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最狠的报复。


    谢蕴来了又走了,留下了一条青色的发带,带走了一只珍贵的红玉簪。


    张静娴望着失而复得的发带,没有问她昏迷不醒的时日,是不是他在自己的身边。


    她明白,一切已经没有意义。


    等到张入山端着放了饴糖的粥过来,只看到她在一遍遍地摆弄自己的头发。


    “阿娴,快把粥喝了。”家中有三个妹妹,张入山对这一幕并不陌生,自然地喊她喝粥。


    “哦。”云髻怎么都弄不好,张静娴有些泄劲,任头发散着,慢吞吞地喝起粥来。


    她喝粥的时候,张入山就在一边关切地看着,直到青色的一物忽然映入他的眼中。


    视若珍宝的姿态,亲密缠绕的长指,以及那一句“不配做她的阿兄”,重新回到他的脑海里面。


    挥之不去的怪异感促使张入山问出了口,“阿娴,你与谢使君之间究竟是何关系?”


    张静娴拿起汤匙的动作一停,睁大了眼睛,装作不解地回答,“阿兄,为什么这么问,我是谢使君的救命恩人啊。”


    因为救命之恩,他还将她招揽为了门下的宾客。


    “不止是宾客,在前不久,我还升为了高等呢。阿兄不信可以去问谢使君手下的任何一人,他们都同我道过喜。”


    她语气言之凿凿,一点不心虚,本来就是,她没有说谎。


    张入山陷入了沉思,只是因为一场救命之恩,谢使君对阿娴的态度格外不同吗?还是他没有想多,谢使君对阿娴果真有些难以宣之于口的心思?


    但无论如何,谢使君将要成婚,与阿娴两人还是多多避嫌为好。


    “阿娴,从明日开始,你要紧紧跟在阿兄的身边,你我兄妹不要走散,免得出现差错。”他怀揣着一分不确定,细心地叮嘱表妹。


    张静娴知道表兄是在为自己着想,一口应下了。


    然而,事不如人愿。


    次日,一大早,张静娴的房门被人敲开后,她就再没机会见到表兄。


    时隔数月,得知使君归来,长陵府中的人天不亮就从城中出发,急匆匆地到城外的驿站迎接。


    作为其中唯一的一名女子,不知道是不是这些人误会了什么,以汀兰为首的数名女使围在了张静娴的身边。


    不等她开口拒绝,她们便拿着华美的衣裙和各式各样的首饰齐齐上前,任她挑选。


    汀兰是个看起来二十余岁的温柔女子,比起前世张静娴与她的初见,她如今的举止谨慎又充满了敬畏。


    躬身含胸,低着头,目光向下,一副静等吩咐的姿态。


    张静娴很不自在,便是前世,自己顶着一个“张夫人”的名号,都未受到如此礼遇。


    她环顾了一眼四周,不大的屋子已经站满了人。于是,客气地说自己只是谢使君门下的一个宾客,受不起她们的恭敬。


    闻言,汀兰等几名女使头垂的更低了,回答张静娴的语气甚至含着一分恐慌,“张娘子,公乘先生和獬大人已经告诉奴了,您是救了使君的恩人,是整个长陵的座上宾。奴乃至长陵的每一个人都会给您最高的礼遇,所以,请您千万体谅奴。”


    仿佛她若是拒绝了她们的服侍,就是在为她们赋下一层罪名。


    张静娴很不习惯,沉默地抱着木笼子往屋外走,结果,她的身后传来了几声轻微的哭泣。


    她停下了脚步,很不可思议地看着汀兰身旁的一个鹅蛋脸的女使胡璇,胡璇便是为她讲述王郎君妾室的那个人。


    那时,张静娴能感觉到胡璇是看不起她的,因为她还比不上被王郎君嫌弃的那个女娘,可是现在,哭的最大声的也是胡璇。


    “你们……不要哭,我选就是。”


    心软永远是她身上最大的一个毛病,张静娴将木笼子放在一边,随意地选了衣服首饰。


    一件颜色很淡的上裳,很不惹眼。


    但是当整件衣裙展现在她的面前,张静娴发现自己的盘算似乎存在些错误,因为普通的上裳下面是极为华丽的一条间色裙,红黄交加。


    等到腰间再佩以各式珠宝与晶莹剔透的美玉,肩上缀以彩锦披帛,她及时地出声阻止。


    所幸,挽就的发髻上只简单地插了一根步摇。


    但即便这样,她也不可能再骑在小驹的马背上。


    最后,张静娴坐进了马车里面。


    进入长陵城的途中,她打开车窗向外面看,往前是骑在马上一袭宽袖玄衣的谢蕴,往后是望不到尽头的车队。


    表兄等人的身影全看不到。


    张静娴的心头莫名划过一分不安,耐心地在人群中辨别自己认识的面孔。她无意间对上公乘越微微上挑的眼睛,不等她表情变化,公乘越仿佛与她素不相识一般,目光自然地略过。


    难道是怕他们之间的那次对话被谢蕴发现?


    张静娴疑惑着,视线又移到了义羽的身上。


    但义羽像是没有察觉,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道路,接连几次都没有和她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


    “娘子,您若有吩咐可以和奴说。”汀兰发现她的目光变换,善解人意地开口。


    “我住在何处?”张静娴冷静地询问,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客院已经为娘子收拾妥当。”汀兰含笑回答。


    听到客院二字,张静娴的担忧散了一半,客院是宾客和谋士们住的地方,相当于她只是长陵谢府的客人,自由进出不受限制。


    “劳烦将我的阿兄同我安排在相近的房间。”她这么和汀兰说。


    汀兰默然应下。


    长陵城的城门近在眼前,带着许多深刻的记忆朝她飞来,张静娴的心跳停了一拍,不敢探出脑袋再看,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里面。


    忍到谢蕴成婚,约莫不到一月的时间,她做得到。


    比起前几次进城,这次回到属于谢蕴的势力范围,张静娴觉得时间都慢了不少,她静静地等待,耐心告罄之前,马车才停了下来。


    踩着脚凳下车,熟悉的房屋与园景令她的眼皮轻颤,下意识地,她朝那个高出寻常人几寸的背影看去。


    谢蕴的背后似乎多生了一双眼睛,她以为不着痕迹地偷看,被他垂眸抓了个正着。


    但,一眼过后,他的反应是极其冷漠的。


    从张静娴的角度,他对她这个人毫不关心,视线只停留一息就断然移开,再次印证了他执意带她到长陵的目的。


    只是为了让她知道,真正配得上他的女子该是什么身份什么模样,她的存在,她的欺骗其实都不重要。


    在他的心里也未留下痕迹。


    张静娴后知后觉,品尝到了一丝窘迫的滋味,但理智又告诉她,这是她摆脱既定命运的曙光,最好,他早早地和晁家女郎成婚。


    进入府中,汀兰引着她去的地方果然是客院。


    不过因为她对谢使君有恩,待遇超然地独占了一座庭院,除了她,周围的房屋没有再住下其他宾客。


    “汀兰姑娘,可否让我的表兄和村人们与我住在一起?”张静娴又问了汀兰一遍,对表兄他们的安排。


    温柔的女使轻声和她说不要着急,她的话她们不会不听。


    张静娴有些不好意思,她其实并不善于使唤人,在前一世,因为这个原因,她与谢蕴府中的女使们来往很少。


    几个面熟的人,大致只知道她们的名字。


    而这一次,她又不可能停留这里太久,所以,她面对汀兰等人比前世又要客气几分。


    问过了对表兄的安排,停顿了一会儿,才又问她可不可以到府外去。


    “当然可以,娘子想去任何地方告诉奴,奴为娘子准备车驾。”


    张静娴的担忧全无,既然能够随时离开,她便不必每日绷着一根心弦,总是害怕出现意料之外的事情。


    她想着自己可以先安顿一日,然后骑着小驹出城捉来一对活雁,当作给谢使君的大婚贺礼。


    表兄他们奔波了这些天,肯定也十分疲累,之后他们休息好了,一群人还能一起在长陵城中逛一逛,买些东西见见世面。


    抱着这个想法,张静娴留在长陵的第一天待的很是惬意。


    她在客院的每一处看过,吃到了可口的膳食,午睡养足精神,快到傍晚的时候又等来了牵挂在心的表兄等人。


    张静娴才知道大半日的功夫他们去了何处,谢使君一言九鼎,命人带他们进入了陈列在长陵附近的兵营之中。


    长陵距离与氐人的边界处仅一二百里,北府军位于此处,恰好对氐人形成一种威慑。


    某种意义上言,谢蕴也算是镇守“边关”。


    初入声名远扬的北府军显然给他们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你一句我一句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即便少了一条手臂的刘沧眼中也生出了淡淡的向往。


    建功立业,哪个有志男儿又不想呢?


    此时战争的残酷不仅没有吓退他们,反而激起了他们深埋在心里的好斗与胜负欲。


    “阿山,阿娴,这段时间我想入兵营试一试。”第一个开口的人是郑起,大概是太过兴奋,他看过来的眼睛微微发红。


    万一战事再起呢?这么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不去试一试,总想着缩回西山村,便是上天也会恨铁不成钢吧。


    郑起之后,是刘犰,是接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最后,张静娴在自己表兄的神色中也看出了一丝意动。


    她抿了抿唇,虽然难免失落,但终究未说什么。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她不是他们,无法替他们决定。帮助他们得到了自由选择的机会,她做的已然足够。


    这一刻,张静娴似乎又回到了她自幼生长的山林之间,山林不止一次地教过她,遵循自然。


    “阿兄,明日你们去北府军吧,我呢,要出城捕猎。等到谢使君大婚过后,回不回西山村由你们每个人自己决定。”


    总之,她是要回去的。


    张静娴弯着眼睛,笑容灿烂。


    其他人包括张入山明显愣了一下-


    是夜,听完了她白日的一言一行后,谢蕴举着酒杯,面无表情。


    “阿娴还笑的出来啊?”


    听到他成婚,她不伤心。被他无情地驱使冷待,她欣然相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寻到的表兄村人欲要弃她而去,她也只是笑笑。


    谢蕴漫无目的地想,她何时会哭呢?


    “七郎,你真的想好了?大婚若成,丞相和伯父必定怒不可遏,将来…也或许得不偿失。”公乘越忧心忡忡地盯着杯中的美酒,这酒是喝还是不喝。


    谢蕴不理他,仰头,辛辣的滋味滑过他的喉咙,他一想到那个农女哭到浑身发颤发红的模样,闭了下眸。


    珍惜吧,珍惜这最后能笑出来的时日。


    月光下,是张极其阴郁又狠狠压制着戾气的脸。


    “其实,纳作妾室,更像是报复。”公乘越犹豫许久,还是将一杯酒喝了下去,烈酒入腹,他的真心话立刻说了出来。


    酒量浅的人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让她成为下一个班姜吗?”谢蕴猛地睁开黑眸,捏着酒杯的力道宛若像捏着人的生骨。


    妾通逃,她还是有机会从他的身边逃走。


    在颖郡,她利用那套说辞放走了班姜,可见她自己对所谓的夫妻情谊根本就不在乎,她拥有自由的灵魂,想去何处就会去何处。


    可两人名正言顺地成婚就不同了,他们的名字会刻在一起,生前死后都是不可分开,不可分离。


    成婚,唯有用礼法将她死死地绑在他的身边,从此,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她永永远远都摆脱不了他。


    如此,方解他心头之恨。


    谢蕴又饮了一杯酒,之后,他对着皎洁的月光轻轻地笑了起来。


    阿娴,从此以后,这里你避之不及的地方就是你的家。那个偏僻的西山村,你心心念念的家,彻底回不去了。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跪拜天地。


    次日,张入山没有选择和郑起等人一起去兵营,他陪着张静娴到长陵城外打猎。


    也是这时,张静娴才知道表兄会骑马,且骑术完全不逊于她。


    “班夫人在姜园养了一群马,久而久之,我便学会了。不过,那里马的品相远远不如小驹。”张入山略带欣赏的目光望着张静娴身下的小驹,忍不住赞了一声,“好马!”


