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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饕餮之歌(一)


    伞城。


    一个超一线城市, 高楼林立,拥挤又繁忙。


    街头的广告大屏中的女人伸出手来,涂在了路过的胖女人的脸上,微笑着道:“你值得拥有更好的。”女人吓了一跳, 挥手拍开, 招手打了一辆车, 对司机说道:“去创业园区。”


    司机道:“这广告大屏好真啊。”


    “吓我一跳,”女人打开粉饼补妆, 说道,“现在的3D太真了。”


    “听说这个东西有说法。”司机忽然神秘莫测地说, 他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女人, 又扫了眼外头的那个巨大的荧幕, 说道,“你俩长得还挺像呢。”


    女人笑了:“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女人看着大概有一米六五左右, 一百四五十斤, 高体脂没有爬上她的脸,这让她的五官依旧清晰,显然是个胖美人。


    司机说道:“这大屏好像是有玄学的,自从安了这块大屏幕,都不知道出了多少次事故了。”


    女人把裸色的口红涂在自己的下唇,然后抿紧了松开,漫不经心地道:“是吗?”


    司机说:“你没看新闻吗?这个月都三起车祸了, 还有人在楼上跳楼了。”


    女人收了化妆品, 乱七八糟地扔进包了,掏出手机来,看了眼时间,说道:“师傅, 能快点吗?”


    “快不了了,”司机看了眼前头的车屁股,“晚高峰,都堵这儿了。”


    等女人到了地方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但是大楼仍旧灯火通明。


    天气很冷,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大衣,紧紧地包裹住她的身体,脚下踩着一双黑色漆皮红底高跟长靴,头发染成了黄色,烫的大卷在寒风中飞舞,女人攥紧了手里的包,用另一只手用力地把两边的衣领抓住,快步走进了这座巨大的高楼。


    刚一进去,女人便把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整理好,在刷脸的门闸前看了眼自己的妆容。


    她按了电梯23层,电梯里此时只有她一个人,她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等她到的时候,果然屋里已经坐满了人,站在前头的女人停下来等她找到最后一排的没有桌子的一把椅子坐下,周围人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在他的身上,女人觉得他们好像在审视自己的身材,略微觉得有些不适。


    女人相熟的同事只有一个也参加这个培训,但是却早早就来了,坐在了最前头两排,女人百无聊赖地打开笔记本,放在自己的腿上,这个姿势很累,过了会儿,这种酸痛就变得有些难以容忍,鞋也很累脚,衣服也有点太紧了,在这种非常地不舒服中,培训完了两个小时,她看了眼手表,此时是晚上八点半。


    终于结束,她关了电脑,前头的同事给了她一个眼色,俩人一起走出了门,同事是个身材很苗条的女人,三十岁,头发剪得很短,肩颈线条漂亮,显得人精致又干练。


    同事说:“小黎,怎么迟到了?”


    黎麦说道:“我堵车了。”


    “要早点来啊,”同事为她忧心,“别让人抓住把柄啊。”


    黎麦来到这个公司已经三年了,她也早就听闻,总部每年都会要求各个分公司、各部门选出几个有潜力的新人参加培训,作为一种升职的暗示,但是如果抓不住这次的机会,以后也不会再有戏了,甚至可能会直接被淘汰,


    黎麦也觉得自己很倒霉,但是她不能让自己陷入这样的情绪中,她道:“你客户呢?弄完了?”


    同事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客户,我交给小张了,让他帮我看一下。”


    黎麦愣了下,说道:“我说你怎么这么快呢。”


    “别说这个了,你怎么走?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


    黎麦是很想说不用了的,但是她不能,现在打车实在太拥挤了,至少有几十人在同时排队,外头太冷,她穿得又太单薄,直接进地下车库的话,太好了。


    同事还没有结婚,但是她家就在伞城,和父母住在一起,不需要担心房租,贷款买了一辆高档车,黎麦坐上去的时候,最先的感觉是嗅觉,味道很香。


    同事的车开得很平稳,她刚一毕业就有了自己的车,显得很老练,黎麦坐在副驾驶,头依靠在玻璃上,她平时是不会做这个动作的,这会显得她的双下巴格外的明显,但是今晚她有些撑不住自己这身皮了,黎麦道:“洪姐,你说他们会跟老板说我迟到了吗?”


    “不好说,”洪姐看着后视镜,骂了一句别车的人,道,“看到那些管培生了吗?就是用来盯着你犯错的。”


    黎麦说:“但是我是有客户啊,回来的路上还堵车了……”


    洪姐说:“协调时间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客户什么时候都能见,这种机会是天天都有的吗?”


    黎麦说:“明明说……客户才是第一位的。”


    “那些话说说就可以了,”洪姐说,“你都待了几年了,还相信这些。”


    洪姐三十岁了,可以说正当壮年,她也从早工作到了晚上八点多了,估计晚上这顿饭也没吃上,但看着状态仍旧很好,黎麦做不到这样,她可能是太胖了,身上的肉很重,也可能是她为了掩盖自己的肥胖,穿得太紧了,加重了她的不舒服,现在黎麦只想把所有衣服都脱了,在床上躺一会儿。


    她脚后跟非常痛,住的地方却又是老式楼房,没有电梯,勉强上了六层,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甩掉了这双鞋,扑倒在了柔软的沙发上。


    明天一定要减肥。


    黎麦在心里想。


    第二天一大早,黎麦早早地到了工位。


    她还有一张公众号要用的宣传图没有做出来,昨晚去参加培训迟到也是因为和客户对需求,本来昨晚就要改完的。


    部长也到了,看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昨晚迟到了?”


    黎麦头皮一炸,只能说:“迟了一会儿。”


    “没事,”部长说,“没什么大事。”


    黎麦:“有人迟到过吗?”


    部长想了想:“好像没有。”


    黎麦心里叹了口气,埋头在自己的图里,部长脚蹬了一下地,把凳子滑到她的跟前,说道:“听说了吗?咱们公司要来新人了。”


    “是吗?”黎麦不太关心,因为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部长说:“这俩人是我面试的,一个文案,一个项目经理,哦,还有一个保洁。”


    “王阿姨不干了?”


    “儿子生孩子了,”部长说,“这次来了个松阿姨。这重要吗?我是说来了两个新同事。”


    “那又怎么了?”黎麦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部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很帅哦。”


    黎麦明白了。


    部长说:“你不是喜欢帅哥吗?要不要微信,我都加了。”


    “你是不是……”黎麦的话说到了一半,又觉得实在没必要,咽了回去,她只是撩了下头发,头埋回了电脑,“部长,我这个活儿真的很急。”


    部长说:“一说这件事你就很抵触,你都什么岁数啦?”


    黎麦想问,你怎么不敢跟洪姐说这种话呢?但是她觉得答案实在对她来说太扎心残酷,还是别虐自己了,她还是陪着笑脸道:“下次有需要我找你。”


    部长弹舌,冲她抛了个媚眼。


    这工作接二连三,等黎麦再抬起头来能缓缓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一杯奶茶放在了她的桌上,黎麦抬眼看到了一个卷发的小帅哥,冲着她笑了笑。


    “请你和奶茶,”男孩说,“我是新来的,请多关照呀。”


    黎麦马上营业微笑:“你好,我叫黎麦。”


    “我叫张灯,”男孩说,“我在你隔壁工位耶。”


    长得好特别,黎麦在心里飞快地下了这个结论,穿得像个大学生一样,身材也偏瘦,头发是烫的吗?还是天生的?看着应该是阴郁挂的,但是看着为人又挺阳光的。


    黎麦的视线没再他的脸上停留很久,礼貌地转了过来,看到这杯奶茶居然是零糖的,她笑了下,真心说了句:“谢谢。”


    张灯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工位上,俩人只隔了一道玻璃格挡,正好到张灯眼睛的高度,张灯笑了笑,说道:“你喜欢就好。”


    黎麦莫名地觉得这个男孩有种很特殊的气质,让人有点想要不自觉地关注他。


    黎麦咬着吸管,心里在计算着这杯奶茶的热量,虽然是零糖的,但是其中的乳酪热量很高,牛奶的热量也不算低,做得这么甜腻,肯定有不少植脂末,保守估计也要有二百大卡。


    一个馒头有一百七十卡路里,喝下去这杯奶茶,还不如吃个馒头。


    她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是嘴还一直在吸奶茶。


    黎麦一直觉得奶茶这个东西的饮用方式非常邪恶,它不像是可乐直饮,也不像是八宝粥用勺子挖着吃,它是用吸管去吸,这个动作实在太适合缓解焦虑,让人停不下来。


    可恶的商战,黎麦在心里想。


    黎麦的工作消息就一直没停过,群里一直有人在发需要对接的东西,黎麦看着群消息的眼神堪称恶毒。


    她现在手头的工作是一家猪蹄拌面店的全案设计,七十多平,包括了菜单、桌垫纸、招牌、海报等等,她已经把大部分的图做完,客户定了色调,却对细节不太满意,黎麦在改的过程中,项目经理又说凿开了一面开放式厨房的墙,需要做挂布和广告栏。


    黎麦是极力忍耐着自己的怒火的,在群里问:“什么时候要。”


    对方回复:“尽快。”


    随之又问:“后天可以吗?”


    黎麦安慰自己,她工资两万块,是包含着这些屈辱在内的,她闭上眼睛,又睁开,说道:“只能说尽量。”


    黎麦自认自己创意一般,插画能力也不强,能得领导赏识只是因为她能吃苦,情绪稳定。


    黎麦所处在的公司是一家设计行业内非常知名的企业了,基本上所有设计学子们都想来这里工作,因为公司开得大,所以工种划分得也比较严明,黎麦其实是喜欢这种划分的,她个人的确只擅长提案、设计和插画,对模型软件完全不够擅长,到了其他公司,她担心自己会直接被辞掉,所以就算感觉干得很累,也不敢轻易地说离职。


    而且其实她在这个单位干得还不错,至少领导很喜欢她。无数次在她加班的时候给她点奶茶。


    黎麦看了眼电脑下头的时间,已经五点半了,隔壁的男生已经站起身来伸懒腰了,他看黎麦完全没有下班的意思,问道:“还不走吗?”


    文案一个月四千五百块,能懂她两万块的辛酸吗?


    黎麦看他,说道:“我还有点工作。”


    张灯看到了她的屏幕,有些惊讶,说道:“这个设计好漂亮。”


    虽然是猪蹄拌面的餐厅,但是却用的深蓝色和白色为主色调,一个歪着戴厨师帽的胖乎乎小女孩,露着肚皮,站在巨大的锅前搅动着比自己还高的勺子,站在招牌的左边,盛出的盘子碗边写着“伞牙猪蹄拌面”的名字。


    张灯说:“这个小女孩好可爱,可以做手办了。”


    黎麦笑得很苦,说道:“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了。”


    张灯很意外,看了她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黎麦道:“客户不是很满意。”


    “天啊,”张灯说,“要求这么高,那我的广告语是不是也要被毙了?”


    “你的广告语是什么?”


    “人生必吃的一百碗面条之一。”张灯说。


    黎麦想也不想地道:“一定会被毙。”


    “为什么?”


    “因为这是火锅。”黎麦道。


    张灯:“……”


    第62章 饕餮之歌(二)


    黎麦给张灯解释:“拌面只是一种叫法, 其实是最后在火锅里加面会比较香。”


    张灯看了眼手机,目前还没收到需要改动的消息,黎麦说:“你赶紧走吧,省得磨你。”


    她也点开自己手机, 趁着大家都下班的时候, 她打算点个外卖犒劳一下自己。


    今天实在需要用食物来安慰安慰自己, 黎麦看了一天的猪蹄图片,晚上给自己点了一份猪脚饭, 加了荷包蛋和青菜。


    张灯下了班去找卫原野,发现卫原野正在穿衣服收拾电脑, 张灯道:“走呀?”


    卫原野道:“我今天加班。”


    张灯:“?”


    一个男人看卫原野已经收拾好了, 催促道:“走吧, 去现场量量尺寸。”


    卫原野拍了下他的肩膀:“你自己吃点,别等我了。”


    张灯道:“第一天就加班嘛。”


    卫原野把电脑包抗在肩膀上, 比了个手机的姿势:“电话联系。”


    张灯有些无语, 还听见那男人嘀嘀咕咕地问卫原野:“你们两个认识?”


    张灯和卫原野的住处就在单位的附近,俩人为了方便,直接找了家宾馆,月付,一天只要不到二百块。


    这里的物价和张灯的那个世界差不多,似乎只是稍微高一点点,他中午为了请黎麦和奶茶, 一起还请了十多个人, 花了快三百块。


    他俩在这个世界已经徘徊了快一周了,是卫原野最后觉得那面大屏似乎不对劲,又听一个司机说自己拉过一个女孩,长得和大屏上的人非常像, 俩人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才找到了黎麦。


    在整个创业园区里找一个微胖又有点漂亮的女孩居然是很简单的事情,张灯意识到这个世界的人也被“瘦”和“美”的概念折磨得不轻。


    张灯至今还没有感受到低魔的这个设定在这个世界中有任何体现,他们这次的任务也没有再给他们发昆仑木,卫原野也说是不需要的。


    七点多的时候,张灯收到通知,说是他的标语不合格,需要重新写,张灯也没当回事,找了半天外卖没什么想吃的,吃了两片刚来的时候买的面包,也不知道过没过期,反正味道还挺好的。


    张灯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之前每天上班的日子,果然是没什么可怀念的,上班这件事本身就是违背人性的。


    他打开电脑写了会东西,再看时间已经是八点半,卫原野居然还没回来。


    张灯给他发了一个问号,卫原野那边回得很迅速:“路上。”


    张灯心想,月薪八千和月薪四千的人,工作量确实不一样啊。


    卫原野是带着一袋子零食回来的,张灯跳下床来,打开袋子,问道:“都是什么啊?”


    但是其实他自己已经翻出来了,有面包、蛋糕、软糖、还有一些张灯看不出是什么,可能是这边特有的零食。


    张灯问:“你没吃饭吗?”


    “吃了口面,”卫原野身上还带着冷空气的味道,他把衣服脱了,说道,“我觉得你可能没吃。”


    张灯:“……你怎么知道?”


    他拆开蛋糕咬了口,实在太香了,一看就价格不菲,张灯问:“你怎么买这么多高热量的东西?”


    卫原野道:“这不都是你爱吃的吗?”


    张灯无言以对。


    他确实爱吃高热量的食物,但是怎么跟卫原野说呢,爱吃又不代表着要拥有,毕竟现在是晚上九点了。


    张灯说道:“下次不许买了。”


    这次只能含泪吃下了。


    卫原野不管什么时候,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等他冲了个热水澡出来之后,张灯吃了小半的蛋糕,眼巴巴地等了他半天了。


    “分享分享。”张灯要递给他吃,卫原野道:“我已经刷牙了。”


    张灯对刷了牙就不能进食这个规则感到深恶痛绝:“牙只能刷一次吗?”


