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那他呢?(修)
“是谁碰了这里?”
谢蕴又问了一遍,语气仍然是些许平淡的,模样寻常的仿佛在说今日马车的速度太慢了。
可张静娴却倏然一惊,不由自主地用宽长的衣袖将手腕掩盖起来,似乎只要盖住,她就可以不回答他的问题。
欲盖弥彰的举动瞬间激怒了强装平静的男人,他猛地伸出一只手臂,在女子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将她抓入怀中。
“郎君!你唔唔……”张静娴有些被吓到,话音刚起,就被他的大手捂住了半张脸。
男人坚硬的指骨陷入到她的脸颊里面,唯一柔软些的手心死死地抵着她的唇。
张静娴所有的声音都被消弭在他的手掌之中,被他完全掌控。仅剩的呼吸嗅到的也全是他的气息,醇厚的沉香混着一点点的纸墨和甘冽的酒香,强势地侵占她的神智。
她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阿娴既然不愿说,那便索性不要开口了。”谢蕴的黑眸缓缓对上了她的,内里的墨色浓得化不开。
张静娴愣愣地,忽然想到了冬日山间寒冷的夜晚,夜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黑乎乎的一片,冷意汹涌而来,渗入到人的骨髓之中。
有经验的村人和她说过,这是暴风雪要来了。
她本能地打了一个寒战,虽然马车外面金轮高悬,日光照在地面上是热的,烫的。
“不要怕,阿娴,我不会吃了你。”
察觉到她的畏惧,谢蕴的眼神阴鸷,冷冷地说了一句话。
但与此同时,他用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腕高高举起来,半弯下身,高挺的鼻梁靠近她。
谢蕴面无表情地嗅闻她的衣袖,一股浓郁的兰花香气挑衅地涌进他的鼻腔,如入无人之境般,在他的血肉里面肆意叫嚣。
她,还不是他的。他可以碰得,其他人也可以碰得。
一颗滋味清新甘甜的果实摆放在人的面前,没有谁可以忍住不动,哪怕只是触摸一下灵魂都要发飘了!
“臭不可闻的气味,碰了阿娴手腕的是一个男人。而且,时间不、短。”谢蕴的眼睛里面生出了几根血丝,强烈的冲动逼着他去找出那个男人。
然后,他又掀开了遮掩的衣袖,几道淡淡的指痕赫然映入眼帘,像是在无情地嘲讽他。
看吧,在你目所不及的地方,她和另外一个野男人有了肌肤的接触。
而你,直到现在才发现。而当你发现了,她也可以选择不告诉你。
嫉妒与愤怒交织在一起,如熊熊燃烧的火焰,焚烧了谢蕴的理智。他失了控地抓握女子的手腕,用更重的力道将属于另外一个人的痕迹抹去。
张静娴疼地直咬唇。
可是对他而言还不够,完全不够!气味,属于另一个人的臭味还在!
谢蕴咬破了自己的指腹,大颗大颗的血珠冒了出来,被他一点一点细致地涂抹在她遍布痕迹的手腕上。
在西山村抓野猪的那天晚上,他就和她说过,他很喜欢鲜血的腥气,因为血液的气味从来都伴随着一种绝对的胜利。
很显然,那个男人用的兰花熏香不是血腥气的对手,不一会儿,它便被压制地只剩微弱的一丝余味。
对此,谢蕴终于满意。
丝毫不顾怀中人的僵硬,他的薄唇覆在了涂抹过的血迹上,一寸一寸地□□,她是清新甘甜的,多了血腥气也不是她。
张静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薄唇沾上鲜血,他盯着自己手腕的眸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整个人不寒而栗。
但她很安静,并未挣扎。
也许等到那些血迹没有了,他就会松开自己恢复正常。抱着这个微弱的念头,她耐心地等待着。
濡湿而灼热的感觉持续了很久很久,她垂下眼睑,从喉咙里面逸出了一声很小的喘气声。
忍耐又难以承受。
这一声喘息过后,谢蕴松开了手,薄唇也离开了她的手腕。
没有了禁锢的张静娴大口大口地呼吸,可能因为太急切了,她的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谢蕴的脸隐在暗处,辨认不出真实的情绪,只薄唇殷红,鬼魅一般的感觉令人悚然生畏。
他静静地望着怀中的女子,似乎在等待什么。
许久,张静娴的呼吸才恢复了平稳,她轻轻抬头,正欲开口,他的手掌再度上前,捧着她的脸颊,薄唇压下。
“郎君,你不能这样,明明一切都是你的安排!”害怕再次被堵住嘴唇失去呼吸,张静娴的心脏急促地跳动,以最快的速度说完了一句话。
不能怪她,她是在行使宾客的责任,为自己效忠的郎主做事。
“阿娴是说,我让你去私会一个不知道是谁的野男人?”
他的语气平缓地没有任何起伏,但听起来比方才的质问还要可怕。
“……是!”张静娴不管不顾地点头,病急乱投医,提到了他信任的心腹,“獬也知道的,羽还有蟛通通知道。”
“说清楚。”他顿了顿,薄唇离开了一些,两个人的距离却没有拉开。
张静娴仰起脑袋,表情镇定了几分,将他口中那个野男人的身份说了出来,“蔡郎君就是郎君要我试探的那个人,我与他私下见面是为了施行郎君的计划。”
她知道谢蕴交给她的任务看似简单,但一步不慎可能会陷入到绝境。
如果她没有辨认出他的用心,如果她被一开始的小蝉和蔡襄迷惑,如果她傻乎乎地不知道主动套别人的话,任务都会失败。
而一个小小任务没有完成的她哪里还有脸做谢使君的宾客。
他不准自己离开,自己又无法胜任宾客一职,那她退了一步被迫留在他的身边会成为什么呢?怕不是处境比前世更难堪,变成公乘越口中的小夫人。
纵然她避嫌,躲着他也无用。
所以,这次任务她必须完成。所以,她提前说好了,请獬请羽请蟛他们帮忙。
去见蔡襄的路上,她并不只是一个人,如果蔡襄对她发难,除了贴身的弓箭保护她,还有暗处的部曲为她掩护。
“我幸不辱命,完成了郎君交给我的任务。蔡襄得知了那句话,定然会有所动作。郎君现在便可询问獬,知晓我所言无一字虚假。”
说完这番话,张静娴睁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他,眼眶微微湿润。
他为什么非要逼她到这个地步,她究竟作了什么孽,才两辈子与他纠缠在一起!
半晌,马车内是没有声音的,除了两人的呼吸。
谢蕴脸上的表情仿佛凝固了,又过了一会儿,他的薄唇还是落了下来,轻缓而温柔地落在了女子的眼尾。
吮去少少的一点湿意,他冷静地询问她,除了这次私下见面,她与蔡襄还有什么接触。
“他一开始送我珠钗,后来还命人送来了许多道武陵城中的名菜给我。若非我发现他的举止有些可疑,他在我的心中,可能真是一位大方热情的郎君。”
张静娴向后退了退身体,认真地讲述蔡襄和她的来往,包括她对蔡襄的印象。
只是送她珠钗,送她菜肴而已,便成了大方热情。
那他呢?陪她度过孤独的时光,教她读书识字,带她离开小而愚昧的山村,为她构造一个光明的未来。
与她,却是生性凉薄,却是手段狠毒,却是划清界限,却是时刻想着逃走。
一股无名火横在谢蕴的喉咙,烧的他闷疼不止,然而他不可能说出口。
因为让她去试探,让她处在危险之中,为她设下陷阱,的确是他早就做好的决定。
谢蕴不需要一个女宾客,他只想要一个张静娴,原原本本的她。
他的舌尖抿了抿她的甜味,突然觉得有点点的涩,然而他却勾起了唇笑着问她,“阿娴,你恨我吗?”
“不。”
张静娴回答地很快,她不恨他,恨一个人是让她心累的一件事,而她只想过的轻松一些,快乐一些。
然后迎接自己因为重生可能会付出的代价。
怎么会平白有人可以重活一世呢?她那么普通的一个庶民,没有救过天下百姓,没有留下不世功绩,说是上天眷顾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哦,不恨。”不恨有一半的可能代表着喜欢,但此时此刻,谢蕴不会问她喜欢不喜欢自己。
他冷漠地想,没有询问的必要。
毕竟她的喜欢与否不重要,毕竟在他解恨之前他不会放她离开。
“蔡襄活不了多久,接下来你不得与他有任何接触。”谢使君闭了闭眼睛,对着自己的宾客下达了一个不容拒绝的命令。
“是。”意识到了他的口吻转变,张静娴明白自己过了至关重要的一关,拿出身上藏好的短弓,缓缓地摩挲。
她是有用的,就算被迫留下,她也可以用另一个身份在谢蕴的身边立足。
女宾客,有钱粮拿,有新衣穿,在见到谢蕴的叔父谢丞相之前,她会过的很滋润。
舅父和舅母也可以放心了。
“郎君,我可以在武陵城中逛一逛吗?若是找到前去武阳县的人,我便能写一封信托其捎回去。”
“信写好之后,给我。”
“……我知道了。”-
雅集之后两日,张静娴的生活过的无波无澜。
和部曲们一起用朝食,为谢使君的伤腿施针,陪黄莺抓虫子,再读两页谢丞相的文集,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似乎马车上的那一个“不”字起了作用,谢蕴变成了正常的他,没有再让她觉得诡异难懂。
一会儿毒蛇,一会儿君子,一会儿阴沉,一会儿温和。
对此,张静娴觉得很安心。她潜意识里面认为真实模样的谢蕴是最好的,变成前世那个温和知礼的他,或是更阴森如鬼魅,她全都承受不了。
前者心口会闷闷的疼,后者她会害怕会畏惧。
两天时间,手腕上的指痕渐渐褪去,小蝉和她口中受人欢迎的大郎君也没了踪影。张静娴猜测,互相试探过后,她在他们那里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对此,她有些无奈,有始有终才是聪明人。这样直接冷落她,生怕她发现不了他们有猫腻?
又一天为谢蕴扎针,张静娴在门外遇到獬,忍不住问蔡襄的消息。
“张娘子,很快你就知道了。”獬的反应有些不自在,那日雅集过后,他被使君罚了整整十篇文赋。
对于一个不通文墨的部曲而言,这不亚于一桩酷刑。因而,他撞见身为源头的张静娴,心情十分复杂。
怨她,当然不至于。
她为使君做事,帮他们找到了长公子手下的踪迹,又未令蔡襄起疑,已经可以说是一个合格的宾客。
使君处罚他,到底是因为什么,獬也开始糊涂了。
但獬可以肯定,张娘子和公乘先生一定知道。
“很快是多久?”女子恍然未觉他矛盾的内心,再次追问。
张静娴有些着急,毕竟是自己身为宾客做的第一桩任务,总要见到结果的吧,不然怎么论功行赏。
獬眸光微动,犹豫了片刻,还是只重复了两个字,“很快!”
难道是今晚?她若有所思。唯有今日,黄莺烦躁地啄了啄窗户,却未飞出去。
动物是有灵性的,每次阳山起了大火,它们最先于迟钝的人类知道。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她的慌张。
獬既然不愿和她说明白,张静娴便没有再纠缠,她拿着针袋慢吞吞地向屋内走去。
一只脚抬起,另一只脚还未落下之时,琴声响起,如大地低吟,浑厚深沉。
琴声之后,她看到了一个优雅挺拔的背影。和往常一般,男人身着一袭深色衣袍,只是今天,他的头发未完全束起来,随意地披散在肩膀上。
前世,张静娴无数次地摸过他的黑发,一根根发丝的触感硬而锋利,她曾和他开玩笑说可以拔下来几根给她当作弓弦使用。
后来,谢蕴送给她一根崭新的弓弦,她用着很顺手。只是在她离开后的第一个晚上,弓弦便生生被人扯断了。
回忆结束,张静娴的目光硬生生地从他披散的长发上移开,自己寻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静静垂首站立。
琴音微顿,随即变得尖锐激昂,仿若刀戈相向,玉盘碎裂。
停留在角落的女子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想堵住耳朵,却又觉难得听到谢使君弹琴,继续保持不动。
一刻钟后,琴音戛然而止,谢蕴挥了挥衣袖起身,垂眸对上她的眼睛。
张静娴是有几分听入迷的,出身和经历所限,她可以接触到的乐曲少之又少。村中老人教给她的古调是她唯一会的曲子,但也只能用随处可见的叶子吹奏。
看到她眼中的痴迷,谢蕴神色不变,单手拨弄了一下琴弦,显得有些随意,问她,“听够了吗?阿娴。”
张静娴蓦然惊醒,扯开嘴唇礼貌地夸赞,“郎君弹的一手好琴,正如《列子》中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已会旁征博引,想来阿娴这几日读叔父的文集颇有收获,识字亦不在话下,”谢蕴淡淡开口,又问她,“所以,予你舅父的书信写好了吗?”
