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疯的无可救药。
返程途中,为了秋日的罚粮,张静娴又去找了陈郡守。
芝麻粒大小的事却是她从和谢蕴的这场婚事中获得的唯一慰藉,所以,她忍不住向人再三确认。
陈郡守沉默了半晌,愣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他身边的一个亲随机灵,表示底下的税吏若是不小心收了她的罚粮,一定会再退回去。
张静娴理直气壮地道了谢,转身撞见从马车里面探头的蔡姝,倒是有些心虚。
蔡姝走下马车,面对着她,看不出异常,仿佛忘记了她之前故意和谢蕴划清界限的种种行为,邀请她日后有暇到蔡家庄园赏玩。
张静娴笑着答应。
“明日,我与阿父就要启程回武陵郡了,阿娴,愿你和谢使君携手相老,恩爱不疑。”
蔡姝接着开口祝福她,张静娴又只能笑,一声不吭,这桩婚事非她所愿。
但她不能说。
谢蕴就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手中拿着什么东西,即便脸上挂着恰好到处的笑容,可是那高出众人几寸的身形和俊美到极致的面庞,天生给人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蔡姝只是小心地看了一眼,手脚便止不住地冰凉,她心里一直畏惧着谢蕴,再三犹豫,稍稍踮着脚尖在张静娴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声音很小,但能听得清楚。
“阿娴,谢使君这等人不好相处,你可借着探亲访友的理由到我那里喘口气。”
原来蔡姝一开始的邀请是这个意思,她怕生性冷酷的谢使君会苛待自己的夫人,根本不把一个农女放在眼里。
从父亲的口中,蔡姝知道了谢蕴娶妻对外的说辞。
回报救命之恩。
单单因为恩情娶一个人,尤其张静娴的出身实在低微,蔡姝打心底里担忧她的处境,认为谢使君终有一日会委屈她。
他不是她的良配。
张静娴动了动嘴唇,以前每个人无一例外都认定她配不上谢蕴,直到现在,明明被强迫的人是她,然而她敬重的叔简大人也在不理解她为何如此执拗,如此抗拒呢?
蔡姝是第一个站在她的立场的人,也是第一个说高贵的谢使君不是她的良配的人。
“有时间,我会的。”张静娴低声说着,胸口有些闷。
“阿父说谢使君的家在建康,世族手段颇多,年节时,阿娴你也最好不要同他一起回去。”蔡姝娇美的一张脸又靠近了些,让她警惕建康那边。
张静娴知道蔡姝是好心,嗯了一声。不过她也想告诉蔡姝,她已经去过了建康。
话未出口,她的身后多出了一片浓重的阴影。
谢蕴不知何时看到了她和蔡姝几乎贴在一起,心下不悦,走过来笑着说,“阿娴,该回家了。”
张静娴下意识地躲了躲,没有回应。
看着她的侧脸,谢蕴漆黑的眼珠慢慢移到了蔡姝的脸上。漫不经心地,却足以穿透血肉。
蔡姝感受到了扎在肌肤上的刺痛,恭顺地、僵硬地垂下了头。
蔡徽察觉到异常,连忙上前为自己的女儿请罪。
沉寂中,张静娴回过神,缓慢地点点头,“是啊,该回家了,下次再去蔡家的庄园游玩吧。”
谢蕴唇角噙着一抹微笑,牵住了她的手腕。
也就是这时,张静娴才发现他手中竟拿着一串野果,金黄的颜色,看起来几乎透明。
“长陵城中的小童喜欢摘这个果子,吃起来发酸,也不知有何可惦记的?”谢蕴的薄唇里面吐出嫌弃的字眼,两人回到了马车里面,他却将整串野果放在了张静娴的面前。
野果带着香气,闻起来不像是酸的。
张静娴不知道有没有毒,但此时此刻她也不在乎了,摘下一颗放在嘴里,认真地品尝。
唔,五分酸五分甜吧。
“蔡娘子是好心。”她将一串野果吃了大半,便不再吃了。黄莺或许会喜欢,她想着为它留一些。
“蔡家的庄园不过如此,过几日,我带你去我名下的庄园。”谢蕴态度淡淡的,暗沉的眸光定在她的脸上打量。
一个平平无奇的农女,却招来那么多喜欢!真是,令人不爽!
张静娴眨了眨眼睫毛,看了他一眼,轻声回答,“那个地方我去过。”
她捕猎大雁的时候发现了隐在林中的屋檐,起初还以为是不是有人在其中隐居,“不过怕打扰主人,略靠近一些就不敢再往前去了。”
谢蕴顿了顿,说那里是天气炎热之时他用来避暑的地方,建在山脚的林中,住起来很凉爽。
“嗯。”张静娴听着,随意应了一声。
她的兴趣不大,只要让谢蕴不再将注意力放在蔡姝身上就行了,他若是知道蔡姝暗中认为他不好相处,怕是会动怒。
回到府中,黄莺嗅到野果的气息果然飞了过来。
张静娴记住了它栖息的那棵树,将剩下的野果全部放在了树下。亲眼看着它将野果啄了一个又一个洞,她弯着眼睛笑了笑。
夜里,他们都没再回客院。
谢蕴在前厅审批公文,张静娴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她实在不习惯用玉簪,和女使要了一把剪刀,裁了小半卷绢布,对着明亮的烛光缝发带。
可能是针线活不怎么擅长,她缝了许久都没弄出自己想象中的样子。之前那条青色发带是她带着一只野山鸡请秦婶儿缝制的。
谢蕴放下了手中的公文,张静娴仍在努力地和一条碎布作斗争,她摆摆手,让他先去入寝。
“有这个时间,不如多识几个字。”谢蕴对她手中的发带嗤之以鼻。
“我想缝!”张静娴瞪了他一眼,执意自己动手。
谢蕴没再多说,走出房门命人准备了热水。
眼角余光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张静娴立刻放下了细长的银针,她记得自己上次歇过的空屋子,提着水囊轻手轻脚地进去,和之前一样将房门锁好。
用水囊里面的水洗漱过后,张静娴如愿躺在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床榻上。
然而半梦半醒之时,一声巨响还是将她煞费苦心的谋划粉碎个彻底。
子时左右,谢蕴穿着一身黑色的寝衣,长发湿润,裹挟冲天的戾气破门而入,直勾勾地盯着榻上的她,笑了一声。
“阿娴想睡在这里,怎么不早说?”
张静娴望着他高如山峰的身影,心脏直跳。
他一步一步地逼近,黑眸中多出了几根血丝。
“我不想要…与人同寝。”张静娴抱着被子,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话,房间这么多,两个人为何非要睡在一起。
一人独占一张床榻岂不美哉?
“我想要与阿娴一起。”谢蕴压根不听她口中的“好意”,径直入内,躺在她的身侧将人搂住。
房门摇摇欲坠,夜里的凉风呼呼吹来,而他却全然不在乎,抓着她的腰便揉进自己的血肉里面。
张静娴急急喘了几口气,他不觉得冷,她还心疼被踹坏的房门呢。
终于,她先认输,“不要在这里,回去你的寝房。”
谢蕴的寝房不仅宽敞,里面还燃着名贵的香炉,暖意融融。虽然被牢牢地禁锢着,但张静娴这一觉睡的还算香甜。
中途,有一双猩红的双眼再次与噩梦中睁开,死死地盯着她不放,她半点都未察觉。
一连几日,张静娴手中的发带始终未缝好,被谢使君踹坏的房门也大咧咧地保持着原样,无人敢修。
公乘越无意间中看到,手中的羽扇顿时不摇了,似笑非笑地感叹,“君子所为乎,非也。”
“有话快说。”谢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脾气不怎么好。
任谁日日夜夜做同一个真实到头痛欲裂的噩梦,对着人都不会有好脸色。当然,那个农女除外。
“寒冬将至,七郎,今年会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寒冬。”
公乘越将自己测算来的天气告诉他,神情罕见的凝重,长陵城中有经验的老农也都已经开始忧虑。
张静娴拿着一卷书从书架后走出,刚好听到公乘越口中的这句话,心头不可抑制地生出惊讶。
她忍不住眼巴巴地望着公乘越,使劲往他的脸上瞅,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真的想不到啊,原来前世连降大雪的消息是公乘越预料到的。
“先拟定一个章程。”
“公乘先生,你还能测算到什么?”
两句话同时响起,在谢蕴的眼皮子底下,张静娴朝手持羽扇的男子走近,十分渴望从他的口中得知。
人的命运可以改变吗?
“阿娴。”谢蕴不轻不重地唤她,阴冷的目光已经冲着自己的好友而去。
张静娴这才注意到他的不悦,愣了一下,抿抿唇,停下了脚步。表兄,蔡姝,还有公乘越,他真是疯的无可救药,无论亲疏无论男女,都不许她接近。
可是,她不想无所事事地游荡在这座府邸之中,直至成为幽魂。
“章程我来拟,郎君可不可以请公乘先生帮我测算一下,我何时会死。”
张静娴极为冷静地开口。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蛊惑她。
一个“死”字就这么毫不避讳地说出来,谢蕴的眼珠微微颤动,仿佛被击中了心中最深处的恐惧。
原先,在他的眼中,一个人的死亡就像是一粒灰尘归于大地,连眼神都不吝施舍。
可任何人都不是这个农女,都不是她。
“阿娴,将这句话收回去,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还是你心中害怕,勿怕,我可以请术士沟通鬼神与你长生。”谢蕴放轻了声音,带着些诱哄,慢慢地同她说。
认真的模样将公乘越都给看愣了,这句话到底有何不对,再说谢使君不是最不信鬼神的么?
长生又是哪里来的荒诞之言。历史记载了千年,可曾见过有一人长生?
公乘越很是不可思议,皱了皱眉,差点以为谢使君今日吃错了药,坏了脑子。
张静娴却不觉得意外,从离开建康再次与谢蕴遇见,她便看不透他了,说的话不像他,做的事情也不像他,她已经因此劳心劳神了一段时日。
“说出来的话还怎么收回去,覆水难收。”她嘴上犟着,神色也满不在乎。
张静娴对未来太茫然了,不知不觉间由内及外都染上了丧气,若是谢丞相都奈何不了谢蕴,她还能怎么办呢。
现在她对他是下不了手的,说怨恨,其中又掺杂了别的东西,说放下,她越来越难以忍受他的目光、他的接触。
原本只要两个人分开,她和他两不相欠,身心都能获得平静。甚至可以说服自己,前世的谢蕴和现在的谢蕴未必是同一个人,平平淡淡的远离即可。
但他偏偏要用手段困住她,张静娴悲哀地发现,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一日,她会控制不住。
杀了他,其实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夜里他死死抱着她的时候,他的喉咙他的心脏触手可及。
这一刻,从她的身上传来了浓浓的疲倦与不能呼吸的憋闷,即便一旁的公乘越都有所感觉。
他眯了眯眼睛,内心的警惕达到了最顶峰。
之前截断河水的言论并不是只针对一个人,如果这个农女变成了暗潮涌动的一方……
谢蕴直起身,脸上没有表情,但朝她走过去后,薄唇扯出一抹笑意,“公乘越可没有测算人生…死的本事,阿娴不要被他骗了,长陵城中能看出四季变换雨雪变化的老农多的是。”
他的语气是僵冷的,起码听在公乘越耳中如此。
公乘越摇着羽扇低嗤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开口,“是啊,我若是有这个本事,早去建康做国师了。”
住在金碧辉煌的摘星台不比在谢蕴这厮的身边受气快意!
闻言,张静娴很是失望,眼中的亮光一瞬熄灭,她垂下头,手中找到的古书也没兴趣再翻看了。
“你们议事吧,我到别处去。”心口的大石头又往下压了压,她拿着书往门外走去。
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顺势用不小的力道拦住了她。
书落在地上。
张静娴低着头看了一眼,谢蕴的手比她的大了太多,不必怎么费力就能将她的整只手包裹在手心,亲密地贴在一起。
可她更难受了,心口闷的厉害。
她很想脱口而出这辈子他是不是等她死了才肯罢休,然而他什么都不知道,说出来也只是一句不被人理解的疯话。
撇开眼,张静娴的眉尖微微一蹙。
“想去哪里?不如留下来说一说你的章程。”谢蕴拉着她坐在矮榻上面,像是没有感觉到她情绪的突然变化。
他的手指揉捏着她的指腹,每一寸都没有放过。
张静娴沉默地坐着,摇了摇头。现在只是深秋,公乘越便预料到了今年是个寒冬,他和长陵的官吏等人会处理的很妥当,她说与不说似乎没什么用。
公乘越的耐心即将耗尽之前,她还是没有开口。
“每逢冬日,庶民百姓的日子最不好过,虽不少食但总有不少人冻死。”谢蕴轻描淡写地说着每年有多少人受不了寒冷,口吻是不甚在乎的。
仿佛,这个章程拟与不拟无关紧要。
张静娴动了动嘴唇,又听公乘越笑了起来,“死几个庶民有何值得拟章程,粮草和防御工事才是重中之重。”
天气过冷的话,防御工事难以修建,这是开春就要完成的,否则很容易被氐人抓到机会入侵。
闻言,谢蕴把玩着张静娴指腹的薄茧,嗯了一声,并未反驳。显然,他与公乘越口中的章程是一回事,而这个农女以为的又是一回事。
简单的一个字立刻将张静娴拉回到了前世两人那些争吵的时候,她不习惯他看她如眼珠子一般总想禁锢她的自由,更无法认同他视庶民为尘埃的种种决策。
这些高高在上的世族们一心打败氐人护住中原,根本不是为了天下百姓,也不是为了所谓的仁义。
建功立业是为了获得声望和权势,维护民族正统是为了保他们的统治安稳,地位永远不变。
他们的傲慢刻在了骨子里。
张静娴骤然惊醒,眼睛飞快地看向了书案上的笔墨,她就算成为了他的夫人,但庶民的出身不会改变。
“我来拟。”她的手在谢蕴的手心里挣扎了一下,终于获得了自由。
公乘越看过来的目光有些许怀疑,似是不相信她一个未接触过政事的女子能提出切合实际的章程。
“慢慢来,不急。”奈何谢使君发了话,他不得不静静等待。
张静娴规规矩矩地坐在书案前面,提笔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停顿了片刻,手腕发力,将前世她的所听所闻汇总写了出来。
降下大雪的不止长陵,还有建康。
那日谢丞相与她同吃烤肉便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草庐内,他们交谈许久。
比起谢蕴和公乘越,谢丞相对庶民百姓较为宽和,和她讲了许多百姓的事情,也问了她许多。
张静娴尚有印象,循着记忆与自己的些许感想经验,硬是写满了几页纸。
写到手腕发酸,指尖隐隐作痛,也没停下。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写下最后的一个字,才发现公乘越已经离开了。
谢蕴还在,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长指上缠绕着一条熟悉的发带,在她看过来的时候,淡淡问道,“写完了吗?”
