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要罚!”
次日,他们踏上了去往建康城的路程。
张静娴很感谢有这位叔简大人在,她得以安心地同义羽等人待在一起,不必再被迫接受谢蕴的“好心教导”。
虽然途中停下休息的时候,她能感觉到有一道恍若山中凶兽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但她可以装作无事发生。
识字,打猎,进食,给黄莺抓虫子,正常的不得了。
在张静娴猎来了一只山鸡给众人加餐时,叔简还夸赞她箭术了得呢。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将山鸡交给部曲烤制,又靠回忆和摸索自己用山鸡拔下来的羽毛做了一把羽扇。
当然,没有公乘越手中总摇的羽扇精致,颜色也分了黑色、灰色和白色三种。
她想用自己做好的羽扇给公乘越赔罪,顺便请他在谢丞相的面前引荐自己。
他们很快就会到建康城,那封才写好不久的书信便失了用武之地,与谢丞相当面说肯定比一封书信显得诚恳真挚。
因此,张静娴把书信放在布袋里面,便没再动过。
又是一日的夜晚,一行人聚在火堆旁,趁公乘越起身不知做何的时候,张静娴光明正大地拿着新做好的羽扇跟了过去。
她跟随公乘越的背影离开的那刻,谢蕴正与叔简在交谈,他微微抬眼眸光一戾,但很快又恢复寻常,唇瓣含着薄笑,听叔简说建康城中最近的局势变化。
“陛下多次提拔东海王,已经招致朝中大司马不满,两方近些日斗得厉害,丞相亦是心烦。”
“陛下何时能与大司马抗衡,若无叔父一心维持正统,陛下敢和大司马提一个不字吗?”
谢蕴口吻冷漠,尤其在听到东海王三个字的时候,眉骨下压,露出几分阴郁。
“七郎,丞相也是为天下稳定考虑。”叔简深知他与东海王的过往仇怨,轻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
“您不必多说,我明白。”谢蕴起身,淡淡说去那边无人的地方走一走。
叔简没有拦他,只是看着他离开,开始有一些后悔提到东海王,七郎的心中定然没有对从前的那件事释怀。
也是,谁又能放下呢?谢家的天之骄子,一朝却因为旁人的一个决定沦为弃子,不仅在最无力的年纪,还在自己家族的默许之下。
最后,也无人救他。
……张静娴跟着公乘越到一处吹有几缕凉风的河边,芦苇丛茂密,他转身看过来,目光戏谑。
“张娘子,你跟着我不怕使君的责怪?”公乘越还能不了解自己的好友,他用不着想就能猜到谢使君背后定然警告了她远离自己。
谢蕴那厮心眼小的出奇。
闻言,张静娴忍不住点了一下头,但很快她摇头,将手中的羽扇呈上,“公乘先生,我追你过来是为了赔你一把羽扇,郎君他在和叔简大人说话,知道缘故怎么会责怪我。”
她强调,自己有正当理由,而且谢蕴早就知晓。
公乘越垂眸看向她手中的羽扇,很自然地接了过去,既然是赔给自己的,他怎么会不收?
见他没有嫌弃她做的羽扇,张静娴飞快地开口,请求他向谢丞相引荐自己。叔简大人只是说谢丞相或许会见她,而不是一定。
公乘越摇了摇羽扇,没有应她的话,却让她去看月光下的小河。
“张娘子,你看这条河,就这么慢慢地流淌,岁月静好无风无浪。但若是,有人非要在其中截断,”他用羽扇随意地比划了一下,神色凉薄,“河水无法流通,便会溢出来,淹没周围。”
万一再下一场暴雨,结果是她能够承受的吗?
他的话中含有深意,张静娴听懂了大半,平静地嗯了一声。
“河水本就不该往那个方向流淌,早早截断才是幸事。”
至于暴雨,未必会落在她的身上,也可能根本不会落下。
她说,“我相信谢丞相,也相信公乘先生你可以拦住那场暴雨。”
公乘越抬头看了看空中的明月,笑了,“好啊,我帮张娘子这个忙,只是希望如你所说,暴雨不会落下。”
落下倒也是一桩好事,一个有些特别之处的女子罢了,得到了拥有了,用不了多久,与众不同的地方也会泯然常人。
到时,无论她认不认命,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怪不得旁人。
他摇着羽扇慢悠悠地走向别处,不多时身影便在夜色中变得模糊不清。
张静娴心头的一块大石被搬开,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公乘越答应了,接下来她只等和谢丞相见面……
身后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张静娴的呼吸莫名一紧,不等她转身去看,下一刻她便被一股强势的力道推到了芦苇丛中。
河边的芦苇生的又高又密,她跌进去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人生来畏惧的本能令她死死抓住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你是谁?要做什么!”张静娴不禁后悔,自己只顾拿羽扇,而把弓箭给落下了,否则此时,她就能摸到弓箭反击。
不,也不对,这个人的手臂位置刚好挡在了她平时放弓箭的地方,扼住了她的退路。
张静娴战栗不止,但与此同时,那个人掰着她的下巴令她转过身,让她看清了一双黑沉的眼眸。
“……郎君。”
她讷讷的话音刚落,面无表情的男人随手扯来了几根芦苇,将她的双手绑在一起,压在背后。
他在生气,更准确的说,动了真怒。
张静娴不敢再说话,她和他相处那么长时间,太清楚怎么才是对自己有利的,颤着眼睫毛露出一分茫然又委屈的模样。
“阿娴,忘了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了?”谢蕴冷着脸牙齿咬在她的耳垂上,他说过让她离公乘越远一些,可她怎么做的,当着他的面去追人!
“郎君知道的,我只是为了赔公乘先生一把羽扇。”
她慌忙咬住嘴唇,感受着他的牙齿在自己耳后的碾磨,忍着不发出奇怪的声音。
公乘越可是刚走没有多久,被他听到了她就彻底没了脸。
“那也得罚。”谢蕴的唇齿抿着温软的肌肤,冷嗤。
自叔简伯父到来,她就像一条水里的小鱼一样,在他的面前游动却又在勾起了他的欲望后,甩甩尾巴去到他够不到的地方。
谢蕴的心里压着疯狂的躁意,以及一丝对她阳奉阴违的怒火,埋首在她衣襟之下锁骨的位置,留下了一个青紫色的牙印。
其实,这远远不够,但好在,她咬唇承受的模样太乖巧了。
最后,他又含住了红透的耳垂。
动作轻缓-
三日后,谢蕴他们和叔简一行人到达了建康城外。
张静娴骑在小驹的马背上,抬头看向用巨大的青石垒砌而成的巍峨城墙,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但心中的震撼依旧强烈。
这便是王朝的都城建康,前世她只来过一次,然而不妨碍她对其印象深刻。
数丈之高的城门足足有三座,并排而立,门前各式车马夹杂着颜色艳丽的服饰,扑面迎来一股繁荣奢贵之象。
之前去过的武陵郡城又是远远不及。
张静娴越来越能懂得为什么谢蕴会说西山村就是一座狭小封闭的牢笼,只小驹马蹄下青石铺就的道路便有百步之宽,西山村所有的村人们并排站在一起甚至不能将道路占满。
“有些时日没回来,建康城比以前更添了几分气魄。”在她目不转睛地注视时,公乘越率先出声感慨,打破了寂静。
“公乘家的小儿,净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胡话,建康城就立在这里,一年年的何时改变过啊。”闻言,叔简爽朗一笑,略微抬手让人通晓守城的卫兵。
公乘越拱手作揖,命令众人依照两列跟在叔简的身后,有序进入城门。
此时,“双腿有伤”的谢使君坐在由两匹黑马拉着的马车当中,并未露面。
张静娴轻轻摸了摸小驹的耳朵,和义羽等人一起到马车的前后方拱卫,尽心尽职地扮演着一名宾客。
守城的卫兵目光锐利,在发现她是女子时多看了一眼,但也仅此而已,他们不仅没有像检查旁人一般检查他们的传,还在谢蕴马车经过的时候纷纷垂头俯身表示恭敬。
进入建康城中,鳞次栉比的建筑映入眼帘,既有亭台楼阁又有飞檐斗拱,张静娴忽然觉得自己误闯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默默抓紧缰绳。
可这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开始,随着他们朝朱雀桥边的乌衣巷而去,越来越安静的声音和越来越稀少的人流让她慢慢见识到了何为最顶级的门阀世家。
绵延数里,堪与阳山山脉广阔的屋宅庭院只是建康城中的一个谢家,隔着街道相对,同样乌压压的一片是王家。
张静娴骑在马背上,一眼望不到尽头,有些呼吸不能。她毫不怀疑,进到这里面,自己一个普通的庶民该有多么的渺小。
行至一处古朴典雅的大门前,车马全部停了下来。
叔简首先翻身下马,其他人包括公乘越随后,张静娴也学着从小驹的背上下来,掩在人群之中。
“恭迎七郎君归家。”谢家的世仆接到消息,早就在门前等候,一齐朝着从马车里面踱步而出的谢蕴行礼。
声音低沉恭敬,但太多人了,听在张静娴的耳中,恍若是雷鸣。
她抿了抿唇,目光扫过那些人如出一辙的姿态,深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谢家是这个样子的。
或许,前世她没有来过这里,对她而言是一种幸运吧。
张静娴莫名地回忆起前世,心中的感觉复杂地难以言喻。
但是,一种更直观的念头在她的心头浮现,这一世,她会以一名宾客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进去。
然后,堂堂正正地离开。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别动,让我抱一抱。”……
谢家很大,进入到其中,张静娴才发现这里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她不禁想,若是无人指引,她一定会迷失方向。
于是,一双眼睛很认真地将从进门后的路线记了下来。高台、假山、竹林,每一个具有标志性的地点都印在了张静娴的脑海里面,一直到她眼花缭乱。
他们是直接去往谢蕴自幼居住的庭院听松阁,不过到了那里后,她默默觉得这个名字太具有迷惑性。
虽然庭院里面确实生长着许多株奇形怪状的青松,但她宁愿把这里称为一处宅邸。
有园有亭有楼有清池,占地面积快要比得上半个西山村。
张静娴甚至望见了东南角的位置有几间宽敞的茅草屋,也不知是何人住在里面。
然而很快,她就知道了茅草屋的用处。在进入正厅之前,公乘越指着那几间屋子对着一名面相稳重的老仆笑问,他之前温的酒还在不在里面。
“十一郎说笑了,大半年过去,任是什么酒水都凉透了。不过今年夏日建康出的新酒老奴早早命人替七郎君和您温着,您若是想,现在便可饮用。”
原来是聚众饮酒的地方,张静娴抱着木笼子多看了一眼。
不曾想就在这时,笼子里面的小鸟飞了出来,啼叫一声直奔着茅草屋而去。
谢蕴和叔简走在最前方,听到黄鹂鸟啼叫的声音转过头,恰好看到张静娴有些尴尬的神色和她怀中空空如也的木笼子。
“七郎君,老奴马上命人将这位娘子养的鸟抓回来。”世仆也即谢家的管事雍伯恭声开口。
他往张静娴的身上看去时,目光是平和的,隐约带着一丝疑问。
一名相貌清丽的女子,和七郎君一同归家,但又和七郎君手下的部曲们走在一起,究竟是何等身份。
若说是七郎君收下的姬妾,姿容倒还过关,可穿着打扮过于简陋了一些,眼神也没有半点儿羞涩,不像。
其实,雍伯更想询问要如何安排她。
张静娴也感觉到了周围谢家仆人暗暗揣测地打量,挺直脊背,一派镇定自若。
她正要开口说可以自己来,谢蕴掀开薄唇,阻断了她已经到了嘴边的话。
“无妨,它自己会飞回来。”
他抬眸,瞥了瞥茅草屋的位置,语气平淡地对着张静娴说道,“既然它停在此处,阿娴便就近挑一间房屋住下吧。”
原本他门下的谋士和宾客应该住在谢家统一的客院,但公乘越是一个例外,她更是与旁人不同。
公乘越在听松阁有自己专门的一间院子,距离他们现在站着的位置不远,算是西院。
而谢蕴口中的就近挑一间房屋……就近还能是什么地方,分明是听松阁的主院。
凡是听懂的人无不沉默下来,主院可是只有主君和主母有资格居住。
当然,主君谢七郎未婚,现在的听松阁并未住进一位主母。
闻言,张静娴睁着眼睛左右都看了一遍,足有数十间房屋,疏朗安静。她选了一间外观看上去最普通的屋子,说自己可以住在那里。
谢蕴静静嗯了一声,命人带她去那里。
“七郎君,不知我等如何称呼这位娘子?”雍伯立刻又问,心里推翻了之前的想法,或许她确实是七郎君收下的姬妾。
毕竟,七郎君的心思实在难以捉摸。
“雍,你们却不要小瞧她。莫看着这女郎瘦瘦弱弱的,她可是救了七郎的恩人,如今已被七郎招揽为高等宾客。”叔简捋着胡须含笑开了口,他将人送到这里,也该回去向谢丞相复命。
至于这对叔侄何时见面,就不是他该过问的了。
听到叔简开口,雍伯眼中流露出难以遮掩的惊讶,待看到一惯冷漠倨傲的七郎君冲着他颔首,他立刻换了一副态度。
“女郎请。”
他亲自带张静娴到她挑选的屋子,比方才客气了许多,还想命人接过她怀中的空木笼。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张静娴朝他笑了笑,抱着木笼子走进屋中。
踏入房门,她的眼神微怔,之前挑选时看起来普通至极,如今进到里面才知道内有乾坤。
屋中很空旷,错落摆放着古朴自然的陶器和漆器,墙壁上悬挂的行草和矮榻上散着的几卷书,以及窗下横置的长琴仿佛叫张静娴以为她进入到了前世谢蕴的住所。
“这里原本是有人住着的吗?”她有些局促地询问雍伯。
自己随意一挑,不会挑中了谢蕴住的房间吧?
