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绝望中的甜蜜。
张静娴第一次见到他流泪的模样,她看着他,露出几分茫然。
他怎么会哭呢?他的病已经痊愈了,真正经历过死亡和绝望的人是她。他只要继续做他的谢使君,在不远的将来扬名于天下。
“我这么杀了晁顼对你有麻烦吗?”张静娴迟钝地想到她也许算是破坏了谢蕴的计划,让他不要再哭了,若有后果她一人承担。
可是这句话让谢蕴的眼泪流的更凶,没有声音,只有滑过鼻梁和下颌的痕迹,在他的脸上泛着冰冷的水光。
那双总是瘆人的黑眸浸在碎冰之中,绝望至麻木,平静地诉说,“阿娴从未信过我,是因为早就知道我…也害死了你吗?”
她的执拗、她的逃避、她的冷漠、她的避而不答此时都有了解释,她说自己不会原谅,他的最后一丝希冀也破灭了。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在西山村的夜晚,隔着一道薄薄的木墙,这个农女总会将自己无助地蜷缩成一团。
或许,早在那时,她和他做了一样的噩梦。
而耳边的声音一次次地告诉他,这不是虚假的梦境,是真实,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可是她为什么不报复他、杀了他!难道对他连怨恨也没有了吗?
久到一生将要过去,张静娴眼睫微颤,回答了一声是,扭过头不去看他脸上的泪痕。
“你听到了,身为谢氏子的你需要娶晁家女为妻,我是一个阻碍,是你身边挟恩图报身份卑贱的农女,不管是不是你的本意,最后都会因你丢失性命。所以我不能信你,更要离开你。”
靠近他,和他在一起,她真的死了。
如果他们从不相识,如果她没有不自量力地向他求婚,如果她听了舅父的话留在西山村,作为谢使君的救命恩人,定然不会有人想除掉她。
她过着安安稳稳的生活,清苦一些孤独一些,但不会被杀死。
如梦中一般无二的话令谢蕴脸色煞白,他似乎又在经历那种万箭攒心的痛苦,怀中抱着他的阿娴,而她永远不会再醒来,不会再看他一眼。
恐惧让谢蕴的心宛若放在火上焚烧,他惨淡地笑了一声,说,“我要娶的人从头到尾只有阿娴。”
可是他只能反驳这一句,只有这一句……谢蕴清晰地看到了在他与她之间生出了一条巨大的鸿沟,她的性命横亘在其中,他无法解脱,她更不会原谅。
她会借此机会与他永永远远地划清界限吗?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谢蕴站在她的面前,高大劲瘦的身躯略微摇晃,“不管信不信我,阿娴现在是我的夫人,晁顼死了,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回家吧。”
他几欲窒息,却装作若无其事地朝她伸手,乞求这个农女和他回家。
回他们的家,只要她不离开他,他还有时间,一年、十年、二十年乃至一生来获得她的原谅。
张静娴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臂,被烧焦的腥气混杂着冰雪的凉气争先恐后地往她的鼻息中钻,她难受地弯下腰,也跟着笑起来,“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我与你哪里来的家?”
这一世她本可以平安回到她自己的家,是他自觉受到了欺骗,强迫她和他成了婚。
谢蕴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的薄唇抿直,有种无法言说的压抑,似是在摧毁他整个人。
“谢蕴,谢使君,谢七郎…郎君,”张静娴一声声地唤他,白色的雪映照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果你真的对我有一分爱意,想我活着,就放过我吧,好不好?”
“也许我是爱你的,但我真的不愿再与你继续纠缠下去。”
“你便当我贪生怕死,行吗?”
……谢蕴的心被刺的千疮百孔,然而即便满腔的痛苦与血腥,他仍在重复之前的话。
“阿娴,我们回家吧。”
“回家,天冷,我腿疼。”
“对不起,没有骗你。”
他疼的快要死掉了。
张静娴又笑了一声,这次是冷漠嘲讽地笑,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踩着积雪,她直起腰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没有看他一眼,而是呼唤了在山谷里面的小驹。
小驹跑来的时候,獬等十多人也忽然出现,奉谢蕴的命令收拾她留下的残局,掩埋陷阱,清除痕迹。
不多时竟有另一个“晁顼”骑着那匹逃跑的骏马离开,肉眼看去,几乎看不出异样。
张静娴沉默地望向脸白如纸的男人,无声地询问这是什么缘故,他又打算怎么做。
“阿娴提醒了我,晁顼爱食五石散,这等人总会神志不清,过于亢奋,有一天将自己活活烧死,似乎也说得过去。”
谢蕴顿了顿,抬手将她脸颊沾上的一点灰烬拂去,“我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人怀疑到阿娴的头上。”
再信他一次。
张静娴转过身,骑在小驹的背上,没有回头。
死了一个晁顼其实改变不了她与谢蕴之间的矛盾。他是世族郎君,她是庶民,她不能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他也不会理解她的世界。
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共情,他便做不到罔顾她的死亡也要强行将她留下。
晁家有一个晁顼,就有第二个,第三个,而晁顼的那句话或许没有说错,谢氏一族默许了除掉她。
张静娴不认为自己有能力与两大权势滔天的世族对抗,谢丞相对她有几分欣赏又如何,难道她还能比得过谢丞相的亲侄女谢扶筠吗?
谢扶筠依旧要为了家族嫁给平庸无能的王氏子。
……
隔着数米远,谢蕴跟在那个农女的身后,看着她背对着自己一次未回头,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起码她是活着的,是看得到的,也是可以摸得着的。
他这么安慰自己,灰暗的眸中却透不进去一丝亮光。
“阿娴,不是我不放过你。可是,放你走,我会死的。”
谢蕴温柔地望着前方,低声和她承诺,“你放心,我将死之前,一定会放你自由。如果我能好运地活着,那你就可怜可怜我,陪我在一起吧。”
梦中的他未向公乘越说出口的还有一个理由,他不是战无不胜的神明,或早或晚终会到来的战事中,他可能会死。
所以,他一开始只想过在战事结束后成婚。
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逃离让谢蕴顾不得那么多了,他需要用这种最古老的方式困住她,让她这一生都摆脱不了他。
“阿娴,其实你也可以杀了我,我反而会开心。”
谢蕴追上去,张静娴深吸了口气,看也不看他让小驹加快了速度。
如果她想让他死,一开始就不会救他,从前不想他死,现在和未来也都不会-
“晁顼”在三日后死亡,据闻临死之前,他曾大笑着命亲随往建康递去了一封书信。
笑过之后,兴奋不已的他叫人送来了五石散,在房中吸食起来。结果,五石散吸入过多的他打倒了烛台,底下人拼命入内解救,最后只得到了一具烧的焦黑的尸体。
身高体型抑或是面目轮廓都与晁顼对的上。
谢蕴凌晨得知这件事,匆匆地赶过去,却为时已晚,晁顼的尸体摆在堂中,他看过后脸色大变。
“立刻做一具冰棺,将晁将军的尸体放置其中,等到大司马派人来查。”
他冷着脸下了命令,坚持让人查清晁顼的死因,焦躁不耐的态度比晁顼带来的那些人尤甚。
这种举动实属人之常情,毕竟大司马的儿子死在建康,不管是阴谋还是意外,他都难逃迁怒。
然而,晁顼身边知道内情的人几乎没有怀疑他的。因为,递往建康的书信中揭露了东海王的罪责!
大司马与东海王积怨颇深,如今斗得更厉害。
相比起来,对晁顼礼遇有加的谢蕴显得十分无辜。再别提,谢使君回去府邸后便病了,看起来确实消瘦了一些,他那位出身上不得台面的夫人露面倒是更多。
晁顼的死惊动了朝野上下,年前,晁顼的兄长晁郗亲自率人前来查探,与之同行的还有谢蕴的堂弟,谢丞相的亲子谢咎,以及晁氏族女。
身在议事的前厅,张静娴初初听到这个消息,表现的相当坦然。
她当着公乘越等人的面,毫不客气地对谢蕴说如果他想与晁家联姻,她立刻“退位让贤”,将使君夫人的位置拱手相让。
“我出身虽不高,但知晓顾全大局,郎君以为呢?”
她就是故意惹谢蕴生气,一切摊开之后,她笼在心头的郁闷全部化作了实实在在的输出。
不高兴了刺他几句,高兴了更不将谢蕴放在眼里。
此时,她清亮的声音传到谢蕴的耳中,明明是刺激人的话,他却丝毫不生气,只是安静地、痴迷地望着她。
“阿娴说的是,可我不想顾全大局,我是人啊,有自己的私心多正常。”
谢蕴根本不知半点的羞耻,理所应当地说他的私心就是她,笑着掀唇,低低道,“阿娴生气的模样很可爱,想骂我吗?我都听着。”
几名长陵郡的官吏听到这里,当即垂下了头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静娴也涨红了脸,带着九分的无奈恨恨用手背遮住了眼睛,他这般说了她还怎么骂。
怕不是她越骂他,他越兴奋愉悦。
张静娴终于反应过来他的病非但没有痊愈,而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不管她在何时何地总能发现他的身影,他仿佛一个小心翼翼守护珍宝的吝啬之人,唯恐她突然消失不见。
公乘越皱眉去劝解他,也未得到一丁点儿实质的效果。反而随他去了,不再对张静娴参与长陵的政事表示异议。
因为谢蕴看起来太反常,又太正常,每个与他对视的人都忍不住心里悚然。
相比而言,张静娴脾性温和可亲,诚实有原则,事事又亲力亲为。抛却掉性别与出身,大部分人还是很喜欢与她共事的。
她手中的权势正在一点点的变大,在长陵城内外的声名也不再是默默无闻,甚至军中的张入山等人都有所察觉。
“那是阿娴吧?她走在了使君的前头。”一次惯常的列阵操练,郑起无意中看到了被众人围在中央的女子,满脸恍惚。
分明是一个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农女啊,短短数月过去,处境与气质已经大相径庭。
宛若是天空清冷的明月,被众星围绕着,耀眼夺目的金轮也不惜落在她的身后,满带宠溺与偏爱地望向她。
张入山也看到了这一幕,眼中尽是欣慰,现在的阿娴真是让人不敢认了,如此最好,说明她在和使君成婚后没有受委屈。
但张入山从来不曾想过,一个人的蜕变往往伴随着艰辛与折磨。
他的表妹能够走到今日,没有将自己成功也逼疯,其心性坚韧可见一斑。
张静娴这次到兵营,不可能不见自己的表兄,她询问了虞将军表兄的位置,理直气壮地起身,从谢蕴的面前走过。
一个字未和他说。
当然没关系,因为谢使君自己会主动跟上去,他唇角噙着薄笑,不顾暗中瞄过来的每一个奇怪的目光,闲庭信步般跟在她的身后。
张入山知晓礼数,见到表妹时,也恭敬地和他拱手作揖,“劳烦使君了。”
谢蕴笑而不答,只在一旁沉默地盯着他们表兄妹两人,窃窃私语地交谈可以,笑着抱怨也可以,但若是靠的近一些或是有肢体接触,他高大的身躯直接上前挤在两人之中。
一系列举动将张入山弄得摸不准头脑,尴尬极了。
看一眼旁边的表妹,她神色平静如常,像是见多了也习惯了。
张入山便恍然大悟,深觉可能是谢使君表示亲近的一种态度,心中按下疑惑不提。
从兵营回去,张静娴一路都没和谢蕴说话,自从那日,很多时候她当他根本不存在,算是彻底灰心。
这种无视是很伤人的,但谢蕴在明明知道她死过一次后也执意要困住她,张静娴很难再像之前,心中来回地拉扯,一时对他坏,一时对他好。
她并不清楚前世的一些事情他如何知道的,但起码有一点清晰明白,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谢蕴都只是谢蕴,他们确确实实是一个人。
所以这么对待他,她毫无愧疚。
可是,在经历过锥心之痛后,张静娴以为的冷待在谢蕴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他不敢奢望她爱他,活着和在他身边已经很幸福了。
身旁的女子侧对他,半张脸冷若冰霜,没有丝毫的温情可言。
谢蕴与她坐在同一辆马车里面,外有寒风呼啸,他伸手拨了拨温暖的炭火,一条青色的发带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长指上。
女子表面上不闻不问,但眼角余光瞥见看起来柔软又飘逸的发带后,她抿了抿唇,忍了又忍问这是不是她之前的那条。
“那条洗过后被我收起来了,这条是新的。”
谢蕴想要做的事情无论多难最终都会达成,这个农女手笨未能缝好的发带,他琢磨了两日重新缝了一条。
兴致盎然的他还在发带上坠了与他发冠颜色相同的玉石,微笑着问,“阿娴看看,喜欢吗?”
绝望不代表放弃,男人幽冷的眼眸暗了暗,他尚未死呢!