    小驹似乎知道这个雄性人类在夸自己,昂首挺胸,一副神骏模样。


    见状,张静娴却有些心虚,她唯恐表兄问起自己小驹是从何处得来的,若无其事地拉紧缰绳,向城外飞奔。


    一路直到城外,无人阻拦。


    不过,汀兰和义羽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义羽对她的态度不如之前,但为她指明了一个适合捕猎的方位。张静娴很信任他,没有犹豫就按照他的指引而去。


    目的地是一处风景秀丽的山谷,旁有密林和连绵起伏的丘陵。碧绿和枯黄交织在一起的颜色,告诉每一个到达这里的人类,深秋已至。


    张静娴深深吸了一口空气,笑着翻身下了马。


    周围有许多双眼睛在悄悄地打量着她,发现她只不过喂那匹马喝了一些水,目光又都收了回去。


    这个人类少女不足为惧。


    似乎被它们说对了,张静娴和自己的表兄忙活了大半日,捉到了几只野鸡野兔,但愣是一只大雁没有抓住。


    一次不小心被大雁挣脱了;一次眼看大雁即将飞落,结果汀兰吸到花粉咳嗽了一声;还有一次她拉弓的时候,义羽的箭先她一步刺中了大雁的羽毛,当然也只留下一根羽毛。


    至于表兄,更是惨不忍睹,大雁完全不往他的方向去。


    半下午,汀兰好心地提醒他们回城的时辰,于是张静娴第一天无功而返。


    更甚于,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也是如此。


    第四天,张静娴终于说服表兄和郑起前去兵营,她循着前世的记忆又换了一个打猎的地点。


    这次距离谢蕴前世修建的那座庄园很近,附近的环境她算是熟悉,绕了一圈路找到了一片澄澈的湖泊。


    湖边,泥泞的芦苇丛中已经停下了不少觅食的候鸟,其中单大雁就有六七只。


    她心中大喜,让汀兰和义羽看好他们带来的马,自己一个人设了陷阱,坚决不准他们任何一个人插手。


    效果显而易见,两只活的大雁成功被张静娴捉到,身上的羽毛还是完完整整的。


    她熟练地将大雁绑好,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骑在小驹的背上便往长陵城中折返。


    日光下,女子飘扬的裙角流光溢彩,仿佛一幅鲜活动人的画卷。


    “张娘子还真是厉害。”汀兰跟在后面,不由自主地出声感慨,想当初她见张娘子第一面,张娘子给她的感觉还很虚弱。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她不停地体会到张娘子身上带来的那股生命力。


    蓬勃、旺盛、更让人觉得舒服。


    “嗯。”义羽微有些失神,片刻后,他低声说,“跟上她。”


    张静娴带着捉来的大雁回到府邸时,时间将将过午。


    她安顿好小驹,稍微洗漱了一番,又囫囵吃了几块豆糕后,直接拎着两只活雁朝门外的一个方向走去。


    走到了一半,她遇到身着官服的白发老者,突然意识到她犯了一个令人迷惑的错误。


    她不是前世的“张夫人”,只是一个住进长陵府邸寥寥数日的宾客,刻意不与谢蕴接触的她如何知道他居住的地方。


    她甚至没有半点尊卑之别,想直入谢使君议事的前厅。


    不怪这个白发老者正一脸奇怪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怎么会有一个女子出现在官吏来往的前厅,手里更费解地拎着两只大雁。


    张静娴识得他,礼貌地唤他,“粮官大人。”


    闻言,翁粮官和跟在她身后的女使都愣了一下。


    “粮官大人,我是使君门下宾客,奉使君之命为其捉来成婚结礼的大雁。”张静娴一脸淡定地介绍自己的身份,又说她初入府中,暂且不知使君的住处。


    “原来是一位女宾客,过了这道廊门,便是使君办公之处。今日议事已散,你快去向使君复命吧。”


    翁粮官的脾性温和,好心为她指了路。


    张静娴朝他真心道谢,步入廊门。


    翁粮官望着她手中的大雁,小声嘀咕,“听闻使君的夫人与他有救命之恩,这场婚事多为仁义,也不知我能不能受使君邀请参加……”


    可惜,张静娴走的太快了没有听到他口中的话。


    她行至木廊之下,停顿了一会儿,才请守在门外的人通报。


    獬看了她一眼,并未入内通报,而是淡淡开口让她进去,“张娘子,您是使君的恩人,受到这里所有人的尊敬,想见使君也无需通报。”


    一丝古怪划过她的心头,快的她没有抓住,张静娴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手中依旧拎着那两只大雁,进入门中。


    下一刻,房门便阖上了。


    她脚步微停,四周太安静了,仿佛没有人息,但谢蕴确实在这里,她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静静燃烧的铜灯和深色厚重的帷幔营造出一种幽冷的氛围,唯她手中的活雁有些暖意。


    张静娴走到最深处,看到漫不经心倚靠在矮榻上的那个身影时,手指骤松,被用藤条绑起来的两只大雁立刻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嘎——嘎——”


    刺耳、聒噪。


    谢蕴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珠阴恻恻地盯着她,眼下带着轻微的青色,仿佛在她吃好喝好还去城外悠闲捕猎的这几天,他一刻都未歇过。


    而他刚得到机会小憩一会儿,她又带着两只叫声如鸭子的大雁闯了进来。


    张静娴尴尬地笑了笑,她刻意避开他,真的不知道他忙碌到了何种地步。


    “郎君,这是我献给您与夫人的大婚贺礼。”


    她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将两只羽毛丰盈,飞的很高很远的活雁送给他。


    谢蕴从矮榻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目光始终未从她的身上移开,黑眸像是无尽的深渊,想把她的灵魂吸进去。


    张静娴陷入了恍惚,当她需要费力地仰头看向他冷峻的面容时,她蓦然清醒,不自然地扭过头,往后退了几步。


    “我予使君的贺礼已经送到,使君好生休息。”


    说完这句话,她便急着往外走。


    “慢着。”谢蕴出声叫住了她,语气平淡,“城中的绣娘送来了裁剪好的婚服样式,阿娴选一件吧。”


    他的手指点了点一摞放在桌案上的绣图,张静娴沉默了一会儿,走近,垂下头,认真地挑选。


    绣图以黑底为主,以红色的丝线勾勒出各种祥瑞的寓意,男女是相合的。


    有日月,有花草,有动物。


    张静娴互相比对过之后,选了高贵典雅的兰草图案,低声道,“郎君与夫人俱是兰芳君子,此物绣在婚服上更为相配。”


    兰芳君子。


    谢蕴默念着这四个字,幽深的眼眸渐渐流露出了几分玩味,在耍弄了他以后,这个农女居然还想他做一个君子。


    “好,婚服上便绣这个图案。”他当即开口吩咐人告知城中的绣娘,冷冷道,“让她们尽快完工。”


    尽快是多久?


    张静娴想起自己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婚期,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转过身。


    “其实,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阿娴。”蓦地,低沉的男子嗓音传来,挟带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若是得不到阿娴的回答,我怕是夜不能寐,耿耿于怀。”


    听起来只像是玩笑话。


    “郎君请问。”张静娴背对他,看着他的影子将自己的影子吞没。


    “你说永远不可能喜欢我,永远不可能指的是什么。”谢蕴面无表情,他需要一个具体的回答。


    “它指,”密密麻麻的疼痛令张静娴脸色苍白,弯着唇说,“死去的人复生,流逝的时光逆转。”


    这便是永远不可能。


    因为时光不会逆转,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活过来。


    谢蕴笑了,阴郁的眼眸透不出一丝亮光,“果真是,永远、不可能。”


    说完,他好整以暇地点点头,让她务必尽好一个宾客的责任,帮他操办这次大婚。


    “我会的。”


    张静娴应声,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而从这一刻开始,她也和谢蕴一样变得忙碌起来,几乎所有大婚的章程都来寻她。


    张静娴哪里又清楚,于是她只能表面应下,暗中又疯狂查阅文籍典故,实在查不到的就厚着脸皮找到一些乡老族老家里,询问他们。


    翁粮官的夫人也被她“骚扰”了几次,好在最后,章程全部圆满定下。


    “婚期在何时?”抽空,她也终于向獬问了这个问题。


    獬沉声回道,“七天之后便是吉日。”


    张静娴点点头,七天之后她就可以启程离开了,从此,她不会再踏足长陵城一步。


    可能是已经认定了这桩婚事与前世重合,她依旧没有询问谢蕴夫人的身份。


    她不问,自然无一人告诉她,让她察觉其中的真相。


    就这么,她忙着为谢使君操办婚事,张入山等人前去兵营体验,时间一日日过去。


    直到谢蕴成婚的前一天,她突然清闲下来,无事可做。


    张静娴带着黄莺和小驹去到了长陵城中的坊市,和在颖郡做的相同,她要为自己返回西山村的路途购买吃食和被衾。


    天气转冷,为了保暖还要买些酒水和肉干。


    张静娴心头有一种将金子都花光的畅快,所以她反常地买了很多东西,一点都不节俭。


    所幸,谢使君足够大方,前不久还让獬给她送来了高等宾客的月俸,她的金子仍是剩了不少。


    张静娴数了数,眼都不眨地进了一间金碧辉煌的楼阁,买了胭脂珠粉,接着是佩剑,香料……


    “阿娴!”


    有人惊喜地唤她的名字,张静娴回头一看,眼中同样出现了一分喜悦。


    “小蝉,蔡娘子,你们为何会在此处?”她没想到能在长陵遇到蔡姝和小蝉。


    “阿娴,秋日到了,我们来给北府军送粮食和药材。”蔡姝这般一说,张静娴想了起来,朝她赞许地点点头。


    “不止呢,谢使君大婚,陈郡守和子籍先生都来观礼,娘子和家主也得了一份请帖。”小蝉叽叽喳喳,兴奋地不得了,能成为谢使君的客人,某种程度上也代表蔡家从此以后有靠山了。


    “使君的夫人应该就像阿娴说过的身份高贵,品貌双全吧?”


