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云冉是装扮妥当之后, 才知昨夜太后竟下榻王府,并未回宫。
青菱说:“太后对景王殿下当真是看重呢。”
不然不会亲自和皇帝来参加婚礼,更不会留宿王府——
她虽是景王的亲生母亲, 但在母亲的身份之前,更是大晋的太后。
昨夜留宿,已是逾矩,难保不会有什么老顽固史官给她记上一笔, 譬如太后偏爱幼子,有失体统之类。
云冉想到中秋宫宴那日见到的赵太后,她握着自己的手是那样的温柔又坚牢,有一瞬,她有种自己是太后手中的救命稻草般的错觉。
无论如何,从赐婚的速度、嫁衣花冠的精美程度、仪仗规格的隆重以及聘礼的丰厚,处处都说明了赵太后对景王的看重。
看来先前嫂子们说的野史, 先皇和太后都偏疼幼子,甚至想废掉原本的太子,改立幼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好孩子,快快起来。”
花厅正中的黑漆螺钿交手椅上, 头戴着迭翠宝珠冠、身着一袭翠蓝色宝相花纹华服的赵太后抬了抬手, 笑吟吟道,“都是自家人了, 不必多礼。”
很快就有宫婢上前扶了云冉一把, 云冉盈盈起身, 明眸轻弯:“多谢太后娘娘。”
赵太后佯装嗔怒:“还叫太后呢?该改口了。”
云冉一怔,脸也有些微红,不太习惯地喊了声:“母后。”
赵太后笑着应了一声。
兰桂嬷嬷这时也从后堂走了出来,看着厅中站着的一对玉做的璧人, 眼前也是一亮。
谁不喜欢看美人呢,尤其是这样般配的一对,看得眼睛都舒服了。
兰桂嬷嬷端了茶杯给云冉:“王妃,该给太后敬茶了。”
云冉点点头,给了兰桂嬷嬷一个“嬷嬷您瞧好吧,我保管不出错”的自信眼神。
而后在屋内数双眼睛里,优雅端庄地完成了敬茶仪式。
赵太后满脸含笑,浅啜了两口茶,又赠了丰厚的见面礼。
兰桂嬷嬷也一脸欣慰,孺子可教也,这两个月来没白教。
婆媳和睦,敬茶环节十分顺利地结束了。
赵太后准备摆驾回宫。
而本就要入宫请安的云冉和司马璟,正好与她同行。
从府内到门口马车的一路上,赵太后都拉着云冉的手,亲亲热热,宛若母女。
司马璟走在她们身后,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情绪。
“阿璟,冉冉,你们都上哀家的马车来。难得凑在一块儿,咱们多说说话。”
赵太后说这话时,手牵着云冉,眼睛却是直直的看向司马璟。
云冉也察觉到这点,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但太后邀请,她也不好拒绝,却听司马璟道:“不了。”
他略略抬起手腕,一条小绿蛇正缠在腕间。
似是光线转变有些不适应,那小家伙儿还朝前伸了伸脑袋,红色舌头发出嘶嘶声。
赵太后霎时变了脸色,脚步往后退去:“胡闹,你入宫带这个作甚?”
司马璟嗯了声:“那不入宫了。”
说完,他便转身,没有半分迟疑。
赵太后面色更沉:“你站住!回来!”
司马璟微微侧眸。
“他是你的皇兄,更是当今的圣上。”
赵太后脸上的神色几番变幻,胸口也剧烈起伏了一阵,最后好似下定什么决心般,沉沉道:“罢了,你不想与哀家共乘,哀家也不强求。冉冉,我们走。”
云冉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懂母子俩为何会突然为坐马车这样一件小事吵起来。
在她看来,这根本就不算事儿。
就在云冉要被赵太后带去前头那辆翠盖珠缨的华车,司马璟忽然开了口:“等等。”
赵太后脚步停下。
云冉也以为他改变主意了。
没想到司马璟的目光扫过赵太后挽着她的那只手,而后又直直凝着她的面庞:“你可想与她同乘?”
云冉眉头轻蹙,有些不解:“母后出言相邀,我岂好拒绝?”
不就是坐个马车进宫么,何必分得那么明白。
再说了,太后慈爱和善,待她也热情,而他呢,寡言少语、冰冰冷冷,她用脚指头选,都一定选择和太后娘娘共乘——
不然和他坐一辆马车,她怕是又得自言自语一路了。
见她仍是选了和太后共乘,司马璟眸色微暗:“随便你。”
说罢,挽着那条小绿蛇,转身上了后头那辆黑漆齐头平顶马车。
真是好奇怪的一个人。
云冉心里咕哝。
“好孩子,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这怪脾气。”
赵太后看着这个懂事的儿媳妇,越发满意:“走吧,随母后上车。”
太后不愧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连她乘坐的这辆翠盖珠缨的华车,也是云冉坐过的最华丽、最宽敞舒适的马车。
乌木车厢的车顶是繁复华丽的鎏金卷草纹,四壁糊着月白色云锦,车内铺着波斯地毯,背后的迎枕是孔雀蓝的绫罗软枕,四周还点缀着珍珠挂饰,精巧又好看。
马车很大,容纳十个人也不在话下。
兰桂嬷嬷和另一位宫婢在车内伺候,一个则往紫檀木小几上摆着蜜饯和茶具,一个则往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里添香。
云冉靠在迎枕上,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瞧,只见前头黧黑壮实的骏马打着响鼻,瞧着比一般的马匹威风不少。
“这马车坐得可还舒服?”
赵太后温和的嗓音响起,云冉放下帘子,见她正眉眼含笑看来,也忙点头:“再没比这还好的马车了。”
赵太后扯唇笑笑,又颇为遗憾的叹口气:“可惜那个犟种,非得与哀家对着干。若他能有你一半懂事贴心,那该多好。”
云冉忙道:“母后谬赞了。”
稍顿,见太后面上仍有叹息,她迟疑道:“母后很怕蛇么?”
赵太后看她:“你不怕?”
“怕,肯定也怕的。”
云冉道:“但方才殿下手中那一条,母后不用太害怕。那条是无毒的翠青蛇,且我看它回回都那般乖巧的盘在殿下的腕间,可见是通了人性,有灵气的,轻易不会乱咬人。”
“回回?”
赵太后闻言,凤眸轻眯:“他昨夜洞房也带过去了?”
云冉的心先是一提,以为自己要把竹林偶遇的事说漏了,又听太后自己找了解释,也暗暗松口气:“……嗯,是。”
不管了,反正太后应当也不会盘问司马璟昨夜的细节,就先甩到他头上吧。
死道友不死贫道。
“唉,真是委屈你了。”
赵太后看向云冉的视线愈发怜爱:“待会儿哀家一定好好说他,日后再不许带蛇进你院子。”
“别,千万别!”
“嗯?”
迎着赵太后探究的目光,云冉心口一紧,强装镇定,轻声道:“我知道母后是一片好意,但这一点小事儿,实在不必劳烦您。何况……我也不想因着这点小事,让殿下与我心生芥蒂。”
她生怕甩锅的事露馅,忙拿出平日里对长辈们百试百灵的撒娇大法,小脸微仰,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母后,您能不能不要因此责怪殿下?就当冉冉求您了。”
赵太后这辈子只养了两个儿子,而今见着这玉雪可爱的小儿媳软着声音求情,还是为了自家那个有错在先的混小子,顿时再无了脾气。
“好,这回哀家就不说他了。”赵太后叹道。
“娘娘应当高兴才是,如何还叹气。”
兰桂嬷嬷笑着递上一杯刚沏好的凤团雀舌芽茶:“这才一夜,王妃便如此护着殿下,可见夫妻俩相处得很融洽呢。”
赵太后一听也笑了:“你说的是。”
兰桂嬷嬷也给云冉递了杯:“王妃也尝尝,这可是只有宫里才有的凤团雀舌,每年也就贡半斤呢。”
云冉边道谢边接过茶盏,全程压根不敢去看兰桂嬷嬷的眼睛,生怕心虚露了馅。
护着景王?相处融洽?
若她真应了这话,雷公恐怕立时就劈一道雷下来。
无量天尊,善哉善哉。
***
第二回进宫,虽比不上第一回那般新鲜,但因着这回能进后宫,云冉依旧满眼好奇。
马车直接停在了赵太后的寿康宫。
宫殿虽不算特地华丽轩敞,但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自有一派庄严肃穆。
且云冉大致看了看方位,发现寿康宫风水很好,尤利女子,兴家宅,旺子嗣。
她将她的观察说了,惹得赵太后笑出声来:“若真如你所说,旺子嗣,那哀家今儿个便搬出去,让你与阿璟住在此处,看明年这个时候能不能让哀家当上祖母,抱上大胖孙子了。”
太后这样说了,兰桂嬷嬷和殿内宫婢们也都笑了,看向云冉和司马璟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暧昧。
云冉:“……”
她压根就不是这个意思啊!
司马璟的眉头皱起,侧眸乜向身侧坐着的红裙小娘子。
恰巧云冉正朝他看来。
四目相对,皆是一怔。
云冉尴尬地想钻个地洞逃跑,司马璟则是沉默地别开眼。
就在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莫名尴尬时,帝后牵着三岁的大皇子来了。
霎时除了赵太后,屋内众人都连忙恭迎。
云冉也第一时刻站了起来,余光却瞥见司马璟不紧不慢地将那条小绿蛇放进袖笼里。
直到文宣帝和郑皇后快要走到身前,他才缓缓站起,冷白脸庞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云冉心下不禁疑惑,难道景王和皇上之间的关系也不好么。
众人行礼:“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都起来吧。”
文宣帝今日穿着一件月白色暗纹常服,头戴玉冠,横插玉簪,腰系玉带,这从头到脚一身装扮,衬得他气质愈发温润,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亲近之感。
而走在他身侧的郑皇后,梳着朝云近香髻,头顶斜插着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一袭缠枝莲纹的藕荷色宫装,也是温温端庄,又不失国母气度。
至于小皇子,宝蓝色的锦袍,脖间戴着个镶嵌着宝石的金璎珞圈,富贵可爱。
这一家三口走入殿内,云冉只觉扑面而来的温馨融洽。
尤其得知陛下对皇后表姐很是专情,登基多年来,后宫至今只有皇后一个女人,再无其他妃妾,云冉更觉得这一家三口分外有爱。
感慨间,帝后也带着小皇子与太后请完安。
几人入座,皇帝与太后并坐上方,郑皇后带着小皇子坐在了云冉和司马璟的对面。
见云冉抬头看来,郑皇后也如宫宴那回一般,笑着朝她点了下头。
文宣帝接过宫婢递来的白玉茶盏,浅啜了一口,便含笑看向赵太后,“母后方才与阿璟夫妇在聊什么?朕和皇后走到门口就听到笑声了。”
赵太后却是摇头笑了笑:“没什么,不过是随意扯几句闲话。真要再说一遍,反倒没意思了。”
说着,她偏过脸:“阿璟,还不快些带你新妇,给你兄嫂见礼敬茶。”
“你看你皇兄和皇嫂多体贴你们,特地来了我这寿康宫,倒免了你们小俩口再跑去紫宸宫、凤仪宫,来回折腾。”
云冉一听这话,顿时也觉得轻快不少。
不过真要那般跑,也不是不行,就当皇宫半日游了。
司马璟起身,都不用看云冉,云冉立刻就站了起来,而后又十分乖觉地跟在了他身旁。
这种身旁突然多了个小尾巴的感觉,让司马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不习惯,但也不讨厌。
行至文宣帝面前,司马璟站定脚步,垂下眼:“这是我的新妇,云氏五娘。”
云冉立刻端过托盘上的茶盏,半蹲行礼:“弟媳拜见皇兄,皇兄请喝茶。”
文宣帝虽不如司马璟容色俊美,但性情却比司马璟温和百倍,接过茶盏时,还和气道了声:“有劳弟妹了。”
他象征性喝了口茶,立刻便有太监端上见面礼。
红色绸缎上是一尊玉质细腻的子孙保生元君,俗称送子娘娘。
这尊神像一出,殿内众人似是想起方才那个笑话,面上笑意更深了。
云冉的脸也微微发烫,边与文宣帝道谢,边暗想道,她和景王都还没阴阳交合呢,送一万个送子娘娘也白搭呀。
给皇帝敬完茶,云冉又挪步走到郑皇后面前:“皇嫂请喝茶。”
郑皇后笑吟吟接过,还不忘对小皇子道:“你可还记得母后上次与你说的云家小姨,如今她嫁给你王叔当媳妇了,钰儿日后也要改口,唤她作王婶了。”
小皇子虽三岁,但生得聪明,睁着一双黑白分明大眼睛,乖乖喊了声:“王婶。”
云冉一看这小家伙,就想到了自家侄子阿宗,语气也柔了:“小皇子真乖。”
她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一枚纯金打造的长命锁:“这是婶婶给你的礼物,保佑你长命吉祥,平安喜乐。”
小皇子看了眼郑皇后,得到首肯,方才双手接过,还不忘作揖道谢:“多谢王婶。”
这还不到她腿高的小人儿规规矩矩作揖,云冉心都要化了。
却又冷不丁想起兰桂嬷嬷说过,景王幼年时粉雕玉琢,宛若仙童转世,比如今的小皇子还要招人疼爱。
比小皇子还可爱?