张静娴没吭声,只要不是之前那条染上脏污的发带,其他的她全不在意。
许久,等不到她的回应,谢蕴将发带轻轻收好,脸上微笑如昔。
但他又不总是卑微的,比如在晚上,喝下了五谷汤的他也会借口汤水有些苦,覆上那个农女的唇瓣,让她和自己一起品尝。
张静娴若是挣扎,他就笑笑,然后把锋利的佩剑放在她的手中。
“阿娴可以随时杀了我,你放心,临死之前我会告诉身边的所有人,是我自己活的不耐烦了,不关阿娴的事。”
张静娴愣着不动,他的笑容越发肆意,推她到柔软的被褥中,激烈狂热地索取。
看着她意乱神迷的模样,也只在这时,绝望中的他感受到了一丝甜蜜。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卑微的“怨夫”……
公乘越和长陵城中的老者推算的大差不差,今年不仅是个寒冬,下雪也颇多。
晁郗和谢咎等人到来时就是一个雪天,空中飘荡着鹅毛般的大雪,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
谢蕴身着一袭黑色的氅衣从府门走出,高大颀长的身躯在雪中格外的显眼,晁郗和谢咎看到他,面色不一。
前者表情锐利,隐有锋芒,后者懒洋洋的,眼中却闪过一抹忧虑。
晁顼之死不可能轻易平息,势必有一人要承担晁氏的怒火。
然而,意料之外的,晁郗对谢蕴的态度客气又温和,他不像自己的弟弟胆大妄为,不等谢蕴上前来就主动走过去,唤他为相之。
这是谢蕴及冠时谢丞相为他取的表字,当日晁郗也受邀参加了及冠礼。
谢蕴微微垂眸,不动声色地掩下了眼中的冷意,“郡公乘风雪而至,一路辛苦。”
一个晁顼,一个晁郗,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是谁给了晁家错觉,以为能插手他的势力范围。
晁郗因自己的母亲缘故,早早被封了南山郡公,他比晁顼这个幼弟年长十多岁,行事更加稳重。对着谢蕴,他一句不提晁谢两家意图联姻的事,只是在见到了晁顼被烧焦的尸体后,愤怒不已,铁青着脸扬言要让害了他弟弟的人尸骨无存。
“郡公节哀,临行前阿父也交代我,协助您处理晁将军的后事。”谢咎趁机开口,看向堂兄,却发现他一脸漠然,事不关己的样子。
晁郗也发现了,眯了眯眼睛,幼弟身死最大的嫌疑人是东海王,但不代表他们不怀疑谢蕴。
晁顼被派来长陵的目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此行,是结仇还是化干戈为玉帛全看谢蕴的态度。
然而,谢蕴的心思并不在这里,他对晁郗和自己的堂弟甚至算得上冷待,将人带到晁顼被烧死的地方,没说两句话就直接告辞。
“阿兄,”谢咎喊了一声,悻悻然地摸了下鼻子,问起了一旁的人,“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啊?”
恰好这人是曾经与张静娴同去过堰平县的官吏。
他习以为常地答道,“郡公和公子勿怪,使君应是去寻夫人了。积雪压塌了城中的一些房屋,夫人…领人查看情况。”
事实上这个官吏心里有所保留,没有说的很明白,夫人哪里是领人查看,分明是带了一群会手艺的匠人帮忙修缮倒塌的屋子。
只是帮忙修缮倒也还好,虽略失体面但可以以仁善开脱。关键夫人会收钱粮绢帛,那是一点都不客气啊,他亲眼见夫人理直气壮地拎着一只羊腿归来。
“原来是因为阿嫂。”谢咎听到谢蕴匆匆离去的原因,惊讶溢于言表,他曾在建康时见过张静娴一面,不过那时他可没想过她会成为堂兄的妻子。
当然不止是他,谢家的每个人都难以置信。
“相之的夫人,据闻只是一个庶民,因为对相之有救命之恩才得以嫁给他。”晁郗神色淡淡地开口,谢蕴突然成婚也打晁家一个措手不及。
他的父亲大司马晁梁和谢家大郎主是好友,两人早有默契,让谢蕴娶晁家女结为同盟。
没想到谢蕴先斩后奏娶了一个庶民为妻,虽然现在也并不算晚。
“唉,阿兄命运多舛,年少遭劫,月前又得奸人所害,幸得阿嫂相救。”谢咎意有所指,暗示晁郗别忘了东海王的存在。
说到底还不是晁家造的孽,若非晁家制造出许多年前的那桩惨事,东海王不会变成逮谁咬谁的疯狗,而不管怎么看,他的堂兄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被晁家害一次,被东海王害一次,论根源全在晁家身上。
晁郗不可能听不懂谢咎的话,他面色一沉,如果这也是谢丞相的意思,接下来如何做他得好好思量一番。
但对一个庶民,他仍未放在心上,自古以来,多的是为了成大事不拘小节的人。
与大局相比,一桩婚事一个女人算的什么。
很不幸,晁郗的这种固有观念在见到了张静娴时被彻底颠覆。
彼时,他带着查来的证据,选择与谢蕴将话说开。
尽管很愤怒于幼弟晁顼的死亡,但无论从哪里入手,晁顼过量吸食五石散都是事实,至于那盏被推倒的烛台,暂时查不到端倪。
晁郗暂时接受了这个结果,但迁怒无可避免,他的做法很直白,完全不避讳地带着几个族妹登了门。
他们诡异地坐在一处,尚未来得及开口交谈,张静娴便是在此时出现的。
她这次是从城外归来,头发被风吹的有些乱,衣角和鞋子上沾了泥点子,但仰起头,脸颊是微微泛红的,眼睛也很明亮。
而在晁郗看来,这个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女子实在是不堪入目,尤其她的手中居然还拿着什么东西,晁郗费力地认出那是一块豆糕,不由冷嗤。
放在晁家,这是奴仆们都不屑入口的食物。
张静娴吃的很香,她同人到城外的几个村子查看雪后的情况,帮着几户孤寡加固了房屋,一名妇人为了感谢她便蒸了一瓮豆糕。
豆糕不是稀罕物,她坦然地收下几块,包在陶罐里,现在吃着还是热的。
张静娴不是不知道晁郗上门,也清楚他带着晁家女上门的意图,只是这和她有何关系呢?
从一开始,决定的权力便在谢使君一个人的手中。
她旁若无人地从他们的面前经过,无视了晁郗和他或端庄或娇艳或清雅的族妹们,无视了一脸不自在的谢咎,无视了轻摇羽扇准备看好戏的公乘越,也无视了一瞬不动盯着她的…谢蕴。
“阿娴,过来见一见客人,这位是晁将军的兄长,南山郡公。”
谢蕴突然叫住她,起身朝她走过去。他装作看不到她眼中的冷淡,抬手帮她理了理发带与厚实的深衣,动作轻柔。
张静娴沉默地与他对视,眉尖微蹙,似是在疑惑晁郗带了晁家贵女过来,他要她留下不觉得尴尬吗?
可是男人的反应像是比她更不解,没有得到她确切的回应,从鼻腔中逸出一声反问,“嗯?”
最终,张静娴还是随他走了进去,谢咎喊了她一声“阿嫂”,她礼貌地朝他点点头,坐在谢蕴的身边。
一时之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
而张静娴十分平静地吃着手中的豆糕,有些噎,谢蕴倒了一杯热乎乎的茶水递到她的唇边,她就着喝下。
剩下的一小块豆糕她本想一口吃完,可不知身边的男人怎么想的,垂下眸,牢牢握着她的手腕,吃了下去。
然后,他再为她擦拭沾了碎屑的手指,一举一动,体贴至极。
当即,晁郗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的族妹们面面相觑,眼中的光芒立刻淡了。
上赶着屈居一个农女之下,除非她们脑子有病。
“南山郡公。”张静娴等谢蕴将自己的手指擦拭干净,缩了缩指尖,温声和晁郗打了招呼。
“张夫人。”晁郗语气微冷,他莫名觉得这个庶民在挑衅自己,索性开门见山,“晁氏与谢氏约定了婚约,张夫人可曾知道?”
识相之人应该早些脱离谢家,消失在人前。
闻言,张静娴看了谢蕴一眼,认真回想过后,问道,“只是口头约定还是有文书凭证?”
晁郗不语,谢蕴也不说话,很是从容淡定。
“哦,那就是没有文书凭证了?”张静娴心里生出了些厌烦,淡淡一笑,“南山郡公,这是你们晁家的规矩吗?似乎很爱管别人的家事,这也管那也管,不知你娶妻了没有?我看郡公之妻应该脾性甚好,弃了郡公如何?”
“你!庶民放肆!”
晁郗大怒,万万想不到一个庶民胆敢羞辱自己,嘲笑晁家。
“这句话也送给郡公。”泥人尚有脾气,张静娴两世都被晁家弄得很恼火,晁顼杀她,晁郗又找上门,他们是真的不在乎脸面吗?
有能耐就真刀实枪地上场,而不是搞些算计恶心人的招数。
“我曾听闻大司马乃当世人杰,却不想他的儿子爱插足他人的家事,不妨再等一等呢,等到我与谢使君和离了,你再上门。”
“或许,也等不了几日。”
“郎君,你看南山郡公都找上门了,不如你我就此别过,好不好?我承诺日后肯定不会纠缠你,躲得远远的。”
她同样厌烦地还有如今的处境,难道要她说的更明白一些吗?她一个庶民能决定什么,若谢蕴愿意弃她娶晁家女她肯五体投地表示感谢。
张静娴话音落地,屋中静地可怕,只能听到晁郗压制怒火的呼吸声,以及谢蕴飘忽不定的笑声。
他说,“阿娴好可爱,发脾气了呢。”
丝毫不在乎她惹怒晁郗,也不在乎她冷漠地对待自己,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她将和离这样的话放在嘴边。
“我不会和阿娴和离的。”
张静娴别过头,反应平淡,神色没有任何波动。
谢蕴静静地看着她,心中的荒凉无人可知,其实方才她讽刺晁郗的那些话他听在耳中,愉悦地喉结发颤。可是转瞬她就提出了和离,隐秘的欢喜被击得粉碎。
他唇角含笑,陡然转头,漆黑的眼珠看向晁郗,“郡公也听到了,是我心悦阿娴,死缠烂打将她留在我的身边。她要抛弃我,不过是我松开手的功夫。”
此时的谢使君,那个曾经无比高傲的男人,露出了令人看不上眼的卑微神色。
“为了阿娴不将我抛弃,郡公今后就莫要再到这里来了,我实在承受不起。”
他的话惊呆了除了公乘越以外的所有人,晁郗像是第一次认识他,面色僵冷,谢咎怀疑自己灵魂出窍,怔怔发愣。
几名晁家女更是用手捂住了嘴巴,难以置信活在传闻中的谢使君会是这样一个丢失了自尊的人。
没有了骄傲与自尊,与蝼蚁何异。不,或许还不如蝼蚁。
谢蕴仍在笑着,他凑到女子的耳边低声询问她还生不生气,“我保证抓住阿娴的手,不让你离得远远的,不让你一人孤单。”
不会让她重新走进那个潮湿的雨日,这是他的承诺。
张静娴动了动嘴唇,他有许多种方式回旋局面,却选择了让他自己最难堪的一种,硬生生成为一个卑微的“怨夫”。
“别说了,你别说了。”
她想要的不是这个结果,即便郁闷烦躁,但她不愿将他放在脚下踩,高傲的他,挑剔的他,居高临下的他是构成谢蕴这个人的本色。
“好,我不说了。”谢蕴看出了她的难过,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如果她愿意因此而怜惜自己,他不介意多来几次。
脸面与命比起来,有时候不算重要。
“谢蕴,你简直是失心疯了,哪里有之前的半点风采,我们走。”晁郗见他还在哄那个庶民,一肚子怒火没处发,化作了难以言表的轻蔑与怜悯。
原本是蛟龙,如今因为一个女人变成了没有骨头的虫,美名在身的谢家玉树算是完了。
他倒要看看一条虫能支撑北府军到何时。
谢蕴并不理会,灰暗一片的心中埋藏着疯狂,对啊,他就是疯了。
“阿兄,你放心,南山郡公走了,没人让阿嫂抛弃你。阿父……他也没说让你与阿嫂和离,娶晁家女。”谢咎看着他脸上的笑,结结巴巴地出声,吓得眼神直恍惚。
阿兄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他回去建康该怎么和父亲和伯父禀报啊。
“我去送送南山郡公。”比起谢咎,公乘越淡定地多,摇着羽扇便往外走。
谢蕴神色不变,淡淡瞥了谢咎一眼,谢咎一个激灵随公乘越而去。
屋中很快空下来,只剩张静娴和谢蕴两人。
他和个没事人一样,摸上她的脸颊,感受真实的温暖。
“阿娴,他们都被气跑了,没人再打扰我们。你呢,去城外一趟累不累?这身衣裳脏了,等会儿换了吧,要不要沐浴?”