距离雅集,已经过了三日了,一封书信他也等了三日。
闻言,张静娴一怔,其实她不大想让谢蕴经手自己给舅父的书信,因此才迟迟未写。
“没有?那就现在去写。”他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我……”张静娴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可是,她张开嘴唇才发现能用的借口已经被他否决了,不识字不会写?那她怎么随口而出余音绕梁的典故。
“我先为郎君扎针。”她只好拿出了手中的针袋。
“不需要,日后也不需要了。”谢蕴朝她走近,长腿没有一分不适,在蔡家庄园修养了这些天,他的伤势明显接近痊愈。
毕竟上等的伤药和补品每日都用着,他也无需自己推着简陋的辇车走凹凸不平的山路。
“好,我以后不会再过来为郎君施针。”张静娴默默将针袋放下,既然已经没有用了,她准备出门时还给獬。
“书信,在这里写。”
琴架的旁边就是一个宽敞的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
谢蕴侧了侧头,并未放她就此离开。
“是。”张静娴抿了抿唇,缓慢地越过他的身边,挨着琴架坐下。
她展开了一张雪白的宣纸,刚要提笔去写,结果发现无墨,于是赶紧放下毛笔,略有些笨拙地研起墨来。
谢蕴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定定看着她一系列手忙脚乱的举动,神色冷淡。
一直到她研好了墨,提笔写下第一个字,他的位置和目光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感受到身后真切存在的气息,张静娴的手抖了一下,墨水落在纸上,立刻变成了模糊的一团。
按理说,这张纸便废了。
但张静娴不舍得,她在一声轻笑中小心翼翼地将被染黑的一侧撕下来,对着洁白的另外一侧又落笔。
“舅父亲启,离家数日,甚是想念……至武陵郡城,一切安好……使君予我新衣,每月又有数金,用之不尽……后有还家之日……莫忧莫忧。”
一个个稚嫩的字体跃然纸上,谢蕴垂着眼皮,从头到尾,漫不经心地看过了整整三遍。
“郎君,我的书信写好了。”张静娴对此无可奈何,只能鼓着脸颊吹了吹纸张,耐心地等着笔墨全干了,将信递给他。
谢蕴接过她手中的信,慢条斯理地塞到信封之中,然后拿出一方小印在上面盖了一下。
熟悉的印记让张静娴的眼皮跳了跳,之前,她曾动过拿这个印记引来獬他们的念头。
“郎君,这是什么?”她明知故问。
“你是我门下的宾客,一言一行自是要打上我的印章。”他的语气平淡。
“哦。”张静娴点点头,看了一眼门外。
不需要她扎针,信也写好了,她应该可以离开了吧。
“慢着。”
可谢蕴依旧不准她退下,她面带疑惑地看过去时,几名沉默寡言的侍者鱼贯而入,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放下了几个托盘。
张静娴好奇地望了一眼,呼吸骤然停滞,一个托盘上无声地摆满了纯金的步摇珠钗等女子首饰,剩下的托盘则是各色菜肴点心和瓜果。
“郎君这是?”
“你的。”
谢蕴的态度依旧很冷漠,但薄唇中吐出的两个字听起来很美妙,这些全是给她的。
宾客完成了任务的赏赐。
张静娴很高兴,没有人不喜欢珍贵的金子,她咽了咽口水,认真从托盘上挑出了两只金镯并一只金钗。
“郎君,这么多就足够了,我资历太浅,不能惹人嫉妒。”她挑的两只金镯给春儿夏儿,金钗就给舅母。
“劳烦郎君帮我寻人将书信与这些一起捎给舅父。”
谢蕴垂眸看着她朝自己伸出的手,轻慢地笑了笑,“只是这些?阿娴日后莫在心中骂我不如他人大方。”
他是故意的,张静娴立刻就想到了她对蔡襄的评价,脸上微讪,讷讷说了声,“不会。”
谢蕴没说话,也没理她,只是在摆放膳食的位置坐了下来。
意思不言而喻。
张静娴犹豫了片刻,坐在了他的对面,虽然已经用过了朝食,但她还能吃一些。
大不了,暮食就不用了。
于是,她拿起了筷子和汤勺,安静地吃着合她口味的菜肴,明明谢蕴一个字未说,可她就是理解了他的未言之意。
蔡襄送给她珠钗,送给她武陵城中有名的菜肴。
他亦为之。
她不想弄懂他为什么和一个蔡襄较劲,但顺着做而已,很简单也不为难的一件事,她不会惹他生气。
谢蕴向后靠了靠身体,见她吃的脸颊鼓鼓的样子,眸光微许晦暗,她凭什么轻易就揣摩到他的意思,她又凭什么如此平静坦然。
本是该不悦的,然而……女子很自然地舀了一勺香辛气味十足的鱼片放在了他面前的碗中,顺便将他嫌恶的菜蔬挑了出来。
做完了这个动作,她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察觉她过界了,这不是一个宾客所为。
便是关系匪浅的好友公乘越,也不会洞悉他的每一个口味,为他夹菜盛羹。
这不是有意卖弄,又是什么呢?
张静娴像是未注意到他一直不曾移开的视线,她吃的有些撑腹,无奈将目光投向了好克化的瓜果点心。
只是一眼,她心口闷了闷。
全部是她在雅集上动过的。
“谢谢你,郎君,我吃饱了。”临走前的道谢,她的气息有些不稳,脚步也略显匆忙。
这次,谢蕴任她离开没有阻拦,然后他在她转过身时平静地交代了一句话。
“今夜待在房中,不要随处走动。”
“嗯。”
今夜,果然是今夜。
张静娴这么想着,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厢房,窗户开着,黄莺还在屋中没有飞出去-
下午,公乘越颇为欣喜地拿着一个卷轴找到了好友谢使君,请他鉴赏自己手中的行帖是否为前朝大书法家的真迹。
“我一人眼拙,恐出错,不若将陈郡守和子籍先生一同请来。”谢使君冷冰冰地拒绝了好友。
闻言,公乘越气量宽广地表示没有生气,并按照好友的意思,派人去请来了陈郡守和子籍先生。
“真迹,这一定是真迹!”
年事已高的子籍先生看到那副行书,激动地不得了,不停地捋着胡须强调此生有幸。
陈郡守也是世族出身,对前朝的大书法家向往许久,猛然看到据说是真迹的行帖,看了一遍又一遍,不舍得撒手。
于是,顺理成章,谢蕴请二人留下用暮食,公乘越在一旁作陪。
张静娴听到隐隐约约的丝竹声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厢房中的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儿,黄莺很焦躁地围着她飞来飞去,连她抓来的虫子都不吃了。
张静娴换上了自己原来的粗布麻衣,袖口和腰身都用布条紧紧地绑在一起,短弓和装满了木箭的布袋随身携带,她一眼不错地盯着谢蕴庭院的方向,等着动静。
虽然知道他早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虽然知道他不可能再让自己受伤,虽然知道獬和羽等人一定会拼死保护他们的郎主,但这一刻,张静娴的心里是有一丝慌张和害怕的。
她决定,她要亲自过去看到结果。
终于,当月亮升到了枝头时,一片火光轰然照亮了半个夜空。
黄莺长长地啼叫一声,叫声又尖又利,每次阳山起山火时,山中的鸟儿也都是这么叫的。
它的焦躁不安找到了缘由。
张静娴安抚地拍了拍它的翅膀,将它放进巢穴里面,自己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住的厢房离火光燃烧的庭院有一段不小的距离,火势烧不到她这里,也不知是不是一开始就安排好的。
张静娴的心情复杂,手中拿着短弓,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当她确定了火势燃烧的方向就是谢蕴所在的庭院时,她加快了脚步。
很诡异的,一路上她没见到几个人。
也很安静,静到张静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不过,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声音大了起来,有人的呼救声,有水声,有……刀剑的碰撞声。
张静娴屏紧呼吸,于熊熊燃烧的火光中,一眼望见那个冷然站立的人影,他太高了,那么显眼,被围在众人的中央,还是立刻就辨认出来。
围在他周围的人,她能认出来羽,蟛,他们都完好无缺,反而是公乘越,手中的羽扇好像不见了,他身旁的陈郡守和子籍先生也很狼狈,一人脸色发白,一人脸上乌黑。
张静娴很快发现自己来的迟了,院中的打斗已经到了尾声,獬不愧自己的勇猛之名,刀刃砍下了一名黑衣刺客的头颅。
见状,她微微松气,可是这口气到了一半,另一个黑衣男子映入她的眼帘。
他举起了手中的弓箭,蓄势待发。
张静娴想都不想,对准那个人的喉咙,快而厉地射出了一只她最宝贵的木箭,箭矢上用了铁。
“嗤”的一声!
那个人死了,一手捂着喉咙倒在地上。
隔着一地的尸体和鲜血,被拱首而立的男人遥遥地朝她望来,黑眸中映着汹涌的火光。
“阿娴。”他轻声唤了她的名字。
张静娴没有听到,事实上,在对视的那一瞬,她就立刻移开了视线。
“阿娴!”又是一声呼喊。
张静娴看到了哭喊不休的少女,小蝉。
“求你,快去救救二娘子吧!”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向谢蕴求情。
蔡姝?她怎么了?黑衣刺客也要杀她?
张静娴心里满是疑问,行动上却没有任何迟疑,在确定谢蕴完好无损后,她转头就朝之前去过的院子走。
蔡姝的住所离这里不算近,小蝉宁愿跑来求她也不去找蔡家的家仆帮忙,其中想必有隐情。
她看了一眼小蝉,小蝉还在哭,头发和衣服都乱糟糟的,与先前狡黠俏皮的模样判若两人,倒是有了几分符合年龄的实感。
“跟过去。”见那个阳奉阴违的农女跟着随便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离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谢蕴冷了冷眸,身体侧了一下开口吩咐。
蟛和义羽对视了一眼,恭声应是,领着三五个人离开。
虽然张娘子箭术很好,但她只有一个人,若遇到强敌,危险。
张静娴与小蝉快步赶到蔡姝住的院子,灼热的火光映照着她的侧脸,她恍然大悟小蝉为什么要跑来求她。
精美的庭院火势已起,而原来服侍蔡姝的蔡家仆人宛若消失了一般,看不到一人的身影!
房间里面传来女子的呼救声和哭喊声,明明听的清清楚楚,可就是无人过来。
“找不到人啊,我一个都找不到,家主和大郎君全不在,没有一个人在!”小蝉带着哭腔说她家娘子和身边的几个侍女被关在了房间里面,可是除了一扇狭窄的窗户开着,其他的房门已经被堵死了。
她因为身材瘦小,又擅长攀爬,才得以在娘子的帮助下从窗户逃生。接着,她急切地跑着喊人,结果庄园竟然是空的!
无奈,她只好往贵人居住的地方求救。
然后,小蝉看到了那个被自己欺骗的女宾客,她毫不犹豫地射箭杀死了一个人,那个死人倒地时,小蝉的哭喊声随之而至。
她有一股强烈的直觉,这个女宾客可以救下她和娘子。
闻言,张静娴立刻冲到有呼救声的房门处,当她看到门上的枷锁和被灌满的锁口时,心下一沉。
这绝对是有人故意为之,想要活活烧死蔡姝。
可又是谁这么恨蔡姝一个小姑娘?
张静娴从身上的布袋中拔出了一只木箭,将箭矢对准枷锁,开始用力地刺,用力地掰。然而和关小狸它们的枷锁相比,关蔡姝的枷锁太坚硬也太麻烦,她折腾了一通,房门还是纹丝不动。
小蝉哭的满脸是泪,眼看火势即将蔓延过来,她疯狂地用手拍门。
烟气冲鼻,房中的呼救声也变得衰弱。
张静娴看了看依然顽固的枷锁,果断地从院中搬来了装饰的山石,往门上砸去,重力的冲击下,房门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眼看这个法子有用,小蝉便跟着学。
蟛和义羽他们赶到的时候,火势变大,同时关着人的房门也摇摇欲坠。
二话不说,他们冲到张静娴的身边,一齐抬脚使力,将房门踹开。
屋内,蔡姝和几个侍女已经濒临昏厥,房门倒塌的声音重新激发了她们的求生欲,她们强撑着站起身。
见状,小蝉急忙跑过去搀扶。
“谁!”这时,义羽发现了不对,速度敏捷的他飞快朝一个方向出手,从山石之后抓到了一个畏畏缩缩的男子。
“阿浑,是你?兄长呢…他在何处?”蔡姝刚从烈火中逃生,脸色极其虚弱,张静娴递给她水囊让她喝了些水,她才缓了一口气。待看到被抓来的男子,她气愤不已地质问。
阿浑知道她住的地方起了火,为何不禀报兄长来救她!