云冉看了看小皇子软糯糯的小脸蛋,又不经意瞥过身侧男人那张骨相深邃的冷脸——
嘶,简直难以想象。
待郑皇后回赠了一柄三秀双清绿玉如意,这场认亲敬茶的礼数也算全了。
云冉随着司马璟重新落了座。
刚坐下,上座的文宣帝道:“阿璟,你如今娶妻了,母后与朕也了却了一桩心事。往后你就与弟妹好好过日子,争取早日让母后再抱上孙子,让皇兄也当一当皇伯父。”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客套话,随意应上两句便是。
云冉都已经开始代入新婚小媳妇,准备红着脸装羞赧了,却听身侧的男人不冷不淡道:“皇兄与其催我,不如和皇嫂再给母后添个孙子来得实际。”
这话一出,原本还算融洽的气氛急转而下。
文宣帝的笑意僵住,眸色微暗。
而坐在下座的郑皇后也默默敛了笑,讳莫如深地垂下了眼。
赵太后的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拧起眉头,没好气看向司马璟:“你皇兄也是一片好意,你何苦这般?”
就是就是。
云冉心下点头如捣蒜,余光瞟向身旁的男人。
非得在大家高高兴兴的时候泼冷水,把气氛弄得尴尬,他图什么?
哪怕他不尴尬,可作为和他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她尴尬啊!
云冉对这种气氛无所适从,司马璟却已习以为常。
“我也是一片好意。”
他撩起眼帘,平静地扫过上座的两人:“催人不如催己,我本就对娶……”
“妻”字未出口,他瞥见身侧那抹娇小身影,薄唇抿了抿,道:“我对生子毫无兴趣。”
“倒是皇兄贵为君主,开枝散叶、绵延后嗣,非但是你一人私事,更是国之大事。钰儿而今也有三岁,皇兄皇嫂是可考虑再给他添个伴了。”
“……”
殿内又静了好一阵,最后还是赵太后这位长辈出来圆场。
“什么叫做对生子毫无兴趣,胡说八道。”
她先骂司马璟,“你好好一个青壮儿郎,正是精力充沛、如日中天之时,怎会没兴趣!”
若非碍于媳妇们在场,赵太后都想直接从太医院给他开一大堆补药。
便是补,也要补到他感兴趣。
缓了口气,赵太后又看向文宣帝:“阿璟虽有时说话不中听,方才那话倒是句正理。如今你登基也有十年,膝下却只有钰儿一个,实在过于单薄了。”
赵太后本来还想拿先帝来举例,那老东西五十岁了还添了个小皇子,皇子公主林林总总加起来三十多个。
话到嘴边,想到先帝那些子嗣,包括生育那些子嗣的妃嫔,也被他们母子除的不剩几个……
罢了,不提。
她深吸口气,将思绪从沉重血腥的过往拉回,看向郑皇后:“皇后,你得争气。”
郑皇后当即起身,屈膝道:“儿媳惭愧。”
“好了好了,哀家并无责怪你的意思,快起。”
赵太后看了看窗外的天光,吩咐兰桂嬷嬷:“也快到午时了,让御膳房送膳吧。”
兰桂嬷嬷应声退下。
午膳是在寿康宫用的,满桌子珍馐美馔,可谓丰盛无比,但其实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
司马璟虽没再说什么刻薄话语,但整张桌子的气氛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对于感受过长信侯府那其乐融融、热闹温馨的家宴氛围的云冉而言,皇家这一顿“家宴”,当真吃得她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味如嚼蜡。
宴散的时候,她如释重负,暗自庆幸,还好她投胎到了云家。
若是生在了皇家,便是再如何尊贵无匹、锦衣玉食,她这性子怕是要悒郁成疾了。
不过午膳过后,她单独和皇嫂,也是表姐郑玉嫣坐在一块儿喝茶时,气氛还算比较轻松。
许是沾了一层姑舅亲,又都是年轻女子,俩人也不怕没话题聊,聊聊家常琐事,聊聊首饰吃食,一盏茶的时间很快过去。
离开时,郑皇后还有些意犹未尽,拉着云冉的手道:“妹妹平日里若是得空,常来宫里陪我和母后说说话,也添些热闹。”
云冉看得出她这话的真心——
大嫂李婉容也是当家长媳,好歹住在宫外,出门逛东西市也方便,何况府中还有个三嫂时不时与她拌拌嘴,较较劲儿。
可她这位皇后表姐,深居后宫,无街可逛,能与她坐在一块儿聊天、身份相当的女子,偌大宫闱也只剩下个隔了辈分的太后婆母。
云冉反握住郑皇后的手:“好,我得空就来找姐姐聊天,若在外头瞧见什么好吃好玩的,也给你带来。”
郑皇后看着眼前这位既是表妹又是妯娌的小娘子,莞尔颔首:“好,我等着。”
初冬阳光灿烂,碧天如洗,云丝轻飏。
离开皇宫,已是未时。
云冉有些累了,但还得和司马璟一起去太庙祭祖烧香。
等这趟折腾回来,已是晚夕时分,残阳染山,霜镀阶前。
云冉一开始和司马璟共坐一辆马车时,还稍微注意点仪态,坐得比较端正。
毕竟她现下也是本朝王妃,一品命妇了。
但回程实在是身心俱疲,再看对座的男人慵懒斜坐,静静逗蛇……瞧着也不怎么正经端庄。
既然他堂堂王爷都这般恣意随性了,她又何必再端着?
念头通达了,云冉也心安理得的像条没骨头的鱼儿,瘫倒在身后那暗紫色云锦软垫上。
眼睛半眯着,并未阖上,只闲闲地看着司马璟玩那条叫翠宝儿的小绿蛇。
她觉着这男人也是奇了。
长得这么好看,又生得这般高大,且据野史,他幼时还被传作文曲星转世,可见头脑也是十分聪颖的。
除非他在戎狄时,被戎狄人打坏了脑子,不然就这优越的天资条件,如何也能在朝堂上谋得一官半职,为黎民百姓谋一些福祉,也为他司马氏的江山社稷添一份力。
便是他就是这等惫懒之人,当不了什么贤明王爷,当个养花逗鸟的清闲王爷也不是不行,总好过如今成了个恶名在外、人人谈之变色的“活阎王”、“大煞星”、“邪祟转世”……
云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没意识到她盯了司马璟多久。
其实打从她视线望过来的第一眼,司马璟就察觉到了。
他只当空气,不去理睬。
可她却愈发大胆,马车都过了两条街,仍一动不动地朝向他这边。
太过放肆,无法忽视。
沉沉吐了一口气,司马璟偏过脸,清冷目光回望她。
却见那瘫成一团浆糊般的小娘子柳眉微蹙,眼睛虽望向他,魂灵却早已飞到九天外。
司马璟:“……”
“云五。”
他叩了叩马车上的檀木小几:“回神。”
云冉怔了下,等反应过来他的称呼,黛眉微拧:“云五是什么叫法?好难听。”
司马璟:“长安都是这般叫的,轻简明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相处,云冉这会儿也不是很怕司马璟了。
人的恐惧,通常来源于未知。
而当真正接触了这个人,与他见了面,说了话,就会发现谣言可畏,实则并没那么可怖。
但性情古怪、乖戾冷漠这一点,倒的确没冤枉他。
“你们长安的新婚夫妻,做夫君的也是这般唤妻子的么?”
云冉道:“我怎么从未听过我大哥唤我大嫂李四,或是我三哥唤我三嫂钱大……殿下可别欺负我是外地来的,拿话来诳我。”
她这话时,斜着一双明眸,身子仍懒懒散散地歪在迎枕上,一头鸦黑云鬓也略显倾斜。
偏又软糯江南调,说着什么夫君妻子、欺负诓骗……
完全不知这般随意放松、毫无戒备的姿态,在男人眼中是何等的柔媚狎昵。
司马璟眸光轻晃。
直到掌心的翠宝儿扭了好几下,他才转过脸:“一个称呼而已,何须计较。”
“当然要计较。”
云冉一脸正色:“称呼很重要的。若是不熟的人突然叫我冉冉,我浑身都要起鸡皮疙瘩。可若是亲近之人突然喊我全名,不是有大事发生,就说明这段关系要完玩了。”
“唔,就譬如,我若喊你司马二,你可乐意?”
“……”
司马璟眉心轻折,须臾,道:“你若想这般叫,我无所谓。”
称呼、身份、荣华、珠宝,甚至性命,他早已无所谓。
如今的每一日,不过延捱苟且。
云冉没想到他竟连“司马二”这么难听的称呼都不在乎,顿时也无语凝噎了。
再看窗边男人一袭绯袍,容色灼艳,偏又冷若冰雪,心下也更加好奇。
他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如今这般?
若说他是习得她们道家的清静无为、超然世外的态度,却又不准,毕竟她们道家还有一条重要祖训——
仙道贵生。
意为世间一切生命皆由道幻化而来,尊重生命,便是尊重这世上的道。
他们轻易不杀生,也轻易不轻生。
可眼前之人,似是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满不在乎,也丝毫不畏惧被这世上一切所抛弃。
这状态,当真像极了一只无家可归、又无法投胎,只得在尘世间继续游离徘徊的孤魂野鬼。
但他有家、有亲人,又怎会是孤魂野鬼呢?
“作甚又这般盯着本王?”
司马璟面色骤沉,有那么一瞬间,想把她这双过分澄净好奇的眼睛给摧毁。
云冉自也感受到他那陡然迸现的冷戾,一个激灵,歪斜的身子也连忙坐正。
她好像又低估了他的可怖,而高估了他的耐心。
“殿下别误会,我只是在想明日回门的事。”
云冉举起两只手,连忙摆了摆:“我没有恶意的,真的,我可以对三清祖师起誓。”
男人沉冷的视线一寸寸在她略施粉黛的粉白脸庞上逡巡,直到触及她眼底那丝颤抖的惧意,他才收回视线。
“明日回门,你自去便是,我不拦你。”
云冉微诧:“殿下不随我一起去么?”
司马璟:“那是你家,我去作甚。”
云冉:“说是这么说,可你我如今已是夫妻,长信侯府怎么说也是你的岳家,你难道就不想去看看?”
司马璟抬头看她一眼,复又低下:“不想。”
云冉:“……”
就猜到是这样。
虽说新娘子三朝回门,并非每个郎婿都会陪着一起,且她其实也并不稀罕司马璟陪她,但想到昨日亲迎他就没去,爹爹阿娘和兄嫂们都气得不轻,个个都为她不平。
若明日三朝回门,他依旧不去……
唉,她都能想象到明日离开后,阿娘私下里得淌多少泪儿。
家里人处处为她着想,生怕她受了委屈,投桃报李,她也想叫他们安心,别再为她担忧。
“殿下……”
纤细手指掐住掌心,云冉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鼓足勇气看向面前的男人:“就当帮我个忙,你明日与我一道回门可好?”
司马璟看着她这一脸认真请求的模样,眸光晃了晃。
少倾,他道:“不好。”
云冉的表情险些挂不住,那双亮晶晶的乌眸也顿时黯淡下来。
司马璟:“……”
薄唇微动了动,下一刻却又听云冉道:“昨日你未能来亲迎,我家里人就已经忧心忡忡了。若是明日那般重要的日子,你还不去,他们指不定要如何为我担忧难过。”
“可怜天下父母心,殿下就当行行好,帮我这一回……”
“就这一回。我保证,只要你明日去露个脸,给我充充门面,叫他们知道我嫁去王府过得还好,往后我就再不麻烦你了。”
云冉本想上前,拉住他的袖子晃一晃,撒撒娇。
可他那只冷白修长的手上正缠着一条蛇,她到底不敢轻举妄动。
只得双手合十,乌眸轻眨,虔诚拜道:“拜托拜托,真的拜托了,殿下……”
见她这般可怜模样,司马璟额心突突跳了两下。
直觉告诉他,她八成是故意做出这般姿态,目的就是诱他心软。
但……
“若是殿下能答应我,那作为回报,我也可答应殿下一个要求。”
云冉分明看出男人的态度有所松动,忙加了砝码:“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都可以。”
司马璟黑眸眯起:“什么要求都可以?”
云冉被他那幽幽眼神看得有些发慌,咽了下口水,补充:“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
还挺有原则。
司马璟轻嗤,修长指尖慢慢摩挲着翠宝儿冰冷的绿色鳞片。
云冉见他又不说话了,心下惴惴,难道他刚才真想让她去杀人不成?
那未免也太丧心病狂!
忽然,静谧车厢里再次响起男人的声音:“三个。”
云冉怔住。
“三个要求。”
司马璟握着小绿蛇的圆脑袋,缓缓地撩起那双漆黑的眼:“若同意,明日我随你回侯府。”
云冉:“……”
不是,他也太黑了吧。
她就求他一件事,他竟然要一换三。
还当什么王爷,当奸商得了。
“给你三息的时间做决定,过时不候。”
司马璟往窗边迎枕靠了靠,一双狭眸慵懒地斜乜着她:“一。”
“二。”
“三——”
“我答应!”
云冉咬了咬牙,暗骂奸商,面上却挤着笑:“三个要求就三个要求,我答应殿下。”
稍顿:“不过殿下也得答应我一个小要求。”
司马璟拧眉:“什么?”