张静娴茫然地望向前方,怒怼晁郗的痛快已经消失,她嘴中喃喃念叨,“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还是现在换?这里没有旁人,我将我的大氅给阿娴穿。”
“我现在对你一点都不好,无视你,冷待你,更不在乎你。你留着我也会痛苦。”
“快要到年节了,我不打算回建康,阿娴,我们一起过。你想做什么?在草庐中饮酒还是到城外的庄园游玩?”
谢蕴没忍住,亲了一下她的耳垂,眼中笑意盎然,真好,这会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年头。
他的喜悦明明白白地传达给她。
“氐人有异,大概年后战事就会波及到长陵。趁这段时日平安,我们也多去尝试从前没做过的事情。”
没去过的地方,没经历过的欢愉,他很期待。
谢蕴想到了修建在庄园里面的几间屋子,现在天寒地冻自然住不得,不过他知道丘陵中有一座山谷,山谷内有温泉,他们可以去泡暖汤,然后再到她熟悉的屋子里面歇脚。
很久,张静娴无力地垂下头,“你会战胜他们。”
的确,快要到新年了。
之后春暖花开,便是突如其来的大战,她同他一起见识过许多惊心动魄的时刻,危险的时候,千钧一发的时候,胜利的时候,艰难抉择的时候……
张静娴不知道一切还会不会按照前世的轨迹进行,但为了更快地结束纷争与死亡,她会将自己经历过的全部写下来。
然而,谢蕴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他咬住她的耳垂蛊惑般地低语,“原来阿娴才是能掐会算的术士,该去摘星台做国师。”
张静娴颤了一下,没吭声。
她何德何能做国师,而且摘星台那么高,人走上去怕是要累断腿-
交谈失败,隔了一日,晁郗带着族妹们以及晁顼的尸体离开了长陵,返回建康。
谢咎没有跟着折返,他的回信和谢蕴的年礼放在一起由部曲带回建康的谢家。
张静娴前世便和他相处过,对谢咎这个谢丞相亲子的印象还不错,不时会主动找他探讨谢丞相的文集。
谢咎叫苦不迭,他不比自己的父亲,文采一般,他真正喜欢的是兵书啊,不然怎么会被父亲派来堂兄这里。
“兵书?我也在读了。”张静娴反手掏出一本《孙子兵法》。
谢咎眼角余光望见不远处堂兄刺骨的注目,冷汗直冒,话也不说起身逃之夭夭,再是傻也知道“怨夫”不能招惹。
“看你,把阿咎吓跑了吧?”谢蕴上前,亲昵地拥着她,出声。
修缮房屋的事情告一段落,张静娴闲来无事,只想找人说话,然而公乘越阴阳怪气,獬和羽他们忙着置办年礼,表兄在兵营,谢咎又跑了,她想了想,答应了谢蕴的提议。
他们两人两马一起去了长陵城外。
虽还有积雪,但日光明媚,照在身上是暖洋洋的。
张静娴背着弓箭和水囊,谢蕴手中拎着装有食物的陶瓮,安静地进入了无人的山谷。
抛却心中的杂念,回到只有他们两人相处时的日子。
他们找到了谢蕴口中的温泉,热气腾腾的地方,旁边生长着生机勃勃的小花小草,五颜六色,美丽极了。
张静娴还得到了一个惊喜,她真的见到了一头鹿。
它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站在林中望着他们,察觉到人类没有恶意后,慢慢地朝他们靠近。
张静娴便采下了小花小草编成一条项链送给它,趁机摸了摸代表着山神祝福的鹿角,小鹿没有躲开,温顺地蹭在她的手心。
谢蕴在她的身旁,一言不发,但他看着这个画面,眼中盛满了祥和的笑意。
或许,这就是这个农女想要的幸福吧。
“……你也过来摸摸,鹿角有灵的。”她忽然唤他,谢蕴的眼眶再一次变为湿润。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阿娴,你自由了。……
山谷中温暖如春,有薄薄的一层烟雾笼罩在其中。
小鹿看着朝它靠近的危险雄性,有些不安地往人类女子的身后躲了躲,雄性察觉到它的抗拒,忽然停住了。
可是,令它亲近的人类女子却很执着,她牵住了雄性的大手,一齐抚上它的鹿角。
小鹿晃了晃角,没有再躲开,它喜欢这个人类女子,而且,被她牵着手的雄性也没有之前那么可怕了。
“不可贪心,就请山神保佑你今后,安眠无梦。”张静娴垂下眼眸,对着小鹿,对着山谷,对着大地,提出了一个很朴素的请求。
唯独没有对着他。
然而,谢蕴却在听到她的话后,猛然一窒,眼前似乎炸开了绚烂的光芒,那些光齐齐涌入他的心中,像是在修补一个又一个的空洞。
“阿娴……”
他不在乎什么山神,什么鹿角,只低声唤她的名字,手指抓的很紧。
汗津津的感觉让张静娴眼睛略微闪烁,她松开男人的手,神色淡淡地看向他,语气也很平静。
“好了,山神已经答应我了,今夜你不会再被梦魇所扰。”
她说这些话,算是报答他带自己来到了这片无人的静地,获得了心神的安宁。
即便只是短暂的数日。
谢蕴看到了她的漠然,唇角的笑依旧展开,“好,如阿娴所说,我今夜会得安眠。”
不是因为山神,也不是因为鹿角,是因为她。
张静娴小声嗯了一下,陪小鹿玩了一会儿,未再和他有肢体以及眼神的接触。
傍晚天色黯淡的时候,他们牵着马从山谷离开,住进了距离不远的木屋里面。可能是因为温泉在此,木屋并不冷。
小驹和黑马卧在一起,悠闲地吃着新鲜的草料。
张静娴也用陶瓮将他们带进来的食物热了热,与谢蕴对坐着填饱了肚子。火塘中的木柴静静地燃烧着,他们并排躺在一起。
屋外的月光透过木窗洒下来,照在女子恬淡的睡颜上,她睡的很沉很香。
谢蕴侧着身,以手支颐,轻轻亲了亲她的鼻尖和耳垂,火热的心中却并无欲念,他只想,如果一辈子这么看着她入睡,他心上所有的伤疤都可以抚平。
“阿娴,我的阿娴。”
喃喃念着,谢蕴拥着她,也阖上了眼睛。
这一夜,可能是山神真的听到了那个农女的请求,多日以来,他睡了最舒服最平常的一觉,没有做梦。
醒来后,他如获新生,贪心地认为绝望已经过去了,幸福终于降临在他的身上。
清醒后的谢蕴笨手笨脚地做了一顿朝食,他将烤焦的肉饼藏起来,煮的发黑的菜羹倒进泥土里,最后呈现在张静娴面前的就是色香味俱全的食物。
张静娴有些惊讶,似是不相信高傲如斯的谢使君能做出美味的朝食,尝试地吃了一小口。
结果,滋味却还不错。
她很明智地一句话未说,安静地吃了起来。
谢蕴看着她吃完两张肉饼一碗菜羹,甚至软糯的点心,往日冷峻阴寒的一张脸透露出几分紧张。
紧张到他失去了一贯思考的能力,如果难吃到不能入口,这个农女怎么会吃下这么多。
她虽节俭,可也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啊。
“你不饿吗?”张静娴坐在火塘跟前,终究受不了他浓热到露骨的注视,没好气地反问他。
谢蕴的喉结动了动,盯着她红润的唇瓣,笑了起来,“很饿。”
他凑在她的唇角咬了一口,也正在此时,谢蕴隐约发现他的厨艺并非糟糕透顶,低声哄她,“阿娴,你留下来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就让他用剩下的一生来弥补犯下的错误,好不好?
张静娴又见识到了低声下气的他,刻意压低的声调,小心不变的眼神,以及一点点贴近的鼻梁,锋利的一面被他遮了起来,她看到的只是一个犯了错而希冀原谅的人。
此时的他是最普通的人,是挣扎在尘世之间的凡夫俗子。
恍惚到张静娴出现了一种错觉,她可以指使他,可以支配他,可以决定他的命运。
但不该是这样的,她的死无可挽回,他的骄傲也最好不要丢失。
“我们何时回去?”张静娴避而不答,询问他是否今日返回长陵城中,但这已经证明了她的坚持。
她的心至始至终没有变过,不愿和他在一起,不会原谅他的错误,寻到了合适的时机她仍是会决绝地离开。
“……城中无事,再留两日吧,我提前吩咐了人,送来被衾和吃食。”
因为她的一句话,谢蕴重回到绝望之中,但无关紧要,当一个人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疼痛,傲气能抵什么用呢?
“嗯。”张静娴这次没有回避,她也喜欢温泉和山谷,不必考虑旁人的目光,悠闲地做她想做的事。
他们一连在这里待了五六日,谢蕴都没有再被困在梦魇中。而在约定离去的前一天,他所有的躁动全部爆发,没有再忍耐,仿佛一条黑色的巨蛇死死地缠着她。
在温泉里,在火塘边,在寂静的夜色中,谢蕴用了各种姿态掌控了这个农女的感官,强硬地逼着她攀在他的身上。
张静娴体会到了最极致的失神,眼睛迷离涣散,两颊的潮红久久不褪。
最后,她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是最乖巧的。
谢蕴拨了拨她汗淋淋的湿发,有些满足地喟叹,他知道,她也是欢愉的。
她根本就不喜欢一眼望到头的西山村,所谓温和脾性好的男子,以及日复一日重复枯燥的生活。
“阿娴喜欢山林,喜欢捕猎,喜欢骑射。而归根到底,你喜欢的不就是危险与刺激吗?只有我,可以带给你这些,旁人都不可以。”
谢蕴眼睛一暗,似是在说给她听,也似是在说服自己,即便她永远不原谅他,他也不可以松手。因为,只有他和她是最相配的。
然而,很快,残酷的真相又将他这几日来积攒的幸福与欢愉抹除的一干二净。
回到长陵城的第一天,山神的祝福便失去了作用,他夜里重新开始做梦。
谢蕴梦到了摘星台,梦到了满地血腥,梦到了“他”最后的结果。
玄之又玄的复生当然需要代价。
最后一滴血流下长阶之时,他蓦然醒来,这一刻,他如释重负浑身轻松,围绕在心头厚厚的阴霾也全部消散。
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
谢蕴满脸笑容,眼波流转间勾魂摄魄。
于是,张静娴眼中的他再次变了一副模样。
他不再恐惧,不再悲伤,也不再绝望,只是变得十分黏人,比之前更甚,一天之中恐怕只有一刻钟的时候,他能够容忍看不到她。
有一次,她往郑夫人家里送年礼时被郑夫人的家人拦住多说了几句话,只耽误了几句话的功夫而已,谢蕴阴着脸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当着许多人的面,他发了一通脾气,自然不是对着她。
“有什么话比我还要重要,你们拦住夫人不如去拦我,浪费阿娴的时间罪不容恕。”
戾气完全不遮掩的谢使君将翁粮官和郑夫人的儿女们吓得够呛,纷纷僵直着身体,用眼神向他们的父母求救。
翁粮官和郑夫人年纪大了,一时没回过神。
张静娴无法,只好朝两位老者笑了笑,拉着谢蕴赶紧离开,怪她,她没提前说明谢使君就守在翁家门外。
一出了翁家的门,他便迫不及待地俯下身亲她。
“你到底想怎么样?”张静娴被他弄得脸上滚烫,费力地举起胳膊挡住两个人的脸,冷下了声音。
年节时分,这附近来来往往的人可不少,大部分也识得她。
“我只是想和阿娴多待一会儿,他们那些旁人能有我重要?”谢蕴掀了掀薄唇,说了和在翁家意思差不多的话,她的所有时间都应该给他,不能与旁人待一起,哪怕几句话的功夫。
他神情认真,张静娴抿了抿唇角,只觉得他的病连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了,越来越让人匪夷所思。
“你…我写信到建康,请位名医。”张静娴自己快疯了,强装着冷静,看向他。
谢蕴的黑眸正盯着她,欲念强烈地令人慌张,“名医哪里比得过阿娴,我要你!”