“说啊,大郎君人在哪里?你躲在这里偷窥,又是谁指使的?”小蝉更是愤怒,她不相信她到处喊人他没听见,阿浑可是大郎君身边的心腹。
名叫阿浑的男子被迫跪在地上,眼神闪烁着,不吭声。
张静娴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下意识地看向义羽。
“蔡襄与刺客勾结,意图谋害使君,人已经被抓住。庄园里的火也是他命人放的,这里和使君那里的屋檐下都洒了火石。”义羽点了下头,言简意赅地解释了烈火的由来。
蔡姝的脸色顿时惨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跪下的阿浑。
她的亲兄长想要烧死她,怎么可能……但阿浑的窥视似乎无声证明了这确实是真的。
“不可能!我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呀!还有阿父,阿父怎么不在?”
蔡姝喃喃地说道,若是没有小蝉的搀扶,她的身体可能直接滑倒在地。
闻言,张静娴抿了下干涩的唇瓣,轻声和她说不妨去找蔡襄亲自问清楚,“蔡娘子,你的房门是被人故意锁起来的,而蔡郎君勾结刺客谋害使君,是重罪。”
祸及全家的重罪。
听之,蔡姝的眼睫重重一颤,她白着脸,朝以往不怎么看得起的农女行了一个大礼,“张娘子,谢谢你救我,烦请你带我去见我的兄长。”
她当然要问清楚为什么兄长要害她,也必须趁这个机会在谢使君的面前表现自己和蔡家的态度。
错失了机会,蔡家就全完了。
“不必谢我,之前蔡娘子请我吃的菜肴很美味。”张静娴摇了摇头,暗道她还利用了蔡姝一次。
眼下,算是还清了。
蔡姝很惨淡地笑了一下-
灼烧的火舌已经全部被扑灭。
浓烟滚滚中,谢蕴面无表情地坐在唯一完好的房间中,身旁是还未缓过神来的陈郡守和许子籍等人。
蔡襄和蔺仲被人压着进来,然后扣着肩膀跪在地上时,公乘越先不可置信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识得你,长公子门下的谋士蔺先生!”公乘越愕然的声调比琴声还要高昂,差点掀翻整个屋顶。
谢蕴的脸颊轻不可察地绷了一下,朝他睨去冰冷的一眼。
差不多得了,演过了头反而显得虚假。
公乘越弯了弯唇,论虚伪与演戏,他如何比得上他的好友谢使君。
“什么?谢家长公子!”陈郡守和许子籍听到这里,心情是崩溃的。他们差点和谢使君一起被烧死,还有黑衣刺客要杀他们,结果幕后主使就是谢使君的亲兄长。
“这其中…或许有误会?”许子籍反应过来后是怀疑,是为谢家长公子辩解,“长公子贤名在外,怎么会做手足相残的事情呢?”
张静娴和蔡姝她们便是在此时出现在了房门外,请求入内。
“让他们进来。”谢蕴掀开薄唇,眼珠子定在了走进来的女子身上。
她穿着粗布麻衣,额头和鼻尖都有细细的汗珠,脸侧多了不知从何处蹭来的黑痕,比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还要不堪。
可,谢蕴的喉结处有汹涌的热流,他的呼吸重了重,黑眸停留在她鼻尖的浅色小痣上。
“阿娴,怎么弄的?”他抵着下颚,问面前那个毫不自知的农女。
“郎君,事情是这样的。”张静娴注意到了一旁凝神倾听的许子籍,规规矩矩地将方才的场景重述了一遍。
当听到蔡襄极有可能是烧死自己亲妹妹的幕后主使时,众人的神色不一。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公乘越叹了叹,适时地问跪在地上一脸木然的蔡襄,“所以,是你吗?蔡郎君。”
这句话他是替蔡姝问的。
蔡襄没有反应,直到自己的亲妹妹带着一身烟火的气息,红着眼眶亲自逼问他,“为什么?你要烧死我?”
他嫌恶地看着蔡姝,告诉她,“因为你蠢,因为你和阿父那点子浅薄的盘算护不住蔡家。”
“蔡襄!”被抓上来同样一言不发的蔺仲见他开口,威胁地喊了他的名字。
“横竖已经失败,没了活路,为何不说明白。蔺先生,这时你口中神通广大的长公子可救不了我们。”蔡襄冷笑着呛声回去,到了这一步,蔡姝既然没死,他自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公乘越笑眯眯地看着底下的一幕,对蔡襄的识趣很是赞同。
他瞥了一眼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底下这两人身上的谢使君,清了清嗓子,对着蔡襄说道,“一五一十地说出你们暗中的盘算,使君可以为你留一个全尸。”
他又让人用东西堵住蔺仲的嘴。
全程,谢蕴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寡淡冷漠的模样让人猜不到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是惊还是怒。
张静娴没有看他,全神贯注于蔡氏兄妹的神色变化,她不禁想,如果自己是蔡姝,现在会怎么做。
蔡襄承认了自己与人勾结谋害谢使君,而他烧死蔡姝不过是为了让这场局变得更逼真一些。
蔡姝听到真相,脸上褪去了所有血色,她忽然冲到张静娴的身边,拔布袋里面的木箭。
张静娴本可以拦住蔡姝,但她只是动了动手指,任由蔡姝拔出了一只箭。
下一刻,箭矢被扎进蔡襄的胸口,见了血。
“请使君明察秋毫,所有事情系我兄长一人所为,阿父被他支走,我被他锁在房中,全都可以证明我与阿父不曾参与谋害使君。”
“姝儿愿杀死兄长请罪,也愿献出蔡家所有家财,只求使君可以放过蔡家。”
蔡姝的举动令人震惊,可是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为了保命,为了家族,这样做是对的。
张静娴静静地看着,却从身体里生出几分无力,她明白自己始终无法适应更残酷的人类世界。
她更喜欢西山村中平静祥和的生活,虽在动物之间也有鲜血与死亡,但那是属于自然的规律。
不像许许多多的人,复杂难懂。
“郎君,蔡娘子句句在理,我们借住在蔡家庄园,蔡公和蔡娘子处处无有不敬。既然是蔡襄一人所为,不如便放过蔡家其他人吧。”
她侧过身,抬头看向上首的男人。
谢蕴眸光微动,蓦然点了一下她鼻尖的位置。
可以是可以,但别的他也要,而不只是一句话,求情要有求情的姿态。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醉酒。
隔着空气和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张静娴看懂了他的意思,艰涩地点了一下头。
她的速度很快,唯恐被在场的其他人看出异常。同时,心里也对他堂而皇之的暗示,生出些不安。
初到蔡家庄园的那一日,他对自己说过在人前会把她当作体面的女宾客,可现在,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
张静娴只能希望谢使君信守承诺不会食言。
“阿娴既开口求情,那便这么办吧,除蔡氏子及其拥趸,蔡家其他人皆恕无罪。”
谢蕴淡淡说道,摩挲了一下指腹。
“使君仁义!不愧是谢丞相之侄。”闻言,许子籍第一个出声夸赞。
他决定要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写信告诉谢丞相,唉,谢家长公子就只稍稍提一句吧,若说可恨还是底下这两个人。
尤其是蔡襄,丧心病狂地让自己的亲妹妹送命作掩护。此人罪大恶极,必须要重重处罚。
此时,蔡襄胸口插着一只箭,尚有余气。听到谢蕴在那个他欺骗过的农女的劝说下,放过蔡家其他人,他的神色有了些许波动。
他朝颤抖不止的亲妹妹蔡姝看了一眼,自己慢慢握住箭羽,猛地用力。
箭矢刺穿蔡襄的胸膛,他倒在了一片血泊中。
蔡襄就这么死了。
蔡姝眼眶里面的泪落了下来,伏地向谢蕴行礼,“多谢使君宽恕,我蔡氏全族感恩戴德。兄长他的房中必有和谋害使君的主使来往的证据,明日一早我会和阿父一起将证据呈给使君。”
谢蕴漠然颔首,命人将一旁脸色大变的谋士蔺先生押下去,他准备将此人和证据一同送到建康城给叔父。
再加上许子籍和陈郡守两个亲眼目睹的证人,细密周全,接下来所有事情交给叔父处理即可。
他相信叔父会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
“公乘越,你去送送子籍先生和陈郡守,务必让二位安全归家。”
谢蕴阖了阖眼皮,在谋划扣上最后一个句点的时候,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显露出来几丝清冷。
许子籍和陈郡守默契地站起身,跟谢蕴辞别,今日的经历太过刺激,他们早想赶快离开了。
“尔等护好使君。”公乘越也站起身,朝獬和蟛等人吩咐。
听到他的话,张静娴也下意识地直起身体,握紧身上的短弓。
“不必,都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谢蕴半垂下头,语气低沉,他向后靠着身体,谁也没看。
陈郡守和许子籍见状,内心不由唏嘘,他们跟随在公乘越的身后走出房门,默默道谢使君被自己的亲兄长算计,怕是和那个蔡氏女一般,心里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这时的谢使君遭受手足残害的打击而伤怀,的确该静静地待着。
公乘越和许子籍等人离开后,蔡姝和小蝉脸色惨白地退下,连带着蔡襄的尸体,一起消失在张静娴的视野中。
她悄悄看了看已经空出了大半的房间,无声地与几个部曲向房门走去,将房间留给顾自沉郁的谢使君一人。
“阿娴留下。”
然而张静娴刚走到门口,一道如山鬼低吟的嗓音轻轻地飘到她的耳侧。
他命令退下的人当中不包括她。
她得留下和他一起待在一个有鲜血和残烟的房间之中,没有他的许可,不准离开。
张静娴的脚步顿了顿,停在了原地,最后,走在她前面半步的义羽眉眼低垂,缓缓将房门关上。
只剩下两人的房间里面静的出奇,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犹豫着回过身,被已经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吓了一跳。
谢蕴垂着眼皮,朝她温柔一笑,像是在安抚她,不要害怕。
可是他越是笑,女子越是紧张,警惕地望着他。
“阿娴忘了方才答应了什么了?”谢蕴语气亲昵地询问她,眼珠一动不动地停在她的鼻尖上。
她若是又说忘了,他立刻会吩咐人将蔡家人抓起来。她对那个蔡氏女挺好的嘛,不仅着急地跑去救她,而且还为她求情。
“没…忘。”张静娴一只手绞紧了手指,平静地开口。
她微微向他抬起头,眉眼却低低垂落,装作从容淡定的模样。
谢蕴的手漫不经心地移到她的后颈,重重握住,“没忘,那便仔细感受着。”
话音刚落,他的薄唇贴在了她的鼻尖上,先是对准那颗小痣,而后……他舔去她的汗珠,一路往下,动作轻柔地含住她的上唇。
另外一只手也没闲着,碰到她的脸颊,指腹对着那道显眼的黑痕一点点抹去。
“阿娴,将自己的脸给弄脏了啊。”他低语了一声,尾调缱绻缠绵。
张静娴的呼吸乱了乱,各种情绪一股脑儿地全挤在她的喉咙里面,她难受地张了张唇。
她现在才发现,其实她宁肯他粗暴地对待她,而不是现在这样,轻声慢语地同她说话,唤她的名字,然后温柔地亲吻她。
“郎君若是难过,可以换个法子排遣。”她忍着一股闷疼,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她愿意陪他饮酒浇愁。
“好啊,就按阿娴说的做。”谢蕴让人送来了一壶酒,酒气冲鼻,闻着便是烈酒。
窗外是一轮明月和烧的乌黑的残垣断壁,他们两人坐在烛光之下,却莫名营造出几分温馨。
谢蕴此时此刻的心情其实很不错,他率先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慢慢悠悠地饮着。
酒水辛辣,入喉似火,他惬意地眯了眯黑眸。
明明地面上还有一滩血水,明明他的亲兄长处心积虑地想杀了他,但他在笑,笑容也并不虚假。
张静娴头皮发麻,总觉得他的笑容之下藏着阴狠的毒液,僵硬地举着酒杯,只唇瓣碰了一下酒水。
“阿娴不喜欢这壶酒?”她的一举一动全部被男人收至眸中,他笑意浅浅地问了一句。
“没有。”
张静娴举着酒杯,将一杯烈酒全部喝了下去。很快,她的眼尾和脸颊都浮现出了晚霞一般的红色。
艳丽的,勾人的。
配着她一身粗布麻衣和手上沾染的灰尘,谢蕴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他又倒了两杯酒,要女子和他一起喝下,甚至酒杯体贴地递到了她的唇边。一双黑眸盯着她,深不见底,似乎在等待,又似乎在期待,如果她不肯张唇的话,那杯酒会先被他喝下,然后就可以渡入她的口中……
张静娴自认自己的酒量还不错,往年她可是能独自一人喝下一整个水囊的葡萄饮子,接过酒杯,利落地全喝了下去。
脸颊更红了,她望见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
“郎君的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呢?”她含糊不清地问他,一根手指直直戳在他的胸膛。
手指戳上去的那刻,谢蕴的心跳停了一拍,他知道烈酒的后劲上来,她开始醉了。
谢蕴面无表情地抓住她的手指,“在想令我开心的事情,阿娴可以猜一猜。”