云冉扫过他手中的小绿蛇:“明日除了你自己,不许带任何活物进侯府。”
怕司马璟误会她嫌恶他的古怪癖好,她添补一句:“实在是我家中多是女人和孩子,都禁不得惊吓。”
话落,车厢里又静了下来。
司马璟垂下浓密眼睫,看向那乖乖缠在腕间睡觉的小家伙。
少倾,他抬眸:“成交。”
第22章
这一晚, 司马璟没来婚房。
云冉出门一整日着实累得不轻,也没空去思考司马璟来不来这件事,囫囵吃个饱饭, 便沐浴洗漱。
直到躺在那张龙凤呈祥的大红喜床上时,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身边少了一个人,床一下子变得特别宽敞。
这可——
太棒了!
她想横着睡、斜着睡、滚着睡,怎么睡都行!
外间榻上, 负责守夜的青菱小心翼翼听着里头的动静,生怕自家小娘子会愁得两眼鳏鳏。
毕竟今日才新婚第二夜,王爷就让小娘子独守空房,未免太过无情。
竖着耳朵听了半晌,里头却一片安静。
青菱心下疑惑,放轻脚步走到床边,掀开一条缝往里瞧。
却见光线昏暗的喜床里, 自家小娘子正横躺在中间,两条藕臂抱着大红锦被,打着小呼噜睡得无比香甜。
青菱:“……”
得,又是她瞎操心了。
只娘子这般万事不过心的性情虽好, 可要是一直这般心大, 难道真与王爷做一辈子的分房夫妻不成?
云冉不知青菱的担忧,她这一觉睡得又香又沉, 还梦到了水月观里的师父师姐们。
待一觉醒来, 看着眼前锦绣朱漆的拔步床, 还有点小小的失落。
不过这份失落很快就被回门的欢喜给冲淡——
今天又能见到爹爹阿娘和哥哥嫂子他们了!
明明才两日没见,她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顿时一分一秒都不想耽误,一个鲤鱼打挺便下了床, 开始今日的练功早课。
和司马璟约定的出门时间是巳时,还差一刻,云冉就上了马车。
就在她坐在车里,想着四哥买的西市腔是何滋味,和她从前喝的桃花酿相比如何,马车外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请安:“殿下万福。”
云冉微怔,也坐直了身子。
下一刻,便见一只指节修长的大手掀起了宝蓝色车帘。
逆着一大团明亮和煦的初冬晨光,一道高大颀长的烟墨色身影弯腰入内。
云冉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向了男人的脸庞——
事实上,当一个人的容色过于出众,真的很难克制住眼睛不去多看。
司马璟甫一入内,便察觉到她的目光。
打从两三岁有意识,他就知道他生了一副好皮囊。
宫内的妃嫔婢女、宫外的诰命贵妇,甚至替他开蒙的太傅见到他,第一句都会赞他生得清俊秀美,不似尘间子。
而这副皮囊给他带来多少赞美,后来便给他带来了多少屈辱与麻烦。
对此,他深恶痛绝。
“别再盯着我看。”
司马璟在窗边坐定,黑眸幽幽地睇向云冉:“不然挖了你的眼睛。”
云冉刚准备和他打招呼,脸上的笑容就被这劈头盖脸的一句狠话弄僵了。
他一大早的吃硫磺拌饭了,这么冲?
笑意敛起,她蹙起眉:“你怎么了?我一个字都还没说,哪里招惹你了?”
司马璟不语,只吩咐车外:“出发。”
见他故意不搭理她,云冉更郁闷了,脑子里也同时响起两个声音——
一个声音叉腰咬牙道:“他狂什么狂,天天拽得二五百万,就像她欠他了一百贯似的。不搭理就不搭理呗,她才不稀罕!”
一个声音挥着帕子道:“算了算了,你不是早知道他不正常么,和个怪人计较什么?待会儿还要回门,若闹得太僵,吃亏的还不是你?这可是三个要求才换来的回门呢!”
为了今日的完美回门计划,云冉默念了遍《清静经》,还是决定以大局为主,不与他一般见识。
但也不代表她要把口闷气咽下去——
毕竟她可是个十分讲道理的人。
“殿下可听说过食色性也?说的便是吃饭、好色,乃人之天性。”
“譬如刚出生的婴孩,虽然蒙昧混沌,无思无想,却也知道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困了要睡,看到可怕的东西会哇哇大哭,看到美好的东西会下意识亲近,这些都是天性使然。”
“方才我或许盯着你是久了些……”
说到这,她略有不服,小声咕哝了一句“但也没多久吧”,又肃了语气继续道:“若你觉得冒犯,尽可与我明说,我与你道歉,而非开口就要挖我的眼睛。”
“且我方才盯着你看,只是出于被美好事物所吸引的本性,并无恶意。”
这般说着,眼睛却又忍不住往男人脸上瞥了一眼:“但殿下长得这么好看,我也实在是控制不住我的眼睛……嗯,大不了我以后都背对着和你说话好了。”
说完,她径直转过了身,只拿个圆润饱满的后脑勺对着他。
司马璟:“……”
他不过说一句,她就说这么一大堆。
且嘴上说着与他道歉,话里话外都透着不服气。
“这样可以了吧?”
云冉面对车壁,耳朵却始终注意着身后的动静:“殿下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咯?那以后你要和我说话之前,记得先打个招呼,容我转过身去。”
司马璟:“……”
本不想搭理这等幼稚行径,但想到袖中那份礼单,还是沉了口气:“转过来。”
云冉没回头:“殿下有事?”
司马璟:“拿去。”
云冉:“什么?”
司马璟:“拿去便知。”
云冉:“但我转过头,肯定又要看你了,万一你又生气挖我的眼睛怎么办。”
司马璟:“……”
“哦对,我可以闭上眼。”
她自问自答间就寻到了办法,转过身,朝他伸出手:“殿下给我吧。”
眼见她当真闭紧了双眸,司马璟一时无言。
将回门礼单放在了那只摊开的小手上,却也不期然地看到了她指间的薄茧,以及虎口处的一道极淡的疤。
沉吟片刻,他还是问了:“你手上的疤怎么回事?”
云冉一接过礼单,就“咻”地背过了身。
听他问起,只漫不经心答了句:“几年前去后山砍柴,没注意摔了一跤,手掌刚好磕在尖石头上了。还好不是很深,回去搞了点药汁子包起来,四五日就结痂长新肉了。”
于云冉而言,这不过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但司马璟看着那道背对着的娇小身影,不由自主去想当时的场景。
几年前,她也就是个八九岁的半大孩子,胳膊没准还没柴火粗,就要去山上砍柴。摔倒受伤的那一刻,她可哭了?
定然是哭了。
能留疤的口子,皮肉定然都豁开了,怎能不哭?
他的皮肉第一次被鞭子抽得豁开时,他都痛得忍不住哭了,何况她一个小姑娘。
“云……”
司马璟薄唇抿了抿,看着那道樱粉色背影:“云冉。”
那背影顿了下,却没回头:“殿下还有事吗?”
司马璟:“转过来。”
云冉觉得莫名,但还是转过了身,只眼睛仍闭着:“殿下有事快些说吧,我礼单还没看完呢。”
有那么一瞬,司马璟觉得她是在故意气他。
但她表情纯良,语气诚恳,仿佛真的害怕被他挖眼。
胸膛上下起伏了两下,他深深吐了口气,才道:“睁眼说话,我许你看。”
话音未落,眼前的粉裙小娘子霎时睁开了眼:“真的啊?”
司马璟从未见过这样明亮而灵动的眼睛。
明明车厢里光线略显昏暗,可她睁眼的一瞬,清澈如溪的眼睛溢满了光。
波光粼粼,葱蔚洇润。
叫人不忍挪开眼。
“真的吗?我可以随便看你,你不会生气,更不会挖我的眼了?”
云冉眼睛里满是惊喜,细看还噙着一丝得逞的无赖,“男子汉大丈夫,你说话算话哦,祖师们都在天上都听着呢!”
司马璟:“……”
他又不信道,管他们听不听。
但看着面前这双欢欣雀跃的黑眼睛,他嘴角微抿了下:“嗯。”
随她看吧,他就当求个耳根清静。
……
天光正好,万里无云。
因着今日新嫁的小姑奶奶要回门,长信侯府从一大早便开始收拾准备。
朱漆大门敞得笔直,前两日的大红灯笼还未取下,依旧高高悬挂着,门口两尊石狮也被擦拭得亮可鉴人,兽口衔着的铜环在初冬暖阳下泛着暖光。
“快些快些,王府的马车已经到坊市门口了!”
门房的管事都换了件簇新的藏青袄袍,手脚麻利地指挥着仆役:“今儿个可是姑奶奶出嫁后头一次回门,若有半分差错,你们且等着挨板子吧。”
仆人们既知道主家对这位小姑奶奶的看重,更知她嫁的那位王爷是个决不能轻慢的狠角色,登时都伸长了脖子,打起十二分精神。
而侯府所在的宣化坊门前,也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嘿,你们别说,这位侯府千金当真是福大命大!小时候被人贩子拐去那么远,隔了这么多年还能全须全尾的被找回来已是不易。现下嫁了个克妻的活阎王,竟也能平平安安活下来,啧,这得多大的运道啊!”
“可不是嘛!那日见到她上花轿,我挤在人堆里还替她捏了把冷汗呢,生怕这好端端的女子竖着抬进去,横着抬出来。”
“呸呸呸,可都别胡说了!你们难道不知这位景王妃可是修道之人,没准人家道心可悯,感动上天,得了三清祖师的保佑呢。”
这话一出,众人恍然,“怪不得她能活下来,原来是三清祖师的徒孙。”
“这般看来,三清祖师还真灵啊,那我回头也去拜拜。”
突然前头不知谁喊了声:“来了来了,是王府的仪仗!”
原本议论纷纷的百姓们瞬间收了声,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踮脚抻颈,齐刷刷朝街口望去。
伴随着一阵銮铃叮咚,一支长长队伍朝坊市口行来,仪仗最前头的两匹枣红马昂首挺胸,金鞍上的流苏轻晃,流光溢彩,其后则是一辆朱轮华盖的马车,并数辆满满当当载满回门礼的寻常青帷马车。
这便是景王府的仪仗了。
一想到正中那辆朱轮华盖的马车里就坐着那位蛇蝎绕身的天煞王爷,百姓们大气都不敢出。
唯有几个乳臭未干的孩童被这热闹逗得直拍手,立马被身旁的大人捂住嘴:“快闭嘴,仔细景王把你抓去喂蛇!”
孩子们顿时吓白了脸,也不敢闹了。
马车里的云冉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还没到坊市口的时候,她就听到了好些喧闹声,没想到走近了,外头反而声响全无了。
她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瞟去。
这一瞟,她拧起眉头。
只见坊市街道两边挤满了百姓,但他们仿佛被统一喂了哑药般,一声不吭,只睁大眼睛往仪仗这边瞧。
上午的日头明晃晃的照着宣化坊,可这鸦雀无声的街道,诡异得让云冉头皮发麻。
她回过头,“外头的百姓为何都不说话?”
司马璟撩起了眼皮。
没说话,只那眼神幽幽,透着一丝嘲弄。
云冉顿时明白过来:“是因为……害怕你?”
“可你也没把他们怎样,就出个门,过个道而已,他们怕你做什么?”
“还是说之前有百姓在你车驾外说话,你找过他们麻烦?”
司马璟懒得解释,只道:“与你无关的少问。”
云冉:“……”
刚想说他们现在是坐在一辆车里的蚂蚱,这事并非与她无关,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外头传来大太监常春的声音:“王爷,王妃,侯府到了。”
云冉闻言,瞬间把蚂蚱的事抛到脑后,提着裙摆就要下车,胳膊却忽然被拽住。
云冉一顿,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往后看,便见司马璟淡声道:“本王先下,你后下。”
“……”
好吧,他是王爷他最大,先下就先下。
她大人有大量,才不跟他计较这些。
不过,他竟然主动抓她的手了?
这人前天夜里不还一脸矜傲的说什么“别碰我”么?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当真是古怪又蛮横。
正腹诽着,车壁外传来“咚咚”两下清脆敲击。
云冉这才发现司马璟已然下了车。
“来了!”
她抬手扶了扶鬓发,又理了理衣裙,确定一切妥当后,方才掀起车帘。
未曾想才探出个身子,便见那一袭烟墨色锦袍的男人静立车旁。
见她出来,他淡红的薄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而后朝她伸出了手。
云冉:“……?!”
他这是要扶她下马车?
云冉内心震动不已,而大门前早早等着恭迎王驾的长信侯府一干人也都再次震惊得瞪大了眼。
之所以说“再次”,只因乃是方才见到景王本人竟然真的来了,且他锦袍玉带,姿容俊美,完全颠覆在场大部分人心目中狰狞可怖的怪人模样。
此乃众人一度震惊。
至于这第二度震惊,自然是传闻中冷戾狠心、不近人情的景王,竟然主动去扶自家小姑奶奶下马车。
这哪里冷戾狠心,哪里不近人情了!
分明就是个芝兰玉树、风度翩翩、体贴温柔的贤佳婿!
在众人齐齐投来的目光里,云冉也强压惊诧,佯装自然地将手搭上了男人宽大的掌心。
司马璟握住,扶着她下了车。
感受到那包裹着手背的热意,云冉还有些恍惚。
原来他的手,并非蛇蝎般冰冷,也是温热的。
也对,他本来就是人啊。
云冉轻哂一下,再看身侧依旧拉着她、似乎不大打算放手的男人,心底也莫名多了一丝说不清楚的滋味。
但有一点她能确定,那就是感受到他的体温后,她便不再那么惧怕他了。
看来牵手,是很好的事呢。
云冉这般想着,反握住了男人的手。
司马璟的手指陡然一僵。
不过也就一瞬,他皱眉看向她。
云冉毫无察觉般,眼睛只朝着前头,望向长信侯和几位哥哥,笑盈盈:“爹爹,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我回来啦!”