    “是啊,完美无瑕。”


    张静娴弯了弯眼睛,跟着小蝉的话说。


    蔡姝正欲问清是谁家的女娘,忽而,她父亲蔡公身边的仆人前来,告知蔡公有急事寻她。


    “阿娴,我们日后再叙。”


    蔡姝和小蝉匆匆离去,张静娴睁着眼睛,朝她们的背影低语,“再见。”


    不会有日后了。


    她回了自己住的客院,扑面而来的红色令她微微失神,当看到黄莺的木笼子上面都插着几根红色的羽毛时,她拿出了自己在坊市买的酒。


    张静娴只喝了一小杯。


    但这已经足够她酣然入睡,躺在柔软的被褥上,她眉目带笑。


    鼻息之间嗅到了幽幽的香气,她睡的更沉了,汀兰与几个女使入内,为她沐浴梳发,她全然不知。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张静娴觉得自己又陷入到了幻觉之中,神魂飘飘,落不到实处。


    可是身体给大脑带来的反馈是束缚,是沉重,是有一只大手在稳稳地抓着她。


    似乎在跪在地上的那一刻,似乎在玄朱二色映入了她的眼帘时,又似乎梦境脱离了现实无法再延续下去那一瞬间。


    张静娴骤然从迷幻的睡梦中清醒,然后她惊愕地发现,她身上穿着自己亲手挑选的兰草婚服,与人携手跪在地上。


    她的眼睛彻底睁开,身体僵住,那个人…是谢蕴。


    而他们在跪拜天地。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雨。


    和谢蕴成婚的人是自己,不是她以为的晁家女郎。


    张静娴拼命咬住了自己的舌尖,抵御那股足以将她湮没的窒息感,不,假的,一定是假的。


    她茫然地寻找能够说服自己的破绽,可是耳边的祝词是清晰可闻的,而于观礼的面孔中,她见到了蔡姝、许子籍,甚至叔简大人。


    她不敢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也看不清楚。


    唯一的念头就是逃,从这里逃走。


    冰凉的手指只是稍稍动了一下,一只大手便轻而缓之地握紧了她的手腕,不容挣脱。


    “阿娴,莫急。”谢蕴在笑,看过来的神色满是温情。


    在不明所以的客人眼中,谢使君细心地发觉了夫人的紧张,在轻声细语地安抚她。


    然而,张静娴抬眼去看,一双深幽的黑眸形如毒蛇,死死地牢牢地盯着她,仿佛她若真的敢逃,在这庄重的跪拜天地的时刻,他绝对会作出让她后悔终生的举动。


    众目睽睽之下,他唇角的笑意染上了放肆与疯狂。


    “阿娴,其实我早就忍不住了。”


    低低沙沙的嗓音缠绕在她的耳边,告诉她,他懒得再伪装自己,甚至忍不住在这天地与众人的见证中,一点一点吞噬她。


    “……”张静娴的喉咙宛若被狠狠掐住,发不出一丝声音,唇瓣可怜地动了动,归于沉默。


    谢蕴对她已经全无耐心,这一刻,张静娴真的毫不怀疑,他对她恨之入骨。


    恨到不惜用自己的婚事和余生来报复她,折磨她。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最终礼成的时候,张静娴的身体一软,几乎失去了所有力气,就连呼吸声都变得极为微弱。


    同样是那一只大手,完完全全地掌控着她。先是起身,而后缓慢地走过黄昏,步入灯火通明的深宅之中。


    共牢而食,合卺而醩。


    她绞尽脑汁圆满定下的章程一步不差地用在了她自己的身上,但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是麻木地,僵硬地接受。


    房门被轻轻合上的时候,张静娴的体内蓦然多出了一分力气,如山中濒临绝境的小兽,努力地争取着最后一点逃生的机会。


    她急速往房门的方向而去,如一道飘渺迅疾的风。


    可是很快,一条手臂慢条斯理地横揽在她的腰间,将她这道风重新困在了幽暗的山峦之中。


    谢蕴端坐在宽榻之上,静静看着怀中的农女,亲昵地和她说,“阿娴,我派人前往西山村,送去了我们的婚书。顺便,奉陛下旨意接管整个阳山。”


    房中陡然一静,张静娴难以置信地停下了挣扎,怔怔地望着他,谢蕴的话什么意思。


    “阳山,包括西山村以后都将属于我。”谢蕴温柔地抚弄她的脸颊,薄唇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击打在这个农女的心脏上。


    她千辛万苦费尽心思想要回去的家现在变成了他的,她永永远远、一直到死都摆脱不了他。


    如果谢蕴想,他可以毁掉所有她充满了眷恋的地方,山林、村子、山谷只要是她足迹所过之处,全部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的手掌顺着她的脸颊向下,慢慢地覆盖她的呼吸和纤细的脖颈,凑到她的耳边问,有没有见过连烧数月的大火。


    张静娴的目光又像是失了焦距,空空的落不到实处,阳山变成了他的,他可以用火毁了那里。


    “谢丞相不会允许,谢蕴,你不能这么做,不能。”


    她喃喃说着,心头不可抑制地浮现了绝望,她只是想过平稳安静的生活而已啊,为何他就不肯放过她。


    现在,还要牵连到整座阳山山脉的生灵。


    谢蕴的眉峰染上冷意,轻轻地笑出声,“不,我能,阿娴逼我至此,我当然什么都做得出来。阿娴搬出叔父来压我,那又如何呢?”


    用过了一次的招数,第二次再用对他毫无影响。


    他的指腹揉了揉她的耳垂,温玉般的感觉令他绷紧下颚,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早该如此了,他就应该逼她,迫她,而不是愚蠢的宽容。


    耳后的敏感令张静娴的呼吸乱了节奏,她仓皇地攥紧了指尖,一遍一遍地想能够用来辖制谢蕴的存在。


    然而,没有,还是没有。


    叔简大人、谢丞相、乃至世家大族最看重的门第身份都已经对他毫无用处。


    “阿娴在想什么呢,大婚礼成,你就是我的。”谢蕴将她的反应全部收至眼底,眉梢眼尾浮着一层淡淡的愉悦,笑起来的时候,高大强劲的身躯都在震动。


    “当然,不管阿娴愿不愿意,我也是阿娴的。”


    最后一个字眼将落,他从宽榻上站起了身,端起放在矮几的合卺酒一饮而下。


    酒水甘醇,也是张静娴亲自挑选的。


    可此时此地,放下的酒杯却成为了一个危险的信号,下一瞬,她的脖颈便被握住高高抬起来,承接融合了他的气息的美酒。


    一杯而已。


    张静娴的眼睛开始半睁半合,混混沌沌的,看不清,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粘稠,呼吸不畅的难受让她微微张开了唇。


    于是,透明的酒液便顺着她的唇角流下,浸湿了谢蕴的手掌。


    他的眼珠动了动,目光移到她水光潋滟的唇瓣上,他知道这里的滋味有多么清甜。


    谢蕴抬手,将她头上沉甸甸的发冠取了下来,然后是步摇,珠钗,以及那条依旧系在她脑后的发带。


    长发垂落在同样深色的婚服上,本是庄重肃穆,然而,他的眸中,却是如此糜丽秾艳的场景。


    谢蕴的气息骤然一重,沉着眼亲吮那些流下来的酒渍。


    空气由温冷变得滚烫。


    张静娴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因为用力,抓紧衣袍的指骨泛着淡淡的青白色。


    她拽不走,也推不动,很快手指便被轻描淡写地掰开,连同她的手腕被狠狠压在柔软的被褥中。


    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阿娴,看着我!”


    谢蕴却不准,强迫她看进他暗沉浓重的眸中,看着她自己双颊潮红长发散乱的模样,看着他用一道枷锁将她整个人困住。


    天旋地转中,张静娴仿佛也看到了那个无声无息死在雨夜的农女。


    她呆呆地,落下了一滴眼泪。


    晶莹的泪珠被贪婪成性的男人寻到,立刻被薄唇攫去,细细品味过后,密密麻麻地亲遍他曾嫌弃过的身体的每一处。


    每落在一处,张静娴都会瑟缩地抖一下。最后,当薄唇落在她的眼尾时,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对谢蕴说,“我恨你。”


    她恨他,永远不会原谅他再次将她拖入绝望的深渊。


    谢蕴的神色微微一顿,不疾不徐地吐出一口气,重复她的话。


    “恨我?”


    他笑声畅快,带着浓浓的满足和爱恋凝视这个将他逼疯的农女,用着低哑的嗓音一字一字地和她说,“阿娴,再恨的深一些。”


    他情愿她对他恨入骨髓。


    这般想一想,体内沸腾的血液要将他燃烧殆尽。


    恨,比不爱更令人心动-


    屋外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秋雨,空气微凉。


    叔简一脸严厉地望着拦在他面前的青年,颌下的胡须一根根泛着冷光,“公乘越,你可知道你和七郎都做了什么!”


    简直荒谬,七郎成婚,建康半点不知,而他亲手送走的小阿娴转眼成了七郎的新婚夫人。


    叔简脾性一向爽朗,但在亲眼撞见谢蕴成婚时,整个人犹控制不住生出旺盛的肝火。


    这件事若是被丞相知晓,可想而知,他定会勃然大怒。


    “伯父,大婚既成,您和丞相的阻拦都没了意义。”公乘越摇着羽扇,幽幽一笑,“七郎是何秉性,您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越是阻拦他越是对张娘子上心。”


    “那也不能如此胡闹,瞒着建康直接成婚。”叔简气极,这可是名正言顺六礼具备的大婚,竟然出了长陵无人知晓。


    而且,阿娴心心念念着回去她的家乡,不可能这么快对七郎生了情愫。


    “强逼人为妻,我对七郎真是失望至极!公乘家的小儿,你让开,老夫要见七郎。”


    公乘越默声不语,挡在面前寸步不让。


    他的举动直接激的叔简拔出了身上的佩剑,雨声泠泠,剑锋为僵滞的氛围又添一分寒意。


    “伯父此时闯进去又能如何,难道不怕被人察觉,让整个谢家沦为一场笑话吗?”公乘越一句话捏住了叔简的七寸,世家大族最看重的永远是名声。


    这场大婚长陵几乎人人皆知,谢使君娶了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女子,为人称赞重仁义,是一段佳话。


    对谢家亦增几分光彩。


    但若是传出谢使君逼人为妻,谢家又要插手中断这场婚姻,“污蔑不堪之词顷刻会朝着谢家,朝着七郎,朝着丞相而去。”


    公乘越请叔简三思,切莫因为这一件小事乱了大局。


    “您今日是七郎唯一的长辈,席间贵客还需您招待。张娘子,哦,夫人的表兄和村人也是刚刚知晓,需要您前去为七郎说和。”


    几句诡辩,公乘越成功地将责任转嫁给叔简的身上,此时,这场大婚不重要,妥善地收尾不引发事端才最重要。


    叔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拂袖远去。


    公乘越眼皮不眨,命人看紧这处庭院,不许旁人进入。


    好歹是叔简伯父,若是谢丞相,他万万不敢帮着谢蕴说出以上的任何一句话。


    “这场雨来的也是及时。”


    公乘越低声念叨着,听不到除了雨声之外的其他声音。


    夜半,雨滴落下的又急又快。


    暖意盎然的帷幔之内,张静娴早已经疲累地睡了过去,安静地蜷缩成一团,眼皮微红。


    一只手轻柔地托着她的后颈,往她的嘴里喂了一碗补汤。


    空了的瓷碗被放在一旁,谢蕴的眼眸专注地凝望她的睡颜,强硬地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


    他跟着阖上了眼皮。


    然后,他梦到了一场更大更急的雨。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如果这是对我的惩罚。”……


    谢蕴不喜欢雨天。


    尤其在他的腿受伤以后,阴雨绵绵的潮湿往往意味着深入到骨头缝隙、针扎似的疼痛。


    所以,即便在梦中一眼看到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谢蕴的眉骨仍是阴郁地往下压了压。


    雨滴一开始飘如零星,还不足以打湿地面,可是她行在雨中,手中未持伞,肩上也未披着蓑衣。


    “阿娴,没看到下雨了么?”


    谢蕴长腿一伸,只几步迅速跟上了她,抬起宽大的衣袖,为她遮挡天上的雨点。


    结果,这个农女只顾垂着眼睛闷不吭声地往前走,像是根本没听到他讲话,也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雨点穿过他深色的衣袖,宛若无物,固执地飘落在她的发间。


    没一会儿,她那条青色的发带变成了湿淋淋的绿色。


    谢蕴抬着一只手臂,顿时明悟,这是在梦中,她感觉不到身边有一个人跟着她,潮湿的雨滴也无视了他。


    但他没有放弃继续为她遮雨,黑眸静静地望着她,一寸一寸地逡巡梦中她的模样。


    清澈的眉眼,浅色的小痣,抿紧的唇瓣,背着身上的包袱和弓箭,梦中的她和现实并无区别。


    “阿娴,你一个人,要去哪里?”谢蕴掀开薄唇,轻声问她。


    没有人回答,她独自走在雨幕中,孤独而冷清,全身上下透着一股淡淡的哀伤。


    谢蕴跟着她,看着她的眼睫毛也变得湿润,脸颊一片冷白,他忽然怒不可遏地沉下了眼眸。


    这里不是偏僻的西山村,脚下宽敞平整的官道只会在人口较多的郡城附近出现。


    武陵郡,颖郡还是长陵郡?