话音落下,张静娴眼睫微颤,直接被拦腰抱起扔进了马车里面。
他的身躯沉重如山峦,真正用力的时候一只手就能制住她的所有动作,张静娴在车厢里面刚抬起头,密不透风地又被压了回去。
而等到这辆马车回到了它该去的地方时,天色已然全暗。
张静娴硬是躲了好几日才敢又出门,她怕自己遇到旁人,看见他们戏谑的目光,更怕谢蕴找不见她发疯,不分场合地黏着她不放。
一个新年便这么糊里糊涂又日夜不分地过去了。
谢蕴从压抑到妄为,依靠从她身上不停地汲取,状态明显比刚陷入梦魇那段时间好了太多。
比起他,张静娴很惨,每日总是无精打采的,手脚酸痛,平时能随便练习一个时辰的弓箭两刻钟就支撑不住了。
她的冷漠,她的忽视,她故意提起“自己的死”都没有用!
一个年节的时间,他硬生生将一个体力不错的农女弄到走起路来都发抖的地步,娇弱的模样每每都让张静娴唾弃不已。
这根本不是她,这怎么能是她。
当休沐结束,重新坐在议事的前厅,张静娴油然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底下的官吏和兵营中的将军禀报这些时日的状况,她心无旁骛地听着,蓦地,一只大手摸到了她指腹的薄茧,慢慢揉捏,到手心圈紧……然后一等到议事结束,他抓住她的手指噬咬起来。
似乎只要他碰过的地方,也要用唇齿留下印记才好。
张静娴根本不敢看自己的身体究竟叠加了多少遍的齿印,她只知道再这样下去,她将不再是她自己,而是他的骨血。
时刻与他融为一体,是他的一部分。
张静娴打了个寒战,猜测这是不是他想到的困住自己的一个方法,身体习惯了他,在他靠近的时候控制不住地发软,这么下去,她便离不开他了。
永永远远地待在他的身边。
唯一庆幸的是,他对血脉并不如何在意,没有想用血缘牵住她的心思,张静娴一直还是一个人。
“别亲…别咬了,”她抿着唇推他,根本使不上多少力气,只能用别的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写下的那些可能发生的事情你看了没有?”
谢蕴面无表情,也不答她,亲咬过了她的手指后,眼神落在她鼻尖的小痣上。不知道是不是弄过了太多遍,这颗痣本来浅淡的颜色加深,倒是越来越显眼了。
勾人!
他一想所有人不必靠近都能看到这颗痣,心里很不爽,冷着脸在小痣上留下了一个牙印,才说,“用不着。”
林中的蝴蝶扇动了翅膀,一条线便会发生改变,若是依照原先的轨迹行事,而忽略了他的本能判断,说不得会酿成大祸。
张静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愣了一下,“你说得对,会变的。”
其实,就连她自己,都和前世变得不一样了。
她需要忘记,晁顼已死,她亲手为自己报了仇,不该再沉溺于过往。
“我对阿娴的爱从未改变。”谢蕴垂眸,见她呆愣的样子,轻笑了一声,“我做到了阿娴口中的不可能,所以,你必须也得爱我,不能改变。”
“……什么?”张静娴没听懂,睁着眼睛满是疑惑。
谢蕴静静望着她,一字一字和她说,“你要爱我,阿娴。”
由不得她了,虽然她还身在迷雾中,毫不知情。
“很快,很快你会知道。”
他一脸愉悦,让她耐心等待些时间。
张静娴微微蹙眉,她真正想等待的是谢丞相的音信,叔简大人说过的,会和丞相商议帮助她。
可谢咎在长陵待到了现在,却没有在她的面前提到过谢丞相一句。
张静娴没有办法,只能按部就班地等下去,期间她故意用公事避开了谢蕴,算是在密集的情潮中,有了喘口气的机会。
但张静娴无论如何都没想过,她没等到谢丞相,没等到叔简大人,反而等到了氐人开战的消息。
天气变暖,冰雪消融,花草树木为大地裹上了新装,黄莺也从巢穴中飞出来时,战事爆发。
比前世早了两月有余。
张静娴难以置信,却又觉得在意料之中,蝴蝶扇动了翅膀,晁顼死了,那战事提前又有什么可意外的。
她初听到消息,急忙放下手头的事去找谢蕴。
但事与愿违,已经习惯转头就能看到的男人这时却像是藏起来了,张静娴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有他的身影。
直到她颓丧地回去了寝房,才发现他躺在床榻上。
谢蕴遥遥朝她看来,眼睛里面是张静娴看不懂的东西。
她顿住,将氐人开战的消息告诉他。
“阿娴,陪我睡一会儿吧。”
谢蕴的声音里面多了一分柔情,“过了今日,你便自由了。”
明日一早,他会送她离开长陵,由羽他们护送着回去她钟爱的西山村。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她不曾回头。……
自由到来的猝不及防,张静娴很是迟疑了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低声问,“你愿意放手,与我和离了?”
谢蕴躺在残留她气息的半张床榻上,仰着头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阿娴,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他没有回应放手,也没有回应和离。
“为什么……我是说,为什么突然给我自由?”张静娴更加看不懂他脸上的神色,语气微顿,心头似是空了一块。
她是有些茫然的。
谢蕴看着她,轻轻笑了一声,“因为我快死了,不能拖累阿娴。”
如果他死在战场上,当然无所谓什么放手与和离。
“不要乱说,你胜了,更不会死。”张静娴的第一反应是整张脸皱着,让他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他不仅以少对多打败了氐人,还趁机收复了大片被氐人侵占的故土。
“战场上局势变幻莫测,非人力可及,所以每次战前,我会做好赴死的准备。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我希望你能开心一些。”
谢蕴伸出长臂,将她揽入怀中,淡淡道他已经命人为她收拾好了行装,接下来就全看天意。
如果他真的死了,如她所愿,她的世界里将没有他,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但如果他活着没死,“我答应阿娴,不会再强迫你留在我的身边,除非阿娴主动来寻我。”
张静娴愣愣地,过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出声,“你没有骗我?”
很多时候,她都分不清他的话是真还是假。不过她知道,他不会死。
“如违此誓,天打雷劈。”谢蕴垂下黑眸,不想看到她脸上流露出来的轻松,欺身半压在她的颈间。
他不再开口,沉默下来。
张静娴将他说的几句话一点点掰开揉碎,终于确定他没有骗自己,她很快可以摆脱他,离开长陵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里。
她不会重蹈前世的覆辙了。
张静娴的确感到了轻松,忽略内心深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她严肃又认真地唤了男人的名字,“谢蕴。”
回答她的只有很平和的呼吸声,人像是睡着了。
“谢蕴,虽然我说过你生性凉薄,手段狠毒,非是良人君子。但你四年前初出茅庐就能用奇兵突袭战胜十万异族,这一次你一定会比四年前赢得更漂亮,你会名垂青史。”
声名权势地位他什么都不缺,他会活着,很好地活着,而她不会来寻他。
昏暗的帷幔中,有人似乎动了动身体,薄唇擦过女子的耳垂。
张静娴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许久,她睁着眼睛不知看了哪里许久,她缓慢地抱住与她紧紧依偎的男人。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想。
………
次日一早,张静娴醒来,一切虚幻地似发生在梦中。
她的弓箭,她的水囊甚至她亲手为黄莺做的鸟笼被擦拭地干干净净,衣物整齐地摆放好,又有药材,金银,书籍和她爱吃的豆糕鱼鲊分门别类地放在木盒和陶瓮里。
可以说,张静娴的所有痕迹全在这些东西上。
带走了它们,她仿佛也从谢蕴的世界里全部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农女经历了短暂的迷茫,而后快速清醒,一遍遍地清点她的东西,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心头的冲动。
“阿娴,这个给你。”
谢蕴拿出一张锦帛递给她,张静娴接过去,发现上面有字,她读了一遍,呼吸微急。
这是一份简单的诏书,意思清晰明了,念在长陵侯谢蕴抵御外族的功劳,建康城中的帝王特将武陵郡中的几座山峰赐给他。
自此以后,没有长陵侯的允许,他人不得进出那几座山峰。
“你把这个给我,是什么意思?”
张静娴捏紧了手中的锦帛,曾经他拿这个威胁自己。
“你身上担着使君夫人之名,陈郡守是知道的,回去后,阳山便属于你,那些愚昧之人不敢再逼迫你做任何事。”
村人们因为王不留行而围困她的一幕尚在眼前,这份诏书就是震慑他们的存在。
张静娴闻言,讷讷不语,她没想到他连这个也考虑到了。
谢蕴看着她踌躇的模样,忽而勾了勾唇,问她,是不是又原谅了他一些?
张静娴沉默了片刻,点头。什么对她好,什么算对她不好,她分得清楚,也不愿意撒谎骗他。
“那,阿娴还会离开吗?”
他笑着问了一句。
张静娴抿着唇,一个字没说。
谢蕴并不意外她的决定,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然后他牵起她的手亲自将她送到马车上。
他为她准备的是宽敞又舒适的两驾马车,车厢内一应俱全,一个角落里面还放着散发清幽香气的花草。
驾车的人是羽和蟛,又有数十名部曲,骑着马护在她的前后左右。
张静娴的手被松开时,才有了一些实感,她的目光怔怔地落在男人的身上,看着他退出马车的车厢,看着他停下不动,看着他抬眸朝她看来……她慌张一下,别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总算等到了这一日。”
张静娴小声呢喃着,狠狠心关上了马车的车窗。
急促的声音唤醒了窝在笼中昏昏欲睡的黄莺,它拍了拍翅膀,飞出来,黑豆大小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人类朋友。
真奇怪啊,她怎么明明不开心,脸上却还在笑呢。
“我只是想起来,还没和公乘越、谢咎、郑夫人他们道别。表兄他们在兵营里,这次也应该是会上战场的。”
人类女子顿了顿,和关心她的小鸟解释-
“我不相信你真的舍得放她离开,七郎,你究竟在想什么?”
马车逐渐在视野里面消失,只需要两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就能驶出长陵城,而一天过去,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个农女有了前车之鉴,极有可能改变路线,随便换个方向,不让人找到。
公乘越眼神探究地望着身边的好友,他越来越摸不准他的想法,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越,我活不长了,所以我给她自由。”谢蕴说到自己将死的时候,诡异地平静,“我死后,长陵就交给你,你想做什么都随你,不过有一点,无论如何必须护她周全。”
公乘越倏然大震,手中的羽扇被他亲手折断,“七郎,你疯了!谁能要你的命!”
现在,轮到他说这话了。
反正,谢咎在背后默默听着,早觉得堂兄疯了,高傲的不可一世的阿兄变得卑微又痴情,本就不正常!
谢蕴漫不经心地瞟了两人一眼,语气依旧平静,“可我本就该死。”
只有他死了,她才可以留下,才可以原谅他,才可以毫无顾忌地爱他。
“准备整军出发,迎战氐人。”他移开黑眸,以一种近乎穿透距离的目光凝视着那辆早已看不见的马车。
这一战,他当然会胜。
谢蕴比任何时候都渴望着胜利,渴望着那个农女原谅他,主动朝他走来,有些苦恼有些依恋地说,她舍不得他,她需要他,她余生要和他在一起。
然而,他手指摩挲着唯一带有她气息的红玉莲花簪,胜利或许不会变,但别的他只能赌。
可她真的走了,不曾回头-
张静娴没有骑马,她在马车里面已经待了两日一夜。
偶尔停下来歇息的时候,不明所以的小驹蹭在她的身边,亮闪闪的大眼睛似乎在问她不喜欢骑在马背上了吗?
羽采来了一些鲜嫩的野草,正在贴心地喂给随行的骏马。看到小驹蹭她,他有些无奈地开口,“夫人,您太惯着它了。”
张静娴笑了笑,没做声。
他包括蟛等几十人依旧唤她夫人,像是不知道她与他们的使君已经划清界限分道扬镳了。
张静娴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解释清楚,她试探着询问羽是否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羽坦然回答了一声是。
“夫人思念家乡和亲人,由我等护送回乡省亲。”这是羽的答案。
相比他,蟛个性直率,说话也更露骨,“此次使君迎战,不放心夫人,自然要把夫人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长陵虽有重兵,但更靠近与氐人的边界,万一战事失利,首当其冲落入危险之中。
武陵郡就不同了,深在王朝腹地,武阳县内又多高山幽谷,他们几十人身强体壮,护住夫人绰绰有余。
莫说蟛,其他人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战事来临,护住家眷是人之常情,他们身为部曲,成婚的人不多,不过家小也都在此行的队伍中。
只是,张静娴过于沉默,大部分时间不与人说话,她待在马车里面,这些人根本未来得及开口。
不出意外,羽的话音落下,发现她又在失神。
他将鲜草喂给小驹,跨越了界限开口,“……阿娴,我们再行一日便要进入巴郡。”
再行一日,脱离了长陵郡的地界,离谢蕴越来越远,离她心心念念的西山村越来越近。
张静娴恍然惊醒,迟钝地点了点头,“巴郡,我知道巴郡多水。”
有水的地方鱼的种类往往很多,味道也颇美,她心想,巴郡的鱼脍得仔细品尝一番,不虚此行。
带着这个念头,一行人在离去的第五日进入巴郡城中时,张静娴难得奢侈,住进了最精美的客舍,又花了不少钱帛买来了久负盛名的几样吃食。
其中便有一道春涧鱼生。
她坐在客舍的大厅,被部曲们护在中间,品尝这道耗资颇巨的菜肴,第一口还未吃下去,手中的筷子就僵在了半空中。
一旁有人在交谈,恰好提到了如今所有人都关心的战事。
“这次真的能胜吗?听说整整三十万兵马,叫他们渡过淮水,我们就都完了!”