长信侯他们也想像往常一样乐呵呵地应下,但今日父子五人敛衽整襟,躬身行礼:“臣等恭迎王爷、王妃,王爷王妃金安万福。”
云冉微怔,下意识上前去扶。
手却被男人牢牢握住,她回头看去,司马璟神色清冷道:“岳父与诸位舅兄不必多礼,且入府吧。”
说罢,也不等长信侯等人起身,他拉着云冉就大步往里走。
“欸,殿下——”
云冉边被他拽走,边回过头:“你别走这么快啊,我爹爹他们还没跟上……”
司马璟置若罔闻。
他实在厌恶人多。
门口乌泱泱一堆人,多看一眼就心烦。
若不是昨日一时昏了头应下她,他绝不愿多留一息。
直到司马璟带着云冉进了大门,长信侯才猛然回过神来:“快快快,快跟上!”
云家四兄弟面面相觑,面色复杂。
他们这个妹婿还真是自来熟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景王府呢。
不多时,在二门处翘首以盼的侯夫人郑氏及几位嫂子,终于盼到了心心念念的身影——
只是那樱粉色的袅娜身影旁,赫然多了一道高大挺拔的烟墨色身影。
郑氏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
李婉容三人则是看着那妖颜昳丽的年轻郎君,眼底不约而同的闪过惊艳。
待视线触及这一对漂亮小夫妻牢牢牵在一起的手,更是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就连一向不对付的李婉容和钱似锦俩人,都在此刻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快看啊,真是般配极了。」
夹在中间的卢令贞:“……”
唉,好羡慕大嫂和三弟妹的默契。
“阿娘!大嫂二嫂三嫂!”
方才被司马璟拽了一路,他长手长腿步子大,云冉在后头跟的气喘吁吁,很想问一句是背后有鬼追他吗走这么快?
是以这会儿也存了几分报复之心,先发制人,反手拽着司马璟就走上前:“介绍一下,这是我夫君,景王殿下。”
生怕他跑,云冉还牢牢挽住了男人的胳膊:“殿下,这位是我母亲,这位是大嫂李家四娘,二嫂卢家二娘,三嫂钱氏大娘……”
她挨个介绍了一遍,郑氏与诸位嫂子们也挨个行了礼。
司马璟只在郑氏行礼时,颔首应了声:“岳母免礼。”
几位嫂子都未得他一个正眼,他只蹙着眉头,视线盯着那只被云冉紧紧抱住的胳膊。
她抱得太紧,哪怕穿着薄袄,他也能分辨出那紧贴着手臂的温软,并非全然是布料的缘故。
他的呼吸不禁有些急促。
气她的得寸进尺,肆意妄为,完全将他的警告当做耳旁风——
但碍于场合,他只能忍着那亲密触碰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克制着不去将她推开。
好在没一会儿,长信侯父子几人也微喘着跟了上来。
众人一起入了前厅。
司马璟虽是女婿,却是一品亲王。
郑氏很默契的将另一张上座留出来给他。
却见司马璟牵着云冉,径直坐到侧边的位置。
郑氏微怔,和长信侯递了个眼神。
长信侯沉吟片刻,微微摇头。
郑氏会意,不动声色地走去上座坐下,心底却颇为纳罕。
从前在宫里见到这位王爷,他可是乖戾不驯到连太后和陛下都不放在眼里的,而今竟然舍了上座,屈尊坐在侧座——
这便是将侯府郎婿的身份摆在王爷尊位之前了。
对长信侯夫妇来说,郎婿愿意敬重他们两位长辈,给他们体面,无疑是件好事,可……可他们怎么觉得这么不真实呢?
就像做梦一样恍惚而诡异。
虽然只分别两日,云冉却已攒了一肚子的话想与家里人分享,但她也看得出来,司马璟像尊煞神般大马金刀的坐在这里,家里人也都拘束着,话也说不痛快。
而司马璟虽很配合地没有冷脸,却垂着眼皮,周身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森冷寒意,让长信侯他们想搭腔都不知如何开口。
这样下去可不行。
“离午饭还有一些时间呢,几位哥哥不如趁这会儿,带着殿下在咱们府上到处转转?”
云冉毫不犹豫的选择卖掉哥哥们,至于她自己嘛——
“阿娘,几位嫂嫂,咱们去后院说话吧。”
云冉道:“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和你们说呢!”
郑氏和三位嫂子自然是求之不得,忙不迭应下。
“好,听冉冉的。大郎,你们兄弟几个好好招待王爷。”
“是啊,夫君,快去吧。”
云家四兄弟:“……”
真就不管他们死活么?
他们也想与妹妹闲话家常啊。
司马璟扫过云家众人各异的神色,最后视线又落回了云冉那张笑语盈盈的白净娇靥,眸色微暗。
舍了他,还有脸笑?
云冉察觉后脊一阵寒意,回头一看,便对上男人晦暗不明的目光。
她心口一跳。
待猜到是什么缘故,也顾不上礼数,直接走到他身旁,俯身附耳:“我知殿下喜爱清静,不愿客套应付。待会儿到了花园,你就与我大哥说你累了,我大哥很聪明的,他肯定马上安排你去客房歇息。”
“不过用午膳的时候,还得劳烦殿下出来撑撑场面。吃完了你继续回屋歇息,府中无人打搅你的。”
“我知道今日难为你了,但……但看在我应了你三个要求份上,你多担待担待……”
轻柔的吐息伴随着女儿家的清甜馨香钻进耳廓,仿若一只小手挠着,热热的,痒痒的。
司马璟只听进“三个要求”,其余的话好似被那热意给屏住,他笼在袖中的长指也不觉攥紧。
太放肆了。
他想,今日她一次又一次的亲密碰触,已反复踩在他的底线上。
换做旁人,合该拖去剁手割舌,方才能消他心头不虞。
可她……
她。
怪他。
是他昏头应了她,给了她可趁之机。
如今只能想想该如何在那三个要求上惩罚她,方解他今日一次又一次的心烦意乱。
第23章
侯府后院, 郑氏的椿萱堂。
在这熏香清雅、茶香袅袅的熟悉地方,云冉终于能放松下来,好好与家中女眷聊起她这两日的所见所闻所感。
在得知景王府里并不像传言中那般毒瘴肆虐、蛇鼠纵横, 景王也没有什么吃生肉、喝生血、半夜饿急眼了还会抓老鼠生啃的怪癖,郑氏和三位嫂子都长舒了口气,“那就好。”
“这样看来,你嫁妆箱子里装得那些硫磺朱砂和防鼠药都用不上了。”
“那一箱子防瘟避瘴、辟邪驱虫的草药包倒还可以留一留, 反正平时摆着也不碍事。”
“唉,实在是外头那些传言太骇人听闻了,咱们不得不多做些准备。”
“要我说,那些讹传的人实在太缺德了!我今日看到咱们妹夫的第一眼,就觉得外头那些人都是在放屁——”
三嫂钱似锦手中握着把炒瓜子,一脸义正言辞:“就咱们王爷妹夫那副金质玉相的好模样,那龙章凤姿的仪表, 还有那不染尘埃的气质,岂会是那等茹毛饮血的野人?总不能因着他在戎狄待过,就把戎狄人的恶习套到他身上吧?这多冤枉人。”
话落,云冉和大嫂李婉容齐齐看向她。
钱似锦嗑瓜子的动作一顿:“你们这样看我做什么?”
“呃, 我承认我之前也说过景王的不好, 但……但我那也是听茶馆里那些说书先生说的吗。”
钱似锦眼神有些发虚的飘了飘,一张俏脸也窘迫地发红:“都怪那些说书先生胡编乱造, 危言耸听!下次我若是再听到这些鬼话, 一定第一个为妹夫正名!”
她认错认得快, 在场众人也无话可说。
毕竟这一屋子人里除了云冉,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传过景王的那些恶闻骇事,大家半斤八两,谁也没脸说谁。
而云冉捧着青瓷玉盏, 一口气将杯中的八宝青荳木樨茶饮尽,方才道:“不过那些谣言也不全然作伪,他的确养了不少条蛇,性情嘛……也的确古怪。”
这话一出,方才还义正言辞说要替“王爷妹夫”正名的钱似锦戛然噎住。
郑氏等人也都愕然:“真养蛇?还不少?”
云冉点点头:“据说王府西边有个院子是专门辟出来养蛇的,具体养了多少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府中每日都要送一板车的小鼠去喂蛇,我估摸着也得有个几百条吧。”
几百条!
郑氏等人的表情都僵住了。
尤其是想到上百条蛇都在后院里窝着的场景,更是头皮发麻。
偏偏云冉还一派云淡风轻;“不过他除了养蛇和脾气古怪,其他方面还好,没外头说的那么吓人。”
郑氏和三位嫂子:“……”
几百条蛇还不够吓人吗?
侯府后院但凡有一条蛇,她们睡觉都不安稳。
“冉冉,王爷为何要养这么多蛇啊?”
二嫂卢令贞弱弱开了口:“你可劝过他,叫他将那些蛇放了?”
“可能是他个人的爱好吧,具体我也没问。至于劝他放了……”
云冉挠了挠下巴,难为情笑笑:“二嫂你高看我了,我和他也还没那么熟了。”
钱似锦柳眉蹙起:“你们都是夫妻了,还不熟?”
她和云泽成婚第二天,云泽屁股上有几颗痣她都知道了。
云冉眨眨眼:“夫妻是夫妻,但夫妻也有亲疏远近的嘛,我和他现下就……还行。”
钱似锦:“还行?”
新婚燕尔,小俩口正是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的时候,妹妹却如此勉强的说出“还行”,难道是……
鱼水不太和谐?
显然往这点想的不止钱似锦一人,但碍于人多,大家也不好直接问。
于是你看我我看你,干笑两声。
云冉见大家突然都不说话了,还当她们因着那两个缺点对景王存在偏见。
“其实作为夫婿,他也还好了。”
云冉道:“从前我在道观里,可听了不少夫妻琐事,像是什么村口的刘老头一大把年纪了还偷摸搞大了村口寡妇的肚子,田老三家汉子打媳妇,那小媳妇受不了跳河,还有王员外家儿子强娶民女,还打死人了人家哥哥……”
诸如此类的事,云冉这些年从香客们嘴里听得可太多了。
那些男人坏得花样百出,毫无底线。
每每这时,云冉都庆幸,还好她是方外之人,婚嫁之事与她毫不沾边。
谁料造化弄人,稀里糊涂就被赐了婚。
好在相比于那些打人的、偷人的、强权压人的、吃喝嫖赌的,景王也就脾气古怪些——
怪就怪吧,气人总比伤人强。
闲聊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多时,丫鬟便来提醒:“厨房的饭菜已经备好了,可要现下开席?”
郑氏看了眼窗外明媚的阳光:“摆桌吧。”
稍顿,她道:“婉娘,你带你两位弟妹去张罗,我和冉冉随后过去。”
李婉容明白这是婆母要与小姑子说私房话了,应了声是,起身看向两位妯娌:“二弟妹,三弟妹,咱们走吧。”
待到三位媳妇离去,郑氏将屋内的丫鬟也一并屏退,只留了云冉一人。
云冉见这情况,一脸好奇:“阿娘可是有什么事交代?”
郑氏没出声,只握着女儿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方才正色道:“冉冉,你与阿娘说句实话,你到底在王府过的如何?景王殿下……他待你可好?”
原来是要问这个。
云冉弯眸笑了:“阿娘,我方才说的都是真话,我在王府好吃好喝好睡,除了见不到你们,其他的和在家差不多。”
“而且我在王府的院子比听夏轩要大上三倍呢!前庭别说打太极了,练丹剑都绰绰有余。后院还有一大片的空地,居然只种了几棵桃树,实在是太浪费了!我想着等忙完这两日,就给它拾掇拾掇,明天开春了正好可以播种,一半种菜一半种花,角落里还能圈起来,养几只走地鸡。”
“还有我现在睡的床也特别大,我昨晚都是横着睡的,嘿嘿,今晚我打算试试斜着睡。府上每日的吃食也是极好的,好几个厨子,其中有个会淮扬菜、鲁菜、粤菜和糕饼点心的厨娘,手艺那叫一个没话说……”
她絮絮的说着些细节琐事,好叫郑氏相信她过得很好。
郑氏的注意力却在:“你昨晚横着睡,那景王怎么睡的?”
“啊?我不知道啊。”
云冉迷茫,眨眨眼:“我又没和他睡一起。”
郑氏:“……?”
果然!她就说怎会如此顺利。
反正这会儿也没旁人,郑氏抿了抿唇,还是低声问了洞房的事。
待云冉如实说了,郑氏惊诧:“你们还没行周公之礼?”
她原以为有太后盯着,那一夜应当是成了的。
提到这事,云冉白皙脸上也浮出一丝赧色:“估计他和我一样,刚认识还不熟,也不好意思吧。”
郑氏:“……”
男人在这等事上哪管什么熟不熟,只看他想不想。
虽说景王生得俊美,但自家冉冉也是个如花似玉的清丽美人,应当不至于入不了他的眼……
嗯,肯定是景王有问题。
“阿娘?阿娘?”