    “好问题。”卫原野坐在椅子上吹头发,随口道,“主要是不太想吃。”


    “你真的很可恶。”


    卫原野挑眉看他。


    张灯道:“你自己自律,然后每天喂我吃这些。”


    卫原野说:“你可以不吃。”


    张灯流着泪啃了口蛋糕:“我不可以。”


    “吃不下留着吧,”卫原野说,“明早我尝尝。”


    “今天我观察了一下,”张灯抱着电脑,看着卫原野,“她很正常耶,情绪非常平稳。”


    卫原野靠在床上,打开手机随便找了个游戏点开,说道:“那很好。”


    “你好像敷衍我。”


    “因为你在工作。”卫原野说。


    张灯确实是一边写东西一边和他说话,而且张灯也知道,自己在写东西的时候,往往很难分心,经常说了上句没下句。


    张灯忽然把电脑关了。


    卫原野看了他一眼,张灯认真地说:“我一天没和你说话了,我们有必要培养一下感情了。”


    卫原野笑了一声,问:“怎么培养?”


    张灯想了想,问道:“你工作辛苦吗?”


    卫原野也想了想,似乎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辛苦”的标准,卫原野说道:“也许有点。”


    张灯觉得卫原野已经出现了心理问题:“你都不知道自己累不累吗?”


    这个问题确实难到卫原野了,卫原野露出了些不太理解的神色。


    “你也是人,需要休息的,”张灯道,“不能一直干到干不动了,才觉得自己很累。”


    卫原野从善如流:“好的。”


    “你这么听话?”张灯感觉疑惑。


    卫原野道:“我什么时候很叛逆了?”


    张灯回忆了一下,好像还真是这样,卫原野确实是比较听他的话的。


    张灯的这一天也没什么好讲的,很快俩人就大眼瞪小眼了,甚至有些尴尬的气氛,卫原野说:“怎么非要聊天?你做你想做的事也可以。”


    张灯说:“但是感情需要经营啊,咱们两个不能变得陌生,即使每天在一起,不进行语言上的交流都是不行的。”


    卫原野很好奇地问:“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


    张灯脑子里一套一套的理论实在太多了。


    张灯道:“我从书里看的。”


    “因为我的原生家庭不幸福,我很容易在家庭的创伤中继承他们的痛苦,陷入家庭的悲剧重现,这叫做代际遗传,”张灯说,“所以我必须要摆脱他们感情中的所有缺点,好好地经营我们的感情。”


    卫原野说:“可以,经营吧。”


    “约会,”卫原野说,“去吗?”


    张灯有些犹豫:“明天要上班啊。”


    “算了,”张灯心一横,经营感情本来就是需要付出时间和金钱的,“走吧。”


    俩人又重新把衣服一层一层穿上,然后毫无计划地就在晚上九点一刻,从酒店出来了。


    张灯还问了下:“咱们去哪儿啊。”


    卫原野看了眼天色,说道:“好像要下雪了。”


    “我们要散步嘛?”张灯问,“看看能不能等到雪,应该还是初雪吧。”


    俩人手牵手,在五彩斑斓的路灯下行走,幸运的是今晚没什么风,虽然温度还是很低,但是紧紧靠在一起,缩着脖子,还是能撑得住的,慢慢走了起来,出了汗,也就不觉得冷了。


    张灯发表自己的重要看法:“只要动起来了,就不觉得麻烦了。”


    但是卫原野是从来没有启动困难这种问题的,他对张灯的很多话题都很难共情,只是点了点头。


    张灯看着天色,有些好奇地问:“你喜欢下雪吗?”


    他问完了,就觉得问得多余,果然卫原野说:“不喜欢。”


    张灯:“……你不应该是没感觉吗?什么天气都行。”


    “雪天行走很困难,”卫原野说,“耽误进度,浪费时间,而且也很脏。”


    “天呢,”张灯说,“你刚才说要下雪了,居然是当坏新闻告诉我的?”


    “没有啊,”卫原野道,“我觉得你会喜欢。”


    张灯沉默了一下,他承认自己被这句话很廉价的打动了。


    张灯一直警惕自己陷入廉价的自我感动中,但是践行起来还是任重而道远。


    他们认识的路不多,走着走着就到了公司大楼下,张灯看着仍然有几盏亮着的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道:“等一下——”


    办公室内,一个女孩坐在办公椅上已经快要不成人形,腰椎已经无法撑起她的身体,她瘫在椅子上,快要滑下去了,眼睛还盯着电脑。


    办公室的大门传来了响动,黎麦没当回事,应该是哪个同事又下班了。


    又是一杯咖啡放在了她的桌上,黎麦吓了一跳,把思绪从天外抽了回来,抬头看到张灯冲她笑了笑,问道:“我猜到你可能还没下班。”


    黎麦道:“你……”


    她视线扫到了他身后的那个男人,张灯给她介绍道:“他是另一个新来的,项目部的。”


    黎麦听到这两个字就头疼,说道:“原来就是你啊。”


    张灯看了眼屏幕,问道:“还没弄完吗?”


    “还差点,”黎麦也有点干不动了,拿起咖啡喝了口,说道,“我喝完这个就走。”


    张灯道:“我觉得已经很漂亮了。”


    黎麦抿了抿嘴,这是她习惯性的一个动作,她道:“还得更有特点一些。”


    黎麦对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做事情认真的人,她希望所有人都能认可她的能力,每一个客户都能对她的设计满意,为此她确实付出了非常多的心血。


    黎麦又看向他们:“你们回来干什么?你俩本来就认识?”


    “是啊,”张灯把胳膊搭在卫原野的肩膀上,说道,“我们刚好路过公司。”


    黎麦把咖啡的盖子取下来扔掉,抱着咖啡杯放在自己的唇边,说道:“真好啊,我是路过单位门口都会觉得晦气的那种人。”


    黎麦已经带妆太久了,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鼻头出油,妆容也斑驳了,其实对于一个单身女性来说,在两个帅哥面前表现出这副状态是挺死亡的一件事,黎麦在心里批判自己,但她也觉得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喜欢自己。


    没有男人会喜欢现在的她,一百四十多斤,没有多少存款,没车没房,工作不稳定、接近大龄、实在是太不“经济适用”了。


    黎麦一口干了咖啡,把电脑关了,问道:“你们吃饭了吗?”


    “嗯?”张灯想说什么,又改口道,“还没呢,正要出来找吃的。”


    黎麦道:“我请你们吧,简单吃口,明天还要上班。”


    张灯道:“我请你呗。”


    “省点吧,”黎麦说,“谁赚得多谁请吧,你以后加薪再请我。


    楼下就有一个员工食堂,一直开到凌晨,他们这个点去,还有不少人。


    张灯虽然以前也饱尝加班文化之苦,但是比起这里来,还是要温和多了。他们部长在这里估计都活不过三集就要喊累了。


    张灯其实不是很饿,他只要了一份面,卫原野似乎也胃口一般,不过为了和黎麦有共同话题,点了和黎麦一样的红红的一碗东西,很像是麻辣烫,在这里叫鲜食。


    张灯记得黎麦在他走的时候点过餐了,但是看样子是化悲愤为食欲了。


    黎麦看着张灯戳碗里面条一根一根吃的模样,说道:“你吃得这么少,怪不得瘦。”


    张灯说:“我已经胖了快二十斤了。”


    “你以前是多瘦?”


    “一百一,”张灯说,“最瘦的时候。”


    黎麦问:“你怎么做到的?你进食吗?”


    张灯说:“基本上不太吃吧,吃得很少。”


    黎麦:“那你现在呢?复胖了吗?”


    “有一点吧,”张灯说,“你觉得我还需要再减减吗?”


    黎麦端详了他片刻,说道:“你再瘦点肯定会更好看的,但是……你有爱人了吗?”


    “有。”


    “那别了,”黎麦无所谓地道,“人这一辈子肯定是要复胖的,减肥的尽头就是复胖或者死掉,你就这样就可以了。”


    张灯说:“你也在减肥吗?”


    黎麦说:“我可能这辈子都这样了。”


    她没等张灯问,就说道:“我工作这么累,是不可能不吃东西的。”


    而且张灯看出了她未说完的话——她有进食障碍。


    第63章 饕餮之歌(三)


    张灯有这样的同类的敏锐直觉, 他看得出,黎麦正在饱受着暴食的折磨。


    这往往是极端减肥带来的衍生品,黎麦的皮肉很松,她的唾液腺很大, 这些都代表着她处在巨大的风暴之中。


    张灯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大口的吃面, 黎麦看他吃了很多,心里果然松懈了一些, 把自己碗里的东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卫原野对饭桌上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就算是再聪明的侦探,也读不懂一个女生饱含泪水的笔记。


    这种问题对卫原野来说, 离他的生活实在太远了, 也是他永远无法想象的。


    黎麦吃完之后心情并没有变得更好, 而是一直在抚摸着自己凸起的肚子,她有些忧愁地说:“明天还有一天。”


    张灯问:“你叫车了吗?”


    “叫了。”


    他们三个一起走出去, 一颗非常细小温柔的雪花落在了张灯的眼皮上, 张灯惊喜地抬起头来,看到如绒布一般的天空,飘下了稀薄的雪花。


    张灯和黎麦同时尖叫:“下雪了!”


    黎麦拿出手机来,对着天空拍了一张照片,顺势说道:“我还没加你们的联络方式呢。”


    几人交换了下账号,张灯主动提出给黎麦拍张照片,黎麦非常抗拒地拒绝了。


    她道:“我不喜欢拍照。”


    “好吧。”张灯说。


    黎麦又道:“我可以给你俩拍一张。”


    于是张灯和卫原野站在办公楼的花坛前拍了一张合影, 张灯非常老套地用自己的手比了个兔子耳朵放在卫原野的脑袋后头, 卫原野手插在兜里,嘴角有淡淡的微笑,似乎对这一切心知肚明。


    黎麦的拍照手艺非常厉害,把他们两个拍得很好看。


    张灯在回去的路上, 悄悄把这张照片看了好几遍,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卫原野,卫原野太帅了。


    雪有越下越大的倾向,张灯的头发上落了不少,他把帽子戴上,说道:“我真的很喜欢下雪。”


    “很多人觉得很烦的那些东西,”张灯说,“在我看来都是很美的。”


    张灯说:“但我也能理解大家为什么觉得烦。我有时候觉得我的性格像个小女孩,有时候又觉得,我也能理解男人在想什么。我有双份的烦恼。”


    卫原野道:“那你活一辈子,比所有人都值。”


    张灯没想到他这么说,他道:“但我感觉自己有的时候会有些感官过载。”


    卫原野道:“在你眼里,我们就像没开化的野人一样。”


    这个说法张灯觉得太高抬他了,便道:“不能这么说。”


    卫原野也不跟他犟。


    和黎麦吃这顿饭,张灯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他觉得黎麦在过着一种很让人心痛的生活,这种生活比他之前过得那种日子还要痛苦,但是可能,不止黎麦在过着这样的人生。


    人会在什么情况下把自己放逐于人生之流呢?


    可能是因为已经在湍急的河水中,丧失了力气和再爬上岸的勇气了。


    第二天。


    张灯到工位的时候,发现黎麦又已经妆容精致的坐在办公桌前了。


    她的桌上放着一份咖啡、一个袋装蔬菜沙拉。


    张灯和她打招呼,黎麦问:“你吃饭了吗?”


    这问题对于以前的张灯来说其实是一个很有压力的问题,不过现在张灯有种从良了的从容感,他道:“吃了点面包。”


    昨晚剩下的蛋糕,张灯和卫原野分着吃掉了,还吃了一些零食。


    张灯是一定会吃早餐的那种人,即使是减肥最严苛的那段时候,他也要保证早餐摄入一些热量,他不想生病,生病会影响他的身材。


    张灯飞速地扫过她的早餐,已经计算出了大概三百多卡路里。对于一份早餐来说是很合理的热量范围,但对于营养学来说,又是完全不科学的选择。


    但张灯知道他是不能点评一个进食障碍的人的饮食的。


    张灯很沉默地坐下了,但黎麦在早上尚且心情不错,对他道:“你知道吗,我昨晚路上路过便利店看到了还有包子,我买了三个,全部吃掉了。”


    张灯说:“是不是太累了?”


    黎麦愣了下,嘴里的沙拉还没嚼干净。


    张灯道:“我以前工作压力大还要减肥,自己一个人吃完了一整个披萨,这么大。”


    张灯用手比了一下大小,他现在想想也觉得夸张,他道:“超级腻,我后来咽不下去了,就用汽水顺下去。”


    黎麦问:“你也会这样吗?”


    “但是什么是披萨?”


    哦对,张灯想,可能这个世界没有披萨这种食物,但应该有类似的东西,张灯说:“我老家的特产,就是一种甜食,真是造孽,我现在想想,其实我都不太爱吃甜食,一减肥就疯了。”


    黎麦这天的工作似乎仍旧进展得不大顺利,她一直眉头紧锁,手指敲电脑敲个不停,大概到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收到了什么消息,她收拾了一下,马上离开了工位。


    张灯觉得有些奇怪,他看黎麦没有戴围巾,但是却穿上了外套,猜测她可能是去做什么了,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左右,正在犹豫要不要去找一找的时候,黎麦回来了。


    她手里拿着两袋的奶茶,坐下的时候,张灯闻到了她身上的烟味。


    黎麦在打开奶茶的包装袋的时候,应该是从坐在这里开始,心情唯一缓和的时候,她把奶茶取出来,敲了敲两人中间的隔板,说道:“加餐啦。”


    张灯接过来,却看到还有两杯,黎麦很快把一杯放到脚下,另一杯放在自己的桌上,她道:“我两个都想尝尝。”


    张灯看到她给自己点的那杯也是无糖的。


    这个上午的后半段,黎麦在喝奶茶、回消息,偶尔放空,张灯觉得她好像是出什么事情了,因为不好多问,他在午餐的时候第一个站起来,问她:“吃东西吗?”


    黎麦似乎也在等这个时间,问他:“你和我吃吗?你的朋友呢?”


    “他去现场了,”张灯说,“你陪我呗。”


    黎麦有了个很正当的理由吃东西,她道:“点餐吗?我知道一家很好吃。”


    黎麦确实很会吃,她点的东西都很好吃,在摆放食物的时候,她的眼神一直放在食物上,动作也因为迫不及待而显得有些粗鲁。


    这个量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无疑是很大的,以至于洪姐路过的时候笑了一声,洪姐端着一杯咖啡,端咖啡的手上还带着很细的、很精致的套戒,闪着重金属的光芒,她道:“你们两个吃这么多啊?”


    黎麦顿了下,又尴尬地微笑,说道:“应该吃不完的。”


    “少吃点啊,”洪姐说,“这些重油盐的东西热气很大的,伤身体。”


    张灯总是会显得很友善,他问:“一起吃吗?”