设局报复害他的人很畅快,她不顾危险来探他的消息更是愉悦。为此,他可以原谅她眼盲心瞎地认为蔡襄比他更合心意。
“不猜…怎么猜也猜不明白的。你总是骗我,我不知道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又是假的。”她睁着茫然的眼睛看向他,怔怔地失神。
他的真心和假意,害得她死在异地他乡,品尝到了最绝望的滋味。
“为什么不放我平平安安地回到西山村呢?我好歹救过郎君,我好歹没有对你不好过,为什么那么对我……谢蕴。”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的眼皮缓缓阖上,身体向下滑落。
一只大手稳稳地将她接住,让她的脑袋倚在自己的心口上。调整好一个两人亲密贴合的位置,谢蕴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回答她。
“因为你是我的,阿娴。”
最好她是愿意的,可是她太不情愿了,所以他只能使用一些迫不得已的手段,要她留在他的身边。
“你必须认清这个事实,你或许不知道,我的耐心不太够了。”
男人俯下身,在她的唇角和耳垂都亲了亲。察觉到她敏感地一抖后,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醉了酒的农女,很温顺,也很诚实。
谢蕴颇为稀奇地重新打量她,两三遍过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指腹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说道。
“阿娴是很美的。”
他不得不承认,穿着粗布麻衣,未施粉黛的她也很美,美的生动美的具体,让他忍不住想一口吞下。
但不行,谢蕴明白自己还需要克制。
因为,她亲口说永远不可能喜欢自己。在每句话她哭着收回之前,他最多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
谢蕴抱着她躺在了房中唯一的一方榻上,明月照入窗中,两人安静地依偎在一起。
一直到天明-
天快亮了。
久久等不到人类朋友回来,躲在巢穴里面的黄莺着急坏了。
它嗅了嗅空气中的烟味,克服对山火的恐惧,展翅从开着的窗户中飞了出去,不停地寻找底下人类朋友的身影。
到处是火烧后的黑色,黄色的小鸟飞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不敢落在地面。
终于,一个曾经喂过它虫子的人类发现了它,朝它招了招手。
“是你呀,原来你又跟过来了,现在是出来找人?”公乘越拿着一把崭新洁白的羽扇,挑了挑眉,让黄莺飞下来。
小鸟歪了歪脑袋,落在他的羽扇上面,真白的羽毛啊,可以叼回去铺窝用。
公乘越恍然未觉自己的羽扇被一只小鸟盯上了,他通情达理地为黄莺指了一个方向。
“那里,看到那扇窗户了吗?飞进去,你就能找到你的好朋友。”
“不过,我今日要不要唤她小夫人呢?张娘子似乎很讨厌这个称呼。”
“一天天的,真令人为难啊。”
公乘越笑的意味深长。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她提醒自己。
黄莺按照那个人类的指点,探头探脑地飞进了一个奇怪的房间。烟燎气、血腥气、以及淡淡的酒气令鸟的两只翅膀哆嗦了一下。
不过,它好像真的嗅到了人类朋友的气息。她的气味最好辨认了,像风,像水,像它喜欢的山林。
黄莺展翅往气息最浓郁的地方飞去。
它飞过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当看到人类朋友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个雄性人类时,黑豆大小的眼睛随即转了转。
黄鹂鸟的□□季节在春末夏初,已经过去了,但不妨碍一只聪明的小鸟理解了人类此时的行为。
身体挨着身体,一个人类缩在另一个人类的羽翼之下,这不是筑巢是什么。
黄莺不再焦急,它慢慢飞到雄性人类的上方,在他的手背上啄了一口。人类,醒一醒,这个时候你应该去为它的朋友抓虫子吃了,小鸟如是想道。
谢蕴睁开眼睛,凌厉地看向被自己用两根长指抓住的……鸟翅,盯了两息,他的眉峰微抬,将慌张不已的小鸟放开。
小鸟快速逃离时,忍不住啼叫了一声。
张静娴便是被这一声啼叫唤醒的,她昏沉中以为还在自己的厢房中,眼睛未完全睁开,一只手就循着记忆去够放在床榻上的巢穴。
“你醒了,窗户是开着的,饿了就飞……”手下的触感温凉但又似乎很细腻,根本不是熟悉的树枝。
她的话堵在嗓子里面,双眼睁大,缓缓地抬头看向自己手的位置。
先看到一角深色的衣袍,接着是缠绕在一起的发丝,然后是紧实清晰的属于男子的胸腹。
张静娴的手无意识地按压了一下,对上一双沉沉盯着她的黑眸,她的呼吸骤变,飞快地将手缩回去。
谢蕴的速度比她更快,在她躲避之前欺身而上,高大沉重的躯体与她没有一丝缝隙地贴合在一起。
黄色的小鸟已经从窗户飞走了,微凉的清晨,房中只有两个身在床榻间的人类。
“阿娴,头痛吗?”谢蕴的下颌毫不客气地抵在她的侧脸,轻声问道。
一夜过去,他的下巴长出了淡淡的胡茬,略有些粗糙的感觉让张静娴的脸侧变成了烫红烫红的,烫意和点点的刺痛返回到她的心中。
“昨夜,我记得自己陪郎君饮酒浇愁,后来,”张静娴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话题很是危险,又老实回答,“头有一些沉,但不痛。”
她的嗓音多了一丝沙哑。
谢蕴听在耳中,喉咙发紧,压着声调反问她,“后来发生了什么阿娴不是该最清楚吗?你饮了两杯酒而已,便迫不及待地倒在我的身上。”
他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喟叹。
“两只手臂死死地缠着我,怎么推、都推不开啊。”
张静娴不敢相信他口中的人是自己,但她的确喝了两杯酒。醉酒之后,她脑海中仅剩的一丝印象,是很困很想睡觉,还有一点点的委屈。
“我,”她垂下眼眸,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以及他凌乱敞开的衣襟,强装镇定回道,“现在我没有缠着郎君,还请郎君松开我。”
谢蕴的薄唇碰着她通红的耳垂,不语。
“对不起,昨夜是我酒后做错事冒犯了郎君,郎君若是不悦,可以随意处罚我。”
无奈,张静娴向他道歉请罪。
随意两个字一入耳,男人的气息顿时一重,他的视线向下瞥了瞥,然后优雅地甩着衣袖起了身。
见此,张静娴很松了一口气,在他之后缓慢地活动手脚,从榻上爬起来。
除了脑袋有一些沉,她没感觉到有任何异常,猜出一夜安眠的她气息逐渐变为平和。
不管他是伪装成君子还是对自己没那么大的兴趣,她都感谢此时什么都未发生。
“郎君,我先回去了,天色刚亮,若是困乏,你还可以再睡一觉。”张静娴只想在天色彻底明亮之前,回去自己的厢房。
方才初醒时听到的啼叫声是黄莺的,她一夜没有回去,它估计着急了吧。
谢蕴静静地看着她整理衣裳,打开房门,冷不丁地在她的身后说道,“昨夜的处罚还未说,阿娴这就想走?”
有些事他怎么可能让她含糊过去。
“郎君,昨日蔡娘子说过今日一早她会和蔡公一起前来,将蔡襄与贼人勾结的证据呈上,看到我不大合适,也许与郎君的清名有损。所以,所以,处罚一事不如晚些再说?”
张静娴转过头,柔声细语地说出她立刻离去的理由,不能让蔡氏父女误会,坏了谢使君的名声。
她是谁?一个卑微的农女啊。因为救了谢使君才得以成为他门下的女宾客,两人一夜共眠算怎么回事?
有污高贵的谢使君,也会让人对他治下的规矩犯嘀咕。
女宾客是招揽到门下用来做事的,谢使君和一个部下不清不白,听起来太不体面了。
“是吗?原来阿娴都在为我着想。”谢蕴轻轻地笑了起来,“那我便接受阿娴的好意,恰巧,也想一想接下来的安排。比如,何时命人将证据送给我的叔父,又何时叔父会予我补偿。”
谢氏一族如今主事的人是谢丞相。谢蕴和谢平两人的亲生父亲虽然是谢家嫡长,谢丞相的大兄,但无论地位和话语权都不及自己的弟弟。
这便是优秀与平庸的区别。长兄和幼弟,一人大放光辉,享众人追捧,一人却只有一个嫡长子的名头可以说道。
前例明明白白地摆放在跟前,不怪谢平想要自己的亲弟弟谢蕴死。
“郎君想要如何处罚我昨夜的冒犯,请直说。”提到了谢丞相,张静娴妥协了,她的表兄和村人如今还不见天日。
“换上它,给我看。”
谢蕴动作平常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转手拿出了一套女子的罗裙。
又是一件新衣,颜色很艳丽,是…红色的。
张静娴一时没理解到他的用意,点了点头,抱着衣裙便想往门外走。她回去厢房换上也可以呀,再说,她巴不得处罚全是这种。
多了一件美丽的罗裙,谁不开心。
“在这里,换上。”谢蕴目光灼灼,说换上新衣洗漱过后还要和他一起用朝食。
他发现,有这个农女在。他的胃口会好一些。
“……好。”张静娴抱着衣裙,垂着头走到了纱帐之后,慢慢地解开束在袖口和腰间的麻布。
隔着一层轻薄的素纱,谢蕴背对她而坐,眼中宛若一方深潭,带着令人沉溺的危险。
大概一刻钟后,张静娴换上了红衣走到他的面前,他的黑眸是微微闭着的。
真矛盾啊,提出无礼要求的人是他,此时此刻展露君子端方仪态的人也是他。
谢蕴不知道她内心有他复杂的想法,掀开眼皮,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开口命侍者入内。
……朝食摆在房中,依旧有那道鲜鲫食丝脍。
张静娴按照侍者的指示净了手脸,漱了口茶水,与谢使君再次相对而坐在食物之前,心情是很微妙的。
仿佛回到了西山村的时候;又仿佛她还是那个单纯的她,没有经历后来那么多事情,也没有死-
他们两人的朝食用了小半个时辰,门外,蔡徽蔡姝父女两人也恭敬地站了半个时辰。
心满意足地命人将朝食撤下,谢蕴淡淡开口,让蔡氏父女拿着证据进来。
这一刻,张静娴睁着眼睛,很认真地看过去。
当蔡姝和她的父亲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时,她的瞳孔微缩,忽然就懂了谢使君让她换上新衣的用意。
新衣的颜色是红色,而蔡襄昨夜悄无声息地死去,蔡家父女连为他收敛尸体都是小心翼翼的,今日面见谢使君更不敢露出丝毫悲痛。
蔡家更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他们的衣裳只有沉闷的黑色和白色。
而张静娴偏偏穿了一身秾艳的红色衣裙,像是在无声地嘲讽蔡襄的死亡,挑衅蔡家,你们惶恐而畏惧,而她大放光彩,心情正好。
她不知道蔡襄的父亲蔡公是何反应,但蔡姝的眼神她能感觉到,带着感激,带着羞愧,还有权衡过后的疏离。
张静娴不可能为一件衣裳辩解,再说蔡襄确实死有余辜,她轻轻咬着牙根,站在了房中的一处角落,安静地听着他们讲话。
连夜的搜查,蔡姝果真在自己兄长的房中找到了一些他和蔺仲往来的证据。她呈给谢蕴,同时恭顺地表示,谢使君有任何要求,他们都会拼命满足。
一半的蔡家家财也献给谢使君。
谢蕴没有收,财物他不缺,但却向蔡姝提出了一个要求。
“准备一只温顺的适合女子骑的马匹。”
“是,使君。”蔡姝立刻应下,也是在这时,她终于察觉到张娘子对谢使君而言,并不只是救命恩人和一个女宾客。
一群人中只有一名女子,这匹马是为了谁而准备显而易见。
不过,张娘子与谢使君之间的种种,已经和她和蔡家没有丝毫关系了。
他们不日就会离开武陵郡城,这正是如今蔡姝和蔡家人巴不得看到的一幕。蔡襄身死,蔡家庄园被烧,谢使君再住下去,真不知道还会出现什么令他们心碎的事。
……蔡姝和父亲退出房间,神色与第一日相比,成熟太多也憔悴太多。
张静娴默默地看着他们父女离开,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与复杂的纷争靠的太近,与谢蕴这等人靠的太近,最后似乎受伤的人只会是她自己。
心头的感觉蓦然发生了变化,她的人也冷了冷,从滚烫通红变作了清凉的溪水。
要一直清醒,不被他迷惑。
张静娴提醒自己。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离开武陵郡城。
下午,蔡姝便送来了一匹枣红色的母马,它长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看起来就很温顺。
张静娴只来得及瞄了一眼,马被獬牵了下去。
这是谢使君的吩咐,新的小母马要和他们带来的数十匹黑马混着养两日,互相熟悉。
而他们定在了后日离开武陵郡城回长陵郡。
为此,张静娴也要做准备。
次日,她托义羽在武陵城中买了一个宽敞舒适的木笼,黄莺的巢穴可以放在里面。如果它还愿意跟在她身边一段时日,她在途中便可以带上这个木笼,留着它飞累了在木笼中休息。
木笼买回来,黄莺好奇地围着绕了一圈,起初不明白它是做什么用的。
直到它的人类朋友将巢穴放进去,小鸟忽然就悟了。
它从开着的窗户飞了出去。
张静娴愣了一下,连忙跟着它到屋外,对着天空辨认方向。
往北面飞才能飞回阳山。她的话根本未出口,黄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树木之间,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座木笼吓跑了。
没有一只小鸟不喜欢自由,它怎么会愿意住在笼子里面呢?