云冉觑着郑氏拧着眉头的严肃面容,心下惴惴:“这周公之礼很着急吗?若是很急,那我想想办法给它办了?”
郑氏被这话呛了下,脸庞也涨得泛红:“咳,急也不是那么急。”
反正都已经嫁过去了,整日在同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小俩口只要身体没问题,迟早能生米煮成熟。
再说了,在这事上,太后那边怕是比他们更急。
“不着急。”
郑氏看着女儿精致明媚的小脸,温声道:“这种事讲究顺其自然,等你觉得差不多了再办也不迟。”
云冉歪着脑袋:“差不多?什么时候是差不多了?”
这是压根就没开窍。
郑氏心底叹道,抬手捏了捏自家女儿手感颇佳的雪白脸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句话云冉倒是明白了——
过去她拿一些问题跟在师父和师姐身后追问,她们也常常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云冉私心觉得她们就是答不上来,才这般敷衍她。
哼哼。
**
云冉和郑氏到达饭厅时,其余人已到齐了。
包括坐在上座的司马璟。
他抬起眼,便见云冉挽着郑氏的手从门外走进来。
不知在说什么,她两只眼睛都笑得弯起,月牙儿似的,笑意满得要溢出来。
在这之前,他从未见过她笑得这般开心。
原来她在侯府是这副状态。
怪不得这么想回家。
云冉直到走到了圆桌边上,才得空去看司马璟一眼。
没想到这一看,恰好与男人的目光对上。
她这会儿心情很不错,加之周围是她熟悉的环境和亲人,她愉悦地朝他眨了眨眼。
司马璟:“……”
她今日竟然如此胆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明送秋波?
他皱着眉,别开了视线,而云冉也松开了郑氏的手,走到他身边坐下。
“殿下。”
她甜甜地唤,和郑氏说话的绵软语气还没来及转换:“你方才可去客房歇了?”
司马璟古怪的看她一眼,嗯了声。
云冉察觉到他似乎心绪不佳,环顾一圈桌上的众人,压低声音凑过去:“怎么了?有谁怠慢你了么?还是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若有的话,你可别闷着心里,尽管与我说,我来解决。”
她又离得这么近,吐息间好似还多了一丝木樨花的甜香。
司马璟猜她大抵是吃了什么木樨花糕点,面色平静道:“在外头庄重些,别靠这么近。”
云冉:“……?”
她好心好意问他,他却嫌她靠太近?
有那么一瞬间,云冉生出一丝叛逆的念头,既然他这么讨厌她靠近和触碰,哪天他要是真把她气急眼了,她就跳上他的背,膏药猴似的抱着他不肯撒手,气不死他!
司马璟不知小娘子脑中的“邪恶报复计划”,见她撇着嘴角坐了回去,空气也恢复了正常,不再如方才那般稀薄。
“冉冉,你快尝尝这道葱白椒料鳜鱼。”
二哥云锐坐在小夫妻的斜对面,黧黑脸庞上满是笑容:“这是我一早去菜市口买的,特地选了条最大的!买回来还活蹦乱跳的,倍儿新鲜!”
算起来,这是兄妹俩的第二次见面。
第一回见面,彼此还有些拘谨生疏,如今再见,还是在出嫁之后,感情也不觉深厚了几分。
哪怕云冉依旧觉得二哥黑得像炭,但也是个五官端正、高大魁梧的黑炭,何况这黑炭哥哥还一大早去给她买鱼。
这份心意,就足以叫人动容。
“谢谢二哥,我多吃几口!”
云冉拿起筷子就往碗里夹了好几块雪白鱼肉。
鱼肉刚入口,先是微微的麻意漫过舌尖,像春蚕食桑般轻轻挠着味蕾。细嚼之下,雪白的鱼肉嫩得几乎要化在舌尖,带着鳜鱼特有的清甜,混着葱白的鲜香直往喉咙里钻。
但很快,又一丝恰到好处的辣意从舌根升起,不似烈火烹油般灼人,而是冬日暖阳般温温地裹着鱼肉的鲜美,勾得人忍不住又伸筷去夹第二口。
“好吃!”云冉双眼发亮。
而这肯定,无疑是对云锐最好的鼓励。
看着大口吃鱼的妹妹,云锐心底是又欢喜又感慨。
前两日,妹妹还是个待嫁小娘子。
隔了两日再见,她已梳起妇人髻,身边还多了个凛若冰霜、瞧着就极不好相处的男人。
诚然,这位王爷妹夫的容色无可挑剔,但男人长得好看顶什么用?
贞娘说过,一位好夫君要温柔体贴,知冷知热,眼里要有活,心里要时时刻刻有妻子。
当初她舍弃了一众文采斐然的小白脸……咳,翩翩佳公子,选择了他这个没多少墨水的武夫,便是看中他体贴周到,眼里都是她。
若非这妹夫身份贵重,且性情冷漠,他高低要拉着他传授一番“为夫之道”。
司马璟自然也察觉到云家二郎频频扫来的目光。
他抬起眼,云二郎又飞快地避开,拿起筷子给二少夫人添菜。
再看桌上其他的云家人,男人们也都时不时给自家妻子添菜,便是尚未娶妻的四郎云商也没闲着,端着个汤碗给小侄子阿宗吹凉。
默了片刻,司马璟抬起筷子,也夹了一筷子白笋烧鸡搁在云冉的碗里。
云冉正埋头吃着郑氏给她夹得一堆菜,冷不丁见碗中又添了一块,她腮帮子鼓鼓地抬起脸:“阿娘慢点夹,我要吃不……”
一个“完”字还没出口,她一脸惊悚的发现夹菜之人竟是司马璟!
他这是怎么了?
突然鬼上身吗。
看着少女双眸圆瞪,双颊鼓鼓的呆愣模样,司马璟眉梢微动。
她这样,有点像金丝鼠。
尤其那两鼓鼓囔囔的双腮,莫名叫人想伸手戳一戳。
“吃吧。”
他淡淡挪开眼:“不必客气。”
云冉:“……?”
她一头雾水,直到对上了三位嫂子暧昧的笑眸,方才恍然。
他这是在履行承诺,配合她扮演恩爱夫妻呢。
想到他竟然如此守诺,云冉心下大为感激,投桃报李地夹了一块色泽红润、香气四溢的荔枝肉给他:“殿下,你也吃。”
司马璟持筷的手一顿。
云冉朝他粲然一笑:“你也不必客气。”
司马璟:“……”
视线再度落向白瓷碟中那一块荔枝肉。
他从不吃旁人碰过的食物。
但……
他方才也给她夹了一块,而她毫不嫌弃地吃了。
若他此刻表现出嫌弃……
“殿下,你怎么不吃?”
云冉见他迟迟不动筷,“这道糖醋荔枝肉可是我家厨子的拿手好菜,酸酸甜甜,滋味可好了,我每回一个人能吃半盘呢!”
眼见她睁着一双亮晶晶的乌眸,满是期待,而桌上其他云家人似乎也往他这边瞧。
司马璟眉心微动了动,终是抬起筷子,夹起那块肉送入口中。
酸甜适中,肉香多汁,肥而不腻。
云冉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司马璟:“还好。”
食物的滋味如何在其次,主要是旁人夹来的食物,似乎没想象中那么的难以接受。
这顿饭还算其乐融融,吃得半饱后,四郎云商还抬上了他特地买的二十年佳酿西市腔。
因着今日是为了庆祝云冉回门,便是平日里不喝酒的大嫂李婉容也倒了一杯,长信侯和云家四兄弟则是一人一海碗。
云冉原本也拿杯子喝,一杯入腹后,发现这酒的滋味很是香醇,也换成了海碗。
郑氏在旁看得有些忧心:“冉冉,你能喝么?”
云冉拍拍胸脯:“阿娘放心,我酒量不错的。从前在道观,我每年春天酿桃花酒,夏天酿青梅酒,秋天酿桂花酒,冬日酿梅花酒,一年四季都有酒喝呢,没那么容易醉。”
“再说了,上回都说好了不醉不归,怎能食言!”
话落,云商“噗嗤”笑出声:“冉冉,可别怪四哥没提醒你,这西市腔可比你自己酿的那些酒烈多了,你可悠着点。”
云冉抬了抬下颌:“你别瞧不起人,再说了,比酒比酒,还没开始比呢,谁知道最后醉的是谁?”
云商虽长了云冉几岁,却仍是少年心性,一听也来了劲儿,袖子一撸站起来:“成,那我就和你比一比。”
“我是哥哥,就让你一半。咱俩行酒令,我输了喝一碗,你输了喝半碗,如何?”
“好啊,来就来,谁怕谁!”
云冉眼睛亮晶晶,也撸起袖子,跃跃欲试。
兄妹俩很快比了起来。
“哥俩好啊,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啊六六六……”
俩人年纪相仿,一玩起来,互不相让,十分投入。
一旁的长信侯和郑氏看着还似孩子般玩闹的小儿子小女儿,不禁扶额。
之前这样玩倒也没事,只如今女儿已嫁为人妇,且夫婿就坐在旁边……
这像个什么样子。
司马璟的确皱着眉头。
来之前,云冉就说过她今日要不醉不归。
他原以为只是个说法。
可现下见那着那撸起袖子,红光满面划着拳的小娘子,他才意识到,她来真的。
一个时辰后。
长信侯夫妇一边小心翼翼提醒丫鬟们轻点将云冉扶上车,一边满脸惭愧地送着司马璟出门:“还请殿下多多担待,冉冉她今日是太高兴了,才多饮了点。”
“还有四郎那竖子,回头我们一定教训他,下次再不许他和冉冉比酒了。”
“今日府上招待不周,多有怠慢,殿下莫要介怀。”
司马璟默不作声,直到走到车边,才道:“岳父岳母留步,不必再送。”
长信侯止步,郑氏则是担忧地看向马车,再次提议:“不然还是歇会儿再回去吧,反正现下还早着呢。”
实则已是申时,不算早了。
司马璟不愿在旁人府邸多留,道:“改日得空,再让王妃归家探望二老。”
说罢,转身就踩着杌子上了马车。
初冬的阳光转暗,看着那缓缓离开宣化坊的王府仪仗,侯夫人揪着帕子,视线迟迟不舍得收回。
长信侯揽住她的肩:“殿下虽然瞧着沉默寡言,但待咱们冉冉,还是挺耐心的。”
郑氏叹道:“比我预想的情况是好一些。”
但也仅仅是一些。
景王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会疼人的。
尤其他对自家女儿的那个态度,说是关心吧,但又淡得很。说是毫不关心吧,他还知道给她夹菜,见她喝醉了脚步踉跄,也会伸去扶一把。
“唉,只盼着他们俩能好好相处,哪怕做不到情投意合,相敬如宾也好。”
“会的。”
长信侯道:“咱们家冉冉那么好。”
除非那景王眼盲心瞎,不然他这么可爱乖巧的女儿予了他为妻,都是他司马氏的祖坟冒青烟了。
朱轮马车辚辚前行,狭小的车厢里,宝蓝色的车帘将外头的天光滤成昏黄。
车厢里浮动着淡淡的酒气,混着云冉身上的清甜女儿香,在这密闭的小小空间里冗杂出一丝微妙的旖旎。
云冉斜倚在软垫上,双颊泛着酒后的酡红,平日里清亮的眸子此刻也蒙着一层薄雾,仿若雨水打湿的琉璃。
“殿下,你笑一笑嘛。”
她伸出手指,虚虚地在司马璟眼前晃了晃,声音带着几分酒后的软糯,“你生得这样好看,笑起来定然更好看。”
司马璟端坐着,烟墨色的衣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沉敛。
眼见云冉歪着脑袋的醉鬼模样,他眉头拧得更深。
喝成这个鬼样子,还敢大言不惭酒量不错。
可笑。
云冉见他不搭理,也不恼,只依旧歪着头,睁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像是在研究什么稀世珍宝。
司马璟:“……”
反正她醉了,怕是明日也记不清。
他朝前俯身,准备手动把她的脑袋拧去一边。
马车却猛地颠簸了一下。
云冉小小惊呼,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司马璟眼皮一跳。
长臂却下意识朝前,环住那一捻细腰。
霎那间,入手处一片柔软,鼻尖也萦绕着那股熟悉的淡淡甜香。
司马璟眸光轻晃。
直到怀中人嘤咛一声,他才低下头。
未曾想,怀中的小娘子也刚好仰起了脸。
四目相对,空气好似“荜拨”响了下。
云冉的眼睛本就生得很大,此刻俩人离得这样近,乌黑的瞳孔里也清晰地映出他的模样。
司马璟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有些莫名的燥意。
他沉下一口气,抬手要将她推开,却见云冉揪着他的襟口,眼睛却盯着他的嘴巴,痴痴呢喃:“殿下,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的嘴巴很漂亮?”