    洪姐亮了亮自己的咖啡,说道:“我有这个就可以了,最近胖了,在减肥。”


    “看你也很瘦,”洪姐道,“这么能吃吗?”


    黎麦慢慢地掰开筷子,却没有刚才那么期待食物了,张灯撸开袖子,说道:“我都等不及了。”


    洪姐在午休的时候似乎也没什么事,就端着一杯咖啡,站在他们两个的跟前,一边聊天,一边看他们进食,洪姐道:“你的进度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黎麦速度放缓,吃得也变得小口,她道,“就差一些细节了。”


    洪姐道:“你总是做得那么细。”


    “哎,小张,是叫小张吗?”洪姐问,“你有女友吗?”


    张灯说:“有呀。”


    洪姐似乎有些吃惊:“那你们两个……”


    “我还以为你单身呢,”洪姐说,“不过也是,你这么帅。”


    人在非常无语的时候,是会想笑的。


    洪姐问:“你对象很漂亮吧?”


    “不能说不漂亮吧。”张灯答得很得体,“毕竟如果觉得丑,怎么会谈呢。”


    “你这人,还挺会说话的。”洪姐道,“我们聊天,不用这么官方,我猜就是,你看上去就很挑剔的。”


    张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上去就挑剔,他觉得这是一种完全师出无名的指摘。


    毕竟在之前的二十六年,从来没有人像这段时间这样高频次地夸过他帅。


    而现在所有人都告诉他,他很帅的。


    这算不算是一种荒谬呢,在他最需要点评的时候,拼命减肥,却没有人夸过他,但是现在他谈恋爱了,情绪稳定了,大家却都涌上来了。


    黎麦越吃越沉默,很快放下了筷子,说道:“我吃饱了。”


    她的主食几乎没有动,菜也没吃几口,就直接把筷子扔进了垃圾桶,张灯知道这个行为,这在进食中相当于一个句号一样的存在,通过这个动作来标记自己的食欲:就到此为止吧。


    洪姐一杯咖啡喝个没完,说道:“你就吃这么少呀?”


    “也对,”洪姐道,“我看你上午喝了两杯奶茶呢。”


    洪姐说:“其实这样不能减肥的,奶茶的热量很高的,你不如好好吃点饭。”


    黎麦抬起头,笑了起来,说道:“我觉得也是。”


    洪姐看不懂,或者根本不在乎黎麦的抵触,而是接着道:“你正餐不好好吃,到了晚上暴饮暴食,又白挨饿了。”


    “真的吃不下了,”黎麦仍旧笑,“没有故意减肥。”


    洪姐却道:“啊?你没在减肥吗?”


    黎麦的笑容马上就要维持不住了,在张灯以为黎麦要生气了的时候,没想到黎麦再一次调整好了情绪,自嘲地说道:“我倒是想减呀,瘦不下去。”


    洪姐道:“就说了,你这么吃是不行的。”


    “没关系吧,”张灯道,“人这一辈子也不是只有体重这一件事需要经营。”


    “也是哈,”洪姐马上附和道,“我只是觉得黎麦很漂亮,再瘦点就完美了。”


    张灯:“那么完美干什么,她也不是要参加选美比赛。”


    张灯居然很自然地就说出自己以前完全说不出口的话。


    旁观别人的痛苦,让张灯好像忽然完成了一些自己的人生课题。


    黎麦反而来充当人情世故的缓冲带,笑着道:“这么多人为我好,我好感动。”


    话虽然这么说,饭她却再也不吃一口了。只剩下张灯一个人战斗。


    打扫卫生的阿姨拿着扫帚走过来,指着垃圾桶说道:“这些都不要了吗?”


    “收掉吧。”黎麦说。


    “松阿姨是吗?”洪姐说,“对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把我桌上的手链收了吗?”


    松阿姨刚来,对环境尚且不熟悉,听见她这么问,有些应激,说道:“什么手链?我没动过。”


    黎麦道:“什么手链,你新买那条吗?”


    “对啊,找不到了,”洪姐说,“阿姨,不会是你收走了吧?”


    松阿姨坚决道:“不是我。”


    部长听见动静也过来了:“怎么回事?”


    “小洪,你再好好找找,”部长说,“不过也许是之前那个阿姨拿走的。”


    松阿姨把垃圾袋从桶里拿出来,说道:“你不信我就去查监控吧。”


    洪姐道:“那我可真查了?”


    张灯快要听不下去了,正想开口说话,卫原野带着一身冷空气的味道回来了,张灯道:“你回来得刚好。”


    “怎么了?”卫原野把手里的零食袋子顺手递给了他。


    他看着这么多人围在一起,探究的目光看向张灯,洪姐似乎见人太多了,说道:“算了,我回去再找找吧。”


    这才放那个阿姨走。


    张灯打开卫原野给自己的袋子,又是一袋子漂亮精致的甜品。


    “为什么还买?”


    “我看你挺喜欢吃,”卫原野脱下了外套挂在了张灯的椅子上,“现场隔壁就开了一家,买的人很多。”


    张灯简直无语了,他站起来把凳子让给卫原野,说道:“我俩中午吃剩的,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吃点?”


    卫原野显然是吃过了,他和同事一起去,不可能不吃东西就回来,但是张灯如果觉得浪费的话,卫原野也不介意再吃点,他坐下了,对黎麦道:“你吃完了?”


    黎麦倚在办公椅上玩手机:“啊,饱了。”


    张灯晃了晃袋子,找了个热量稍微低一点的米蛋糕,问:“要不要尝尝。”


    “不要了。”黎麦说。


    但是她的眼睛还是看了看那块蛋糕。


    张灯直接递给了她:“那你饿的时候吃吧。”


    黎麦问:“这不好吧。”


    她觉得这是卫原野给张灯买的,她拿走有些尴尬。


    卫原野完全没所谓,说道:“你喜欢吃就拿走,他也吃不完。”


    张灯说:“你明知道我吃不完,还买。”


    黎麦的视线在他们两个中间转了一圈,好像发现了什么,但是却什么都没说,接受了那块蛋糕。


    第64章 饕餮之歌(四)


    张灯不介意别人发现他和卫原野的关系。


    他的态度就是不会主动去提, 但是如果真的被发现了,他也不会否认。


    但是黎麦什么都没说,还是让张灯觉得有些感动。


    下午的时候,黎麦去吸了两次咽, 整个人的状态也变得很焦虑, 抖脚、撕嘴皮, 不过并没有影响她的工作,下班前, 她轻轻地出了口气,伸了个懒腰, 张灯瞥到电脑界面, 黎麦把自己的图提交审批了。


    张灯为她松了口气, 至少在今天晚上她不用加班了。


    张灯正要问她下班去做什么,就听见洪姐走过来对她说:“开会, 走。”


    黎麦愣了下, 问道:“什么会?”


    “你不知道吗?”洪姐有些奇怪,“说是出了点状况,要重新讨论一下。”


    黎麦查看了一下工作群,她因为太吵只是几个小时没看而已,发现四点多的时候就通知了五点钟要开会。


    黎麦问:“还需要改吗?”


    “可能是吧,”洪姐说,“走呀。”


    黎麦拿上了自己的电脑, 穿上外套跟着她离开了, 离开前,张灯还听见洪姐问她:“屋里穿什么外套?”


    张灯看到黎麦的背影,心里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也许洪姐也是知道的,但是她还是要问。


    胖子最恐惧的并不是肥胖本身, 而是被人观察。


    直到下班前,黎麦都没有再回来,张灯看了眼卫原野的方向,发现卫原野今天不加班,冲了摆了个撤退的手势。


    俩人收拾好了一起走办公室的门,张灯有种这一切都很不切实际的感觉。


    他居然和卫原野一起下班了。


    他们在一个公司工作,一起吃饭、下班,甚至可以一起逛超市、然后回到同一个家里。


    这是张灯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


    而现如今,它居然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在一个很平凡的日子如此达成了,它来得太过于随意,以至于张灯在它到来之时,都没有察觉到。


    张灯在下班的路上和卫原野谈黎麦的问题,俩人一边聊,一边去楼下的便利店闲逛。


    “我觉得她的进食障碍很严重,”张灯说,“问题也许就出现在了这里。”


    卫原野说:“那怎么办?”


    张灯道:“你怎么总问怎么办?你明明知道怎么办。”


    “你处理得更好,”卫原野道,“我不懂这些。”


    可是卫原野是会处理的。张灯心里是知道的。


    卫原野只是在给他建立心理屏障而已,并不是真的处理不了这个问题。在张灯有身材焦虑的时候,卫原野的处理方法就透露出了他很会接住别人的情绪。


    卫原野不谈论身材、不催促增肥、不引导减肥,他给张灯很多食物,但吃不吃随他。


    卫原野表现出了超出常人的耐心,他好像一个经验老道的猎人,对于猎物从不穷追猛打。


    张灯意识到自己情绪的稳定,几乎全部源于卫原野无声的托举。


    但张灯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他没有这样的耐心,也没有信心。


    张灯问:“你怎么确定我会变好的呢?”


    卫原野道,“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能知道。”


    “那你……”


    卫原野说:“怎么活都不会太糟糕。”


    哦,张灯明白了,意思是张灯无论会不会稳中向好,卫原野都可以接受。


    卫原野有爱人的惊人天赋,张灯在心里想。


    张灯回到酒店,洗漱完了坐在床下头写东西,想起了什么,给黎麦发了条消息,没想到很快就得到了回复:“下班(≧≦)”


    张灯问:“哇,恭喜你。”


    “幸好没有我要修改的地方,”黎麦打字很快,下一条接着跳了出来,“我吓死了。”


    下班的路上,人是最疲惫、最寂寞的时候,黎麦或许刚拼上回家的车,在晚高峰的时候,车况很堵,黎麦的消息发得就很勤。


    黎麦道:“我一想到你已经下班两个小时,我就恨得想死。”


    张灯发了个小猴子抱着肚子打盹的表情:“我月薪四千。”


    “心情好点了吗?”张灯问。


    黎麦说:“谢谢,好多了。”


    “不会一直这么低的,”黎麦那边显示正在输入,过了一会儿,她的下一条消息发了过来,“等你干两年当了领导,就能五千五了。”


    张灯:“太有盼头了,谢谢。”


    黎麦发了一个大笑的表情包。


    张灯顺势点开了黎麦的头像,看她po的自己的动态,并不意外,黎麦是一个话很多的女孩。


    在自己的账号分享了很多很多条,居然一时翻不到头,有早上路上看到的奇怪的爬虫、被拦路的阿姨发的一条漂亮手帕、去美术馆拍得背影、和朋友一起过生日的餐桌、踏青时捡到的漂亮的叶子。


    不过却找不到一张她的全身照,仅有的几张都是大头自拍。


    张灯把手机放下,看着自己的屏幕也有些唉声叹气。


    卫原野放下游戏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张灯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写,其实我不了解女人,不敢随便写。”


    卫原野翻身下床,拨动鼠标看了看,张灯故事的主角名叫宋美琪,在名字的方面,张灯追求的是普通且真实。


    但是张灯顺着自己的思路越写越觉得无聊、空洞、落于俗套。


    张灯的故事正好讲到宋美琪大学毕业,遇人不淑,被渣男骗了感情的这个环节,张灯很恐惧自己对女性的讨论乏善可陈,但他确实没有更加新颖的创意。


    张灯说:“为什么女性的成长总要伴随着男性的伤害呢?”


    “没人这么说。”


    张灯却自责道:“可我是这么写的。”


    张灯没思路了,也不想再折磨自己,折磨宋美琪,他果断关了电脑,宣布道:“全世界熄灯!”


    “收到。”卫原野抬手把床头的灯按灭了,一把搂过了张灯,“睡觉。”


    张灯几乎是瞬间,立刻就陷入了深度睡眠。


    太幸福,张灯在睡着前想,明早还能吃蛋糕。


    这种猪一般的日子,张灯一直过到了周末。


    周五下班的时候,黎麦看着张灯有些犹豫,张灯如常一般踩点就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已经准备向着打卡机冲刺了。


    “你不加班?”张灯看黎麦状态轻松,问道,“这么幸福?”


    黎麦翻了个白眼:“我也有正常下班的时候好吗?”


    张灯道:“好好好。”


    “你周末干什么去?”张灯关了电脑,伸了个懒腰问道。


    黎麦:“你要来我家玩吗?”


    “嗯?”张灯毫不犹豫地道,“好啊。”


    黎麦:“周末是我的生日,我准备请几个朋友一起在家里吃点东西,你可以叫上卫原野。”


    “准时到达,”张灯说,“你把位置发一下,需要我们提前过去帮你做饭吗?”


    “当然啦,”黎麦道,“难道你们打算进屋就吃饭?”


    张灯笑道:“那好那好,我把我的珍贵劳动力卫原野外包给你,让你尝尝他的手艺。”


    卫原野今天也不加班,走过来的时候听见他们在谈论自己,说道:“怎么了?”


    张灯给他转述了一下中心思想,卫原野说:“没问题。”


    和干脆痛快的人聊天、交朋友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黎麦收拾了包,说道:“行了,下班。”


    黎麦最近的食欲显然依旧很难压抑,张灯发现她中午有的时候可以点两三份外卖,光是从她手指缝里露出点食物来,都快把张灯喂饱了。


    而且进食障碍是不仅仅关注自己的进食,还关注着身边的人吃了多少,张灯如果吃得很少的时候,黎麦就好像有点焦虑。


    张灯为了不让她焦虑,很多时候吃饱了,也还是会勉强吃点,这几天他觉得他都要积食了。


    卫原野问:“晚上吃啥?”


    张灯要吐了。


    “我可能得缓缓。”张灯说,“真的吃不动了。我陪你去吧。”


    卫原野说:“我也没什么想吃的,先回去吧,等会儿出来逛逛。”


    好耶,张灯在心里想,有约会呢。


    黎麦跟他们一起走出公司:“你们怎么这么精力旺盛啊天啊,我回家只想躺在床上玩手机。”


    “因为我上班已经玩够了。”张灯悠悠地说。


    黎麦:“……”


    “早晚给你开除,”黎麦道,“一个小小文科生,还敢如此造次。”


    张灯道:“说话就说话,干吗戳人伤疤!”


    黎麦冷哼一声:“小小文科生。”


    “小小艺术生,”张灯道,“小心三十五岁就给你淘汰掉。”


    黎麦:“太难听了吧!”


    张灯:“你不是吗!”


    黎麦问卫原野:“你是学什么呢?”


    张灯道:“体育生。”


    黎麦道:“这个喷不了。”


    “这个喷不了,”张灯说,“天生的力工。”


    卫原野简直遭受了无妄之灾,但是幸好卫原野是这三个人中相对成熟的那个,把张灯拉走了,和黎麦挥了挥手:“周末见!”