张静娴怔怔地望着天空,直到她的身后传来一道温软的女子嗓音。
“那只黄鹂鸟是张娘子养的吗?羽毛很漂亮。”
她回过头,看到了身着华服的少女,蔡姝。
“不是我养的,它是我的朋友,之前飞来看望我。”张静娴朝蔡姝还有她身旁的小蝉笑了笑,“蔡娘子,你和小蝉一起过来,是要谢我吗?”
她说话很少拐弯抹角,蔡姝和小蝉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张娘子与我与蔡家都有大恩,先前我和阿父忙于请求谢使君宽恕,抽不出时间。如今事情告一段落,我当然要亲自过来向张娘子道谢。阿父也知晓,命我向张娘子送来厚礼。”
蔡姝说话的语气平缓,过了一两日,现在的她眉眼之间已经看不出有丝毫悲痛,只剩几分对蔡家未来的茫然。
她的阿母已亡,阿父只她和兄长两个子女。兄长…死了,死的那么快,她的恨意甚至都未成型,一个重担骤然压在了她的身上。
阿父日益年迈,将来蔡家做主的人就会是她。
可她想不到如何保住这份家业。
张静娴看向蔡姝送来的谢礼,是几册孤本和一些名贵的药材,小蝉则送了些便于携带的吃食。
她收下的毫无压力,正要尝一尝热气腾腾的红豆糕时,便听到蔡姝轻声问她,“张娘子,假如你是我,你会怎么做蔡家的家主?”
假如她是蔡姝?
张静娴沉吟了片刻,对着蔡姝摇了摇头,“可我不是你,蔡娘子。”
“就当我在说胡话。”蔡姝神色黯淡,她问这个问题,张娘子的确无法回答。
因为张娘子不是蔡氏女,不是自己。
但当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张静娴很平静地开口了。
“你生在蔡家,长在蔡家,你有一个已经是蔡家家主的阿父。这些年看下来,你真的不懂如何去做吗?蔡娘子,你只是害怕迈出第一步。”
“当初被舅母…我离家的时候也很迷茫,可是当我独自度过了一天,两天,一个月,我发现其实一点都不难,只是害怕让我觉得害怕罢了。”
往往,恐惧是恐惧本身。张静娴很简单地告诉她自己曾经的体会。
其实那天的危急时刻,蔡姝在面对自己兄长的背叛和犯下的大错时,处理的十分优秀。
“蔡娘子,你很聪慧,你还有疼爱你的阿父和忠心耿耿的小蝉。你无需害怕,无需迷茫。”
张静娴朝她慢慢说道,这一瞬间,蔡姝仿佛感觉到一股微风拂过她的心头。
“我明白了,谢谢你,阿娴。”
过了一会儿,她朝这个曾经确实不怎么看得起的农女感激一笑。
蔡姝和小蝉来了,又很快走了。
张静娴拿着一块小蝉送来的红豆糕咬了一口,十分羡慕地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真正无所适从的人是她啊。
起码,她们不需要背井离乡,被迫融入一个危险又复杂的世界。
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开。
她将摆脱谢蕴的希望寄托在谢丞相的身上,如若不成,她便只剩下身上的弓箭。
……
没多久,张静娴惊喜地发现黄莺又飞回来了。
它叼着一根又白又长的羽毛,一头扎进去木笼子里面,羽毛被它放在巢穴上,很规整地占了一小半。
黄莺朝自己的人类朋友啼叫一声,张静娴掰了一小块红豆糕喂给它。
于是,黄莺啄了几口,又飞出去了。
在它第二次带回一只洁白的长羽时,张静娴终于弄懂了它的行为逻辑,它要用羽毛装饰自己的窝,并非讨厌木笼子急忙飞走。
“我还以为……”张静娴抿了下唇,眼神无意识地瞥到木笼子里面的两根羽毛,神色微变,看起来有些眼熟,“这羽毛不会是从公乘越的羽扇上薅下来的吧?”
黄莺不语,匆匆忙忙地又飞了出去。两根羽毛怎么够,得铺满整个巢穴才足够呢。
见状,有些心虚的人类少女轻咳了一声,偷偷地捡了几片叶子遮住了羽毛-
谢蕴启程离开的当日,陈郡守和许子籍等人都来相送。
趁他们辞别的时间,趁公乘越没注意到她,张静娴悄悄地提着一个木笼,坐进了马车里面。
这次她很自觉,既没有想着逃跑,也没有故意到后面拉着物什的车架。
她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坐在谢使君尊驾的角落,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木笼子被她挡在了身后。
但事实上,谢蕴进入马车里面,一眼就看到了木笼里面金黄色的小鸟。
黄莺啄在他手背的一口他还没有忘,长臂一伸将木笼子提了出来,淡淡道,“知道自投罗网,还算有几分乖巧。”
黄莺被他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脑袋很怂地缩到翅膀下面,整只鸟又埋在巢穴里面。
全程从头到尾,张静娴都没有出声。
她放上去的叶子遮盖地很仔细,只要不被人发现黄莺偷薅了公乘越的羽扇,她相信谢蕴再是小心眼也不会对着一只小鸟动手。
她拿出谢丞相的文集,认真地品读。
谢蕴无趣地逗弄完一只胆小的黄鹂鸟,目光顺理成章地移到了车厢中另外一人的身上,从上到下,将她看了一个遍。
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放过。
最后,他的视线停在她垂下的长发上,长久不动。
张静娴装作不觉,正襟危坐,读谢丞相的文集读的如痴如醉,仿佛其中有她梦寐以求的期望。
“今日一早,书信和证据已经送给建康。阿娴开心吗?也许过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你的表兄。”突然,谢蕴盯着她,含笑问道。
她和她的表兄从小一起长大,吃住都在一起,应该感情很深吧。不然,怎么还差一点就成婚了?
若非朝廷征兵征走了她的表兄,现在两人或许膝下已经有儿有女了。
谢蕴没有忘记她曾经说过嫁人的话,她想嫁的人也有可能是她的表兄。脾性随和,温柔知礼,究竟是她臆想中的一个人还是确有其人!
“谢丞相会答应郎君的请求吗?那日,我见子籍先生的态度,谢家长公子也就是郎君您兄长的名望似乎并不低。”表兄和村人若能得见天日甚至回乡,张静娴当然开心的不得了,不过,此时她聪明地没有表露出来,而是略微复杂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她在暗暗地试探,谢蕴口中谢丞相的为人。
“叔父素来公正,同为子侄,不会偏袒任何一人。要他的命有些困难,但扒他的皮抽他的筋让他痛不欲生,又有何难。”谢蕴眉眼一冷,话说的轻描淡写。
与同样被兄长背刺的蔡姝相比,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丁点儿的悲痛与伤心,好似原本与谢家长公子,就未有多少兄弟情谊。
但张静娴知道,不是。
谢蕴本身是一个多疑阴狠的人,如果一开始他对自己的兄长没有半分信任的话,他怎么可能会落到跌落山崖的地步。
“郎君说的…是。”张静娴垂下眼眸,本想问出口的话被她无情地又咽了回去。
谢蕴和他的兄长之间的从前种种,恩怨情仇和她都没关系,她不该再对他有一丝一毫越过界限的关心。
平静地做个旁观者,就足够了。
然而她垂眸安静下来,谢蕴却不肯就此放过她,继续问她,她见到表兄开不开心。
“自是高兴的,只是现在表兄还在长公子手下,所以我的高兴又似飘在半空之中。”张静娴很诚实地回答他,自己的感受。
看着她,谢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他不再言语,张静娴松了一口气,捧着书册继续认真地读了起来。
读着读着,忽然,她的肩膀上一重,眼前覆下了大片的阴影。
谢使君无声无息地坐在了她的身边,一只手很随意地越过她的肩膀,为她理了理脸颊边散落的发丝。
张静娴僵硬地挺直身体,双眼看着一个字很久没有变化,马车的车厢明明宽敞地足以容纳八九个人,她只占着一小块地方而已,偏偏他还要坐过来。
可她有气也必须憋着。
“我挤着郎君了。”无奈,张静娴扯着嘴唇道了一声歉,话音落下便想往另一边去。
然而,谢蕴完全不理她,他像是对她的头发着了迷,手指倏然解开了她的发带。
一只手箍住她的肩膀,不许她移动。
“阿娴可以继续读叔父的文集。”察觉到女子的僵硬,他缓缓地开口,“只是,我来帮阿娴试着挽一挽发。”
他想看她挽着发髻的模样。
闲下来的两天时间,谢蕴很不耐烦地召来了蔡家的女使,了解了一番女子的发式。
那个农女既然不会,也只能他好心地帮帮她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阴影覆盖了她。
帮?她何时提出过这个请求了?
张静娴拿着文集的手紧了紧,一个字再读不下去,垂眸低声说了一句话,“郎君或许不知,为一名女子挽发是只有她的夫君才有资格做的事情。”
换言之,她与谢蕴是宾客与郎主的关系,他没有资格,她也不需要他的帮忙。
“是吗?”谢蕴用长指一缕缕地穿过她的乌发,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可是阿娴先招惹了我,现在和我说这些,有用么?”