第24章
一瞬间, 司马璟以为他幻听了。
却又听她嘿嘿笑了下:“红红的,像桃花瓣,看起来很好吃。”
这到底是色鬼, 还是饿死鬼。
他浓眉拧起,却见那趴在胸膛的小娘子好似受到某种蛊惑般,浓黑眼睫眨了两下,而后那张海棠花般酡红的小脸一点点地朝他靠近……
她是疯了不成。
司马璟面色一僵。
就在他抬起手, 打算将她敲晕时,眼前的人忽然晃了两晃。
下一刻,像株被风吹得弯折的柳,“啪嗒” 一声倒在他怀里。
司马璟的手顿住,低头看着那歪在他怀中的少女,眉头拧得更紧。
方才还眼神发亮、嬉皮笑脸地胡言乱语,这会儿却安安静静, 乖得像只猫。
“云五。”
他板着脸,推了推她的肩头:“别装。”
没反应。
少女的身子反倒因着这力道,没骨头般软绵绵地直往下滑。
眼见她的脑袋要砸向一旁的车座,司马璟到底还是将人拽了回来。
一来二去, 云冉一屁股坐在了灰色的羊皮地毯上, 脑袋也刚好枕在司马璟的膝头。
似是终于找到了个舒适的支撑点,不想再离开, 她还抬手抱住了司马璟的腿。
司马璟:“……”
装的。
定然是怕他打晕她, 才装疯卖傻。
“本王数三下, 你若再不松开,回去就等着被喂蛇罢。”
“一。”
“二。”
“……好吵。”
云冉皱了皱柳眉,为了表达对这份聒噪的不满,还抬手“啪嗒”抽了下他的腿:“不许吵了, 我要睡觉了。”
司马璟的脸色彻底黑了。
平日她那张嘴就叭叭没停过,他都没嫌她,她反倒嫌他吵?
非但如此,她竟还敢对他动手?
一时也顾不上什么碰不碰,两指直接钳住她的下颌,强迫她仰起脸。
“云五,你好大的胆子。”
“……好大的…掸子?嗯,哪里有掸子?”
云冉睁着惺忪醉眼望着面前的男人,司马璟本就比她高出不少,这会儿坐在他腿边被迫仰视他,更是看他如巨人般:“哇,你好大啊。”
司马璟到嘴边的训斥戛然停在了嘴边。
待意识到她在胡说些什么,额心更是猛跳两下。
再看腿边的小娘子,脸颊红得仿若熟透的樱桃,偏偏一双眸子清润朦胧,仿若刚出生的懵懂小兽,嘴角还挂着一副天然无害的娇憨笑意。
无端的,心底那股燥意也越发强烈。
仿佛也化作一只兽。
那兽一会儿朝左边突去,叫嚣着这种胆大包天的醉鬼,干脆把她掐死得了,省得她再一次次冒犯他。
一会儿又朝右边冲去,魔音贯耳地诱惑他,你看她这般模样像不像翠宝儿?
一样的调皮爱闹,做错事了也喜欢睁着一双愚蠢又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你。
你可想摸摸她?
就像平日里摩挲翠宝儿一样。
她可不像翠宝儿一样冰冷滑腻,她的皮肤是软的,热的。
你知道的,你握过她的手,也握过她的腰,你知道那有多软。
摸一摸她的脸吧。
反正她这会儿醉着,毫无抵抗力,任你宰割……
真的不想摸摸看么。
那声音不断诱惑着,她下颌的热意也源源不断透过两根手指传来,司马璟的眸色渐渐暗了。
就在指尖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往她脸颊上伸去,她忽然呢喃出声:“喝,四哥……不能耍赖皮……”
分明还沉浸在方才那场比酒里。
司马璟停住了手指。
意识到方才他险些要做什么,他面色铁青,松开了云冉的下颌。
没了支撑,云冉脑袋一歪,又软软靠在了他的膝头。
司马璟:“……”
罢了。
眼不见为净。
深深吸了口气,他偏过头,目光落向那掠过车帘的斑斓光影,试图平静心绪。
脑中却不期然闪过她在侯府家宴上的模样。
和家里人笑闹时的她,眉眼间是那样鲜活明媚。
不像昨日在宫里,夹个菜都要察言观色,谨小慎微。
这桩婚事,于她,与她全家而言,确实是场无妄之灾。
良久,他转过眼。
云冉已然睡着了,白里透红的神色安然,司马璟眸色微深,嗓音低沉得仿若浸满寒露。
“你心里,大抵也是厌极了我吧。”
虽非他有意,但的确是因他,毁了她本可幸福顺遂的人生。
车厢里一片静谧。
唯有云冉轻柔而平缓的呼吸声,伴着车轮轻响,在这光线昏暗的车厢里慢慢地淌。
***
昨夜忽然刮起大风,天气也骤然冷了下来。
于是今日一早,寿康宫的宫婢们便在鎏金铜炉里燃起上好的银丝炭,将西暖阁烘得暖意融融。
赵太后斜倚在铺着紫貂褥子的软榻上,手里摩挲着一串念珠,听着太监总管张德海回禀着昨日回门的细枝末节。
“……殿下昨日巳时陪王妃回了侯府,一直到申时才离开。”
“王妃大抵是吃酒醉了,下马车时,是殿下亲自抱着进的院子。”
张德海垂着眼睑,声音压得极低,“只是殿下并未留宿,径直回了深柳堂。”
念珠顿在指间,赵太后鬓边那支赤金镶珠的凤钗也微微晃了晃。
“哦?亲自抱进去的?”
她眉梢挑了挑,尾音拖得悠长,“却又没留下?”
张德海身子躬得更深:“是。”
“这可不行。”
赵太后指尖在榻沿轻轻叩着,忽然停下:“张德海,你先退下。”
张德海眼珠子转了转,而后应下:“是。”
待这太监离开,赵太后端起一旁的茶盏浅啜了口,对着侍立在侧的兰桂嬷嬷缓缓开了口:“前日夜里就没留宿,昨夜又没留宿,哀家费了这么大劲儿给他娶个媳妇,难不成是放在他府里当摆设不成?”
“兰桂,你说说看,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赵太后将茶碗重重搁在小几上:“那小丫头昨日回门,定是被家里人劝了不少酒,方才醉得不省人事。他倒好,抱也抱了,偏生临门一脚又退了,这是几个意思?”
兰桂嬷嬷一身深青色比甲,躬身宽慰:“殿下本就是个内敛的性子,王妃又是刚出阁的新妇,难免拘谨。昨日既已破例抱了王妃,可见心里是有几分在意的。”
“在意有什么用?”
赵太后道,“他们这桩婚事本就仓促,若不趁热打铁,就一直这么分房,哀家何时才能抱上孙子。”
“还是说,他…真有什么隐疾不成?”
赵太后蹙眉,想到六年前,使臣刚把司马璟从戎狄接回来的模样——
他生得那样高大,却瘦得厉害,哪怕从戎狄回长安一路上走了两个月,使臣们都是好吃好喝供着他,依旧没能把他喂胖。
说是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且他执拗得厉害,一路上都不肯让人碰他,便是替他修理须发,他也不肯。
使臣多劝他两句,他就放蛇游走,吓得再无人敢多嘴。
是以当他蓬头垢面,修长削瘦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以为是哪来的叫花子,完全无法与她记忆中那个清秀白皙、宛若仙童的小儿子挂上钩。
而他就直愣愣地站在大殿阶下,仰头看着御座之上锦衣华服的文宣帝和她。
哪怕隔着一段遥遥的距离,他的目光依旧锐利。
细看,又好似闪着某种令人心惊的幽暗。
像一头狼。
她当时脑中就冒出这个念头,一头野性难驯、足以把敌人撕咬成碎片的孤狼。
可她怎么会是他的敌人呢。
她是他的娘啊。
心心念念盼着他、想着他的亲娘啊。
于是她踉踉跄跄地朝他跑了过去,又含泪抓住他的手,“儿啊,我是你的母后。”
他却沉默着挣脱她的手。
挣扎间,她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伤疤。
她怔住,而后疯了般将他袖子往上拉,于是看到了更多的密密麻麻的伤疤——
鞭伤、烫伤、刀割、火燎……
新伤叠旧疤,一道又一道。
她还想再看,被他狠狠推开。
他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隔了一定的距离,方才用那双漆黑的眸子冷漠地看着她。
他在恨她。
她知道,他肯定是恨她的。
后来她派太医去给他检查了身体,方才知晓他身上更是疤痕遍布。
御医的原话是:“前胸、后背、双腿,几乎无一块好肉。”
负责去接他回来的使臣也哽咽着说了实话:“寻到殿下时,他脖间和四肢都被镣铐锁着,戎狄人每日只给他一顿饭食,更不许他出蛇洞半步。”
少年形销骨立,宛若行尸。
在那个黑漆漆的蛇洞里,积年累月,与蛇为伍。
使臣还隐秘地提及他为何被投入蛇窟,因着戎狄右大将喜好娈童,而他十岁时就已出落得神清骨秀,貌若好女。
右大将对他起了念头,却在那日夜里被他生生挖出了一只眼睛,咬断了一只耳朵,并未得逞。
戎狄可汗念及他的身份,还有利用价值,有意饶他性命,但又要给右大将一个交代,便将他丢去了蛇窟——
“让天神来主宰他的死活吧。”
没人知道十岁少年该如何在那百蛇盘桓的蛇窟里活下来。
但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此后,还在蛇洞里住了下来。
戎狄各部落里也渐渐有了传言,那个从大晋来的质子早就死了,活下来的不是人,而是蛇妖附体。
哪怕他出落得日渐俊美,戎狄的贵族,无论男女,有觊觎者,都被那些会拼死护住他的蛇劝退,再不敢去打他的算盘。
赵太后心疼小儿子的遭遇,所以这些年一直在尽力弥补,给他一品亲王的尊荣和华丽轩敞的王府,给他丰厚的食邑和用之不尽的财富珠宝,再给他寻一位温柔体贴、贤淑美貌的高门妻子。
可他仍与她疏远着,抗拒着。
这会儿好不容易娶了个娇美可爱的小妻子,且他这两日的表现,足以证明他对这位云家嫡女并不抗拒——
他都愿意陪她出门去侯府了。
要知道他从戎狄回来的这六年里,从未踏足过任何一座达官显贵的府邸。
甚至连她这个亲娘召他入宫,都得费尽心思、一次又一次地请。
“兰桂,还是得派你去替哀家看着他们。”
阶下的铜鹤香炉里,青烟正顺着鹤嘴蜿蜒而上,袅袅模糊了赵太后的面容:“不论是什么原因,总得先寻到症状,方能对症下药。”
“这一回,你且在那边多待些时候,看看他们相处的光景。阿璟这孩子,也是你看着出生,又看着他长到五岁的……”
“唉,我实在亏欠他。若非当了这个太后,无暇分身,我恨不得亲自守在他的府中,只在他府中当老太君……”
兰桂嬷嬷眼眸微闪,忙道:“娘娘,这些话还是莫要说了。”
赵太后扯了扯唇角,笑意有几分无奈。
半晌,才一脸郑重地看向兰桂嬷嬷:“总之,阿璟和那小丫头,就拜托你替我看着了。我瞧他们俩都是没开窍的木头,总得有人在旁边敲敲边鼓才行。”
兰桂嬷嬷心里透亮,深深福了一礼:“老奴省得,定不辜负娘娘的嘱托。”
行至殿门口时,她又回头望了眼。
只见赵太后正望着窗外的红梅出神,念珠在指间缓缓流转,雍容的眉眼间却笼着一层淡淡的怅惘。
兰桂嬷嬷轻叹,只盼她这趟去,能尽快促成那小夫妻的好处,也好早日让太后如愿。
***
与此同时,景王府。
略显寡淡的天光透过寝屋的雕花窗棂,在大红幔帐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云冉是在一阵头痛中醒来的。
待勉力睁开眼,她望着头顶的描金幔帐,茫然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
“我怎么会在王府?”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浑身酸软无力。
守在外间的青菱听到里头的动静,连忙赶了过来:“娘子,您可算醒了?”
“我……”
云冉揉着发痛的额角,疑惑,“我不是在侯府吗?现下什么时辰了,我如何回到王府了?”
“娘子,您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青菱一边帮她顺了顺凌乱的发丝,一边无奈道:“昨日您和四郎君比酒喝多了,回程马车上就睡着了,后来还是殿下把您抱回来的呢。”
“什么?”
云冉双眸瞬间瞪大,撑着床榻就坐起身来,“殿…殿下抱我回来的?”
青菱点点头:“是啊,殿下把您抱进院子,又亲自放到床上,还吩咐奴婢们好生照看您呢。”
云冉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一些昨日的记忆断断续续在脑海中闪过。
坐上马车后,她似乎对司马璟说了些胡话,甚至还……
还对他做了些奇怪的举动。
一想到脑中那个飞快闪过的抱着司马璟小腿的画面。
云冉的眼皮迅速跳了两下。
完了完了,果真是喝酒误事!
这下可丢死人了。
这叫她之后还如何去面对司马璟啊。
“娘子,您还好吧?”青菱担忧道。
“没…没什么。”
云冉双目发直,心下哀嚎,不就是丢人么。
昨天丢人的是云五,和她云冉有何干系。
又生无可恋的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她才起身洗漱。
外间的餐桌上已摆满了丰盛的早膳,热气腾腾的八宝莲子粥、水晶虾饺、什锦包子,一碟蜜汁酱鸭,一份豆干末子拌马兰头,并几样爽口的小菜。
云冉拿起筷子,夹起一个虾饺放进嘴里。
鲜香的滋味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但宿醉后头昏昏涨涨的,她也没多大胃口。
恰好青菱打着帘子,端着一碗醒酒汤从外头进来:“昨夜刮风,今早就凉下来了。奴婢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雪。”
云冉闻言,也朝窗外看了看。
只见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厚重,的确像要落雪。
“早就听说长安的雪下得早,我们南边得十二月才会飘一点呢。”
云冉想了想,又笑道:“下雪也好,等雪落下,咱们可以打糍粑、蒸糯米饭吃了。”
青菱:“娘子喜欢吃这些?”
