望着主殿的方向,脑海中都是萧宸方才的话:


    “死前我曾盼着你能回来的,盼到了最后。”


    心口抽搐一般的地缩紧,大滴大滴的眼泪眼中夺眶而出没入枕席,结结实实给了自己一个大巴掌,他根本不敢想,上辈子萧宸如何拖着病重的身子盼他回来。


    萧宸盼着再次梦到上一世的萧麟,但是这一晚却是一夜无梦。


    清晨凌夜寒早早便起来,内殿中还没有任何的动静,萧宸当是未起身,好在昨夜里面也没有再宣太医,至少应当是还算平顺。


    没过一会儿,张福被唤了进去,随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张福便出来向凌夜寒这边走来,凌夜寒立刻迎了上去:


    “陛下醒了?他身子可好?”


    张福脸色有些为难地开口:


    “醒了,瞧着尚好,侯爷,陛下有旨,着靖边侯总理京城时疫一事,每日一奏,不得有误,另,收缴靖边侯所持令牌,再不可起钥开宫门,即日起,非有本奏,靖边侯不必再入宫。”


    凌夜寒被这道圣旨钉在了原地,手几乎是下意识摸到了腰间的令牌,这是萧宸刚刚称帝的时候送给他的。


    “哥,你以后住在宫里我是不是就不能随便进来找你了?”


    那会儿那人随手抛过来一个令牌:


    “拿着这个,若是宫门下了钥,就用这个开。”


    他拿到这枚令牌的时候高兴了好几天,花光了两个月的俸禄整日请军中的同僚吃饭喝酒,如今萧宸要将这令牌收回去了,他是真的不要他了。


    张福看着凌夜寒眼睛都红了,也有些难做:


    “侯爷,您和陛下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啊,陛下此刻正在气头上,您别在这个节骨眼上与陛下置气。”


    凌夜寒近乎麻木地从腰间解下了这枚令牌,手指最后一次摩挲过这令牌的花纹才递给了张福:


    “劳公公帮我回陛下,宫外一切我定会尽力,请他安心养身子,我从前所说过的一切都无半分虚假,若有违者必遭天谴。”


    张福听着这话心都跟着咯噔咯噔的,这两位爷到底在闹什么啊。


    凌夜寒出了宫,张福拿着那块儿令牌递到了已经起身靠在软榻上的帝王手中,代他转述了那句话。


    萧宸接过了令牌,面上悲喜不显,张福只觉得今日的陛下似乎与往日都不同,周身笼罩着一股沉沉的暮色,似乎一切都不曾放在心上,而威仪却更重了些,让人再难看出心中所想,他犹豫再三还是闭了嘴:


    萧宸却在此刻抬眸:


    “想说什么?”


    自认为将心事收敛的不动声色的张福心中微惊,忙微微躬身应着:


    “奴才多嘴,奴才瞧着侯爷解下令牌的时候红了眼眶,这令牌摸着花纹油亮光滑,必然是时时拿在手上把玩,想来侯爷是十分珍视这令牌。”


    萧宸眉眼微抬,语气未变却威压甚重:


    “再多嘴,自去领罚。”


    张福立刻跪下:


    “奴才知错。”


    萧宸的手微微碾过这令牌上的花纹,光滑又如何?珍视又如何?他知道在凌夜寒的心中他总有几分特殊,只是这特殊也没能召回上辈子铁了心守在边关的他,如今不过是失而复得的惊喜,愧疚,补偿罢了,此等心思他何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