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云冉从未听过如此奇怪的要求。
“什么叫做……让你不抗拒我的触碰?”
而且还是她想办法?
难道不是谁的问题, 谁想办法吗。
就在云冉一头雾水时,厨房的饭菜也送来了——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司马璟见饭菜一上桌, 她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方才还一副迷茫苦想的模样,现下却盯着那一道道再寻常不过的饭菜双眼放光。
“殿下,你不吃吗?”
云冉拿起筷子, 并没立刻伸出去,毕竟这深柳堂是司马璟的地盘,她为客人,得等主家先动筷。
司马璟深深看了她一眼。
或许,她是真的饿了罢。
“吃。”他淡淡说着,也拿起了雕花牙箸。
云冉见他动了筷,也不再客气, 夹起一块她最想吃的干锅香鸭,吃得津津有味。
司马璟习惯了一个人吃饭。
且吃饭于他而言,只是一件维系生命要做的事,并无乐趣可言。
可眼前之人却吃得十分开心, 仿佛捧着的不是一碗寻常饭菜, 而是一碗除忧解虑的仙药。
真有这么好吃?
眼见她又夹了个四喜丸子送入嘴里,司马璟沉吟片刻, 也夹起一个四喜丸子。
一口咬下, 那七分瘦三分肥的肉馅剁得绵密, 却又保留着些许肉粒的嚼劲。细细咀嚼,肉汁的鲜美混合着荸荠粒、脆藕丁的清甜在口齿之间弥漫,恰到好处的中和了浓油赤酱的汁水,使得口感既香醇鲜嫩又不会觉得油腻。
味道的确不错。
吃罢一个丸子, 司马璟见云冉又朝一道荷香糯米排骨伸出筷子。
那道糯米排骨整整齐齐码在墨绿色的荷叶上,每根排骨都裹着一层糯米,而每粒糯米吸饱了荷叶的清香和排骨的肉香,颗颗圆润饱满,晶莹剔透,再淋上一层深褐色的酱汁,点缀些许翠绿翠花,在蒸腾的热气里格外诱人。
司马璟抿了抿唇,也夹了一筷。
云冉见状,朝他看了一眼,却没说话,继续埋头爽吃。
只是接下来,她每夹一道菜,司马璟都跟着她夹。
待夹了第七次,云冉终于憋不住了,一脸疑惑地看向对座的男人:“你学我干什么?”
司马璟拿筷子的手停住。
他道:“谁学你了?”
“没学的话,为什么我夹什么菜,你就跟着夹?难不成你——”
云冉忽然想到了什么,乌眸睁大:“你把我当试毒的了?”
司马璟:“……”
小小的脑袋,想象力倒是丰富。
“桌上就这几道菜,难不成只准你夹,不许我夹?”
他平静睇着她:“未免蛮横了些。”
云冉一噎,但看他一脸恬淡,也不禁嘀咕,难道真是她想多了?
算了,夹菜而已,他要学就学吧。
虽然她不懂,这有什么好学的。
摇了摇头,她端起碗继续吃。
大抵是下午算账消耗了太多精神,云冉不知不觉吃了两碗米饭。
见她心满意足的放下碗后,还偷偷摸了下肚子,司马璟蹙眉:“这饭菜有那么好吃?”
“好吃啊。”
云冉端起香茶漱口,再看司马璟只吃了一碗饭,吃的那几筷子菜也是跟着她夹的,不禁困惑:“这么好吃的菜,殿下怎么只吃这么点?”
司马璟道:“吃饱了。”
云冉惊愕:“你这么大的体格,吃这点就饱了?”
再看那一桌还剩不少的菜,她叹道:“这些菜浪费了多可惜,早知你吃不了太多,我就该让厨房再少做一些的。”
司马璟这才注意到,桌上的饭菜较之平日的标准,少了好些。
原来是她特地吩咐的。
“殿下真的不再吃点吗?今日这晚膳我是照着咱们两人份点的,我这么小的个头都吃了两碗,你只吃一碗,晚上定然会饿的。”
“饿了有糕点。”
“糕点可以放着明日吃,饭菜今日不吃,明日就变味了。”
云冉道:“糟蹋食物可不好,一粒米、一棵菜长大多不容易啊,不但要看准时节垦地、播种,还要施肥、浇水、除草、杀虫……”
司马璟眼皮略抬:“你种过?”
云冉:“种过啊。”
司马璟:“……”
“殿下或许不知,我们道观的日子可拮据了,加上位置又偏,若不自己种菜,就得花钱去山下村子买,又麻烦又费钱,倒不如自己种菜方便。”
一提到自己熟悉的领域,云冉更是打开了话篓子,嘚啵嘚道:“我们道观原本只有一片田的,后来我发现后山有块地不错,就给它侍弄出来,种了好些番薯和芋头,你别小瞧番薯芋头,这些可是好东西……”
司马璟静静听着。
良久,他才开了口:“累吗?”
云冉怔了怔。
隔着一张长桌,她对上男人那双仿若深不见底的沉静黑眸,心底蓦得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很快,她别过脸:“干活哪有不累的?不过看着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吃着自己种的菜,挺有成就感的。”
“对了,若殿下对种地感兴趣,过些时日我将湛露堂后头那块地捯饬出来,开春叫你一起来播种?”
见对座之人不出声,她摸了摸鼻尖:“不感兴趣也没关系……那殿下,你再吃碗饭?”
作为曾经种过地、饿过肚子的人,云冉实在见不得粮食被糟蹋。
眼看她又用那种亮晶晶的、写满期待的目光望着自己,司马璟搭在桌边的长指微拢。
半晌,他重新拿起碗筷。
云冉眼睛霎时更亮,下一刻却听男人道:“你也别闲着,我方才提的要求,你最好心头有数。”
“若做不到,别怪我翻脸无情。”
“……”
说的像他现在多有情似的。
腹诽归腹诽,但见司马璟真的又盛了碗饭,云冉也支着下巴,思考起他那个古怪的要求。
不再抗拒她的触碰……
难道之前他很抗拒吗?
可昨日回门,他几次牵她的手,不是挺自然的么?
还是说他那会儿是在强撑,其实心里很煎熬?
云冉柳眉蹙起,实在想不通,她又不是刺猬,难道碰一碰还扎手不成?
不多时,司马璟用罢一碗饭。
他慢条斯理用香茶漱了口,又拿帕子擦过唇角,方才抬眼:“想得如何?”
云冉恍然回神,看着面前之人,无比诚实道:“这不就只有一个法子嘛。若不适应,那就多试试,自然就适应了。”
说着,她扬声唤人:“将桌子撤了吧。”
婢子们很快闻声而入,收拾碗碟。
常春一直守在门外,待见到今日的晚膳竟然用得精光,且殿下还用了两碗饭,顿时心花怒放——
乖乖,这王妃瞧着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没想到手段竟如此了得,竟能哄得殿下吃下两碗饭!
也不知她使得什么法子,改日他定寻个机会好好讨教一番才是。
门外的常春对王妃心悦诚服,屋内的云冉则是深吸一口气,提裙走到司马璟面前。
眼见她越靠越近,那张粉光若腻的娇嫩脸庞也俯身而来,近得都能瞧见她颊边细细的绒毛,司马璟下颌紧绷,撑在榻边的手指也陡然攥紧:“你做什么?”
“完成你的要求啊。”
云冉清润的眸子眨了眨:“我三嫂和我说,去岁她和三哥刚成婚时,我三哥吃不来一点辣。但因她顿顿都吃辣,连嘴巴都有了辣味,日复一日,我三哥也能吃辣了。”
虽然云冉不理解为何吃辣吃到嘴巴都会变辣,但三哥如今能吃辣是有目共睹的——
可见习惯会慢慢改变一个人。
“所以殿下,从今往后,我试着每日抱你一回,如何?”
“……”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咯。”
云冉说着,直起腰身:“你站起来吧,站着好抱。”
司马璟也不知他是中了什么邪,直到怀中蓦得贴近了一抹温软,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竟真的听了她的鬼话站了起来。
云冉抬起两只手,“啪嗒”一把抱住眼前高大的年轻男人——
就像是抱着一棵挺拔的树。
尤其当男人的身子越发僵硬,连肩背的肌肉都绷紧,那坚硬的手感更像树了。
“你别紧张……”
云冉试图拍了拍男人僵直的背:“若是实在紧张,你闭上眼,就把我想象成……唔,想象成你最亲近的人吧。”
最亲近的人,总不会抗拒。
比如她闭上眼,想象现在抱着的是郑氏,或是师父,她整个人只觉得幸福,甚至连双臂都不禁拥得更紧。
拥抱是有力量的,司马璟浑身发僵的感受着那紧贴的柔软。
最亲近的人。
他最亲近的人,是谁。
没有。
在这世上,他早已没了亲近可信之人。
而眼前这个闭着眼,紧紧环抱着他腰身的小娘子,便是五岁之后他生命里最为亲近的人。
她像一朵云,一朵柔软的、散发着甜香的云。
明明个子小小,肩背削薄,可紧贴着的时候,无一处不软,无一处不热。
他的身体似乎并不抗拒这份温软,甚至……
甚至想抬起手,拥得更深,留得更久。
念头才起,怀中之人陡然松开手,结束了这个拥抱。
司马璟眸光一顿。
低头看去,云冉正好也仰脸看来:“殿下,你感觉如何?”
看着昏黄烛光下女孩儿那双不染一丝杂质的干净眼眸,司马璟忽然有些难堪。
“殿下?”
云冉见他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心下不禁惴惴。
不应该啊,她方才分明感觉到他的肩背没那么绷着了,应当是有作用的。
“书上说,男女之间哪怕不交合,就这样抱着也会产生愉悦,殿下难道没感觉吗?”
云冉对书上的内容深信不疑,毕竟那可是道门养生典籍,老祖宗传下来的智慧。
司马璟喉头微滚了滚,半晌,才嗓音沉哑道:“你看的什么书?”
云冉:“方才说的是《合阴阳方》上的,殿下没看过?”
司马璟:“……”
的确没看过。
但这书名听着……
他拧起浓眉,“谁给你看的这些书?”
云冉:“我自己看的,怎么了?”