“女郎放心,这里无人居住。”雍伯看出了她脸上的忐忑,温声和她解释,这处房屋有一扇内门可以推开,刚好通到静谧的清池,“七郎君幼时喜欢到清池洗笔,故而在这里小住过一段时间,但到现在也有十多年了。”
房屋虽然空了十几年的时间,但无人敢懈怠,仍然保持着谢蕴离开之前的模样,也许偶有一日,七郎君还会生出到清池洗笔的乐趣呢。
“原来是这样。”张静娴喃喃地说道,随着雍伯的述说,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少年。
他在这里读书,抚琴,练字,等到毛笔上的墨水干了,少年便推开内门,不慌不忙地朝清池走去。
或许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天光和月影倒映在清澈的池水上,他将毛笔放进去,搅动出丝丝缕缕的墨迹……
“七郎君勤奋好学,女郎看,这墙壁上悬挂的行书和草书全都是七郎君亲笔书写。”
雍伯的话打碎了她眼前的画面,张静娴抬起头,礼貌地扫了一眼,出声称赞,“使君大才,能成为他门下宾客,我心感荣幸。”
目光从墙壁落到矮榻上和架子上的书册,她又很向往地走了过去,好多好多的书啊。
“如果我归乡之时,能得到使君赏赐给我这里的几本书册,将来我若膝下有儿女,一定指着和他们说,我何曾有幸见到一整墙的书!”
张静娴的神色不似作伪,语气亦是能辨认出来的真诚。
雍伯顿了顿,故作寻常地问她的家乡在何处,家中又有何人。
“武陵郡下的武阳县……其中的一个山村,我家中有舅父舅母和表兄表妹等人,得知我为使君作宾客,他们都很高兴。”
张静娴不好意思地说出自己的来处只是一个偏僻的山村,不过自己总有一日还是会回去那个地方。
“使君门下宾客报酬丰厚,等我攒够了钱粮就在村里也修建这么几间屋子,到时肯定有很多人羡慕我吧。”
雍伯听着,心里对面前女子的印象一变再变,救下了七郎君的恩人竟是一个十分淳朴的山间农女,说出去谁又相信呢。
不过,家中的郎主和主母应当会很喜欢这样的人,因为救命的恩情只需给些钱粮而已。
雍伯指了一个女使伺候,随后离开。
张静娴垂了垂眼眸,问了女使的名字,“我住在这里这些时日,要麻烦你多提醒我一些礼数和规矩。”
女使名阿洛,不卑不亢地应声,言只要她有请求,可以尽管吩咐。
“好的。”
张静娴笑着回答,看起来自然又随和,阿洛稍稍抬眼看了她一下,安静地退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她一个人,张静娴找到纸笔将自己进入谢家的路线,大致地描绘了出来。
她可不想真的迷路。
然而,路线图描绘到一半的时候,门外似是响起了很多人的脚步声,虽然听着整齐划一声音也不大,但她断定来人不少于五个。
张静娴急忙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女使阿洛向她俯首解释,这几个抬进来的箱子是府中为她准备的谢礼。
“七郎君吩咐,娘子可全部收下。”
这只是一部分,稍后各房各院都会送来谢礼,作为最基本的礼节。
“太多了,我这儿也放不下啊。”张静娴脸上露出了真正的惊讶,心里痛心疾首,前世她怎么就犯了糊涂!
若是从头到尾只做谢使君的救命恩人,她该有多么畅快-
略微洗漱过后,谢蕴换了一身衣袍,去拜见自己的父母。
他与父母的关系从前是不冷不热,现在也依旧是这样,一年见上几次面,只需要寻常的问候几句即可。
这次他受伤的消息传遍谢家,也并无太大的变化。
谢蕴的父亲甚至不在家中,去了东山的庄园小住,谢蕴的母亲阮夫人倒是露了面,但在看过他的全身上下,认定他已经安然无恙后,便直接让他回听松阁。
“雍已经同我说过,一位姓张的女郎救了你,你将她收为了宾客。母亲派人同她送去了谢礼,今后她若有其他要求,也可再提。”
阮夫人端庄美丽,说出的话也温柔如水,然而谢蕴很少能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一分真实的温度,他漠然点头,惯例请母亲保重身体,然后起身便走。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母子二人只说了不到三句话而已,至于谢蕴为何受伤,则是一句未提。
他的长兄谢平,他以及阿姊谢扶筠全是阮夫人亲生,可是也仅仅是血缘的联系,而这在世家当中,十分常见。
“对了,七郎,你的阿姊传话,明日会从王家归来看你。”
阮夫人看着他离开,神色不变,淡淡地又说了一句话,提到了嫁到了王家的女儿谢扶筠。
亲人之中,谢蕴和自己的阿姊还有叔父是最亲近的。
闻言,谢蕴的神色有一丝缓和,“我知道了,母亲,明日我会亲迎阿姊归来。”
他不快不慢地走出阮夫人住的庭院,待黑眸不经意地看到倒映着树影的清池时,他脚下一顿,换了一条道路。
人的心冷的太久,总忍不住想寻到一个温暖的地方。
谢蕴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熟悉的内门,站在那个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农女身后,俯身压下。
“别动,让我抱一抱。”
他低声说。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心软。
收下了一轮接着一轮的谢礼后,房中终于无人再踏足,天色逐渐暗下来,张静娴本打算去之前的茅草屋寻黄莺。
然而,橘红色的夕阳洒进来,墙壁上的四个大字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君子慎独”悬挂在墙壁的最中央,笔触锋利如钩,显眼的令人无法忽视。
张静娴努力回想自己读过的书籍,勉强记起了它的出处,《礼记·中庸》中有言,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意思很简单,君子应该在私底下,无人时也保持谨慎与自律,克制私欲坚守本心。
所以,那个年少时肯将这四个字放在最显眼之处警醒自己的人,他为何没有成为一个君子?
张静娴盯着那四个字,目光失神,总觉得背后藏着无尽的白雾,表面日光普照,实际上阴冷的感觉从指尖扑来,令人全身发凉。
“阿娴,让我抱一抱。”
就在她怔然的片刻,伴随着一道轻柔的嗓音,她的身后骤然压下沉重而冰冷的躯体。
谢蕴很高,抱着她时,是阴影完完全全地覆盖,温暖的橘色夕阳也被他彻底挡住。
他抱的很紧,张静娴的身体猛地一抖,张了张嘴唇,没说出一个字来。
“方才,我按礼去拜见我的父母。父亲不在,母亲端坐在上,好似一尊玉做的菩萨。阿娴知道菩萨吗?那是前朝时从西域传来的佛。”
谢蕴的薄唇贴在她的耳垂,低低地说道,而垂眸如愿看到她的耳垂红透,他又忍不住轻笑。
红的,也是热的,烫的,无比真实。
一个普通的农女,拥有令他愉悦的温暖,靠近时还能嗅到宛若山林宛若溪水的气息,实在是…勾引人。
“不知道。”张静娴硬邦邦地回答,心头的割裂感异常强烈,什么私底下无人处,君子需克制私欲,她认为年少时的谢蕴根本没把这四个字放在心上。
不过是随便写写,偏她好骗,还在认真分析他为何没有成为一个君子。
顺着她的目光,谢蕴也看到了悬挂在中央的书帖,无声地讽刺着什么。
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将怀中的农女箍的更紧,两只大手在她的腰间交相握着,几许陷进血肉。
张静娴有些不适地挣扎,可是她和他相比,如蚍蜉撼树,于是一只脚向后用力踩他的鞋子。
蓦然间,她被他握着腰抱了起来,脚不沾地。
谢蕴半阖眼皮,看到了自己鞋面上的灰印,眸色深沉,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的父亲明日从东山庄园归来,叔父大概会在那之后见我,我会趁机和他提出将兄长手中的一切交出来。”
她若不让他抱,后悔的只会是她。
听到威胁,张静娴老实下来,身体也不似一开始的紧绷。她抿了抿唇,问,“郎君是不开心吗?”
实际上,在河边他推她进芦苇丛的时候,张静娴就隐隐察觉到了谢蕴的心情不怎么样,不单单是因为她去找了公乘越。
她暗中猜测过,可能是那位叔简大人说了一些谢蕴不爱听的话。但又很奇怪,不管人后如何冷漠狠毒,在人前,他对长者从来都很尊敬。
无关身份,对她的舅父和西山村的乡老一开始也是如此。
所以即便叔简大人不经意间惹到了他,他也未当面发泄出来,只压在心里,露出冷冷沉沉的模样。
谢蕴没有回她答案,抱着她坐在了房中的矮榻上,中途他觉得她身上的布袋有些硌手,不耐地扯了下来,往地上一扔。
盛放木箭的布袋重重落在地面,与光滑的石砖撞击,发出激烈的响声。
两三只木箭露出了半个箭身。
张静娴瞥见后,眼皮微跳,她给谢丞相写的书信就在布袋里面。好在,她屏紧呼吸看过几遍后,发现那封书信依旧藏的很隐蔽。
“阿娴的心脏跳的很快,紧张还是害怕?”谢蕴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放松地朝后靠着身体,但他耳力出色,立刻听到了女子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以为她是害怕自己会对她做些什么,他冷静地观察她的反应,问道。
“……不会有别人闯进来吧?”张静娴很快为自己的心慌找了个理由,早知道就不选这几间屋子了,她指了指那个不起眼的内门。
“獬已经接管了这里,没有我的允许,不会有闲杂人等到主院来。”
谢蕴的口吻平静,谢家人之间的关系向来淡漠,除非要事,一般都不会踏足其他人的地盘。
“哦。”
和自己想象中的各种可能出现的试探完全不同,张静娴讪讪一笑,好似除了那位管事根本没有人关心她如何,不对,是没有人关心谢蕴如何。
她眼神忽而清明,抬眸看向他毫无波澜的脸,心口透过一阵凉风,他差一点就死了,而两世前来寻他的人只有公乘越和他手下的部曲。
张静娴不说话了,任他抱着自己,安静地看着房中的最后一丝日光消失。
她痛恨自己的心软,可又无可奈何。
只能安慰自己,没剩下几日了,公乘越已经答应帮她的忙,等她见过谢丞相,便能回归她的天地。
谢蕴何等敏锐,立刻发现了她外露的一分柔软,目光晦涩,一声声地唤她的名字。
“阿娴。”
“阿娴。”
“……”
低哑的嗓音入耳,张静娴的耳垂红的能滴血,她蹙起眉尖,说不要再喊她了。
唇瓣一张开,身后的人仿佛嗅到了香甜气息的鬼魅,缓慢地笑了起来,声音里满是迫不及待的愉悦。
快了,这个农女已经在后悔她的所作所为。
原来,对她示弱是有用的么?谢蕴忽然记起叔简伯父对他说的那些话,若有所思,究竟是嫡亲兄长的暗害更惹人心疼,还是更彻底一些,找回当年那个孱弱无力的谢七郎。
“啾!”黄莺从开着的内门飞了进来,它看中了上好的茅草,忙碌了一个多时辰为自己在树上搭了一个简陋的窝。
比起木笼子,小鸟还是更喜欢生活在高高的树冠之中。
与武陵郡城的蔡家相比,这里的环境更安静也更贴近自然,黄莺很满意,几乎瞬间就选中了一株松树栖息。
房中的两个人类又抱在了一起,它掀了掀翅膀,冲着它的人类朋友不停地啼叫。
它的窝搭好了,快去看一看吧。
谢蕴的思绪被一只聒噪的鸟打断,忍着戾气,淡淡道,“该养一只狸猫的。”
或许,他可以将那只山猫再抓回来,山猫在的时候,这只鸟躲在巢穴里从不敢露面。
听他提到小狸,张静娴的眼中闪过一分想念,接着回忆起他为了强迫自己随他离开使出的各种手段,后背一凛,低声说她又累又饿,想要休息。
天色已暗,她略带请求地望着他。
谢蕴慢慢松开她,黑眸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耳后尚未褪去的红色,优雅地起身从内门走了出去。
他走后不到一刻钟,阿洛便敲响了张静娴的房门,送来了琳琅满目的菜肴和点心。
“娘子请用,房中已经为您备好洗漱的热水。夫人命奴传话,今日娘子好生歇息,明日再正式设宴款待。”
阿洛口中的夫人便是谢蕴的亲生母亲阮夫人,前世张静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存在。
她道了一声谢,对着满桌的膳食吃了起来。
只是吃饱肚子后,她并未按照阿洛安排的沐浴净身,而是拿着弓箭在空旷的院子里面练习。
周围有几名女使看她,眼神无悲无喜。包括阿洛,神色亦是不变。
然而,当张静娴的发带不小心掉落被黄莺叼起来的时候,她们的眼中似乎多了神采。
张静娴感觉到了,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便颇为小心地向她们询问谢家的规矩,“我怕明日见到夫人时,出现差错。”
阿洛同其他几人对视过后,礼貌一笑,“夫人性情和善,娘子尽可放心。”
不过,她大致和张静娴讲了讲府中的情况,谢家本家在建康城中居住的有五房,谢蕴的六叔父在外游学,很少在家。
“大郎主居东山未归,二郎主去了外地探访友人,四郎主和五郎主俱在家中,明日娘子或许能见到。”
“那三郎主呢?”张静娴装作不懂地追问。
她记得,谢丞相应是在兄弟六人中排三。
“三郎主的行踪非我等可以得知,张娘子,于府中,您也可尊称三郎主为丞相。”阿洛的回答十分谨慎,从她的反应中也能看出来,在这座庞大的谢宅中,真正做主的人是谁。
张静娴的脸上露出了浓浓的仰慕与恭敬之意,而阿洛等人早已经见怪不怪。
在谢家,三郎主的威严是最重的,大郎主生性豪放,二郎主淡泊,四郎主和五郎主勇猛,六郎主则是最为潇洒。
“七郎君和府中其他郎君娘子幼年时全由三郎主一起教养。”阿洛想了想,多说了一句话。
张静娴点点头,怪不得谢蕴对他的叔父谢丞相比对亲生父亲还要敬重一些。
“府中夫人们系出名门,除大夫人掌管家务外,其余人很少露面。”阿洛解释,明日二夫人她们或许不会赴宴,“不过,三娘子会从王家归来。”
谢蕴的阿姊?