“一开始是阿娴故意卖弄,表示心悦与我,后来却狠狠地在我的心上戳了一刀。”
所以,他无论对她做什么,她都得受着。
“这些时日,我诚心诚意为郎君做事,不敢有丝毫懈怠。郎君,你的气难道还没有消吗?”张静娴合上文集,试着和他讲道理。
长陵郡是他的势力范围,从武陵郡城到长陵郡这一途中是她最后凭借自己周旋的机会。
张静娴不死心,还想试一试。
她的眼神中露出了恳求,几分哀怜的样子令人无端心头一动。
谢蕴便又温柔地笑,薄唇中吐出的话却是冰冷的,“没有,除非阿娴你更乖顺一些,不要再说些惹我生气的话。”
他想了想,轻声道,为他施针和不顾危险跑来护卫他的她可以让他消气,让他慢慢原谅她。
因为那个时候的她,是他想要的她,是在西山村的那个她,带着对他的爱意。
谢蕴可以感觉的到。
“原谅?”张静娴听到了这两个字,心中愈发无力。
她同他说过不恨他,但不代表他就能颠倒是非,明明是他在强迫她,她除了说了一两句伤他自尊的话,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是,阿娴要努力征求我的原谅,你做到了,之后便能应有尽有。”谢蕴凑到她的耳边,好整以暇地举了一个例子,“比如,你可以像蔡姝一般拥有一个蔡家。”
临行前,蔡姝做了一件颇有智慧的事。她向谢使君表示敬重与氐人等异族对抗的边镇将士,愿每年为北府军提供一批粮草和药材。
谢蕴答应了,当着陈郡守等人的面为蔡家留下了一份手令。
这便是蔡家的保命符,起码,日后武陵郡城中的官吏世族不会再生出吞了蔡家的心思。
蔡家转危为安,又变得很风光,但张静娴没有被他的语气蛊惑,摇了摇头,“我有自己的田地房屋,钱粮够用,已然知足。”
等到表兄和村人的事了结,她就真的再无所求了。
“阿娴还是很傻,天真地令人发笑。”闻言,谢蕴冷了冷眸,没有权势没有地位,区区一个庶民还不是任人拿捏。
不,张静娴觉得前世的她才是真正的令人发笑,以为凭借一个农女的身份便能拥有他。她学习着知书达理,学习着人际往来,甚至向他所说的一点点争取权势地位,让公乘越这等眼高于顶的人也认可了她的夫人之名。
结果呢?她依旧不够格,依旧是低贱不配的存在。
张静娴沉默着,重新打开了谢丞相的文集。
马车里的气氛陷入寂静,谢蕴的脸色沉的可怕,她费尽心思地卖弄自己,现在的他何尝不是用了各种手段迫她低头。
不过没关系,他还有一些耐心。以前她对自己的种种不是虚心假意,一定不是。
等到她后悔,等到她愿意收回她的不可能,一切来得及。
“阿娴最好不要动。”谢蕴唇角泄露出一分笑意,抓起她的一缕长发,饶有兴致地挽在脑后。
他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
张静娴双目失神地感受着男人的长指在自己的发间穿梭,心口闷闷地,几乎呼吸不上来。
然而,她连挣扎也做不得,被马车外面的部曲们发现了,难堪的只会是她。
索性,她直接闭上了眼睛,不闻不问。
本以为他会在自己的头上折腾许久,没想到她的眼睛刚闭上,他便轻轻地在她的发间插上了一只玉片花簪。
看着又一个模样的她,谢蕴的眸光暗了暗,满意地开口命令她,“睁眼。”
简洁的两个字意味平平,辨认不出他的情绪,但总归不像是发怒,因为语气是冷静克制的。
张静娴的睫毛微微一颤,抬眼看他,晦暗不清的凝视,让她有些本能地慌张。嘴唇只是抿了一下,宛若惊动了一头隐藏的很好的凶兽。
他深色的衣袍压了下来,将她困在马车一侧的角落。
巢穴里面的黄莺听到了人类骤然变得粗重与急切的呼吸声,扬起脑袋看过去,迷惑地啼叫了一声。
它的人类朋友呢?怎么只看到那个令鸟害怕的雄性人类的背影,他的脊背仿佛沉重的山峦隆起,到处是黑沉沉的影子。
小鸟有些着急,便用翅膀撞开了木笼子的门,笼子的门只是被人类朋友稍稍掩上了而已。
它飞到了马车车厢的最顶部,从上往下看,这一次它找到了自己的人类朋友。
原来她的全部都被另外一个高大的身躯死死地覆盖在了阴影里面,唯有一点发丝露了出来。
小鸟偏了偏头,忍不住看的更清楚,起伏的沉重山峦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终于,它的人类朋友露出了一张脸。
红扑扑的,好像它爱吃的一种浆果-
公乘越发现自己的羽扇只剩下薄薄一片的时候,车马已经离开了武陵郡城。
他懊恼地啧了一声,这下想换也没得换了,只能等到下一个城池。
“谢蕴那厮应该不会无聊到这种地步吧。”公乘越的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自己的好友谢使君,毕竟他一有不满就会对自己的羽扇下手。
这一趟,他已经有两把羽扇折在了他的手中。
但,这一次也太诡异了些。
公乘越越想越不对,拿着羽扇来找谢使君问个清楚,却在靠近车厢的瞬间,他停下了动作。
马车中,有鸟叫声。
思及那只落在羽扇上盯着看了很久的黄鹂鸟,公乘越挑了挑眉,骑着马又离开。
罢了罢了,过后让小鸟的主人张娘子赔给他吧。
现在,他还是别去自讨没趣了。一个不慎,睚眦必报的谢使君可能真的会生出报复他的心思。
车厢内,张静娴听到了靠近又远去的马蹄声,气息慢慢地找了回来,她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声,问那匹枣红色的母马是不是为她准备的。
前世,她也不会骑马,因为她是张夫人,应该待在舒适的马车里面,不必经受奔波跋涉。
可如今,她是一个女宾客,想和外面的部曲一样,光明正大地骑在马背上。
谢蕴的黑眸定定盯着她红润的唇瓣和被自己弄乱的云髻,不说话。
有些事这个喜欢装傻的农女其实很明白。
“郎君,这么多人,只有我不会骑马了。”见他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张静娴放软了语气,很认真地说她想学习骑马。
谢蕴继续不搭理她,反而将那只乱飞的黄鹂鸟抓住,冷着脸有些粗暴地塞进了木笼子里面。
她凭什么以为随便一句话就能让自己答应教她骑马。
“郎君尽管放心,谢丞相都还没有处置长公子,我就算学会了骑马也不会跑的。”
张静娴的眼中又浮现了几分恳求,巴巴地望着他,她知道这个时候的他很好说话。
只要他仍保持着克制,在有限的空间里面,她会努力地,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基本的平衡。
待到谢丞相决断之前,尽量地不惹怒他,与他撕开最后一层薄薄的白纸。
半晌,谢蕴没什么表情,平淡地点了一下头,“明日。”
明日彻底离开了武陵城的地界,到了少人空旷的地方,他会教她骑马。
达到目的,张静娴安静地取出了自己的水囊。
明日她便不必再和他同乘一辆马车了,她不会骑马,可以请义羽和蟛等人指点。蔡姝送给她的珍贵药材拿来作谢资正合适-
次日,他们行至一处平旷的林地,獬按照谢蕴的吩咐牵来了那匹养了几日的母马。
它的精神和状态极好,马蹄哒哒哒地行至马车的面前,对着两匹黑色的骏马打了个招呼。
然后,它颇为灵性地看向马车里面注视着它的两个人类,仿佛知道其中有一个人类会成为它的主人。
“阿郎,不如为它取个名字吧?”獬开口提议,他们身下骑的马都有各自的名字,或是乌君,或是踏墨等等。
谢蕴淡淡地扫了一眼这匹温顺的母马,通体枣红色,只马蹄和后背有一点白色,一个“赤云”的名字几乎脱口而出。
但他将视线移到了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农女身上,看了一会儿,在獬忍不住再度开口的时候,轻声问她,“阿娴,你想取什么名字?”
她来取吗?张静娴怔然片刻,心中莫名生出了一分紧张。
枣红色的,性情温和的骏马,应该叫什么名字才好呢?
“小驹,它是马,就应该叫它小驹。”山猫叫小狸,黄鹂鸟是黄莺,红色的狐狸便直接是红狐,猴子更只是猴子,那么一匹马叫做小驹完全在情理之中。
朴素,而直达本质。
谢蕴想到了她曾经提过的自然之道,未觉意外,赤云两个字飞快地从他的心中被抹除,他咬着字眼笑了一下。
“好,便照阿娴所说,唤它小驹。”
“小驹。”
他的话音落下,张静娴立刻高兴地冲着枣红色的骏马说话。
痛失一个优美的名字,马是完全不知情的,它听出这个人类少女是在唤它,略微低了低头,表示接受了这个名字。
看来,她就是自己未来的主人了。
午时左右,人和马停下休整。
张静娴趁着这个空闲的时刻,将自己早早托义羽买好的粟麦拿了一些出来,捧在手心喂食小驹。
既然她要骑它,肯定不能亏待它,得把它喂饱,喂好。
粟麦的味道显然是一匹马无法抗拒的,小驹吃了几口,尾巴上的鬃毛就慢悠悠地甩了起来。
最后,它亲昵地将自己的脑袋放在人类少女的手心拱了拱。
周围的一匹黑马想凑过来抢一口麦子吃,还被它翘起马蹄给凶了。
隔了不远,公乘越摇着羽扇看到这一幕,冷不丁地出声,“七郎,将要到长陵了。”
女宾客或是小夫人,他想好了吗?
听到公乘越问他,谢蕴脸色阴郁,不语,第一次真实地体受到了一种名为失控的感觉。他望着她脸上的笑容,竟然生出了迟疑,想要将决定的权力交到她的手中。
很显然,她只想成为一个体面的女宾客。
但他怎么会允许她只是他招揽到门下的,自由的,随时可以离去的宾客?
见好友久久不答,公乘越皱了皱眉,他不明白两人明显有过了肌肤之亲,谢蕴又在犹豫什么。
“七郎,对张娘子,你必须早下决断。要么,到长陵之前你放她离开;要么,你予她一个切实的名分。”
厌恶小夫人的称呼,那张夫人也未尝不可。
“张娘子是七郎你的救命恩人,身份理应高上一等,只在未来的夫人之下,如此不算辱没了她。”
公乘越很理性地说道,谢使君未来的夫人一定会是王家或晁家两家的贵女。
王谢二者是关系紧密的政治联盟,多年联姻,谢蕴的阿姊谢扶筠便嫁到了王家。而晁家有军功赫赫的大司马,与谢丞相既有合作也有矛盾,保不齐在某些时刻就需要联姻缓和关系。
王谢晁三家共同构成王朝的顶级门阀,与皇权矛盾渐深。如今有氐人外敌当前,尚可维持表面平衡,可一旦平衡打破,将会是不死不休的场面。
公乘越能够看清楚的事,他不相信谢蕴不明白。
毕竟,当年扭转了谢蕴性情的那件事就与世族皇族之争息息相关,尚且年幼的谢七郎险些成为二者争斗之下的牺牲品。
“一切未尘埃落定,越,这些话我不想再从你的口中听到。”谢蕴抬了抬眼皮,温和地看向自己的谋士。
与氐人的对战还在继续,他的婚姻轮不到任何人指手画脚。
见他这个模样,公乘越的手臂停滞不动。相识多年,比起摆出一副冷脸,他含着一分浅笑的神色更恐怖。
“……如果是谢丞相开口呢?七郎,人生来就在妥协中,我们身处的王朝更是如此。”
如果当年没有皇族和世族的互相妥协,王朝早就亡了。
眼下亦是摇摇欲坠,就连身为商户的蔡家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
“七郎,一个合格的雄主不会耽于儿女情长。”
“叔父亦无法左右我,我视他为亲父,”谢蕴的眸中寒光乍现,神色阴冷瘆人,“但我本来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孝子。”
礼义伦常,他从来嗤之以鼻。
他只会不择手段地得到他想要的,从前的经历教给他,这世间的绝大部分东西都是虚假的,只有真正得到手的才是属于他的。
“不过,阿娴是我的救命恩人,总要有些特殊的。”
谢蕴神色缓和了一些,“至长陵,她依旧是我门下宾客。”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这一次没有逃。
那边,张静娴不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的所谓名分,她依旧捧着粟麦在喂小驹。
可能是好奇,黄莺也从马车里面飞出来了,围着枣红色的骏马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它的马背上。
小驹晃了晃脑袋,没有像驱逐黑马一般赶跑背上的小鸟。
“小驹你果然是一只温顺的母马。”见状,张静娴浅浅笑了一下,模样很开心。她知道自己很快又会拥有一位心思直白纯粹的朋友,虽然不会说人话,但它很通人性。
只是,他们可能相处不了太长时间,等她学会了骑马,应该便到长陵郡了吧。
如果谢丞相的决断再快一些,她大概能和表兄一起回西山村,时间慢慢过去,村人们找不到王不留行,后续的波澜估计会小一些。
边想,她边将手中的粟麦喂完。
黄色的小鸟展翅飞走的时候,她的注意力被拉回来,一抬头,身躯高大的男人正站在她的面前,目不错睛地看着她。
与谢蕴对视的这一刻,张静娴觉得自己陷入到了冰窟之中,浑身发冷。
短短的时间内,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完全撕开了现于人前的假面,毫不掩饰,阴翳、冷漠、以及浓重的欲望,全部冲她而去。
“喂好了吗?”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紧张的神色,也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状态不对,谢蕴扯了扯薄唇,露出一个有些温柔的笑。
张静娴攥着自己的指尖,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她下意识地想和黄莺生着一双翅膀,从他的注视中飞走,但显然她只是个普通的人类,于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去牵小驹到一旁的林中吃草。
谢蕴的黑眸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见她还是很防备,淡声解释公乘越说了一些令他不悦的话,又令他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他顿了一下道,“与阿娴无关。”
“嗯。”张静娴没有询问到底是什么话,又是什么往事能让他失态,随意应了一声。
前世的她会很关心,如今的她只想与他平安无事。
谢蕴见她垂着头只顾牵马,微微眯眼,一手拽住了小驹身上的缰绳。
他的力气当然是张静娴比不上的,她被迫停下脚步,有些迷茫还有些局促地抬头看他。
“郎君,小驹要去林中吃草。”他拦她做什么,他已经说过了他心情不好是公乘越惹出来的,又不是她。
“方才喂的足够了,一匹马吃的太饱反而不能载人。”谢蕴觉得她又在装傻,十分冷静地掀唇,让她现在坐上马背。
他们不会在中途停留太长时间,她必须趁这些短暂的空隙,学会骑马。
“如果阿娴学不会,辜负了我对你的栽培,又有何脸面继续做我门下的宾客。”谢蕴寻常的语气下含着一股意味强烈的威胁,若是到长陵郡之前学不会骑马,她便做不成一个女宾客。
张静娴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弯了一下嘴唇,“请郎君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她没有骑过马,但不少次看人骑马,也知道些技巧。
一手认真地扶着马鞍,她另外一只手在半空中甩出一个利落的弧度,翻身上了马背。
比起黑马,小驹矮了一些。然而这刚好方便了张静娴,她第一次尝试便很成功地骑在了马背上,而且很稳当。
两人的位置调换,她位在高处,而他纵有超乎常人的身形也不及骑在马背上的她!