两个时辰快过去了,他也盯着她看了两个时辰。
谢蕴忽然意识到,他第一面见到的灰扑扑的石头正在逐渐蜕变成一块柔润的美玉。
听伯父说,初到颖郡,她将惯会倚老卖老的族老们也镇住了,比起到蔡家的那一日,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谢蕴的心脏软了一角,随即又有一股热流涌上他的喉咙,他半阖着眼,继续凝视她。
张静娴默默躲开了他的目光,将自己草草写好的章程递给他,小声说,“只是第一版,我还可以再修改和补充。”
谢蕴接过去那几页纸,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毫不意外于她的重心从防御工事转移到了庶民百姓身上。
他神色漠然,看不出是同意还是反对。
张静娴抬眼看他,熄灭的亮光重现,汇聚成一个小小的、矮矮的火苗。
“防御工事我懂得不多,郎君可以让旁人再拟章程。但长陵不乱不溃,将来对付氐人的将士会更加英勇。”
她重来一次,依旧难以忍受公乘越提出的以残兵老兵诱敌深入的计策,不过此时此刻,还不到提出的契机。
“阿娴的话有几分道理。”谢蕴将她涂涂改改的几页纸看完,沉叹着仰起下颌,喉结滚动,“最后的几条隐约可见叔父的风采,不枉你读了这么久他的文集。”
他只是有心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开心一些,却没料到,她真的能给出他可行的策略。
对于倨傲又挑剔的谢使君而言,将她与谢丞相相比,已是极致的夸奖。
张静娴不自然地抿紧唇瓣,说不出是听到他的夸奖,是高兴还是烦闷,但肉眼可见地,她的眉目多出了神采。
反正,比在灯下她歪歪扭扭地缝发带时,更动人。
谢蕴定定看着她呼吸一重,她不知道,她在慢慢变成一块美玉的过程中有他的雕琢,不管承认与否,上面也刻着独属于他的印记。
是他将她带出了那个偏僻的山村,教她识字,让她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阿娴,”谢蕴是很满足的,凑到她的耳后低语,“你愿意成为名副其实的使君夫人吗?”
蛊惑她去行使使君夫人的权力,当她体会到了那种极为美妙的滋味后,她还会甘心离开他回去一个偏僻的山村做一只蜉蝣吗?
这是谢蕴为一个农女编织的牢笼,以爱为名,以利为锁。
而自古以来,纵使再有魄力的英雄,只要深陷到其中,就没有能够成功逃脱的。
张静娴听懂了他的意思,脸上有片刻的凝滞,她不明白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她确确实实地心动了。
她在乎的并不是权力,而是拥有了权力之后,她是否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包括不再被人逼迫,也包括与他分离。
这是一条她未曾尝试过的道路。
谢蕴似乎捕捉到了她的心动,眼眸微闪,低哑的声调再次传入她的耳中,“想一想你的舅父舅母,想一想你同情的秦婶儿,想一想阳山中生活的山猫狐狸猴子,只要你拥有了权力,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护住他们。”
天下从来就不平稳,寒冬将至,某种程度上也是动乱将至,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除非有势力在暗中相护。
张静娴的气息急促,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谢蕴的眼神当即变了,深处的猩红与恐慌稍减。
这天夜里,张静娴没有再缝那条发带。她的长发被一只大手托着,一缕一缕地垂落在昏热的帷幔之中,也根本不再需要发带了-
次日,叔简准备带着数人返回建康,临走前,他在前厅见到了女子绞尽脑汁写文章的模样,心下稍安。
虽然不确定这种表面的平静还能维持多久,但叔简看向不远处审批公文的谢使君,诡异地觉得这样未必不好。
“我想看今年的秋税名目。”张静娴没注意叔简进入了前厅,朝谢蕴伸出了一只手,她还是很关心田税和罚粮。
“自己去找翁粮官要。”谢蕴撩了撩眼皮看她,哪怕她是自己的夫人也没惯着,他是长陵的刺史,不是随意可以使唤的小吏。
当然还有一层原因,翁粮官是个忠厚的老者,六七十岁的年龄,不在谢蕴的防范范围之内。
若人换成公乘越,他必不会这般轻松惬意。
张静娴哪里能看清这种深层次的心思,老实地应一声,便起身去找翁粮官。
从叔简的角度,她的眼睛清澈有神。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他忍受不了。
张静娴找到翁粮官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不想翁粮官知道她的来意后,异常爽快,直接就将关于秋税的文书给了她。
张静娴一开始看不很懂,他捋着胡须,一条一条地和她讲解。
翁粮官的老妻郑夫人就坐在他们的身边,慢吞吞地烤着几张油滋滋的羊肉饼。
张静娴并不是空手到的翁粮官家里,做饼用的羊肉便是她从府中带的,另还有一陶罐的鱼鲊。
她大致弄懂了秋税的名目后,羊肉饼也烤好了。
郑夫人笑眯眯地让她吃肉饼,张静娴没有推辞,趁热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肉饼的滋味很香,她直弯眼睛。
不过没一会儿,翁粮官和郑夫人的儿女领着各自的家小来探望他们,乌泱泱的十几口人全部进门,这时,张静娴不便再待下去了。
她起身同翁粮官和郑夫人辞别,将秋税的文书仔细地放在身上,顶着十几口人好奇又灼热的视线,走了几米。
肉饼的鲜美萦绕在她的舌尖上,张静娴不知怎么的停下了脚步,厚脸皮向郑夫人又讨了一张。
在听翁粮官讲解的简隙,她看到郑夫人在肉饼中加了些胡椒,吃起来也微带辛味。
郑夫人欣然应下,她考虑的很周到,拿出一个小些的陶瓮,将肉饼放在陶瓮里面递给张静娴,如此可以保温。
张静娴提着陶瓮,真诚地向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夫人道了谢。
她牵着小驹,慢慢消失在翁粮官一大家人的视线内。
“阿父,阿母,她真的是使君夫人?看起来不像啊。使君夫人不该是前后奴仆成堆,雍容华贵的吗?”
“是啊,大兄说得对,我看她全身上下只一个玉簪是名贵之物,连马车也没有。”
“阿父阿母,使君夫人来家里做什么?怎么临走前还讨走两张肉饼。”
“听说她之前只是一个庶民,出身比我们都差得远,更别提和阿母出生长大的郑家。”
张静娴不知道她走后一群人在议论她,从她的出身到她的穿着打扮,都没放过,用词也并不友好。
不过最先厉声喝止的人却是看起来面相慈和的郑夫人,她让儿女们都闭嘴,“古有伊尹身为奴隶而被商王封相,你们几个嘴上日日挂着一个郑字,也没见有一丁点儿的出息!”
“是这个道理。”翁粮官边吃着肉饼便出声附和。
“阿母,阿父,我们只是随便说说,这不一听到消息便匆匆赶过来,以示对使君夫人的尊敬。”
一群人面上讪讪的,心里仍旧不以为意,但若是能和张静娴搭上话,这不就是他们急哄哄出现的目的吗?
……
骑在小驹的背上,张静娴仅用了一刻钟的时间返回府邸。
她从马厩走到前厅时,叔简已经离去了,公乘越也不在,倒是有三五个陌生的官吏正和谢蕴汇报什么,看到她立刻诡异地停了下来。
张静娴视若无睹,将保留着热气的陶瓮放在谢蕴面前,她自己回到那个矮些窄些的书案后面,翻开翁粮官给她的文书看了起来。
“陶瓮里面是什么?”谢蕴的目光从她进门的一瞬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巡视过一遍后,轻声问她。
那些官吏似乎被他忽略了。
“郑夫人烤的肉饼,还热着。”羊肉是从她府中拿的,没有花钱币绢帛买,于是,张静娴为他“讨”了一张。
她的神色平静坦然,仿佛在说一板一眼的公事。
肉饼,热的。
谢蕴听到她的话,当着几个官吏的面失了神,思绪飘回到了那个寂静的夜晚,他其实骗了她。
那日,没等天色暗下来,他就离开了那座篱笆小院,提着一盏简陋的烛台,于林中等候。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是月上梢头,向来高傲的他忍不住唾弃自己,脸色冷的十分难看,他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有情不自禁想念一个人的一天。
那个人只是一个扔在人堆里都找不着的农女。
但体内满是恼怒时,他还是没有折返,而是一直等着,一直听着,一直徒劳地在黑暗中辨认一个人的轮廓。
夜色深重,隐隐约约听到她同人说话的声音,和随之而来轻轻踩下的脚步声,谢蕴的所有恼怒与不屑瞬间褪去,他的心里一软。
他笃定,她想看到自己。
结果令谢蕴心满意足,甚至开怀微笑,因为她傻愣愣的模样明显是被他的突然出现弄得又惊又喜,眼中闪着点点的泪光。
他打开陶瓮,不顾热意也不顾仪态,从里面取出一张肉饼,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咬下第一口,胡椒的辛味便冲入他的喉咙,谢蕴顿了下,心脏的位置微微酸涩。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个农女。
她坐在书案后面,聚精会神地盯着一页纸,神情严肃,明明才学会识字不到半年的时间,却仿佛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认真。
谢蕴看入了迷,一口一口咀嚼着他偏好的味道,深不见底的黑眸想把她吞进腹中。
屋中安静了一阵,没人说话。
但慢慢地,有官吏沉不住气了,他们是来向使君汇报正事的,使君一直盯着使君夫人不理他们算怎么回事。
然而,直接开口提醒使君,没一个人敢这么做。
几年的时间,长陵的官吏几乎全部清洗过了一遍,使君想要惩戒一个人,从不会留情,手段酷戾,有时连家族故交都不放过。
“夫人在看秋税的文书?可是有疑惑之处?”耐不住性子的人将注意力移到了张静娴的身上,皮笑肉不笑的态度有些阴阳怪气。
庶民出身,也看得懂秋税?
“嗯,这里,还有这里田地的税额竟然和往年是一模一样的,可是丁税却有增长,尔等可曾派人实地查探过?”张静娴真的挑出了一个疑惑的地方,成丁之后按例会得到自己的田地,田税应该随着丁税一同增长才是。
“许是底下的良田就那么多,分也没得分了。”提问的这人随意答道,不怎么重视。
“许是?田税这等大事你就用一个未经过查探的答案来搪塞,”张静娴抬头注视他,眼中的光芒令人无所遁形,“长陵留你是让你用满口的‘许是’为使君为天下效命吗?”
看着清婉随和的女子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示她的攻击性,平淡的口吻听在耳中竟然令人心惊肉跳。
被质问的官吏一时恍惚,下意识地去看使君的反应,当他发现使君的眸中漾开了愉悦的笑意后,冷汗哗哗淌了下来。
夫人之意就是使君之意。
“不知夫人是发现哪几个地方的田税和丁税有异,我等立即前去探查。”
他收敛起了轻视的态度,张静娴看了他一眼,神色依然没有大的波动,“暂时只有两县,你们去查探的过程中必须问明有没有女子未分得田地。”
张静娴记得,当初有舅父等人齐心协力地帮她,她才能安稳地分得属于她的二十亩田地。
虽然有一半在荒无人迹的山中,但舅父说管着西山村的里正算是位公正的善人,因为有其他地方的女子连一亩都分不到。
里正和乡老不给她们分田,该收的丁税却不会少。
察觉田税和丁税税额有些奇怪的时候,张静娴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舅父说过的话。
如果她是被困在长陵的一只蜉蝣,比起每日灰心丧气地缝发带,她觉得帮一帮其他蜉蝣更有意义。
说不定上天看到她的举动,便会大发慈悲地放过她这只无关轻重的小小蜉蝣,让她苟活于世间。
张静娴不想死,也想做上辈子她蠢蠢欲动但没有做的事情。
她这个农女卑微低贱,可她愿意努力,让在高高在上的世族眼中“卑贱”的人活的不那么辛苦,活的有尊严一些。
哪怕只是很少很少的几个人。
她漫无天际地想着,回过神,谢蕴不知何时坐在了她的身旁,从她的手中抽走了文书。
看清了那税额对不上的地方,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长指,说堰平县距离长陵郡城很近,“阿娴想不想亲自前去查探?”
他侧了侧身,问她。
张静娴的眼睛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回问,“你愿意让我离开长陵?”
她当然想亲自前去了,不仅能体验他口中的权力是什么滋味,还能避开他一段时日。
他待在长陵,她去堰平县,两人分隔两地的期间,只要张静娴狠下心不管在北府军的表兄村人,逃之夭夭也是轻而易举的。
“当然愿意。阿娴已经是我敬告过天地的夫人,难道我怕你逃了不成?”谢蕴笑着,带着些油渍的长指温柔地落在她的鼻尖。
他喟叹,那颗浅色的小痣似乎都明亮了不少。
张静娴仰头看着他,呼吸乱了乱,又是一个不能拒绝的诱惑,他敢抛过来她……也敢收下。
“我想去!”