张静娴眼眸一亮,谢蕴的家人中,除了谢丞相,她最想见的人就是这位三娘子了。
听闻她不仅才学出众,还是一位女中豪杰,光芒之耀眼璀璨丝毫不逊于她的弟弟谢蕴。
“我听闻,谢家还有一位长公子。”张静娴又道,口吻很尊敬。
“长公子近日染上了风寒,在静养。少夫人身在南郡的娘家,如今还未归来。”
阿洛说完了这句话,便不再出声。
可是,张静娴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已经明白很多了,她想,恐怕前世,谢平的死就是人为。
所以,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事瞒着自己。
张静娴垂下眼眸,拿着发带,利落地将头发绑在脑后。
没有一分的犹豫。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不许赖账。”……
到达谢家的第一日,张静娴收了谢礼,吃了饱饱的一顿暮食,练习了弓箭。之后她又请阿洛带着她去了一趟马厩,亲手喂过小驹,她返回后才沐浴入寝。
难得,一夜安眠无梦。
醒来后,张静娴一扫路途的疲惫,换上一件碧衣青裳,推开了那扇内门。
现在是清晨,盛夏已过,凉意便越来越重。她沿着一条木板铺就的小径,走到了院中的清池,池中有鱼,察觉到人类的到来,纷纷摇尾逃走。
旁边有干净的台阶,张静娴坐下来,拿出了谢丞相的文集,一个字一个字地在看。
游鱼可能是好奇,也可能是没发现危险,渐渐地朝她的位置聚拢,金色的,银色的,黑色的,都有。
除了游鱼之外,她不确定暗中有没有人的眼睛在观察自己,但她在台阶上一坐便是大半个时辰。
最后,张静娴也是真的入了神,沉浸在那种文字特有的奇幻意境中。
直到,一股宛若幽兰的香气将她从瑰丽的文字世界拉了回来。她若有所觉地抬头,不知何时,在自己的身旁,竟静静地站着一位女子。
她身着上襦长裙,肩饰飘逸的彩锦披帛,腰佩白玉,一张秀美的脸恍若神女在世,发现张静娴怔怔地望着她,便笑着问,“汝在赏鱼还是在赏字?”
“我却看到鱼在赏人。”
说着,她伸出了一只手,五指纤纤,递到坐着还未回神的女子面前,作势搀扶。
“吾乃谢扶筠,谢蕴的阿姊。张娘子,听闻是你救了七郎,吾感念在心。”
张静娴的脸颊渐渐发起热来,听到谢扶筠这个熟悉的名字,心头有一丝丝的眩晕,她站起身,低声回了句,“不敢。”
眼睛却直直地盯着身前的女子,几乎是一瞬,她便发现了这对姐弟身上的相似之处。
给人的第一印象,总不似凡人。
她在看谢扶筠的同时,谢扶筠也在仔细地打量她。
清澈干净的眼睛,不夺目却很耐看的面庞,以及像是笼罩了一层云雾的轻灵气质,谢扶筠心中赞叹,很舒服,待在这名女子的身边一定会很舒服。
“池中的鱼是我从前在家中时养的,它们很喜欢你。”
闻言,张静娴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往水中的游鱼看去,没忍住说道,“三娘子,其实,我更擅捕鱼。”
她辜负了这些鱼的喜欢。
听到这里,谢扶筠很是开心地笑了起来,她是个性情直爽的人,当即唤人拿来了细网。
“张娘子尽管捕捞,它们吃多了墨水,可是狡猾的很。”
张静娴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合上谢丞相的文集,又道了声,“不敢。”
见状,谢扶筠摇了摇头,亲自到清池边捞鱼,正如她所说,吃多了墨水的鱼变得很狡猾,她捞了很久只捞上来一片鱼鳞。
这群游鱼可真是可恨,像是故意的。
张静娴想了想,请谢扶筠将细网给她。
她的眼睛盯着水面,一张脸认真地绷起,只两息,快狠准地将池中最放肆的一条黑鱼捞了上来。
黑鱼不甘心地扑腾,她随手从一旁折了一根松枝对准了鱼身。若非她不想伤它,此时手中的便是一只木箭。
黑鱼立刻老实了,谢扶筠肆意地大笑,洁白的贝齿都露了出来。
周围的女使默默看着,心道她们许久没见过三娘子这般放松地笑过了。
笑声吸引来了公乘越还有……谢蕴,他们看到笑得前俯后仰的谢扶筠,拱手唤了,“阿姊。”
“七郎,十一郎,你们快来看,这条吃墨最多的鱼,终究敌不过张娘子。”谢扶筠是真的很开心,不仅见到了完好无缺的亲弟弟,沉闷的生活还注入了一分乐趣,如何不笑。
“阿姊所言不错,这条鱼不知吃了多少墨水,才能变成这副黑漆漆的样子。”公乘越摇着羽扇打趣,眼神在谢扶筠大笑的面庞上流连几转,不着痕迹地又收了回去。
“阿姊独身前来?我原想到门前迎你。”谢蕴淡淡瞥了一眼那个还傻乎乎网着黑鱼的农女,问谢扶筠这般早过来,可有用朝食。
“却是不曾,我着急见你哪里有心思用膳。七郎,稍后,你姊夫会带着阿寿过来。”
谢扶筠和自己的丈夫王延成婚数年,育有一子,乳名阿寿。
公乘越的手指捏紧了羽扇,轻声道,许久不见,阿寿恐怕又长高了一些。
“自然。”谢扶筠随意回道,察觉到一旁女子有些迷茫的神色,温声告诉她,阿寿是自己的儿子,今年三岁。
张静娴点点头,将网中的黑鱼又放回到了清池里面。结果这条黑鱼像是为了报复,入水的时候摇着鱼尾,拍打出一点波浪。
眼看池水要溅到她的脸上,一具高大的身影快速上前,抱着她转了过去。
闻着有些腥的池水尽数洒在谢蕴的衣袖上,他寒着脸看了一眼池中的鱼,鱼群感受到了一种冰冷的注视,尽数沉入池底逃之夭夭。
“阿娴,下次早些躲,知道了吗?”他嗓音低沉,垂眸俯视怀中的农女,丝毫不记得她现在的身份是自己的宾客。
而现场公乘越便罢了,他的亲姐姐谢扶筠正目不转睛地看着。
张静娴不知是要谢他还是…怪他,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挣脱开他的手臂,同他还有谢扶筠辞别。
“郎君与三娘子叙话,我先回房中整理一番仪容。”
她的神色从容,看不出一丝异常,倒叫谢扶筠以为自己方才看错了,略微询问的目光看向公乘越。
公乘越呼吸微顿,轻不可察地颔首,又别有深意地叹了一口气。
颔首说明谢扶筠没有看错,向来冷漠傲慢的谢使君心甘情愿地为一名女子挡下有腥味的池水。
叹气则暗示两人并非是郎有情妾有意,至于谁是单方面的心热,方才的情况明明白白。
这下,谢扶筠心中了然,方才还畅快的心情一时沉寂。
看来这位张娘子不仅仅是七郎的救命恩人那么简单,倘若双方有情或者她更偏爱七郎也就罢了,两人能走到一起。
然而,张娘子对七郎无有情意,情况便变得复杂许多。
“七郎,你应善待张娘子,不可逼她做不情愿的事情,明白吗?”待看到张静娴走远,谢扶筠轻声同自己的亲弟弟说话。
谢蕴撩了撩眼皮,看着姐姐,唇畔露出几分薄笑,“阿娴一直都在做她想要的事情,我从未逼她。”
识字,骑马,去到更广阔的天地,看到更壮丽的风景,增长更多的见识。
这该是从前的她梦寐以求的,如何说是不情愿,又如何谈及一个逼字。
“七郎没有逼她,甚好。阿姊听闻她是你身边的高等宾客,那便不能总是待在家里,改日我邀她到建康城中逛一逛,可行?”谢扶筠没有轻易被他的话蒙蔽,凝视着他的眼睛,又问。
气氛骤然冷滞,过了一会儿,谢蕴微笑着叹息,“我以为阿姊会先关心我的伤势。”
谢扶筠脸色一黯,低声说道,“七郎,叔父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阿姊会站在你的身边。”
避而不谈他的伤势,是因为在得知残酷的真相之后,她也难免生出了一分逃避的心思。
“阿姊莫要伤怀,有张娘子相助,七郎的伤势已经好了九分,剩下的一分彻底痊愈也只是时间问题。”
公乘越出声安慰,语气温柔。
“有十一郎开口,我自是放心。不过此行,我请来了城中的一位圣手为七郎看诊,现在人应该已经到了府中。”谢扶筠让谢蕴同她到前厅,由圣手为他再诊查一遍伤势。
“阿姊,我先去换衣。”听她说请来了圣手,谢蕴眸光微动,答应下来。
他不慌不忙地迈开脚步,可是谢扶筠和公乘越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的方向分明是…张娘子返回的地方。
谢扶筠的神色微变,但无奈她不能上前去问自己的亲弟弟,为何偏偏走那条小径吧?
“阿姊,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无需牵挂太多。七郎换衣得一些时间,雍伯说那边的茅屋中温着酒,阿姊你不妨与我去坐一坐?”
公乘越轻轻摇着羽扇,脸上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刚好谢扶筠想和他了解一番谢蕴的近况,颔首应下。
两人走向那几间简陋的茅草屋,身后女使默契地守在了门外,脸色如常。
没什么可担忧的,公乘先生和七郎君是好友,某种程度上,也是三娘子视作亲弟弟的人。
……
张静娴返回到房中,将那扇内门关的严严实实。
她根本不能想,谢蕴阿姊在目睹谢蕴为她挡下池水时的眼神。谢家三娘子会怎么觉得呢?一定认为她和谢蕴有着不清不白的关系吧!
张静娴懊恼不已,心头就像是压了东西,闷闷的难受。
早知道,她就不故意跑到清池边读谢丞相的文集了。她这么做,全是为了暗中给谢丞相留一个好印象。
不过,谢家三娘子的确不愧她……忽然,内门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张静娴听到动静立刻警惕地看过去。
敲门声依旧,她犹豫着上前打开。
谢蕴垂眸盯着她,慢慢地走了进来,反手将门又合上。
“郎君,你有何事?”张静娴蹙眉,不大想看到他,站在门边不动。
看出她的不情愿,谢蕴笑了一下,举起了自己湿透的衣袖,一字一句道,“阿娴,怎么办呢?湿了。”
她的杰作,当然也由她处理。
“不许赖账,否则我就写信告诉你的舅父。”在张静娴迟迟不肯动的时候,他轻飘飘地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书信。
粗糙泛黄的纸张,一眼便能看出来自什么地方。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骗子!