这么一想,张静娴胸腔中的郁气大减,有些兴奋地直视更为广阔的前方。只要小驹奔跑起来,她也可以像风一般自由。
谢蕴抬眸看到那个农女的脸上由衷露出的笑容,忽而勾了勾薄唇,漫不经心地用手握住她的脚腕。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坚硬,抓住她时宛若无法挣脱的禁锢。
蓦地,张静娴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垂头愣愣地看向那只完全将她脚腕抓握住的手掌,表情微许隐忍,“郎君,你能不能不要总是……”
总是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骤然而至,扼住她的命脉,扰乱她的呼吸。
谢蕴淡淡回了一句,“不能。”
他的长指在揉捏了她的脚腕后,强势地将她的脚腕扭转了一个方向,命令道,“这里,往下沉。”
他在教她如何掌控在马背上的感觉。
听懂了他的意思,张静娴的呼吸平稳下来,她老实地照着他说的做,两只脚都换了一个角度,脚后根向后沉下。
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然而他的手压根没有松开她,而是蜿蜒向上,一寸寸地移到她的小腿。
诡异的触觉令她头皮发麻,然后,他的大掌停顿,冲着她紧绷的小腿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阿娴,这里放松一些,不要贴的太紧。”
谢蕴仰头,朝她轻轻一笑,可深不见底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女子一手可以掌握的小腿血肉是温软的,即便隔着衣裙,他依然在脑海中勾勒出了那里的弧度。
优美流畅的,再用力一些,他的手指会在上面印出几道痕迹吧。
风声好似消失了,他向她更靠近了一些。
两个人靠的太近,尤其雄性人类的身躯压迫感太强,小驹感觉到不安,抬了抬马蹄。
张静娴垂眸看到了一张没有表情的俊美面庞,强装平静地和他说自己已经学会了,想要尝试着往前走一走。
微风吹动了她的发丝,谢蕴的眼珠动了动,回了一声好。
他松开了抓住她小腿的手掌,虽然身体中的躁动疯狂地催促着他在这里留下他的印记。
都是他的,怎么能轻而易举地放过她呢?
谢蕴神色冷漠平静地指点她,“抓住缰绳,双腿使力,小腿后侧轻叩马腹。转向时,换小腿内侧用力。先轻后重,不要刻意挤压。”
张静娴慌忙地收回目光,一一循着他说的步骤做,原本她想请羽或者蟛教她,现在换成了谢蕴自己,她的心神总有些不宁。
马蹄向前走动,一开始速度十分缓慢,后来变快了起来。
可他的长腿迈开,总能跟上,一只手掌更时不时拍在她的腿上,让她变换方向和力道。
张静娴的鼻尖上沁出了汗珠,强迫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小驹身上,经过了一遍遍的尝试后,终于,她得以甩开了他,感受到了呼啸的风声。
她骑着马在平旷的林中奔跑,内心深处没有一丝害怕,存在的唯有令她心乱的慌张。
眼看一个个人一匹匹马被她甩在身后,前方的树木变得浓密,张静娴的头脑忽然清醒,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如果她骑着小驹不停下,是不是就可以逃离这里,逃离谢蕴!
她的眼睛越来越亮,脑后的发带肆意地飘飞,然后,张静娴的速度慢了下来,按照他教给自己的法子拉紧了缰绳,身体向后深坐。
小驹接到指令,不再往前奔跑,乖顺地停下了马蹄。
这时,张静娴鬼使神差地向后压了压小腿内侧,小驹驮着她转过了身,他们的身后只有一片树林和一条驰道。
没有人跟上来,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跑吧,快些逃跑吧。”
“黄莺呢?它怎么办,它还在马车那里。”
两个声音接连在她的脑中叫嚣的时候,一只熟悉的黄色的小鸟拍着翅膀飞了过来,歪着脑袋停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算是人类的飞翔吗?它第一次见到人类朋友和它拥有同样的速度,怎么能不飞来看一看?
骑在马背上的女子看着黄莺急急喘了一口气,像是在经历激烈的挣扎。接着,她的小腿内侧又轻叩马腹,正要变换方向时,她……放弃了。
张静娴的手在微微颤抖,身上的短弓和装有木箭的布袋全都不在。
她心有所感,骑着小驹往来时的路返回,只是一个错眼的时间,心中的猜想毫无征兆的成了真。
几乎是只有数米的距离,谢蕴驾着一匹黑马,正静静地注视她。
发现她慢吞吞地朝他走近,风中飘来了若有若无的笑声,谢蕴轻描淡写地拉开短弓的弓弦,朝林中射去一箭。
箭矢破空,一只个头不小的獐子应声倒地。
她的短弓和木箭都在他那里,而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趁机逃跑的时候,他果然就跟在她的身后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张静娴的心中既后怕又庆幸,朝比她高出不少的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郎君,我这算是学会骑马了吗?”
某种程度上,她拥有和阳山之中的动物们一样灵敏的直觉。
这一次,她做对了。
不仅如此,或许还能赢得一些他口中所谓的“原谅”。
张静娴想着,慢慢放松了身体,然而她的眼前却暗了下来。
两匹马并在一起紧紧地挨着,谢蕴揽住她肩膀和腰的位置,硬生生地将她从小驹的背上捞到自己的怀中。
“今天的阿娴好乖啊,竟然没有逃。”他愉悦地喟叹一声,奖赏般地亲了亲怀中农女的发带。
张静娴的手撑着他的胸膛,一声不吭。
没关系的,她还会有别的机会。总之,她不可能留在他的身边,更不可能成为他的什么小夫人张夫人。
女宾客是她能接受的底线,而这个底线明显被他毫不在意地踩了过去。
谢蕴的薄唇从青色的发带,到她柔顺的长发,最后亲昵地贴在她的耳后,告诉她予她的奖励。
“从今日开始,阿娴便是我门下的高等宾客了。”
高等宾客,待遇足比一方官员。
“谢谢郎君!”有更多的金子拿,张静娴心情好了一分。
今时不同往日,她立过了功劳,得到高等宾客的待遇不虚,自是不怕人嫉妒的-
“张娘子当是令人刮目相看,不仅这么短的时间学会了骑马,还一跃成为使君门下的高等宾客,实在厉害!”
得知张静娴被升为高等宾客,第一个祝贺的人是蟛,他因为没有在西山村待过,话里话外对张静娴的态度十分热情。
相比他,义羽和獬的反应就谨慎多了,只略微道了一声贺喜。
“张娘子的舅父若是知晓,肯定与有荣焉。”
“回到长陵,我会为张娘子仔细安排好起居用度。”
张静娴一一向他们拱手作揖,微有欣喜的模样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就连公乘越都意味不明地骑马凑到她跟前,笑眯眯地说了一句话,“不错,过上两年,张娘子大手一挥,阳山都可收至囊下。”
闻言,张静娴悄悄瞥了一眼他的手中,那里是空的没有羽扇。
她郑重其事地向公乘越颔首,“公乘先生说的对,两年的时间足够我积攒下一大笔钱粮。日后我回到西山村,万事都不愁了。”
“公乘先生若再能帮一帮我,我必感激不尽。”
临近长陵郡前夕,她又一次表明她的决定。
趁谢使君坐在马车里面,而他们骑着马在外,公乘越目光幽深地看向她。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前世的绝望。
张静娴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说道,“两年的时间对我而言太长太久了,公乘先生。”
两年,谢蕴会和王朝大败氐人,结束南北对峙的动荡,然后声名和权势达到最顶峰的他将迎来一桩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婚事。
据闻是王家家主亲自保婚,对方是晁家的贵女,具体的人选由谢使君相看后决定。
可笑的是,张静娴竟然先他一步见到了那些尊贵的晁家女娘,仙姿佚貌,端庄文雅不外如是,每个人都与谢蕴十分相配。
獬和她说,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谢蕴的妻子只会是她们其中的一名女娘。
“无关情爱,阿郎娶的是晁这个姓氏,晁家女娘嫁的也只是谢这个姓氏。张娘子,你只能接受,阿郎他也无法拒绝。”
獬的语气带着怅惘,告诉她一个人人皆知的前例。
谢蕴的阿姊,谢扶筠。
自幼才华横溢,得谢丞相夸赞多次的她在风华最盛的年纪,无奈奉家族之意嫁给了平庸怯懦的王氏子。
谁都知道二人不配,但王谢两家需要一桩婚事,谢扶筠便抗拒不得。
同样,谢蕴也是。
其实,在大战的前夕,联姻的风声就传到了张静娴的耳中,公乘越还特意找到她劝解了一次。
不过那一次,没等到她去询问谢蕴,一些传言便不了了之。
可是战事结束后的张静娴已然身心疲累,她与谢蕴的观念出现了多次的分歧,他开始冷待无视她,他周围的亲朋也对她多种挑剔。
保婚的事情一出,谢蕴接着设宴接待晁家来人,她无心再问什么,默默地收拾了行装,在獬的目送下孤身离开。
然后,她没有走远就被晁家的人抓到,弓弦俱断,狼狈地连束着头发的发带都丢弃在了泥地里。
那时张静娴的心里还留有一丝希望,谢蕴一定不知道晁家人私下做的事情,他会救出她,但结果却将她推至绝望的深渊。
隔着一道墙壁,谢蕴对着相谈甚欢的晁家郎君说,一个卑贱至极的农女从来没有入过他的眼,之所以留她在身边不过是因为她曾经救了他。
挟恩图报四个字夹杂着轰隆隆的雨声,太过于刺耳。
张静娴一想到那日的雨,心口就像破了一个洞,冷风灌进去,疼的她麻木,又很难堪。
再多的触动都无法使她心口的洞愈合。
“张娘子此话何意?七郎升你为高等宾客,对你不薄,两年的时间而已,张娘子要我如何相帮。”公乘越眼尾上挑,笑意很淡,他承认她确实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然而这不足以打动他。
他当然向着自己的好友谢使君,即便她很无辜,也很不幸。
“……公乘先生,你相信直觉吗?”张静娴听出了他话中的无情,没有放弃,垂下眼,“我的心里总是不安,直觉告诉我若待在郎君的门下,到不了两年的时间,我会死。”
前世,她死在一个冰冷的雨日。
提到死,公乘越的手顿了顿,接着做了一个轻轻摇晃的动作,他从面前这个农女的神色中感受到了真实的悲伤。
“张娘子,往往人的直觉做不得准。”
“公乘先生,你早就看出来了是不是,郎君对我的态度越来越不对,他不想要我成为他的女宾客。可我也是真的不情愿,不…爱他,留我在他的身边,对两人都是一种折磨。”
“公乘先生是郎君信任的好友和谋士,帮我早些离开,也是在帮郎君脱离折磨。他该变成原来的自己,不能让我这个卑贱的农女成为他人生的一个意外。”
张静娴低声说道,垂下的眼睫毛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又一次,她和公乘越坚定地表示,她不会喜欢谢蕴。
趁着最后的一层薄纸未戳破,帮她,也帮谢蕴回到各自的世界。
他是高贵的世家郎君,她是山间愚昧的庶民,互相纠缠是对各自的一种伤害。
“这倒是啊,但张娘子想让我怎么帮你呢?”