    单位门口正是风口,依旧很冷,寒风吹得人不由得瑟缩,黎麦却依旧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踩着高跟鞋皮靴,头发烫成大卷被风吹起,嘴上的口红即使隔得很远也仍旧鲜红明显,她举起手挥了挥,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张灯问卫原野:“我们送她什么礼物呀?”


    “一会儿转转。”


    张灯又说:“你打算送我什么做生日礼物?”


    “你……”卫原野问,“你过哪个?”


    每个世界的时间进度和计算方法都不同,张灯的生日只能按照自己的那个世界的日子去算,但是因为那个世界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张灯距离自己的生日依旧很远。


    张灯其实也不期待过生日,他总是恐惧时间的流逝的,好像自己总是在一圈一圈地围绕着磨盘空转,没有任何长足的进步。


    可是今年他破天荒地想过一下生日。


    张灯道:“你必须送我一个特别的大礼。”


    “可以。”卫原野答应得很干脆,甚至干脆得有点敷衍了。


    张灯在心里想,那到时候应该送卫原野什么礼物呢?可是卫原野好像对什么都很一般。


    第65章 饕餮之歌(五)


    周日, 两人准时到了黎麦家楼下。


    黎麦住的是一个相对老旧的小区,不过却很整洁,楼道里也是干净的,看得出物业也不错。


    他们上了五楼敲门, 黎麦穿着一身黑色的家居服开门, 看到俩人拿的东西有些惊讶, 说道:“带了这么多?”


    “我的天,”黎麦看到礼物的包装袋, 说道,“破费了。”


    是一条印着巨大logo的羊毛围巾。这条围巾确实不便宜, 快到了张灯工资的一半。


    买礼物的时候张灯纠结够呛, 不知道买贵一点的还是实用一些的, 如果送的东西太贵重,可能反而会让黎麦有心理负担。


    最终张灯选了大牌里的相对便宜的围巾, 既保暖又有价值。


    张灯道:“我和卫原野一起送的。”


    他还带上来了一瓶酒, 这个世界似乎盛行各种各样的浆果酒,张灯挑了一个看着好看的买了。


    黎麦道:“你们来得太早了,其他人还没来,卫大厨,快来帮忙!张灯,你随便坐吧。”


    卫原野撸起袖子去洗手干活,张灯坐在沙发上, 端详起了这个房间。


    房间不大, 东西却挤得很满很满。


    有很多装订的很漂亮的书,书架里都摆不开了,堆在一旁的地上,床上堆满了玩偶和抱枕, 小小的房间里居然有三面穿衣镜、两张大地毯,茶几上、沙发上虽然干净,但是收纳篮里也挤得满满的,像是为了迎接客人已经进行了粗略的打扫。


    一个人的住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反映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张灯从琳琅满目的衣服、鞋、玩偶、背包,能看得出黎麦的物欲很重。


    也许是拼命的工作已经掏空了她对生活的热情,只能通过食欲和物欲来找到一些快乐。


    张灯很快意识到自己这种擅自解构的行为是很不礼貌的,门铃忽然响了,黎麦道:“帮我开一下!”


    张灯打开门,看到是个陌生的漂亮女孩,女孩中短发,刘海贴着小小的脸颊,被寒风冻得鼻尖发红,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棉袄,带着白色的珍珠蝴蝶结围巾,因为她很漂亮,张灯愣了一下,才请人进来,张灯这才看到,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黑色长棉袄的女孩,头发已经到腰了,散落在身后,脸上画着淡妆。


    黎麦手里拿着饭勺走了出来,道:“来啦?”


    黑衣服的女孩把手里的袋子递给黎麦,说道:“生日快乐。”


    黎麦看了下那袋子大葱,说道:“你俩也太敷衍了!”


    粉衣服的女孩笑了,迫不及待地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礼盒,她的手上还做着漂亮的指甲,礼盒在她的手里非常漂亮。


    黎麦接过来:“这还差不多。”


    她当场拆开,是一支做工非常考究的散发着寒气的匕首,黎麦惊讶极了,问:“天啊,是这个!”


    “我超级喜欢这个的,”黎麦跟张灯解释,“这个太贵了,我一直没舍得买。”


    黎麦在刀背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她道:“我一直想定制一把的,太感动了。”


    张灯道:“你……爱好真的很小众。”


    “我会随身携带的,”黎麦简直爱不释手,“我此生无憾了。”


    “小柏告诉我的,”黑衣服女孩说,“她说你一直想买这个,正好我俩最近手头还算宽裕。”


    黎麦给张灯解释:“这把刀是锻造级,纯手工锻刀,名字是开模后敲上去的,实在太珍贵了。”


    三个女孩分享着非常细致且微小的幸运和喜好,张灯觉得本身这个场景就让人觉得莫名地温馨,黎麦这才想起来要介绍一下,她给张灯介绍这两个朋友:“这是我以前合租过的室友。”


    粉色衣服的女孩叫刘柏,是个老师,黑衣服叫黄晶晶,是一个模特。


    他俩的名字和自己的气质都很对冲,好像交换了一样。


    黎麦把卫原野也叫了出来,卫原野还带着围裙,简单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刘柏脸一下就红了,卫原野的相貌实在太有冲击性了,很多取向为男的人第一反应往往都是被帅晕,就像张灯一样。


    卫原野又回去做饭了,黎麦说:“你们先聊,不尴尬吧?”


    张灯当然尴尬,他是有社恐属性的,但是此时也只能咬着牙说不会。


    她们两个显然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对于屋里的构造非常清楚,自己给自己倒饮料、找拖鞋,甚至还帮张灯也找了一双毛毛凉鞋。


    张灯觉得不好,黄晶晶无所谓地说:“她鞋多得穿不过来,这个不穿了。”


    刘柏对人很亲切,或许真的有相由心生这个说法,她整个人都散发着温柔的气质,笑着对张灯道:“她从我们那里搬走就是因为东西太多了,实在放不下了。”


    张灯其实非常希望有这样的机会能和女孩多聊天,他又怕自己总说一些很愚蠢且冒犯的话,不知道如何开口,幸好刘柏一直怕他觉得尴尬,问他一些问题:“听黎麦说你们是她的同事,她在单位是不是也这样?”


    张灯道:“她工作非常利落,老板很重视她的。”


    “真看不出来。”黄晶晶坐在地毯上,开了一瓶饮料,把头发撩到身后,大咧咧地说道。


    刘柏道:“她以前外卖盒能在垃圾桶里放一周的。”


    “然后我俩给她收掉。”黄晶晶补充。


    张灯笑了,说:“有的时候上班真的太累了。”


    “她那个工作,”黄晶晶似乎对这份工作颇有微词,“那还是人类应该干的吗?”


    刘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说道:“晶晶特别不喜欢坐办公室的工作。”


    张灯道:“有的时候确实没得选,比起很多赚钱的方法来说,上班是最简单的事情了。”


    黄晶晶说:“你这种想法太老旧了,什么时候了,不上班难道真的会饿死?”


    黄晶晶虽然是这样说,但是她并没有进攻的气质,只是在和张灯讨论。


    “不是谁都像你那么幸运,能当上模特哈。”黎麦端上了两盘菜,闻起来很香。


    黎麦说:“去端菜,拿碗,我们要开饭了!”


    五个人,做了一桌子的菜,不过都不是一些需要费时费力的功夫菜,张灯觉得卫原野也很有应付事的嫌疑,没有之前在张灯家里做得那么精致。


    不过已经足够了,大家对味道都很满意。


    饭桌上,黄晶晶问黎麦:“你是不是瘦了。”


    刘柏道:“我也觉得瘦了。”


    黎麦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她道:“可能是吧。”


    刘柏:“你没称吗?”


    “没有,”黎麦含糊地道,“体重秤坏了,我好久没称了。我也不是很在乎体重了。”


    黄晶晶说:“你有这种心态也不错。”


    张灯发觉了一个很可怕的事情,就是黎麦身边居然全都是非常瘦的人。


    刘柏说:“我也觉得,你不用过分减肥,还是先养养身体吧。”


    她看张灯不明白,给张灯解释道:“她去看病,说是肾脏有问题,因为以前过度减肥。”


    张灯说:“那吃点药呢?”


    “她觉得吃中药会胖,所以没吃。”


    黎麦打岔道:“现在已经没问题了。”


    她们两个也在关心黎麦的身体,说道:“你太操心了,把你身体拖垮了。”


    “这两天你妈还给你打电话吗?”


    黎麦够过来一盒烟点上,还给黄晶晶也递了一根,问张灯和卫原野抽不抽,俩人都拒绝了。


    黎麦有些意外:“你们俩都不抽吗?”


    “抽过,”张灯说,“戒掉啦。”


    张灯抽过烟的事情连卫原野都不知道,因此卫原野看了他一眼。


    那还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了,刚刚开始工作,房租、体重、前途、恋爱等等事情都让张灯觉得焦虑,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食欲的时候,听人说抽烟可以缓解饥饿,尝试过一段时间后,养了小咪,小咪对烟味儿很敏感,张灯就戒掉了。


    卫原野说:“我不会。”


    那是当然,世界树是禁烟禁酒的。


    黎麦说:“我真受不了你们了,怎么这么自律?”


    “别打岔,”黄晶晶在烟雾缭绕中问,“你妈说什么了?”


    黎麦:“让我过生日回家,说叫我姐也回来。”


    “能叫得回来吗?”


    “当然不能,”黎麦吐了一口烟圈,弹了弹烟灰,很老练地说,“她异想天开罢了。”


    刘柏怕他们两个不懂,给他们解释道:“黎麦的姐姐是大明星,广场上那块大屏上的女孩就是她姐姐。”


    张灯和卫原野其实早就知道了,此时也只能装作惊讶,张灯说:“怪不得长得这么像啊。”


    “是啊,她们姐妹好漂亮,”刘柏道,“但是其实她们……哎,你自己说吧。”


    黎麦给自己倒酒,喝了口,说道:“我家里一共三个孩子,我下头还有一个弟弟,生出我的时候,我妈就把我姐送人了。”


    张灯装得更加惊讶:“……还有这种事?”


    黎麦道:“其实也不能算是送人,过继罢了,只不过我姐那时候已经四岁了,她已经懂事了,都记得。”


    “后来我姐成了大明星,赚钱了,”黎麦说,“我爸妈也离婚了,我弟跟我爸关系更好,不怎么联系我妈,我妈想要认回我姐了。”


    张灯说:“你姐不答应吗?”


    “怎么可能答应?”黎麦很肯定地道,“她恨死我们了。小时候我们俩还在一个学校,大家都知道她被我家弃养了,她活得很辛苦,她过继的那户人家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她就更难了,很多年都没见她穿过新衣服。”


    黎麦说:“她恨我我是理解的,也可以接受,不过幸好她现在过好了。”


    张灯不知道说什么,敬了她一杯。


    即使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叙述,张灯都感觉到了现实的触目惊心,这一切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女生都是致命的打击。


    黄晶晶觉得黎麦没说到问题的重点,道:“你还没告诉他们,你妈要你每个月给五千养老费。”


    张灯:“五千?”


    黎麦点了点头,道:“算作补偿。”


    “什么意思?”


    “补偿她失去了一个很优秀的女儿吧。”黎麦苦笑了一声,“虽然她没有这么说。”


    黎麦道:“如果当初送走的那个孩子是我的话,她就是明星的妈妈了,她和我爸应该也不会离婚。”


    张灯觉得这太荒谬了:“怎么能这么算呢?”


    黎麦说:“没事,我也没给她,因为我没那么多钱。”


    黎麦的消费水平不低,而且她还要定期社交,她身边的朋友的消费水平都在那儿放着,她也不能太局促,黎麦没有那么多钱给她妈妈。


    “要是我,我一分都不给。”黄晶晶道。


    刘柏说:“我的话只给两千。一分不给我也做不到。”


    黎麦现在一个月给她妈转三千五百块,自己几乎什么钱都存不下了。


    从黎麦谈论这件事的态度来看,原生家庭对她带来的剧痛期早就已经过去了,她现在似乎已经对此感觉到习惯了。


    黄晶晶也倒了点酒,说道:“不过你姐确实漂亮。”


    黎麦笑了下,感觉有些苦涩。


    “那广告拍得也很好,火了,”黄晶晶说,“不知道拍了多少素材能搞得那么真实,我听说因为那个广告不少导演都看中了她,找她拍戏。”


    黎麦说:“嗯。”


    似乎对姐姐的成功,她稍显黯淡。


    三个女孩其实各自都有烦恼,黄晶晶正在被一段很卑鄙的感情捆住,男方虽然外形不错,但是是个不学无术的穷鬼,偏偏这个穷鬼风流倜傥,很有魅力,黄晶晶已经打算和他当穷鬼夫妇了,男方很遗憾地告诉她自己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黄晶晶的年纪也不小了,慢慢地也熬不起了,但是她有点抽不开身了。


    刘柏则是被教学事业和同事关系折磨得身心俱疲,想要重新找一份不费命的工作,因为专业限制非常困难,据说刘柏已经焦虑到绝经了。


    在饭桌上听一个看上去无比内秀的女孩谈论自己绝经这件事对张灯来说还是稍微有点冲击,刘柏很快反应过来,给自己闹了个脸红:“不好意思,我们几个说习惯了。”


    张灯道:“没事没事。”


    卫原野更是好像没听见一样,他坐在那里光吃饭了,吃饱了就坐一边,视线放在饭桌上的某个地方,仿佛在神游天外,其实每句话都没漏过。


    2535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似乎活在巨大的焦虑和恐慌之中,因为他们正处在人生的中间地带,向上是无法借力的家庭,向下一脚是无尽深渊,他们无时无刻不活在不知道是否今后的一生都如此潦草的恐惧中。


    张灯自己都还在被这种恐惧勒索,他也是认识了卫原野之后,才感觉到了责任分摊,不再那么惶惶不可终日。


    黄晶晶忽然道:“不过我最近感情很顺利。”


    她伸出手来,银鱼般纤细的手指上挂了一枚戒指,上头有一颗小小的红色宝石,和她的气质不是很搭,但因为手很漂亮,所以看着别有风情。


    黎麦道:“那穷鬼送你的?”


    “他接了个大活儿,赚了点钱,”黄晶晶说,“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买了个戒指,二手的,老石头了,不过我喜欢。”


    黎麦翻了个白眼,说道:“那真是恭喜你啊。”


    刘柏说:“那穷鬼说要好好赚钱,有钱了就和她结婚。”


    “你也算是熬出头了,”黎麦虽然这么说,但也没有真的觉得黄晶晶的日子过得很好,只是说道,“那就好好的吧。”


    黄晶晶倒是显得很清醒的样子,说道:“我都懂,也不一定要和他结婚,反正我现在也没有更合适的,就先这么处着呗。”


    “嘴上说得好听。”黎麦点评道。


    刘柏说:“实际上爱得要死。”


    黄晶晶不满道:“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短暂来看,大家都这样停在人生的摆渡中心了。


    张灯无法劝说这三个女生,她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在各自的生活中交了一份已经相对满意的答卷。


    因为他毕竟不是她们,他无法评判她们的人生是否已经足够美好、是否理应知足了,这种焦虑来自于她们对自己的高要求,她们想要追求幸福。


    可是张灯真的想问:过分追求幸福的路上反而招致了巨大的痛苦,到底是不是一种买椟还珠的行为呢?