舅父的回信!
张静娴眼中迸发出了惊喜的光芒,伸手便去接信,她实在太想念自己的家人了,死去一次后尤甚。
指尖与信封相擦而过,张静娴不敢置信地看着谢蕴抬高的手臂,踮起脚尖又够,没够到。
她便有些生气,瞪着他。
谢蕴的黑眸波澜不惊地回望她,抬脚向她逼近了一步,“阿娴,不许赖账,也不许在我的面前装傻,我想要什么你很清楚。”
做到了他想要的,这封从西山村而来的信才会如愿到她的手中。
否则,谢蕴的长指微微用力,这等廉价而粗糙的纸张太容易被毁掉了。
他对任何人没有心慈手软过。
张静娴的唇张了张,踮起的脚尖放下来,屈服于他的威胁,轻声细语地说,“郎君的衣袖既然因为我弄湿了,我亲去建康城中的成衣铺子为郎君买几件新衣,好不好?”
她现在完全不缺钱粮,还可以趁机试探他,看自己能不能离开谢家。
几乎是瞬间,谢蕴想起了阿姊谢扶筠的提议,薄唇微启,轻声反问她,“阿娴想到别处去?”
他并非不愿意放她到谢家之外,只是她提出的时机太不对了,让他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和自己的阿姊说了什么。
谢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冷沉的视线似要刺入她的心中,捕捉到她真实的想法。
“想,”张静娴诚实地点头,在武陵郡时她一直待在蔡家都没机会出去见识一番,“郎君,我第一次到都城,想多见见世面。”
从头到尾,她的眼睛没有从他手中的书信移开。
谢蕴不为所动,他想从她口中听到的不是这个。
“……但我一人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会害怕,都城又太大了,郎君若有闲暇能不能陪一陪我。”
张静娴面带恳切地说了两个字,“求你。”
示弱的语气和哀婉又期待的神色融合在一起,仿佛是这个农女最可恨的卖弄,最放肆的勾引。
谢蕴忽然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摁在关起来的内门上。
“阿娴,我教过你了,求人不能只是嘴上说说。”
他在说之前她为蔡姝求情的事。
张静娴心知肚明,背后抵着坚固的房门,她抬起一只手,略为颤抖地触碰到他的脸侧,平静地又道,“郎君这几日,不开心,是吗?”
无论是叔简大人对他说的话,还是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忽视被嫡亲兄长背叛。抑或是,就在这几间房屋里面,他自己意识到的多年后身上发生的变化,都像是阴冷的寒雾,笼罩在他的身上。
他不开心,心情沉郁,她看得出来。
“建康城中有华服珍馐,有美酒,有奇珍异宝,现在的我有几大箱子的金子和钱币,不管郎君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不像在西山村的时候,她每日很忙碌,身上也没有多少钱粮,去武阳县城一趟,只带回来几件发灰发白卖不出去的便宜衣袍和凉透的肉饼。
“那时,肉饼还是舅父掏钱买的,他让我放进藤框里面,留着给郎君你吃。”
张静娴说到这里,模样露出几分她自己都无法形容也无法挣脱的…黯然,那是一种扎根在心中的痛苦。
可此时,她确实有一瞬忘了自己的目的是为了讨好他,从他那里得到舅父的回信。
谢蕴辨认着她的每一个表情,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
而当这个农女的指尖小心翼翼地碰到他的脸颊,说完几句话后,便想要收回去时,他似乎是怔了一息,然后血液尽数沸腾。
他抓住了那只退缩的手,薄唇慢慢地凑过去,接着便是狂热地舔舐与亲吻。
完全不受控制,在指腹的薄茧,在泛着青色的指节,在显露出纤细血管的手腕,留下他的痕迹。
一如最初他对这个农女的印象,被她背着下山的时候,他在失去意识之前,盯着最久的是她的手。
因为用力,她的十根手指泛着白和淡淡的青色。
……门框发出了不堪承受的吱呀响声,在栖息于树冠中的黄色小鸟想要飞来看个究竟时,张静娴神色恍惚地拿到了一封书信。
她垂着头小口小口地喘息,一只手完全没有力气将这封薄薄的书信打开。
看她这番模样,耳边似乎有人轻笑了一声,难掩愉悦地说,“我来帮阿娴。”
他不等张静娴回应直接将信封打开,展开信纸,然后异常缓慢地将其中的内容念了出来。
“阿娴吾女,”念到第一句,男人的喉结就克制不住地滚动,“吾女,知你安好,我心甚慰。”
低哑的嗓音一字不差地涌入张静娴的耳中,她听着舅父在信中所写,有安慰,有担忧,有对她递回金饰的责怪,有细致的叮嘱,最后还提了她母亲的情况。
“按你之意清扫锦娘坟墓,焚香以告其天上亡灵,护吾女平安无事。记,归。”
一个“归”字悄然无声地湮没在男人的唇齿之间,张静娴蓦然抬头,从他的手中接过书信,认认真真地又看了一遍。
舅父,放心,我一定会归家的。
她在心中默默说道。
“先用朝食,中午有一场宴会,待到宴会结束,我带阿娴你出府一观。”谢蕴再次握住了她的手,上面可怜的布满了他的痕迹,他盯着目不转睛。
“我…自己一人用朝食,郎君更衣过后应去陪三娘子。”张静娴感受到他滚烫的视线,下意识缩了缩手指,看着他衣袖的湿痕说道。
虽然知道有些欲盖弥彰,但她仍坚持在人前尽量与谢蕴保持距离。
“可。”沉默了一会儿,谢蕴开口应下,在她泛红的脸颊抚了抚,“阿娴,你若是有别的要求,可以全部向我提出来。”
今日的阿娴,无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
今日的阿娴比西山村的阿娴,比知道他危险前来施救的阿娴,还要动人,还要……可爱。
可,爱。
张静娴的心头微动,想要面见谢丞相的话几乎就到了嘴边,然而她很快清醒,不该如此,她方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权宜之计。
不过是为了得到舅父的书信,不过是为了迷惑他降低他的警惕心,不过是为了自己早日脱离他。
“能够到建康城中一观,我已经十分满足了。郎君,也让獬和羽他们跟着吧,我还想买一些东西,感谢这些时日他们对我的照顾。”
闻言,谢蕴的眉骨向下压了压,冷漠道,“可以。”
上一刻刚说出的话,他不可以食言。尽管,他是真的一点不想说出这两个字。啧,他们对她的照顾,难道不是因为他吗?
此时的谢蕴看他忠心耿耿的部曲们有些不顺眼,当即决定只让他们暗中跟着。
临走前,他扫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四个大字,俯身在张静娴的侧脸上亲了一下,低声说,他的心情好一些了。
因为这个农女,谢蕴现在的心是热的。
他走远后,张静娴又读了一遍舅父的回信,身体慢慢地滑落在地上,唇中默念。
“骗子。”
前世的他无情地欺骗她,现在的她也逐渐成为一个骗子。
然而,她不后悔,因为跟死亡比起来,她对他所做的一切根本不算什么。甚至,成为了骗子的她也仅仅在自救而已。
两世,张静娴可以笃定地说,自己完全对得起他。所以,无需愧疚,她只要坚持她的计划,找到机会离开他-
谢蕴换过一件深袍后,去前厅让建康城中的圣手为他重新诊断了双腿。
他身上的气势从容而和缓,圣手诊断起来便十分轻松,有什么说什么,心里暗道谢使君不愧是谢丞相教养出来的谢家子,比建康城中的其他世家权贵平易近人多了。
“使君真是万幸,早早地服用了王不留行,照现在看,那药的药效发挥当称完美。”
谢扶筠也在,听圣手说自己弟弟的双腿恢复的很好,长长吐出一口郁气。
“以王不留行所制的金疮药风靡建康,可见并非世人追捧。恰巧今日我带了一些过来,七郎,日后你需时刻携带在身。”
她让女使拿来了装在玉盒当中的药膏,给圣手查看过后,让谢蕴收下。
“我所用的王不留行不是这般模样。”谢蕴静静地看着那方玉盒,眼底克制地翻滚出汹涌的情绪。
是什么样子呢?蔫蔫的,挂着泥土,像一株杂草。
“难道不是十一郎带去的王不留行?”谢扶筠自幼聪敏,意识到背后或许有一段隐情。
不过公乘越的酒量不佳,在茅屋中只和她饮了几杯酒便醉了过去,她无法找公乘越询问。
只能等到下次再问他了。
谢蕴抬眸看了一眼饮下数杯酒仍面不改色的亲姐姐,挑了挑眉,毫不客气地道,“越就是个废物。”
酒量差劲的谋士,实在是丢人现眼。
“七郎!”谢扶筠一脸愠色地呵斥了他,“十一郎年纪尚小,酒量不行是常理。”
若非谢蕴的伤势令她担心,她酒兴起来,也要同他饮上几杯。
“张娘子的酒量如何?”谢扶筠想到那个让她觉得舒服的女子,又问。
“她,”谢蕴记起那个弥漫着烟气的夜晚,冰凉的心一时发热,低声笑道,“不怎么样。”
还不如公乘越,只两杯就醉了。
醉酒后的她依偎在他的怀中,又乖又安静。
谢蕴回味了半晌,冷不丁地站起身,露出一副冷冷淡淡的神色,“公乘越既然醉了,姊夫与阿寿也不算是外人,劳阿姊告诉母亲,午时的宴会便免了吧。”
他的骨子里从来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直接告诉谢扶筠,他并无心情参加所谓的接尘宴。
谢扶筠闻言,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她的亲弟弟人已经不见了。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答应张娘子的请求。”……
不到一个时辰,谢蕴去而又返。
他推开房门进来的那一刻,张静娴觉得空气全都凝固了,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站起身,将桌案上的东西挡在了后面。
“郎君,你怎么…”怎么又回来了?现在还不到赴宴的时辰,阿洛前不久送来朝食,告诉她宴会隅中开始。
“阿娴的身后是什么?”谢蕴直勾勾地盯着她脸上的惊讶与茫然,沉默片刻,说出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事实上,从踏入这里的第一步,他便清醒过来了,很不可思议自己居然也会莽撞,也会冲动,像是从前他最嗤之以鼻的那类人。
完全不考虑得失与后果,只凭心念一动行事。不知道他的阿姊会如何想他,笑他。
幸而张静娴比他还紧张,没有发现他的不自在,他只需一句话,躲闪的人就变成了她。
“没…什么。”她故作平静,语气却遮掩不住,有些结巴。
谢蕴一个快步上前,依仗着傲人的身高,将她意图遮挡的身后收至眼底,紧接着他呼出的气息便是一重。
长长的桌案只简单摆放了两物,一物是这个农女炮制好的草药,一物却是他为她准备的珠粉。
她刻意放在身后的那只手被他噬咬出的痕迹已经看不到了,不难猜想,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她做了什么。
先将草药洒一遍,再用珠粉涂抹,如此红痕消失的一干二净。
“别弄了,”谢蕴忍着躁动,淡淡说公乘越饮多了酒,稍后的宴会作罢,“他太不中用,宴会既停,我随你出府。”
“公乘先生早上不是还好好的。”闻言,张静娴绷起的身体有些许放松,不必见到谢蕴的母亲、叔父、以及兄弟姐妹等人,对如今的她而言,是一种宽恕。
“他不自量力地与阿姊一起饮酒,可阿姊的酒量胜他数倍。”
“三娘子真厉害。”
张静娴万万没想到才名在外的谢扶筠酒量也颇为出众,真诚地赞了一句。
“我也厉害。”谢蕴垂下眼睑,不容质疑地牵起了她的手。
然后,他带着她往门外走,脚步声宛若心脏漏掉的那一拍,不受控制。
“别,我身上未带钱币。”快要行至门口时,张静娴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将他的手甩开。
她疾步到那几口箱子前,取出了方便使用的金子和珍珠,然后又把弓箭妥善地放在身上。
建康城繁荣发达,与武阳县城的情况刚好相反,这里的人凡是交易都用金银和钱币,绢帛和粟麦很少得用。
张静娴入乡随俗,鼓囊囊的荷包便取代了以前常使的藤框。
装了一个觉得还不够,又往盛放木箭的布袋里放了一把。
谢家身为顶级的世家,实在是太太太豪富了,她诡异地竟体会到了一种挥金如土的感觉。
谢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动作,不知何时,脊背向后靠在了屋中的梁柱上,换了一个人只会让他觉得嫌恶的穷酸行为,由这个农女来做,他可以盯着看上一整天。
“应该够了吧。”听到她小声嘀咕,他的指腹忍不住抵在一起摩挲,轻一下,重一下。
“够了。”他说。
张静娴嗯了一声,一手捏着荷包,一手握着短弓,往门外走,她记得从这里离开谢家的道路。
走的很快,他作势牵她,而她已然在前方数米。
“郎君,我去喊其他人。”张静娴扭过头,没忘记羽他们。
“要么令他们跟随,我牵着你的手到门口驾车,要么只有你我二人,策马离开。阿娴,你选哪一个?”