这理直气壮的语气配上一脸单纯的表情,让司马璟忽觉头疼。
云冉见他不说话,只当方才的拥抱体验不好,斟酌片刻,道:“书上说的应当不会错,可能今日才第一次,效果不佳,等日后我们再多试试。日子久了,自然就习惯了,殿下以为如何?”
他以为如何……
司马璟垂下眼,看着面前娇娇小小的人儿,喉头无端发紧。
半晌,才沉沉发出一个:“嗯。”
今日事毕,云冉也不再多留。
和司马璟说了声“明晚见”,便哼着小曲,溜达着回湛露堂了。
夜幕沉沉,无星也无月。
青菱打着灯笼跟在云冉旁边,不理解自家娘子有何高兴的。
明明都到了深柳堂,却依旧没能留宿,不应该难过么?
有这想法的不止青菱一人,兰桂嬷嬷瞧着天色暗了,外面还刮着风,王妃今夜应当顺理成章留在深柳堂了,正准备泡个脚歇下,却听得院外响起动静,说是王妃回来了。
这惊得兰桂嬷嬷刚脱下袜子又赶紧穿上,披着件藏青长袄便迎了出去。
“王妃,您怎的这么晚还回来了?”
兰桂嬷嬷瞧着云冉被寒风吹得泛红的鼻尖,忙让丫鬟们去取热水和香膏,自己则扶着云冉往暖阁里去:“瞧这小脸冻的,都红了。”
“还好,今夜吃得太饱,走一走正好消食。”
云冉弯眸笑道,一进暖阁就解了厚重的氅衣,坐上暖榻。
她看着兰桂嬷嬷的装扮:“嬷嬷是已经歇下了吗?若是歇下了,不必亲自来迎的,这大冷天的,一坐一起容易着凉,尤其是老人家,最是受不得冻,我家师父就是冬日里着凉……唉,不提那些不好的事。”
“反正您日后不必特地起身,这不是还有青菱她们照顾我么。”
兰桂嬷嬷听得她这般关切,心下熨帖,语气也愈发慈爱:“老奴不过是个奴才,哪有那么金贵。倒是王妃您怎的大冷天回来了,殿下他……他没留您吗?”
“我的衣裳用品都在湛露堂呢,他留我做什么。”
云冉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大口暖了肠胃,方才继续道:“何况他都说了日后我和他……”
话到嘴边,她及时刹住。
那些“各过各的,互不干扰”的话,是她和司马璟的私下约定,万不能放在台面上说。
兰桂嬷嬷蹙眉:“日后怎么?”
“没,没怎么。”云冉讪讪一笑,假装喝茶。
兰桂嬷嬷觉得不对,只是不等她问,云冉便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嬷嬷,我有些困了。您不是说明日还要带我去库房转转吗,也赶紧回去歇息吧。”
见王妃明显有事瞒着,兰桂嬷嬷虽好奇,却也谨记着身份不好追问,只得颔首:“那王妃您好生歇息,老奴先告退。”
她转身离去,还不忘交代青菱等人:“夜深露寒,值夜时都警醒着,莫要让王妃受了寒。”
青菱等人躬身称是。
待到那道稳重的藏青色背影消失在寝屋里,云冉也长长舒了口气。
好险,差点说漏嘴了。
***
夜阑人静,冻云四幂,朱色宫墙之内更是杳杳清寂。
今夜,文宣帝留宿皇后的凤仪宫。
绣着金凤展翅的暗紫色幔帐之内,文宣帝拥着郑皇后,下颌轻轻抵着她的额。
郑皇后阖着眼,靠在自己夫君温暖的怀抱中昏昏欲睡。
忽然,头顶响起男人温和的嗓音:“朕听闻,母后将兰桂嬷嬷调去了景王府中。”
郑皇后悚然睁开眼,睡意全无。
“是,是有此事。”她轻声答道。
帐子里静了有一会儿,才传来皇帝温润的低笑:“母后可真是疼爱阿璟。”
“兰桂嬷嬷跟在她身边快三十年了,可谓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信赖之人,她也舍得调去伺候那云家小娘子。”
文宣帝轻笑两声,又抚着皇后的背:“你当年嫁给朕,都不曾得她这般器重,如今你那流落乡野的姑家表妹得了这份恩典,皇后心下可有不平?”
郑皇后一听这话,连忙起身:“臣妾不敢……”
才撑起半边身子,就被文宣帝按下。
帝王宽厚温热的大掌拍了拍她的背:“不过是你我夫妻之间夜里闲话罢了,何必紧张。”
郑皇后重新躺下,又被男人抱住。
他的下颌贴着她的额,宽慰般喃喃:“你也不必往心里去。阿璟过去吃了不少苦,而今苦尽甘来,母后自然盼着他早日开花结果。”
郑皇后唇瓣嗫喏两下,低低道:“是。”
“且他那人性子古怪,待人冷淡,若不派个人去推上一把,也不知何时才能有喜讯。”
“因着前头那三门婚事,他已白白蹉跎了几年,若再拖下去,外头的人还以为是朕苛待手足,有意打压他。”
“唉,朕这个兄长,也实在难做。”
文宣帝低下头,“旁人不懂,嫣儿作为朕的枕边人,总该多体谅体谅朕,不是么?”
黑暗之中,郑皇后牵动着嘴角的弧度:“是,臣妾知道陛下的不易,不会……不会将那些事往心里去。”
“这才对了。”
文宣帝欣慰的摸了摸皇后的脸:“这才是朕的好皇后。”
郑皇后默然不语,胸腔里的心却咚咚跳得飞快。
尤其感受到男人搭在腰间的手越收越紧,她险些吃痛出声。
“陛下。”
她转过身,颤抖地抱住了文宣帝:“陛下,夜已经深了,明日您还有早朝呢,睡吧。”
那握着腰间的手一顿。
“是,明日还有早朝。”
皇帝拥她入怀,轻笑道,“睡吧。”
***
转过天去,又是一个阴沉天气。
天气越来越冷,雪却迟迟落不下来。
兰桂嬷嬷说:“看样子是在憋一场大雪。”
云冉对此满怀期待,她在扬州见到的都是淅淅沥沥的小雪,还没见过鹅毛般的大雪呢。
这日她随着兰桂嬷嬷清点了一日库房,更加具体地意识到景王府有多少金银财宝以及司马璟有多么暴殄天物。
好些珍贵的摆件和丝绸茶叶,他竟然就堆在仓库里积灰,从未拿出来用过!
太浪费了!
简直是该拖出去被雷劈的地步!
于是当日夜里,她和司马璟用晚膳时,义正言辞的表达他这样浪费实在可耻,若再不拿出来用,那些锦缎要霉灰褪色,茶叶要潮湿变味,古玩摆件也会年久失修,蒙尘破败,此乃遭天谴、损福报的行为。
对此,司马璟只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你拿去用。”
云冉上一刻还正义凛然,刹那就被他这句轻飘飘的“你拿去用”堵住了嘴。
少倾,她有些忸怩地搓了搓手:“我…我真的能拿去用啊?”
司马璟:“嗯。”
他物欲极低,那些东西送进府中,他也用不上,自然就堆在库里。
既然她感兴趣,那就随她处置。
云冉:“随便用?”
“……”
司马璟蹙眉,瞟她一眼:“嗯。”
话落,便见她的眸子铮光明亮,闪闪发光,嘴角的笑容更是压都压不住,活像是一只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
就有这么高兴?
若是云冉能听到他的心声,必然点头如捣蒜。
高兴啊,那么一大仓库的奇珍异宝都归她处置了,里头的东西随便拿出来一样都够她们小道观衣食无忧一辈子,这么一大笔横财,谁能不高兴?
当然,她如今也不缺钱花。
侯府给她的嫁妆都够她锦衣玉食过上十几辈子了。
但谁会嫌钱多呢?
“那就多谢殿下了。”
云冉笑眸弯弯,头一回觉得眼前冷冰冰的男人是如此顺眼——
这哪里是煞神,分明就是财神嘛。
司马璟看着她那过于狗腿的笑脸,一时无言。
都说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淡泊名利,可她非但这般见钱眼开,私下里还读那些阴阳交合之书……
她从前待的那家道观,是正经道观吗?
“时辰也不早了。”
云冉看了眼窗外黑沉沉的天,和昨日一样命人撤了桌,又看向榻边的男人:“殿下,来吧。”
司马璟:“……”
看着她毫无半分赧然,一心完成任务的认真模样,他薄唇微动,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最后还是站起了身。
云冉大大方方走到他面前,像昨日一样,张开双手抱住了他。
男人的胸膛宽阔,腰身窄劲,十分好抱,且他身上那沉稳清冽的龙脑香很好闻,云冉挺喜欢这个味道。
不过最让她惊喜的,今日除了抱上去的那一瞬间,他的身子僵直了下,过后很快就松泛了下来。
远不像昨日那般绷紧与抗拒。
这足以说明,这个办法有效的!
云冉抱着男人,美滋滋的想,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她就能完成他的第一个要求了。
也不是很难嘛。
而司马璟低下头,看着那无比自然地贴在胸口的小脑袋,圆滚滚,毛茸茸,看起来很好揉。
垂在袍摆边的长指动了动,他缓缓抬起——
“好啦!”
云冉感受到男人完全放松下来,果断松手,结束了今日的拥抱。
司马璟的手指僵在半空中,冷白脸庞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
云冉沉浸在“我可真是个天才”的得意里,全然没有察觉,只弯眸朝他笑:“时辰不早了,我明日还得早起去送我二哥二嫂呢,便先回去啦。”
说着,还很有礼貌地朝司马璟福了福身:“殿下也早些歇息,明晚见。”
望着那道黛绿色的身影越走越远,恍若一只脱笼蹁跹的蝶儿,司马璟站在原地,莫名觉得屋内的色彩好似也被她带走,变得黯淡。
良久,他别过脸,看向雕花窗棂外摇曳的烛影,漆黑眸底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第27章
翌日一早, 苍苔露冷,彤云密布。
云冉做完晨课,换上一身簇新的绣翠蓝竹叶暗花小袄, 梳了个如意髻,便带着青菱出了门。
紧赶慢赶抵达长信侯府时,云锐夫妇已在前厅与家人辞行。
见着云冉赶了回来,全家人皆又惊又喜。
“冉冉, 你怎么回来了?”
“是啊,景王殿下呢?怎么没瞧见?”