    又是谁放任她孤身行走在雨中,马车呢?甚至简陋的牛车都没有。


    发觉雨势越来越大的时候,谢蕴的脸色越发阴沉,尽管知道她听不到,他仍是一遍遍地唤她的名字。


    温声说,“阿娴,停下来吧。”


    隔着虚幻的雨声,埋头赶路的女子似乎终于发现了自己被淋湿的罗裳和头发,她苦笑了一声,“早知道就不拒绝獬的好意了,坐在马车里面起码不会被雨淋到。”


    獬!和他有关。


    谢蕴眼皮微撩,黑眸中仿佛结了冰,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獬对她做了什么。


    他忘记了这只是一个梦。


    “先躲雨,再到下一个城镇买一辆马车吧。”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跟着同样匆匆赶路的几个百姓走到了一处草亭中躲雨。


    草亭的面积不大,四周又透着凉风,谢蕴看着她打了个哆嗦,心中的疼惜如潮水一般涌来。


    怎么梦中的她还是不开心的,不快乐的。她着急赶路是想归家吧?那个小山村究竟有何可取之处,她冒着雨孤身一人也要回去。


    谢蕴颇为不悦,草亭中同为躲雨的几个百姓帮他问出了声,“娘子背着包袱,这是要到何处去?”


    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这几个百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面目沟壑,肤色黝黑暗沉,是典型的农人。


    于是,他听到她笑着回答,“出门多日,家中的田地将近荒芜,我急着归家,好在田中种上新一季的豆苗。”


    “不然,等到了秋日,我连田税都凑不齐。”她忧心忡忡的模样,令倾听的人同样担忧起来。


    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今年的秋税,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轻松。


    刚经历过一场浩大的战事,今年征的秋税会不会比往年多上一层呢?人丁有所减少,征收的田税还是那么多,平摊在每个人的头上,则又是沉重的负担。


    老者担忧着收成,少年担忧税收的多了填不饱肚子,草亭内的气氛一时低迷。


    谢蕴起先不以为然,这毕竟只是一个虚假的梦境,然而从几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他的眉峰渐渐聚拢了冷意。


    他确定此地距离长陵城不远,因为这些人的乡音和长陵城中的百姓很是相似,但他们口中的战事却不是四年前爆发的那一场。


    “诸位尽管放心,你们在长陵境内,谢使君行事规矩有方,今年的秋税应该还是不会变的。”


    女子听了一会儿,反过来安慰那些农人,她的话更印证了谢蕴脑海中的猜想。


    时间不是四年前,而这个农女也是从长陵离开。


    瞳孔狠狠一缩,谢蕴的眼睛微微发涩,发胀,呼出的气息是冰冷的,他与她成婚还是困不住她吗?


    即便是梦境,即便淋着雨,她仍坚持从有他的地方离开。


    谢蕴忽略了草亭中的其他人,短促地笑了一声,眼中尽是偏执,站在女子的面前,垂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就算是梦,他也不会允许她远离他。


    “阿娴,我会跟着你,我们之间没有结束。”他笑着,伸开手臂,作势将她抱住,用碰触不到的指腹拭去她脸颊浸染的湿痕。


    慢慢地,雨势小了一些,躲雨的几个农人打着招呼重新行路,他们的家离这里不算远。


    草亭中只剩下了一名农女与一名梦中的过客。


    她沉默地又待了一会儿,用随身携带的火石生了一个小小的火堆,把麦饼放在火上烤。


    中途一只鸟飞来躲雨,她掰开一小块分给了那只鸟。


    “我家中的树上住着一只黄莺,你的羽毛不如它的艳丽。”


    她和躲雨的小鸟说话,小鸟奇怪地啼叫了一声,急忙拍打着翅膀又飞进了雨中。


    下一刻,谢蕴和她一起听到了疾驰的马蹄声。


    草亭中的女子谨慎地将火熄灭,握紧了身上的弓箭。不过,她的脸上并未露出慌乱,因为现在是在长陵,法治森严,少有人敢在这里生事。


    她的包袱里带着些金银,等出了长陵的地界,买一辆牛车或者马车,她才会准备循着连绵不绝的山脉回武阳县。


    在山中,她更自在。


    然而,令谢蕴惊怒交织、戾气暴涨却无能为力的一幕发生了。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直钉入草亭之中,饶是亭中女子的反应飞快,于乱箭下,她根本来不及逃脱就被闪烁着寒光的兵刃围住。


    她冷静地看着将她包围的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自己乃是谢使君府中贵客,若是伤她便是和谢蕴作对。


    她在赌,这里是长陵。


    果然,听到谢蕴的名字,这些人的脸上闪过一抹犹豫。


    趁这个机会,她以脚尖挑起熄灭不久的火堆,在纷飞的火星扰乱这些人视线的时候,单薄的身影迅速飞入雨中。


    豆大的雨珠砸地,谢蕴的心脏猛地被一只大手攥住,几近窒息,他亲眼看着她被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挡在去路,狼狈地摔在满是雨水的泥地里。


    “张夫人,你若是识趣些,兴许还能活命。”


    马车的车门被人打开,露出半张模糊不清的脸,是一个成年的男子,声音冷漠浑厚。


    谢蕴表情凶戾,丝丝缕缕的血色充斥在他的眸中,他更眼睁睁地望着她朝马车当中的男子射去一箭,却被随后而至的人折断弓弦,缚住手臂。


    很快,她的模样奄奄一息,像是快从天地间消散。


    那条往日总是干净整洁的发带也遗落在泥泞的土中,慢慢失了原本的颜色。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雨水穿透了他的身体,仿佛将他彻底虚化为一个看客。


    他的痛苦,他的喘息,甚至他的一个眼神都被排斥在其外。


    只是转瞬,谢蕴的身体骤然被狂暴的雨水撕开,连同这个太过真实的梦境无声地碎裂。


    他睁开眼睛,回到现实,那股足以击碎灵魂的疼痛还在,痛到他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直流。


    但,血丝密布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怀中,他的阿娴仍安然地睡着,脸颊泛红。


    梦里她脸上的苍白与黯淡,是假的。


    只是一个梦。


    谢蕴慢慢俯下头颅,埋首在她的颈间,贪心地嗅着温暖又恬淡的幽香,脸上的笑容扭曲到恐怖。


    “阿娴,如果这是对我的惩罚,我愿意接受。但我希望你,永远不会知道,不会…进入梦中。”


    他低低地呢喃,胸口的疼痛剧烈。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直觉告诉他,这个梦尚未结束-


    无法呼吸,身体的每一处都被牢牢地禁锢着。


    这是张静娴恢复神智的第一个感觉,她缓慢地抬起眼皮,对上一双温柔似将她溺毙的黑眸。


    “阿娴。”


    谢蕴朝她笑着,呼吸粗重,迫不及待地亲吻她的耳垂。


    张静娴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只是这一个轻微的反应,他深不见底的眸中亮起了光芒。


    像是确认她是鲜活的一个人。


    “阿娴。”


    他又哑着声音唤了她一声,带着克制过的愉悦。


    张静娴终于想起了这两日在自己的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又一次狠狠地欺骗她,强迫她和他成了婚,用她的家和整个阳山威胁她。


    从此以后,她将永远摆脱不了他。


    她抿直了唇,生平第一次,带着恨意用力地咬在他的脖间。


    张静娴尝到了血腥味,咬的累了也不松开。


    “阿娴。”谢蕴的身体紧绷,喉咙里面发出了舒畅的慰叹,第三次唤她。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和离吧。


    张静娴松开了咬着谢蕴的牙齿。


    她脑子乱糟糟的,像是混在一团的麻绳。可是不管再怎么恼怒,再怎么恨,就算她活生生地将一条毒蛇咬死,结果已经改变不了。


    昨日,她和谢蕴成婚,在天地与众人的见证下结为了夫妻。


    张静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她深深吸一口气,心里的郁结不减反增。垂下头,她想都不想便背对着他,与他不再有任何目光与身体的接触。


    她现在,不想看到他。


    然而,这一举动犹如触发了绷紧的弓弦,她只是刚有了离开的意图,谢蕴高大的躯体立刻僵硬。


    现实的一幕与梦境几分重合,他的气息又粗又急,强硬地掰过张静娴的脑袋,鼻尖对着鼻尖,黑眸紧盯着她。


    张静娴拒绝与他对视,冷着一张脸。


    “阿娴,永远不要背对我,不然,就没人为你挡雨了。”谢蕴轻声对着她说,含着一分笑意的声调是无人听懂的沉痛。


    张静娴继续不理会,她不需要人为她挡雨,从前不需要,现在也不需要,下雨了她会自己披上蓑衣。


    谢蕴的手指在她紧闭的唇瓣上抚摸,上面染了一点点血迹,鲜红的颜色刺眼夺目。


    他嗅了嗅,将另一侧脖颈露给她,告诉她还可以咬这里。只要她高兴,甚至可以从上面撕扯下一块血肉。


    “阿娴尝到了我的血,”他喉结重重一滚,语气愉悦,在她耳边亲昵地问了句,“合卺酒与我的血,哪个味道更合阿娴的心意?”


    张静娴神色一滞,回忆起那些零碎又令她惊惧颤抖的画面,猛地伸手推他。


    谢蕴抓着她推自己的双手,凑上前在她的指节处亲了亲,可是只一下又似乎是不够的,他撩了撩眼皮,深幽的视线观察近在咫尺的女子。


    除了眼皮有些红有些肿,她方才推自己的力气一点都不小。


    毕竟,她是一个箭术出众,时常在山中捕猎的农女,清瘦但从不娇弱。


    张静娴的手止不住往后缩,结果被抓的更重更牢。


    挣扎中,谢蕴的唇齿无意中碰到了她因劳作而长出的薄茧,眸色骤然变化,本就没有熄灭的欲望再次汹涌燃烧。


    他抬起头,很温柔地唤张静娴的名字,“我还是比较喜欢合卺酒。”


    精美的酒壶与酒杯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昨夜两人只喝了一些,里面的酒水还剩了大半。


    他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手便目标明确地去倒酒。


    张静娴看出了男人深沉的欲念,眼睛慌忙睁大,艰涩地说她饿了,“谢蕴,不要让我更恨你。”


    她已经不愿再唤他郎君,冷漠地直呼他的名字。加上一个恨字,本是强烈的厌憎情绪,但她不知道听在他的耳中,犹如天籁。


    谢蕴舒服地半阖起眼眸,自己不慌不忙地饮下了一杯酒。他早就说过了,比起恨意,他更难以忍受的是她的不爱。


    当然,爱上别人最不可忍受。


    “阿娴,昨夜下了一场雨,我腿疼。你帮帮我,我们就去用膳。”他哑着声音,提到这场雨,明显的语气顿了一下。


    “……怎么帮?”张静娴妥协了,不是因为他腿疼,而是她真的有些怕了。


    被掌控,被扼紧,被蛊惑,迷乱到一遍遍颤抖的感受,她害怕地不行。


    “还是和从前一样施针,可不可以?”她着急地问出口,殊不知就在这短短的瞬间,她再次被谢蕴拿捏。


    “可,”谢蕴看着她,缓缓地点头,接着话锋一转,“但这里没有金针,所以,阿娴只帮我随便揉一揉吧。”


    他淡淡说完,毫不犹豫地拉开中衣,将修长紧实的一双腿展露在她的面前,肌理的轮廓宛若刀剑,冷且利。


    时隔数月,几条疤痕已经淡了,不过还是能辨认出当初的凶险。


    张静娴垂着眸,手指放在上面的穴道按下去。她不知道他口中的腿疼是真是假,但她知道哪些穴道可以让他真的体验到疼痛。


    带着几分愤怒,她用足了力气。


    估计是察觉到了她报复的心思,谢蕴静静地望着她,嘴里吐出命令的话语,“以后的每一个雨天,阿娴都必须帮我,不许再出门。”


    张静娴咬着牙根去看他,恰好撞入他氤氲了一抹红色的眸中。


    她愣了愣,慢慢收回了手指-


    丰富又美味的膳食送进来时,张静娴仍是一副成婚前的装扮,除了长发被剪短了一缕,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


    她沉默地洗漱,沉默地坐下,沉默地用着可口的膳食。


    像是用这种方式,固执地表达自己不愿成婚,也根本没有成婚。


    谢蕴好整以暇地坐在她的面前,故意一般,指着一道菜肴说,这是武陵郡城的蔡家特意献上的,“我记得阿娴很喜欢这道鲜鲫银丝脍。”


    他提到蔡家,正在用膳的女子略微一怔,想起自己曾遇见蔡姝和小蝉时说的那些话,眼前发黑。


    她要如何和她们解释,自己没有耍弄她们的意思。


    “谢蕴,你的夫人该是身份高贵,才学无双的女子,如今变成了我这个无家世也无才学的女子,你要如何解释?”