“喜欢啊。冬日吃这些,对身体好。”
云冉道:“像是咱们的肝、心、脾、肺、肾,分别对应五行的木、火、土、金、水,相应对的季节则是春、夏、长夏、秋、冬。这会儿正是寒冬,最宜养肾,像是羊肉汤、核桃仁鸡汤、萝卜炖豆腐这些都是极好的。”
不过她们道观生活拮据,素日也吃不起那些羊肉鸡汤,但补中益气的糯米还是有的。
“每年下雪,我师父都会带着我和师姐们打糍粑。附近村落的信众若是打糍粑了,也会给我们送一些。我们那儿打的糍粑可好吃了,软软糯糯又弹性十足,再裹上一层新炒好的黄豆粉,当真是又香又甜,一口下去,直甜到心尖尖里。”
“还有糯米饭,拌着腊肉和香蕈,用竹筒蒸上,香气能飘满整个道观!吃的时候,将竹筒劈开,里头的糯米蒸得晶莹剔透,颗颗饱满,腊肉里的油也被蒸出来,包裹着每一粒糯米,啃上一口,米香、肉香和香蕈的香气混合着竹子的清香——”
说到这,云冉也不禁闭上眼回味着那滋味,一脸沉醉:“那叫一个喷香,我一次能吃三筒!”
青菱也咽了下口水:“娘子快别说了,再说奴婢都要流口水了。”
云冉睁开眼,瞧见青菱那样一副馋虫模样,狡黠笑了:“没事,等下雪那天,咱们就去厨房做来吃。”
主仆俩说笑间用过早饭,醒酒汤也凉得差不多,云冉端起来一口闷了。
许是王府的醒酒汤配方更高端,没多久,她头不疼了,眼也不晕了,也有力气去把落下的早课给做了。
待做完早课,回屋换衣裳时,外头又刮起了风。
她看着窗外摇曳着的树影,忽然开口:“你说,殿下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青菱手上的动作一顿,心下惊喜,小娘子竟然会主动问起殿下了。
看来昨日回门,二人关系增益了不少。
“这奴婢也不清楚。不过王府的老人们都说,殿下一向深居简出,大多时候都在书房里,或是在西边那个蛇院。”
云冉张着双臂,配合地让青菱给她系丝绦,心下暗想。
昨日她在马车上给了他不少麻烦,他还亲自将她抱了回来……
自己若是连句道谢都没有,实在说不过去。
况且,先前应下他的三个要求,她还没问是什么呢。
思忖片刻,她道:“昨日阿娘给我带了好些糕点,你每样装一些,待会儿我们给殿下送过去。”
青菱自是满口答应。
不多时,便端着个描金漆盒回来,里面整齐地码着几样点心。
香茶桂花饼、玫瑰果馅蒸糕、蜜饯麻椒盐荷花细饼,都是云冉平日里爱吃的。
云冉接过食盒掂了掂,又稍理衣襟,方才带着青菱出了门。
这座王府是六年前,司马璟从戎狄回来后,文宣帝所赐。
府邸宽敞轩丽,富贵秀美,处处可见修缮之用心。
只是司马璟喜欢清静,极少与人来往,偌大一个府邸,就他一个主子,其余十几处院子都荒废着,无人居住。
像是云冉现下住的湛露堂,原先也一直荒着,还是为着大婚,太后特地让人拾掇出来。
前两日云冉都是早出晚归,压根就没空仔细打量这座王府,这会儿不紧不慢地溜达着,却见一路上冷冷清清,十分安静,只有她和青菱的脚步声,以及北风刮过枯枝的沙沙声。
要不是知道这府邸里有人住,云冉差点以为自己误闯鬼屋。
“太静了。”
云冉打量着四周,皱眉道:“虽说冬日萧条,万物凋敝,但也有好些四季常青的绿植,栽上一些,也能显得有生气些。”
她实在不大喜欢这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多漂亮多气派的大宅子啊,她从前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大的,现下住了进来,还成了这宅子的女主人,又怎忍心暴殄天物,看这好端端的宅子变得鬼气森森?
何况她昨日还邀着阿娘和嫂嫂她们来王府玩呢,若是来了,瞧见这般模样,她们定然不想来第二回了。
“待会儿见到殿下,我可得与他说道说道。”
只是刚走到书房门口,却见门扉紧闭,唯有个小厮在旁边的草庐守着。
问过那小厮,才知司马璟这会儿在柳仙苑。
柳仙苑。
一听这名字,云冉立刻就想到了那据说养了几百条蛇的院落,估计就是这了。
青菱显然也意识到这点,脸色霎时煞白,“娘…娘子,咱们不会要去那边吧?”
“去啊,来都来了,总不好白跑一趟。”
“可、可奴婢听说那边好多蛇,还都是散养的,满地都是……”
“没事,方才那小哥不是说了,院子有墙还有门,蛇都锁在里头,一般不会跑出来。”
“一般不会跑出来……”
青菱笑得比哭还难看:“也就是说,还是有可能跑出来的。”
“唔……”
云冉摸了摸下巴:“这倒是。”
青菱试图劝道:“不然咱们还是先回去,等殿下回了书房再来吧。”
云冉却是笑了笑:“但我挺想去那里看看的,难道你都不好奇吗?”
青菱:“……!?”
谁会对那种地方好奇啊!
眼见青菱一脸复杂纠结,云冉讪讪,好吧,可能她的好奇心的确过于旺盛了。
但她真的很想知道司马璟到底是怎么养蛇的!
这一回,她依旧没有强求青菱:“没事,你先回湛露堂,我自个儿去瞧瞧。”
说罢,拿过食盒,转身就沿着小厮所指的方向走去。
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青菱心下哀叹,不是奴婢想躲懒,实在是奴婢做不到啊!
***
一刻钟后,云冉到达了王府最西边的柳仙苑。
然后,她就被拒之门外了。
“还请王妃娘娘莫怪,实在是殿下交代过,此处禁地,任何人不得入内。”
常春赔着笑脸,看着眼前这位突然驾到的王妃娘娘,仍是难掩心中惊诧。
寻常人听说有蛇,唯恐避之不及。她倒好,上赶着过来,还一脸瞧热闹的模样。
“任何人不得入内?可他不就在里面吗?”
说着,她又指了指常春身上那套竹编罩衣:“你穿成这样,不是也能进去吗?还是说在他看来,他与你更亲?”
“哎哟,不敢不敢!奴才算哪根葱,怎能与王妃娘娘相比!”
常春汗颜,心道这小王妃生得面嫩,一张嘴如何这样厉害。
“奴才得以入内,也是方便伺候殿下,替他传传话,跑跑腿……”
“那就说明里头也没多可怕嘛。”
云冉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常春这一身装扮,再看那紧闭的铁门,还有比寻常墙壁高出一倍多的围墙,更是跃跃欲试:“劳烦你替我给殿下传句话,就说我有事找他,还给他带了糕点,让他允我进去。”
常春:“这…王妃您莫要为难奴才。”
云冉:“我不为难你。只是你都没进去问,怎么就知道他不肯呢?”
常春:“……”
他瞟了眼这满眼期待的小王妃,心下咕哝,虽说您的确长得漂亮,殿下昨日也的确陪您回了趟娘家,但柳仙苑是何等地方?
这可是王爷的命根子,是随便就能进的吗?
还是太年轻,太自信了。
罢罢罢,到底是府中女主人,就卖她一个好,跑一趟吧。
常春重新戴起竹编护具,开了锁,进了柳仙苑。
云冉静静站在原地,仰头看着院门上高悬的那块绿底墨字的牌匾。
其上“柳仙苑”三字,铁画银钩,遒劲奇峻,便是她这种不懂书法的人,都觉得写得极好。
也不知这牌匾是在哪家铺子订做的,若是不贵,改日她给她的湛露堂也订一块。
思忖间,常春走了出来。
他摘下竹编头罩,道:“王妃,王爷说不见。”
第25章
云冉脸上的笑意停住了。
常春见状, 心下叹气,早和你说了你不信,何必多此一举。
唉, 年轻。
“其实里头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蛇,还有槐树般粗壮的黑花大蟒,獠牙这么长, 血盆大口实在吓人。”
常春伸手比划着,试图宽慰她:“殿下不让您进,估计也是怕吓着您。”
“公公不必哄我了。”
云冉眼皮微耷:“他才不是担心我被吓到……”
他就是坏!小气!
这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跑了过来,躬身禀报:“启禀王妃、常总管,太后宫里的兰桂嬷嬷来了,此刻正在前厅候着。”
云冉一怔。
兰桂嬷嬷这时候来, 定是太后有话吩咐。
看了看那紧闭的铁门,再看一旁的常春,她深深吐了口气,把手里的食盒往常春怀里一塞:“我先去前头看看, 这点心你拿给殿下。”
“你告诉他, 昨日多谢他抱我回府。至于他小气吧啦不让我进柳仙苑……哼,不进就不进, 我才不稀罕!”
说完, 她带着小太监大摇大摆地走了。
常春抱着食盒, 面色悻悻。
王妃还真是口无遮拦,竟敢说王爷小气。
他无奈摇头,又掀开食盒一角看了眼,见里头都是些糕饼点心, 更是为难。
殿下素来不爱吃这些甜腻的玩意儿,便是御膳房最好的点心师傅送来都瞧也不瞧,王妃她送了也是白送。
心里虽这么想,他还是捧着食盒,戴好护具,再次进了柳仙苑。
天气骤然转凉,蛇儿们也不再活跃,各自蜷缩在各自安心的角落,陆陆续续进入冬眠。
司马璟喂完一拨还未冬眠的大蛇,听得门外又传来“咔嚓”响动,不禁拧眉。
赶在他训斥之前,常春迅速举起那个食盒:“殿下,是王妃让奴才来给您送点心!”
司马璟眼波微动:“她人呢?”
常春道:“宫里的兰桂嬷嬷来了,王妃便去前厅招待了。”
司马璟闻言,浓眉拧得更深。
少倾,他才开口:“知道了。”
常春暗暗松口气,又惴惴道:“那这点心……?”
司马璟瞥过那个食盒,默了两息,道:“拿过来。”
常春心下诧异,面上却不显,忙将食盒放在一旁的桌上。
当然,他也不忘转达王妃临走前的话——
“王妃还说了,昨日多谢您抱她回府,至于您……至于您……”
“至于什么?”
“……”
清了清嗓子,常春鹦鹉学舌:“王妃说,哼,至于他小气吧啦不让我进柳仙苑,不进就不进,我才不稀罕!”
司马璟:“……”
常春讪讪低头:“王妃的原话是这样的。”
尽管常春这般捏着嗓子说话,让司马璟听得犯恶心,脑中却莫名脑补出那小娘子说话的语气和神态——
定是撇着嘴,挑着眉,一脸不服气。
不过,她竟敢说他小气?
昨夜她抱着他死活不肯松手时,他没把她直接丢去蛇窟,已是大发慈悲。
“知道了。”
司马璟道:“你去前头看看宫里来人是何目的。”
常春应了声是,躬身退下。
走到院门时,他习惯性回头看了眼。
却见一袭鸦色大氅的王爷打开食盒,盯着里头的糕点看了一阵,而后拿起一块粉白软糯的糕点,竟直接送进了嘴里。
常春顿时惊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自家这位素来不喜甜食的主子,居然会主动吃点心?
而且还是这种看起来就甜得发腻的果馅甜糕?
司马璟静坐石凳上,细细咀嚼着那玫瑰果馅的甜糕。
糕点的甜香在舌尖弥漫开来。
恍惚间,好似嗅到独属于她身上的馨雅甜香。
昨日她俯趴在他怀中的吐息都透着一阵甜味,难道是因为平日总吃这些果味花香的糕点?
***
前厅里,茶香袅袅。
云冉正与兰桂嬷嬷聊得亲热。
兰桂嬷嬷看着那端坐在上座,梳着朝云近香髻,一袭海棠红薄袄的娇俏小王妃,不禁笑道:“老奴瞧王妃气色不错,看来嫁过来这几日,过得还算舒心?”
“挺不错的。”
云冉也笑吟吟的:“殿下他除了不爱说话,性子冷了些,其他都挺好的。”
兰桂嬷嬷见她眉眼间的放松不似作伪,也暗暗松口气。
浅啜了两口新沏的香片茶,她便将太后的吩咐说了,末了还道:“只盼王妃别嫌弃老奴年老迟钝,老奴定当尽心尽力伺候您和殿下。”
得知太后竟是直接将兰桂嬷嬷派到了他们府上当差,且听这话音,若无意外,日后兰桂嬷嬷便会一直留在王府中,直到荣休。
云冉既惊又喜:“那可太好了!”
她望向兰桂嬷嬷的眼睛里满是真心实意的快活:“前两日嬷嬷骤然离了我身边,我还怪不习惯的。现下您回来了,还能一直留在王府里,于我当真是如虎添翼,如有神助了!”