“快到暖炉旁烤烤手,外头天寒地冻的,莫要着凉了。”
云冉摆摆手,一一笑答:“我是特地赶来送二哥二嫂的。”
“殿下没来,他不爱出门,叫我自个儿来送。”
“我不冷的, 早上喝了一大碗鸡汤,这会儿全身都暖烘烘的呢。”
说话间,她走到云锐夫妇面前:“二哥二嫂,我送你们到灞桥吧。”
相比于其他几位兄嫂, 云冉与云锐夫妇相处的时间最短。
夫妇俩此去豫州, 下次再见又是一年后,云冉便想着能多相处一会儿算一会儿。
妹妹有意亲近, 云锐夫妇自然是求之不得。
郑氏却有些顾虑, 拉着云冉小声道:“灞桥可不近, 一来一回得大半日,你若是回去晚了,殿下他会不会不高兴?”
今时不同往日,女儿如今嫁了人, 终归比不得在室时自由。
“阿娘您放心吧,殿下不会不高兴的。”
云冉十分笃定,司马璟可巴不得她别去打扰他呢。
郑氏见女儿这般胸有成竹,只当小俩口私下里相处的不错,便也没再多问。
眼见天色不早,云锐夫妇也准备启程——
原定是由四郎云商一人去送。
云冉一来,三嫂钱似锦也决定一起出门:“反正在家也是闲着,倒不如一道去,路上还能和二嫂、妹妹说说话。”
打从云冉出阁后,钱似锦只觉寂寞无比。
从前没有小姑子,她也不觉得,后来习惯了小姑子在府中作伴,叽叽喳喳,热热闹闹。
骤然一出阁,府中都好似少了份生机,她与大嫂之间也恢复了从前那种聊不上几句的状态。
钱似锦无比想念小姑子在府里的日子。
且她看得出来,不止她一人这般。
这不,她一提要出门,余光就瞥见大嫂也有些意动。
只是李婉容今日庶务缠身,实在无法抽身,只得扼腕叹息。
最后还是云商、云冉和钱似锦一道出门相送。
因着妹妹和弟媳的加入,云泽便与云商一道骑马,三位女眷坐马车。
深青色车帘一放下,钱似锦就打开朱漆雕花食盒,边摆出糕饼点心、瓜子花生,边道:“我昨夜还与你三哥在猜,你今日会不会来送,果然叫我猜对了,你当真来了!”
云冉笑道:“我既知道了,自然是要来的。何况都在长安城里住着,来去也方便。”
卢令贞则是没想到云冉会来。
一来,他们夫妇与小姑子相处时间,满打满算都不到两日,交情尚浅。
二来,小姑子如今已是一品王妃,诰命比婆母郑氏还要高,派个人来送份礼已然足够,哪敢劳动她亲自相送?
可她却是来了。
没有半点王妃的架子,也没有半点生疏客套,仍是是那副活泼可亲的小妹妹模样。
卢令贞心底又欢喜,又遗憾——
此行太匆匆,不然若是能像大嫂、三弟媳那般与妹妹多多相处,那该多好。
“二嫂怎么一直盯着我瞧?难道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云冉疑惑,还伸手摸了摸脸。
忽的被点破,卢令贞那张娇嫩脸庞立刻泛起绯色:“没有脏东西,我只是……只是想到此次一别,下次再见又得一年后,心头很是不舍,便想多看看。”
钱似锦一听,挑眉道:“那二嫂如何只盯着妹妹看,也不看看我?哦,我知道了!定然是觉得妹妹比我生得更漂亮不是?”
“没……”
卢令贞连忙摇头,一张脸也因慌张更红了:“弟妹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钱似锦拉长尾音哦了声:“那二嫂说说,是我长得好看,还是妹妹好看?今日若是说的不好,待会儿我可不让你和二伯走了。”
卢令贞不防钱似锦突然发难,一会儿看看三弟妹明艳动人的面庞,一会儿看看小姑子清灵明媚的眉眼,握着帕子的手也不禁揪紧了:“花开百朵,各有千秋。三弟妹似滴露牡丹,国色天香,妹妹似山间幽兰,玉质纤纤……”
“好了好了,三嫂你就别逗二嫂啦。”
云冉抬手拍了一下钱似锦的手,又凑到卢令贞身旁坐下,弯眸轻笑:“二嫂别上三嫂的当,她是仗着你脸皮薄,故意与你玩笑呢。”
钱似锦也憋不住,噗嗤笑出声:“二嫂别生气,我只是与你胡闹呢。”
稍顿,她又狭促朝着卢令贞挤了挤眼睛:“你这般容易害羞,平日里二伯应当也没少逗你吧?”
卢令贞一听,顿时更成了个大红脸,半晌才绞着帕子小声道:“他那人老实,日常很少这般……”
除了夜里床帷间爱说些话逗弄她,白日里还是比较正经的。
钱似锦听着这话,再看卢令贞这娇娇柔柔的羞赧模样,心下暗想,便是她个女人看着这般娇滴滴的玉人儿都忍不住心痒痒,可别说二哥了。
怪不得当年便是冒着自毁前程的风险,也要将这温柔似水的美人儿娶回家呢。
因着钱似锦方才那玩笑一闹,车内的气氛也活跃起来。
三人年岁相仿,又都是成了婚的妇人,自然不缺话聊。
卢令贞虽然性情内敛,没有云冉和钱似锦两人那般能说会道,但也融入其中,静静听着,偶尔也接上两句。
听着马车里时不时传出来的说笑声,前头迎着冷风骑马的两兄弟,也都相视一笑。
云锐牵着缰绳感叹:“和你嫂子成婚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她笑成这样。”
云商道:“我也是第一回听三嫂笑成这样,她平日里在家可没这样和大嫂说笑过。”
云锐:“大嫂稳重,也不是那等爱说笑的人。”
云商挑眉:“冷观音配老夫子,嘿,天生一对!”
云锐瞥他一眼:“背后议论兄嫂,仔细我回头告诉大哥。”
云商却是半点不怕:“说呗,到时候大哥问起来,我就说你先说的,大不了咱俩一起挨批!”
云锐气笑了,伸出腿去踹云商:“你这混蛋玩意儿。”
云商边偏身躲过,边故意怪叫:“二嫂,二嫂!我二哥打人啦!”
一听妻子的名号,云锐立刻变了脸:“闭嘴吧你,别打扰她们清静。”
云商嘻嘻笑了下,见好就收,只是还不忘打趣:“没想到二哥与三哥一样,也是个妻管严。”
三哥妻管严也就罢了,毕竟三嫂的确是个泼辣伶俐人。可二嫂瞧着斯斯文文,弱柳扶风,竟也能叫人高马大的二哥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当真是奇了!
云锐听得弟弟调侃也不恼,只回了个白眼:“你个毛头小子懂个屁。老话说得好,爱妻者风生水起,你便是想当妻管严,还没得当呢?”
云商一脸不屑:“我还没玩够呢,才不要找个人来对我管手管脚。”
兄弟俩在外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马车里女眷们也咭咭呱呱,欢声笑语。
只是分别终有时。
冬日的灞桥荒芜苍茫,并无依依杨柳供人折枝相送。
但云冉还是送了一堆礼物给云锐夫妇:“这支百年老人参,冬日里正好炖汤补身子。这是贡品的虎丘茶,今年喝还不算太晚。还有这些蜀中的浣花锦,我特地比着二嫂你的肤色选了这几个清雅的颜色,那匹藏青和墨蓝的,是给二哥的,正好能做两身新袍子,来年开春穿……”
她絮絮塞着礼物,卢令贞满脸不好意思:“妹妹实在客气了。本该我们这些做兄嫂的给你买礼物,怎好叫你给我们拿这么多。”
且这每一样都价值贵重。
云冉道:“没事,反正王府仓库还有好多呢。”
一听这些是从王府宝库里出来的,云锐夫妇更是面面相觑。
略作思忖,云锐将云冉拉到一旁:“妹妹,你拿这些东西出来送人,王爷可知道?”
云冉道:“他说了,随我处置呢。”
云锐蹙眉:“随你处置,许是叫你自己用,若是叫他知道你拿来贴补娘家人……怕是不好。”
“不会的,殿下他不是那等小心眼的人。”
云冉道:“而且我自己用也用不完啊,就那人参,府库里有十多根,我要是全吃了,还不得补得喷鼻血?至于茶叶、锦缎,更是多得数不胜数,我也压根喝不完、穿不完。与其放在府库里积灰,不如拿出来分了,物尽其用。”
稍顿,她看向云锐:“难道哥哥嫌弃这些东西?”
云锐忙道:“哪里的话。你能惦记我和你嫂子,我们欢喜还来不及呢,这不是……这不是怕你回头不好交代吗。”
“这你放心了,我昨日可是问了殿下两遍,他都说由我处置呢。”
所谓拿人手短,云冉觉得她有必要替司马璟挽回一点形象:“我知道外头都把殿下传得十分邪乎,但你们若与他相处过,就会发现他其实没有那么可怕……”
她叽里呱啦说了司马璟一通好话,云锐静静听着,见妹妹眸光清澈坦然,不似作伪,一颗心也放回肚子里。
“好,只要你过得好,哥哥也能放心了。”
云锐拍了拍云冉的肩,道:“二哥远在豫州,无法及时照应你,你若遇上什么事,尽管回家找爹娘和你其他哥哥。若他们不顶用,再给我写信。”
虽然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事是爹娘和大哥他们搞不定的。
云冉笑了笑:“知道了,你和二嫂在外头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尤其是二嫂,那样娇柔的娘子,你可别欺负人家。”
“哈哈哈,这还用你说?”
云锐大笑起来,一张黧黑脸庞满是得色:“我恨不得将你二嫂当做菩萨供起来呢。”
不远处的卢令贞正和钱似锦说着话,听到这一句,唰得又红了脸。
她回过头:“夫君!”