她大声说完这几个字,谢蕴眼底的笑意略微加深,“好啊。”
他会找人陪着她同去,一个令他最安心的人。
次日,叔简还未来得及返回建康,张静娴倒是收拾好行装,牵着神采飞扬的小驹出了府门。
黄莺这次没有随她离开,天气逐渐冷了,它懒洋洋的不想再飞来飞去,长陵的府中不缺炭火,它更能适应。
所幸人类朋友认认真真地和它解释了,离开只是暂时的,兴许三五日而已,她又会回来。
翁粮官年纪大了也不能同去,所以除了昨日的官吏外,便只有十几个部曲陪她。
蟛和义羽她比较熟悉的人都在其中,看到他们,张静娴脸上的笑容灿烂又明媚,心情别提有多好了。
她还在心中打算,等堰平县的公事一了,借着谢蕴不在身边的机会,找到同乡给舅父舅母再送一封信。
“有人不擅骑马吗?”出门看到一辆马车,张静娴怀疑是为昨日那个被她质问的官吏准备的。
看他的样子,想来养尊处优惯了,受不了在马背上颠簸。
无人回答她的疑问。
张静娴抿了抿唇,感觉些许怪异,然而下一刻,事实印证了她的直觉。
马车的车门打开,眼睛对上一双幽深的黑眸,她直接愣住了,他不是说他不怕她逃跑吗?
“阿娴,你想做的事情我不会插手,但我受不了醒来时看不到你。”谢蕴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没有骗她。
“阿娴,我的腿很疼。”
夜夜做的噩梦成为了对谢蕴最恶毒的折磨,唯有睁开眼睛看到她乖乖顺顺地躺在自己的怀里,他才可以忍下头和心脏都炸开的剧痛。
可若是看不到她,只是想想,谢蕴全身的血液便僵结凝固,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不受控制的疯子。
杀人,封锁整个长陵,找到她,求助鬼神……一时之间,从来不会心慌的谢使君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什么。
她的存在让他区分梦境和现实,但她不在,他会将梦境当做现实。
受不了?腿疼?
张静娴听到这里,真的无法想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尤其听到的不止她一人,但他们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她不可以。
她怕他再说下去自己要没有脸面了,悄悄地瞪了他一眼,嘴唇蠕动着发出声音,“不准再说一个字。”
她心里有气,郁闷不乐,语气便是冷淡的。
谢蕴却笑了下,从马车里朝她伸出一只手。
张静娴转头牵着小驹往后方去,表情平静,疼死他算了,今日又未曾下雨,她觉得他在骗她。
“阿娴,我昨夜放过了你一次。”谢蕴的手臂依旧伸着,不慌不忙地开口,昨夜没有他的仁慈,她今日必定骑不了马。
其实,他对她一直很宽容,远没有到磋磨她的地步。
周围的部曲纷纷垂下了头,张静娴还看到昨日那名官吏急忙退后了好几步,她拍了拍小驹,让它跟着黑马,自己抬脚迈入马车的车厢。
谢蕴的手牵住了她的。
张静娴挣脱了几下,没有挣开,随他去了。
日后等到机会,她仍是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甩开他的手。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你能不能正常一些?……
马车里面,张静娴从坐进来就没有说话,为了平息心头的郁闷,她索性又闭上了眼睛。
眼睛闭上的时候,身体的感官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手指正在被人一根一根地揉捏,每捏一下,张静娴的睫毛就跟着颤一下。而仿佛是为了报复她方才转头便走的举动,灼烫的气息也渐渐靠近。
指尖被轻轻咬住的一刻,张静娴脸上浮现出一抹嫣红,她半睁着眼睛看去,谢蕴的薄唇正含着她的手指,黑眸却是略微抬起,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
一等一俊美的好皮相此时完全彰显了其作用,他在故意引诱面前这个单纯老实的农女。
马车刚好经过长陵城中的坊市,喧闹声不绝于耳,可车厢里面的空气仿若凝固了一般,安静的,不会再流动。
谢蕴慢条斯理噬咬着她的手指,从指尖到指腹的薄茧再到泛白的骨节,深深凝视的眼神未有一分改变。
马车外面的声音像是被隔开,模模糊糊的,怎么都听不清楚,但张静娴能分毫不差地听到那种勾人的、暧昧的、亲密的吸吮声。
啧啧作响。
“谢蕴,你就不能正常一些?”终于,她难耐地咬了下嘴唇,带着恼怒与羞耻的意味直呼他的名字。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唯恐被外头的人听见。
谢蕴理所当然地摇摇头,微微漾开的笑容勾魂摄魄,随手拿出一把弓箭递给她,“对着阿娴,不能。”
张静娴看到他脸上的笑,晃了晃神,不过很快她恢复了神智,沉默片刻,说应该在长陵城中为他请一位大夫,“我觉得你是生病了。”
病的还不轻,夜里莫名其妙地做噩梦也就罢了,每次醒来模样那么的吓人,若非她胆量向来很大,绝对受不了和他睡在一起。
除了夜里,他白日的一些举动也让人琢磨不透,就比如现在,抓着她的手指又亲又咬……将她的弓箭还给她也不能解释他不似正常人的行为。
“嗯,从堰平县归来开始吃药。”难得,这一次谢蕴没有反驳她的话,承认自己确实生病了,还愿意吃药医治。
可是张静娴仍觉得怪怪的,因为他的眼珠始终暗幽幽地盯着自己,回答吃药的瞬间尤甚。
仿佛他口中的药是……她这个活生生的人。
张静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强行摆出一副冷脸,让他现在立刻松开自己的手,“你是长陵的使君,在外需得端方严肃,不可以行惑乱之事。”
就算他自己控制不住,也别拉着她。
张静娴自认是正经人、正常人,想到旁人发现她手上密密麻麻的痕迹露出的诡异眼神,头皮一阵发麻。
闻言,谢蕴突然大笑起来,乐不可支的模样与往常的他相比更是判若两人。
随行的那名官吏听到从马车那里传来的大笑声,一时不敢相信,怀疑地确认了好几遍。
直到马车的窗户不知被谁猛地推开,他飞快地瞄了一眼,神情凝滞,居然真是生性冷漠的使君。
“啪”的一下,张静娴用力将车窗推开,谢蕴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
他冷冷淡淡地扫了一眼窗外,将要出城了,速度加快,到堰平县只需半日的路程。
“一路慢行。”
谢蕴开口吩咐驾车的部曲,最好次日或者再迟一日到达堰平县城。时间越迟,这个农女才能明白手握权势的滋味有多么美妙-
堰平县是一个各方面都中规中矩的地方,不过因为靠近长陵郡城,第一眼给人的印象还是比武阳县繁荣。
到达堰平县城门时,张静娴一点都不觉得疲累,这一路上停停歇歇,他们足足耗费了两日的时间。
本来她心里急切,催促着赶路,但那名官吏告诉她堰平县令需要时间。
张静娴一开始不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而当进城后,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小老头一脸激动地朝她行跪拜大礼,并长跪不起时,她忽然就懂了。
这个看起来比庶民还寒酸的小老头就是堰平县的申县令。
他需要时间得知长陵来人,也需要时间敷衍糊弄自己。
估计考虑到她的出身,申县令才故意扮作俭朴的模样,但张静娴觉得他装的太假了,反而令她怀疑。
看着他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张静娴脸上毫无波动,走上前,平静地请他起身。
申县令应了一声,站起来,不稳地晃了一下,苍老的身体竟然又摔了回去。
此时谢使君并不在,他说自己不会插手,进城后便直接乘着马车和两名部曲去了城中的客舍。
没有他,张静娴反而更放松一些,她的眼睛看过申县令红润的脸颊和少有皱纹的手背,无动于衷地走过去。
申县令的身后就是处官邸,布置的不算奢华,但该有的都不缺,样样俱全。
堰平县的官吏见她无视了自家县令,一个个和见了鬼似的,像是根本没考虑过这种情况。
等到她以申县令年老体弱、头脑糊涂的理由派人将申县令送回到屋中静养,这些官吏全都愣住了。
“夫人此话可是不妥?”有人提出了疑问。
张静娴摩挲着以寒冰丝为弦的短弓,听到这话时,反应比他们的还要奇怪,“粗布麻衣是寻常庶民所着,申公不该不知道,我奉使君之命前来查探秋税,他身为堰平县的县令,本应着官服见我。不着官服是头脑糊涂,站也站不稳不是年老体弱又是什么?”
她说着眼神含着几分怜悯,“不到堰平县还不知申公已到这个地步,你们放心,申公不能再担任堰平县的县令,还有旁人呢。”
听到她的话,申县令的脸色僵白,几乎不能看,底下的官吏尴尬地笑了几声,算盘落空了,这位出身低微的使君夫人不是个好糊弄的。
他们这般应对当然是早早想好的,一县县令穿着粗布麻衣,是因为上下都很穷苦,使君夫人也是庶民出身,想来能够理解秋税为何不多。
再者,一个恭敬、热情、年迈、病弱的老者,本能上惹人同情,若真出了什么事,夫人也不好意思责怪的对不对?
然而,谁曾想她开口就要换个人来作堰平县的县令。
听说她因对使君有救命之恩才走运嫁给了使君,现在来看,这个女子的心思也颇为深沉,初次见面就让他们下不了台。
“慢,慢!夫人,老朽已经准备好了这些年的税账,供夫人查看。”申县令见情况不妙,压根不敢再装不下去,腿脚麻利地站起来。
他先是和张静娴请罪,接着半点圈子不绕让底下人将税帐呈上来。
极为痛快的举动令从长陵城中同来的那名官员皱了皱眉头,往年可不是这样的,县令等人非要拉着人饮一通酒诉一番苦才肯配合行事。
张静娴呢,她是不可能与这些人饮酒的,诉苦?她比这些人苦多了,直奔要害,让申县令等人眼皮骤跳。
税帐直截了当地交出来,别的算计暂时也偃旗息鼓。
他们似乎明白了使君夫人与一般官吏的区别,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真的可以让堰平县换一个县令。
这便是权势的作用,给了他们时间筹谋也无济于事。
张静娴微有明悟,吃下两块豆糕后,马不停蹄地命人和她一起到堰平县底下的村子,一家一户地探查。
“这……时间会不会有些迟了?”申县令赔着笑脸,试图阻止她亲自前去。
“不迟,这里未有山峰阻隔,骑马来回只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张静娴想到了西山村,那里才算费事。
她说完,就骑上小驹与十多人去了堰平县城附近的一个村子。
村中的里正和乡老也早得到了消息,本来想好了应对之策,可是当他们眼中尊贵的使君夫人不顾脏污,一家一家的田地看过去时,他们还是傻了眼。
“不对,他家有两儿一女,成丁者两人,为何田地少了?”
“还有这家人,一子既被征走,免交丁税,为何还收了一份?”
“我没记错的话,有九名女子已经成丁,她们该得的田地呢?”
“里正和乡老家的田地倒是广阔,一眼望不到头,你们说这些田地不是你们的,那为何上面种出的粟麦进了你们家?”
张静娴一句一句问的他们哑口无声,冷汗涔涔。
而他们越是无话可说,张静娴越是生气,明明都是弱者,偏偏还要欺负更弱的人。
气愤之下,她让义羽等人将里正和乡老一齐押走了,也不处置,只关在大牢里面。
入夜,张静娴坐在浴桶里,用热水洗去身上的汗水和泥土,一只手从身后撩起了她湿漉漉的长发。
她没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默默往下沉了沉身体。
“阿娴为何不处置了他们?这等欺上瞒下之辈没有留情的余地。”谢蕴好整以暇地拿着一根簪子在她的发间比划,开口问她。
她去城外村子的时间,他的确清闲下来,在客舍中小憩了一会儿,还去县城中的别处逛了逛。
他挑剔的厉害,坊市逛过一遍也只买了一根雕刻着玉叶的簪子。
张静娴沉思几息,摇摇头,她也说不清楚其中的原因,随行的官吏告诉她,以村子里正乡老的所作所为已经构成重罪,全家罚没成奴也不为过。
但她定罪之前心脏在战栗,仿佛只要跨出了这一步,她就不再是以前的她了。
她会改变,至于会变成什么模样没有人知道。
“阿娴不要怕,有我呢。”奇异地,她一个字未说,身后的男人却在瞬间理解了她心中的惶恐,笑着含了含她的耳垂。
张静娴猛地一颤,扭过头警惕地仰视他,“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才没有害怕,我只是对律法了解的还不够多。”
等她对律法了解透彻,该做什么自会明白。
“早说了,所谓的律法与规矩不过是愚弄人的把戏,你已经无需遵守。”谢蕴直起身,浓黑的眼睫毛上挂着她拍打出的水珠,他垂了垂眼眸,水珠落下。
张静娴的心口一紧,趁他垂眸的时候,从水中起身,“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相信?”
一直盘旋在她脑中的疑问,此时莫名地,张静娴问了出来。
曾经在建康城她就想问出口的,为什么被谢丞相亲自教养的他没有成为一个君子,为什么他要执着于她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农女,为什么他成为了一个生性凉薄狠毒的人?