    她冷冷地瞪着他,眼睛仿佛清亮的溪水。


    “解释?和谁解释?”谢蕴轻飘飘地笑了一声,好奇地问她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比起他的喜好,家世和才学这些微不足道且不值一提。


    “谢丞相和你的父母,你不怕他们怪罪?”张静娴始终记得獬和她说过的话,世族唯有世族可以相配。


    “阿娴,叔父和我的父母只会因为利益二字要我娶妻,无关乎家世和才学。王延,我的姊夫才学平平,叔父还是让阿姊嫁给了他。”


    没有才学,那是因为王家的家世吗?不,是因为王谢两家利益相合。


    谢蕴从年幼之时就看清了这个最真实也最恶心的道理,所以,他在最初思量她救他的原因时,先想到的是她想从他的身上得到利益。


    可是,当他将身上的佩饰交出去又欺骗她自己失去记忆后,她依然在他的身前卖弄风情,谢蕴才开始觉得她图的或许是他这个人。


    虽然,后来乃至现在,结果很令人恼恨,但谢蕴仍旧奉行“利是人与人之间往来的本质”这个道理。


    “我不能为谢家,为谢使君你带来利益。”张静娴冷静干脆地说,不如他们两人现在就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是的,成婚了又如何?他们又不是一辈子非要绑在一起,还可以和离呀。


    “看来,阿娴已经忘了我昨晚说过的话。”谢蕴听到她直截了当地说出和离二字,眉目阴冷,笑着说,“即便我死了,你的身上和你生活的地方也永远带着我的印记。”


    张静娴不吭声了,阳山和西山村是她的软肋。


    “阿娴不要妄自菲薄,其实,你已经为谢家,为我带来了最动人的利益。”见她乖顺不语,谢蕴眼中的戾气收敛起了大半,轻声说旁的女子都比不过她。


    “是什么?”张静娴疑惑不解,犹豫了一会儿问道。


    她自己都想不到。


    谢蕴开口,“我的一条命。”


    “哦。”闻言,她平静地点点头,继续埋首用膳,谢使君的一条命的确金贵,是旁的都比不上的。


    但那又如何呢?她也有一条命横亘在其中,日日夜夜地提醒着她不要忘记。


    她想了想,又道,“我们既然成了婚,按照规矩是不是应该归家省亲。谢蕴,后日,我要回西山村。”


    张静娴填饱了肚子,恢复了力气,同时,脑海中也冒出了一个法子。


    名正言顺,令人挑不出错。


    可惜这是对寻常人,而谢使君,他就是一条阴郁凶狠的毒蛇。


    “阿娴,不要惹我生气。”他亲手舀起一勺羹汤,轻柔地放在她的唇边。


    张静娴起身便走,“我腹中已经饱足,你自行用膳。”


    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个有他存在的地方,哪怕回到自己居住过的客院,先捋一捋思绪也好。


    秋雨过后,稀薄的日光洒进屋内,谢蕴没有拦她,安静地望着她步入廊下。


    没关系,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纠缠不休。


    只要他们两人都还活着。


    思及此处,谢蕴眉峰一沉,命人叫来了最忠心的部曲,獬。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她的心冷硬。


    獬奉命来到屋内,本以为阿郎唤他是询问和昨日大婚相关的事宜,但谢蕴一声不吭,只用冷幽的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唰”的一下,獬身上的冷汗冒了出来。


    这个身形魁梧的壮汉难得学起了文士的做派,僵硬地俯身揖礼,“阿郎唤我有何吩咐?”


    没有人可以忍受谢使君这道能够刺透人心的视线。


    “无事,只是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谢蕴的黑眸泛凉,问他,“你觉得我的这桩婚事不妥?”


    谢蕴很清楚,他绝对不可能放已经成为他夫人的女子孤身离开长陵,那么,梦中的场景便只剩下一个解释。


    他的部曲瞒着他做下了此事。


    獬闻言,沉默不答,作为一个部曲,他本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资格。郎主的婚事,容不得他置喙。


    对他而言,所做的一切都是依命行事。


    此时,他的沉默便成了最好的答案。


    谢蕴脸上神色不变,点点头命獬退下。獬听命转身的那刻,他的唇角露出一分带着嘲弄的笑意。


    怎么不可笑?只是一个有些真实的梦罢了,他居然为此惊惶,还特意试探跟随了自己多年的部曲。


    说是要报复那个农女,看着她痛看着她哭到发抖,可现实是,她很快恢复了正常,而他却辗转反侧,难得宁静。


    谢蕴垂了垂眼眸,腿上加重的疼痛似乎无声地诉说着,“啧,阿娴真是狠心。”


    不过,他可以原谅她,宽恕她的这点小脾气。因为比起他所得到的巨大的满足与快感,这些都不算什么。


    但谢使君此时的瞳孔又分明一片漆黑,翻滚着他心中剧烈的渴求。


    凭何不可能,为何不可能!-


    下过雨,地面犹有些湿滑。


    张静娴目视前方,走的飞快,中途遇到府中的奴仆恭敬地行礼喊她夫人,她摇了摇头,很认真地和他们说自己不是谢蕴的夫人。


    这些人的反应都有些无措,六礼齐全,昭告天地,她怎么会不是使君夫人?


    他们依旧深深地垂下头,将这个原本的宾客当作府中的主母对待。


    张静娴无法,她总不能强逼着这些人承认昨日的大婚非她所愿,最后,她没有回居住过的客院,而是去了马厩。


    小驹安静地卧着,察觉到她的气息,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望过来。


    张静娴走过去,靠在它的身体上,忽然很累,被她刻意忽略的酸痛一涌而上,她当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淡然。


    “很多次,我已经做好准备与他再无瓜葛,可现实又一次次地告诉我,我敌不过他。”


    眼下她被迫成了谢蕴的夫人,张静娴想了想,唯一的安慰竟然是秋日的两斛罚粮不必交了。


    可是除了这点安慰之外,她对这场强制的婚姻没有丝毫的喜悦,尽管前世时她曾无比地期待。


    “大雁也是他故意骗我捉来送他,可笑我还因此放下了心中的戒备。”每一次,他都向自己证明,她错信了一个自私狠毒又凉薄的人。


    “怎么办才好呢?”张静娴喃喃地说道,眼神黯淡无光,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不知道如何破解眼下的困局。


    谢蕴说将他们的婚书送到了西山村,有之前的书信打底,舅父看到之后怕是觉得他们两情相悦。


    阳山也到了他谢使君的名下,甚至她躲进山中都变成了妄想。


    张静娴已经回不去自己的家了,可是让她待在长陵,留在这座满是回忆的府邸里面,她更做不到。


    她不可能放下横亘在其中的一条命,她自己的命啊。但若是放下了当作无事发生,“那我便应了谢蕴口中的话,确实低贱!”


    她仰了仰头颅,轻轻用手背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小驹听着这个人类少女的倾诉,默默抬起了马蹄,邀请她出门游玩。它知道自由奔跑的时候,她是开心的。


    “好吧,但我们不一定能出城。”张静娴答应了一匹马的邀请,牵着它离开了马厩朝府门而去。


    尴尬的一幕随后发生。


    她在离府门数米的地方遇到了满脸复杂的叔简,那个喜欢唤她小阿娴的豪爽长辈。


    “叔简大人。”月余不见,张静娴的语气中多了淡淡的羞愧。她无法和他解释自己信誓旦旦说好了回乡,可最终却变成了眼下的使君夫人。


    如果当初她没有为班姜求情,叔简没有将护送她回乡的人马派去监视班姜,或许她已经成功摆脱了谢蕴。


    然而,再回到当日,张静娴仍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平和地消弭一场纷争,回报班姜对表兄等人的照顾,则必须放班姜远走。


    “阿娴,你已与七郎成婚,日后需唤我伯父。”叔简长长一叹,公乘家的小儿有一句话说的对,木已成舟,六礼已成,谢家百年的声誉决定面前的女子今后就是谢家妻。


    无可更改。


    张静娴抿着唇,这一声“伯父”没有唤出口,“叔简大人,我想要和谢蕴和离,您或者谢丞相可不可以帮我?”


    她是如此执拗,执拗的令人吃惊。


    叔简忍不住问为什么,在他的眼中,名满天下的谢使君似乎不该不堪到被她厌恶的地步,即便大婚她是被强迫的。


    张静娴顿了顿,明白自己若是把不喜欢他当作理由,听起来会让人觉得不痛不痒,于是她语气苦涩地说,她畏惧他,害怕他。


    “并且,我心中早有他人。”


    她不得已下了一剂猛药,告诉叔简她心有二意,假若无法同谢蕴和离,保不准她就会作出令谢蕴难堪的事。


    张静娴知道这句话犯了世族最严重的忌讳,可以不喜,可以畏惧,可以害怕,但绝对不能背叛。


    更别提,她还只是一个无家世无才学的庶民。被庶民背弃,将来传至天下人耳中,谢蕴乃至谢氏从此会被烙上洗不干净的耻辱。


    叔简脸色一变,颌下的胡须直抖,“小阿娴,你却是为我出了一道千古难题。”


    张静娴微有期待地看着他,难题也有解法的。


    然而,叔简的眼中闪过挣扎,最后严肃地警告她诸如此类的话万不可再说出一个字,“纵然我欣赏你,丞相喜你上进爱读他的文集,你也活不长了。”


    听到这里,张静娴脸色发白,恹恹地应了一声是。


    逃不脱,走不掉,回不去,那她应该怎么办?


    “待我回建康询问丞相,或许他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小阿娴,切记,不要作出让人后悔的傻事。”


    叔简看出她的无助与迷茫,拍了拍她的肩膀,试图用一个“拖”字暂且将她稳住。


    可能是谢丞相的形象深入人心,张静娴不宁的心绪平复了一些,脑海中种种丧气的举动消失不见。


    她勉强拾起了几分心情,笑了笑说她可以再忍受几个月。


    叔简欲言又止,听到女子说忍受二字,这一刻他竟然荒谬地生出一个念头,她的心出乎意料地冷硬。


    这一场大婚,七郎不仅要承受丞相和大郎主的怒火,也断送了以婚事与他人结为政治同盟的可能。


    后者,可能关乎他的性命。


    原本天下的兵权有七分在晁家的手中,七郎能成为今日的谢使君,北府军的主导者,已为大司马所忌惮。


    表面上岌岌可危的平衡是因为外有北方强盛的氐人,内有丞相和谢王两家相持。


    而氐人势必来犯,战事结束后,大司马若想要称帝,定会先对七郎发难。


    故而丞相和大郎主之前从来不提七郎的婚事,为了是战后让七郎娶晁家女为妻,平息后患。


    但昨日过后,联姻成了泡影。


    偏偏,这些话叔简不能透露给面前的女子知晓。


    “阿娴,随我去见你的表兄他们吧,当是给我几分薄面,让他们放心。”


    “嗯。”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夫君。”


    就在张静娴之前住过的客院里面,十几个人一个不落地聚在一起,或坐或站,没有谁开口说话。


    他们还处在强烈的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谢使君大婚是他们早早就知道的事,为此他们特意从兵营中归来,想要尽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帮助谢使君迎娶夫人。


    但无人能描述出他们看到使君夫人时的那种呆滞,与谢使君携手行昏礼的人竟是阿娴,竟是阿娴!