云锐立马应道:“欸,来了来了——”
此时已过午时,一家子简单在路边茶铺吃了顿便饭,方才分道扬镳。
回程路上,钱似锦挽着云冉的胳膊,道:“去岁我与你三哥成婚时,二哥俩口子没回来,所以此番也是头一回见到他们。”
“虽说没见过,但我也知二嫂和大嫂一样,都是出自世家名门,一个陇西李氏,一个范阳卢氏,都是响当当的大族。何况二嫂还未出阁时,所作诗篇文章就备受赞誉,连我这种不怎么爱读书的,在闺中都听说过她第一才女之名。”
“原想着她既是世家女,又是第一才女,定然比大嫂还要事……咳,重规矩。未曾想这些时日相处下来,竟是个如此和气的人儿。”
“如今你出了阁,她也回了豫州,唉,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可以说话的人,我这心里当真是空荡荡的,难受!”
云冉也知道大嫂三嫂一向面和心不和,之前在家,她也尽量在中间充当个和事佬,缓和她俩的关系。
没想到一离家,二人关系又恢复了原样。
“三嫂,大嫂虽说规矩了些,心地却是很好的。”
云冉劝道:“或许你能试着放下芥蒂,与她好好相处一下?”
“嗐,你当是我不愿与她好好相处?是她非得拿鼻孔瞧人,打心眼里瞧不上我的出身。”
钱似锦撇了撇红唇:“商户怎么了?我老汉儿堂堂正正做生意,不偷也不抢,辛辛苦苦打拼出今日的家业容易吗。他们高门士族仰仗着祖上的荫庇,养了那么多好吃懒做的蠹虫蠢材,哪里就比我们高贵了?”
云冉长在乡野,听说过不少以权压人的贪官权贵,也见过不少偷奸耍滑的黑心奸商,是以两位嫂子之间的矛盾,她也束手无策,只得暗暗叹道——
缘分强求不得,且顺其自然吧。
申时一刻,马车重新进了长安城。
听说云冉打算将府上积压的陈茶都处理掉,钱似锦直接吩咐马车去东市,钱氏茶铺总店。
“我去问问我家大掌柜看看能收多少,若能都收了,你就尽管送来,保证比市场上收茶的价格划算。”
“那真是太好了。”
云冉求之不得:“你是不知道昨日我打开库房,看到里头好几箱子茶叶,且都是上品,就那般搁在里头积灰,有多可惜。”
钱似锦好奇:“都是宫里赏的?”
云冉道:“有宫里赏的,有其他府上送的四时节礼。你知道的,殿下一向不与人来往,但别人碍于他的身份,该送的节礼还是会送。所以府上只管收礼,不会回礼……”
钱似锦:“……”
难怪小姑子出手如此阔绰,原来家里有个只进不出的招财貔貅。
说话间,马车也到了钱氏茶行的总铺。
只见那铺面轩敞华丽,高达三层,飞檐翘角,覆以琉璃,日光下澈,烨烨有光。
位置也极佳,就在东市入口处,周围车马络绎不绝,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云冉仰着脑袋感叹:“三嫂,你家可真有钱啊。”
钱似锦一脸骄傲地摆摆手:“还行吧。”
说着,边拉着云冉,边招呼着小叔子云商:“来,请你们喝我家的极品大红袍。”
大小姐驾到,掌柜闻讯,立刻小跑着出来迎接。
待毕恭毕敬将一行人引去三楼雅间,不曾想却在走廊处遇到个熟人——
“崔家哥哥?”
“云五妹妹?”
崔泊序手提着一盒洒金红纸包好的礼茶,正要下楼,却见云家三人迎面而来。
直到云商皱眉看来,崔泊序才恍然回神,忙上前与另两人见礼:“三少夫人,四郎。”
钱似锦回了个礼,同时不动声色上前一步,以身子挡住了云冉。
云商道:“泊序兄来这买茶?”
崔泊序颔首:“下月初八是家师的寿辰,听闻今日铺中到了新茶,特来购置,以作贺礼。”
云商:“原来如此。那倒是巧了,这铺子正好是我三嫂家开的,我们来喝茶。”
崔泊序嗯了声,视线却是不住往云冉身上看去。
只见她乌发盘起,一件绣翠蓝竹叶暗花小袄衬得肤色雪白,脸颊如玉,那黛眉杏眼之间仍如初见般清澈灵动,仿佛依旧是那个无忧无虑、待字闺中的小娘子。
自那日从玄都观一别,二人虽再未相见,但他却一直关注着她的情况。
得知她平平安安嫁去了景王府,他也替她暗松口气。
只是后来听闻,一向离群索居的景王竟然陪她回门了,且夫妻俩成双入队,举止亲昵,不知为何,他心底又生出一份怅然——
明明她第一日回长安,他就遇上了她。
若是他能早一些与她提亲……
或许,或许便不会存在这份无法宣之于口的遗憾。
“泊序兄,若无其他的事,我们先上楼了。”
同为男子,云商一眼看出那崔泊序看向妹妹的眼神不对劲。
虽然他也纳闷,这崔泊序就见过自家妹妹一面,如何就惦记上了?
嗯,一定是自家妹妹太漂亮了。
倘若不是太后那道赐婚,自家的门槛这会儿怕是也要被求亲者踏破了吧。
崔泊序自然也明白云商的意思,点头应了声“好”。
只是经过云冉身边时,仍忍不住问了句:“云……王妃,近来可好?”
云冉对崔泊序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如今再次遇上,她笑道:“多谢崔家哥哥挂怀,我很好呢。”
想了想,又补充:“我如今活着,足见那些克妻之言皆为虚妄,也盼你能早日释怀,莫要因流言蜚语,误会了我家殿下。”
一句“我家殿下”,叫在场三人都神色一变。
钱似锦心底偷笑,小夫妻感情真好。
云商则是纳闷,妹妹何时和景王这么要好了?
崔泊序是既疑惑,又失落,好半晌才勉强牵出一抹笑:“王妃万事顺遂,可见福泽深厚,老天保佑。”
云冉也觉得是祖师爷在天上保佑着她,笑了笑,又邀请道:“难得遇上,崔家哥哥若是得空,与我们一道上楼喝茶?”
迎着小娘子透着友善的明眸,崔泊序怔了一怔。
再看云商和钱似锦那客气又疏离的浅笑,崔泊序客气婉拒:“不了,我府中还有些事要忙,就不打扰了。”
云冉闻言,有些惋惜,但也不强求:“好吧,那改日有机会再一起。”
崔泊序应了声好,便与他们三人告辞。
直到走到一楼,隐隐听到楼上传来对话声——
“……你如今嫁人了,怎好邀请外男一道饮茶呢?”
“可崔家哥哥不是朋友么,嫁人了就不能和朋友一起喝茶吗?”
“………”
之后的话,被掩映在雅间门内,再听不见。
崔泊序口中呢喃着:“朋友……”
良久,他扯了扯唇角,提着茶礼,走出了钱氏茶庄。
**
暮色渐沉,景王府的灯火也次第点燃。
平日里昏暗幽静的深柳堂,今日院门到院内多燃了好几盏灯,将来时的路照得光亮堂堂。
只是直至夜深,依旧不见那道灵动如蝶的身影。
望着那负手立于窗边的玄袍男人,常春斟酌片刻,还是开了口:“王妃许是出门整日,身子乏累,方才不得空……”
话没说完,窗畔男人一个冷眼扫来。
那目光里迫人的威严与冷戾,叫常春的膝盖发软,扑通就跪下了:“殿下息怒,是奴才多嘴了。”
他伏爬着,却能感受到那道视线仍旧停留在头顶,如蝮蛇盘亘,幽沉湿冷。
心里不禁叫苦不迭,这都叫什么事啊?
您若想见王妃,直接去湛露堂不就得了。站在这里望窗户,人家也不知道您在等啊。
忽然,头顶冷不丁响起一道低沉嗓音:“出门送个行,如何会太过劳累?”
常春打了个激灵,忙将王妃今日的行程如实汇报。
说到钱氏茶庄时,他顿了顿。
司马璟的耐心本就所剩无几,语气愈沉:“有话就说。”
“是、是……”
常春嗓音发颤,将王妃在茶楼偶遇崔家三郎的事说了。
话落,屋内一片沉寂,唯听得窗外朔风凛凛,灯笼滉漾。
就在常春提心吊胆之际,窗边忽的传来一声哂笑。
还不等他反应,眼角余光晃过一抹玄色暗纹袍摆。
再度抬眼,常春望着那道很快隐没于茫茫夜色的高大身影,心下惶惶。
殿下这是要去哪?
柳仙苑,还是……
湛露堂?
**
云冉今日出门整天,实在累得不轻。
回程的路上,她原本还惦记着司马璟或许在等着她过去。
可回了湛露堂,躺在榻上喝了杯暖参茶,又见外头天色已黑,北风呼呼,屋内暖洋洋的实在舒服。
两厢一对比,懒劲儿上来了,便再不愿动弹。
反正少一天不抱,也没多大区别,没准他那边还乐得清静呢。
这般想着,她也就安心地沐浴更衣,上床睡觉了。
不知不觉,夜色愈浓,万籁俱寂。
云冉躺在软绵绵的被窝里,阖眸正睡得香甜,忽然一阵寒风袭来。
那凉丝丝的风儿直往脖颈间吹去,拂过肌肤,激得她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待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她边纳闷幔帐明明是拉上了的,如何会有风钻进来,边撑起身子,打算将幔帐拉上。
未曾想睡眸才睁开一条缝,便见榻边赫然多了一道昏暗的人影。
“鬼、鬼……鬼啊——唔!”
嘴巴陡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掌捂住。
云冉乌眸剧烈颤动着,直到冷风吹过朱柿色幔帐,男人那张过分秾丽的脸庞也在眼前放大。
她眸中的惊惧也转变为满满的疑惑:“唔唔?”
第28章
“殿下?”
云冉瞪圆了眼, 难以置信看向面前缓缓撤回手的男人:“你……你怎么会在这?”
大半夜的突然出现,很吓人的好吧!
司马璟直起身,看她一眼:“起来。”
云冉:“……?”
她摸不着头脑, 但见一袭玄袍的男人静静站在床边,大有一种“你不起来我就一直站在这”的意思。
罢了。
不理解,但为了能赶紧睡觉,还是照做吧。
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这才发现窗户不知何时开了,冷风直往里吹。
她就说怎么感觉阴风阵阵的。
“殿下,你不冷吗?”