    他没问,因为这是没有问题的答案。


    第66章 饕餮之歌(六)


    他们几人一直聊到了下午三点多, 后来黄晶晶说自己要去健身,刘柏也要回去准备明天的教案,两个人就离开了。


    张灯说要帮黎麦收拾一下,不过黎麦拒绝了, 说:“让你们做饭已经够辛苦了。”


    张灯稍微有一点不理解她们之间的相处, 似乎刘柏和黄晶晶来了这里真的是单纯地吃顿饭, 并不承担任何的家务,走得时候也很果断, 不多待一分钟。


    直到张灯和卫原野走出小区,张灯都在想这件事, 他还问了卫原野:“她们不是好朋友吗?”


    “黎麦自己一个人收拾残局不会开心吧?”张灯带入了自己, 如果自己做了一桌子菜, 朋友吃完之后走掉了,留他自己收拾, 应该会觉得有些伤心。


    卫原野说:“可能她们就是这样相处的。”


    张灯:“那这种相处也是可以的吗?”


    “如果喜欢的话就可以吧。”卫原野说。


    张灯半信半疑地回到宾馆, 刷到了黎麦po的新图,是今天聚会的一些图片,装点得很精致,不过没有合照。


    洪姐在下头评论:“生日呀?祝美女生日快乐。”


    黎麦回复了一个可爱的表情:“谢谢洪姐。”


    张灯打开了自己的小说,企图写点什么,不过仍旧不太满意。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就是做事情不太顺利, 好像闷在胸口一样, 张灯觉得自己目前就处在这个状态中,没什么灵感,也很难厘清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


    本来今天就要这样结束了,卫原野看张灯心情一般, 提出俩人一起出去逛逛,找点东西吃,结果刚一出门,张灯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看到来电的人是黎麦的时候,眉头下意识地蹙紧,莫名觉得可能不太对劲。


    这个时候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张灯心里忐忑地接了起来,黎麦问他:“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张灯说,“怎么了?”


    黎麦道:“你能来一趟医院吗?”


    “我腿好像受伤了,”黎麦说,“需要一个人陪床。”


    张灯愣了下,第一反应就是怎么会找到他?按理来说不应该找一个女生吗?


    但他也没拒绝,先答应了下来:“可以,你给我发个位置。”


    黎麦道:“你能……叫上卫原野也来吗?”


    张灯直觉不太对劲,等他赶到的时候,黎麦坐在医院的座椅上,裤子高高地挽起来,脚腕肿得老高,似乎已经上过了药。


    她身边还站着一老一年轻的两个男人,从姿态上来看,气氛不太妙。


    张灯走过来的时候,和那个年轻的男人对视一眼,那男人眉眼和黎麦有些相似之处,但是看人的时候那种眼神让人觉得有些生理性的不适。


    “怎么回事?”张灯问,“伤到骨头了?”


    黎麦说:“拉伤,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卫原野没走过来,站在那两个人的身后双手插兜,从气势上就不大好惹的样子。


    张灯说:“你住院了?”


    “我要回家,”黎麦道,“你送我回家吧。”


    张灯扶起他来,那老一点的男人伸手拉住张灯,说道:“等等。”


    “你别碰我朋友!”黎麦好像忽然应激了一般去推男人,张灯赶紧扶住了黎麦。


    男人说:“你非要弄成这样吗?”


    “到底是谁非要弄成这样?”黎麦崩溃了,“是谁?是谁啊!”


    “你不要激动,”张灯一手扶住黎麦一手拦住男人上前的动势,说道,“有话好好说,冲动解决不了问题!”


    黎麦因为过于激动情绪失控,她嘴唇颤抖着宣布:“我要回家。”


    男人怒目圆瞪:“你敢。”


    这里是医院,张灯不想在这里闹起来让黎麦难堪,可是这个场面好像他们双方都不能冷静地处理,张灯说:“出去说,出去说可以吗?”


    男人道:“这是我们家里的事,你可以走了。”


    “我不报警都算是好了,”张灯道,“你以为家暴很有出息吗?”


    男人说:“她不是我打伤的。”


    黎麦道:“如果你不拦我,我会摔下去吗?”


    “我只想知道你妈妈的住址,”男人说,“我有这个权利,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


    黎麦道:“我不知道。”


    张灯这大概了解事情的原委,他从理智上判断这件事似乎不是送黎麦回家就可以解决的,但是张灯依然决定先送她回去再说。他冲卫原野使了个眼色,卫原野一侧身挤了进来,贴男人很近,俯视着男的。


    他什么都没说,不过意思已经非常明确。


    张灯趁这个时候带着黎麦赶紧走,男孩却忽然拦了上来:“姐。”


    黎麦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这个弟弟,最终还是捏了捏张灯的胳膊,示意快走。


    坐上车的时候,黎麦稍微缓和了一些,尚有余力问张灯:“卫原野没事吗?”


    “啊?”张灯说,“他……你爸没有基础病吧?”


    黎麦说:“他肠胃不太好。”


    张灯喃喃道:“那应该没事。”


    黎麦缓过来了,手开始发抖,也意识到自己很冷,她说:“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


    张灯从兜里拿出纸巾递给她,黎麦接过来擦了擦眼泪鼻涕,用了好久才跟张灯道:“我明天请假了。”


    “哦哦,”张灯说,“年假吗?”


    黎麦笑了声:“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


    张灯确实对过问别人私事这件事觉得很不适,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黎麦道:“我妈应该又跑了。”


    “他们离婚也没离干净,”黎麦说,“我爸有时候还去找她,应该还是有感情,打的时候也是真的打,但是打完了就都忘了。我妈没记性,说多少次都不改。去年我爸可能还有钱给她,工地里砸死个人,给他赔得倾家荡产,男人就是这样,失意的时候又找女人撒气。”


    “我知道你怎么想,”黎麦说,“他有钱的时候,我妈任打任骂得跟他,他没钱了,我妈就跑了,他天涯海角找我妈要钱。你可能觉得我妈很坏。”


    这是什么天大的锅,张灯道:“我没啊。”


    黎麦说:“是吗?那我是这么想的。”


    “从小我就觉得她这人鼠目寸光,自私自利,”黎麦细数着她妈的缺点,“总为了一点小恩小惠就和人结交,让人都能看得出她是个多么市侩的女人,选的男人也是除了有钱一无所有,从吃穿用度到为人处世,不透露出她的低廉。”


    好难听的话,可是为什么张灯看着她说这些的脸庞,却想流泪。


    黎麦从兜里掏出一颗烟点上,把车窗打开,寒冷的空气灌进这密闭的空间,黎麦和司机说了声抱歉,然后探出头去吸了口烟,说道:“我都不明白,我身边的朋友、同学每天骂自己爸妈,我就在想,有什么好骂的,不是把你养挺好的吗?我还没骂呢。”


    黎麦道:“说实话,我姐送出去了,我觉得她命挺好。”


    “我妈太不是东西了,”黎麦说,“她真的太自私了,只活自己,骂人也骂得难听,哪有妈妈骂自己女儿‘骚||逼’的?你见过吗?”


    张灯摇了摇头。


    黎麦眼皮一耷拉,看着自己的美甲都摔掉了一个,又觉得讽刺:“那你说怎么办呢?我还是爱她。”


    张灯眼里一下子就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黎麦看他哭,自己也哭了。


    黎麦又哭又笑,随即骂了自己一句,把烟掐灭,一把擦干了脸颊的泪水,叹了口气。


    很多话都已经不需要再说,也找不到更好地语言去说了。


    黎麦想过很多次自己为什么要给她妈妈钱,明明她妈妈都不管她是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张嘴就只会问她要钱,黎麦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是她还是会给。


    她还是会在那男人问她住址的时候,咬紧牙关说自己不知道。


    可能女儿的基因里写着“爱母亲”这串编码,她就算痛恨自己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也不能痛恨自己的妈妈。


    张灯把黎麦送回家,黎麦半倚在沙发上,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的时候,黎麦很平静,问道:“你干什么呢?”


    对面的女人环境嘈杂,似乎正在忙:“还能干什么?怎么了想起来找我。”


    “你跑哪儿去了。”黎麦问。


    女人马上道:“他去找你了。”


    黎麦:“小心牌友给他告密。”


    “不能,我在别的地方玩。”女人说道,“他在那吗?他打你了吗?”


    “没有。”


    “别怕他,”她妈妈听了马上有了力气,“也是,他不敢打你。”


    那边响起了点烟的声音,接着女人的声音就有些含糊了:“他闹到你公司去了吗?”


    “没有。”


    “那就行,”女人说,“他闹得凶就报警抓他。小麦,你今天过生日吧?”


    黎麦“嗯”了一声,女人说:“你姐姐联系你了吗?”


    “没有。”黎麦的心又沉了下去。


    “小芽也真是的,这种日子怎么都不跟你打个电话,送个礼物?”


    黎麦说:“那你呢?”


    “嗯?”


    “你不是也没打个电话,送个礼物吗?”


    “我寻思着你已经睡了,”女人马上说,“我还给你买了件礼物呢,老贵了——”


    黎麦说:“你总这样,总这样说。又是二十几块的衣服吗?”


    女人:“二十几块是打折后的价钱,原价二百多,你是什么很高贵的人吗?穿不了二十几块的衣服?”


    又来了,黎麦听得心凉,她道:“算了,挂了。”


    再没管对面的声音。


    张灯对于听了这样一通电话,莫名觉得有歉意,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黎麦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说道:“不过我姐其实给我发了消息。”


    她看张灯眼神一变,以为张灯对她姐姐很感兴趣,问道:“你喜欢她呀?”


    黎麦说:“挺奇怪的,她主动跟我说话的,我回她了她又消失了。”


    张灯问:“你俩平时有联系吗?”


    “几乎没有,”黎麦说,“关系不太好,我觉得她也不记得我生日。”


    俩人坐在沙发上等卫原野,张灯在刷手机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条新闻,他顺势就念了出来:“世纪广场三名女高中生携手跳楼。”


    黎麦正在点外卖,听到了之后说道:“那块怎么总出问题。”


    张灯试探着说:“我听说和你姐姐那块广告牌有关系。”


    “怎么可能呢,”黎麦觉得很离谱,“太迷信了吧?对了,你吃什么?”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请,黎麦的胃口都不会受到影响,甚至因为多了张灯和卫原野,她还能多点一些,最后摆满了一大桌,卫原野和外卖员一起上了楼,还帮外卖员拿了两袋子。


    卫原野道:“还有谁要来?”


    “没了。”张灯道。


    黎麦已经迫不及待地拆包装袋了,她行动不便,一条腿搭在沙发上,另一条腿放地上,够着身子去拿外卖盒,说道:“我小时候我妈从来不给我做好吃的,她还不让我多吃,觉得我太胖了,我可能就是那个时候馋坏了,现在看到什么都想吃。”


    张灯说:“胃口好是好事,证明你身体不错。”


    不过黎麦的胃口多少有点好得过头了,光是米饭就吃了两盒,吃完了米饭之后,又吃了一份面食,觉得吃咸了,又顺了两块蛋糕。在想点奶茶的时候,被张灯拦住了。


    黎麦可能是和张灯他们混熟了,也不再伪装,她说道:“没事,你让我吃吧。不然我不好吐出去。”


    张灯其实早就知道了,面上也装作很惊讶:“你要吐?”


    “不是每次都吐,吃得太多才吐,”黎麦说,“你俩在我就不吐了,挺恶心的。”


    “不能少吃点吗?”


    “控制不住,”黎麦道,“我有的时候好像疯了一样。吃不到嘴里我浑身难受。”


    黎麦又想抽烟了,她说道:“我这个人真是完蛋了。”


    第67章 饕餮之歌(七)


    第二天张灯和卫原野也没去上班。


    黎麦请了养伤的假, 但是据说只请了两天,两天肯定不够恢复她的伤,只不过她也需要考虑一些现实因素,公司节奏很快, 一个萝卜一个坑, 是不可能给她长假的, 就算真的让她好好养好了再来,她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


    张灯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日子, 他也清楚,年轻人都过着一种岌岌可危的体面生活, 随时随地会因为生病、离职而阶级滑落。又因为现代专业划分得极细, 一旦一个专业式微, 那么学这个专业的人也会如多米诺骨牌一样紧跟着跌倒,并很难体面地爬起来。


    张灯从事的文学专业就已经经历过这样的惨烈事故了, 最终张灯是在自己的理想和现实之间徘徊很久, 才选择了当编辑糊口。


    卫原野在卫生间洗漱,张灯忽然有了些灵感,飞快地记在了手机备忘录里:母女、创伤。


    只是他自己也很难厘清他到底明白了什么。


    “走啊。”卫原野说。


    张灯一抬头,又被卫原野帅了一个跟头,他洗头了,没吹干,水珠顺着发根留下来, 显得整个人有种极具冲击力的清爽, 张灯严肃地说:“你过来。”


    卫原野不明所以地走过来,张灯亲了他脸颊一下。


    “好帅,”张灯说,“奖励你的。”


    卫原野把他拉回来:“我也能奖励你吗?”


    ……


    出门的时候已经上午十点。


    俩人打车来到昨天出事的世纪广场, 来的路上,司机还跟他们八卦了一下那场事故。


    “都是学生,听说是因为期末考试没考好,接受不了打击,”司机说,“这几个月死的数都数不过来了。”


    司机点评道:“现在的孩子太脆弱了。”


    张灯说:“全是女的吗?”


    司机果断地道:“不是,也有男的。”


    “我们公司的一个司机就撞死一个,”司机说,“是个男的,那男的好像喝多了,不过尸检的时候血液里没有酒精。”


    张灯:“是怎么撞的呢?”


    “他说不好,”司机说,“具体我也不清楚哈,就说眼睛一花,在睁开眼就已经撞上了。”


    俩人到站下了车,发现事故现场已经被围了起来,周围依旧人来人往,似乎这件事没有给大家造成任何影响。


    世纪广场算是这座城市的中心,人流量巨大,就算听说了一些古怪的传言,大家也不可能为此绕远去上班下班。


    死者的遗体已经被移走了,在地面上只留下了黑红的血印,还有一些组织尚未完全清除,恐怕也很难再彻底清除了,她们的遗体高高落下,把坚硬的马路都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张灯抬头向上看去,楼层直冲云霄。


    “好高的楼啊,”张灯说,“至少有三十几层吧。”


    卫原野说道:“上去看看。”


    这栋大楼的顶层是一个巨大的平台,卫原野在打开的时候发觉其实有上锁的痕迹,似乎是被暴力砸开的,上头的风很大,吹得人脸疼,张灯勉强站稳了,一回头吓了一跳,他拉了一下卫原野的衣服,指了一个方向,卫原野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一张巨大的脸就在他们面前。


    卫原野的瞳孔都紧缩了一下,意识到是那块广告牌上的3D效果。应该是名叫黎芽的女星的广告牌正对着这栋楼的顶层,眼神扫视到这里,仿佛是活的一般。


    张灯说:“真的没想到这块广告牌这么大。”


    “刚来的时候没这么大。”卫原野说得很笃定。


    张灯:“什么意思?她在长大吗?”