    不会认错的,虽然距离隔地很远,但那可是阿娴!


    清丽的面容,带着几分倔强的五官,以及那股总是让人身在山林中的灵气,这个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她。


    一群人顿时懵住了。


    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围绕在自己身上的异常,只是庶民出身,为什么这座府邸中的每个人都对他们客客气气的,为什么他们可以和高贵的世族、官吏同处在一个场合。


    张入山整个人变成了一块石头,但他也是最先作出反应的,抖着手臂就急忙上前。


    可惜,不仅身旁的郑起拦住了他,那些面带煞气的部曲也默契地朝他围来。


    最后,是那位公乘先生笑吟吟地请他们饮酒作乐,勿要拘谨,并告诉他们阿娴和谢使君的婚书已经送到了西山村。


    “夫人的舅父舅母与使君相处多时,互相亦十分熟悉。诸位若有疑惑,不如等大婚结束后再寻答案。”


    提起张双虎和刘屏娘,一群人面面相觑,没了话说。


    便是张入山,也只得按捺住自己。


    他们等啊等,后来又等到了那位叔长史,他以谢使君长辈的身份和颜悦色地与他们交谈,顺便提及原来阿娴已经去过建康的谢家,与谢丞相等谢使君的家人见过面。


    “丞相和七郎的阿姊都颇为喜欢阿娴,临出发前来颖郡之前,丞相又将自己亲手整理的文集送给了阿娴。”


    叔简的话字字句句属实,听在张入山等人的耳中便产生了一种误导,这桩大婚并非突兀,而是双方长者早有约定。


    至于途中阿娴为何矢口不提,他们要等见到阿娴才能解惑。


    张静娴的一只脚将迈入客院的廊下,齐刷刷的,十几道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其中,她的表兄张入山,一对眼珠子已经停止了转动。


    他的眼神那么复杂,那么受伤,张静娴浑身不自在地别过头,完全不敢和他对视,心下空空的,鞋子也似踩不到实地。


    “阿娴,你与谢使君大婚,因何要瞒着我们。”郑起第一个发问,他的眼中是有些许激动的,只想借一道东风站稳脚跟而已,可如今他发现这道东风居然有能力送他飞黄腾达。


    郑起的声音克制不住地扬高,听起来又像是质疑。


    张静娴呼吸微乱,有一种冲动将真相全盘托出,她其实不擅长欺骗别人。


    “阿娴,你说,无论如何有阿兄在。”张入山忙不迭地开口,他语气当中的焦躁几乎化作实质。


    他对张静娴的了解绝非郑起他们可比,不会被公乘越和叔简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蒙住。


    他的妹妹阿娴从来是一个感情纯粹的女子,爱憎分明,真诚勇敢,她若真的想嫁给谢使君,不会坚决提出回西山村。


    往日感受到的怪异也在他的脑海中琢磨了一遍又一遍,张入山终于确定谢使君对阿娴有非同寻常的心思,包括那日夜间茅草屋外的相遇也不是巧合。


    谢使君是为了阿娴而来!


    张入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然而渗入他脊背之中的凉意让他明白,这里不是他和阿娴该停留的世界。


    最好快些离开。


    叔简人在院外,张静娴站在有明媚日光的廊下,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她微翘的眼睫毛在日光的温暖中颤动,望着急切不安的表兄,顿了顿,脸上露出了害羞的表情。


    叔简大人亦无能为力,谢蕴死死地捏住了她,说出真相只会让表兄白白担忧。


    “那时,我和夫君之间生了些嫌隙……不想理他。”她咕哝一声,恰到好处的嗔怒宛若带着小小的钩子。


    身后的脚步声骤停,转而更清晰的是悠长又克制不住粗重的呼吸声。


    这个农女,她实在该死,可恨地勾引人。


    张静娴沉浸在自己经不起推敲的谎言中,恍若未觉,继续含含糊糊地说他们两人在西山村时就生出了感情,“舅母为我们蒸豆糕吃,舅父安心令我和他一起离开。我会读书识字是他教的,小驹也是他送给我的。”


    “阿兄,虽然我心里还在生他的气,但我和他成了婚,不管以后,眼下会在一起,安安稳稳地生活。”


    叔简先稳住她,她想先稳住表兄。


    总之,都是为了不让超脱了控制的事情发生。


    “这些话可是真心实意…”


    张入山仍是不大相信,他的眼睛会看,耳朵会听,她的种种表现不像是遇到心爱之人的喜悦。


    纵然生气,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爱意也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


    “阿娴,”这时,有道慵懒至极的嗓音低低地响起,转过一根梁柱,谢蕴面带笑容,手臂自然而然地揽住女子的腰身,“自己填饱了肚子就不管我了?跑什么,头发也不挽。”


    他的长指捏着一根漂亮晶莹的青玉簪子,悠悠道,大婚后的第一日,她的头发应该挽起来。


    他的目光温柔地定格在她的一头长发上,薄唇中继续吐出令人面红耳赤的话语,“教了你那么多遍,怎么还是不会挽发髻。”


    张静娴身体一抖,抬起手臂,推了他一把。


    谢蕴顺手将她的手指抓在掌心,用坚硬的指节缓缓地揉捏摩挲,然后用青玉簪子在她的脑后挽起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亲密又放肆的举动惊呆了众人。


    接着,张静娴一双眼睛浅浅地看向他,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很像她的性格,让人觉得舒服的同时,忍不住被吸引。传达给旁观者的感觉也是真挚的,美好的。


    刘沧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气氛的停滞,“早知道,昨日宴上就多喝一壶酒,大喜事,这是喜事。”


    “阿山,使君现在是你的妹夫了!”他的粗脑筋终于灵光了一回,记起四年前阿山差点和阿娴成婚,主动开口。


    充满兴奋的一句话将张入山唤醒,也令其他人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


    他们也都到了成婚的年纪,该懂得也懂得了一些。


    比如,即便身份上存在巨大的差距,阿娴与谢使君站在一起融洽地仿佛一人。


    “的确,”谢蕴点点头,笑着意味不明地唤张入山,这个被他贬斥为平庸无能的男人,“阿兄。”


    “今日也可畅饮,我与阿娴一起敬你一杯。”


    张入山愣愣地抹了一把脸,看向他们的表情复杂难言。


    “……好。”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


    午时三刻,张静娴从客院离开。


    成功让表兄放下了疑虑,又为了做戏,她主动牵起了谢使君的手。但走了没几步,她忍无可忍地憋出一句话,“我请公输匠人做的辇车那夜变成了一堆碎木头,你怎么不提?”


    方才,他说了许多在西山村时,他们共同经历的往事。


    对付杨狗儿,抓野猪,惩戒杨友和等等从他的口中不快不慢地说出来,便是怀疑很深的张入山,眼中也出现了动摇。


    孤男寡女在相伴了那么多个日夜之后,真的不会生出感情吗?


    但张静娴没有被他的话蛊惑,她牢牢记着还有很多他轻描淡写略过的事。比如,他故意捧杀她引起村人的嫉妒,又比如,他用救过他的圣药逼她成为众矢之的。


    相比而言,砸碎的那辆辇车甚至能道一声仁慈。


    这时离客院有了段距离,张静娴冷漠地松开了牵着的手。


    谢蕴垂眸看她,那个浅浅的勾动他心跳的笑容早已消失,她的神色带着几分厌倦,唇瓣也是紧紧抿在一起的。


    一声夫君和安稳的生活都是她用来骗人的说辞。


    谢蕴面无表情,目光从她微红的眼皮流连向下,淡淡掀唇,“提了又如何?阿娴一开始就说好了,我们之间生出了嫌隙。”


    “你不如当着你阿兄的面说清楚,究竟是何种嫌隙?”


    怪他么?不,怪她!


    她不爱他!


    谢蕴跳动的心脏中涌出一股戾气,疼到他难以忍受。


    张静娴疲倦地摇摇头,刚刚费了许多功夫说服了表兄,她当然不能再折返打破好不容易得到的平静。


    “我累了,要去休息。”


    简单留下一句话,她望了望方向,朝着一个位置走去。


    谢蕴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她的背影,转身去了前厅会客的地方。在那里,叔简和公乘越等候他多时。


    张静娴在府中绕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那座满是红色的庭院。为了取信于人,装也得装一段时间。


    不过她没有再进谢蕴的寝房,而是随意地找了一间空屋子进入。


    然后,她将房门锁好。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谢蕴会觉得恐慌?


    虽说是一间未住人的空屋子,但亦有干净的床榻和供人消遣的笔墨等物。


    张静娴确实很累,径直将发间的青玉簪子拔下来,她安安静静地伏在榻上闭上眼睛。


    只是没想到,原本打算的小憩片刻变为了绵长的睡眠,等到她从昏沉中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她也不怎么在乎,摸索着点燃了屋中的烛台,自己寻了一本书拿在手中翻看。


    嗯,生僻字很多,深奥难懂的典故也不少,张静娴觉得远远不如谢丞相的文集通俗好读,不过还是坚持读完了大半。


    后来,她估摸着时辰打开了锁着的房门,慢吞吞地从房中走出来。


    一名女使经过,看到突然出现的她吓了一大跳,人张静娴刚好识得,是胡璇。


    “奴见过夫人。”胡璇带着惊诧朝她行礼,似乎意外她居然出现在此处。


    张静娴也懒得纠正她的称呼,看了一眼四周寂静的房屋,问她谢使君歇息了没有。


    “戌时将过,使君已经……歇下。”胡璇的回答中有短暂的停顿,听起来有些莫名。


    但张静娴未曾注意到,她只要知道谢蕴已经宿在屋中入睡便足够。


    “膳房往何处走?”接着,她又问了胡璇一个问题,为自己找些吃食。


    张静娴不挑剔,吃的能用来果腹就行,这个时辰膳房的人应该也歇息了,所以她准备自己走过去,“残羹冷炙也可。”


    胡璇明显地愣了一下,沉默地在前为她引路。然而走了一小段路,这个前世不甚看得惯她的女使蓦然停下脚步,眼睛忍不住瞄她,“夫人,以您的身份怎么能用残羹冷炙。旁边有一处单独的膳房,奴记得其中有人守夜。”


    小膳房距离这里刚好不远,是为了夜晚谢蕴和人议事所设。


    张静娴也想起来了,低低嗯了一声,往一个方向走去,前世她去过小膳房很多次。


    到了那里,守夜的人果然没闲着,灶中有火,火上还温着软烂的米粥。


    张静娴无视守夜人的愕然,熟练地找到陶罐中美味的鱼鲊和清爽的腌胡瓜,配着一碗米粥认认真真地吃了一顿暮食。


    之后,她和守夜人道了谢,不让人帮忙,将瓷碗等器具清洗干净。


    时间更晚了一些,整座府邸都仿佛沉寂下来,偶尔吹来一阵风,带着凉意。


    张静娴踩着几片落在地上的叶子,循着记忆返回了客院,这时表兄他们也入睡了,不会发现她依旧宿在原来的房间。


    大婚之夜,她不算清醒时饮下合卺酒与他睡在一起就罢了。


    清醒过后,她能避则避能躲则躲,根本不想和他有任何亲密的接触。


    张静娴轻手轻脚回到黑乎乎的屋子,为了不让人发现,连烛台都未点。她简单地用房中的热水清洗了身体,换上柔软宽松的衣裙,走向帷幔后的床榻。


    此时,黄莺的木笼子是空的,它在辨认出这里没有危险后,就不喜欢住在笼子里面了。


    反正又高又茂密的树冠多的是。


    屋中没有了小鸟的叫声,也没有其他声音,张静娴只听到了自己弄出来的动静,她放心地掀开帷幔,想也不想就躺了下去。


    然而躺下去的瞬间,她的眼眸睁大,急急就要弹跳起身。


    可是太迟了,身下被她压着的人躺在带着她气息的榻间,听着她窸窸窣窣弄出的声音,早已经血液沸腾按捺不住,岂容她逃离。


    他的一只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腰,牢牢地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身上。


    柔软与坚硬碰撞的那一刻,谢蕴翻了个身,更把她密不透风地困在方寸之地,无路可退。


    “你怎么会在…唔”张静娴的心跳飞快,惊慌地出声问他,胡璇不是说谢使君已经歇下了吗?