云冉皱眉:“先把窗户关上吧,北风将屋里的暖气给冲走了。”
司马璟见她一头丰茂乌发散开,只着一身单薄的牙白亵衣,唇角轻抿了抿,还是先去合了窗。
再次回到床边, 云冉却没下床,只跽坐在床边,满脸疑惑地望着他:“殿下深更半夜的过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她特意将“重要”二字咬重。
毕竟若无大事, 大半夜扰人清梦的行为, 都该拖出去被雷劈!
司马璟不说话,只幽幽盯着她。
夜深人静, 光影昏暗, 云冉被他这无声的幽暗注视盯得背脊都有些发毛。
正琢磨着他不是半夜鬼上身了吧, 手都去摸枕头底下的符箓了,忽见面前的男人张开了双手——
“啊!我警告你别胡来!”
云冉迅速掏出符箓,闭着眼睛高高举起:“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 速速现身!”
寂静,寂静,还是寂静。
云冉悄悄睁开一只眼,便见面前男人一脸清冷,只两只手抬起,道:“抱。”
云冉:“……?”
抱?
呃,抱?!
脑子打结了两息,她才回过神:“你、你大半夜的过来,是要我抱你?”
司马璟的脸色不易察觉的僵了下。
再次开口,语气也多了份不耐:“快点。”
云冉:“……”
奇葩,真是个绝世的奇葩。
她心底叹口气,还是挪了过去,认命般抱住男人那抹劲腰。
莫不是她前世挖了他祖坟,这辈子才遇上他?
正腹诽着,肩背被两条臂弯环抱住。
她身形猛地一僵,大脑也有一瞬空白。
他,也抱住她了?
渐渐地,两人相依的躯体温度逐渐升高,暖意融融。
云冉的脸庞像之前一样贴着司马璟的胸膛。
可这一回不知为何,她莫名有些不自在。
鼻息间全是他身上那股沉雅清冽的龙脑香气,耳尖不知不觉有些发烫,心跳也扑通扑通,莫名地变快。
是因为半夜被叫醒,吓到了?
可若是被吓到,为何现在心跳才开始加速?
云冉这边蹙眉思忖着,她的心脏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而司马璟拥着怀中那具温热柔软的身躯,呼吸也不禁重了。
前两回她抱他,都是直愣愣地站着,衣裳发髻也都齐整。
可这一回,她青丝散乱,衣裳单薄,暖色的床帐里盈满了她的香气。
那馨香旖旎,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侵袭着他每一次吐息。
而他怀中抱着的她,如此娇小,如此柔软……
掌心所触之处,像是没有骨头般绵软,叫他的手指忍不住收紧,想要更用力、更用力的将她揉入怀中。
仿佛被这香气与温软所蛊惑,他不自觉地俯下身,深邃脸庞也逐渐地朝她那纤细雪白的脖颈低去。
那里是沙漠旅人的绿洲圣泉,定然拥有更清润解渴的水源。
高挺的鼻梁擦过她耳尖的刹那,他分明感受到掌下之人颤了下。
司马璟的动作一顿。
稍稍偏头,恰好瞥见她低垂的螓首,牙白亵衣后那一抹纤细脖颈柔顺地弯下,沿着衣领再往下,是两根鹅黄色的系带。
明明烛光昏暗,两抹鹅黄却衬得她肤色如雪,熠熠生辉。
他的呼吸蓦得更重了。
“……”
云冉听到耳畔传来男人急促的呼吸声,连带着那揽在肩头的大掌也加重了力道——
她拧着眉,刚想叫他别抱这么用力,肩头却陡然一松。
也不等她搞懂是个什么状况,下一刻,一条被子兜头蒙来,眼前骤然昏暗。
“你做什么啊?”
云冉伸手去扯,可男人拿被子将她裹了又裹,而后伸手往床里一推。
“司马璟!”
慌乱之下,云冉也顾不上什么礼数,边下意识地去扯脑袋上的被子,边喊道:“你发什么疯啊!”
要谋杀她吗!
等云冉好不容易从被子里钻出来,回头一看,床边已空空荡荡,再无半个人影。
她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乌发坐在床里,懵了。
人呢?
就这样走了?
还是说……
其实他压根没来,刚才那一切是自己的幻觉?
“娘子,娘子……”
屋外传来青菱急切切的脚步声。
待她掀帘行至内室,看到坐在床上乌发蓬乱、衣衫不整的小娘子,眼瞳都睁大了:“您还好吗?殿下他欺负您了?”
终于见到个正常人,云冉长舒口气。
“他刚才真的来了?不是我在做梦?”
“您说殿下吗?是,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来了咱们这。”
青菱提到这事也一脸莫名:“奴婢方才在外头见到时,也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见到了……”
一个“鬼”字及时咽下。
但云冉立刻会意,给了她一个“我懂你”的眼神。
青菱讪讪,继续说正事:“奴婢赶紧给殿下请安,殿下就问奴婢,您在哪。奴婢说您已经歇下了,进来与您通传一声。他却说不必,直接推门进来了。”
“奴婢也不敢吭声,只得守在外头,注意着里头的动静。”
再然后就是自家娘子好似短暂的叫了一声,之后又静了下来。
她还当没事了,房门却陡然推开,景王面色紧绷、大步流星走了出来。
“是出了什么事吗?殿下为何走的那样着急?”
青菱疑惑地望向床边的云冉:“就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走得没影了,像阵风似的。”
云冉:“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信吗?”
青菱:“这……”
云冉抱着锦被,恍恍惚惚:“非得有个解释的话,可能他突然被鬼上身了,或者脑子有病,忘记吃药了。”
“娘子,这话可不能乱说。”
青菱面露惶恐,又连忙往屋外看了看:“若叫旁人听去,仔细惹祸。”
云冉抿了抿嫣色唇瓣。
嘴上没有再说,却也不妨碍她心里觉得司马璟这个人有毛病。
若不是有病,这深更半夜大寒天,谁会特地跑来把人吵醒,就为了抱一下?
若不是有病,怎么上一刻还好好抱着,下一刻就把人当春卷裹进被子里,一声不吭就走了。
有病!就是有病!
青菱见自家娘子气呼呼的模样,也不敢多说,只给她倒了杯温水,又替她重新铺床。
这一番弄完,主仆俩寻思着那人应当不会再回来,方才放下幔帐,重新安置。
因着这一折腾,一向很少做梦的云冉都做了个梦。
梦里她变成了个春卷,而司马璟拿着根筷子,把她在煎锅上推来滚去。
她在煎锅上大喊:“不要吃我!”
司马璟则不为所动地冷笑着:“叫吧,就算叫破了喉咙也没用。”
待她差不多熟了,就被男人一筷子夹起,送向嘴里。
“不要——”
云冉猛地起身,这才发觉幔帐外已是天光大明。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胳膊腿,都整整齐齐,完好无损。
长长松了一口气。
外头的婢子们听到动静也赶忙跑了进来,一个个关心询问。
云冉摆摆手,尴尬笑了笑:“没事没事,做了个噩梦而已。”
婢子们这才如释重负,上前伺候她起身洗漱。
早膳时,兰桂嬷嬷也知晓了昨夜之事,特来找云冉询问。
云冉心里:他有病。
嘴上答道:“不知道,许是……许是夜里吃饱了,走过来消消食吧。”
兰桂嬷嬷:“……”
大半夜从深柳堂消食到湛露堂,真当她老糊涂了。
但见王妃一脸无辜迷茫,显然真的不知道原委,兰桂嬷嬷也不好再问。
毕竟殿下性情古怪,行为也非常人所能理解,或许……真的是一时心血来潮,过来看看?
云冉也没多想这件事。
她从不爱琢磨已经过去的事,有这个功夫,她还得整理出陈茶清单,尽快派人给钱氏茶庄送去呢。
昨日三嫂家的大掌柜将各类茶叶的进货价都给她报了遍,且表示只要送过去,照单全收。
掌柜的那般爽快,价格也公道,云冉这边也不好磨磨唧唧,当即撸起袖子,收拾起来。
这一忙,就是从早忙到晚。
因着有三嫂这层关系在,云冉还亲自检查了好几遍,确认每箱茶叶都没问题,方才叫人打包送去东市。
若非她昨日已经出过门,她都想亲自押送过去。
好不容易忙完,她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待回了湛露堂,兰桂嬷嬷给她上了杯热茶,温声提醒:“昨日您回来的晚,没能与殿下一起用晚膳,今日可要过去摆膳?”
云冉没吱声,只端起青瓷茶盏喝了两口,又垂下眼皮,盯着浅褐色茶汤上悠悠漂浮的茶叶。
半晌,她闷声道:“不去。”
兰桂嬷嬷错愕:“这…这是为何?”
云冉:“……不想去。”
实则想起昨日的事,她还是有点生气。
他凭什么这般无礼任性。
大半夜神出鬼没的不说,还莫名其妙的拿被子蒙她脑袋!
幼稚,简直比她三岁的小侄子还要幼稚!
她才不想再搭理他了——
反正是他说的,互不打扰,各过各的。
兰桂嬷嬷也瞧出王妃这是有些怒了。
她有心想替自家殿下说说好话,但殿下这行为的确太过……古怪。
别说王妃生气了,若是谁敢大半夜突然出现在她床头,她直接一个大棒子敲上去了。
“王妃莫要气,既不想去,那咱就不去了。”
兰桂嬷嬷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见乌云四野,寒风凛冽,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何况今日风大,没得出门冻着了。”
云冉见嬷嬷没有再劝她,稀奇眨眨眼。
兰桂嬷嬷对上她这目光,也了然笑了:“老奴虽是太后派来撮合你们俩的,但也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昨日之事的确是王爷做的不对,老奴又岂能昧着良心说瞎话?”