    卫原野迎着那黎芽的视线往前走,站在了天台的正前方,往下一看,楼下车水马龙,此处就是三名学生跳楼的点位。


    张灯觉得不安,拉住了卫原野的手,生怕卫原野也一个想不开跳下去了。


    女星的视线向下看去,和街上的人群互动,她的身体从上面看是巨大的,但是当她探头向下,似乎又会变小一些,看上去没有那么恐怖。


    张灯产生了作为一个小说作者的合理幻想:“有没有可能她在吞噬别人的生命,所以才越变越大的?”


    “问题是谁在吞噬?”卫原野看着那虚拟的影像,好像是在问自己,“她到底是什么?”


    哦对,张灯想,这才是问题的核心。


    张灯在下电梯的时候给黎麦打了个电话,黎麦接起来的时候嘴里显然还在嚼着东西,她大咧咧地道:“怎么啦,想我了?”


    张灯说:“你爸爸他们又去找你了吗?”


    “打了几个电话,”黎麦说,“我没接,应该没事了。”


    “那就好,……对了,你能联系上你姐吗?”


    黎麦莫名其妙:“联系她做什么?”


    张灯看了眼上空的广告,说道:“我在想,她是不是出事了。”


    黎麦:“怎么可能啊,我看她粉丝说还在剧组拍戏呢。”


    “是吗?”张灯和卫原野对望了一眼。


    黎麦问:“你怎么没上班?出什么事了……没事那你过来找我玩啊。”


    反正现在也没什么思路,光凭他们两个确实也见不到黎芽,张灯他俩这两天也在关注黎芽的消息,按照官方的说法的确是在拍戏,可是一点照片都没有,只说是要保密拍摄,连粉丝都无法进场。


    他俩赶到黎麦家,发现门口放着些外卖盒子,盒子倒是不多,不过张灯昨晚走的时候,已经帮她把垃圾全都拿走了,这是今天上午又点了这么多。


    黎麦一瘸一拐地给他们开门,还警惕地看了眼外头,问:“我爸在吗?”


    卫原野道:“不在。”


    “他说不在就是不在,”张灯替卫原野解释权威性,“他比缉毒犬都灵。”


    黎麦说:“你俩今天为什么都没上班?”


    张灯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担心你爸爸又来找你。”


    “真的假的?”黎麦有些怔住了。


    张灯硬着头皮说:“真的。”


    其实也有一些这样的原因吧,张灯只能在心里消除一些自己的负罪感,至少他是真的担心黎麦。


    黎麦感觉已经要哭了,眼泪在眼眶打转,她赶紧打岔说道:“少来啊,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张灯:“不要恩将仇报。”


    黎麦大笑起来,好赖是把眼泪给憋了回去。


    黎麦给他们找饮料,找拖鞋,服务明显比昨天殷勤多了,她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我爸虽然很混蛋,但是不是特别流氓的那种,不会太过分的。”


    “你们说我姐可能出事了是怎么回事?”黎麦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了一包薯片撕开包装,一口气塞嘴里一把。


    张灯道:“你不是说她昨天很奇怪吗?也许你爸也会去找她。”


    “哦,没准呢,”黎麦居然觉得这个说辞很合理,也真的有点担心,“我爸确实早就想敲诈我姐一笔了,以前有钱的时候他就想,现在穷了估计会更想。”


    “我还是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吧。”黎麦说到这就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拨通了一串号码,张灯坐在她的身边,飞快地在心里把那串数字记下了。


    每当这个时候,张灯就觉得自己脑子很好使,没有被各种各样精神病药品毒害掉,记忆力仍旧是绝佳的。


    黎麦的电话响了好久都没有人接,她道:“可能是在拍戏吧?”


    “一会儿看到了可能会给我打回来,”黎麦不确定地说,她笑了下,耸肩道,“也可能不会,甚至可能是看到了我的电话故意不接的。”


    黎麦又强调了一遍:“我俩关系真的一般。”


    但张灯却觉得黎麦应该在心里很爱这个姐姐,即使她不说。仅仅凭借着几天的了解,张灯就觉得黎麦是一个非常口不对心的女孩。


    三人在一起闲得无聊,坐在茶几前各玩各的手机,张灯玩手机久了觉得没什么新鲜的,抽了一本书看,这个世界应该有不少书是张灯没看过的,如果有很多时间的话,张灯很想都看看。


    黎麦看很多爱情小说,一些时尚杂志,还有不少的心灵鸡汤,张灯拿了本名为:《如何走完才算不辜负》的书,看了几页,发现黎麦居然真的认真看过,还在给书划了重点线。


    那一章是讲欲望与执念,黎麦划线部分为:“很多人将维持低欲望的人生这一目标变成了一种巨大的欲望,在追求至简的人生时,纯白的房间满地生疮,遍地流脓。”


    张灯觉得奇怪,黎麦不像是会对这种话产生共情的人,无论如何看,黎麦似乎都很热情地拥抱着自己的欲望。


    张灯说:“你喜欢极简吗?”


    “嗯?”黎麦没有印象了,她拿起那本书,说道,“这好像是我姐送我的。”


    黎麦道:“你看我和极简沾边吗?我姐喜欢探索些欲望、能量之类的神神秘秘的东西。”


    张灯发觉黎芽在这本书中真的标记了很多相似的话:“追求无欲是人世间最大的贪欲。”


    “一个自然的全人,理应是卑劣的。”


    “你的欲望昭示了你未来的生活。”


    张灯怎么看怎么觉得很奇怪,似乎都有道理,又好像不太对劲,有点邪典的感觉。


    他翻过书脊看了眼作者,叫:“白言”。


    “好抽象的笔名,”张灯说,“这人是干什么的?”


    黎麦说:“挺出名的一个作者,我姐是他的粉丝。”


    “我看不懂,”黎麦道,“我上班快累死了,懒得看,我和黎芽可不一样,她没火的时候在家待着不上班,看了不少书,还非说要送给我。”


    张灯说:“这书你不看能送我吗?”


    “可以啊,”黎麦没当回事,“你也喜欢?”


    张灯看着就是个文青,黎麦说道:“我以为你喜欢那些诗啊什么的呢。”


    “你拿走吧,”黎麦说,“这本书是签名版的呢,很难拿的。”


    张灯问:“他有签售会吗?”


    黎麦:“没有,他好像不露脸,只给自己的朋友或者是学生签,我姐应该是为了混脸熟花了不少钱。你能理解吗?我真不懂。”


    张灯是懂的。


    书友圈也不乏过分痴迷的人,更何况是这种传授人生经验的书。


    张灯一直有一种观点,就是如果一个人过分的宣扬自己的生活理念,那他本身就是一种“宗教”。


    而不需准绳,无需约束的“宗教”的是难逃疯狂的底色的。


    第68章 饕餮之歌(八)


    黎麦站起来给张灯找袋子装书, 张灯无意间扫了一眼,不由得问道:“你瘦了吗?”


    “嗯?”黎麦对他不怎么设防,“没有吧。体重秤真的坏了。”


    但是张灯真的觉得黎麦好像瘦了,比他刚认识的时候, 明显瘦了一圈。


    张灯问:“你把所有食物都吐了吗?”


    “没有啊, ”黎麦递给他一个袋子, 让他装书,她站在镜子前, 问卫原野,“你也觉得我瘦了吗?”


    卫原野说:“好像是有点。”


    黎麦一脸少来, 说道:“你分明没注意过我!”


    卫原野说:“……那你问什么?”


    黎麦:“看看你是不是也会撒谎。”


    张灯笑道:“他可会骗人了。”


    “是吧, ”黎麦眯着眼睛说道, “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本质。”


    卫原野没有为自己狡辩的意思,又不怎么说话了, 低头玩手机。


    黎麦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 说道:“好像真的瘦了,我都好久不敢好好照镜子看自己了。”


    “中午吃点好的奖励一下吧,”黎麦非常高兴,“我们吃点什么?”


    张灯觉得自己实在是没办法这么高强度地进食,正想告辞了,黎麦的手机响了起来,黎麦道:“可能是我姐。”


    结果拿起来道:“咦, 怎么是她?”


    “怎么啦刘柏?”黎麦按了扬声器, “你也没上班嘛?”


    刘柏那边声音不太对劲:“黎麦,你能联系上晶晶的男朋友吗?”


    黎麦笑脸马上冷却了,她意识到出问题了,说道:“我没有那男的联系方式啊。”


    “晶晶怎么了?”


    “她……”刘柏说道, “她状态不太对,你要过来看一下吗?”


    “我腿脚不太方便,我带个人陪我吧,”黎麦问,“方便吗?带个男生进去。”


    “方便的。”


    张灯看了眼卫原野,卫原野说:“你俩过去?”


    黎麦道:“不好意思,两个女生的房间——”


    她其实不需要解释,卫原野也没有非要去的意思,他完全就是在像张灯申请自由行动权。


    张灯道:“我完事了告诉你。”


    卫原野比了个“OK”的手势。


    等卫原野走了,黎麦真心地向他求教:“你是怎么养出这么忠心的家奴的?”


    “没有的事。”张灯谦虚地道。


    黎麦说:“我知道你俩的关系,我无所谓的。”


    张灯:“你当然无所谓啊,又不是搞的你男朋友。”


    黎麦大笑起来,拍了他脑袋一下:“我削你啊。”


    张灯其实对袒露自己喜欢男人这件事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倒是黎麦很好奇:“说真的,他怎么这么爱你啊。”


    “到底哪里看出来的?”


    “你去哪儿他都陪着你啊,”黎麦觉得太罕见了,“他都快无聊死了,还陪你过来玩。”


    那是因为这也是他的工作。张灯在心里反驳。


    卫原野根本不属于二十四孝好男友的范畴,他就像一匹野马一样,无法被完全驯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等着要踹人一脚。


    张灯说道:“你不了解他。”


    黎麦不太认同,说道:“你也别太不拿人家当回事啊。”


    “我的朋友们感情都不太顺利,”黎麦道,“我真不知道怎么了,好像大家的感情都不幸福。晶晶和男朋友处了两年了,我之前就是不支持的,但是晶晶说只是谈着玩玩,那时候男的还有份挺挣钱的工作,是纹身师,我觉得她也不会太吃亏,就没再说什么,后来才知道男的被开除了,晶晶那时候就爱得有些没办法抽身了。”


    张灯扶着她走进电梯,黎麦道:“你以为找到一个好男人很简单吗?”


    “我没这么觉得,”张灯简直崩溃,他道,“我开玩笑的。你看不出来吗?我超爱。”


    黎麦:“我倒是觉得他更爱你,完全离不开你,昨天那么多女生,我敢保证他一个眼神都没看过。”


    “因为他喜欢男的。”


    “单位男的也很多,”黎麦说,“不是也完全不感兴趣吗?”


    张灯又想反驳,那是因为他和卫原野经历得太多……但是说着说着,张灯意识到自己总是在反驳卫原野爱自己这件事。


    “好吧。”张灯说,“是这样的。”


    黎麦说:“命真好啊。”


    张灯还在想这是为什么,他总是找很多理由去解释卫原野对他的好。


    是因为本质上来说,他不够自爱吗?所以才会觉得根本不会有人爱他。


    这个问题把张灯打懵了,知道黎麦问了他好几遍,他才反应过来,黎麦说:“你俩到底怎么认识的啊?谁先追的谁?”


    张灯不确定地道:“应该是我追的他吧。”


    “我就知道,”黎麦激动道,“肯定是这样,你先喜欢上了,得到了又不珍惜,他好可怜。”


    张灯不太喜欢这个说法:“我很珍惜他的。”


    在这段关系中,张灯给自己定位是:下位者。


    他更爱,也更被动,是在等待着卫原野感情施舍的那个人。


    但是当卫原野真的给了他爱,张灯又在心里想,这一切都是因为迫不得已罢了。


    张灯问黎麦:“我看上去很不在意他吗?”


    “也没有。”黎麦说,“只是你看上去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做。”


    “他看上去就只围着你转而已。”黎麦强调道,“他真的只注意着你,你没发觉吗?”


    张灯没有发觉。


    这并不怪张灯,因为卫原野是一个非常敏锐的人,可以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来形容也不为过,卫原野总是可以分出无限的精力去做好一件事,顺便也保护好张灯。所以张灯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难道不是吗?


    张灯又不知道如何去定义了。


    他以后也可以以一个感情顺遂、幸福的人自居了吗?这不会太洋洋得意吗?


    张灯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些问题,他只能又一次强调:“我超级爱他。”


    张灯很少用这么浓郁的词,此番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在感情中吃白食。


    “我知道啊,”黎麦说,“不爱为什么会在一起?我只是想说,你很幸福。”


    “哦。”张灯说。


    张灯慢吞吞地道:“谢谢。”


    黎麦笑道:“你谢我干什么?”


    张灯不知道。


    因为人类自开智之后活得辛苦,不常真的体会过何为幸福,也少有人以一个幸福的人自居,张灯更是不敢,他甚至在感受到幸福的时候都放缓呼吸,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留神吹灭这微弱的火苗,在生活中他总有一种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惶恐感,似乎任何一种幸福都是天上盗取来的不属于自己的神物,被他抱在手心短暂拥有都是对神物的玷污,他更不敢宣扬自己因此而感到快乐。


    张灯觉得自己可悲,只能用人只是生命的容器,所有苦难与欢愉都只是短暂流经身体,不具备任何其他的意义,这样想,让他觉得自己成熟,也觉得没那么虚无。


    张灯小声说:“我与你们女孩不一样的。”


    “我可以不那么幸福,”张灯说,“我能承受的。”


    黎麦觉得他在放屁,张灯解释道:“看到的和感受到的恐怕不一样,如果让你和卫原野在一起,你也许会很痛苦,但我不觉得痛苦。”


    卫原野是一个自我的爱人,偏偏张灯又是一个低自尊的人,他可以在这段感情中无限地去爱而不祈求回应,任何得到的眼神和爱对张灯来说都是彩蛋时间。


    黎麦也很认真地说:“我觉得你的想法不对,没人生下来是要受苦的啊。”


    “我觉得每个人都是来受苦的,”张灯说,“只是我可以多吃一些。我希望你能幸福一些,但是幸福又不是这样的,不是我在这边拧紧了水龙头,水就就可以从你那边流出来。”


    黎麦吃惊于张灯的表达能力,因为张灯的表达太过于具体直击人心,导致黎麦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来接他的话。


    黎麦想了想,说道:“但是你也不应该这么恨自己啊。”


    “恨”这个词张灯初听是过于超载的,但是仔细想想,好像是真的,他也许真的恨自己。


    张灯说:“只有这样我才能……我不恨自己的话,我会觉得自己这辈子太惨了。”


    黎麦看着他:“你经历了什么吗?”