    她张开的唇瓣给了他可乘之机,谢蕴直直地盯着她的脸,手臂鼓起青色的脉络,不由分说掐着她的下巴,探入其中。


    如此激烈,如此炽热,宛若深渊中的火山爆发,他要拖着她一起活活烧死。


    张静娴脑袋晕眩,唯一能看清的只有他沉冷的双眸,和中午她甩开他的手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上一瞬浅浅地笑着勾引他,下一瞬就冷漠地与他拉开距离,她凭什么以为自己会放过她。


    不会!


    张静娴仰起了头,眼睫毛急促地颤动,终于在濒临窒息的时候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她半阖着眼睛望着那双幽深的黑眸,断断续续将后半截话说出口,“怎么在我住的客院。”


    “因为我知道,阿娴不会老老实实地做我的夫人。眼下,坏心眼的阿娴不就被我逮住了?”谢蕴垂眸看她,压低了声音。


    此时,她的眼尾、脸颊、鼻尖都是红的。


    很像是那只黄鹂鸟采来的浆果,透着一股诱人的香气。薄薄的一层皮,只是用舌头轻轻一吮,甜蜜的滋味就涌入他的喉咙。


    他想着,眯了眯眸。


    张静娴听他说破了自己的心思,移开了目光,语气恹恹,“何必说这些,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要做你的夫人。”


    她是被他逼迫成婚,当然不会把他当作真正的夫君。


    她的话音落下,帷幔以内沉默了大概一刻钟,谢蕴随后笑着颔首。


    “不错,你从未答应。”


    她只想着回去她的山村,对他没有丝毫留恋,不仅如此,还一次次地践踏他,激起他心头最深重的戾气。


    “所以,我才要报复阿娴,做阿娴不情愿的事。”谢蕴依照自己心中所想,薄唇亲在散发着香气的地方,先是轻柔地吮吸,而后他直起身又看了她一眼。


    忽然,谢蕴抽出一根发带,将她的眼睛蒙上。


    他不喜欢她眼中的厌倦。


    张静娴唯一能看清的东西也不见了,她努力地睁大眼睛,可是朦朦胧胧的黑影完全覆来,遮挡了全部。


    当她以为被彻底困在山峦之下,无法挣脱的时候,他将所有的重量压在她的身上,平静地睡了过去。


    谢蕴竟然睡着了。


    张静娴觉得很不可思议,于是在恢复了一些力气,伸手推他,双腿也用力地想要挣开他。


    可能是无意中踹到了他腿上的伤疤,男人不耐烦地向下压的更实了一些,淡漠的嗓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说累想要休息的人不是阿娴吗?”谢蕴还记得她说过的话,开口提醒。


    “……那你不要压着我。”张静娴顿住,低低反驳了一声,“也不能绑着我的眼睛。”


    没有声音再发出,他不理她了。


    张静娴只能自己费力地从他的禁锢中抽出一只手,结果刚碰到发带,耳垂便是一热。


    他轻轻咬着她的耳垂。


    “再动一下,我喂你喝酒。”


    “好,我不动了。”


    张静娴安静下来,也闭上了眼睛。但下午睡过一觉的她眼下根本半点睡意都没有,因此,她百无聊赖地辨听起了身旁人的气息。


    大概两刻钟后,她扯下了覆在眼上的发带,睁开了眼睛。


    谢蕴睡的很沉,锋利的下颚碰着她的脸颊,她的眼前就是他轻微起伏的喉结,似乎张静娴略略一抬手,找到一只簪子刺入,或者用她自己本身的力量,就能致他于死地。


    杀了他吗?她的目光放空了很久,然后向下,依旧看不很清,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臂揽着她的腰,他的双腿甚至盖住了她的脚。


    阴冷的毒蛇死死地缠住她,张静娴身体轻轻战栗着,指尖触碰到了他的喉咙。


    那里是温热的,不是冷的。


    很久很久,久到她的指尖麻木之时,张静娴慢慢缩回了那只手。


    她无神地望着头顶的帷幔,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而,渐渐地,一丝奇怪的声音将她的注意力拉回。张静娴木然地看去,很快,她懵住了。


    不知何时,她身旁的男人额头上布满了冷汗,整个人仿佛陷入到了极大的痛苦之中,无法控制地勒紧她。


    谢蕴做噩梦了?张静娴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这个。


    她使劲推了推他,别勒了,再勒她无法呼吸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力气太大,张静娴看到他睁开眼睛的瞬间,眼中是带着几分猩红的。


    说不上来的感受。


    但她隐约能体会到一种从他身上传来的恐慌。


    多可笑啊,谢蕴会觉得恐慌?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谢蕴,你是个疯子。”……


    谢蕴会觉得恐慌吗?张静娴认为这是自己昏暗中产生的错觉。


    她曾两次在云杉林下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无论是濒临死亡,还是双腿将废,他的脸色至始至终没有变化过。


    她与他泛红的双眸对视,冷静地让他松开自己,手臂勒的太紧,她的腰快断了。


    “……阿娴。”谢蕴死死地盯着她不放,眼珠一动不动,听到她出声,他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嘶哑,“原来你就在我的怀里。”


    真实的,可以感受到的,她的身体,她的清香,她的温度。


    而不是永远触碰不到的一个幻影,看着她落寞地淋雨,看着她孤独地与一只小鸟说话,看着她毫无声息地被人碾落成泥。


    梦境再次消失的时候,谢蕴尝到了从喉咙涌上的血腥气,又一次的体会到了身体碎裂成一片片的剧痛。


    好在,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小小的一团,柔软又无奈地被他抱着,嘴里抱怨着他勒的她有些疼。


    谢蕴于头颅将要炸开的疼痛中,慢慢弯起了唇,轻声和她说,“阿娴,忍一忍,一点都不疼。”


    他眸中的猩红没有褪去,看起来极像是山中的鬼魅,便是轻声安抚的话听在耳中也是诡异的。


    张静娴胸口有些憋闷,坚持让他松开自己,他不动,就用力挣扎。


    结果,谢蕴的脸上带着薄薄的笑意,拉着她挣扎的手,硬是探入衣袍贴在了他心脏的位置。


    “阿娴,这里跳的有些快。”


    “感受到了吗?是因为你。”


    “我知道,你已经歇息好了,不再觉得累了。”


    他依旧没有提到那个真实到令人恐惧的梦,一边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一边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脸颊。


    这个农女不会死的,一定不会。


    谢蕴想着,很快,眼眸里面多出了令人心惊的狂热,他会救她,在胸膛里面的这颗心脏还跳动之前,没有任何人可以要她的命。


    他叹了口气,亲密地含住她透着呆愣的眼睫。


    “唔。”


    张静娴急忙咬住了唇,想要去够被她扯开的发带,重新覆在自己的眼皮上。很快,她便开始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不该推他,让他醒来。即便沉浸在可怕的梦境之中,对谢蕴而言,也根本不会有半点损伤。


    可是现在,她自己成为了凶兽口中的猎物。


    他疯狂地想把她整个人吞到腹中,她方才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她的力气撼动不了他半分。


    他不仅想吃了她!还想生生将她捣碎,咀嚼她的血肉和骨头!恐慌出现在了张静娴的心中,她用牙齿咬他,用脚踹他腿上的伤疤,用尽身体的所有力气,最后也只换来他满足至极的一句话。


    “不要哭,阿娴。你的眼泪是甜的,你越哭,我忍的也就越辛苦。”


    他舔去她眼角的泪水。


    “谢蕴…你是个…疯子,我不喜欢疯子。”张静娴的眼皮红红的,半开半阖。


    她难耐地呜咽,快被他逼疯了。


    “阿娴在说什么呢?我一个字都没听到。”谢蕴笑出了声,估计是被她的模样取悦到了,眼中的猩红蔓延至眼眶,微微发酸。


    他闭了下眼,心脏倒是没之前那么痛了。比起那个噩梦,她的不喜欢更让他容易接受-


    清晨,张静娴没醒。


    对于一个常年劳作的农女来说,这是异常的,她日复一日的勤劳,终究断在了谢蕴的手中。


    随着日头向上爬,客院的动静逐渐大了起来。


    接受了谢使君与阿娴成婚这个事实后,郑起等人更加愿意去到兵营,凡是长着脑子的人都明白,这是一次天赐的良机。


    只要他们自己不作死,从此以后没人可以欺负他们。


    少了一条手臂的刘沧都动力十足,他不能挥刀不能射箭,但他能在军中喂马啊。若是能稍微攒些军功,过两年回乡他的家人也可以挺直腰板。


    刚好,那位叔长史也带来了曾经他们在姜园之中熟识的人。是以,他们决定今日就彻底放下顾虑,加入北府军。


    比起信心满满的同伴,张入山则是心神不宁,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表妹已经不可能再在这间客院,可还是幽魂般地走近,敲响了房门。


    意外的是,房门开了。


    更意想不到的是,门口站着的是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


    张入山迎着强烈的压迫感,微微抬头,还是无法适应别的称呼,“使君为何会在这间屋中?”


    谢蕴语气冷淡,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阿娴喜欢。”


    整座府邸都是他的,她是宿在客院还是宿在正房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想在何处,他都随着她。


    听到他的话,张入山尴尬地点了下头,顿了顿,问他能不能见一见阿娴。


    谢蕴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张入山扯了扯唇角,温声解释他和村人决定要加入北府军,日后也会和其他兵丁一样,住在兵营之中。


    可能之后见面就困难多了。


    所以在临走之前,他想见自己的表妹一面。


    “她累了,还未醒。”谢蕴的神色淡淡的,轻飘飘地告诉张入山,他可以走了,“她费尽心思保你们平安,你们最好不要让她失望。”


    “尤其是你啊,阿兄,舅母为了你可是把阿娴赶出了家门。”


    作为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刘屏娘砸在他身上的那一下,谢蕴没有忘记。


    张入山被他说到痛处,挺直的脊背上方顿时多出了重量,脸色苍白地说,“是我对不起阿娴。”


    谢蕴的眸中浮现一抹嘲弄,这声“对不起”他不会让那个农女听到,不然,以她心软的秉性,恐怕忍不住心疼她的表兄吧?


    她不会心疼他,曾经的那些柔软全是骗他的。


    嫉妒在谢蕴的心中狠狠燃烧,他转身回了屋中。再多停留一刻,他怕自己杀了张入山。


    ……


    张静娴得知表兄他们的决定,心情很平静。


    她想了一会儿,问谢蕴有没有交代派去西山村送婚书时,将表兄等人的消息告诉舅父舅母。


    谢蕴看着她笨拙地抬手用一只玉簪挽发髻,指腹微捻,“阿娴不必忧虑,你的舅父舅母只会听到令他们开心的好消息。”


    他说完,喉结滚动,低声又问,“今日,怎么不用发带了?”