再说了,小俩口这会儿正在气头上,真见面了没准火上浇油,倒不如冷静一下,降降温。
于是这日夜里,云冉依旧没去深柳堂,而是在湛露堂吃了碗热气腾腾的三鲜鸡汤小馄饨。
吃饱喝足,她在屋里待着闷,便裹了件银白底色翠纹斗篷,在廊下来回溜达,消食。
走了约莫十来圈,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小小惊呼声:“殿下——”
云冉脚步一顿。
院内传来橐橐的靴子声,伴随着婢女们难掩惊诧的错落请安声:“殿下万福。”
这下云冉想自欺欺人是幻听都不成了。
她动作有些僵硬地侧过了脸,便见灯影幢幢的宽敞庭院里,身形修长的男人一袭墨色狐皮大氅,面如冠玉,正负手大步走来。
寒夜露重,呼啸的北风拂过他的脸庞,吹得衣领的狐狸毛如黑雾涌动,也衬得他的肤色愈发冷白。
司马璟自然也看到了廊下站在的云冉。
见她一身银白氅衣,裹着小小的身子,远远看去毛绒绒一团。
背在身后的长指不自觉动了两下,又蓦得攥紧。
一直等他走到了面前,云冉才如梦初醒般,屈膝行礼:“殿下万福。”
司马璟垂下眼,视线却鬼使神差又扫过了她雪白的纤颈。
想到昨夜的狼狈反应,他薄唇也不禁紧抿成一条线,生硬地别开脸:“起来吧。”
云冉直起身,却不看他,只淡淡道:“殿下如何又来了。”
饶是廊下灯火昏暗,司马璟依旧看出小娘子眉眼间的冷淡疏离。
这好像是两人相识以来,她第一次这般冷漠待他。
平日里的她,永远是笑吟吟的脸庞,无穷尽的干劲儿。
就好似,这世上没有一切能难到她,打败她。
可现在的她……
不再仰着脸对他笑了,也不再睁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了。
胸口好似被什么堵着,一阵发闷。
云冉等了好半晌,见面前的男人还是一言不吭,也不耐了:“既然殿下不说话,看来是没什么要事。外头风大,恕我不奉陪了。”
说罢,她提步就要往屋里去。
只是经过男人身旁的刹那,手腕忽的被扼住。
“云五。”
男人低沉的嗓音冷不丁在夜色里响起,云冉眉头拧起。
怎么又是这个鬼称呼!
强压着腹诽,她偏过脸,瞥过那只紧紧抓着她的大手,柳眉蹙得更紧:“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司马璟:“……”
静了片刻,他手臂稍稍用力,重新将她拉到了面前,叫她与他面对面站着。
云冉此刻只恨自己个头小,被他一拽就过去了,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于是她鼓着脸,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个子高了不起啊!
司马璟:“……”
沉沉吐了口气,方才正了神色,道:“为何又食言?”
“食言?”
云冉微怔,反手指了指自己:“你说我?”
司马璟:“……不然?”
云冉困惑:“我哪里食言了?”
司马璟:“明明答应了我的要求,却一次次失约。”
云冉愣了片刻,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抱你这件事?”
司马璟不语,只面无表情得扫过廊下伺候的婢子们。
婢子们立刻眼观鼻鼻观心,轻手轻脚地退下。
廊庑下登时更静了,只听得罡风吹过四角平顶白纱灯,沙沙作响。
面对司马璟平静而直白的目光,云冉一时也有些心虚。
她偏过脸,避开他的视线:“谁叫你昨夜莫名其妙吵醒我,还拿被子蒙我……谁还没点脾气了?”
司马璟薄唇抿了抿。
良久,他低声道:“那也是你昨日食言在先。”
“那我也不是故意不去的。”
云冉拧着柳眉,不服气道:“昨日我一早就出了门,忙到天黑了才回来,实在累得不轻,一倒下就再不想动了。何况外头还刮着风,那么冷……”
“出个门而已,你做什么了这么累?”
司马璟盯着她,语气不善:“是马车扛着你跑,又不是你扛着马车跑。”
“我……”
云冉一噎,刚准备解释,对上男人在夜色里愈发幽沉的眸光,蓦得就不想开口了。
她撇了撇嘴角,鼓着腮,斜眼看他。
司马璟拧眉:“这样看我作甚?”
云冉哼道:“不是你说的各过各的,互不干扰吗?那你现下我问这些作甚?”
这次换司马璟噎住。
是了。
这话的确是他说的。
一时间,两人相对而立,却没人说话。
凛凛寒风吹过灯笼,昏黄光线跳动着,斑驳地落在俩人的肩头、脸庞,一个沉默,一个倔强。
就在气氛僵凝之际,对面廊下忽的响起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哇,下雪了!”
随着这一声,接连又响起其他几声欢呼:“真的!”
“可算下下来了!”
云冉本来还悄悄掐紧了掌心,决意要和司马璟在这场“干瞪眼”里撑到最后,绝不能输。
可这会儿一听下雪了,实在耐不住好奇,还是偏过了脸,朝廊外看去——
这一看,只见映着满院朦朦胧胧的灯光,灰黑色的天边正簌簌落下一片又一片洁白的雪。
片片白雪,搓绵扯絮般,随风飞舞,回旋流转。
真的好大的雪!
作为自小长在南方的人,云冉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顿时稀罕的双眼发光,也顾不上和这古怪的男人冷战,身子朝一旁的栏杆外趴去,又伸手去接雪。
眼见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小娘子,瞬间就如个贪玩孩子般,攀着栏杆满脸雀跃的看雪,司马璟再次无言。
他缓缓抬步,走到了她的身旁。
云冉一门心思都扑在雪上,掌心接到了两片雪后,立刻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好大!”
她急于与人分享,可一扭头,便只有司马璟那张冰块脸。
云冉:“……”
哼,扫兴。
她扭过头,全当他不存在,继续仰头看雪。
这场雪太大,比她从前看过的雪都要大,落下来的也不是一粒粒的雪子,而是货真价实的,片若鸿羽的雪花。
也是看着这样的雪,她方才理解了诗中所言的“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 ”。
从前她还当是诗人吹牛呢。
她倚着栏杆看了会儿雪,渐渐地,那最初的兴奋劲儿也褪去,而身旁男人的视线也如有实质般,直勾勾的落在脸上,愈发难以忽视。
终于,云冉受不住,板着脸回头:“你看我做什么?”
司马璟盯着她故作冷漠的眉眼,静了两息,道:“对不住。”
“你别以为你——欸,等等!”
云冉怔了怔,而后一双乌眸瞪得溜圆,见鬼般看向面前之人:“你、你方才,方才说什么了?”
司马璟薄唇微抿:“没听见算了。”
他转身就走。
难得太阳打西边出来,司马璟这等喜怒无常的怪人竟然会主动道歉了,云冉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登时从栏杆上起来,捉裙往前追了两步:“听见了,我听见了!”
不料眼前的男人忽然转身,她险些没刹住,又要撞上去。
眼见鼻尖还差两指的距离便要触上男人的胸膛,云冉莫名又想到昨夜那失律的心跳。
稍定心神,她往后退了两大步,方才仰起脸道:“我听到了,你道歉了,别想抵赖!”
司马璟:“……”
他为何要抵赖。
不过,她眉眼间的那份疏离终于散开了。
他的眉宇也随之舒缓,问她:“那你,可还生气?”
云冉看着面前之人。
虽说他昨夜的确莫名其妙,但昨日失约,她也有不对。
算了,冤家宜解不宜结。
“咳!”
云冉以拳抵唇,故作深沉道:“我呢,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之人,看在你和我道歉的份上,这回我就原谅你了。”
“不过——”
她陡然转变了话锋,蹙眉严肃道:“殿下,你真得改改你这脾气了。像你这般喜怒无常、乖戾古怪的性子,实在没人喜欢的……”
话没说完,司马璟的脸色沉下。
云冉见状,叹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我知道这话不好听,但事实就是如此,你这脾气真的有些……不好,也不怪外头那些人怕你……”
“不好又如何?怕我又如何?”
司马璟眸底又恢复一贯的冷寂,“我为何要在意他们的喜欢?”
“我厌世间,世间厌我,公平。”
簌簌飞雪里,一袭墨色氅衣的男人浓睫覆下,神情冷峻。
他眸中的幽暗仿若与这茫茫黑夜融为一体,又似这凛冽冰雪的化身。
云冉不知该说什么。
但这样的司马璟,叫她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静了片刻,她叹息一声,而后迎着男人错愕的目光,抬手抱住了他。
“好吧。”
她伸手拍拍他的背,莹白脸颊柔柔贴着男人坚实的胸膛:“没事了。”
司马璟喉头忽的有些发涩。
看着怀中那白绒绒的一团,他忍不住抬起了手。
将人彻底拥入的那一霎,他很想问她——
那你也讨厌我么。
话到嘴边,他嗅到她身上温暖的馨香,感受到怀中那份踏实的柔软,一时竟生了惧意。
定是讨厌的。
这样光芒万丈、明媚夺目的一个人,却被迫与他这阴沟蛇窟里的弃子捆绑在一起。
可他……
可他却舍不得把她推开。
甚至想将她留得更久……
更深。
司马璟阖上眼,俯身,将脸深深埋入了那折磨了他一夜未眠的地方——
少女纤弱而香甜的颈间。
第29章
这场大雪下了一整夜。
翌日清晨, 瓦上积雪如琉璃,上下天地一片白。
丫鬟们为了讨云冉欢喜,还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 白白胖胖的足有半人高。黑石子为眼珠,树杈子为手,脖子上还系着条红绸,在风雪里瞧着十分显眼。
云冉起床后, 见着那胖雪人果然十分高兴。
不过她觉得单个雪人瞧着孤零零的,用过早膳,又堆了个新的。
纷飞大雪里,两个胖雪人一个系着红绸子,一个系着蓝绸子,紧紧挨在一起。
就连兰桂嬷嬷瞧见了,也笑着夸了句:“胖乎乎的, 怪招人疼。”
夸完,似是想到什么,笑意有一瞬僵凝。
云冉捕捉到了她这神色变化:“嬷嬷怎么了?”
兰桂嬷嬷的思绪也从旧忆里抽回,摇摇头:“只是想到多年前, 宫里也下了一场这样大的雪, 那回,太后也让我们给殿下堆了个雪人……”
云冉喜欢听这些旧事, 追问道:“然后呢?他是不是也很高兴?”
“高兴, 那年的殿下才四岁, 正是贪玩的年纪呢。”
兰桂嬷嬷道:“他与王妃您一样,见着一个雪人孤单,也动手堆了个。”
那会儿的景王还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他边堆着雪人,边念叨:“一个是阿璟, 一个是哥哥。我和哥哥一人一个。”
只可惜那日太子因小考才拿了个乙等,被陛下批评,心绪不佳,便没来凤仪宫,径直回东宫苦读。
景王站在门口,从白日盼到夜晚,也没盼到太子。
再后来,太阳出来了,雪人化了。
“小殿下为此失落了很久,还是陛下答应他,来年冬日带他和太子一起去骊山温泉宫,他这才重新高兴起来。”
只是不等冬日去骊山,戎狄就在秋日攻进了长安。
至此皇城凋敝,国运不兴,战乱连连,民不聊生。
回想那血腥混乱的昭德之乱,兰桂嬷嬷至今心有余悸。
云冉见她神色惶惶,也没多问,只想着幼年时期的司马璟。
在兰桂嬷嬷的描述里,他曾是个漂亮又讨喜的孩子,如今变成这般……
“他在戎狄过得很苦吗?”