    那这个故事就有些太漫长了。


    张灯觉得这段对话对自己的人生是非常重要的,也许他会在很久之后都一直回味。


    在此之前,张灯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受到原生家庭的影响,尽管他看到很多人都在批判自己的父母,他当时觉得有些大惊小怪,他自己虽然童年并不幸福,没有得到任何应该得到的关爱,在任何心理学家的理论中,他都完全有资格去当个反社会的人,但是张灯并没有,他以为自己完全反抗了自己的命运,掌握了自己的人生,变成了一个相对理性的人,成为了家族中的那个叛徒。


    他能在很辛苦的时候也不说难听的话,在感情中相对理性地分析自己的定位,不把自己放在一个过于辛酸苦楚的定位上,而是专注自己的感受——


    张灯能对自己的这些优点如数家珍,却第一次被人当面指出,他“恨”自己。


    似乎一切都有了缘由和出处,张灯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但是为时晚矣,已经太晚了。


    黎麦说道:“你不能把自己当成阶级敌人一样,虽然我也做不到,但是你更夸张一些。”


    “我也做不到啊,”黎麦微微皱着眉头感慨,“如果我能控制自己的嘴,少吃一点,瘦一点,就好了。”


    “那就少吃一点呀。”张灯其实不理解这件事真的有那么难吗?他倒不是注解别人的痛苦,只是他也减过肥,饿得只有一百一十斤,没觉得这件事有那么值得焦虑。


    相对于其他方面的不可控来说,张灯觉得体重算是人生中可控难度非常低的一件事了。


    黎麦说:“我不知道。”


    她在焦虑的时候习惯性地撩自己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说道:“我真的控制不了,太难了。”


    “只要工作或者生活中遇到一点点问题,”黎麦道,“我就想用大吃一顿来解决,任何人都能打乱我的减肥计划。哪怕是路上遇到了一只可怜的小猫,我都会因为心里难受晚上点一顿外卖。”


    两个人说着便到了黄晶晶他们的住处,张灯扶着黎麦上楼,这是一处相对来说比较老旧的城区,整个小区都是步梯,楼道很窄很黑,看上去疏于打理,黎麦一瘸一拐地走得很费劲,偏偏还是七层,张灯把她扶上去自己也出了一身的汗。


    刘柏开门的时候看着像等她们很久了,她应该是从单位赶回来的,鞋还没换,衣着也是整齐的:“我单位给我打电话说有领导检查,我要回去一趟,你们能陪陪她吗?”


    黎麦很爽快地就答应了,黄晶晶的房间门反锁着,刘柏道:“她说想冷静一下。”


    接着刘柏又用只有他们几个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担心她会想不开。”


    张灯打量着屋里的摆设,这屋子大概一百三十多平,看着非常宽敞,客厅和厨房是开放式的,装修很老旧,但是被布置得温馨,桌上铺着漂亮的奶油白桌布,还摆着不少香薰、墙上装饰着挂画,不过垃圾桶满了,地面似乎也有些时间没有打扫了。


    刘柏说完了匆匆走了,黎麦把包扔在沙发上,坐在沙发上,说道:“找地方坐。”


    “晶晶,”黎麦喊道,“我来啦,你吃饭了吗?”


    黄晶晶在屋里没有说话,黎麦也不意外,她小声对张灯道:“她这个人平时看着很精明,脑子都被恋爱谈坏了。”


    她一瘸一拐地去刘柏的房间里找零食,给他们两个都倒了杯水,黄晶晶的房间里一直没有声音,张灯有些担心,黎麦吃着巧克力,说道:“没事,她总这样。”


    “总是闹得很凶,”黎麦说,“风风火火地,又要割腕、又要跳楼的,不过每次都是闹一闹就好了,不会真的做的。”


    张灯说:“不跟那个男的说一声吗?”


    “刘柏应该说过了,”黎麦道,“我没留那个男生的联系方式,那种男的我真的讨厌死了。”


    张灯仍然不放心,眼睛一直看向黄晶晶的房门,黄晶晶应该是一个很热爱生活,也很有品位的人,在门上挂了一个很特别的水晶门帘,门前还铺了一块蛋糕形状的地毯。从门上就能猜到房间里面也一定很漂亮。


    即使这么喜欢装点自己的房间的女生,也会在感情中低自尊吗?


    女生的房间真的不一样,他们不像胡宁宁那么有钱,只是一个个普通人,但也在尽力装点自己的房间,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铺满每个角落,黎麦的房间也是这样的。


    张灯没有很多机会接触那么多女生,之前也总是和男人来往,他发现这确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物,男人和女人能相爱,实在是人类奇观。


    房间里摆放了很多鲜花,张灯走进去看,发现全部都是送给刘柏的,黎麦解释道:“她是老师嘛,有学生送的。”


    “她有男朋友吗?”


    “还没有,”黎麦说,“她和我们不一样,她要找正经人的。”


    “那你要找什么样的?”


    黎麦没什么概念,想了想,说道:“我喜欢瘦一点的。”


    张灯:“……为什么?”


    “因为我太胖了吧。”黎麦把巧克力的垃圾扔进垃圾桶,因为垃圾桶太满了,导致直接滑落在地上。


    黎麦站起身来,终于决定去关心一下黄晶晶,她轻轻地敲了敲门:“晶晶,我进来啦?”


    屋里没有人回应,黎麦奇怪道:“睡着了吗?”


    她伸手推了推门,门反锁了,使劲敲了敲,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黎麦皱起眉头,用力拍门:“晶晶?”


    张灯直接撸起了袖子,说道:“你让开!”


    黎麦说:“我记得好像是有钥匙的,但我忘记了放在哪儿了……”


    话音未落,张灯一个助力跑撞在了门上,第一下没顶开,张灯又扛着肩膀咬牙顶了一下,“砰”地一声,门开了,寒风瞬间灌了进来,窗户大开着,窗帘在寒风中飞舞,屋里的被子乱七八糟的,一个人也没有。


    第69章 饕餮之歌(九)


    黎麦瞬间惊了, 也不顾自己的伤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窗台俯身去看,幸好楼下没看到什么血腥的画面,, 她回身去看张灯, 有些懵了:“她不在家吗?”


    张灯冷静地告诉她现在的状况:“她跑了。”


    “去哪儿了?”黎麦没有经历过这种事, 一时没了主意。


    张灯想给卫原野打电话了,他一边拿手机, 一边对黎麦道:“你给黄晶晶打电话。”


    黎麦这才反应过来,掏手机去打电话, 张灯跟她道:“她不太可能去找男朋友, 因为如果去找男人的话, 你不会拦她,她不用跳窗出去。”


    张灯已经发现她们三个的相处方式, 互相都不会过度地参与对方的人生, 虽然他们彼此关心守护,但也保持着成年人的尊重和理解,黄晶晶没必要为了躲她们跳窗去找男人。


    黎麦问:“那她去干什么了……?她不接电话。”


    张灯早有预料,卫原野接电话了,张灯看了眼黎麦,说道:“我怀疑她要去死。”


    卫原野在电话那头道:“谁?黄晶晶吗?”


    张灯对卫原野道:“你等一下。”


    他开了免提,问黎麦:“黄晶晶上班的路上会经过世纪广场吗?”


    “我不确定, ”黎麦道, “她没有固定工作的地方,都是约拍,跟世纪广场有什么关系吗?”


    张灯说:“你接着给她打。”


    “上次聚餐黄晶晶说那个广告拍得很好看,”张灯说, “她是看过那个广告的,而且应该看过很多次。”


    卫原野道:“我往过赶。”


    张灯问他:“你现在在哪儿?”


    “很近。”卫原野简单地说。


    黎麦有些搞不清现在的状况,问道:“去哪儿?”


    张灯道:“世纪广场。”


    黎麦虽然不明白,但看他如此笃定,还是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出走,黎麦觉得一头雾水:“和广告屏有什么关系?”


    张灯说:“我怀疑你的体重也和那块大屏有关系。”


    黎麦不想去了:“这太荒谬了。”


    “很荒谬吗?”张灯说,“那三名学生是因为成绩下滑严重,黄晶晶是因为感情升温后吵架,你的体重莫名其妙地下降,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张灯没办法给黎麦解释,她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低魔世界,就是会有各种不合常理的事情出现的。


    “让她自己回家,”卫原野那边传来跑动的声音,“有点危险。”


    黎麦道:“我不回去。”


    “那就走吧,”黎麦始终打不通电话,她又转而去通知刘柏,抬眼的时候对张灯道,“我能信你吗?”


    其实黎麦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过张灯还是对她道:“我是来帮你的。”


    黎麦坐在车上,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什么叫你是来帮我的?”


    “就是字面意思,”张灯说,“师傅,麻烦快一点。”


    黎麦尚且没有非常紧迫的自觉,说道:“黄晶晶不是那种会被蛊惑的人,她非常有想法的。”


    张灯说:“有个性的人更容易想不开,还是很普通的人更容易想不开?”


    黎麦沉默了。


    张灯是个编辑,他和纯艺术工作者们太熟悉了,他非常明白这些人的人格底色就是脆弱痛苦的,为了追求不平凡而绞尽脑汁,对自己身上的平庸赶尽杀绝,他们极其脆弱,仿佛是一个个巨婴一般,如果没有人一直在旁边哄弄着他们,留他们自己在原地逡巡,是很危险的。


    卫原野和张灯几乎是同时赶到了世纪广场,两个人如心有灵犀一般隔着几十米的广场对望一眼,卫原野冲着他们跑来,张灯仰头望去,看到大屏上的女人仍在和路人互动,偶尔会说出那句广告词:“你值得拥有更好的。”


    张灯看着女人的视线偶尔会投射的方向,他眯起眼睛也看不太清晰,卫原野先发现了,说道:“在那边。”


    张灯其实没看清楚,但还是跟了上去,只留黎麦在原地爆炸了:“不是?慢点啊?”


    最终没办法,咬牙一瘸一拐地也跑了起来,跑了两步,居然感觉自己脚没那么疼了,好不容易跟上了他们上了电梯,卫原野有些意外:“你怎么过来了?”


    “到底是谁的朋友出事了?”黎麦气喘吁吁地扶着墙问,她看到电梯里的广告,说道,“这里我来过呢。”


    黎麦道:“我都忘记了,这是晶晶的健身房,她带我上过体验课。”


    “我靠,我想起来了,”黎麦忽然恍然大悟,“黄晶晶和男朋友就是在健身房认识的。”


    张灯说:“那她不是每天都能见到这块广告吗?”


    黎麦按下了十三层的按钮,说道:“你们弄得不对,健身房不是顶层。”


    卫原野取消了,说道:“就是顶层。”


    张灯道:“健身房人多眼杂,怎么跳楼?”


    “……谁要跳楼?”黎麦眼睛在他们的身上扫了一圈,觉得越来越奇怪,“你俩好像两个特工。”


    “他确实很像,”张灯指了指卫原野,“我也很像吗?”


    “你比他还像。”黎麦点评道。


    顶层到了,卫原野率先出去,他的方向感很强,对于找直通天台的消防通道这件事相对在行,张灯跟在他身后,有种很自信一定能找到路的安全感。


    果然,随着卫原野的一脚猛踹,天台门被大力破开,黎麦崩溃道:“你俩一定要破门而入吗?”


    结果她在看到天台上的景象时,一下子闭上了嘴。


    黄晶晶听到了身后的声音,用哭得红肿的眼睛回头望了一眼,她还穿着单薄的嫩黄色睡衣,棉质的拖鞋丢了一只,纯黑的长发在寒风中肆意地飞舞,她看到了黎麦,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哭得快要背过气去。


    黎麦拖着一条半死不活的腿气冲冲地直奔她而去,张灯刚想去拦,被卫原野拉住了,黄晶晶蹲了下去,用头发挡住自己的脸,在天台的栏杆前瑟缩着抱着自己的肩膀。


    黎麦一耳光扇了上去,拧着她的衣服把她拽了下来,俩人一起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黎麦崩溃大喊:“你傻|逼啊!”


    卫原野走进天台的栏杆,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那块广告牌,黎芽的眼神似乎向这边看了一眼,卫原野没什么表情,胳膊肘搭在栏杆上,向下望去,寒风吹动他的衣服,卫原野盯着广告牌里的那个偶尔探出身体的3D女人,直到那个女人再也没有往这个方向看一眼。


    张灯把外套脱了给黄晶晶披上,黄晶晶浑身都要虚脱了,剧烈地颤抖着,黎麦感觉到她的失温,紧紧地抱着她,她也哭了,说道:“我实在搞不懂你。”


    “为什么要这样?”黎麦问她,“你没有想过父母吗?没想过朋友吗?你脑子里只有那个男人吗?”


    黄晶晶摇头,嘴唇颤抖着,含糊不清地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为了他。”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骗自己,”黎麦道,“你都要自杀了,还不是为了他?那是为了什么?”


    黄晶晶嘶吼着摇头:“不是,不是的。”


    她连连否认,张灯也冷得不行,说道:“先回去吧。”


    这种失温是很难一时半会的缓过来的,卫原野又把衣服给张灯,自己穿着个单薄的圆领卫衣,仿佛一个潮男一样。


    不过张灯没觉得卫原野像潮男,他觉得卫原野像个超人,他和卫原野认识这么久基本上都在过冬天,都是一些恶劣的天气,在这种情况下,卫原野坚持每天早上晨跑,从来不感冒,不生病,不喊冷,好像对外界没有感觉一样。


    此时他把衣服给张灯了,自己伸手去打车,寒风把他的衣服都快掀开了,张灯甚至能看到他的腰腹都露在外头,卫原野表现得很麻木,回头对他们说:“上车。”


    张灯问黎麦:“你不考虑买个车吗?”


    在这种大城市活动,没有车实在太不方便了。


    黎麦道:“我哪有钱?”


    她抱着黄晶晶,几个人都很狼狈,司机的视线不断在他们身上徘徊,黎麦在后视镜和他的视线相对,黎麦没好气地问:“看什么?”


    司机收回了视线。


    黎麦的家离得更近,几人决定先回那里,黄晶晶一路上都很沉默,但是眼泪失控一般地停不下来,到家的时候都快要脱水了。


    黎麦指挥着张灯去倒水,自己去房间把棉被扯出来,劈头盖脸地给她裹上,然后又找了一双棉袜子蹲下给黄晶晶穿上,做完这一切,黎麦才觉得自己也不大好了,脚腕比之前肿得更厉害了。


    黎麦道:“我要是瘸了,你下半辈子就等着我赖上你吧。”


    黄晶晶时不时地抽搐一下,黎麦又不放心地道:“她没事吧?”