    张静娴抬起脑袋,一双清澈的眼睛带着几分恼怒地瞪他,明知故问,那条发带已经不能再用了。


    谢蕴喘息着笑,周围的空气似乎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他俯下身摸她的脸颊,“回答我,那条发带怎么了?”


    若是答案能令他满意,“我便带阿娴去一趟兵营。今日,伯父和蔡家女也会同去。”


    原本依照军法,女子不能入兵营。但今日是一个例外,他可以带她一观,再予她长些见识。


    “……”张静娴的呼吸骤乱,有些肿的唇瓣抿了又抿,最后,还是另一种渴望战胜了她的羞耻心。


    她干巴巴地出声,“发带不能用是因为…脏了。”


    沾上了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就算能洗掉,她也不会再用。


    闻言,谢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笑得很开心,“原来是脏了啊,那以后,阿娴还会用来绑你的头发吗?”


    他不得不承认,故意用那条发带绑着她时存了别的心思。梦里,不会再出现青色的发带落在污泥之中。


    谢蕴微许安心,现实与梦境是相悖的。


    张静娴没理他,估摸着头发不会散开了,重重拍打了一下他的手背,冷着脸从房中走出去。


    只是走了没几步,她又退回来,寻找自己的弓箭。


    她习惯了弓箭放在身上。


    结果,找了许久,她愣是连一只箭矢都没看到,仿佛放的好好的东西凭空消失不见了。


    “别找了,那把短弓你用了几年,已不称手。我命人拿去更换新的弓弦。”谢蕴说昔年自己从蜀地得到几根煅烧的寒冰丝,可以拿来作弓弦。


    寒冰丝。


    张静娴倏然一愣,凉意顺着四肢涌入她的全身上下,上天仿佛在推着她走回既定的命运。


    “何时去兵营?”沉默过后,她垂下头,将他从自己的视野中挤了出去。


    第100章 第一百章 他有家了。


    她的疏离很明显。


    谢蕴浑若未觉,甚至笑了一声,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带着他的印记,嫣红的眼睛还没恢复呢,就想和他冷下来。


    “等阿娴不觉得累了,我们便出府。”他看着她回答,语气轻柔。


    张静娴却觉得他的这份体贴有些虚假,默不作声。


    明明将她嚼碎吞下去的人就是他自己,昨夜她有很多次难以忍受地攀着他的手臂,让他放开她,结果他又把她抱起来嵌入怀中。


    张静娴既不看他也不说话,刚好女使送来了热气腾腾的膳食,她一点不扭捏地坐下来,挑着喜欢的吃个腹饱。


    其中,不大的一瓮豆糕上面洒了一层桂花蜜,她全部吃的精光,一块都没给谢蕴留。


    吃完了之后,她就找出了谢丞相的文集,一边读一边学习里面的生僻字。整个过程,她与谢蕴没有一丁点儿目光上的交汇。


    虽然走不了也逃不掉,但张静娴绝对不会委屈自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然而面对她刻意的冷淡,谢使君其实一点都不生气,对着空空如也的陶瓮,浅浅尝了一口桂花蜜。


    很甜,他眯了眯眼,却有些高兴,问道,“豆糕好吃吗?”


    张静娴正在辨认书中的一个字,听到他问自己,头也不抬,淡淡回答,“好吃,但没了。”


    都被她吃光了,她的话中带着几分挑衅。


    “是吗?我尝尝。”谢蕴平静地起身,从身后搂住她,在女子有些恼羞成怒的神色中,含住她的唇。


    很深的数下,他好整以暇地点头,喉咙里还轻轻喘着气,“味道果真很不错,下次让膳房多做一些。”


    张静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闭了闭眼睛,放下文集便往门外走。


    “阿娴要去什么地方?”


    “我休息好了。”


    默不作声的人变成了谢蕴,他装作未听懂她的话,漫不经心地捡起她放下的文集,拿在手中翻看。


    张静娴噎住了,没忍住问他,此行是骑马还是乘马车。


    谢蕴脸上露出一分笑容,指着她辨认了许久的生僻字,和她解释这个字的古意。


    “我想去兵营,还有,下次会给你留一块豆糕。”


    ……沉默片刻,谢蕴静静合上文集,牵住了她的手,“若是骑马,我怕阿娴受不住。”


    最终,他带张静娴坐进了一辆马车里面,不过小驹还是获得了出门的机会,亦步亦趋地跟在驾车的黑马附近。


    此次去军营的人不少,张静娴隔着一道车窗,不仅看到了叔简、陈郡守以及蔡姝的父亲蔡公,还见到了翁粮官。


    她知道长陵郡正忙着收秋税,行至一半休息的途中,状似无意地找到了翁粮官,问他,她和谢蕴于近日成婚,两斛粟麦是不是可以省下不交了?


    “两斛?”翁粮官闻言有些惊讶,武陵郡的罚粮是不是太重了?他们这里过了年龄还不成婚的女子都是一斛罚粮啊。


    “谢使君已过及冠之年,年龄亦是不小。”她口中的两斛罚粮下意识地,将谢蕴也算了进去。


    “全天下,有谁敢收使君的罚粮。夫人,您在说笑。”翁粮官笑的皱纹挤在一起,表示就算过了及冠的年龄,谢使君也从来未交过罚粮。


    公乘越也是,罚粮征收的对象从来不包括有权有势的世族,即便这些人根本不缺几口粮食。


    张静娴抿了抿唇,前世她向谢蕴送大雁求婚的一个缘故便是她实在不舍得交那么多罚粮。


    原来,身份高人一等连罚粮都不必交。


    “我查阅典籍,前些年先帝下令,严行禁止山川河流划至个人名下,可有此事?”仗着翁粮官这位老者的年龄足以作她的祖父,张静娴毫不避讳地问他一些问题。


    “确有其事,夫人博览群书,知道的很多。”翁粮官不觉有异,温声和她解释了一番先帝下此命令的缘由。


    自王朝南渡后,一些人肆意争抢,往自己的名下划分利益,已经伤到了天下的根本。先帝为了维持安稳,遏制了这种行为。


    张静娴认真地点点头,和翁粮官道了谢,再次回到马车上,她用笔将翁粮官的解释记了下来。


    比起从前,她的字进步的很大,落笔的时候已经不见稚嫩。


    谢蕴扫了一眼,将她记下的几句话看在眼中,面无表情地让她别忙活了,“今日高坐在建康宫中的人不是先帝,陛下为了替他的亲弟弟萧崇道赔罪,我只是随意一提,他便急不可耐地允准了我的请求。”


    谢蕴觉得眼前的这个农女傻傻的很可爱,阳山到了他的手中是事实,她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改变不了。


    张静娴指尖捏着洁白的纸张,安安静静地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抬眼看他,“礼法和规矩其实是很荒谬的事情,对吗?”


    帝王的旨意都可以不作数,某些时候律法也形同虚设。


    谢蕴看着这个农女极为郑重的模样,愉悦地叹息,“阿娴,我之前就同你说过,万事万物利益至上,何时都不例外。”


    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无非是糊弄人的东西,尤其是对大字不识的庶民百姓。


    张静娴若有所思地折起纸张,除了之前的救命之恩,她对谢蕴应当不算能带来利益吧?


    反之,如果她明白损害了谢蕴的利益……“我这个夫人对你不利,你是不是就能放我离开?”


    她知道他会发疯,所以十分平静地,直接问了出来。


    “哦,忘记提前说了,阿娴不包括在内。你凌驾于那些利益之上,既不是可以随时舍弃的女子,也不是可以用利益来衡量的存在。”


    谢蕴轻声问她,听到这个答案,开不开心?从一开始,他便未将她放在利益的框架中,所以当公乘越试探着说纳她作妾室,他断然拒绝。


    张静娴身体微僵,闭上了眼睛。若是在前世一无所知的时候听到这些话,她当然是开心的,然而现在她的心中唯有沮丧。


    这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又一次无助地死去吗?-


    大概一个时辰,他们到了兵营所在之处。


    这时,张静娴从马车中出来,才见到了同样坐在马车里面的蔡姝。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气氛比较严肃,她的举止神态颇为谨慎。


    远远地看到了张静娴,她迟疑着并未上前,而是乖巧地跟在自己父亲蔡公的身后。


    张静娴有心和她解释那日偶遇自己并非是故意耍弄她和小蝉,主动往蔡姝的方向走了几步,结果一股强烈的肃杀之气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行人齐齐看去,一面绘就了山川和河流的旗帜飘扬在高空之中,身着甲胄的兵将策马前来,打开带着尖刺的木障,迎候他们入内。


    张静娴打量着这些人,并不算陌生,前世她和他们有过数面之缘,不过因为她的身份所限,他们互相的了解都不算多。


    这一次显然也是,对她,每个人都很客气,但也绝不往她的身上多看一眼。


    谢蕴命人清点蔡家带来的粟麦和药材时,其中一名相貌略微文雅些的男子还询问是否请她和蔡姝到单独的营帐歇息。


    “都督,军中血气重,怕吓到了夫人。”


    谢蕴接下来会整列兵营,按照惯例检查他们操练的结果。


    张静娴很想看,于是主动地站出来,说不必,她告诉这位虞将军,“我曾为郎君门下的宾客,并亲手射杀过人。”


    杀过了人自然不怕血气和煞气,听她开口,虞将军很是意外地挑了挑眉,都督大婚那日他也去了,只知道都督夫人是庶民出身。


    面对他的无声询问,谢蕴淡淡嗯了一声。


    确实杀过人,胆量也不小。


    “那位蔡家女郎,也曾手刃……敌人。”张静娴趁热打铁,为蔡姝也说了话。


    隔着人群,蔡姝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虞将军闻言笑了起来,不再提到营帐休息诸如此类的话。


    他将所有初来的兵丁全部叫到偌大的空地上,同时命精锐列阵对戈相向。


    一场旁人无法得见的演练就此开始。公乘越与叔简等人交头接耳,对着底下来回变动的兵阵提出自己的想法,张入山等兵丁也是暗含激动地盯着,这可是北府军!


    这时,唯有张静娴拿出了纸笔。她小心地将纸张展开,用毛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伐”字。


    一方为北,一方为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然而不多时,一只手伸出来,夺走她手中的笔,在两方的最中央简单画了几下,一条壮阔的河流跃然纸上。


    “此战需快,需利,但最重要的是绝不能溃。”


    话罢,谢蕴冷声叫停了底下对峙的兵将,一方打乱后,命他们重新布置阵营,而另一方则保持原样。


    不出意外,被打乱的一方败了。


    而谢蕴下的命令是熟练配合,无论何种兵阵,都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张静娴愣愣地望着在他的指示下,千军仿佛一人的攻伐,心脏跳的很快,前世他能率领大军以少胜多,的确不负其名啊。


    这一世,她相信他还会胜的。


    她忽然,目不转睛地看向他。


    “若你能放我离开,无论经历多少次,我都不会后悔救下你。”


    谢蕴撩了下眼皮,捏住了她的手腕,轻笑一声,“阿娴不必和我说这些,无论你后悔与否,你都在我的手中。”


    多少次了,她怎么还是不清醒!


    张静娴耷拉下了脑袋,发间的玉簪透着柔润的光泽,她不说话了。


    反正说也没用。


    返程之时,她和表兄他们见了一面,将画在纸上的兵阵交给他们琢磨,“我一有机会就会过来,千万不要担心我,也不要让我担心。”


    张入山仔细看了看她的模样,答应下来。


    不远处,谢蕴幽冷的目光望着这兄妹二人,公乘越摇着羽扇走过来,轻飘飘地问他什么感想。


    为了一个并不爱他的农女,断了自己的一条路,值得吗?


    公乘越很后悔,当初没再使力帮着谢丞相把她送的远远地。


    谢蕴没搭理公乘越,径直走过去,让那个农女和他一起启程回家。


    回他们的家。


    就算夜夜都进入到痛苦的梦境中,但现实让他心满意足,他和这个农女有了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