话一出口,云冉自觉问了句废话,寄人篱下的敌国质子,能有什么好日子?
兰桂嬷嬷沉默半晌,长长叹口气:“苦定是苦的,只他许多事都憋在心里,从未对外说过半句。哪怕是对太后和陛下,也紧闭心扉,不肯再有半分亲近。”
“太后和陛下也觉对他多有亏欠,这些年一直都在弥补。”
“王妃您这些日子打理庶务也看得见,这王府的吃穿用度、食邑进项,哪一样不是顶顶好的?便是每年各地上贡的茶叶锦缎、瓜果土产,哪样不都紧着殿下这边先送?”
“就岭南送来的新鲜荔枝,每年总共也就数斤。太后记得殿下小时候爱吃,每回都从她自个儿的份例里拿出一半,贴补景王府。可殿下他……”
兰桂嬷嬷叹道:“罢了,不说了。”
云冉自然也猜到那些荔枝是个什么下场,八成又浪费了。
实在是暴殄天物!
她皱着眉,握拳道:“明年,明年若是再有,我绝不叫他浪费了!”
便是他不吃,她也全吃了。
兰桂嬷嬷昨夜躲在窗牖后,是亲眼瞧见王妃主动抱了王爷,王爷非但没有推开,还反抱住了王妃——
这可是个极好的兆头!
虽不知王妃使了什么手段,但如此下去,王爷迟早也能被感化,恢复正常吧。
没准还能放下怨恨和心结,与太后、陛下重修旧好,阖家欢聚。
兰桂嬷嬷满怀着期待,云冉却没想那么远。
她只望着窗外柳絮般纷飞的雪片,心想着等雪后初霁,她就能去厨房的院子打糍粑了。
许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心声,这场大雪下了两日,终于在第三天停下,出了太阳。
初雪后的阳光暖金如缎,懒洋洋笼罩着整个王府。
司马璟一袭黑袍,乌发玉带,负手自柳仙苑而出。
天气愈冷,苑中大部分的蛇儿们已经冬眠,少数几条也已吃饱喝足,再不必像从前那般频繁投喂。
冬日,实在是一年之中最无趣的时候。
前往深柳堂的路上,积雪已被清扫得干净,两侧屋檐上却仍积攒着一层厚厚白雪。
司马璟看着雪,冷不丁就想到那夜初雪时,那人欢喜雀跃的面庞。
就这样喜欢雪?
明明又冷又潮,落在地上还湿滑泥泞,麻烦不已。
这般想着,视线却朝着屋檐看去。
只见琉璃瓦上的积雪被明晃晃的阳光镀上一层琥珀色的光晕,远远瞧着,恍若碎金堆叠,流光溢彩。
似乎……也没那么糟。
常春跟在司马璟的身后,见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看雪了,心下还有些诧异——
殿下竟有闲情逸致看雪了?
嗯,定然是这两日王妃娘娘都来了深柳堂,殿下心情也好了。
他心底已然将那位小王妃视作神仙菩萨,恨不得每日三柱清香将她供起来,只求她能一直陪在殿下身边,让殿下的情绪能一直稳定,这样他们这些下头当差的也能松快不少,日子也好过些。
忽的,粉墙后传来几道叽叽喳喳的说笑声:“真的吗?”
“真的真的,大家都往厨房去了呢。”
“王妃娘娘发话了,说是今日天好,见者有份呢。”
“那太好了,咱们也快去吧!”
“走走走……”
常春听得这动静,心底都咯噔一下。
这些奴婢胆子当真越来越大了,难道不知殿下喜静,府中禁止嬉闹么。
他小心觑着面前之人的脸色,不安开口:“殿下,奴才晚些一定好好教训她们……”
司马璟面无波澜,只乜着他:“厨房有什么?”
常春被问住了:“这……这奴才也不清楚,许是琢磨出了什么新菜式?”
司马璟:“去问。”
常春惊愕,又很快垂下脑袋应道:“殿下稍候,奴才这就去。”
司马璟负手而立,颀长身子都沐浴在冬日暖阳里。
常春火急火燎地追上月洞门后那几个说闲话的婢子,待弄清原委后,又立马屁颠屁颠的跑回青石小径。
“殿下,奴才打听清楚了,是王妃娘娘带人在厨房打糍粑、蒸糯米饭呢。”
常春跑得有些微喘,脸上堆满讨好的笑:“王妃还说了,大雪天都要吃糍粑,大抵是她们南边的习俗?反正她一早就在厨房忙活了,还说这府上人人都有份。这不,那些小丫头们做完手头的差事,就都跑去厨房凑热闹了。”
打糍粑,蒸糯米饭?
司马璟浓眉轻蹙:“人人都有份?”
常春颔首:“是,丫鬟们是这样说的。”
心底也不禁琢磨起来,王妃娘娘可算上了他们深柳堂的?
若算上了,也不知道何时能给他们分过来。
不知为何,明明不过是一份再寻常不过的吃食,倒叫人莫名也生出期待来。
思忖间,前头那道挺拔的身影已然提步往前。
常春赶忙跟上,可走着走着,他发现不对劲了:“殿下,这……这不是回深柳堂的路啊。”
“谁说回深柳堂了?”
“啊?”
常春愣怔,但见前头之人并无半分停顿之意,也不敢耽误,老老实实跟上。
待绕过一条回廊,又穿过月洞门,他大抵也猜到主子这是要去哪里了——
这条道是厨房的必经之路。
殿下竟然也会凑热闹了?
常春心下纳罕,当真是狗逮老鼠猫看家,石头开花狼吃草了。
在王府住了六年,这是司马璟第二次来厨房。
第一次是刚搬进府邸,他将府中各处都走了一遍,心里有个成数。
他的记忆一向异于常人,走过一遍的路,时隔六年再走,依旧清晰。
但这一路走来,他也渐渐瞧出些许不同——
府邸各处的深青色素面幔帘都改为了朱红色绣联珠鹿纹的款式,四处悬挂着的灯笼也根据每处亭台楼阁的风格配上了相应的图案,还有路边好些地方,他记忆中明明是空地,如今不是栽上了松柏梅竹,便是摆上了假山盆景。
原本清冷空寂的府邸,因着这些不起眼的小细节,多了几分温馨与热闹。
就如空荡荡的骨架,忽然长出了血肉,有了活气儿。
常春日常在府中行走,自然早就注意到这些小变动。
但殿下心里除了柳仙苑的那些蛇祖宗,对旁的一切丝毫不在意,他便也没敢那这些小事去打扰殿下。
费劲不讨好不说,没得王妃知道了,还以为他在背后告黑状。
如今见殿下自个儿注意到了,常春作为府中大总管,自也要解释一声:“这些时日王妃整理库房,搜罗出好些布匹摆件,便吩咐下人将府中各处都装点了一遍,说是冬日里本就荒芜,点缀些亮色,瞧着心里也敞亮。”
司马璟也猜到这是云冉的手笔。
打从她嫁到府中,好似无一日不忙。
就像是个不知疲惫的陀螺,哪怕都是些琐碎小事,她也干劲十足,兴致满满。
他不理解,但……随她去吧。
***
厨房位于王府的西南方,由防火的砖头砌出一座独立的小院落,正中是烧火间,左边是杂物间,右边则放着米面腊货,日常采买的瓜果肉蛋等。
正外的院子里有棵桂花树,树下有口老井,王府里做饭洗锅都是由这口井里打的水。
平日里的午后,正是厨房最清闲安静的时候,可今日的厨房却是喧闹无比——
院里院外都围满了凑热闹的下人们,而院子正中,两大口锅正烟雾缭绕的蒸腾着,一口锅里焖着加了腊肉、香蕈、豌豆、萝卜、芋头等配料的咸口糯米饭,一口锅里则是焖着加了红枣、蜜枣、葡萄干、桂圆肉、杏脯、莲子和猪油的甜口糯米饭。
而在两口大锅的不远处,云冉正带着几位膀大腰圆的仆妇拿着木杵,往木桶里“咚咚咚”得打糍粑。
云冉今日特地穿了身轻便的窄袖袄裙,就是为了干活方便。
可手指还没碰到木杵,仆妇们就一脸惶恐地阻拦:“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是啊,这等粗重的活儿怎敢劳动王妃娘娘亲自动手,王妃且在旁边坐着,由奴婢们来吧。”
云冉还要再说,仆妇们便要给她跪下。
顿时吓得她不敢再动手了。
这些仆妇瞧着比她阿娘的年岁还大,若真叫她们给自己跪下,那多折寿。
于是她只得放弃了“打糍粑”的乐趣,改为坐在旁边看着仆妇们打——
不过仆妇们的力气的确充足,从前她得锤上百下,糯米才逐渐变形。
可仆妇们咚咚咚几十杵子下去,便见原本颗颗分明的糯米变得黏黏糊糊,一看便知糯弹绵软,咬劲十足。
云冉瞧着那拉丝的洁白糯米,想象那绵软充实的口感,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不止是她,围观的下人们看着那新鲜打出来的糍粑,闻着木桶里糯米饭散发的馥郁香气,一个个也都咂摸着嘴巴,只盼着糯米饭能快些出炉,也好解解馋虫。
终于,当第一锅糯米饭出炉时,院内院外都发出了一阵欢呼。
“太好了。”
“可算有的吃了。”
“也是怪了,中午明明吃饱了,可这会儿嗅着这香气,却馋得不行了。”
“谁说不是呢。”
云冉走过去,看着那一大锅晶莹剔透、香气扑鼻的糯米饭,也深深吸了口气——
这样寒冷的天气,就是要吃热乎乎的食物啊。
“大家都别挤,站在门口排好队,挨个上前拿。”
云冉招呼着众人:“人人都有,不要抢,谁要是插队了,糯米饭没得吃,还得……嗯,罚十文钱!”