开战的消息传到了巴郡,人心惶惶,谁不怕呢。北方的异族兵强马壮,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一百年尚未过去,两脚羊、人牲、易子而食、上万人流离失所等发生在中原大地上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如今没有人经得起第二次的动乱。
“什么完不完的,大不了再往南迁,反正那群世族逃去哪里我们就跟去哪里呗。”有人在嗤笑,举着酒杯畅饮不止。
“……再往南无险可挡,深山有野兽,还有瘴气。”张静娴抬头直视说话的那人,他着宽袍大袖,看起来像是个文士。
“女郎是当我不知退无可退!”这人以为张静娴在嘲笑他,怒而站起身,冲着她咆哮。
张静娴摇摇头,没说话,也拦住了蟛他们。
这人反应过来自己失礼,颓然又坐了回去,嘴里不停念叨着“逃,逃往何处”这般的话。
“女郎勿怪,骆兄的祖上便是逃难到巴郡,家族上百口人十不存一。”与他同坐的友人向张静娴道歉,解释他失礼的原因。
“无妨,”张静娴深吸了口气,放下木筷,“四年前氐人未能成功渡过淮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一次,他们未必比得过四年前。”
闻言,那姓骆的文士安静下来,不再吭声。
张静娴以为暂时安抚住了这人,又拿起了木筷,刚夹到一块晶莹剔透的鱼肉,她的耳边传来一声似哭非哭的哽咽。
“四年前只有十万兵马,这次是三十万,整整多了两倍!”
三十万兵马,她知道的,也亲眼见过。多出两倍,也依旧胜了。
“可应战的大军只有北府军,仅仅三五万人罢了。”
张静娴心口一紧,手中的木筷和鱼肉骤然落在地上,灰扑扑的沾上了泥土。怎么会只有三五万人,她清楚地记得除了北府军之外还有从世族征来的隶属,补充支援的晁军。
晁军是大司马晁梁的手下兵将,并未直接参战,但在侧翼提供了牵制和支援的作用。
对抗外敌从来不是谢蕴一个人的责任,他们凭何不出现?
“听闻朝中大司马和谢使君生出了些龃龉,一直未曾表态……也有人说东海王上书大司马年事已高,需换人掌军。总之,这是两方又斗起来了。”
“糊涂,外敌在前,怎可起内讧,这不是给人可乘之机吗?”
“是啊,一贯温和的丞相都大动肝火,将颖郡的谢家部属全部派去帮助自己的侄子谢使君。”
“唉,但愿谢使君能撑住。”
……
这一瞬,张静娴整个人都僵住没有动,她木然地盯着一片虚无,想着山林中的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所以,会波及到谢蕴的身上吗?
他有危险吗?他会…死吗?
八九万人对战三十万人,胜了。若是只有三五万人呢?
她焦躁地咬住了自己的指尖,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徒劳。
张静娴的心早就乱了。
“他不能死,我,我舍不得权势,他若死了,我为何还要救他。”
“对,是我救了他的命。”
他的命是她的,张静娴终于说服自己,白着脸对部曲们说,原路返回长陵。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绝不可能。
从长陵到巴郡,张静娴用了五天的时间,但返回长陵,她仅仅用了三日而已。
羽和蟛等人的速度甚至不及她,随在她的身后。
看到长陵城门的那一刻,小驹的身体微微一晃,狂奔了三日,它很累也很兴奋。
可是它背上的人类女子在城门处却迟迟不前,像是踌躇,又像是在努力平复心中的慌张与害怕,万一得到了不好的消息怎么办。
然而一个下定决心就坚持到底的人从来不缺勇气,张静娴可以朝着离开谢蕴的目标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也可以为了使君夫人的“权势”,义无反顾地朝他走近。
她既不胆小也不懦弱。
一个深呼吸过后,骑着枣红色骏马的人类女子终于有了动作。
因为战事,长陵城全面戒备,城门左右把守着身穿利甲的兵吏,每个进出的人都必须经过他们严格的盘查。
张静娴沉默着向城门走去,列在进城的队伍之中,轮到兵吏检查她的时候,她正待翻身下马,左右几人对视一眼,恭敬请她入城。
“我等岂敢拦下夫人,长陵城的城门永远为夫人敞开。”
他们识得张静娴,也是,她时常在城中走动,有一段时间还爱出城到附近的县村,就连她身下的小驹模样都被牢牢记在心中。
张静娴未来得及出声,耳边又传来不少人说话的声音。
“是使君夫人啊。”
“快,快让路,让夫人先进去。”
“夫人这么着急一定是有要事。”
一群人默契地分列在道路的两旁,仰头望着身在马背上的女子,目光带着敬畏与感激。
无人在意使君夫人是一个庶民出身的女子,他们只知道,半年的时间,因为使君夫人的到来,他们的日子好过了不少。
被乡老和里正欺压的人重新获得了土地;寒冬无人再冻死,家贫的人获得了麦粮,孤寡的人获得了温暖;大雪过后,倒塌的房屋有匠人及时修缮,清除积雪的人有热气腾腾的肉汤喝……
此时,他们心甘情愿地为她让出道路,关心于她的关心,着急于她的着急。
张静娴怔怔地看着前方畅通无阻的道路,顿了一下,向四周拱了拱手,骑马奔去。
天空布着乌云,很快,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但细密的雨滴尚未落在女子的衣裙上便打斜散开,因为她的速度太快了,卷起的风足以冲走雨水。
到了熟悉的府邸门前,雨还在下。
她停住,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的水珠,翻身下了马。
獬看到她时,眼神是很不可思议的,他和随后跑过来的汀兰等人都以为此生她不会再回来这里了,他们比谁都清楚之前的那桩大婚是怎么来的。
掌管着这座府邸的内务,他们更将使君与使君夫人之间的纠葛看在眼中。从头到尾,俱是一人冷淡一人心热,没有例外。
“他……人呢?”张静娴顾不上旁人的意外与惊讶,匆匆往府中走,眼睛一眨不眨地搜寻着那个高大阴郁的身影。
即便,她心里明白现在的他根本不在府中。可是,她还是要问。
“夫人,您走后一日,阿郎和公乘先生便率军去往淮水,如今并未有音信传来。”獬沉默片刻,又说长陵城的诸多事务由翁粮官等人暂管,他们所在的府邸已经差不多空了。
原本身为使君身边最得力的部曲,他应该在使君的身边,然而獬却被留下守着一座空的府邸,他的内心很是不解,直到今日。
獬的忐忑得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阿郎非是不再信任他,留下他是为了等回夫人!
高而勇猛的壮汉焕发生机,交代了一些最近发生的事情后,开始询问,是否要将翁粮官等长陵城中的官吏召集过来。
“嗯,请他们到前厅等候议事。”张静娴快速地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前世发生的事情,走到她和谢蕴的寝房,随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便拿起了纸笔。
晁氏和大司马的抉择她管不了,但其他人休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置身事外。
颖郡有谢氏做下了表率,南郡,荆郡,陈郡,临川郡等有世族盘踞的郡县若不想被千夫所指,也必须要派出隶属。
他们的地盘上不仅有成千上万的世仆,还藏匿着不交田税和丁税的流民,这些人若是和前世一般许以重诺,可以迸发出来的力量不容小觑。
张静娴不想去探究为何这一次谢蕴没有朝世族征兵,她更不想这会不会得罪人,召集来了长陵的官吏,直接让他们撰写赋文,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建康和各处郡县。
听到她的安排后,无人不为她的胆大而惊诧。
不过,随后到来的虞将军略琢磨了一番,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尽显狠意。
“夫人此举深得我心,都督若是知道了也定然拍手称快,哼,三十万兵马当前,不想沦为贱奴,这些人他们不出也得出。”
虞将军决定亲自带人先到荆郡,这是晁氏的老家,经营了百年的地盘,啃下了这块硬骨头,别的就好办多了。
“不,先去皇族各王的封地,这天下名义上到底属于萧氏。之后再去荆郡,要快!”
曾几何时,张静娴只是一个烦心到田中拔草的农女,可当她对着虞将军等人说出这句话后,无人再敢把她当作一个农女。
她已经触碰到了权力,懂得权衡和算计人心。
为了天下大义,皇族那些人绝对不能无动于衷,而选择先对皇族诸王入手,某种程度上是对世族利益的维护,晁氏和郑氏等世族多了一处台阶,接受的会更容易。
最后,即便他们为此恼怒,还可以用世族和皇族之争来分化瓦解他们的怒火。
此计一出,谁又敢说张静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女呢?
虞将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
数日之后,建康城中收到一封急报,朝堂上,谢丞相和大司马等不约而同地默然片刻,其余百官也哑然无声。
阴阳怪气的,敌对的,争斗的全部停了下来。
“一个小小的张夫人,真是疯了,居然强行要人,这和盗匪有何区别!”
有人小声嘀咕,结果抬起来就发现丞相大人含笑正看着他,“原来救国之人在尔口中却是一名盗匪。”
这人意识到丞相动怒,冷汗涔涔,急忙跪地请罪。谢丞相莫看表面温和,真动起手来,三族之内必斩草除根。
“知道先同诸王要人,可见这个张氏是个明理之人,谁家的天下谁家守。”大司马冷不丁地撂下一句话,其中锋芒直指上首的帝王。
萧氏无能,指着世族坐稳天下,稍有稳当便急着分割打压,世间哪有这般如意的事儿。
“一个女子,还是个贱庶,岂敢擅做决定,其后必有人指使。”东海王萧崇道阴着脸,恶意地勾了勾唇。
谢蕴,绝对是他指使的。
“东海王殿下若是不满,不如主动请缨前去淮水。”谢黎冷冷淡淡地出声,他的耐心耗尽了。
萧崇道但凡敢应下,离开建康城当日就是他的忌日。
“丞相勿怪,大司马所言也颇为在理,阿崇,还不快快闭嘴!”上首的萧氏天子察觉到了谢丞相的怒火,急忙出声调和,让东海王闭嘴。
这些年的暗中蓄势下,皇族虽不至于太过衰弱,但靠着谢丞相的周旋他们与嚣张跋扈的大司马才有碰撞之力,若离了谢丞相,他哪里还坐的稳皇位。
“长陵侯之妻张夫人为了战事为了天下考虑,做下此举,实为女中豪杰,非但不应责怪,更应嘉奖。朕记得先太后留下了一套镇国九玉,为稀世珍宝,便赏赐给她吧。”
“谢陛下。”
……
淮水之畔。
谢蕴听到这个消息,面无表情,“镇国九玉?区区一套玉饰也拿得出手?天子面相软弱,欺人之事做了不少。”
他们正与异族隔江相望,千钧一发的时刻,公乘越没想到好友关心的却是天子欺人。
他摇了摇手中的羽扇,笑了一声,问谢蕴不该是又惊又喜吗?那个农女没有一走了之,反而努力地为前线筹集兵马。
手腕、心计全都不缺,可谓令人刮目相看。
谢蕴的眼神柔下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淡淡说了一句,“还不够。”
他很清楚,她只是不想他有危险,那个农女的心有多么软他还不知道吗?等到他占据上风,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谢蕴不由嫉妒梦中的那个他,因为同样与氐人作战,爱着人的阿娴会不顾一切地来到他的身边。
但很矛盾的,谢蕴又不想她出现在这里,这一战险而又险,他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
可他太想她了,每一寸血肉都在想念,越是想的厉害,越是要冷漠,越是要狠下心,一个字一封信都传不到那个农女的手中。
谢蕴在赌,以他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赌一个结果。赌输了,她会原谅他。赌赢了,她将毫无保留地爱着他。
“怎么都不亏的。”
他的眸中满是疯狂。
同样的时刻,张入山和郑起等新进的兵丁约莫数百人正在距离淮水数公里之外的山上,他们手拿旗帜,或是系在树干上,或是挂在草丛之中。
这个任务比较简单,每人做的游刃有余。
“阿山,是我牵连了你们。”郑起一脸地凝重,他没想到战事来的这般快,而且异族聚集了三十万之多。
而他们全部加起来不到五万人。
“起,不要担心,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你我都分辨不清,只依着行事便可。一开始,氐人可是号称有百万之巨。”张入山低声安抚他,他们在北府军中待了有半年了,事到临头当然不能生出退却之心。
郑起绷紧了脸侧,嗯了一声,看向周围的人,他们一个个都自信满满,因为军中早有传闻,都督安排好了援军和伏兵。
但他心中没底,那位公乘先生将所有的老幼病残调走,不知去做了什么。郑起本能地揣测,援军和伏兵是不是那些老幼病残假扮的?