还有前世……很多很多的问题被她深藏在身体里面,在眼下这个陌生的房间,在她觉得他生病了之后,显露出了部分。
屋中燃烧着温暖的炭火,听到她的询问,谢蕴的神色一时冷若寒冰。
许久,他平静地说了一句话,“因为,以前我没有遇到阿娴。”
曾经,他也是一个弱者。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剖开他的心。
发尾滴落的水珠浸湿了张静娴的后背,她一阵不舒服,做了个深呼吸,低声道,“遇到我也不能改变什么。”
对她而言,遇到他却是一种不幸。
从重生以来,她很努力地想逃避这种不幸,但他用种种手段堵住她的后路,捏住了她的命脉。
张静娴漠然垂下眼帘,已经失去了询问的兴趣,归根到底,真正的弱者是她,一个弱者同情位高权重的强者,听起来就很可笑。
她不再细想,用手拎起湿淋淋的长发,准备到火炉边烤干。
“叔父说阿娴有一颗至真至诚的心。”谢蕴定定地看着她,眼中的寒冰随之消融,其中的热意竟比屋中的火炉还要烫人。
只要她肯将她的心给他,当然可以改变,他能变成她喜欢的任何模样。
张静娴顿了顿,目光刚接触到那双含着期待的眼睛,整个人就被牢牢地抱住了。
这个拥抱不同于从前,总带着些强迫的意味,更像是一种……祈求。他迁就着她低下高贵的头颅,用脸颊去温暖她的湿发;她被略微抬高了身体,沾着水渍的脚踩在他的鞋履之上。
张静娴的手臂停留在半空,表面上安安静静,可是心头的震动快的让她烦躁。
他又想使什么手段蛊惑她。
“阿娴,让我抱一抱,离你的心近一些。”谢蕴不顾自己的身上也沾上凉冰冰的水渍,轻柔的语气宛若在请求。
甚至于,听起来有一分卑微。
张静娴感受着落在湿发上的吻,只觉得他又在发病了,压根不像是他,她还是更习惯威胁她强迫她的谢使君。
她闭紧了嘴唇没有说话,也茫然地不知要说什么,最后她无奈又无力地说了两个字,“头,疼。”
她的头是真的在隐隐作痛。
谢蕴抬眸,摸了摸她的后颈,抱着她来到了火炉边,将她的后背和一头湿发对着热气腾腾的炭火。
凉意被火驱散的感觉很舒服,加上有修长的手指不快不慢地在为她梳理湿发,没一会儿,张静娴便昏昏欲睡,倚在他的胸膛阖上了眼睛。
她今日从早忙到晚,不可能不累。
看起来,这个农女像是睡着了。
谢蕴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她的后颈抚弄,怀中的人无比的乖顺,坚硬令人恼怒的骨头此时也软软的,他心情愉悦,便勾着唇角说起了自己幼年的一段经历。
“彼时,再是有潜力的雏鸟也不过是个稍稍动手就能掐死的小崽子,几十只小崽子呢,死了一只谁又在乎。”
王朝南渡后,一向被认定无能的皇族并非没有出过贤才,先帝萧和鸣手腕和心计都不缺,在身体病弱的情况下硬是压住了大司马晁梁。
晁梁手中掌着兵权,可还是被先帝逼的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压制自己等着先帝一命呜呼。
以先帝的身体确实活不了多久,于是两方暗中较劲,像是猜到了晁梁在等在忍耐,先帝便开始大张旗鼓地打压世族,谢黎隐居也是在那个紧绷的时候。
表面上,皇族萧氏势大压过了世族,大司马晁梁也不得不忍气吞声,然而暗中针对萧氏的一场绞杀已经开始。
一场秋日围猎在建康城外的山中举行,参与的人有皇族和世族,其中,拥有早慧之名的谢家七郎是代表谢氏前来。
“我是阿父阿母的嫡子,又得叔父教养,在建康城中的友人众多。不止公乘越,王家数位郎君,郑家九郎,还有……七皇子萧崇道都是我的好友。”
说到七皇子时,谢蕴嘲弄地笑了一声。
“秋猎为皇族主导,先帝看重的太子、三皇子、四皇子、七皇子都亲自下场,唯有一个和他同样病弱的六皇子留在宫中。”
结果显而易见,世族下了狠手,不惜以自家血脉作迷障,一场大火直接烧光了一座山,太子和三皇子、四皇子全部死于非命。
王家数子,晁梁的亲侄儿,郑九郎,还有不少小世族和皇族旁支,也全跟着陪葬。
“本来我是谢氏舍出去的代价,但叔父一直将我往武将的方向上培养,我又陪他在隐居的山中住过一年,所以我是世族唯一活下来的人。”
不仅如此,年幼的谢七郎还拼命救下了好友萧崇道,可当他们九死一生终于逃到了城中后,先帝已经急怒攻心崩逝。
世族宣告了自己的胜利,扶持病弱的六皇子登基,便是如今的陛下。
“我以为我是人人夸赞的谢家玉树,然而现实证明,我是一颗被践踏被丢弃的棋子,是送出去陪葬的存在。”
他的性命在世族的利益面前不值一提,费尽千辛万苦活下来的他最终在自己的家人面前得到的是一个惊讶的眼神。
谢蕴的长指缠绕着一缕头发,他的牙根有些痒,于是凑到怀中女子的锁骨那里,轻轻咬了一口。
张静娴的眼皮一颤,没有醒。
“阿父拍了拍我的肩膀,阿母说我辛苦了,只有阿姊不明所以抱着我哭了一次。我什么都没想,睡了一觉,萧崇道找到我,又想杀了我。”
谢蕴的神色骤然阴冷,指间的长发勒紧,他感受不到丁点儿的疼痛,“他说,我也该死,我不该活着,都应该为他的皇兄们陪葬。”
“可是,谢七郎已经死了,活着的是谢蕴,是我。”
他仰起头,面无表情,黑眸静静地注视着前方,像是在和那个死去的谢七郎对视。
张静娴在他的怀里打了个寒战,仍旧未醒来。
而察觉到她轻微动作的男人挪开了视线,黑黝黝的眼珠向下,薄唇扯开一抹笑,开口问她,“阿娴,我为什么不早些遇见你呢?”
如果他早点遇到一颗至真至诚的心,他一定能成为一个君子,没有那么多疑心,不会使狠毒的手段,不必……强逼着她留在自己身边。
手心的湿发有八九分干,谢蕴用手指捋顺了之后,拨开,再度垂下头,这一次他咬下的位置不再是锁骨。
他咬在这个装睡的农女的心脏,隔着香软的血肉,若他能狠下心用力一些,就能尝到一颗至真至诚的心究竟是什么滋味。
谢蕴猜,应该是鲜红的,生机勃勃地跳动着,甘甜无比。不像他的心,除了是黑漆漆的颜色,还带着剧毒。
“别咬了…你…别咬那里了。”张静娴无法再装睡下去,缩着身体直躲,那些人辜负了谢七郎的一颗心,去找他们报复回去,不要找她。
她是最无辜的。
将她断断续续的话听清楚,谢蕴边咬边笑,撩了撩眼皮告诉她,“阿娴觉得我有病,让我去找大夫,但能救我的药就是阿娴自己啊。”
“你救救我吧,阿娴。”
“求你。”
他的舌尖滚动,一下接着一下地在她的身上汲取,谢蕴也觉得自己有些疯了,笑的很动人。
屋中的热度不断攀升,张静娴迷离地睁着眼睛,愣愣地望着朝自己祈求的他,弄不懂他们之间为何会发展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的指尖犹豫地碰了碰他的额头,脑中乱七八糟的想,她真的能从他的身旁走掉吗?
他把她当作他的药,但从没有问过她情不情愿。
“还是……找个大夫,有王不留行那等金疮圣药,肯定也有别的名贵药物能医治你。”
谢蕴恍若未觉,垂下的眼睛藏起了浓重的阴郁。
他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他都把自己的心血淋淋地剖开给她看了,她仍旧抵触他,不愿意让他靠近她的心。
到底要他怎么做,难道就必须和她说过的,让死人复生,让流逝的时光逆转吗?
谢蕴嘴里尝到了前所未有的辛涩滋味,心头涌出的强烈恨意促使着他的动作变得疯狂起来。
然而他可悲地发现,当这个农女眉尖蹙紧,眼尾挂着眼泪看着他时,他又狠不下去也恨不下去了。
“阿娴,只有我可以让你变得越来越好,你应该爱我的。”
“我…爱你。”
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张静娴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指尖。
她坚信,他是个骗子,这是蛊惑自己的手段。
“谢蕴,你别疯了,好不好?我答应你,会帮你治你的病。”-
有一村的里正乡老被抓在前,其他村子的情况就简单了许多,急急忙忙地将田地按照律法分下去,如此最后只落一个失察的罪名。
张静娴也没有和他们计较,她现在只靠着一个使君夫人的名头,做的过了怕是有人会合起来针对她。
不过堰平县的申县令和他提拔的亲信等人还是被换了下去,谢蕴开口下的命令。
据义羽和随行的那名官吏所说,只是除职未要了申县令的命,已是谢使君手下留情。
“他年纪太老了,贸然杀了他会引起乡野争议。不过,他自己年老体弱受不了打击一命呜呼,与我便没有丝毫关系。”
返回长陵的马车里面,谢蕴轻飘飘地拂了拂衣袖,脸上的表情淡的几乎看不见。
那晚的事情他们都没有再提,可张静娴很清楚,他迟早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一个真正的答案。
为什么,她不接受他?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她在害怕。
继装睡之后,张静娴无可避免地又在装傻。
她说不出真正的答案。
难道自己要对他直言她莫名其妙地重活了一世,前世的她如他所愿爱上了他,然后因为这一份爱,绝望地死在他将来未婚妻家人的手中吗?
在她怀着最后一丝求生的希望时,听到的是他轻蔑中带着嫌恶的话语。
张静娴有时候都在怀疑,是不是他早就生出了送她去死的心思,对尊贵的谢使君而言,无时无刻不在反驳他的农女已经成为了一个累赘,是他前路的阻碍。
申县令年老受死会引起争议,同样,她身为他的救命恩人,若是死在他的手中,也是不体面不光彩的。
不过,她自己任性无理,非要在战事将歇之际千里迢迢地回乡,无论因何而死都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或者,她的死被发现也得经过一年两年的时间,届时,谢使君是不是和现在的模样相同,拂一拂衣袖,淡淡地说一句。
“好生安葬。”
张静娴倒吸了口凉气,心中的郁结久久不散,她其实不是个较真的人,但有些东西就是牢牢地扎根在她的身体里面,不可以遗忘,也不可以释怀。
她想,他也不会相信的。
所以,张静娴便只能装作若无其事,随意地点了下头,以自己照看小驹为借口到了马车外面。
她骑在小驹背上有说有笑地和义羽等人搭话,隔着一扇被打开的车窗,谢蕴眼不错视地盯着她。
他的脸上依旧淡的没有表情,可是一旦接触到他的眼神,没有人会不觉得心惊胆战。
他想要的一定会得到,不管是她口中的答案还是那颗至真至诚的心-
利用堰平县初步树立了自己的威信,张静娴开始得到他人的正眼相待。因此,回到长陵后,她忙碌不休的程度堪比谢蕴。
然而,究竟是真的忙到脚不沾地还是借着繁杂的事务来逃避他的逼问,只有她一个人清楚。
一个日光温暖的上午,张静娴到城外送别叔简。
风有点大,吹的一缕头发贴在了她的脸上,她随便拨了拨,粗暴地向后挂在一只雕刻有绿叶的玉簪上。
看上去还是不像金尊玉贵的使君夫人,毕竟没有哪位世族的贵夫人不戴风帽不施粉黛,一把长发也是简单地挽在脑后。
不过,叔简若有所思,短短的时日,她的名字已经在长陵为人知晓,似乎无人关注她的仪态与才学,甚至相貌也不怎么在乎。
谢使君的夫人更像是一个由女子担任的官吏,她在帮助长陵的主人处理政务,她拥有模糊不清却又绝对不容小瞧的……权力。
没人能试探出她能做到何种地步,是小打小闹还是成为只在谢使君一人之下的存在。
叔简也在思考。
“叔简大人,我脸上是不是沾上灰尘了?”叔简一直这么看她,张静娴不可能没有察觉,她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东西,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小阿娴,安心等待吧,待我下次到长陵,或许那时,丞相,你,我都有一个圆满的答案了。”叔简摇摇头,同她挥手告别,爽朗的笑声传出很远。
张静娴也笑了笑,虽然极力抗拒着离开西山村,但不可否认,她认识了很多很多有趣而鲜活的人,也去了比前世还要多的地方。
“蟛,长陵城中可有擅长治…癔症的大夫?”叔简一走,张静娴便问起了身后跟着的部曲。
她有一些小心思,明白谢蕴生病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他若说出自己是医治他的药这等的话,叔简大人还会帮她吗?
“治疗癔症的大夫?夫人,我并不知。”蟛脸色古怪,这个他真不了解,甚至这个病也是第一次听说。
张静娴闻言,也不失望,她还有别的人可以问。
据她的经验,和疑难杂症有关的问题,上了年纪的老者或多或少都会知道一些。
她准备去问郑夫人,那位老夫人活了几十年,硬朗的身子骨实属罕见。
返城途中,张静娴在坊市买了一套图案精美的陶器,包括陶罐陶碗陶瓮,两只手提着进入了翁家的大门。
郑夫人得知她的来意,笑的很慈祥,“这么多年,我只见过那豆大的小童得过癔症,又是哭又是闹,非得哄着才好。夫人你口中得了癔症的人,今年年方几何啊?”
张静娴满脸不自在,支支吾吾地说,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癔症,只那人夜里总是被梦魇所扰,“醒来后应是头痛,平时又会做些怪异之举。”
比如,爱□□她,在她身上的任何一寸肌肤上留下痕迹。
她闭口不提那人的年纪,郑夫人看出了些什么也不为难她,慢悠悠地和她传授自己的经验。
“以五谷熬制汤水,夜前服下,同时再以艾绒炙穴,如此七八日,保证人不会再惊醒。”
“我记得了,谢谢您。”
张静娴默念了几遍郑夫人的话,记在心里,直起身朝她道谢,想着回去试一试,但愿有用吧。
看着她要走,郑夫人又叫住了她,悄悄往她的手里塞了一张名帖。
张静娴不明其意,疑惑地看着手中的帖子,却听郑夫人笑眯眯地说,“闷着头做事虽不惹闲话,但若想长久还是需营造自己的声名。”
身为使君夫人的她应该以自己的名义举办一场宴会了,这场用以扬名的宴会过后,她在长陵才算是真正有了属于她的影响力。
张静娴愣了一会儿,拿着带有一张“郑”字的帖子回到了府邸。
迎面撞见公乘越,他的眼神泛着凉意,似乎从谢蕴允许她插手政事开始,他对她的态度就有了转变。
张静娴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防备,不免觉得荒诞,有朝一日,公乘越还会防备一个不算聪慧的农女?