谢蕴面带笑意,问她还要不要喊别人。
“那便不喊了吧。”张静娴没有犹豫选择了第二条,脚步一拐,去往马厩。
谢蕴不快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盯着她脑后的发带,没有再去牵她的手。
途中,谢家的奴仆来来往往,他们遇到了一名面容俊朗的青年。
当他恭声喊谢蕴阿兄并好奇朝她看来时,张静娴忽然意识到些许不对,放慢脚步,落在尊贵的谢使君的后面。
“阿兄,你是带张娘子去宴厅吗?伯母命人传话,为阿兄洗尘的宴会在隅中开始。”
谢咎的意思是现在时间太早了。
“二郎,我尚有别的要紧之事,至于洗尘宴,不去。”谢蕴面色晦暗,趁身后的女子还未将疑惑的目光投来,冷漠地结束了同堂弟的交谈。
他长腿一动,张静娴自然也跟着离开。
“阿兄,阿兄!我还未问你伤势如何呢?”谢咎懵了懵,想要上前追赶,无奈人已经将他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就连那个少见的女宾客,也只剩一个模糊的身影。
“二郎是我叔父的次子,单名一个咎字。我口中的叔父是三叔父,也是阿娴你敬仰的谢丞相。”
谢蕴快走了几步,若无其事地和张静娴解释方才青年的身份,一句三叔父成功地又打断了她的思绪。
张静娴的注意力果然从宴会移开,喃喃道,“怪不得谢家如此庞大,郎君排七,谢二郎君又只是谢丞相的次子,谢家子到底有多少人啊?”
“约莫几十人吧,所以多一个少一个对整个谢家而言无足轻重。”他口吻带着一分寒凉。
“郎君此话不对。”然而,张静娴令人想象不到的反驳了他的话,停下来看着他说,谢家只有一位年纪轻轻的长陵侯,“郎君还是长陵刺史,以功绩晋升。”
他很耀眼,他会名留青史。
“郎君与三娘子也是谢丞相唯二夸赞聪慧的子侄。”
他欺骗她,在她的心口上捅出一个洞,以狠毒的手段逼迫她,恩将仇报,但张静娴从未否认过他的才能与功绩。
无论是四年前的淮水之战还是未来不久与氐人的大战,谢蕴都是当之无愧的胜利者。
“可是,我也曾有过弱小无助的时候。”
谢蕴微微一顿,视线落在女子柔和的侧脸上,低声呢喃她的名字,“阿娴,再乖一些。”
多心疼他一些,对他再好一些,再爱他一些。
如果她可以做到,他将不再和她计较之前的那几句话,宽宏大量地原谅她,与她回到同在西山村,獬并未找来的时候。
他可以让她的表兄和村人平安归家,他可以让她的舅父过来看望她,他可以兑换之前的承诺,帮她摆脱生为蜉蝣的宿命。
谢蕴的神色渐渐发生了变化,强行克制着自己,但仿佛另一个自己在他的眸中失了控。
引诱她,蛊惑她,然后占有她。
张静娴死死地掐着手心,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将他当作山中危险的鬼魅,直到她的心中也出现了另一个自己。
已经死了的她。
她浅浅一笑,说道,“郎君,我们到马厩了。”-
青草的气息渐渐变重,身在马厩的小驹发现了熟悉的人类,高兴地甩了甩鬃毛。
换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它仍在适应中。
不过,小驹很快打了一个喷嚏,它怎么觉得那个雄性人类很是可怕,是错觉吗?
“小驹,我们出门吧。”张静娴走到小驹面前,拿新鲜的青草喂它,接着解开它的缰绳。
可能是听到了出门的字眼,一旁的黑马略微矜持地往这边凑了凑,它的马蹄比背上的颜色更深,名叫踏墨。
“郎君,你的腿还会痛吗?”张静娴将小驹牵出来后,忽然抿着唇问。
“走吧。”谢蕴踩着脚蹬骑在黑马的背上,面庞锋利俊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不过,他轻易原谅了前一刻钟她的装傻。在建康城,在这里,孤身出门都不敢的她必定在害怕。
谢蕴想,她需要时间。
……
两人两马从谢家的侧门离开,于风中衣袍飘飞,引人侧目。
“谢家玉树名下无虚。”一辆马车中,有人认出了谢蕴,出声感叹。
“哈哈,晁兄谬赞,幼子不过尔尔,哪里及得上晁兄之子。”又一道浑厚的男子嗓音响起,却是自谦。
谢家高耸的楼阁之上,也有一名男子慢悠悠地问着身旁的人,“那名女郎便是救了七郎的宾客?”
叔简闻声,笑着点头,“正是,丞相看她骑术如何?她学会骑马还不足一月。”
“身姿飘飘,比起七郎还需精炼。不过这么短的时日,悟性不错。”谢黎犹豫片刻,忍不住也笑,“大清早就拿着我的文集读得如痴如醉的人,不多,真的不多。”
“不止,叔父,十一郎同我说,再往前几月,张娘子尚不识一字。”
谢扶筠由楼梯缓缓踱步而上,肩后的彩锦披帛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同叔简互相见过礼后,坐在了谢黎的手边。
身形美极,任谁也想不到这位才女还颇擅刀剑。
谢黎嗅到了侄女身上的酒气,含笑问公乘越还醉着。
“十一郎酒量太浅,却不尽兴。”谢扶筠颔首称是,倒了小几上的酒,又饮了起来,边喝边道,“叔父,张娘子请十一郎引荐,想见您一面。”
“有说为何吗?”
谢黎看着她一杯接着一杯的饮酒,长叹了口气。
“未说,或许是仰慕叔父的文采吧。”谢扶筠喝空了一壶酒,满不在乎地回道,“不尽兴,再来!”
她的酒量令人咋舌,但又不像今日,说了一遍又一遍的不尽兴。
“既然是七郎的救命恩人,那便见一见吧。明日一早,我会至清池边等她。”
谢黎眼神温润,让侄女少饮些酒,七郎虽然骑马出了府,但隅中的家宴还是不能作罢,“阿筠,见你大兄最后一面。”
“我知。”谢扶筠喃喃道,她应该成为和自己母亲一般的人。
既然知晓自己的命运无法由自己决定,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一切也不受自己影响,那就尽可能的冷漠,摒弃掉多余的情感,做一尊只会微笑的菩萨。
可是,她努力了很多次,都做不到。
“大兄可恨,残害七郎,然叔父和我都知道,背后有他人的鼓动。”
“阿平不会死,他只是会成为一个废人,再不能露面。”
楼阁中沉默长久,谢扶筠站起身,看着天空笑了笑,“叔父,大兄,我,七郎,谢家的所有人包括您都是相同的。”
“可那位张娘子不属于这里,她若向您提出了请求,您千万答应她。”
公乘越和她当然不止是饮酒,随意的几句交谈,谢扶筠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再加上七郎的刻意回避,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离开谢家后,谢蕴带着张静娴来到了建康城中久负盛名的朱雀桥。
满眼尽是朱紫,周边车马如织,张静娴坐在小驹的背上,对都城的繁华又有了新的了解。
她眼尖看到一处金光闪闪的屋顶,问那里是什么地方。
“皇城中的摘星台,四年前修建而成。”谢蕴面无表情,在氐人的大军快要打过来的时候,建康城中的众人在修建一座耗费巨大的宫殿。
以金为顶,据术士说跪在其中祈求便能沟通天上神明。
“哦,想来没什么用,人命才有用呢。”张静娴听他讲了摘星台的用途,默默地摇头,如果摘星台有用,四年前那场战争不会有,未来不久的大战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阿娴说的没错,人命才最是有用。”谢蕴侧头看她,黑眸中盛满她的身影,悠悠道,“阿娴救了我一条命,那时,你在想什么?”
他忽然想知道。
“我上山遇到郎君,郎君还有气,便是要救郎君的。舅父同我说过,如果有朝一日救下了一条性命,那么等到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便会有人来救我。”
张静娴抿抿唇,又开始想念起自己的舅父,可是这一刻话音落下的时候,她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疑惑。
那么,前世是谁救了她呢?救了死了的她,让她重新活了过来。
是母亲吧?舅父说母亲在天上保佑着她。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阿娴,我原谅你了。”……
假如不是母亲的亡灵保佑,那她也会付出代价吧?
张静娴的心头有一种悬而未落的感觉,这是她从重生以来就想过无数次的问题。
想着,便不合时宜地发起了呆。
谢蕴觉得她有些傻,薄唇抿直,语气很冷,“阿娴既在我的身边,何人敢伤你。若真的有那人,我会将其五马分尸,喂食野狗,永不得葬。”
人生前最畏惧的是死,而死后最畏惧的便是魂无归兮。
谢蕴口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比魂无归兮还要狠毒,听在张静娴的耳中,她的身体本能地颤了一下。
“郎君,我只是随意一说。”她想立刻结束这个话题。
“阿娴放心,不管你遇到了什么危险我都会救你。”她救下的人不就是他吗?
谢蕴的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隐有一分缱绻,果然还是害怕了,她和自己变相地诉说她没有安全感。
“等到事情一了,我带你回长陵。”
长陵有山有水,他可以为她在山下的庄园里修建几间木屋,种上果树,挂上秋千,她会喜欢的。
谢蕴的语气温和轻柔,不是刻意装出来的那种。
接着,可能是意识到了,他神色微变,止了声音。
沉默中,张静娴抬眸看他,用珠粉遮掩住了红痕的那只手依旧乏力,低声说,“郎君,我们再去别的地方吧。”
前世到建康时,因为住在与谢家截然不同的方向,不止摘星台她没见过,别的更精致更华美的建筑她也没有亲眼看到。
大名鼎鼎的曲池和文心亭就在附近。
一个破水池和一个旧亭子有什么可看的?
谢蕴听到她说想去的地方,矜慢地应了一声,“嗯,我也只在年幼时去过,走吧。”
他意外地好说话,策马前行。
前路畅通无阻,张静娴骑着小驹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很快,摘星台的金顶在她的视野中消失,但是正如叔简进城时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东西立在原处,其实根本没有变过。
变得只会是,看到它的人。
之前没放在心上,可是之后一行一跪,于冰冷的金光血色中,必须以人命相抵。
……
张静娴挨个去过了曲池和文心亭,作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女,她看的很认真,不懂的地方也都问了出来。
学会并记下了几个典故后,他们又去了护城河边。
听到不远处有挑担叫卖的声音,张静娴将小驹交由谢蕴看着,走了过去。
不像西山村的村人,幸运的时候才会遇到一个货郎。
建康城这里商业发达,商贩多如牛毛,随处都可见到,也有官员家中的仆人出来支一个摊子,卖些自家郎主的文墨。
张静娴口渴了,但她的身上没有带水囊,一走到商贩聚集的地方便目标明确地往卖饮子的小摊去。
初秋,不冷也不热,护城河边有不少人出来游玩。有世族,有士人,有庶民,也有那些人带来的奴仆。
隔着车马和人,谢蕴静静地注视着她与些庶民或世家的家仆挤在一起,买竹筒装的饮子,买枣橘等鲜果,买炙肉和鲊鱼。
最后,那个农女满载而归。
她甚至买了一张席子,铺在树下的草地上,请谢蕴坐下。
“郎君,你我牵着马不能进酒肆,就在这里边赏景边用食,可好?”张静娴坐在他的对面,将其中一个竹筒递给他。
里面是梅子做的酸饮,她已经闻过了。
他们的身旁,小驹和黑马踏墨低头吃着护城河边长出的青草。谢蕴垂眸喝了一口梅饮,忽然说其中应当放些家中的蜂蜜进去,酸酸甜甜的滋味更可口。
“是啊,算算时间,山谷的蜂巢应该积满了蜜。”
张静娴将鲜果和炙肉等物在席子上摆好,回忆起了自己在山脚的家,一时惘然。
秋日也到了交田税和罚粮的时候,不知道西山村怎么样了。
气氛陷入寂静,她无意识地用木筷夹了一块炙肉放在嘴里,味道很香,还有些许的辛辣。
身上有足够多的金钱,她额外给了商贩几株钱,让他在炙肉上面撒了一层茱萸和辛菜粉。
“味美焉?”向来挑剔的谢使君这时开口问道,盯着她的唇,黑眸凝沉不动,
“甚美!”张静娴回过神,重重点头,唇瓣泛着红润的光泽。
她想说,他可以亲自尝一尝,是他偏爱的滋味。
可是张静娴的唇瓣刚刚启开一条缝儿,沉重的阴影便覆来,借着树叶和两匹马的遮挡,他吻在她的唇角。
然后,轻轻地吸吮红润的唇瓣,强硬地逼入那条缝中,惑乱并掌控她的呼吸和神智。
许久之后,谢蕴松开她,哑着嗓音低低笑道,“阿娴说的没错,味甚美。”
顿了顿,他直直盯着她泛着秋水的眼眸,又道。
“阿娴,我原谅你了。”
谢蕴原谅了她曾经对他的践踏,只因为进入建康城的她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爱意。
尤其今日,她说的每句话几乎都是他想听的,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他梦寐以求的。
所以,谢蕴决定原谅她。
待到回去长陵,他想到这里,眼眸深了深,颇为兴奋地将燃烧的那股冲动压回。
“郎君,过午我们去坊市。”
张静娴听见了他说原谅自己,“嗯”了一声,可是,她原本就不欠他啊-
小驹跟着两个人类直到黄昏时分才回去谢家,作为一匹马,它也算将建康城的繁华领会个遍了。
去了久负盛名的地方,又到坊市中逛了一圈,多么幸运。
卧在马厩里面,小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人类离开,尾巴在身后一下一下地晃动。
谢蕴将人送到了房门外,张静娴故作疲累地打了个哈欠,告诉他自己太累了,想要歇息。
“郎君,今日谢谢你,你看我不会随随便便再逃跑了。”
她弯了弯眼睛,慢慢说,“我相信郎君会让我的表兄村人们平安归来。”
闻言,谢蕴几乎是立刻迈步上前,握住她的肩膀,垂眸交代,“今夜待在房中,不要乱走动。”
又是一个夜晚,但这一次他是占据了主动的一方,胜券在握,不需要她担心自己。
“好。”
张静娴点头,谢家内部的事当然轮不到她一个小小宾客过问,她一点也不担心,毕竟前世害了他的谢平就感染风寒病死了。
谢蕴俯身抱住了她,薄唇凑到她的耳边亲昵地说,他会找机会让她见叔父一面,“阿娴喜欢读叔父的文集,叔父知道了定然很开心。”
“……好。”
女子的声音有些微弱,可惜他没有察觉到异常便转身离开了。
张静娴快步进到屋中,将房门合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会见到谢丞相,但不是通过他。
“啾!”