这时,唯有他信任的阿山能让他静下心来。
满山的旗帜全部系好,郑起按照命令在山顶处做了一个显眼的标记。
当日,氐人的探子便发现了山峰的异样,若隐若现的旗帜和偶然瞥见的兵甲全指向一个事实。
山上有伏兵,且人还不少!
他将此事告知前锋主帅和将领,一群人不动声色地站在城楼高处眺望,果然也看到了旗帜,再看到对岸步履整齐的列阵,他们的心不由慌了慌。
己方虚报了人数,对方也可以。
若中了谢蕴的圈套,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五万人,而是十万,二十万,甚至三十万,后果不堪设想。
这人多么狡诈,又是多么狠毒,四年前那场大战早就证明了。
“报!将军,谢长陵派来了一名使者求见。”
“嘶……让人暂且等着。”-
“虞将军,一共两万人,全部交由你,我在长陵等你们平安归来。”
长陵城外,张静娴送别虞将军和两万紧急从各地要来的兵丁,她骑在马背上,面容沉静。
虞将军朝她拱了拱手,率军远去。
扬起的灰尘一时遮蔽了天空,张静娴抿紧了唇瓣,目光望向远方。现在的她依旧没有收到半点消息。
那个人的生死她完全不知。
“夫人,这些时日您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羽从一旁走来,劝说她回府,苦心劳累多日,她瘦了不少。
张静娴像是没听到,她的耳边唯余那个人低沉的笑声。
他要她爱他,他还说他做到了不可能的事。
那时她并未在意,可是这段时日,她不止一次的想到这些话。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张静娴百思不得其解,随着羽回到府中,突然,黄莺叼着一根羽毛朝她飞来,春天到了,它想筑巢了。
羽毛带着点灰色,似曾见过。
大雁!张静娴想起了自己为成婚捉过的两只雁,想起了他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死人复生,时光逆转,是为绝不可能。”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似乎,他赌输了。……
绝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吗?
张静娴后知后觉地看到了自己的一双手,黄莺叼着的大雁羽毛落在了她的手心,很轻,可对于一条生命而言,又太重。
真实的触感告诉她,她是活着的。在绝望中死去的农女早就脱离了那个雨日,或者说,她早已经活了过来。
然而,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这个事实。
张静娴看着自己的手,彻底愣住-
天气又回暖了一些,淮水边,隔江相望的两方就这么僵持了下来,无人敢轻举妄动。
表面上看,五万对三十万,分明优势在氐人的身上。但四年前的那一战让氐人的将领们对谢蕴生出了阴影,他们压根不相信谢蕴竟然真的只有五万人。
山上的旗帜被氐人当作了伏兵,谢蕴派去的使者真诚的“劝说”被看成了阴谋诡计。
于是,士气逐渐低落的一方反而是拥有三十万大军的氐人。
对此,谢蕴很不耐烦,他再次派使者到对岸,要求尽快开战。
“都督一向不喜拖延,贵方百万大军在手,又何须畏惧。不若双方约定,渡江之后一决胜负。”
使者气定神闲,他是谢蕴门下招揽的高等宾客,哪怕身在敌营却还能随口说出几句玩笑话来。
“春日将尽,夏日初始,都督想与夫人相聚,各位难道就不想念自己的家人?淮水的风光虽好,却终究不是各位的家乡。”
家人与家乡,简简单单的字眼立刻扰动了氐人本就不平静的一颗心,他们才不关心谢蕴与他夫人如何,但他如此自信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将永远远离家乡,再见不到血脉相连的家人。
使者口中的百万大军更像是一种嘲笑。
“哼,决一胜负说的倒轻巧,渡江的一方呢?是你们还是我们?”氐人的主帅嗤之以鼻,他早就发现了谢蕴埋伏在对岸山上的人。如果他们先行渡江,对方的伏兵从高处一涌而下,岂不是招架不得?
“哈哈哈,都督说了,他更着急与夫人相聚,因此,贵方尽管往后退,我方可即刻渡过这淮水。”使者大笑几声,询问氐人的决断。
氐人的主帅亦不是无能之辈,他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几种伏击的法子,和几个将领商议后,让使者先行退下,稍后他们会给出确定的回复。
事实上,三十万大军确实在这异地他乡拖不得。
使者回营没多久,氐人的主帅便差人送来了盖有印章的战书。
谢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幽深的黑眸犹如燃起了鬼火,冰冷生怖,人心实在是太容易被操纵了,人命亦是。
只不过,有人的命与他为无上珍宝,而旁的都不足惜罢了。
他抬眸望向身边的谋士,说道,“传令下去,可以开始了。”
“终于啊,等到了这一刻。”公乘越放下了手中的羽扇,悠悠然地步出营帐。
偌大的营帐中只剩下了谢蕴一人,他起身回望身后的舆图,标记着山水符号的长陵异常显眼。
他伸出手指缓慢地抚摸,像是在触碰一个人的脸颊。
想念蚀骨,谢蕴突然有些后悔,为何自己要送她回西山村,不然他还可以多看着她一段时日。
“阿娴,你说得对,我会打赢这场战事。只有如此……我才有资格做到你口中的不可能。”
一日后,依照双方约定,谢蕴率军渡江。
张入山和郑起等人又被派到山上,默默地解下了挂上去的旗帜,此时,他们站在高处,反而是将局势看的更清楚的人。
氐人后退,前锋由谢咎率领,列阵分作三股渡江。一前一后黑云散了又覆来,带来的威压是沉甸甸的。
“阿山,氐人违背了约定,想埋伏渡江的人!”郑起瞧见一处的变化,愕然失声,面部的肌肉颤抖不止。
他开口大喊,张入山依旧很镇定,“起,放宽心,都督和公乘先生一定早就想到了。”
“可是…”郑起的声音也在颤抖,他一句话未说完便发现又有小股的黑云从后方穿插进了代表着氐人的大片潮水中,“那是北府军的旗帜。”
他喃喃说着,蓦地,连绵不绝的笑声和鼓声响起,其中的兴奋震天撼地。
“异族在往后退,他们的主帅已经被杀了!”
“乘胜追击,杀了他们!”
“杀光异族!”
三十万的大军,其中除了氐人还有其他外族,命令根本不可能彻底传达开来,大部分人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当氐人不停地往后退的那刻,军心就乱了。
兴奋的笑声和鼓声从明显是周人面孔的一方传出,他们看上去又非是精锐,有老有弱,甚至还有伤兵残兵。
这说明什么?前方败地一塌涂地,周人的主帅胜券在握,才敢派出一群老弱病残来应战。
至此,氐人后方大溃,逃跑者甚多。
而氐人的前方面对的是北府军的主力,他们一边高喊着氐人中计了,一边士气高昂地渡过淮水,很快厮杀声响起。
郑起目瞪口呆地看着象征鲜血的红色在两方的碰撞中出现,只是一瞬,张入山猛地拉了他一下。
他登时回神,高举起手中的旗帜,和身旁的其他人一齐作出冲锋的声音。
这时,整座山峰都因为他们的声响而震动。而不远处,赫然又扬起了风沙与马蹄声,一支上万的军队迅速补充进渡江的队伍中。
伏兵之外还有援兵!
“果真中计了!”氐人的主帅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满脸灰败,他只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便被一支泛着冷光的长箭射穿了喉咙。
……他死了,连带着失去了士气的十万氐人被杀,二十万人四处溃逃。
谢蕴走上那座城楼,用佩剑挑起这个异族人的尸体,随后砍下了他的头颅,命人和氐人的尸身一同焚烧掩埋。
火势冲天,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似乎顺着风,顺着水,也飘向了远方,无声地告诉土地上的人。
氐人大败,一如四年前。
火光映照着谢蕴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慢慢地勾起了唇,像是在笑,可看起来又不是那么高兴。
虞将军朝他走过去,心中满是敬畏,以不足五万人的兵马将三十万的大军击溃,古往今来,能够做到的只有一人!
“都督,此战过后,氐人必不敢再犯!”虞将军很激动,他们不仅守卫了王朝与国土,还避免了数十年来汉人如猪狗的惨状发生。
这是一场正统之战,意味着文明的延续。
谢蕴听到了他的声音,撩了下眼皮,静静看过来,看向虞将军的左右和后方,眼眸漆黑,可其中又翻滚着灼热的火。
只有虞陵和他的随从,没有她。
没有那个他期待已久的农女。
火光骤然暗下,血红色的落日洒下余晖,谢蕴的眼珠动了动,所有外露的情绪收敛,别无他法,他只能继续赌下去。
“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二十万异族,必须清理干净。”
他的神色很是漠然,无机质的冷意笼罩在他的身上,全然不似人类,不怪氐人的主帅和将领对他的忌惮那么深。
虞将军的心头也下意识地划过一分恐慌,他总觉得他的出现不是都督想要的结果。
“氐人失了战心,比之前容易对付的多,”虞将军顿了顿,将长陵发生的事娓娓道来,然后说,“这次多亏了夫人。”
他聪明地提到了张静娴,那个比从前成长了太多的女子。
谢蕴慢慢地听着,身心的渴望似要将他整个人吞噬,他垂下了眼眸,淡淡嗯了一声。
“走吧。”
虞将军恭声应是,然而他只是往前走了一步,谢蕴又停下轻声问了他一个问题。
“此战胜了,她知道后会开心吗?会…来寻我吗?”
会开心吧,她可以放心地离开长陵了。可她不会主动来寻他,大概。
虞将军没有回答,也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不清楚在谢蕴和张静娴之间发生的种种。
而数日之后,从长陵收到的一封书信印证了谢蕴的猜想。信中,忠心的部曲以万分着急的口吻写道,得知首战告捷后,夫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长陵。
她只带了弓箭,骑着一匹马,无人跟随,更无人知晓她去了何处。
獬和公乘越都猜测她独自一人回去了西山村,因为她在黄莺的鸟笼中留下了一张纸条,言她去往了她该去的地方,不要为她而担忧。
而那只黄色的小鸟,有人看到它往南飞了,刚好是武陵郡的方向。
彼时,所有的北府军都渡过了淮水,他们正在向北追击氐人的残部,谢蕴将那张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低声笑道,“阿娴的字越来越漂亮了。”
他的笑声中含着死寂的怆然与悲恸。
似乎,他赌输了。
在危险解除了之后,她再次头也不回地离开属于他的世界,不曾停留。
接下来,他便只剩下了他的一条命,用他的生命祈求她的原谅,但他最后一次烙下了印记之后,再看不到她。
那个农女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从此都与他无关。
谢蕴在黑夜中枯坐,许久之后,他点燃了一盏烛台,平静地写下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从与那个农女相见的第一面开始写起,一直到他死后的种种安排。
“阿娴,虽然不能听到你亲口对我说话了,但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爱上我的,对吧?”
这封信谢蕴交给了自己唯一的友人公乘越,让他在自己死后送到西山村去。
公乘越这时才有些相信他说过的话,狼狈地骂了他一句,“你这厮,究竟要做什么!”
“我病了,天意让我死,仅此而已。”谢蕴语气平淡,老天要收他,他当然只能跟着走,不过,他的心里生出一点甜蜜的滋味。
他是愿意的,而且甘之如饴-
张静娴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现在的她一副灰扑扑的模样,穿着粗布麻衣,手臂和下摆的位置被荆棘划出了破洞,还不如自己在西山村的时候。
她已经在山中几日了,躲躲藏藏地窥视着山下那支庞大而整齐的军队。
偶尔小驹跑到山谷里面,她会借着草木的遮挡偷偷地看前方那个无法忽视的人影。
他实在太高了,皮相更是有一种趋于鬼魅的俊美。寻常说,就是美的太过,看起来不像个人。
那日,她隐隐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又不愿沉浸在惶惶之中,脑海中便有了一个念头。自己亲自弄清楚她感到迷惑的一切。
因此,在大捷的消息传到长陵,人人为此而庆贺时,她不吭不响地留下了一张纸条,再三叮嘱黄莺飞回西山村,骑着小驹往北而去。
她身上带着一张简单的舆图,从谢蕴的书房翻出来的,勉勉强强够用。
靠着这个和多方打听,她费力跟上了谢蕴,也看到了他。
他没死,活的好好的,是被众人仰视的存在。
张静娴松了一口气,本想就此带着小驹离去,然而,她在偶然发现他死沉一片的眼神后,鬼使神差地留下了。
还没弄清楚他的话什么意思呢!