    卫原野也坐在地上了,回着消息,分出心来说道:“冻的,没事。”


    “她好像——”黎麦指了指自己的脑子,示意脑子冻坏了。


    张灯说:“还好吧?这是几?”他伸出两根手指放在黄晶晶的面前,黄晶晶看到那手势,又抽搐了。


    黎麦说道:“到底为什么呀?”


    黄晶晶这种崩溃到说不出话的状态持续了大概两三个小时,一直到天微微地黑了下去,黄晶晶的状态才好了一些,黎麦又饿了,点了一桌子外卖送到了,可能是因为食物可以让人放松,黄晶晶看着一桌子碳水和脂肪,情绪缓和了,愿意张嘴回答问题了。


    “我不是为了他,”黄晶晶对于这个论点全盘否认,坚决不承认,“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失败而已。”


    说到这里,她又想哭,可是生理上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


    黄晶晶道:“我已经这个年纪了,和他浪费了太长时间,周围人都知道我有一个男朋友,被他甩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大家。”


    “前几天还说已经要结婚了,”黄晶晶把头埋在自己的手里,“太尴尬了。”


    黎麦给她递过去一盒米饭,说道:“吃点。”


    黄晶晶拒绝了,结果黎麦一把塞进她的手里:“减肥也不是这个时候减。”


    黄晶晶勉强吃了几口,张灯也没什么胃口,他道:“我觉得你的人生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在我看来就是到了这个地步,”黄晶晶眼睛红肿,整个人疲惫极了,“我不是值得更好的吗?到底在哪呢?”


    这句话很耳熟,是黎芽说的广告语。


    张灯猛然惊醒,看了眼卫原野,卫原野感受到他的视线,用眼神问了一句:“怎么了?”


    张灯又憋了回去。


    黎麦说道:“有屁就放呀。”


    “你俩神神秘秘的,”黎麦说,“我现在彻底服你们了,说啥我都信。”


    张灯说:“我只是想,也许这是一种杀人的途径。”


    “什么?”


    “这句话,”张灯说,“有的时候语言就像是咒语一样,力量是无穷的,这句广告语仔细想想其实和她卖的口红关系不大,更像是在给人注入一种新的世界观。”


    “你值得拥有更好的?”黎麦说,“这句话不是很对吗?”


    张灯:“怎么会是对的呢?一直拥有更好的,这符合这世界的运行法则吗?吃最好的、用最好的、学习是最好的、恋爱也谈最好的,那坏的都去哪里了?这怎么可能是合理的呢?这不是在纵容无节制的欲望吗?”


    黎麦:“太夸张了。”


    “不是太夸张了,而是太抽象了,”张灯说,“可这就是言语给人下的咒,不在信息流中仔细甄别真假箴言,妄信别人的话,把人生的秘诀总结成简短的几句话,这件事本身就是危险的。”


    黎麦说:“那也不至于因为一句话自杀吧?这样好像我姐是杀人犯一样。”


    张灯道:“当然不是你姐杀人,这是一种群体暗示。就像是那句话说的……起心动念,无量坍塌。”


    第70章 饕餮之歌(十)


    卫原野听到这句熟悉的话, 抬眼看到张灯也在看着自己。


    卫原野说:“嗯。”


    这是卫原野讲给张灯的话,张灯一直牢牢地记得:“起心动念,无量坍塌。”


    只要人在一个节点做出了选择,那么就有无数个世界随之坍塌, 而有的时候, 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


    人在外界的巨大压力的时候是有惰性本能的, 而这种不选择,会被欲望破灭带来的巨大冲击所加剧为灾难性的表达, 自毁由此诞生。


    张灯问黄晶晶:“你接触过什么人吗?”


    黄晶晶显得很茫然,张灯又问:“有人给你讲过一些关于欲望、执念之类的东西吗?”


    黄晶晶皱着眉头想了想, 说道:“我报了一个视频课, 给我讲过这些。”


    “白言?”


    黄晶晶说:“不是啊。”


    “这个?”卫原野拿起手机, 屏幕上是一个年轻女性。


    黄晶晶确定道:“是她。”


    “这是谁?”


    卫原野说:“白言的徒弟。”


    “你怎么知道的?”张灯恍然大悟,“你刚才去找他了?”


    张灯现在有种感觉, 他和卫原野不需要说很多话就可以互相知悉对方在想什么, 去做了什么,他们达到了很惊人的默契,以至于周围人看他俩的对话都好像是开了几倍速一样。


    黎麦道:“找谁?白言?”


    “拜师,”卫原野说,“没见到他本人,我看到的是这个徒弟。”


    卫原野果然行动迅速,这也让张灯知道了, 在整个任务中, 看似张灯做了很多事,卫原野却是那个一直直击要点的人。


    卫原野做事就是这样,他不做多余的行动,不说多余的话, 才会让黎麦以为卫原野是个沉默的陪客。这何尝不算是一种韬光养晦,张灯觉得自己恐怕这辈子也没办法学会这种气质。


    张灯道:“你发现了什么?”


    “只留下了联系方式,”卫原野道,“后来你给我打电话了。”


    黎麦一边听着,一边往嘴里塞着食物,她吃得很香,说道:“所以我很爱吃,也是因为那个广告吗?”


    “我更倾向于你本来就很爱吃,”张灯看着她都觉得无奈了,“你太纵容自己了。”


    黎麦用筷子指着他批评道:“如果我的朋友都这样想我,那命运对我也太残忍了。”


    张灯马上道歉了。


    “现在的主要问题是要联系上你姐姐,”张灯道,“她可能非常危险。”


    黎麦耸了耸肩,说道:“我除了给她打电话,也找不到她在哪儿。”


    “有粉丝不是吗?”黄晶晶说,“粉丝应该会知道吧?”


    卫原野觉得奇怪:“你好了?”


    黄晶晶问:“你多大了?”


    卫原野:“……”


    “开玩笑的。”黄晶晶笑了下。


    黄晶晶的自愈能力也不算弱,很快就恢复了力气,虽然精神上看着还是萎靡,不过也没再说寻死觅活的话,黎麦怕她仍旧想不开,执意要她跟自己住在一起。


    “反正我明天也不上班,”黎麦说,“别告诉刘柏这件事了,她这几天忙得要死。”


    张灯和卫原野也还有些事情要做,吃完晚饭就一起离开了。


    走之前,黎麦送出来,问道:“你们……是警察吗?”


    “我们是时代的难民,”张灯说,“别管了,有事找我们,竭诚为您服务就对了。”


    两人走出小区,张灯觉得自己又恋爱脑了,他很崇拜卫原野,但是他不想再老生常谈了,显得自己很没有独立人格一样。


    卫原野却道:“你今天做得很好。”


    “嗯?”张灯马上笑了,“是吗?”


    卫原野道:“你反应很快,肩膀受伤了?”


    张灯愣了下,他自己都没在意自己的肩膀,撞开门的时候用力过猛,导致一直有疼痛感,可能是在行动的时候动作有些奇怪,被卫原野发现了。


    张灯道:“你很爱我吗?”


    “这问题很傻,”张灯笑道,“我是知道的,没事,不用回答也可以,我知道你爱我的。”


    卫原野说:“知道还问?”


    “突然傻了。”


    卫原野:“我可能没有你定义的爱那么好。”


    “不是的,”张灯说,“我对你没有……”


    卫原野第一次打断张灯的话:“我在学。”


    每一次张灯发表自己对爱情的著名见解,进行自己的爱情宣言,卫原野都在学。不需要张灯为卫原野降低爱情的标准,为了所谓的公平而受委屈。卫原野的爱就是沉默且汹涌的,他不懂,但他可以学。


    这也是张灯给卫原野上的第一课,男性从来不是生来就会爱人的,所有会爱的男人,都是从拙劣的模仿开始的。爱是沉重而复杂的课题,不可能轻易得来。


    张灯吸了吸鼻子说:“那我能提一个要求吗?”


    “什么?”


    张灯道:“你能……有时间的时候,陪我去烫个头吗?”


    卫原野:“……”


    “就这个?”卫原野眉头微锁,少见地困惑了,“烫头?”


    张灯揉着自己的一头卷说道:“我头发长长了,一直没时间去烫,我觉得你可能会无聊,可我也找不到别人陪我去,我自己就不太想去。”


    说起这些话来,他总觉得心里没底,所以叽里咕噜说一大堆。


    张灯不敢麻烦卫原野做什么事情,他总觉得自己总提一些要求的话,会让卫原野觉得很烦。


    卫原野说:“可以。”


    张灯还在纠结:“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其实也不用——”


    卫原野说:“闭嘴。”


    世界安静了。


    卫原野这晚上被张灯这个请求搞得不自信了,他俩在去往白言所开的工作室的时候,卫原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张灯注意到了他的状态,表扬道:“你做得很不错了。”


    卫原野说:“谢谢。”


    张灯也搞不懂卫原野为什么有情绪了,只能说人类就是如此难以捉摸。


    卫原野认为白言可能绑架了黎芽,就算没有绑架,黎芽的失踪也一定与白言有关。


    俩人告别了黄晶晶和黎麦之后,一溜小跑偷溜进白言的工作室,卫原野白天已经打探过消息,白言的工作室就开在他的“书屋”楼上,白言为了和自己的读者交友结缘,开了一个专门读书、交流的书友聚集的书屋,而楼上的房间就显得更加神秘,只有他身边的亲信才能出入,照顾他的起卧,在他的身边听他讲学。


    张灯未免卫原野对写文字的人有偏见,在路上解释道:“我们正常写东西的人不会这样的。”


    “这是在讲学,”张灯说,“是很有精力的人才能做的事,我觉得他甚至有点邪典的味道,很吓人。”


    卫原野说:“你也办不起来。”


    “为什么?”张灯对这种不认同感到不服,“你觉得我能力不行?”


    卫原野说:“白言很有钱,书是自费铺货的。”


    “啊,”张灯当机立断道,“我确实不行。”


    张灯愤愤不平:“那么有钱了怎么还搞这一套?”


    “不知道钱从哪里来的。”卫原野随口说。


    张灯以为他是在附和自己,便道:“就是,谁知道钱是不是好道来的。”


    卫原野道:“真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张灯:“好啦,我懂你。”


    “……”卫原野说,“我的意思是,他以前是一个镇上的老师,好像有一天突然发财了,不知道钱是从哪来的。”


    张灯沉默了。


    张灯有点尴尬道:“哦哦,那好吧。”


    卫原野说:“你说得也没错。”


    张灯破罐子破摔了:“是的,我这个人就是不惮以最坏的心思揣测人的,纯小人哈。”


    卫原野看出张灯的破防,笑了起来。


    两人不知道不觉就到了地方,张灯看到这简约时尚有内涵的二层楼别墅,眼睛更红了。


    张灯问:“怎么进去?”


    “要砸了?”


    “有工具吗?”


    卫原野就这么笑着捡起了一块石头,一个投篮的动作砸了头顶上的监控,然后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物件来,用巧劲儿一掰,把锁头拧断了。


    张灯说:“你那是什么东西?”


    卫原野:“吓坏你。”


    张灯去抢他的手,卫原野无奈给了他,自己去开门,张灯看到那是一把手枪。


    张灯说:“你怎么会有这个?为什么我没有?”


    “手枪是一个杀伤性极强的热武器。”卫原野说。


    张灯没懂:“所以为什么我没有?”


    卫原野:“也就是说,谁拿着都是可以伤人的。”


    张灯:“是啊,为什么我没有?我很需要保护我自己啊。”


    卫原野:“也就是说,如果你保护不了自己,拿着手枪被抢走的话……”


    剩下的话已经无需多言。


    张灯感觉简直是荒谬!奇耻大辱。


    “我的自保能力还需要怀疑?”张灯问。


    卫原野:“所以你不需要,以免敌人本来只想抓你,发现你有枪,顺手就把你处理了。”


    不得不说,很合理。


    俩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直接就顺着一楼的楼梯走了上去,仿佛自己的家一样自然。


    张灯恐怕是因为卫原野在自己的身边,所以根本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安危,所以在这种自然的情况下他一抬头看到台阶上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直勾勾地看着他的时候,差点直接滚下去。


    张灯属于是吓到失声了,直接就呆住了,卫原野拍了拍他的肩膀,上他的前头继续往上,随着渐渐靠近,楼上的那个人的脸也被朦胧的月光照清楚了一些,是一个穿着白色宽松连衣裙,长发漆黑低低地绑在脑后的一个年轻女人。


    “你们是谁?”女人问。


    卫原野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四处打量了一下,问道:“你师父呢?”


    “师父在闭关,”女人看着他,又问,“你是谁?”


    这个女人仿佛一个机器人一样,感受不到丝毫的感情,显然卫原野也是这么想的,他一把手抓住了女人的胳膊,手指腹把在脉上,他摸到了脉搏,意识到这是一个人,那么就是在故弄玄虚。


    他还没等说话,告诉张灯不用紧张,女人的一个掌风便迎面劈了过来,卫原野弯腰躲过,攥着她胳膊的手猛地一拉,搞得女人重心不稳,向他身上倒去,卫原野闪身伸腿,把女人绊倒在地,发出“砰”地一声,女人疼得一声惨叫,卫原野一脚踩在了她的后背上,张灯好像听到了地板颤动的声音。


    张灯说:“你轻点啊。”


    “白言呢?”卫原野问。


    女人还没等开口,张灯忽然感受到了什么,说道:“小心!”


    卫原野头也不回,掏出手枪来对着身后的地板就是一枪,打在了身后那个要偷袭的人的脚面前,直接给那人定住了,手上的玻璃花瓶还没砸下来,尴尬地举在半空中。


    俩人被安放在了椅子上,连个绳子都没绑,张灯是想意思一下绑住的,但是苦于实在没找到,而且似乎也真的不太需要。


    卫原野坐在俩人对面,手里拿着枪,好像一个土匪。


    张灯说道:“你们两个不必紧张。”


    他其实说的是真心话,但是在这个场合里,他很像个唱白脸的反派。他仔细模拟了下情景,好像说什么都有点不太对劲。


    “最后问一遍了,”卫原野没什么耐心,“白言去哪了,谁先说出来,谁就活。”


    张灯:“你别冲动。”


    卫原野给枪上膛,拿枪头挠了挠自己的脑门,这动作做得无比熟悉,比□□都还要□□。


    张灯说:“快说吧,……你们真不了解他,卫原野,不许开这种玩笑。”


    张灯演得如此之真,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演,他真的相信卫原野能做得出这种事情来。


    这世上如果有唯一一个人是不相信卫原野的,那就是他张灯。


    全世界只有张灯始终如一地认为卫原野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