“夫人有无兴趣与我饮一杯酒?”面容温润的谋士噙着笑意,邀请她到草庐中饮酒。
张静娴注意到,他手中的羽扇从纯粹的白色变成了如墨般的黑色,也不知道是否受到了她送的那把羽扇的影响。
比起白色,还是森冷的黑色更适合他。
张静娴将名帖收好,拒绝了与他饮酒,“公乘先生的酒量不佳,倒不如有话直说。”
她记得谢蕴说过的话,公乘越的酒量差劲到了一杯就倒的地步。
“七郎那厮!酒量…也在阿姊之下。”公乘越猜到什么低低咒骂了一句,优雅地迈步往草庐去,“草庐不只有酒,还有清茶。”
张静娴敏锐地感觉到他的一声“阿姊”带着些欲语还休的意味,联想到恍若神女的谢扶筠,惊讶却不意外,原来公乘越钟意的人是她,怪不得他孑然一身。
黄莺就栖息在离草庐不远的树冠中,看到她,懒懒的飞来一圈,又飞了回去。
公乘越手中的羽扇再次吸引了它的注意力,它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悻悻然地放弃了。
象征着纯洁的白色更得鸟的喜爱。
两人坐下后,一壶清茶便被女使端了上来。
等到女使退下,公乘越问她可知大司马所在的晁家,“七郎阿父,谢氏的大郎主与大司马是相谈甚欢的友人。”
只一句话,张静娴立刻就懂了公乘越拦下她的用意,她未曾犹豫,垂下眼睫,说了一句和前世截然不同的话。
“我知道,谢家与晁家有联姻之意。公乘越,你也知道,我与谢蕴成婚是被逼的。”不是她强求,也不是她不知廉耻地非要留下,“谢使君若再娶晁家女为妻,我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四个字一出,草庐中的气温直逼严酷的寒冬。
公乘越沉默片刻,笑了起来,语气玩味,“夫人从何处得知七郎要娶晁家女,莫不是叔长史告诉你的吧?”
张静娴没有回答,只盯着自己的手指看,羽翼尚且稚嫩的她有可能为前世的自己报仇吗?
她想杀了前世那个抓了自己的晁家人。
“联姻确有此事,只不过是七郎与你大婚之前。除非你…”公乘越说到这里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下去,但两个人都明白,除非张静娴这个名义上的使君夫人暴毙而亡,不然一桩世族间的联姻注定是毁了。
“我还可以和谢蕴和离,隐居到山中怎么样,只要不被人找到和记得,他谢使君任是娶谁都和我毫无关系。如此,我得到了自由,他得到了更配得上他的新夫人,两全其美。”
张静娴此时无比地冷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
公乘越手指捏着羽扇,心头涌出一股无名火,七郎已经为她做到给予权力的地步,到底哪里不好,这个农女的心肠真是寒冰冷铁做的。
“夫人猜错了,建康传信氐人有异动,朝中商议后命大司马之子晁将军率军到长陵驻扎,以防氐人。我今日找到夫人,是请夫人筹办一场宴会,招待朝中来人以及八千兵丁。”
公乘越的语气很冷,张静娴听着,脸上出现了一种茫然,不是她以为的联姻啊。
而是,晁家的人要到长陵驻扎,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我…知道了,公乘先生,议事的时候我们再仔细商讨。”她深吸一口气,体内的力气也流失了大半。
然而,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将她剩下的力气也尽数给抽走。
明明通过清澈的茶水已经看到了那个人锋利的下颚,但张静娴仍不敢回头。
她在害怕,可她在怕什么呢?
“阿娴,来,回头看看我。”谢蕴的嗓音温柔的能滴水,要她回头看他。
看到他眼中的疯魔与偏执。
然后回答他,“为何你的心看不到我?”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因为我会死!”……
公乘越早在谢蕴到来时,就悄然拿着羽扇离去。
他知道以好友的小心眼,自己若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下场一定十分惨淡。
手边的清茶散发着微苦的草药香气,张静娴仔细辨认,估摸里面放了云英子,以前她也会从山里采一些云英子晒干用来泡水喝,据说可以预防疫病。
“我今日去拜访了郑夫人,她告诉我以五谷熬制汤水,再加艾绒炙穴,便能缓解梦魇。”
张静娴终于转过身,轻声问谢蕴今晚要不要试一试。
“试了之后,阿娴就肯承认你的心里有我吗。”他的笑声中带着嘲弄,如果没有他,她为何记得他喜欢食辛,为何真的相信他是生病了,为何要跑到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老夫人家里为他寻药方?!
她从建康离开,在他的心上刺中一箭,又一遍遍地祝贺自己大婚,让谢蕴不得不承认她不爱自己。
可即便生性冷漠如他,也很难不在一声“夫君”,一双浅笑的眼睛,一个回应的动作中迷失。
当他贪婪地朝她索取的时候,这个农女纵然意识不清,仍努力地睁开眼看着他,那其中没有厌烦,没有抗拒,只有勾动他整个身心的风情。
她的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他?
谢蕴一次次地陷入到自我怀疑中,然而每当他的心热烈地望着她时,她又会冷淡地避开,也从未放弃从他的身边逃离。
“如果,”张静娴看了他一眼,飞快别过头,“你愿意与我和离并承诺今后不再打扰我的生活,我可以承认我的心里有你。”
知道这话会惹他生气,可是那又如何呢?她一直想要的,是她的世界没有他。
张静娴不愿再欺骗他,也不愿欺骗自己。
“我不愿意,也不会承诺,阿娴,死了这条心吧。”谢蕴微微一笑,他连百年之后他们合葬的地点已经想好了,她喜欢阳山,那便葬在阳山之下。
“你对我用了威逼利诱的手段,强行将我留在长陵,那么何必再问我为什么不接受你。”
他如果肯放她走,她会感激他的,但他让她死心,那她也可以对他视而不见。
张静娴难掩失望,捧起瓷杯,将放了云英子的茶水一滴不剩地喝完,试图往外走。
这间草庐不算大,谢蕴伸出一只手按在门框上,堵住了她的去路。
张静娴仰起头,对上一双深黑色的眼眸,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阿娴,你在避而不答。”
他看得出来她一闪而过的慌乱,揽住她的腰拖回到草庐中,略微用力将她抱起放在矮榻上。
碍事的瓷杯和茶壶被他冷着脸挥落在地,在噼里啪啦的响声中,直接碎裂成片。
张静娴动了动嘴唇,垂下头默声不语。
她的呼吸急促,可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之前想都不想认定他与晁家联姻,误会了他,他动怒也在情理之中。
“阿娴,回答我。”
谢蕴掰起她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他确实是生病了,体内流淌的血液越来越急躁,亟需一个突破口。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这个农女,指腹重重地在她的耳垂捻了一下。
看到她几乎在瞬间张开了唇瓣,他就像是嗅到了猎物的野兽,咬住不放,激烈不休地逼出她的哀鸣。
张静娴的身体接近半折,一只手死死地撑着矮榻,双腿都在打颤,可他依旧强硬地压来,大手紧握着她的脖颈。
仿佛今日给不了他答案,他对她的索取也不会停止。
“我们成婚多时,还没试过在其他地方,似乎白日也没有。喝什么五谷汤水,阿娴才是我的药啊。”
谢蕴笑着,埋首在她的颈间,笑声听起来是很可笑的。
险些不能呼吸的是她,身体颤抖敏感的人也是她,但传递出一分沉郁的人却是他。
“因为,接受你会害死我。”
张静娴的眼神空洞,脸上是无可奈何的苦笑,“我不想再死一次,这个理由足够吗?”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谢蕴慢慢松开了禁锢她的手臂,张静娴辨认不出他此时的表情,只是发现他的眼眶有些红。
几分像是他夜里梦魇醒来的时候。
“我说过,你不会死。”
“阿娴会长命百岁。”
“要记住。”
谢蕴一字一句地说道,嗓音低沉沉的,宛若印在她的脑海里。
……
夜里,用五谷熬制的汤水,谢蕴还是喝了下去,味道如何张静娴不知道,不过屋中点燃的艾绒令她安睡到天明。
次日醒来时,她精神奕奕,挣开身旁的环抱,到庭院中练习射箭。
寒冰丝用起来很称手,对着半人高的树桩,张静娴几乎是百发百中,每一只箭矢都深深扎入进去。
她现在用的箭矢也全部更换了一遍,箭头更锋利,速度更快。
一共十多只箭射出去,她站在原地甩了甩手腕,单她一个人还是太弱了。
张静娴回到屋中,找到了郑夫人送给她的名帖,她认认真真看了一遍,仿着名帖自己也写了一张。
其实,前世她以张夫人的名头也举办并参加过几场宴会。只是过程总有些尴尬,毕竟她和宴会上的那些人自幼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
又看了一遍,张静娴果断落笔将自己的那张涂黑,微微叹了一口气。
不行,前世她已经尝试过了,她的本心也不想再走一条重复过的路。
张静娴下定决心,将郑夫人的名帖收好,刚好府中今日的朝食做了肉饼,她请汀兰将温热的肉饼与名帖一起送还给了郑夫人。
“如果郑夫人问起,便同她说,与声名比起来,我更喜欢饱腹的肉饼。”
汀兰应声,将原话传达给郑夫人。
郑夫人愣了愣神,一旁的翁粮官捡起一张肉饼吃的眉开眼笑,边吃边叹,“这饼真香。”
眼看老妻还在发愣没有回应,翁粮官舒展了脸上的皱纹,打趣着说,“使君夫人是庶民出身,自然学不会世族扬名那一套,照我看也没什么不妥。这天下到了最后,终究还是得看谁能让人填饱肚子。”
郑夫人闻言,也捡起一张肉饼,吃了一口果然很香,应该不止用了羊肉。
“我老了,使君夫人还很年轻,老掉牙的一套或许真的不适合生机勃勃的年轻人。”
郑夫人有感而发,她很久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拥有内外如一的真。
那厢,张静娴也在吃肉饼,她尝不出里面的肉是羊肉还是别的,但也觉得滋味很好,一连吃了三张。
再配着一碗莼菜羹,她无比满足。
比起她,谢蕴吃的慢一些,张静娴准备去往前厅的时候,他才用完朝食。
一起去前厅的路上,两人全程没有一句交谈。直到进入廊下的前一刻,谢蕴轻描淡写地开口,昨夜的药方起了作用,他没有再做噩梦。
张静娴顿了顿,看向他眼中红血丝尚未褪去的模样,含糊嗯了一声。
“阿娴,只要在长陵,无人能害你。”
他在笑,无论是唇角的弧度还是脸上的神情,都是从容而优雅的。
张静娴的心头一凉,却觉得他病的更厉害了,五谷汤和艾绒压根没有对他起作用……
“唔,大司马的儿子晁将军率军到长陵,真的只为了防备氐人吗?”前世,是谢蕴自己独挽狂澜以数万兵马对阵氐人,没有什么晁将军。
谢丞相倒是派来了不少谢氏族人,他的儿子,谢蕴的堂弟谢咎便是其中之一。
晁家来人是在战事大胜之后。
张静娴不知道这种改变意味着什么,但她本能地警惕要了她命的晁家人。
“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大司马真正的目的在北府军。”谢蕴提起晁梁,口吻不怒不喜。
在他年幼的时候,晁梁接连多次北伐,护住了王朝的安宁。虽然他野心勃勃,逐渐沉溺在权势之中,但无法否认,他从前的军功是实打实的。
“那郎君想如何应对晁将军和他带来的兵丁?”张静娴问他。
“阿娴不必为我担心,有人会比我更着急。”谢蕴眼神暖了暖,朝她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东海王萧崇道,他是最恨大司马的人。
张静娴默默点了下头,所以,萧崇道也想要晁家的人死吗?
是了,他也是世族与皇族争斗下的牺牲品。
“来人是大司马的幼子晁顼,他若在长陵时不安分,杀了推到萧崇道头上便是。”
谢蕴已经定好了晁顼的结局,毫不避讳地说给身边的女子听,话音刚落,他状似无意地解释,“来者不善,我不想任人宰割就要反手回击。阿娴,这不算狠毒。”
他仍是很在意她说过的话。
张静娴在心里默念晁顼这个名字,听到他的解释,怔了一下,抬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知道,还击与报复都不该被指责。”
手段狠毒与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无愧于心。
谢蕴定定地与她对视,语气轻柔,“这是几日来,我从阿娴口中听到的最合心意的话。”
比起那个初见时的农女,她成长了许多。
或者,她本来就是她自己,只是身处在复杂的环境中,被激发出来了新的一面而已-
秋税逐渐处理妥当,接近半个月后,在寒冷的北风第一次吹进长陵时,晁顼与一大群兵马到来。
前一日,张静娴刚借着机会与谢蕴一起前去兵营,不仅见到了表兄他们,还送去了御寒的衣褥饴糖等物。
此时,她的精神状态是极好的,整个人就像是被完全打磨出来的玉石,美丽,同时也是坚不可摧的。
当她骑在小驹的背上,人群中,除了谢蕴,晁顼很快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靠近了一些后,他肆无忌惮地打量据说是低贱庶民出身的女子,蔑视的姿态恰巧与谢蕴梦中看不清模样的那人吻合。
当即,谢蕴如被封入寒冰之中,全身上下没有半分温度。
他的眸光阴冷,额头与手背青筋条条暴起。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绝望。(二更合一)……
不止谢蕴,张静娴也认出了晁顼,这个前世将她送上死路的仇人。
她记得自己跌倒在泥地中的无望,记得箭矢刺入自己身体的剧痛,更记得他在她提到谢蕴时轻蔑而又残忍的笑容。
“若非谢氏默许,我怎么会知道张夫人你行至此处,一个低贱的庶民,却妄图攀附世族门第,早就离死不远了。”
“不信?我给你一次机会,你便亲耳听着你这贱庶在晁谢两家的面前算得什么,竟敢伤了我的手臂!”