这场同氐人的战事已经持续了一个月了,三十万大军被消灭的七七八八。
这日是她暗中跟着谢蕴的第五天,得益于山林的遮挡,暂时无人察觉她的踪迹。张静娴藏在树后,随意一瞄,惊喜地找到了自己的表兄,他射杀了好几个氐人。
趁机,她露面与表兄相见,身上带着和表兄相差无几的弓箭,朝他讨好地笑了笑。
“阿兄。”
张入山冷不丁地看到她,呼吸都停了,知道她在山丘跟了几日,咬咬牙忍了又忍没有责骂她,而是胆大心细地将她带回了军中。
因为张入山的身份,不管他愿不愿意,旁人都给他一份优待,更不曾对他有过怀疑。
张静娴就这么混了进去,顺便换了一副新兵的装扮。
再与郑起等人相认,由于她在自己的脸上涂了几道,起先他们还没认出是她,当然知道是她后,脸色也都变了。
“这是阿林,阿山的弟弟,我们同村的人,没想到在军中能遇到他。”
“是啊,后来的,这两日才相认。”
“这点小事就不要告诉都督了,都督日理万机,哪能为此分心。”
张静娴摇身一变,成为了自己的表弟张入林,她相貌虽清丽,但力气不小,又会骑射,其他人很快就接受了她的身份。
加上表兄等人的遮掩与照顾,张静娴在这不断北行的军中,日子过的还是蛮不错的。
混入军营之后,张静娴的胆子更大了,有几次她靠近谢蕴的身边,默不作声地打量他。
估计是行军劳累,他一日日地在消瘦,骨骼愈加锋利,好似他身上佩戴的长剑,一个不慎伤人伤己。
她看得出来他不太开心。
是因为自己吗?张静娴不敢深想,她总是告诉自己,战事彻底结束后,她就会走了。
不过,这天,在建康城的帝王下旨封他为长陵郡公时,他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郡公之位我不要,你回去,禀报陛下,我想要另外一种赏赐。”谢蕴毫不客气地对建康城的使者道,他要四年多前修建的那座摘星台。
使者惊呆了,讷讷不言,这可是抗旨啊。
“你不回答,是陛下不愿给吗?好,那我亲自去取。”
谢蕴决意率五千兵马前去建康,公乘越随他同行,谢咎和虞将军留守军中,继续向北收复百年来被氐人占领的失地。
使者闻言,颤颤巍巍地伏在地上,他潜意识里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北府军的精锐,即便只有五千,但在如今谢使君灼灼的声势之下,无人敢阻挡其锋芒。唯一庆幸的一点,谢丞相身在建康,他应该可以约束自己的亲侄儿,不做出逾越之事。
张静娴也感觉到了不妙,她说动了自己的表兄,同样混入了那五千人中。
依旧,谢蕴没有发现她。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了,宛若山林中的枯木,濒临死亡的野兽,躯体尚在,灵魂却已经消逝。
张静娴抿紧了唇瓣,很多次都控制不住地朝他走去,然而前方似乎有障碍挡住了她的路,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低声说。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兴许回到建康,他便能恢复如常,做高高在上的谢使君。
前去建康的路途是有几分匆忙的,张静娴有时连口水都喝不及,表兄张入山很心疼她,欲言又止,想让她坦白身份,舒舒服服地坐进马车里面。
她摇摇头,固执也是她这个农女的底色,无法更改。
终于,在经历了多日的奔波后,张静娴随在五千人中,再次见到了建康城巍峨的城门。
显然,他们不能就这么进城,北府军在城外安置了营帐。
当日,谢丞相出城,见了自己的侄儿。
“叔父,我要摘星台。”
谢蕴开口,只说了一句话。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折去傲骨。
建康城立在此处,确实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始至终改变的只有见到它的人。
谢黎看着自己寄予厚望的侄儿,很难将他和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七郎联系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并不问他索要摘星台的原因。
某些时候,谢黎总是会表露出一种属于理想主义者的宽和。
沉默许久,他道,“摘星台是陛下命人修建,七郎,你索要它易为人诟病藐视皇权。”
谢蕴神色淡淡,毫不在乎。
现在的他就像是被寒冰封起的湖面,平静地泛不出一丝波澜。
“只是摘星台?”谢黎又问了一句,这次语气温和,带着几分对小辈的纵容。
谢蕴垂眸,颔首。
“好,叔父会和陛下言明,将摘星台赐给你。七郎,有些物可以强求,可有些人却强求不来。这个道理,你该明白的。”
……
谢黎望了一眼带有金戈之气的营帐,从容离去,他当然知道在自己侄儿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谢黎仍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冷心冷情的七郎爱上了一名女子,而那名女子却并不爱他,千方百计地想要远离他。婚约和权势织成的牢笼也困不住她的一颗心,她可以为了他的安危而兵行险招,但仅此而已。
当她做到了那一步时,他甚至连怨恨的立场都失去了。
谢黎一边叹气,一边踏入乌木所制的马车里面,他抬手将车门合上,吩咐驾车的部曲速度缓一些稳一些。
“莫要惊到人,你说是吗?这位小友。”
谢黎笑着,岁月沉淀的儒雅在他的身上淋漓尽致地体现,他看向马车内的一处,在那缩成一团的人慢吞吞抬起头时,笑意加深,“原来是你啊,阿娴。”
张静娴没有因为自己被叫破了身份而慌张,不过她还是红了脸,偷偷摸摸藏进谢丞相马车里的举动到底不大体面。
“丞相勿怪,我只是觉得需要见您一面。”
她话说的有些含糊,但谢黎一听就懂了,长指捋了捋胡须,笑问她意欲瞒着谢蕴到何时。
“他似乎病了,我准备等他病好了便离开。”张静娴坦诚告之,她还有一个疑惑想要弄清楚。
“如果,丞相大人能帮助我与谢蕴和离……我想拿到和离的文书。”
在谢黎洞察一切的目光下,张静娴的眼睛黑白分明,说话的语调莫名忐忑、结巴,声音也越来越低。
好在,谢丞相待人接物从来不行逼迫之举,他的眼神缓缓移开,并未咄咄逼人。
“阿娴,你可以唤我一声叔父,我还未谢过你冒死为七郎和前线的将士们做的一切。”
张静娴闻言,悄悄松一口气,“我只是仗势而为,不值当丞相您道谢。我的表兄他们也在军中,抵御外敌本就是天下每个人的责任。”
谢黎对她的话表示赞许,含笑看着她,不曾开口。
张静娴顿了顿,这才将自己藏进马车里的真实意图说出来,方才和离那话不过是她情急之下搬出来的。
她抿紧了唇,低声道,“丞相,您可不可以为谢…使君请一位名医诊治身体,还有,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得到摘星台。”
张静娴的神色有些迷茫,哪怕没读过诗书,她也能看出来,谢蕴的举动在玩火,他不应该放弃长陵郡公的封赏,率五千兵马到建康城讨一个摘星台。
那座金光闪闪的高楼她见过一次,很是美丽神圣,但得到它不仅带不来幸运,还会消磨谢蕴的声势。
原本,这战过后,他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名留青史的。
索要摘星台的事情一出,难保史书不会记载他一笔自大狂妄,居功自傲,飞扬跋扈。
“七郎形削骨瘦,确实需要一名医者。至于因何索要摘星台,阿娴都不知,我便更不知了。”
谢黎摇摇头,看着她提出了一个建议。
“不如我安排阿娴你进入摘星台中,你可亲耳听一听他的心中所求,你是否愿意。”
谢黎告诉她,摘星台修建之始,便是为了沟通天地间的鬼神,以护佑大周天下不受外敌所扰,千秋万代,代代太平。
他也隐有听闻,宫中的天子曾独自一人进入到摘星台中,用五牲祭祀,跪求皇族绵延不断,天子的皇位稳稳当当,寿命长长久久。
大司马公然将这当作一个趣闻说给底下的宾客幕僚,事实证明,不管是何人跪在摘星台中,祈求的愿望都未成真。
大周依然受外敌侵扰,天下摇摇欲坠,尊贵的帝王也免不了受权臣和病魔威胁。
谢黎不信这个,他相信他的侄儿七郎也不会听从术士的鬼话,但命运总是很奇妙,不是吗?再是冷心冷情的人也有寄希望与鬼神的一日。
谢蕴的内心祈求是什么,他无意探究自己侄儿的私事,不过他笃定一定和面前的这名女子有关。
所以,谢黎请她去亲耳倾听。
张静娴沉默下来,局促不安地绞着自己的手指头。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答应,她和谢蕴之间的纠缠其实该在他给她自由时就结束了。
再次主动找上来的人是她。
“阿娴,我答应你,过后予你同七郎的和离书。叔简和我说过,婚事非你所愿,是七郎强迫了你。”
谢黎察觉到了她的犹豫与纠结,好脾气地作出了承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一言一行为天下人信服,自然不会大费周章地欺骗她。
张静娴终于应声,她在心里默默说服自己,这也是为了弄清她的疑惑-
谢丞相进宫一趟,不多时,宫里的帝王便答应了将摘星台赐给谢蕴,以为王朝祈福的说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谢丞相前脚离宫,东海王萧崇道怒气冲冲地闯到了帝王面前,据说两人发生了一场争吵。
最后,东海王阴着脸咒骂谢蕴乱臣贼子居心叵测的话悄悄流传开来。
但在意的人不多,因为东海王这些年来像条疯狗似的逮谁就咬,建康城上下的人也都习惯了。
皇族势微,他除了咒骂几句暗中使些小动作,还能做什么呢?比起大司马火烧皇族诸子,谢蕴索要摘星台的举动也不过如此。
到底,摘星台只是一个死物,虚无缥缈的鬼神也从未露过面。
诏书既下,一个平平无奇的上午,谢蕴轻车简从,率数十人进入建康城。
绝大多数的兵马仍留在建康城外,等待着下一次的命令,公乘越也在留下的人当中,他望着好友进城的背影,纯黑色的羽扇被他亲手一根根折断。
“谢蕴,你该死的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楚狂!癫徒!”
低声骂到最后,公乘越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拦不住,根本拦不住这厮去作死!
他何尝不是在赌,赌这厮还有几分神智。
“传令下去,整军严阵以待。”
“是,公乘先生。”
……
张静娴接受了谢丞相的安排,提早两个时辰进入了摘星台中。
她头发全部束起,身上穿着宽大的道袍,手持七星木剑,特殊的清灵气质让她看上去就是一名浑然天成的小道童。
全无破绽。
谢蕴到来的时候,她混在诸多道童里面,遥遥地望着他,无人发现异常。
一名身着紫袍的术士站在道童的最前面,很巧,他和张静娴同姓,被众人尊称为张仙师。
以往,摘星台的大小事务都由他主使,如今摘星台被帝王赐给谢蕴,他算是丢了活计,因而面对谢蕴时,脸色比较僵硬。
“恭迎使君大驾光临,摘星台已开启,使君请入内祈福。”
甩了甩银色的拂尘,张仙师向旁边退避数步,将通往摘星台的高阶露了出来。
不多不少,总共五百个台阶。
照张仙师说,这是取用了五行之数,每个台阶也并不很高,反而足够的宽,这样人走起来便不那么累。
然而张静娴听身边的道童窃窃私语,知道在帝王到来时,前后八个道童会抬着一座銮驾,将尊贵的天子抬上去。
前后为八,天子恰好是其中的九。
谢蕴不是天子,击退外敌的功绩再高,也不配作九,所以张仙师为他准备了一个四人的銮轿。
但张静娴本能地认为谢蕴不会接受这架銮轿。
她静静地望着他,没有意识到,在男人面无表情地挥退了銮轿时,她的眼中盛满了如风般轻盈的笑意。
五百个台阶,对他而言,走上去并不是难事。
如她所想,谢蕴不仅不需銮轿,还冷声命张仙师和道童全部退到一旁,不要挡路。
“使君……是想自己走上去?”见此,张仙师有些讶然,这些年进入摘星台的人不在少数,皇亲国戚,世族高官,有一个算一个,走到最后的人几乎没有。
养尊处优的贵人怎么会愿意走尽五百个台阶?而有心性有毅力的人,往往不信术士之说,当然也就不会前来摘星台。
谢蕴没有理他,抬脚迈上一个宽而矮的台阶,然后,四周一片死寂,仿佛每个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这一刻停止。
他缓慢地屈身,长腿着下,以一种无比恭顺的姿势稽首,在这冰冷的死物面前,放下了他所有的骄傲。
抬头,向上,顿首,起身。
周而复始的动作在短短的瞬间已经进行了数遍,一分不差一丝不少,高高在上的谢使君也在一遍遍地折下他的傲骨。
沉默,恒久的沉默,没有一个人出声。
张静娴张了张嘴唇,苍白而又无力,她完全动不了了,身体就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上下的血液也凝结成冰。
她只有一双眼睛是活的,看着这一幕,怔怔失神。
愤怒与悲伤同时交缠着,汹涌地冲出她的身体,可是,找不到,就是找不到足以宣泄的裂痕。
他在做什么啊?他这是在做什么!