黄莺看到了人类朋友,高声啼叫,却未拍着翅膀飞过来。
张静娴朝发出叫声的小鸟看过去,身形一滞,急忙走过去,将木笼子的门打开,怎么回事,她明明就将这个木笼子放在角落里面了。
而且,木笼子的门从来就没有合上过。
黄莺从笼中飞出,宛若那天告状似的,又叼起了一根洁白的羽毛。
张静娴接过羽毛,一眼愣住,羽身上写着一行字,“丞相应,明日一早,清池边。”
这是公乘越的笔迹。
她闭了眸淡淡一笑,知道自己终于等到了机会,也好,她不想长久地做一个骗子-
谢蕴行至鹤鸣院的书房,叔简亲手为他打开房门,目送他高大的身躯步入房中。
优雅的两排羽鹤静静地立在一旁,嘴中叼着的铜灯将屋子照亮,宛若白昼。人走到光洁的地板上,映出一个又一个的影子。
忽长忽短,忽远忽近。
谢蕴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自己的父母和叔父们都在,长兄谢平和阿姊谢扶筠居在下首,相对而坐。
“七郎来了,坐。”谢黎笑看着侄儿,为他指了自己身边的位置。
谢蕴颔首,从容坐下。
“将人带上来吧。”偌大的房间静的出奇,谢黎等了一会儿,开口吩咐身后的人。
满身狼狈的谋士蔺先生被人押着跪在地上,一看到他,谢平就知道大势已去,没有一句争辩,俯首认了罪。
是他嫉妒自己的亲弟弟才能和声名都胜过他,于是在南郡的妻族有喜之时,借口自己身在建康,不便前行,写信让亲弟弟谢蕴代他前去赴宴。
在谢蕴从南郡返回长陵郡时,他命人追杀他,致使谢蕴生死不知。
“孽子!”谢蕴谢平二人的父亲谢缙闻之,勃然大怒,一脚踹在长子谢平的身上。
而谢缙之妻阮夫人只是叹了一口气。
看到父母的反应,谢平动了动嘴唇,一声不吭。
他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反而觉得骄傲,只差一点啊,他就能成功了。谢蕴一死,就算叔父怀疑他,也断然不会对他动手。
因为父亲母亲不可能同时死掉两个嫡子。
可是谢蕴没死,怎么就没死呢?
“大兄,你是不是很失望我活着回来了?不仅抓了你的谋士,还顺便毁了你谢家长公子的贤名。”谢蕴笑着说,武陵郡的郡守和许子籍得知谢家长公子竟是个畜生,“颇不可思议,真想让大兄你见见他们脸上的表情。”
谢平冷脸看着他,不语。
谢蕴站起身,一只脚毫不留情地踩在谢平的手掌上,淡淡道,“我的腿将近废掉,大兄你的心可真是狠。”
正当屋中的人以为他要废掉谢平的一只手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平,问他,“杀我,萧崇道给了你什么好处?”
东海王萧崇道,谢蕴生平最厌恶的一个人。反之亦然。
谢扶筠猛地捏紧了手中的酒杯,转头望向父亲和叔父,微有祈求。
然而,结果令她失望,谢缙皱眉不语,谢黎温润的眼眸望向堂下的两个侄儿,只说了一句话,“七郎,到此为止。”
东海王暂时不能动,不仅如此,谢黎和谢缙等人还在暗中默许了他和谢平的往来。
自古活的长久的世家,从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一处,和晁家,和皇族萧氏,包括谢黎自己,都各有侧重。
所以谢平也不会死。
“七郎,你想要什么尽可开口,叔父会尽力满足你。”当然,谢黎也不会委屈了九死一生的亲侄儿,谢家中,他最看重的小辈就是谢蕴。
“大兄四年前截留了一批兵丁作私军,叔父不妨查一查那些人如今是在大兄手下,还是入了萧崇道的封地。不管他们在何处,长陵要了。”
谢蕴的黑眸直视上首的谢黎,若非叔父不许,数年间,他有无数次机会要萧崇道的一条命。
“好,叔父答应你。另,你大兄名下的人和庄园全部归你,七郎,日后你大兄也不会再与人前露面。”
谢黎询问他是否满意,谢蕴神色冷漠,恭敬地应了一声。
早就料到的结果,无惊无喜罢了。
今日之前,他也许会生出狠戾的报复之心,谢平和萧崇道全都逃脱不了,但刚好是今日,谢蕴只觉得索然乏味。
……
夜里,已经入睡的张静娴似乎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她蹙眉醒来,推开窗户向外看了看。
一切如常,没有刺眼的火光,也没有打斗的声音。
于是,她回到榻上重新睡去。
次日天色刚亮,张静娴便急忙穿衣洗漱。
然后她紧张地推开内门,拿着一卷文集,走在通往清池的小径上。
事实是,她来的太早了,朦胧的清池边空无一人,只有一群警惕的游鱼。
其中一条大黑鱼见只有张静娴一个人类,嚣张地向她喷水,它可没忘了这个人类对它做下的种种。
“昨日我们就扯平了,我抓了你,你已经报复回来。做鱼不能不讲道理。”张静娴一本正经地和这条大黑鱼说话,大黑鱼犹豫了片刻,突然游到了远处。
她蓦然回头,谢丞相穿着一袭宽袖长袍,手中同样拿着一卷书,笑容和煦地朝她走来。
“阿娴,我可以这么唤你吗?”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小驹,我们走吧。”……
“当然……可以,丞相大人。”
张静娴尚未来得及向谢丞相行礼,先为他亲切的语气惊了一下,拿着文集的手也紧了紧。
“好,阿娴。”谢黎的眼神在她的身上停留,含着淡淡的笑意,说道,“坐吧,不必拘礼。”
话罢,他随意一撩宽大的袍服,便坐到了清池边上。比起自己的侄儿,他的举动和气质都多出一分洒脱。
毕竟,以谢蕴的性格,他是绝对不可能席地而坐的,甚至双腿有伤的时候他都只肯倚在墙壁或树干上。
姿态优雅而高高在上。
但谢丞相不是,他像是书中描绘的文人隐士,面容清俊儒雅,身上也并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锋利感。
和令人如沐春风的公乘越亦是不同,张静娴望着他,总觉得自己回到了熟悉的深山之中,山林幽静祥和,然而危险也如影随形。
她学着也坐在了清池边,一双眼睛乖顺地像是山中的小鹿。
看着谢黎时,带着微许的敬畏。
“阿娴喜欢我的文集?”谢黎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文集上,饶有兴致地问道。
“嗯,很喜欢,”张静娴急着点头,“丞相文风自然真挚,读起来很是超脱逍遥。”
清池四周参差不齐地生长着几棵松树,颜色浓绿,投影在水面上,仿佛一幅静谧的画。
谢黎笑着听她讲述自己文集中的内容,很有耐心,末了他感慨,“形如深山幽谷,多年来我总算听到了一个新鲜的评价。”
“丞相勿怪,我自己瞎琢磨的,其实我自幼就生活在那样的地方。”张静娴诚实地道出了自己的身份与经历,像是对着一位友人,说她生母早亡跟着舅父和舅母生活,又说她和舅母生出的一场矛盾。
“我独身一人住在山下的小院,每天会进山采集打猎,偶尔舅父念叨几句,才会到田中拔草。拔草最是辛苦,得弯腰还得防着草叶割伤手指。”
她给谢丞相看自己的手指,这并不是一双无忧无虑受人供养的手。
“从古至今,百姓最苦。”谢黎叹了一句,问她就是在山中捕猎时发现自己侄儿的。
张静娴又点头,回答道,“使君给人的印象深刻,若非我身上带着弓箭,万万不敢靠近他。”
“七郎为人太骄傲,心性又冷僻,我身为他的长辈,也时常头疼,总想着他有朝一日能改改性子。”
谢黎说到侄儿身上的问题,显得忧心忡忡,他不止一次教导侄儿,试图将他的性子扭转过来,可惜效果全不尽如人意。
这次换成张静娴安静地倾听,一言不发。
很明显,谢丞相对谢蕴有很深的叔侄之情,说起他年幼至今的事迹,每一个细节都了然于心。
傲慢、挑剔、嘴硬、口是心非、心眼小、爱记仇……但同样聪慧绝顶,果断勇猛,是令谢家骄傲的好孩子。
“所以,阿娴请十一郎引荐见我,是因为七郎吧?”
说着,谢黎的口吻微微一变,深邃的眼眸平静地看向面前的少女。似乎她无需开口,他已经洞察了一切。
“是。”张静娴老实承认,“我想请丞相帮我离开使君,使君他…对于我而言,是一个必须远离的存在。”
她清醒地诉说自己和谢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给不了他想要的,他也令她感到不安与害怕。
“我只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间农女,被使君强留在身边,我心中十分痛苦,更不想时时与使君虚与委蛇。”
“使君出身名门世族,纵然我见识浅薄也知道日后他的身边不能站着一名身份卑微的农女。”
“…蝼蚁也想活命,我不愿牵扯进去使君的身边事。还请丞相大人看在我救过使君的份儿上,帮帮我。”
最后一个字落下,张静娴朝谢丞相行了一个大礼,灰心又暗含希望的模样仿佛是小鹿困在了猎网中,祈求山神大人救命。
谢黎面带慈悲地望着她,许久,温声问她对谢蕴有无情意。
“我知,七郎教你识字、骑马,为你费了不少心思,朝夕相处,你对他便无一丝丝的情意吗?”
“……并无,使君与我只有恐惧与不安。留在他的身边,我也只有一个后果,那便是死!”