“恰巧谢使君设宴邀我,张夫人就与我同去吧。”
本被她费力掩埋在心中的记忆一股脑儿地翻滚而上,张静娴的胸口阵阵闷疼,呼吸也透不上来。
幸好,小驹似是感觉到几分她的情绪,低低地叫了一声。
张静娴从前世的绝望中回神,手指紧紧握住了随身携带的弓箭。她垂下眼眸,努力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异常,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她必须强迫自己分清现实与“过往”。
但晁顼仿佛没有意识到她的隐忍,竟然主动问起她,“谢使君,我却不知,长陵何时多了位主事的女子。”
他觑了在马上的张静娴一眼,脸上的笑意让人很不舒服。
那是一种混合了恶意和鄙薄的审视,一个庶民出身的女子有何资格出现在他的面前,莫非某种方面异于常人,彻底将谢蕴给迷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颇有深意地舔了舔唇。
张静娴清凌凌地朝他看去,心头翻滚的种种情绪反而平静下来。
“我与使君大婚不足两月,晁将军不知情有可原,就像我等之前也不知晁将军你前来长陵。”
晁顼闻言,眼里飞快地闪过几分不悦,他与谢蕴说话,何曾轮到一个贱庶插嘴。
“谢使君,你新娶的这位夫人可真是牙尖嘴利,不愧是庶民出身。”他嘲讽了一句,刻意在庶民二字上加重了语调。
其实,晁顼对谢蕴亦是不怀好意,这源自于晁家对一个新生将才的防备,以及他内心深深的嫉妒。
他的父亲晁梁不止一次说过生子当如谢相之此类的话,而晁顼自幼横行霸道,为人追着捧着,岂会甘受被父亲拿人贬低。
然而,谢蕴无论是出身还是才能都不在晁顼之下,四年前那场战事他大放光彩,一举得封长陵刺史、长陵侯,晁顼纵使嫉恨也无计可施。
如今,谢蕴居然娶了一个庶民出身的女子为妻,成了晁顼最妙的发泄点。
建康城谁没有在暗中嘲笑他呢?
当然,晁顼有九成的把握认定不管他怎么嘲讽,谢蕴都不敢和他翻脸,毕竟这可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啊。
无人应话,场面静地能听到风声。
也这是此时,晁顼才发现接近一刻钟的时间,谢蕴未和他说一个字。
一匹矫健的黑马扬起马蹄,刚好挡在枣红色母马的前方,马蹄声打破了寂静,晁顼看了过去。
高高的黑马上,是一双亮光透不进去的眼眸,宛若嗜血的凶兽,静静地盯着他,不知已有几时。
晁顼的体内立刻生起刺骨的寒意,他抓着缰绳,身下同样品相不凡的骏马竟然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一种预兆,自诩蛟龙的晁家子到了长陵,终究不敌,屈于人下。
晁顼反应过来,动了心头火,“谢使君迟迟不答,难道是对我的到来有异议?”
这时,张静娴也察觉到了谢蕴身上的不对劲,但她实在提不起心力去想他究竟是刻意为之还是又“犯”了病。
摸在小驹温暖的皮毛上,她脑中冷静地思索自己对付晁顼的可能。
从感受到他身上恶意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晁顼最后也会回到前世的轨迹上。
谢蕴仍旧没有回答,他面无表情地向前,如同一道锋利的兵刃直入对方的心脏。
晁顼身下的马慌不择路地往后退,甚至出现了跪地求饶的一幕。
动物总是比人类多出一种直觉,能更深层次地感受到冰冷的杀意和强烈的攻击性。一匹马怎么敌得过庞大的凶兽呢?它哀鸣着,最终四蹄弯下。
晁顼险些从马背上摔倒,愤怒地眼中直冒火,亲随前来搀扶,他暴躁甩开。
正待挥剑发泄怒火时,谢蕴掀开薄唇,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原来是你……”
他的嗓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带着古怪的、阴冷的、瘆人的颤动。
“这里是长陵,我已等候你多时了,晁…顼。”
谢蕴笑了起来,更像是经过伪装凶戾的野兽,而不是正常的人类。
瞬间,晁顼的怒火停滞在了脸上,竟然和骑着的马生出了一样的心思。
求饶,逃跑,离开。
可是上百双的眼睛看着,他是大司马晁梁的儿子,若真的在此时退却,日后定成为他人口中的笑料。
僵持之际,一直旁观的公乘越开了口,他出来打圆场,言风大天冷。
“使君,莫要和晁将军在此处寒暄了,这风再吹一会儿,某看不仅晁将军冻的发抖,夫人亦承受不住。”
公乘越提到了同在风中的女子,刹那间,谢蕴宛若换了个人一般,戾气收敛后,他回望过来,眼神是亲昵的。
像是知道,怕吓到她。
张静娴从长久的思索中醒转,对上他温柔的注目,扯了下唇瓣,他确实“犯”了病。
但张静娴没有哄他的心思,有的只是强压下去的冷漠与厌倦。她承认,她心里有他,可是她的爱与热情早在她的死亡中湮灭了。
他与晁顼的恩怨如何都不妨碍,他亲口说,她是挟恩图报卑贱至极的农女。
虽然总是迷惑与他的伪装,但张静娴奇异地辨认出了他说那句话时,大概是发自内心的。
真实的嫌弃与恼怒。
“郎君,回吧,府中已经设好宴会,为晁将军接风洗尘。”
张静娴不是圣人,即便用了十二分的努力,也无法不因为“过往”而迁怒现实。
她从来就没有分清过啊,本来便是同一个人,怎么分得清?
“阿娴的脸色好白,很冷吗?”谢蕴骑着黑马靠近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将公乘越的话听了进去,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来安抚身在寒风中的她,但他的手比她的更冷。
像是僵硬的冰块。
张静娴感觉自己快要凉透了,又木然地重复了一遍,“回吧。”
面前的男人是他,也不是“他”,她不可以甩开他的手,不可以全部怪在他的头上。她呼吸困难,来回的拉扯似是将她整个人分成了两半,一张脸又白了几分。
“好,我们回去。”
谢蕴从她的身上汲取到了几分暖意,被冰封的他此刻又回到了人间,即便梦中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真实地出现了,也不代表夜里的噩梦就是真的。
梦始终是梦。
谢蕴的目光凝聚在她的脸上,慢慢恢复了正常,但理智并非全部回归,不管是真是假,他认定晁顼必须死!-
长陵府中的宴会中规中矩,不算特别体面与热情,与建康城中的大场面差了许多。
不过,对晁顼而言,手边的酒水和作曲赋词的嘈杂又让他找回了高高在上的倨傲。
怒意暂时藏在心底,他朝谢蕴举起了酒杯,皮笑肉不笑地恭贺,“此行为公事,仅以杯中酒祝贺谢使君娶妻。”
席上,那个低贱的庶民不在,不知是不是无脸在此。
“晁将军客气。”
谢蕴垂眸看着杯中的酒水,目之所及处,一片森然。
他微笑着饮下了这杯酒。
……张静娴没打算参加此次宴会,虽然每一个流程都是她安排的。
她回到温暖如春的屋中,认认真真地擦拭弓箭,打磨箭头,又将伤药找出来,王不留行制成的药粉妥善地放在衣袖的深处,一次还未用过。
晁顼的身边带着不少亲随,应该也是晁家培养的部曲,身手自然不差。
他还会不会直接命人抓她,张静娴不知道,但她感受到的恶意让她预料到她与晁顼终有正面相对的时候。
舅父教过她,在预测危险到来的时候,必须保持镇定,为了活命,也可主动出击。
她想到了那只奸诈的豺,想到了横冲直撞的野猪,想到了咬断草绳的田鼠。闭了闭眼睛,张静娴再次睁开,心中已有决断。
她去厨房,找到了一只简易的火镰,同样放在了身上。
宴会散时,已至黄昏。
之前的不睦被两方有意的忽略,晁顼与谢蕴从疏离的晁将军和谢使君,已经变成了更亲近一些的晁六郎和谢七郎。
谢蕴之父谢缙和晁顼之父晁梁毕竟是相识多年的好友,而谢丞相当年出仕也有晁梁的大力支持。
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得的。
这一日,晁顼甚至和自己的亲随歇在了客院。
一切风平浪静,谢蕴回到寝房的时候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他一眼找到伏案读书的农女,从她的身后贴了上去。
“阿娴,我不喜那个晁顼,想杀了他。”
灼热的呼吸拂在张静娴的后颈,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手指又翻过了一页书。
谢蕴辨认出她手中的书籍是《孙子兵法》,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脸颊,愉悦地叹道,“阿娴想学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他问她有无不懂的地方,他都可以讲给她听。
张静娴摇摇头,她不能指望一个“犯病”的人教她,自己变得也不正常了怎么是好。
对着明亮的烛光,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侧脸在映照之下,竟然显出几分不容侵犯的神圣。
谢蕴从身后拥着她,整个人仿佛被点燃,强硬地掰过她的脸,他无法容忍这个模样的她目光不在他的身上。
“不要生气,世族和庶民,乃至这个天下的帝王都是一样的,为利而生为利而死。”
听到这里,张静娴抬头去看他,眼睛清澈见底,“之前你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西山村的一群村人目光短浅,他说天下的庶民都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他还说连文字都不识得的人这一生活的可笑可悲。
“我说过什么了?”谢蕴定定地盯着她,呼吸愈加粗热,他不承认自己说过的话。
张静娴哑口无言,推了推他,让他松开自己。
谢蕴却不如她的愿,低声说自己夜里总梦到她,“阿娴好狠的心,怎么都不肯让我碰一下。不过,我知道梦里的阿娴是假的,真实的阿娴在我的怀里。”
他说完了这一句,似乎醉意上头,轻轻阖上了眼皮,身体的重量尽数压在她的身上。
张静娴深吸了口气,费力起身,将背后的男人推到了榻上,她不会和“犯病”的人生气。
五谷汤端了过来,她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趁热灌进了他嘴里。
“我确实狠心,若上天有灵,我更不希望你梦中有我。”
轻不可闻的声音很快飘散-
或许是五谷汤起了作用,谢蕴的确没有再做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噩梦。
他的梦第一次发生了改变。
谢蕴梦到了他自己,那是他恼怒的样子,躁郁地隐在昏暗的房间里面,将看得到的每一件东西都摔的粉碎。
谢蕴听到自己在冷笑,凶狠的气流从胸腔喷涌而出,化作一道道利刃。
“费尽心思地想离开我…”
“呵,为了别人和我争吵…”
“阿娴,你忘了,是你主动和我求婚,是你不知廉耻地求着我陪你,爱你…”
“谢蕴”一脸阴鸷,仗着拥有的爱意,毫不留情地痛恨那个胆敢违背承诺的农女,是她先主动的,是她说想和他在一起,也是她说愿与他携手到老。
可是现在的她都做了什么,骂他,怨他,还要远离他。
每日嘴里念叨的是她有过婚约的亲表兄,看到他时眼睛早不似之前的欣喜,对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笑,她在逐渐地减少与他的接触。
“谢蕴”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农女的变心,放任她的离开,却在她真的离去后,将承载了两人浓情蜜意的房间砸了个稀烂。
“阿娴,你会低头的。这一次就算你和我认错,也不会轻易地原谅你。我不是非你不可。”
谢蕴冷漠地看着自己从杂乱不堪的房间离开,接连降下了数条指令,与现实他所做的一切不谋而合。
用她的舅父舅母威胁她。
控制阳山和西山村,断了她的去路。
将早就被“他”寻到并留在颖郡的张入山等人带到长陵。
谢蕴并不意外,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他从来不是一个善人,他想得到的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握在手中。
然而,当天色变阴飘下了细密的雨丝时,当忠心耿耿的部曲獬微有忐忑地来到“他”面前时,当公乘越询问与晁家女的见面定在哪一日时,他和“他”的脸上全都生出了肉眼可见地凝滞。
“他”习惯了阴晴不定,习惯了凉薄的情感,一时也令身旁的友人与亲信分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们以为那个农女确实被“他”舍弃了,被“他”厌倦了。
“他”强忍着惊慌一直到雨势变大,才若无其事地说,她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能放任她淋雨,要将人找回。
“阿郎,之前丞相吩咐过若张夫人恳请,尽量依她所为,因此,照她之意,无人跟从。”
事实上,獬没有说清楚,其中大郎主为了促就谢蕴和晁家女的婚事,暗中命他带张夫人见过那些晁家的贵女,让她知难而退,认清自己的身份。
此事,“谢蕴”是不知道的。
“她不让人跟着,不知去了何处,言今后不愿与阿郎相见。”
“七郎,莫忘了,大司马之子晁将军于今日到达长陵。”
獬和公乘越同时开口,“谢蕴”的心里纷乱不休,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他”的烦躁更重了。
而身为旁观者的谢蕴僵硬地动了动眼珠,已经预料到了会发生什么。
他太高傲了,在听到她不愿与自己相见的话后,最先展露于外的一定是更冷冽更尖锐的反击。
“那就随她吧。”
“他”看着这场雨击打着地面,谢蕴站在雨中,等到了一个时辰后,晁顼的到来。
“将义羽等人派出去,雨势这么大,她走不远。”
“别忘了……带上豆糕和蜜水。”
“越,你去见晁顼。”
“谢蕴”脸色依旧难看,但脚步匆忙地往外走时,眼中的冷意已经被别的东西取代。
谢蕴没动,他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在颤抖。
公乘越拦住了“他”,身为好友的他看出了“他”的心思,理智地分析,“七郎,如果你拒绝与晁家联姻,今日必须见晁顼。”
“我已经拒绝了多次。”
“谢蕴”不耐烦地开口。
“可你在筹备婚事。”公乘越继续说道,语气怪异。
“氐人已败,再无重来的可能,我娶妻的时机成熟,公乘越,这和晁家女无关。”
“那你的夫人是谁?”