“使……使君,您无需如此,真的无需如此……”张仙师反应过来,拂尘骤然落在地上,伛偻着腰作势搀扶,结果一时慌张磕在了台阶上。
他更急了,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没有一个人是一行一跪……进入摘星台的金顶之中。
“让开。”
男人神色平淡,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叩首的行为,因为良好的出身和礼仪教养,即便傲骨不再,可他的身形依旧是优雅的。
不觉累,不觉痛,也不觉他人的目光。
张仙师被道童扶起来,又愣了很久,才找回声音,他命所有道童全部背过身去,垂下头。
不看,不听!
“但有扰乱使君祈福者,是为不可宽恕的重罪!”
他苍老发颤的声音刚落下,忽然,从诸多道童中冲出了一个人影。
她踉跄地登上台阶,走到了那个人的身后,捏紧的指骨泛着淡淡的青色。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鲜血流尽。
一日正中,天空不仅干净澄澈,摘星台的金顶亦是光华流转。
她站着,他毫无所觉般,高大的身躯继续朝着璀璨的金顶稽首,明亮的日光照映在他深色的衣袍上,丝线勾勒出的花纹斑斓美丽。
张静娴的眼前不由一片眩晕,她仿佛又看到了和谢蕴初见时,那条在云杉树上蜿蜒爬来的毒蛇。
只是,这一次它未朝她露出尖利的毒牙,而是不急不慢地爬向了她的箭下,从容亦沉默地将自己的七寸对准同样尖锐的箭头。
它甘愿在她的面前求死。
一片昏暗中,张静娴什么都看不清,她垂下了头轻声问,“你在做什么?谢蕴。”
前方的残影微停,很平静地回答她,“阿娴,我心有所求。”
他在祈求鬼神,做世间不可能之事,所以必须绝对虔诚,必须放下所有的身段,必须如最卑微的蝼蚁一般俯首。
“求什么?”她惨淡地笑,声音大了一些。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答她,而是迎着日光不停地跨上台阶。
“求什么?你又缺什么呢?”权势、地位、声名,世人艳羡的一切他全部都有,他凭什么跪在这里祈求。
谢蕴依旧跨越台阶,低下冷峻的一张脸,不答。
“你没听到么?我问你求什么!”
张静娴深吸了口气,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汹涌的情绪一瞬爆发,她红着眼睛恨不得对他说尽最恶毒的话。
女子冷漠至极的声音令人神魂俱震,张仙师又惊又怕,着急使了个眼色想要让人将这个胆大包天的道童给押下去。
她知道她对着怒吼的人是谁吗?这可是谢使君,手中掌着五万精兵,就连至高无上的天子都不得不避其锋芒,将摘星台赐给他。
有几个身着道袍的人接收到张仙师的暗示,意欲上前,可惜他们才迈出了第一步,谢使君的随从就冷冰冰地拦住了他们,不许他们轻举妄动。
台阶之上,渐渐地,一前一后对峙的两人身形变小。
而明明是前面的人一阶一稽首,但却是他身后的人看起来更疲累,急急地喘着气。
“鬼神乃是飘渺之说,真没想到自诩聪达的谢使君会信这个。”张静娴无情地嘲笑他陷入到鬼神的迷障之中,只是个庸人、俗人,不配他的人杰之名。
第一百个台阶,谢蕴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他仿若一个玉做的人,就像他曾经比喻自己的母亲,无悲无喜,触手难及。
“你知道我为何出现在这里吗?是因为我早和叔简大人做下了约定,我答应他忍耐一段时间,他答应我会和谢丞相商议解除与你的婚姻。”
张静娴喘息着,语气凌厉,红通通的眼睛聚满了水雾,“一个处心积虑离开你的农女,你要一遍遍地在她的面前跪下吗?”
她只想拿到一封和离书,他跪在这里五百遍,也只会给人增添笑料!
第二百个台阶,他的额头无汗,呼吸略微变重了一些。
“谢蕴!谢相之!你这个疯子!”张静娴恨恨地骂他,想要咬他的肉,吮吸他的血。
第三百个台阶,他重复的动作慢了一分,等着她跟上来时,薄唇微微勾了一下。
张静娴已经骂不出来了,她的手脚发软,鼻尖布满了汗水,那颗小痣水莹莹的,映衬着她的脸格外的白。
第四百个台阶,时间过了许久,她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了他的手背和脖颈上一根根跳出的青筋,他的呼吸也更加沉重。
他们已经离张仙师等人很远很远了,跃动的光影仿佛开辟出一个新的世界,围绕着两人,让他们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和喘气声。
“……谢蕴,停下来吧,我求你。”张静娴从启开的唇瓣中发出一声哀求,他不是这个样子的啊,不是。
男人第四百九十次跪在坚硬的台阶上,起身的时候他高大的躯体晃了一晃,一个时辰过去了,他的额头上也终于冒出了一层薄汗。
第四百九十六个台阶,女子落下了一滴眼泪,带着浓浓的哭腔说,“是,我不装傻了,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在求什么。”
第四百九十七个台阶,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所有牢牢裹在她身上的躯壳全部碎裂,“我……我是爱你的,那场死我其实已经原谅你了。”
从他生病陷入梦魇之中,从他如游魂跟在她的身后,从他为她开辟更广阔的天地,再早一些,从他深夜孤身提着烛台等待着她,从他抬手为她挡下来自舅母的伤害时,她就在慢慢地原谅他了。
他承诺予她自由,笑着说只是想让她开心一些时,张静娴感受到了前世那个自己的彻底消散。
她完全地放下了前世。
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在听到他有危险时放弃梦寐以求的自由折返;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冒险筹集兵马,夜夜担心地合不上眼睛;若非如此,她不会躲躲藏藏地跟在他的身后,想要朝他靠近。
她是一个固执的农女,非要到被逼到尽头,退无可退的地步,才愿意正视自己的一颗心。
第四百九十八个台阶,谢蕴停了下来,他缓缓地回头,望着满脸泪水的女子,薄唇弯起了愉悦的弧度。
“我以为,阿娴会在最后一刻承认自己的心意,没想到阿娴爱我比我想象的更深一些。”
还有两个台阶,谢蕴极力克制着心头沸腾的欢喜。
在只差一点点的时候,他赌赢了。
谢蕴的嗓音很哑,掺杂了种种无法用语言传达的情绪,有汗,有血,还有他无数次在梦魇中落下的泪。
“我也觉得我是个疯子,阿娴,勿要怪我。”他低声笑起来,其中犹藏着另一种神秘。
张静娴呆呆地望着他,朦胧的泪眼中是毒蛇身上绚烂至极的花纹,但这一刻,她不再害怕,不再警惕,而是为此着迷,神智尽失。
“我向鬼神祈求,阿娴此生平安,无人可以伤到你,带走你的命。”
谢蕴跪在了第四百九十九个台阶上,他抬起头,黑眸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梦魇中的场景诡异地在此时重合,只是那个他怀中还抱着挚爱的女子。
她因为他的过错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变成了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
谢蕴带着她来到了建康,在满地血腥中踏上了摘星台。
同样的五百次稽首,只是没有仙师,没有道童,也没有她满是心疼的絮语。
当跨越了第五百个台阶后,跪在摘星台的金顶之下,他以自己的功绩和性命向鬼神祈求死去的女子能够复生,永远不再经历为人所伤的痛苦。
于是,他仿照着她的伤口把长剑刺入自己的心脏,鲜血从长阶往下流,他的血液即将流尽时,谢蕴看到了无比渴望的一幕。
他的阿娴重新活了过来,在一片白茫茫的山雾中,朝着茂密的云杉林走去。
这一刻,她是山中的仙灵。
可是云杉林下刚好倚着一个伤重的男子,身上的傲慢令人厌恶至作呕。
谢蕴的意识附身在了一条毒蛇之上,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朝那个男子爬去,然后用尖利的牙齿咬中他的喉咙,注入致死的毒液!
他必须死!
一只漂亮的木箭破空射来,谢蕴意识消散之时,满是爱怜地看向一身粗麻衣裙的农女。
还是很心软啊,他的阿娴。
……
可这不是结束,有一个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梦中的血液流尽性命相抵换来的只是时光逆转的机会。
那个善良的拥有一颗至真至诚之心的农女依旧会踏入那条山间小道,依旧会救下云杉树下的男子,依旧会被带离她自幼生活的山林。
无论重来多少遍,她的命运都会和一个人纠缠在一起。
改变她令人痛到发疯麻木的结局,唯有他重新跟随梦中自己的步伐,打败氐人收拢功绩,然后和梦中一般第二次进入摘星台,第二次流尽鲜血。
当然,谢蕴笑的心满意足,他不会告诉她这些。
所以,勿要怪他。
他活不长了,而如果在死前还不能得到她说出口的爱,他实在很不甘心。
所幸,谢蕴赌赢了,接下来的一切就真的只能交由上天了。
他站在庄严神圣的金顶之下,最后一次优雅稽首。
心情稍稍平复的女子见他如此,含含糊糊地带着鼻音让他不准再作践自己,“我不管…怎么样活了过来,晁顼也死了,我先前和你说过的不可能早就成为了事实,你快起来…莫要再求。”
张静娴的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她无法和谢蕴解释的太清楚,比如她是如何死了一次后又在遥远的自己家中睁开眼睛,比如是不是死去的母亲在保佑着她。
“好,听阿娴的,不求了。”
谢蕴站起身,黑眸深深地望着她,简直是要用尽一生的凝视,金色的光芒洒在她的身上,他说,自己的腿有些疼。
何止是疼,那样重的腿伤痊愈不足一年,经由战场的磨练和五百遍的屈膝,此时巨大的痛楚犹如钻心剜骨。
他又重复了一遍,很疼很疼。
空旷高立的摘星台上只有他们两人,张静娴抿了抿唇,将道袍的两只衣袖挽起来,一言不发地给他揉着腿上的穴道。
两条长腿的穴道揉了一遍,途中无人说话,悠长的呼吸消弭了紧张与生疏,静谧的氛围慢慢流淌。
他们之间不是没有过好时候的,可是从前的她心中沉甸甸地装着前世,不可能像现在一般毫无保留。
揉完了腿上的穴道,她悄悄瞄了他一眼,紧紧地抱着他,主动依偎进他的怀里。
“抱一抱就不疼了,我和丞相说过为你寻名医。”
她软软的唇瓣里面又会吐出慢声细语哄他的话,真是十分的乖巧,勾人。
谢蕴目光幽深地盯着她,指腹微捻,轻轻落在她的鼻尖上,叹道,“好乖啊,阿娴。”
张静娴的脸颊霎时红了个彻底,她平时根本不是这副模样,只因为方才哭过,心绪波动又太大,才……“这里待不得,你歇好了吗?我扶着你下去。”
她有些难为情,故作镇定地别过头,不看他,因此也错过了他满含柔情的笑意。
谢蕴说,“足够了。”-
从摘星台往下望,很奇怪,五百台阶又非那么遥不可及。
张静娴试探地走了一步,双眸弯弯如月牙,和平地所差无几呢。
她扶着谢蕴的手臂下台阶,小心翼翼地注意不累到他的双腿,然而她的脚刚落下,他轻描淡写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张静娴瞪大了眼睛,“你做什么?”
语气理直气壮地责怪,伤到腿了还敢强装无事。
“已经不疼了,阿娴,我想抱你。”
他说着,一个缱绻温柔的吻落在她的眼皮上。
张静娴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话来,不过她在谢蕴抱着她走下了差不多十个台阶后硬是挣脱了他的怀抱。
对此,他稍微仰了下头,牵住了她的手腕。
五百台阶,他们携手走下来,用了差不多两刻钟。
双脚落在地面,明媚的日光显得不那么刺眼,张静娴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小声地开口,有些不好意思。
“和离书是我瞎说的,谢蕴,我不与你和离了。”
她抬头看他,本以为会在他的脸上也看到笑容,然而谢蕴死死地盯着她的后面,瞳孔骤然缩紧。
张静娴还没反应过来,她被用力地环住,双眸一暗,埋首进他紧实的胸膛。
随后便是一道利刃刺入骨肉的声音,以及溅落在她手上的滚烫的感觉。
是什么呢?
张静娴茫然地抬起头,想要看清楚。
一只大手按着她的后颈,微凉的薄唇亲在她的耳垂上。
谢蕴在轻喘着笑,“阿娴,从此以后你会好好地活着。”
至此,命运完成了扣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