公乘越的眼睛望着前方,人烟慢慢多了起来,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回到长陵郡。
“很简单,只要帮我将书信送给建康城中的谢丞相。”
再有必要的时候,帮她引荐到谢丞相面前……身后传来一道极为轻微的声音,张静娴和公乘越目光交汇,若无其事地拉开距离。
隔着被打开的车窗,谢蕴静静注视着前方分开的两道身影,手指折断了一根羽毛,随意扔了下去。
黄莺在车厢内飞来飞去,看着它千辛万苦收集来的羽毛被雄性人类抢走,不死心地啼叫了几声。
只是,不敢去啄他的手背。
最终,它从车窗中飞了出去,叼着半根洁白的羽毛找到自己的人类朋友告状。
那个雄性人类太可恶了,怪不得山中的小猴子不喜欢他,看到他总吱吱哇哇地大叫。
“果然,偷我羽扇上羽毛的小贼就是你这只小鸟。”公乘越还未骑马走远,一眼看到了那半根羽毛,理直气壮地冲着黄莺问罪。
被正主抓了个正着,张静娴尴尬地抿了抿唇,朝公乘越拱手,她会替黄莺赔的。
这时,马车的速度骤然加快,从她的耳边插进一道冷淡的嗓音,“你们二人说什么呢?不妨也让我听一听。”
闻言,公乘越挑眉,笑盈盈地看向张静娴,“这话使君该问张娘子。”
“回使君,公乘先生先来祝贺我升为高等宾客,结果我们聊到他的羽扇少了些羽毛。”张静娴半低着头,干巴巴地解释前些天黄莺偷偷叼了一些羽毛回来铺它的鸟窝。
“我正在向公乘先生赔罪,以后定会看好黄莺,再赔公乘先生一把新的羽扇。”
说完,她的脑袋垂的更低了,有一种被谢蕴也戳破的羞愧。
毕竟,她其实早就知道黄莺做了什么,还纵容并帮它掩饰了偷窃的行为。而这一切,谢使君心知肚明。
“一把破羽扇,也只配拿来给鸟垫窝。”闻言,谢蕴黑眸睥睨,冷冷瞥了公乘越一眼,语气嘲讽,“孔雀的羽毛更适合插在你的头上。”
五颜六色,花枝招展,闲得慌。
好友多年,公乘越怎么可能听不出谢蕴的嘲弄,他敢怒不敢言,只留下一声意味悠长的轻哼,策马向前去。
“唉,公乘先生定是生气了。”张静娴看着他的背影,真挚地叹了一口气,她只能赌,但凭她对公乘越的了解,她会赌对的。
“以后,少和他说话。”谢蕴阖着眼,扣着车窗的长指微微用力,“公乘越看起来笑容和煦容易相处,实则最是心狠手辣,我也不及。”
“阿娴,听话,离他远一些。”他抬眸,漆黑的眼珠里面写满了不容拒绝。
方才她和公乘越靠的太近了,他心里很不舒服,甚至生出一种警告驱逐公乘越的冲动。
或许这种感觉只有一只黄色的小鸟明白了,雄性动物都是如此的嘛。
“原来公乘先生是那种人,好,我听郎君的。”闻言,张静娴的脸上适时露出了一些不喜,点头应允。
可能是那日她放弃逃离的举动降低了他的怀疑,也可能是这些天她不再惹他生气,谢蕴难得的忽略了她仍有些虚假的伪装。
他淡声问她,去到长陵之后想做什么。
“我是郎君的宾客,郎君吩咐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张静娴的手紧紧地抓着小驹身上的缰绳,从容地侧了侧头。
“识字,骑马,”谢蕴对她的回答很满意,盯着她随风扬起的发丝,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再学些别的吧。”
薄唇吐出两个字。
马蹄声哒哒地响,他的声音低沉,张静娴听的清清楚楚,但她的手心紧握,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轻轻拍了下小驹,往前方加速。
“阿娴,算算时间,送给你舅父的书信如今该到了。”不止,恐怕再过两日,回信也会到他的手中。
谢蕴朝她招手,让她到马车里面。
当然,她无法拒绝,张静娴太想知道舅父他们的消息了,他们生活的好不好,村人们有没有再生事,她的房屋怎么样了……
小驹和驾着马车的两匹黑马同时降速,马车的车门打开又重重关上,只在短短的一瞬间。
车厢中的桌案上摆放着一面金灿灿的铜镜,张静娴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神色僵硬。
“阿娴出门在外,代表的是我的脸面,每日怎好素面朝天?”
“现在,开始学习梳妆。”
谢使君不知在何时命人准备了一些女子用的胭脂水粉,拿到了马车上,命令她对着铜镜装扮自己。
见这个农女迟迟不动,看起来不知怎么做的样子,铜镜里面冷不丁地出现一只修长的手掌,拂过她的眉眼。
谢蕴颇有耐心地提醒她,“阿娴说送我礼物的那日,脸上和唇上都搽了胭脂,哦,还抹了珠粉呢。”
可惜,他不是第一个见到的人。
每每想到这里,谢蕴的脸色阴郁难看,不知多少人先于他看到了。
“那天,我只是随便弄了弄。”张静娴真不愿意在自己的脸上折腾,她小声询问这个可不可以不学。
一来胭脂水粉很贵买起来不划算,二来她时常到山中,又很忙碌,便是涂了胭脂,也很快会被汗水冲刷掉。
“不,要学。”
谢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仅需要学会梳妆,到了长陵郡城,他还会让府中的女使教给她各种场合所需的礼节与仪态。
“除非阿娴想待在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比如一方见不得外人的宅院。”
说到这里,他的喉结控制不住地滚动了一下。
“不,不,郎君,我愿意学。”
听出几分不对,张静娴咬了咬牙根,连忙应下。
小不忍则乱大谋。
第70章 第七十章 写信。
比起骑马,梳妆张静娴学的很敷衍,她就像是山间贪多的松鼠,无论是胭脂还是珠粉,全部一股脑儿地涂抹在自己的脸上。
每一次完成后,铜镜里面的女子都会刻意露出自我满意的神色。
但其实她心里知道,这种蠢笨又艳俗的模样多么不堪入目,但凡谢使君有他那位友人王郎君的一分要脸,她就该被狠狠厌弃。
丢到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张静娴心里痛快地想着,最后故意顶着一张乱七八糟的脸,去看谢蕴的眼睛,诚恳地问道,“郎君,我学的还不错吧?”
她不仅出身卑贱,见识浅薄,为人还庸俗不堪,莫要说什么小夫人张夫人,便是站在谢使君的身边都是谢使君瞎了双眼。
倒是一开始普普通通的样子显得正常一些。
她期待谢蕴的眼中出现对她的厌恶与嫌弃,然而现实却是,张静娴在看清了他的反应后,猛然攥紧了指尖。
略微慌张与僵滞。
他的黑眸中满是意味盎然,像是在欣赏她的每一个模样变化,又像是为她的笨拙而兴奋叹息。
谢蕴慢慢掀唇,一只手朝她的脸颊而去,神色颇为愉悦。
张静娴迅速地躲开,往后退了一大步,幅度之大甚至惊到了在巢穴里面休息的黄莺。
“阿娴是不想收到你舅父的回信了?”他语气淡淡,依旧只用一句话就钳制住她。
张静娴僵着不动,待他的指腹抹去她脸颊多涂的胭脂,转而一点点地覆在她的眼尾,她睁眼看向他的眼底。
那里似乎也多了些秾艳的腥红色,忽轻忽重,仿佛在克制与放纵之间徘徊。
她完全不敢出声了,就连呼吸也几乎轻的听不见,随着越来越多的接触,她当然能感觉到他的不耐。
这和前世又是不同的。
可能是因为送了大雁约定了婚事后,前世的张静娴更像是主动的一方,她脸皮虽有些薄,但她真真实实的喜欢他啊。
时不时,她总会靠近他,忍着羞涩牵一牵他的手,摸一摸他下颌长出来的胡茬,然后再心甘情愿地任他亲吻。
前世谢蕴的吻往往是温柔从容的,也更……均衡,他的薄唇一般会落在她的额头,接着往下,每一处都停留……
“这里更需要涂胭脂,但只一点足够。”谢蕴的手指从眼尾移到她的眉心,细细打量,“阿娴的眉生的很不错,日后便不必描了。”
不止眉眼,她鼻尖上的小痣也不需要用珠粉遮盖。
看不到那颗浅色的小痣,谢蕴眼神暗了暗,毫不留情地将她鼻尖上的珠粉全部擦掉。
力道弄得张静娴有些疼,她开始后悔自己弄巧成拙,给了他在自己脸上摆弄的机会。
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谢蕴恍若上了瘾,不知是好为人师还是意外对女子的妆容感兴趣,对着她的脸来回折腾。
结果,等到了傍晚,张静娴走下马车的时候,其他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前方是长陵城外的一处驿馆,夜里他们要在那里休整。
数天的奔波,每个人都显得有些灰头土脸,这时,偏她格外不同,面若朝霞眸光熠熠,怎么不吸引他人的目光?
张静娴没有察觉到异常,怀中抱着装有鸟窝的木笼子,老实地走进驿馆里面。
只是,在无人注意的时刻,她的眼神在公乘越的身上停留了一瞬。
……
估计因为看她是女子,驿馆的人为她单独安排了一处房间。
为此,张静娴十分感激,她向驿馆的一名卫戍手中塞了几株钱币,然后趁机要了一些热水。
夜晚,她借着洗漱,关紧了房门和所有的窗户。
可实际上,屋中,对着一盏昏暗的烛台,张静娴拿出了笔墨和纸张。
她以一种诚惶诚恐的口吻向谢丞相写了一封书信,信中的内容很直白也很简单。
她身为一个山间的农女,很幸运地救下了落难的谢使君,然后得到了谢使君的厚待,允她成为门下的女宾客。只是,自从她无意中得知了自己的表兄和村人们身在谢家长公子的手下,而谢使君与谢家长公子又有着错综复杂的恩怨,百般忧虑之下,她便想从谢使君的身边离开,和表兄村人们一起返回家乡。
但是,她担心谢使君不允或者此举激怒谢使君,所以斗胆想请谢丞相出面帮她。
“民女多次拜读丞相文集,深感丞相仁明贤正,愿应之,民女与表兄和村人们俯首乞怜。”
最后一个字落下,张静娴默默吸了一口气,小心地折好,放进自己装有木箭的布袋里面。
等找到合适的机会,她会把这封书信交给公乘越,只有通过公乘越的手,她的一举一动才不会被谢蕴发现。
单单靠她自己是万万不成的,长陵郡距离建康城虽不算远,但她与谢丞相素未谋面,又很难出得了长陵,谈何将信给谢丞相。
烛光摇曳,张静娴坐了一会儿,用手掬起了一捧水,正当她准备洗去自己脸上痕迹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紧接着,是明亮耀眼的火光。
张静娴眉目一凛,飞快拿起自己的弓箭,打开门窗,向外看去。
然而,预料的危险并没有出现,她反而听到了一阵洪亮的笑声,难道是长陵城中的人知道谢蕴归来,过来迎接了吗?
她心中怀着疑问,向笑声发出的地方走去,等看到在一处的义羽和蟛等人,她悄悄凑上前,问发生了什么。
“我听到了马蹄声,担忧使君有危险,过来一观。”
“张娘子尽管放心,来人可不是要谋害使君的敌人,那是叔简大人,丞相身边的心腹。”
蟛热情地告诉她来人的身份,若真的是仇敌,他们在马蹄声出现的时候就动起手来了。
“使君得知叔简大人前来,亲自迎接。”
闻言,张静娴心头一震,谢丞相居然这么快就派来了人,在他们还未到长陵……可是算算时间,有些奇怪。
而叔简是一个她前世也没有听过的名字。
张静娴想着,安静地和他们一起守在了门外,认真的态度令不久后迎面走过来的叔简注意到了她。
他和谢蕴以及公乘越几人走在一起,谢蕴在前,他只落后了半步。
从这里便能看出来,这位叔简大人起码和那位子籍先生一般,拥有谢使君的几分敬重。
“却是稀奇,使君身边何时多了一名女子?”颌下胡须飘飘的中年男子一脸的好奇,在看到张静娴时,忍不住开口询问。
真是难得,他几乎是看着七郎从一个少年成长到今日,但从来没见过有女子伴在七郎的身边。
不过,这女子手中拿着弓箭,和部曲们一起守在门外,看起来应当不是七郎收下的姬妾。
他的目光落在张静娴的身上,从上到下看了一个遍,却没有恶意,只是纯粹的惊讶。
谢蕴定定地盯着站在人群中的女子,和进入武陵城中对待她的态度截然不同,语气平淡地介绍了她的身份。
非是公乘越代劳,而是他亲自同叔简解释。
“她名阿娴,是我门下的女宾客,也是之前从山中救了我的恩人。”
张静娴半垂着头,听着噼里啪啦的火声,在恩人两个字落下的时候,呼吸微顿。
“是她救了使君?好女郎,走上前来,让我仔细看一看。”闻言,叔简更为惊讶,直接冲着张静娴招手,让她走过来。
他算是谢蕴的半个长辈,年纪亦是不小,对着一个妙龄少女说出这样的话时,只令人觉得态度亲和,并无有半点轻视之心。
某种程度上,竟然和谢丞相有几分相似。
张静娴缓慢地抬眸,看了一眼神色不变的谢使君,在得到他的一个颔首后,迈步走到了叔简的面前。
此时此刻,她脸上的妆容还没有洗掉,火光之下,显露出几分明媚。
叔简更为仔细地打量她,不一会儿便笑着点了点头,令她拉开手中的短弓。
张静娴照着做了,很快听到了比方才还要洪亮的笑声,原来是他在笑。
“不错,尔等臂力足以和一名成年男子相比,救了使君的命确实是尔之功劳。尔是个好女郎!”叔简不止狠狠夸了她,还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手劲很大,张静娴硬是站在原地没动。她的心中生出一种预感,这位叔简大人不仅仅是为了看一看她,夸她一句。
果然,下一刻,叔简便看向谢蕴,笑着道,“使君,此行也带着这位女郎回建康城吧,说不定丞相会见她。”
回建康城?他们此行不是要回长陵郡吗?眼下都已经到长陵郡外了。
听到这里,张静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仰头看着一旁的男人。
巴巴地等着他的回答。
“叔父提前收到了我无事的消息,特命人赶来这里,此行,先不回长陵,转向去建康。”
谢蕴神情淡漠,无论是去长陵还是去建康,那个人的结果都已经注定,不会改变。
只是,他的心头稍稍划过一分遗憾,建康城人多眼杂,到底不如他的长陵郡,来的肆意。
本来,他还想亲自教会她更多的东西。
“阿娴,你随我一起去建康。”
“好。”
张静娴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