“除了那个农女还会有谁?”
“谢蕴”忍着戾气反问,很久之前他就打算在战事结束后成婚。可是现在战事结束了,那个农女却逃了,他们成婚的前夕,她违背了自己对他许下的诺言。
公乘越罕见地愣了神,沉默了片刻,说他去寻回张娘子,“还不到与大司马扯破脸皮的时候,七郎,你先去见晁顼。”
“你放心,纵使求,也会将张娘子求回来。”
“谢蕴”眉峰拢起,转了脚步去往会客的前厅,在婚事未成之前,他的确不愿与大司马发生冲突。
这时,谢蕴终于有了动作,他跟上了自己,然后望了一眼离去的公乘越。
希冀与恐慌深切地交缠在一起,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眼神。
……
晁顼已在前厅等候,看到“谢蕴”时,他笑着说为谢使君带了一份礼物,暂时被随从放在隔壁的屋中。
“谢蕴”心烦意乱,对这份礼物并不上心,只想着将晁顼快点打发走。
嗅到了血腥气,发现是晁顼手臂有伤,也懒得过问。
晁顼却骤然来了兴致,恭维了一番后,话锋一转提到了外面的传闻。
“都言七郎对一女子情真意切,不仅为其修建庄园府邸,还愿意低下身段罔顾身份之差,予取予求,任她差遣。弃庶民而征兵世族隶属,便是应那位女子所愿。”
此事过后,“谢蕴”狠狠得罪了所有世族,若非有大败氐人的不世功绩撑着,必成众矢之的。
因而,“他”撩了撩眼皮,轻描淡写地反驳晁顼所闻有误,“不过是一个挟恩图报的农女,卑贱至极,怎能入我的眼?”
“他”弃庶民而征世族隶属与那个农女无关。
晁顼闻言,抚掌大笑,“是极是极,农女卑贱,何足七郎放在心上。”
空气中的血腥气在这一瞬加重,晁顼忽然道,让谢使君见一见自己送来的礼物。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疯子。(有前世情节)……
“为了这份见面礼,我的手臂还受了伤,七郎一定得领情啊。”
晁顼继续大笑着说道,脸上的神色透着一股得意,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晁家给谢蕴的一个下马威。
刚好,他自己承认了没有将那个贱庶放在心上。
“谢蕴”闻言,半敛着黑眸,体内的烦躁愈发严重,如果不是公乘越的劝说,“他”绝不会在此浪费时间。
她如今不知在何处,有没有淋雨受寒?!
雨声连绵不断地传入“谢蕴”的耳中,“他”对晁顼口中的礼物毫无兴趣,只心头一下下地跳动,又急又厉。
虚无之中,还有另一颗与“他”相同的心脏,剧烈地扩张、缩紧、然后炸开!
谢蕴死死地咬着牙根,深沉的双眸一片血红,可他的脸上又是没有丝毫表情的,就那么漠然地看向房门的位置。
片刻后,晁顼手下的部曲带来了准备的“见面礼”。
那是一个沾染了污泥与鲜血的人,凌散不堪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唯能被看到的只有一双苍白的手。
指节纤细,长着一点薄茧,无力地向下垂着,僵直不动。
谢蕴想起了初见她时的场景,一滴晶莹的汗珠从女子的下巴滴在他的手背上,可现在,从她指尖滑落的是一滴红色的血珠。
粘稠的液体腥气扑鼻,似腐蚀了谢蕴的整颗心。
时间过了很久,他轻轻呼唤了像是睡过去的女子一声,“阿娴……不要怕,这只是梦。”
疼痛铺天盖地的席卷了他身体的每一个地方,他低声呢喃这只是一个虚假的梦境。
说完,为了印证自己的话没有欺骗她,谢蕴扯着薄唇很温柔地笑了起来,一股灼热从他的喉咙涌出。
是梦啊,怎么会是真的。
滑落在地上的女子没有出声,她也永远都回应不了了。
可是她身体滑落的声响唤醒了处在同一个时空的人。
“……阿娴。”
有人也在轻声呼唤这个农女,低沉的嗓音带着令人心慌的颤意。
在谢蕴血红的视线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走近地上的女子,他看到了“他”脸上紧张的神色,他看到了“他”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他看到了“他”将人抱在怀里。
薄唇亲过额头,亲过鼻尖,亲过唇角,最后停在安静冰冷的脉搏上,再次唤她。
“阿娴。”
“阿娴!”
“啊!!!”
一声比一声重,哀求,恐惧,凄厉。
谢蕴进入了梦中自己的躯体,这一刻没有真实和虚假之分,他就是“他”,“他”也是他。
其实,真实存在的、真实经历这一切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犯下了生命中不可饶恕的错误的他!
(注:以下是梦中场景,也是前世真实发生的一幕。)
谢蕴拥着怀里的女子,脑海中全被一个事实挤满,他的阿娴不会醒过来了,她的心脏和脉搏全部停止了跳动,从此以后,这个世上没有阿娴了。
背着伤重的他下山的阿娴,一遍遍为他施针揉腿的阿娴,担心他行动不便磨了一手水泡制作辇车的阿娴,不好意思朝着他笑的阿娴,羞涩地问他喜不喜欢大雁的阿娴,义无反顾陪着他离开家乡的阿娴,认真刻苦努力学习的阿娴,生气时直呼他名字的阿娴,战时会举着弓箭说自己保护他的阿娴……全都没有了。
谢蕴跪在了她的身边,锥心之痛疼地他脸色煞白,即便得不到任何回应,可他还是一声声地唤她,直至喉咙嘶哑泣血。
他错了,他怎么可以和她赌气,怎么可以放手任她离开,怎么可以让她一个人重新尝到孤独的滋味。
他应该一开始就告诉她,他们就要成婚了,从战争中活下来的他已经不再惧怕任何,他们会有一个家。
他会一直是她喜欢的模样,哪怕伪装到天荒地老;他会帮她寻找表兄村人,哪怕再是嫉妒;他会陪着她过她想要的平淡生活,哪怕脱离世族回去偏僻的山村。
“阿娴,你看看我,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我什么都愿意做……阿娴,别睡了,你身体这么冷生病了怎么办?”
“獬,大夫,去将城中所有的大夫带过来!”
“对,有大夫,有药材,阿娴一定能被治好。”
谢蕴紧紧地抱着人,猩红的眼珠染上了笑意,不会没有法子,他可以不择手段地将他的阿娴留住。
“阿郎!夫人她……心口中箭,已经没了命。”獬同样陷入到悲伤中,他没想到只是分开几个时辰,再见到那个努力又真诚的女子,她变成了尸体。
可让他更骇然的是自家阿郎绝望至癫狂的模样,张夫人死了,失去了她的阿郎会做些什么……他、大郎主、很多自以为是为了阿郎好的人都是帮凶。
谢蕴的唇角冷硬地抿直,他听到獬的话,慢慢垂下眼,模糊的目光清晰地看到了一团几欲凝固的血渍。
那里原本应该跳动着一颗至真至诚的心,漂亮极了。而现在,完全被狰狞的丑陋的伤疤覆盖!
谢蕴凑上前,在血污上轻柔地亲了亲,殷红的薄唇似极了山中的鬼魅。
他回过头,眼珠一动不动地对准了得意中带着惧怕的晁顼。
晁顼呼吸一窒,察觉到强烈的危险,目眦俱裂地吩咐自己的手下相护,但太迟了,只是一个瞬息,他们的人头就骨碌碌落在了地上。
谢蕴抽出了森冷的长剑,浑身染血,暴涨的戾气直接脱离了人类的范畴,这一刻,他也确实不再是人。
“谢蕴!我父是晁梁,我母是大长公主,尔敢!”
“不,我的手!我的腿!”
“嗬嗬,你不知道吧……那个贱庶在你进来时还活着,她亲耳听到你说卑贱后才断了气哈哈哈…”
等到公乘越心觉不妙匆忙赶回时,见到的就是一堆死人,其中大司马之子晁顼已经变成了七零八落的尸体,只头颅依稀完整。
他的好友谢七郎怀中抱着一名女子,正在为其擦拭身上的泥污,发现他返回,抬起头平静地和他说。
“越,帮我想想让阿娴醒来的法子。”
这个世上没有谁规定,死人不可以复生,未有前例是因为他还没有尝试过。
公乘越久久站着不动,四肢变得麻木的时候,他终于回神,手中空落落地摇着羽扇,“我想想,容我好好想一想。”
不管结果如何,现在的七郎不能成为一个理智全无的疯子。
“……摘星台,七郎你忘了?建康城中有一座摘星台,术士说过,站在上面最高的位置可以沟通鬼神。”
只要能沟通到鬼神,付出他们想要的东西,这个死去的农女就会重新活过来。
“好,我知道了。”
谢蕴点点头,脸颊贴着脸颊,企图温暖怀中的女子,“阿娴,你等一等我,不要害怕。”
他想到什么微微一笑,公乘越沉默地注视着他,没有意外听到他说。
“明日,我们便成婚。”-
明亮温暖的屋中。
张静娴心神不宁地翻着手中的书。
她虽然自己醉过酒,但没有照顾过喝醉的人,把谢蕴扔在榻上灌下一碗五谷汤后,就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幸而喝醉酒的男人还算安分,他规矩地平躺在榻上,长腿伸直,睡的很沉。
时不时,她回眸看他一眼,他都没有醒来的迹象,颇具攻击性的五官隐在帷幔之中,难得平和温润。
很像前世那个一开始伪装的很完美的世家郎君。
张静娴守了一会儿,失去了耐心。
她灭掉几盏烛台,关上房门往外走,然后在守卫和女使恭敬的目光中,经过数条长廊,回到了多日不歇的客院。
同为客院,她知道晁顼一定在附近。
张静娴摸了摸身上的火镰,眼神从容,她会努力让死去的那个自己瞑目。
躺在宽敞的榻上,她闭上了眼睛。
下定决心后,她睡的也很踏实,紧紧包裹在被褥中,并不觉别扭。
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醒来后,回到客院的张静娴还愣了一会儿,她看了看只有自己一人的床榻,若有所思。
昨夜谢蕴居然没有找来。
到底是五谷汤起了作用还是因为他饮了酒?
不过无论哪个原因,这都是一个好消息,谢蕴少犯病,她的日子也能平静一些。
换好衣服,挽好头发,张静娴故意拿着弓箭在客院周围走动,府中的人看到了不觉惊讶,谁都知道使君夫人善射,也喜欢早晨练习箭术。
但走到一处庭院的附近时,有人拦住了她,并警惕地盯着她手中的弓箭看。
是个陌生面孔。
张静娴便明白自己找到了地方,很快,她冷下脸摆起了使君夫人的架子,“冬日已临,往后捕猎愈发艰难,我练一练弓箭也要你管?”
那人听了她的话皱起眉头,眼里明显浮现出几分鄙夷,“使君夫人练习箭术当然与我等无关,但是我家郎君千金之子,你胡乱射来射去,伤到了我家郎君,谢使君也护不住你!”
他们住在此处是给谢家面子,不是给一个庶民出身的女子面子。
“原来是晁将军在里面……”张静娴闻言果然有些惧怕,小心翼翼地道歉,“人人都言今年是个寒冬,我想猎几头鹿为使君补补身体,方才有所冒犯还请不要责怪。”
话罢,她就谨慎地收起弓箭离去了。
这人将她的一举一动禀报给房中的晁顼知道,亦是不屑,“一名女子居然敢大言不惭地说猎鹿。”
逐鹿中原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颇具政治意义的词汇,象征着野心与权势。
晁顼顿时来了兴致,比起自己的父兄,他骄横的多,也喜玩乐,“先去北府军一趟,然后,我们也去逐鹿!”
或早或晚,这天下会是他们晁家的。
“再找机会杀了那个贱庶,阿父交代过,北府军必须要在我们的控制之下。谢氏还有一个谢丞相,让谢蕴娶晁家女终究是上上之策。”
晁顼不傻,除掉一个庶民与除掉谢蕴比起来,当然是前者更简单。
……
张静娴静静地望着晁顼住的庭院,等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才迈开脚步。
她闷头向前走,始终没有注意到有一抹阴影在后跟随。
仔细看,那阴影完全不似人类。
他的双眸赤红,仿佛只在夜里出现的幽魂,没有思考的能力,没有表情的变动,只知道跟在她的身后。
看着她安睡,看着她呼吸,看着她练箭,看着她别有用意地靠近晁顼住的庭院。
她还要去哪里呢?
他的眼中起了一丝波澜,会去找他吗?
张静娴去了小驹睡的马厩,和往常一样喂它吃麦子喝水,然后摸一摸它的毛发,小声和它说,过几日请它帮自己一个忙。
“有一个人类是我的仇人,我得防着他。”
她把晁顼当作仇敌,阴影听见了,心口蓦然一紧,脸上出现了惊慌。
不会,他强行维持镇定。
“阿娴应该是为了我,我要杀晁顼。”
她不知道梦中发生了什么,只是巧合而已。
阴影这么说服自己。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不会原谅。
起初,张静娴真的认为谢蕴的“病”好了。
出现在她面前的他完全是一副俊美冷静的模样,深色的衣袍庄重肃穆,包裹出他健壮颀长的身躯。
他看过来,往日因为犯病总会有几缕猩红的眼睛也恢复了正常。漆黑幽深,无情冷漠,让张静娴久违地想到了危险丛生的山林。
这才是真正的谢使君啊。
她暗中感叹,心头不由卸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如此最好,她不必再因为他的“病”而提心吊胆,担忧他得不到她的回应后有朝一日做出令她惊慌的事情。
“郎君,你觉得是五谷汤还是酒水,呃,治好了你的梦魇?”张静娴坐在他的对面,心平气和地问他的感受。
谢蕴看了她一眼,波澜不惊地移开视线,“阿娴,不过是一个噩梦而已,终有结束的一日。”
他的语调平稳从容,听起来没有半分奇怪。
对啊,梦由心生,难道还真的有事情能够一直困扰高贵的谢使君不成?