张静娴的眼中流露出了一分悲伤,但更多的情绪是坚定,她还要在山林中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活着,怎么愿意被一只猎网困着。
“而且,我不欠他。”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色是冷漠的,今生今世,她只愿和他没有一分瓜葛。
就算她心中对他残存了情意,仍是如此。
“你也是个聪慧的女郎,阿娴,我答应你。”沉默片刻,谢黎将带来的书卷递给她,“这是我亲手整理的文集,便送给你吧。”
张静娴恭敬地接过新的文集,又提到了自己的表兄和村人们,这是谢蕴予她的承诺,但她不确定会不会被他拿来威胁自己。
“原来如此。”谢黎认真凝视她的眼睛,笑道,“刚好我需安排叔简去做一件事,你去收拾行装,一个时辰后随他出发。放心,七郎有别的要紧事处理,不会注意到你的行踪。”
“勿要犹豫,阿娴,你救下了七郎,还保住了他的腿,一些东西是你应得的。”
“谢谢你,丞相大人。”
闻言,张静娴异常诚恳地道了谢,她没有信错人,谢丞相果真是仁正贤明的真君子。
回到住的地方,她飞快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带上水囊和一些易于携带的金子,又将黄莺的木笼子抱在怀里。
环顾四周,她的视线定格在墙壁那四个大字上,走上前,轻轻用手指抚摸了一遍。
接着没有一丝的迟疑,她朝着马厩而去。
他既然不是君子,她便也做一次小人,将小驹带走。
马厩中,小驹正在饮水,忽然看到小脸紧紧绷着的人类,疑惑地甩了甩尾巴。
今日又要出门吗?不过怎么只有她一个人。
黑马睁开了眼睛也看过来,兴奋地抬了抬马蹄。
出门好啊,身为一匹精力旺盛的骏马,它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和人类一起奔跑!
然而,结果令黑马大失所望,那个瘦弱的人类看也不看它一眼,和小驹还有一只眼睛滴溜溜转的黄鹂鸟相携而去,抛下了它。
黑马不甘地打了个响鼻,这个时候,它的主人又在何处?!-
早晨。
一处光线昏暗的房间里面,义羽甩了甩略微酸痛的手腕,面不改色地拭去手背上沾着的血迹。
蟛走过来,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义羽神情微微一变,从房中走出。
明亮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明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去往何处,可是他犹豫了,等了一刻钟才走往马厩的方向。
昨夜,义羽和獬等人都很忙碌,长公子手下的一批人移交过来,他们脚不沾地地审了很久。
公乘先生醉酒醒来,也立刻拉着使君接收长公子的势力,照他的话说,闲了那么多时日,总算有些事情做了。
他们必须在回长陵之前将一切处理妥当。这个时候,他是个勤劳且努力的谋士。
义羽听了公乘越的吩咐丝毫不敢懈怠,和獬几乎忙了个通宵,无奈他只好托蟛去喂马厩中的十多匹马。
倒不是谢家的仆人苛待这些马,而是义羽自己多弄了一批粟麦,额外为马厩中的马加餐。
可是,蟛去喂马归来,却告诉他一个异常之处。
马厩中,那只枣红色的母马小驹被人牵走了。
“我觉得牵走小驹的人是张娘子,羽,你说这件事情要不要禀报给使君。”
蟛很纠结,张娘子有潜逃的前例,按理说他应该立即告诉使君。但张娘子现在是使君门下的高等宾客,昨日也是光明正大地出了谢家,他多此一举怕是会惹她不开心。
想了想,蟛将这件事说给了义羽,让义羽决定。
毕竟,张娘子和义羽的关系更好,而他也是帮义羽去喂那些马。
……年轻的部曲走到了马厩,当他看到踏墨旁边空出一片的位置时,垂下了一双眼眸。
“羽,改日请你喝我酿的葡萄饮子。”
“羽,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羽,我虽然成为了高等宾客,可还是很想念我自己的家。”
脑海中回想起那名女子说过的话,他静静地站在马厩中,等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一直到日上三竿。
踏墨忍耐不住地拱他的手臂,义羽如梦初醒,终于抬眸,一步一步地往书房走去。
然而不等他将事情禀报给使君,女使阿洛脚步匆匆地走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公乘越提笔飞快地写着什么,听到动静,打了一个哈欠,将笔放下,温声让阿洛起身。
“传膳吧,忙活了这么大半夜,还真是又累又饿。”
“是吧,谢使君?”
他满脸愉悦地调侃身旁的好友,设局解决了一个心头之患怎么能不开心,日后谢氏长房一脉,真正接手的人就变成了他们。
公乘越早几年也看谢家长公子谢平不顺眼了,管什么兄弟情谊,只他挡在谢蕴的前路上,便是迟早要被除掉。
不过,他暗示过谢使君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这次谢平动手,虽然冒险,但正合公乘越之意,因此酒醒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拉着谢蕴吞掉谢平手下的势力。
有异心的人通通除掉,而识时务的人就先打发去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他们离了长陵太久,不可能在建康停留多日,早些处理好也能早些离开建康。
听到公乘越的打趣,谢蕴放下手中谢平四年前同人往来的信件,目无温度地看向跪在地上的女使。
“何事?”他一开始没发现人是阿洛。
阿洛惊惶地抬起头,尚未开口说一个字,谢蕴的指骨略微用力。
手中的书信粗暴地破了一个大洞。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笑到眼眶发红。
“七郎君,张娘子她不见了。”
阿洛的脸色惨白,冷汗顺着她的额头滑下,她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奴今早迟了一些为张娘子送去朝食,一直敲门不应,便以为张娘子还未起身,所以在门外等了一会儿。”
“谁知…谁知方才奴发现备受张娘子宠爱的黄鹂鸟一声未啼,于是斗胆进入屋中,可是屋中已经空无一人。”
人和鸟都不见了。
谢蕴的瞳孔蓦然收缩,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冷汗直流的女使,“找过了吗?她喜欢读书,喜欢赏景,家中这般大,兴许去了别的地方。”
阿洛颤抖着伏地,“回禀七郎君,奴未在屋中找到张娘子的弓箭,此外,装着黄鹂鸟的木笼也不见踪影。”
若是不经意间去了谢家的别处游玩,怎么会随身携带弓箭和一个笨重的木笼子?这太不合理了,所以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张娘子她已经离开这里。
阿洛当时就想明白了一切,包括清晨她为何临时被安排一趟差事。
“七郎君,一定是有人带走了张娘子!”额头重重地抵在地上,她忍着惊惧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有人带走了她?是啊,她说过自己很乖的,不会再逃了。”谢蕴异常冷静地点头,目光从女使的身上移开,放下手中的书信,径直向那个农女住的房间走去。
“哎,哎!这里的事还没处理完呢。”公乘越眼睁睁地看着他抛下自己离开,急到将羽扇打落,“张娘子是你谢家七郎君的救命恩人,即便被人带走,谁又敢对她做什么。”
“孰轻孰重,使君应该分得清楚。”公乘越一句话将将说完,视线中已经没了好友的身影,他无奈地又叫来一人传膳。
天大地大,大不过他腹中饥饿,需用朝食。
……
谢蕴出了书房的门,只转了两道廊柱,幽冷的眼珠看到了默默守在外面的部曲。
“说。”
只一个字,义羽的咽喉像是被扼紧,低声说马厩中少了一匹马,唯一一匹枣红色的母马。
“说是有人牵走了,但询问那个人是谁,都答没有看到。”
究竟是没有看到,还是看到了却不敢说?这一刻似乎答案很清晰。
谢蕴神色平淡,下一瞬,他的长腿迈入阿洛检查过了一遍的房间,不止是弓箭和木笼子,那个农女常穿的几件衣服,身上携带的水囊、药粉、布袋等物也都没了踪迹。
几口堆放着金银珠宝的大箱子堆积在一起,依然是满满当当。
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谢蕴觉得这几间房完全空了,也不再有一丝温度。
他毫不犹豫地吩咐义羽查清今日离府的人,自己安静地往鹤鸣院而去。能在府中做到这个地步而又不惊动他的人只有一个。
他视作亲父的叔父。
相反,倒是他的亲生父母,很少关心他身边的人,也根本不会在意一个普普通通的宾客,哪怕她救了他。
谢蕴快步走到鹤鸣院,脸上的表情和往日没有一丝不同,寡淡,但也能看出一分发自内心的敬爱。
谢丞相身边的亲侍阿茂看到他,脸上带笑,“七郎君,您来了,丞相正在会见宫中的内侍呢,您先在此处稍坐一会儿。”
阿茂解释谢丞相今日清晨稍微受了一点冻,有些咳嗽,便称病未去宫中议事,陛下听闻,心中忧切,故而派来内侍替帝慰问。
“叔父可曾服了药?”闻言,谢蕴眼眸微阖,温声问询。
“服了服了,不过七郎君也知道丞相他太过随性,服下药又非吃了两大块炙羊肉。我们是拦也拦不住。”阿茂摇摇头,不知道炙羊肉有什么好的,天不冷时也非要吃。
他刚想让谢蕴劝劝谢丞相为了治病少吃些,一个面白无须模样清秀的男子从会客的房中踱步而出。
看到坐着的谢使君,他停下脚步,躬身作揖。
谢蕴略微颔首,态度显得很冷淡,甚至仔细观察的话,还有一分杀气。
这人不觉惊讶,匆匆而去。
“咳,外头是七郎吧?进来。”屋中传来谢丞相病弱的嗓音。
“是。”谢蕴从容入内,下一息便出现在谢丞相的面前,垂首而立,“谢叔父为我操劳。”
谢黎倚着身后的坐榻,眼中闪过一抹晦暗,问在朝中揭穿东海王私下插手军中的事是他做的?
“只是令人在大司马面前透了句口风而已,萧崇道敢挑动我谢家兄弟相残,虽不致死,亦得承受相应的代价。”
谢蕴的语气淡漠,“叔父称病不也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吗?”
东海王在朝中立足靠的是帝王的支持,而帝王能坐稳身下的皇位大半靠谢黎。
谢黎今日用称病表明他的态度,朝堂之上便会产生一连锁的反应,晁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的。没有他在,晁家步步相逼,萧氏兄弟二人必得憋屈难堪。
所以,宫中的内侍来的这般快,而东海王萧崇道已经被贬官禁在府中。
谢黎承认了,含笑看着侄儿说,他做的很好。
所谓的受冻当然是假的,谢黎虽为文人,但身体却还没脆弱到那个地步。
他从坐榻起身,手中拿起了一卷文集,问谢蕴用朝食了没有,“我让膳房送来些炙羊肉。十一郎太过着急,你们多在建康停留几日,又有何碍。”
“叔父,阿娴被你带去了哪里?”谢蕴的口吻平静,问起自己门下的宾客,“她虽然擅射,但胆量并不大。”
那个农女看起来很勇敢,其实又怕黑又怕孤独。
“七郎,她是你招揽的高等宾客,我看中她能力出众,又爱读我的文集,便请她帮我去做一桩事。时间太紧,故未来得及通知你。”谢黎温和地解释,一句不提是那个大胆的女郎主动找上了他。
毕竟帮人就要帮到底。
“可是,叔父,她是我的宾客。”谢蕴呼吸略重,又问自己的叔父将人派到了何处,“我手下多人可以为叔父分忧,阿娴她还需带回长陵多加历练。”
闻言,谢黎眉心微皱,令他退下。
“七郎,不可穷追不舍。”
谢蕴抬眸,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掀开薄唇,一字一句地道,“叔简伯父出城还没有多久吧?既然是我向叔父提出的请求,理应由我亲自前去。”-
出了身后雄伟壮观的城门,张静娴的一颗心才停止了激烈的跳动,恢复正常。
她轻轻摸了摸小驹的鬃毛,很感谢它愿意抛弃肉眼可见优渥的生活和自己一起离开。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回去阳山后,天天带你去吃最新鲜的草。”
“小阿娴,我们现在可不是要送你回乡,这匹马想吃到最新鲜的草,还要再等些时日呢。”
叔简身下也骑着一匹马,听到她嘴里的低语,大笑不止。
他越来越觉得旁边的这个小女郎有意思,多罕见啊,居然不愿跟在七郎左右享受荣华富贵,心心念念做回一个庶民。
庶民有多苦有多累,看看建康城外周边的百姓就知道了。
而她生长的地界又穷苦很多。
“叔简大人,丞相大人既然让我随您离开,不管现在到何处,我相信最后还是能回到我的家乡。”张静娴没被他的话吓到,她相信谢丞相。
“而且,就算叔简大人抽不开手,我也可以自己回去。”
她仰着脑袋,眸中含光,这一次她终于可以摆脱前世的梦魇了。
在别人眼中,她只是谢七郎的救命恩人和门下宾客,实在是无足轻重,又怎么会耗费精力来抓她。
“好,小阿娴,让我看看你的骑术现在如何了!”叔简话落,蒲扇般的大手往小驹的背上重重一拍,马蹄随即扬起。
张静娴死死抓住缰绳,头上飞着一只黄色的小鸟,如一道疾风,向远离建康城的方向奔去。
在叔简等人笑着追上来时,她往后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小驹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她打开水囊喝了一口水,滋味发甜,里面放了……昨日在坊市买来的蜂蜜。
“怎么?小阿娴你担心使君追上来?”叔简看她不似方才开心,开口问道。
张静娴摇了摇头,“使君是谢丞相教养出来的,他敬重丞相,不会不听丞相的话。”
况且,她为了与谢蕴划分的更彻底一些,还把那封写给谢丞相的书信交给了他。以谢家人的骄傲,谢蕴不会、谢丞相也不会允许他追过来。
如果他因为这些天她的顺从与温柔而忍不住拥抱她亲吻她,那她便用那封早就写好的书信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都是假的,她和他一样也是一个骗子。
她只是一个满口谎言的人,一个其实根本不心疼他的人,一个也没有十分重要的人。
倨傲的谢七郎,他该清醒了。
接下来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做,即便因为她骗他而愤怒,时间也不会持续太久。
而她一定会努力忘掉他,忘掉与他相处的日日夜夜。
“叔简大人,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做什么?”迎着风,少女的脸上神色奕奕,带着浓浓的期待。
其实,她已经猜到了蛛丝马迹。
“执行丞相交由我等的任务,小阿娴,趁这个机会,你多加学习。日后,或许有的用呢。”叔简捋了捋颌下的胡须,语气开始变得严肃。
“好!”