“王妃这话真是折煞老奴了。”
兰桂嬷嬷笑出声,心底却是十分受用。
虽说在宫里伺候太后更为体面,但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这几年她也逐渐渴望过些平淡安稳的小日子。
只她在宫里当了大半辈子的差,一生未嫁,无儿无女,宫外虽有个远房的子侄愿意给她养老,但她心里清楚,子侄的“孝心”是用银钱换来的。
与其在那种虚情假意里自欺欺人,还不如继续留在宫里,起码心里踏实。
赵太后或许也是看出她的这份处境,又见她如此喜欢这位小王妃,方才顺水推舟将她调来了景王府——
既替太后看顾了小夫妻,又给她这个老伙计寻了个清净养老地,一举两得。
兰桂嬷嬷心下感激太后,更是不敢忘记太后的嘱托。
所以随着云冉一回到后院的湛露堂,她就寻了个机会悄悄问:“王妃与殿下的同房之事,可还顺意?”
云冉微愣,待反应过来,耳根也陡然发烫:“嬷嬷,您怎么也问这个啊?”
兰桂嬷嬷:“还有旁人问么?”
云冉赧然道:“昨日回门,我阿娘也问了。”
兰桂嬷嬷恍然,而后点头:“侯夫人问这个也正常。毕竟鱼水和谐,也有利于夫妻之间的感情。”
“且您如今已贵为王妃,为王府诞育子嗣可是头等大事。这不单单是为了您和王爷,也是为了皇室的体面和你们长信侯府的荣耀。”
“啊,这么严重吗。”
云冉也敛了羞赧,认真蹙眉:“但我今年才十五,《胎产方》上说了,女子太早怀嗣对身子不好,况且……”
阿娘也说了这事不必着急,顺其自然就好。
兰桂嬷嬷倒没想到这小王妃除了会念经,竟还看过胎产之类的书册,倒真是静水流深,深藏不露。
“书上说得有理,但怀嗣也不是一次就中的事。”
兰桂嬷嬷斟酌片刻,还是拆穿了小夫妻新婚之夜的小把戏:“您和殿下怕是……至今还未能煮成熟饭吧?”
云冉压根就不知道那喜帕的事,所以听到这话,并无被拆穿的慌乱。
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阿娘让我洞房那晚都听殿下的,所以殿下叫我闭嘴睡觉,我就闭嘴睡觉了。”
兰桂嬷嬷:“……”
一个敢说,一个也听,当真是两块绝世的木头。
她刚准备与云冉好生说道说道这夫妻之事,便听屋外丫鬟轻声提醒,说是午膳已备好。
兰桂嬷嬷闻言,建议云冉:“王妃不若请王爷来用膳?正好趁着吃饭说说话。”
云冉却是面色微窘。
她不久前才被他拒之门外,这会儿还在生气呢。
才不要和他用膳。
云冉偏过脸,不自然的咳了声,“我开始去过书房了,殿下忙得很,还是晚点再说吧。”
兰桂嬷嬷见状,瞧出几分古怪,却也不勉强,只笑着起身:“也好。”
“那便趁着今日有功夫,待会儿用过午膳,老奴陪王妃好好清点一番府中庶务。您如今是一府主母,这些账目田产可得摸清,做到心中有数才是。”
原本打算下午把后院那片空地开垦一遍的云冉:“……”
行吧,先把钱多的活儿干了。
反正那块地也不会跑,得空再慢慢拾掇得了。
于是这日用过午膳,云冉歇了个晌,便带着兰桂嬷嬷移步花厅,开始召见府中奴仆,处理账册。
从前云冉在道观,也看大师姐管过账。
不过她们那个小道观加起来也就六个人,账册也十分简单。
哪像这偌大的王府,虽然看起来清清冷冷、寥无人气,但林林总总加一起竟也养了百来口人。至于各类田产铺子,更是一笔庞大的收支。
一个下午看下来,云冉脑中就只剩一个想法——
司马璟好有钱!!
而这些钱现下都交到了她的手上,由她来管,也由着她花。
云冉只觉如坠云端,恍恍惚惚,做梦一般。
就这样时不时傻乐两声,她看着账本,打着算盘,不知不觉就到了金乌西坠的傍晚。
因着突然发现自己能自由支配这么多钱后,云冉的心情也多云转晴,上午被拒之门外的那点不愉快也抛到了脑后。
于是在兰桂嬷嬷再次建议她邀请司马璟来用晚膳时,她欣然接受,当即派人去书房去请。
然后——
再次被拒了。
“殿、殿下说不来。”
传话的丫鬟小心翼翼弓身禀报,生怕惹怒了王妃。
兰桂嬷嬷垂手站在一旁,也听得眉头直皱。
殿下委实过分了,怎的如此不给新妇面子。
她试图替景王找补两句,问那丫鬟:“王爷可是有事在忙,无暇分身?”
“奴婢不知。”
丫鬟战战兢兢道:“奴婢未能见到殿下,只听得书房里传来‘不去’二字。”
兰桂嬷嬷:“……”
这丫头也是蠢的,连句场面话都不知道说。
真不知是怎么进的王府。
腹诽归腹诽,兰桂嬷嬷很快定了心神,朝榻边看去。
却见朦胧昏黄灯光下,那花貌娉婷的小王妃坐在榻边一动不动,浓睫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兰桂嬷嬷只当她不高兴了,忙缓了嗓音,上前宽慰:“王妃切莫往心里去,殿下他……他一向都是这个性子,他许是真的有事要忙……”
“嬷嬷不用替他找补。”
云冉仰起脸,精致眉眼舒展着,并无预料中的不快:“这个人别扭的很,我早猜到了他八成不会来。”
兰桂嬷嬷微诧:“王妃没生气?”
“没啊。”
云冉耸耸肩:“要是为这点事生气,我早就被他气死了。再说了,人挪活,树挪死,与其在这胡思乱想生闷气,不如想想如何解决问题。”
兰桂嬷嬷微怔:“怎么解决?”
“这简单。”
云冉从从容容地捋了捋裙摆,站起身:“山不过来,我就过去呗。”
“正好我也有事找他商量。”
云冉吩咐青菱:“让厨房把饭都摆去深柳堂吧。”
直到那一抹清雅单薄的身影消失在了庭院里,兰桂嬷嬷都还震惊于这小娘子的豁达与乐观。
就像一棵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兰草,实则哪怕风吹雨打、火烧石碾,只要给她一点阳光雨露。
哪怕一点点。
她便能石缝里倔强的冒出个脑袋,坚韧不拔,勃勃生长。
兰桂嬷嬷的心口忽然有股热意在涌动。
后生可畏啊。
看来她和太后都小瞧这位小王妃了。
***
与云冉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的湛露堂不同,司马璟的深柳堂一直保持着寻常的清冷素雅。
除了院门口的两盏灯笼贴着个红色囍字,踏入内里,毫无新办婚事的喜气。
云冉也不以为意,大大方方走了进去,站在门口等人通传。
得知她亲自来了,司马璟黑眸也闪过一抹意外。
他本以为接连被拒,她应当死心放弃了。
毕竟小娘子大都面皮薄,多骄矜。
可她……
该说她是脸皮厚,心太大,亦或是一根筋的傻子?
一旁的常春觑着自家主子的脸色,想了想,还是决定替王妃说句好话:“今日降温,外头还起了风,奴才瞧着王妃弱质纤纤,且她并未带氅衣,若是在外头吹病了便不好了。”
司马璟闻言,撩起眼皮。
他视线越过常春的脑袋,直直看向绿纱窗外那道朦胧娇小的影子。
默了片刻,他道:“让她进来。”
殿下果然还是怜香惜玉的!
常春忙不迭应下:“是,奴才这就去请。”
屋外很快就传来一阵絮絮对话声,那道熟悉的嗓音仿若泉水叮咚,清悦入耳——
“有劳你了,常公公。”
“王妃客气。”
“厨房的菜还没送过来吗?你们快去催催吧,我肚子都饿瘪了。”
“是,奴才们这就去。”
尾音落下,一袭海棠红的身影便迈进了门槛。
一时之间,原本古朴昏暗的屋子好似也变得鲜亮了几分。
司马璟静坐榻边,看着那云鬓红裙的小娘子一步步地朝他走来。
离得近了,她的面容也在烛火下越发清晰。
“拜见殿下。”
云冉原以为她不生气了,但看到司马璟这张清清冷冷的脸庞时,还是有些生气——
哪怕他长得好看,那也不能这么没礼貌嘛。
司马璟还是头一次见人请安,满脸幽怨。
“起来吧。”
他看着她:“有事?”
云冉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么?”
司马璟本想说“是”,话到嘴边,对上她那哀怨的小眼神,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云冉见状,哼了哼。
锯了嘴的闷葫芦,白长了那么一张好看的嘴。
她自顾自提着裙摆在长榻另一边坐下:“我知道你喜欢清静,但我也不是一天天闲着没事干,专门来打搅你,我也是很忙的好吧!”
说着,她举起了两只手:“瞧见没,我今日打了一下午的算盘,看了一下午的账!手都肿了!”
“兰桂嬷嬷还说,之后那些商铺掌事和庄头还会来拜见我,若是得空,我最好也能自个儿去铺子里和庄子上转一转,那样便是日后手上无账册,心里也有一本明账。”
她边说边拿眼睛去瞟司马璟,见他面无波澜,却也没有打断她,便继续说道:“上午我去找你,是想为昨日醉酒的事与你道个歉,顺便谢谢你抱我回院子。”
若说上午提起这事,她还有些不好意思。
这会儿被他拒了两次,那点不好意思也荡然无存——
他帮了她,却也气了她,就当扯平。
“除了醉酒的事,我还想问你,先前应下你的三个要求,你可想好了?还有,还有……”
云冉抿了抿嫣色唇瓣,纠结片刻,还是说了:“后日我二哥二嫂就得回豫州了,我想去送送他们。”
听到这话,司马璟那双平静无波的黑眸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他看向幢幢灯影下,那静坐着等他回答的小娘子。
原来她来找他,是真的有事。
并非他以为的……借口。
“你想去便去。”
他道:“只要别拉上我,我不会限制你出府的自由。”
云冉:“……”
谁稀罕拉上他了。
“我又不是那种喜欢强迫别人的蛮横无赖,你不爱出门,那就不出呗。”
她郁闷咕哝着,察觉到男人清淡瞥来的视线,又立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就放心吧,日后非必要场合,我不会叫你出门的。”
她语气恳切,目光清正。
可不知为何,司马璟的胸口却有些发闷。
“殿下?”
云冉连唤了两声,那一袭云纹玄袍的男人才重新看了过来,她忙看着他的眼睛确认:“那你的意思是,我后天能出门送我二哥二嫂了对吧?”
司马璟:“嗯。”
云冉:“那我以后出门,需要和你报备吗?”
报备这个词对司马璟而言,并不陌生。
但在他的认知里,报备是上下属之间才需要的环节,而他对云冉没有任何吩咐,她自然无需与他报备。
至于她每日去哪、做了些什么,也都与他无关——
“不必与我报备。”
静了一阵,司马璟又道:“有些事趁着今日,我也要与你说清。”
难得他会主动说话,云冉眼睛微微睁大,腰背也坐直了:“你说。”
司马璟道:“你我虽已结为夫妻,但这门婚事从一开始,便是你不情我也不愿。所以为着你我都好,日后我们对外是夫妻,关上府门,各过各的,互不干扰。”
稍顿,他掀起眼帘,看向她:“你觉得如何?”
云冉不防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两道柳眉蹙了蹙,她面露难色:“各过各的,也不是不行,但有一件事,可能有点难办。”
司马璟:“何事?”
云冉咬了咬唇瓣,抬眼:“周公之礼。”
司马璟:“……”
“你别误会,不是我想办这事!”
云冉耳根不觉有些发烫,赶紧道:“毕竟咱们俩也不是很熟,真要像我阿娘给的那两个小人儿似的光溜溜抱在一起,那多奇怪。”
“不过我阿娘和兰桂嬷嬷都挺重视这事,你也知道,兰桂嬷嬷的意思就是母后的意思。我阿娘那边我倒能应付,只是太后那边……我怕是应付不来。”
云冉一脸认真地问他:“你能应付吗?若你能的话,那你方才说的那些,我都没问题。”
各过各的,互不打扰,不就是她出阁前所期待的最佳状态嘛!
没想到他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真是瞌睡碰到了枕头,巧得很。
司马璟见她提起这种事,还有什么光溜溜抱在一起的小人儿,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眸光也不禁变得复杂。
但他也知,同房的确是二人之间无法绕过的一个大麻烦——
宫里那位今日将兰桂嬷嬷派来,为的不就是这事?
他了解他这位母后的手段,凡是她想要做的事,不择手段也要达成。
如今她先出软招。
若软招没用,上强硬手段……
看着对座那一派天真的小娘子,司马璟薄唇抿了抿。
她怕是要受罪。
可若叫他现下与她同房……
司马璟的唇角不禁抿得更紧,心底也生出一种莫名的负罪感。
她没准连同房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殿下怎么不说话?是很难办吗。”
云冉见他神情严肃,也单手托腮,叹了口气:“也是,太后和兰桂嬷嬷一看就是极聪明的人,想要瞒过她们怕是不简单。”
就在她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该如何解决同房的难题,对座冷不丁响起男人澹然的声音:“还记得你许了我三个要求么。”
“嗯?记得啊。”
云冉眨眨眼,疑惑看着他,不知他怎么突然就转变了话题。
“我的第一个要求是——”
司马璟迎着她澄澈干净的目光,喉头莫名有些发紧,一贯平淡的嗓音此刻也透着几分喑哑:“想办法,让我不再抗拒你的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