张静娴这下终于安心,和五谷汤和酒水都无关,是谢蕴自己解决了心魔,或者,他想通了也放下了。
她浅浅一笑,真诚地恭贺他,“郎君乃真人杰,万物不侵。”
她也不必再编造癔症的理由寻大夫和药方,算是多日以来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谢蕴的眉目一派平淡,定定地看着她脸上的笑,久到张静娴眼中露出了疑惑时,他的手指微动,触碰她温暖而细腻的脸颊。
莫名地,她从他的动作中感受到了一种深沉的悲伤,比那日她装睡听他讲述幼年的死里逃生更甚。
张静娴的眼睛微微睁大,忽然反握住了他的手。
有些冰,她想。
谢蕴顿住,丝丝缕缕的暖意从她的身上传来,强行被压下去的躁动开始疯狂反扑,叫嚣着,肆虐着,哭泣着,似乎有另一个灵魂不停地在他的耳边说。
是阿娴,是他的阿娴。
活着的阿娴,爱着他的阿娴。
关心他的阿娴,她会原谅他的吧。
不!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是最好的!谢蕴恶狠狠地对着那个声音怒吼,让它从他的身体里面滚出去,只要她不知道,只要阿娴一无所知……他就还有喘息的机会。
谢蕴的眼睛变红了,一瞬即逝,好在没有被她发现。
他仗着无人知道他此时的胆怯与懦弱,凑上前,轻轻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阿娴想去捕猎?”
张静娴毫不意外他会问出这个问题,点点头,“可以吗?”
她的语气含着期待,张开的唇瓣饱满,像是散发致命吸引力的果实,又甜又香。可是,那个声音没有消失,它继续在他的耳边回响,和他说,不可以答应,他会后悔的。
这是她的诱饵。
谢蕴死死地抑制住喉咙的腥气,垂下眼,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
“可以,阿娴想做什么都可以。”
张静娴愣了一下,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谢谢你,郎君。”
长陵城外有一小片丘陵,虽然高度及不上山峰,但茂密的森林,幽静的湖泊,以及无人踏足的深谷全都有。
天气已然变冷,她出城的时候看到有不少人叫卖干柴,用麻绳整整齐齐地捆成一摞,生意很不错。
“阿翁,怎么这么多人买干柴?”张静娴牵着小驹,礼貌地和一个老人家搭话。
老者头发花白,伛偻着腰,看上去像是附近的农人,听到她的询问,浑浊的双眼望向一处城墙。
“城中张贴了告示,进出城的时候也有人提醒,今年天寒,让我等家中多备些干柴。”
“不止呢,家中的屋子也建了火塘,听说是使君夫人吩咐的,能让冬日好受一些。”
一旁的人插话,他的身上背着一捆干柴。
张静娴仔细看,除了干柴,他的手上还提着用麻布包好的芦花,应该是为了塞入衣袍和被衾中御寒用的。
“是啊,使君夫人思虑周全,只准砍歪木枯木……哎,阿郎,芦花卖不卖?”一名妇人也看到了男子手中的芦花,立刻热情地开口。
“不卖,不卖,我自家要使。”那人连忙拒绝,但告诉妇人不远处有猎户在售卖动物的皮毛,有兔子也有灰鼠。
趁着他们交谈的机会,张静娴朝老者拱了拱手,牵着小驹出城,中途她又看到了很多叫卖的小摊,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总之,很热闹。
这曾经是张静娴一笔一笔写下来的提议,经过了数日后,变成了她面前活生生的现实。
她的心情十分奇妙,不可否认,这给她带来了一种精神上的满足。
她骑着小驹在城外的丘陵待了大半日,即便什么都没捕到,脸上的笑容也没少过。
而这日,谢蕴应晁顼所求,带着他去了北府军所在的兵营。
不出意外,晁顼露出了真实的意图,以其父大司马为借口,要谢蕴将一部分精锐移交到他的手中。
“长陵事务繁忙,七郎不便分心,共同抵御氐人的重担由我来为七郎分担,这也是大司马和陛下的意思,七郎觉得如何?”
当着众人的面,晁顼气焰嚣张,他知道有自己的父亲大司马在,谢蕴不敢动他半分,除非谢蕴想打破苦苦维持了多年的平衡。
而对于他的挑衅,谢蕴表现的很平静,平静到令人头皮发麻。
公乘越第一个察觉到了异常,然后是军中信重他的虞将军等人,因为谢蕴不仅答应了,还顺势关心了晁顼的手臂。
“六郎久在建康,未必适应长陵的天气,到了雨雪天,你的手臂容易受伤。”
一种悚然的凝视落在晁顼的身上,准确的说,他的手臂上,可惜他沉浸在轻易达成了目的的志得意满中,满不在乎。
晁顼心想,谢蕴还算识时务,到时等他的阿父取得了天下,留他一命未尝不可。
“听闻,北府军前些时日新添了一批兵丁。那些人是何来历,都探查过了吗?”不知不觉中,晁顼站在了上位者的位置,开口便是质问。
或许身在建康时被捧得太高了,连宫里的帝王都不放在眼里,谢蕴此时的退让立刻让他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以为长陵还是他能作威作福的建康呢。
公乘越无声地嗤笑,亲眼看见好友压了下眉骨,神色冷而戾。
“来历已经查清,为四年前所征的庶民,没有问题。只是因为一点变故耽误,浪费了时日。”
谢蕴淡淡答道,恰到好处的停顿暗示了其中的隐情。
晁顼脑子转的不慢,联想到谢家与谢丞相前阵子突然的举动,眸光大亮。
他心里有一种预感,若是能查清谢蕴口中的所谓变故,他会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晁顼勾唇一笑,“既是新丁,交到我手中正合适。”
谢蕴又一次应下,语气依旧平静。
对待将死之人,自然不需要牵动情绪。公乘越看的明白,虞将军等人也明白,因此,他们对晁顼提出的要求都十分配合,恭顺的举止仿佛一个个都是听命于大司马的人。
晁顼满意极了,当日回到长陵城,就搬进了一座奢华宽阔的庄园中。
张静娴空手而归的时候,恰好撞见晁顼手下的亲随大肆从坊市搬运东西,一辆辆马车见不到头。
行人全部退避,一个走路缓慢的老妇动作稍迟一些,便被一剑挥过去!
这重重的一挥绝对会死人。
她的瞳孔骤缩,飞快地冲上前,用手中的短弓挡住了砸下来的长剑,那个老妇惊恐地跌倒在地,整个人吓得直打哆嗦。
挥剑的晁家随从横眉冷对,正欲连张静娴一同处置,看到她跟前围来了几人,一脸煞气,很不好惹。
长剑被狠狠掀翻,再有认得张静娴使君夫人身份的人过来草草赔罪,此事才算作罢。
不过无人在意,这个跋扈的随从活不到两日便暴毙而亡。
晁顼也不在意,一个随从的命算什么,他亲手斩杀的都不在少数。而渐渐地,长陵城中传起了他的声名,与在建康城中相同,他残暴不仁、嗜爱吸食五石散的印象深入人心。
一次用暮食,张静娴好奇地问起谢蕴什么是五石散,她险些以为是和五谷汤差不多的药水。
谢蕴每晚临睡前,仍是会喝一碗五谷汤。张静娴有时和他睡在一张床榻上,有时独自睡到客院,确定他的梦魇是真的结束了,自己没再受到任何打扰。
“能让人上瘾的毒药。”
提到五石散,谢蕴眉眼带着厌恶,他本能地排斥一切可以控制人神智的存在,恰好五石散就是这种东西。
世族之中有一阵很流行吸食五石散,还有人想让他尝试,被他暗中整了一顿。
谢丞相也严令谢家人碰五石散,给出的理由是涕泪横流有失仪态。
张静娴似懂非懂地点头,将五谷汤往谢蕴的手边挪了挪,可转头她就去城中的坊市弄了一些五石散。
小小的瓷瓶和火镰放在一起。
谢蕴恍若不觉,表面上恢复了正常,但每日真实的他仍是和见不得光的幽魂一般,在那个农女入睡后直直地盯着她,控制不住一遍遍地亲吻她的脉搏,跟随她到城外的丘陵,看着她熟悉地形做下记号……
他满目爱恋地抱着拥有鲜活生命的爱人,当作不知。
终于,张静娴等待了许久的好消息传到了她的耳中。
长陵下雪了。
晁顼因为服用了五石散而不惧寒冷,兴致一起,浩浩荡荡地带着一大群人马到长陵城外的丘陵狩猎。
好巧不巧的,他选择的地方是张静娴常去的。
有传言说,使君夫人在那里猎得了一头鹿,鹿角有灵,她抱着返回长陵城中时,人人都夸,她得了山神的赐福。
这场大雪中没有冻死一个人,所以百姓愿意相信,流言愈传愈广。
事实上,张静娴怀中抱着的只是用木头和藤条制成的假鹿角,回到府邸后,直接送给懒洋洋的黄莺做窝了。
奈何,晁顼被挑动了兴趣,也非要猎得一头鹿不可。
深山之中当然有鹿,但长陵地势略低,多往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找到鹿的机会才更大。
张静娴偷偷地跟在这些人的后面,眼看他们四处分散,寻到一个隐蔽的位置点燃了五石散。
五石散的气息只有上了瘾的人才会欲罢不能。
她耐心地等待着,手脚被冰雪冻的僵硬,神色亦没有丝毫变化。
她知道暗处也许有护着她的部曲,义羽、獬或者是蟛,但她都不在乎,也不担心他们会阻止她。
谢蕴说过,他也要晁顼死。
张静娴不是不愿意“坐享其成”,她只是想自己亲自动手,了结属于自己的仇怨。
旁的不去想,也不愿想。
忽然,马蹄声破空,震荡了身边的皑皑白雪,她捏住弓箭,朝声音的来处看去。小驹已经很熟悉这里的地形,常常在温暖的山谷卧着,不可能这么飞奔过来。
马上的人影映入眼帘,张静娴心跳加快,她成功引来了自己想要的猎物。
晁顼也看到了那个低贱的庶民,她半垂着头,似是在放置一个草笼,莹白的侧脸比地上的积雪更为清透。
山神赐福?
晁顼深嗅了一口令他意乱神迷的气息,竟然有些相信这个流言,他舔了舔嘴唇,举起了随身携带的弓箭。
本来是准备猎鹿的,捉到这个庶民也很合适。
先刺中她的肩膀将人钉在地上,逼问她羞辱她,然后再将她杀死。
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会发现,就算谢蕴察觉到了端倪,他又敢对自己做什么,不过一个贱庶!
此时,被五石散弄得头脑发热发昏的晁顼压根没注意到,他的身后空无一人,那些本该护在他左右的随从早不见了身影。
可张静娴注意到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瞅准时机,蓦然拉动了手中的草绳,就如同从前在阳山中捉兔子和田鼠一般,大司马的幼子,前世动动手指将她逼上死路的晁顼落入了她设好的陷阱。
那匹马身躯庞大,获得了逃生的机会,而高高在上的人类呢,成为了被捕的猎物。
陷阱很深,安放了干燥尖锐的木刺,晁顼落下去的瞬间直接被扎穿了手臂和大腿,他大声哀嚎,终于从五石散的迷乱中清醒。
张静娴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惨状,“晁将军,疼吗?”
她记得她很疼。
“贱庶!竟敢害我!”晁顼的一张脸因为愤怒和疼痛扭曲在一起,看上去丑陋恶心。
“方才你不也想杀我?”张静娴很冷静地述说着事实,“现在轮到我杀你了。”
她等待了这么久,筹谋了这么久,要的就是他的一条命。身份高贵又如何,临了和山中的野猪没有两样。
她拿出了早就放在身上的火镰,作势扔下去。
晁顼这才慌了,硬生生忍住暴怒,说方才只是一个误会,“夫人,我将你错认为了山中的野畜。你我无冤无仇,如果你肯救我出去,今日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计较的,我对天发誓。”
“相反,”他激动地大喊,承诺给张静娴荣华富贵,“我可以让我阿父予你一个好的出身,我的阿母是长公主,认你为义女如何?你怕是还不知道,谢蕴的父亲和我的阿父已经说定了两家的婚事。你要是成了晁家的义女,便没人可以拆散你和谢蕴!”
张静娴听到这里,手指微顿,摇了摇头,“不,我要杀你,或许你也还不知道,你欠了我一条命。”
“我已经死了,现在该轮到你死了。”
她语气平缓,没有丁点儿波动。
火镰扔了下去,遇到松软的茅草立刻熊熊燃烧起来,晁顼哀嚎不止,几乎变成了一个火人。
张静娴听着哀嚎声,抿了抿唇,烧死一个人是最快的毁尸灭迹的方式,她死在雨中,晁顼,她的仇人就该死在火中。
然而,可能是濒死前的不甘,晁顼竟然拿到了随他落下来的一只长箭,朝上刺去。
张静娴恍惚中,反应微许迟钝,被一只大手握住肩膀猛地一拽才险险躲开。
箭头扎在雪中,她愣愣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俊美锋利的五官一直映在她的眼中。
谢蕴,他看到了,也听到了。
张静娴的大脑一片空白,意识到这个事实,她停着没动。
他也没动,静静地看着她,双眸灰暗无光。浓重的悲伤与绝望将他湮没,也向她袭来。
晁顼的哀嚎声逐渐消失,四周一片死寂,张静娴为前世的自己报了仇,却不怎么开心。
她很认真地对谢蕴说,“我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你。”
张静娴很固执,不想让他误会,至于其中缘由,在冥冥之中,她隐有所觉,她不必和他解释。
她恢复了平静,甚至冷漠。
这一刻,幽魂见到了光芒,无所遁形,不能再将自己藏起来。
谢蕴慢慢掀唇,带着最后的一丝希冀轻声问她,“阿娴,你会原谅一个害死你的人吗?”
“不会。”
她诚实地摇头。
下一刻,谢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