张静娴答应的很利索。
至始至终,谢蕴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她虽生为庶民,但不愿成为朝生暮死的蜉蝣。
多看看广阔的世界,的确是她心之所向-
谢蕴异常执拗,谢黎叹气,从手中的文集中抽出一封书信递给他。
谢蕴接过去,将书信打开,只一眼身体僵硬。
谢黎便很平静地说这是那名女子临行前让拿给他看的书信,在购买自己的文集之时就已然写好。
“她不爱你,与你种种不过是被迫为之。否则,怎么会早早地筹谋写信,请我出面帮她。”
“她是一个至真至诚的人,更与你有恩,谢家应善待她,七郎,你莫要告诉我,你要恩将仇报,也要因为一个女子违背叔父的话。”
谢蕴站定不动,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她留下的书信,黑眸寒凉如冰。
一切都是假的,她在欺骗他。
骗他“原谅”她。
“叔父说的是,我不应罔顾她的意愿,本以为带她到建康城见世面,她的反抗只是欲拒还迎罢了。但她找到了叔父这里,可见真的是我错了。阿娴也是,如果开诚布公地和我说,我岂会逼她?”
谢蕴扯了扯唇说完,便从容地退下,没有回过一次头。
等到回去那几间空出的房屋,他将所有门窗关起来,整个人漠然沉入了昏暗的阴影里。
这时,他拿着书信的指骨才克制不住地扣紧,咬牙低笑。
好生厉害啊,阿娴!
原来谁也不及你,先将他的一颗冰冷的心捂热捂软,然后再轻飘飘地刺下一箭。
他舔了舔嘴唇,笑到眼眸发红,这一箭刺的可真是深呢。
他终生难忘。
第80章 第八十章 不会分开。
寂静压抑,透不进一丝光线的房间之内,一只修长而青筋虬结的手开始有了动作。
谢蕴慢慢将被自己捏出褶印的纸张抚平,笑意仍旧停留在他的脸上,他轻声道,“阿娴是个节俭的,弄破了她亲手写的书信,她一定要心疼了。”
日后还要用到,必须完完整整地放在那个农女的面前。
在他的心上狠狠地刺了一箭,想要一走了之,与他再无关系,怎么可能呢。
“阿娴是我的救命恩人,叔父说我不能恩将仇报,我当然不会。”
“我不会杀阿娴,也不会伤害阿娴。”
“……定会好、好地回、报、阿娴。”
谢蕴的眼底一片死寂的墨色,再无一丝属于人类的情感,他平视墙壁上年幼的自己曾无比憧憬写下的那四个字,走过去,掀下,撕碎。
所有人都不愿他成为一个君子,留着这四个字,便是一种无声地嘲讽-
夜晚,天上的明月有些暗淡,伴着它的星星也没几颗。
快马奔波了一整日,张静娴来不及将最后一口麦饼吃下,便依偎在小驹的身边,阖眸睡了过去。
出身和经历所致,她的性子不可能娇气,没了去建康城前供她休息的马车,适应地依然很好。
全程没有叫过一声累,一声苦,夜晚停下来时还熟练地采了一些可食用的野菜和野果。
叔简暗中观察她,连连点头,有这等心性,他倒是相信了她之前说的话。就算他不管她,她现在也可以独自一人返回她的家乡。
更可贵的是,她还会记路和辨认方向。
步入秋日,晚上只穿单薄的衣袍已经能感觉到丝丝的凉意。
叔简命人再捡些木柴放在火堆上,一口口地咀嚼烤熟的麦饼,连吃了数张后,他又喝了一碗野菜汤润喉。
听着十多人的吞咽声,张静娴睡的很香很沉,然后过去了多日,她又一次梦到了自己的前世。
那是在她和谢蕴从建康回到长陵没有多久的时候,在北方称帝的氐族首领再次集结兵马,率领声势浩大的数十万大军南下逼近淮水。
这时,无论识不识字,无论身份高低,天下的所有人都似乎看清了一条前路,此战必须胜。
若是不敌,延续了成千上百年的统治便会溃败,他们脚下的土地将彻底被异族占领。
朝中谢丞相力图应战,从建康传来一道谕旨命谢蕴为大都督,领军与氐人对抗。
在谢蕴整军出发的前一天,张静娴和他发生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
因为她是一名女子,头上还冠着张夫人的名号,军法严明,根本不能和他一起到前线。偏偏大战在即,征兵也开始了,数月未归的她担心西山村的舅父等人,于是决定回乡一趟。
而当时,谢蕴竟然想将她关在一处庄园,由獬等几个忠心耿耿的部曲看管,不许她到任何地方去,美名其曰为她的安全考虑。
但张静娴怎么可能同意,她是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共度一生,但她不愿意成为任他摆布的笼中鸟雀。
她很生气,也是第一次对他说放弃所谓张夫人的名号。
“我是我,从来没有变过。如果郎君你坚持将我关起来,那我不要做你的夫人了,我情愿成为原先那个自己。”
原先她只是一个山间的农女,生活虽辛苦,但愿意做什么,不愿意做什么,从来都由她自己做主。
如果张静娴肯违背自己的心意,当初她便不会在舅母跪下求她的情况下,仍不肯与表兄成婚,即便被赶出家门,四五年过去也从不后悔。
张静娴清楚地记得他盯着自己的眼眸,浓重黑沉,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笼罩在她的身上,令她难以呼吸。
“阿娴想错了,你是我放在心头万分珍爱的女子,我如何又怎么舍得把你关在笼子里。你不是很喜欢庄园里面的风景和新修建的房子吗?我不在你的身边,你只有住在里面才安全,才令我放心。”
他温声细语地说,他担心她,只是让人保护她,而回去西山村的一路上太多危险了。
如果总觉得她处在危险之中,那么谢蕴身在前线的一颗心无法安定。
“但其实处在危险之中的人是郎君你,我不能跟着你同去,也会时时担心,可是我们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为此而努力,不好吗?”
张静娴认真地反驳了他,担心不应该成为束缚一个人的理由。
望着她,谢蕴微微蹙眉,无奈地摇头叹气,“阿娴,听话一些,好吗?”
他不同意,固执己见,要把她关在一处被多人看管的庄园之中。
那个夜晚,张静娴气的没有理他,拒绝他的耳鬓厮磨,拒绝他的亲吻,拒绝他的拥抱,拒绝他的靠近,甚至拒绝和他同处一室。
她恨恨地想,他以为这里真的能关住她,等他前脚一走,她自有法子从庄园离开。恐怕,看管她的獬也巴不得她这么做吧,这些部曲都觉得她配不上自家郎主,对她的态度向来冷淡。
他们两人冷冷僵持了整整一天一夜,后来张静娴醒来时却发现自己不在长陵郡的庄园,而在一辆行驶飞速的马车里面。
谢蕴的手指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对她说,“我想了很久,还是不能和阿娴分开。比起犯一次军纪,看不到阿娴更…难以忍受啊。”
他低声喟叹,凑上前亲吻她敏感的耳垂。
“我和阿娴不会有分开的那一天。”
因为这几句话,张静娴心中的郁气全部消失不见,她反手艰难地回抱他沉重的身躯,顺便也打定主意,在军中四处询问表兄和村人他们的消息。
“好,不会分开。”
……
“小阿娴,醒醒!把你手中那块饼子吃完,睡个觉嘀嘀咕咕什么呢。”
浑厚的嗓音入到张静娴的耳中,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眼前是寂静的野外和燃烧的火堆。
顿了一会儿,她将最后一小块麦饼放在嘴中,默默觉得她所做的一切还是比前世的谢蕴差的太远。
他多会骗人呐。
前世那时,他是真的很想把她关起来吧,给几间屋子,几个人看着,把她变成一只笼中鸟。
被关起来的鸟不能再用恩情“胁迫”他,渐渐于人前销声匿迹,是他真正想看到的结果。
“现在我们分开了,谢蕴。不知你的心中是怒是喜,但我应该是…高兴的。”
她吃完麦饼,打开水囊又喝了一口甜滋滋的蜂蜜水。
之后依偎着小驹温热的马腹再次睡去,这次没有梦到他。
路上行了三天,张静娴也一直没有再做梦。她人黑了一些,也瘦了一些,但神色之间多了一分沉稳,双眸也更亮。
离开建康城第五天的时候,他们到达了一处城门。
张静娴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左右查看,叔简突然开口说前方的颖郡便是他们要去的目的地。
“原来是颖郡,这是谢…丞相的家乡?”张静娴恍然大悟,的确该是颖郡,谢家长公子暗中培养自己的人手肯定需要在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
还有哪里比颖郡更合适呢?这里可是谢氏盘踞经营了数百年的祖地!
闻言,叔简含笑应是,告诉她,丞相年幼时在颖郡待过多年,“后来,大郎主与大司马结识,向其引荐丞相,又有当时的丞相王公盛赞丞相,丞相才离开颖郡到建康为官。”
“期中,丞相退隐的那几年,也是一半时间待在东山,一半时间身居颖郡。”
“哦,对了,那次丞相回颖郡还将使君和家中几位娘子郎君带了回来。”
叔简状似无意地提到谢使君,张静娴装作没听到,翻身从小驹的马背上下来,安静地站在城门前。
比起武陵郡和都城建康,谢氏祖地颖郡又是一番不同的气象。
城门古朴但不破败,进城的人和车马井然有序,仿佛每一处都弥漫着祥和安静的氛围。
颖郡的百姓中,会识字的不算少,她进入城门时就发现有身着布衣麻袍的男子坐在牛车上,手持一卷书在悠然品读。
关键,还不是一个两个,几乎随处可见。
“叔简大人,这里的百姓很富足,既然买得起书怎么还穿着布衣麻袍呢?”张静娴忍不住发出了自己的疑问,她一个从小山村出来的庶民都不穿粗糙的麻布衣裙了。
村中,屠叔家里不穿麻布做的衣袍,穿细布,还把几张纸当作宝贝。
张静娴猜测自己舅父的回信大概就是借用了屠叔家里的纸,口述请复叔写的。
“哈哈哈!”听她询问,叔简高声大笑,胡须一颤一颤的。
黄莺卧在鸟窝里面,奇怪地看着这个年老又动不动吼叫的人类。看吧,他又叫了,真是比鸟还吵,声音还大。
小驹不快不慢地甩着尾巴,对人类的举动习以为常。
“小阿娴,这话你可千万别在他人的面前说,颖郡哪哪儿都好,就是闲来没事找事的人多。你以为他们真是普通百姓啊,不过是附庸风雅给自己做做样子,让别人以为自己是饱读诗书又淡漠名利的隐士!”
叔简笑过之后,和她解释其中的猫腻。总而言之,这些人就是一群假庶民,假隐士。
张静娴的眸中浮现一抹窘迫,竟然是装的,确实是没事找事。
她悄悄摸了摸自己随身携带的文集,这可是谢丞相亲手整理的,如果拿来装相,应该比这群人更像。
然而,张静娴没有舍得将文集拿出来,最终进入谢氏祖宅时,她刻意亮在人前的还是一把看着不起眼的短弓。
眼角余光瞥见她的举动,叔简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脚步,让她走在自己的前面。
“小阿娴,等会儿进门,你先开口同人说话。说什么都无所谓,谢氏的那几个族老反正也只会装傻,烦的要死!”
他奉谢丞相的命令回来不是一次两次,可能就是因为回来的次数多,这些人反而对他有了一些了解,故而时常耍些手段,把叔简弄得烦不胜烦。
“嗯,我知道了。”
少女应下,走在叔简的前方,步履淡定。
入谢氏门后,谢家的族老们惊讶地看向她,她回了一个平静到极致的眼神。
“这次的事情,丞相动了真怒。关于长公子的事,尔等切记不可有丝毫隐瞒,否则,不顾情分,不顾辈分,一切依照家法规矩行事。”
张静娴不等这些人开口,直接冷着脸,语速快而重地说了一句话。
从头到尾,她都只有一个表情,漠然的,不将他们放在眼中。
更甚者,她握住了短弓,拿出了木箭。
顿时,谢氏这些族老们屛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