这话一出,方才还有些乱糟糟的人群顿时乖觉起来,纷纷按照先后排成了两列。
一队排甜口,一队排咸口。
一时间,厨房院子里热火朝天,比云冉从前在水月观还要热闹。
只是忽然间,不知谁惊呼了声:“殿、殿下!”
原本还欢声笑语的院子里陡然静了下来。
待看清门口那道颀长挺拔的深色身影,院中众人一个个像是被掐住脖颈的鸭子般,面色僵凝。
直到其中一个回过神来行礼,其余人才有样学样,忙退到一旁,垂首躬身:“拜见殿下。”
云冉也没想到司马璟会来厨房。
将嘴里的糯米饭咽了下去,她迎上前去:“殿下,你怎么来了?”
司马璟扫过院中战战兢兢的奴仆,视线再次落向面前的小娘子。
只见她一头乌发高盘,只简单簪了枚兰花簪,身上是件青碧色杭绸小袄,袖口窄紧,手中还捧着个竹叶包着的糯米饭……
全无半分王妃的样子。
“殿下?”
云冉见他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看,不禁纳闷:“又怎么了嘛?”
昨晚分开时不还好好的吗。
难道因为昨晚他又把脸埋进她脖子里,她说了句“痒”,他就生气了?
应该……不至于吧?
司马璟看着她:“你在这做什么?”
“打糍粑,蒸糯米饭啊。”
云冉说着,还将手中托着的糯米饭展示给他看:“瞧,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呢!”
“对了,我还给你留了,本想着晚点给你送去,没想到你正好来了。这个趁热吃可比凉了好吃,你等等,我去给你拿。”
还未转身,手腕就被拉住。
云冉一怔:“……?”
司马璟皱着眉,视线扫过这乱糟糟的院子:“走。”
“啊?可是糍粑还没做好呢。”
云冉不解:“你要带我去哪啊?”
司马璟不语,直到将她拉出了那人满为患的院子,方才侧眸吩咐常春:“待那些吃食做好了,送到深柳堂来。”
常春低头:“是。”
云冉一头雾水地跟着司马璟往外走了十来步,见周围没人了,才反拽着男人的衣袖,蹙眉看他:“殿下有事吗?”
司马璟垂下眼:“没事不能找你?”
“呃,可是可以,但……”
云冉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天还亮着,还不到用晚膳的时候呢。”
他们不都是晚上才见面的么。
对上她困惑而澄澈的明眸,司马璟一时沉默下来。
他也不知他为何要来厨房。
不知为何见到她在人群里,对旁人言笑晏晏,给旁人分享食物,他便心生烦躁。
只想将她拉走。
只想让她对他一个人笑,眼里也只有他一人。
而不是,人人有份。
“陪我。”
司马璟嗓子发紧,握着她的手腕也愈紧:“吃你做的那些食物。”
云冉心下奇怪,但见他绷着一张脸,瞧着心绪不佳。
反正糯米饭和糍粑都做得差不多了,陪他坐一会儿也不是不行,不过——
“去花园那边的亭子吧。”
云冉笑道:“那边的景致特别好,我之前就打算去那边温壶小酒,吃着糕点,赏赏雪景呢。”
司马璟皱眉,“深柳堂不好?”
“也不是不好,但四处阴沉沉的,瞧着怪压抑,也看不见什么雪景。”
云冉一直不太喜欢深柳堂的布设风格,但碍于那是司马璟的地盘,她也不好指手画脚。
反正她也不住在那。
如今他要她陪着吃东西,她自然想挑个风景优美、视野开阔的地方。
司马璟不喜待在室外,但见她语气虽柔柔的,眼睛却亮晶晶的极有主意,还是答应下来。
惆怅□□风味薄,自锄明月种梅花。
花园旁的亭子唤作锄月轩,东边也十分应景地种了几株腊梅,只可惜时日尚早,梅花还未开。
但坐在壁画精美的亭子里,依旧能欣赏到四周秀美开阔的冬日园景。
只见皑皑白雪覆盖着鲜有人至的花园,湖面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放眼望去,冰封雪覆,琼枝玉树,当真是个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
小泥炉咕噜咕噜温煮着上好的新丰酒,桌上的吃食除了香喷喷的双拼糯米饭,和新炸好的裹了黄豆粉的糍粑,还有一份烤肉和一锅羊肉汤。
云冉就着这酒香和肉香,一口糍粑一口糯米,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心里也快乐得简直冒泡。
待一口热乎乎的酒水入喉,那热辣香醇的滋味在喉管里滑过,又在胃里暖洋洋的晕开,她忍不住眯起眼睛,发出一声喟叹:“太幸福了!”
坐在她对面的司马璟撩起眼帘:“这就幸福了?”
不过在亭子里喝酒吃点心而已。
“是啊,有美食有美酒,还有美景和美……”
一个“人”字到嘴边,怕他误会她登徒子,及时改口:“还悠悠闲闲,不用干活,这还不幸福吗?”
司马璟眸光轻晃。
这样说,似乎……的确不错。
“有句话叫做知足常乐。有些人呢,就是太过贪心,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明明已经拥有了很多宝贵的东西,可依旧觉得不满足,自然也就时常烦恼,郁郁寡欢。”
“老君也说了,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云冉摇头晃脑的背了一段,又倒了杯酒,边喝边道:“殿下可知去岁下雪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吗?”
司马璟抬眸看她。
“我和我师姐爬上屋顶补瓦!我们道观后头两间静室的瓦片被雪压坏了,滴答滴答直往下漏水,若是不补,把地板淹坏了,又得花钱去修。偏生那漏水处位置十分狭隘,我们观里就我个头最小,重量最轻,上去了不会压坏。”
云冉回想着去年爬到那么高的屋顶,她嘴上故作轻松说着“没事,不高”,其实压根不敢扭头往下望——
“太高了,屋檐上还有积雪,滑的很。我当时往上爬过去,两条腿都是抖的。边爬还边想,万一就这样摔下去了怎么办。摔死了倒还好,一了百了。若是没摔死,只摔残了,或是摔傻了,日后便也再做不得活,也赚不来钱,还得拖累师父师姐们……”
“我就只能在心里求着祖师爷,保佑我别摔下去吧。若真摔了,那就脑袋着地,了却痛苦吧。”
“还好祖师爷保佑呢,让我顺顺利利补完屋顶,平安落地。那天晚上,大师姐还奖励我多吃一块糍粑呢。”
说到这,云冉由衷笑了,又拿起一块炸得外酥里嫩的糍粑咔嚓吃了一大口:“我们观里的糍粑可没这个好吃,我们舍不得放油煎,也舍不得放这么多白糖,更别说拿这么多黄豆粉裹着了……”
她边说边大口嚼着糍粑,明丽眉眼间满是知足:“真好吃。”
怎么能不幸福呢。
现在的日子让她再过一百年,她都愿意。
司马璟看着她大口吃东西的模样,不知不觉,视线也有些恍惚。
和从前相比——
相比于北戎冬日里侵肌裂骨的朔风,蛇窟里滴水成冰的阴寒,皲裂流血的手足、冻得发紫僵硬的身躯,还有那些鲜血淋漓、难以下咽的生肉……
他低下头,看着桌上香气四溢的烤肉羊汤、甜食美酒,还有身旁那明媚灿烂、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比之从前,如今的确能称得上一句幸福。
云冉见他原本沉郁的眉宇渐渐舒展,冷硬的脸部线条也多了几分柔和,莞尔一笑:“这就对了嘛,这样自在的时候,不要总是板着一张脸。”
她朝他眨眨眼:“而且有没有人与你说过,你不板着脸的样子其实更好看?”
司马璟:“………”
这话似曾相识。
哦对,回门那日的马车上,她说过类似的——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的嘴巴很漂亮?」
那时她喝得醉醺醺,揪着他的衣襟,直勾勾盯着他看。
实在是胆大。
“没人说过。”
司马璟不疾不徐地提起酒壶,自斟一杯,忽又抬眼,道:“但有人说过,我的嘴生得好看。”
云冉闻言,怔了一怔。
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她皱了皱眉,好似有点印象,却又想不起来。
但眼前之人的嘴巴的确生得很好看,薄薄的唇形,唇角纤长,颜色是自然的淡红,桃花瓣似的。
“对,我也觉得你嘴巴好看。”
云冉表示赞同,又道:“其实你不仅嘴巴长得好看,你整张脸都长得好看……我这是真心话,绝不是恭维你哦!我活了这些年,你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了!”
她一脸诚恳地表达着对美人的欣赏,司马璟一言不发,只默默地给她倒酒。
云冉只当他被夸得不好意思,便用倒酒来表达感激。
举杯喝了酒,又认真夸了他两句。
司马璟继续给她倒酒。
就这般,她各种嘚啵嘚的谈天说地扯闲篇,司马璟静静倾听,体贴添酒——
很快,云冉醉倒了。
“殿……殿下,你怎么有两个脑袋,四个眼睛?”
云冉面色绯红,一只手支着晕沉沉的脑袋,身子也软绵绵的直往后栽。
司马璟见状,伸手拽了她一把。
云冉身子晃了晃,好不容易稳住,还不忘礼貌与他道谢:“谢、谢谢啊。”
“我头有点晕,嗯……我想回去睡觉了。”
她双手撑着桌子,扭头刚要喊人,却听面前的男人唤了声:“云五。”
云冉扭过头:“干嘛!”
又这样叫她,讨厌。
司马璟垂下眼,盯着她酡红的明艳小脸,语气平静,“你今日还没抱我。”
云冉:“………”
大脑顿了两息,她恍然:“哦,好吧。”
她撑着身子站起,脚步还有虚浮。
好在也就两步路的距离,待近了身,司马璟伸手,扶住她的腰。
云冉道:“你站起来吧。”
司马璟仍坐着,只身子朝外侧了些:“今日,坐下抱。”
云冉被酒精麻痹的脑袋有些迟钝,双眸也迷惘:“坐下怎么抱?”
司马璟伸手,拍了下他的腿:“坐下。”
云冉:“……”
还没等她缓过神,身子便顺着腰间那只大掌的力道,软绵绵地跌坐在男人的腿上。
霎那间,熟悉的龙脑香冗杂着一丝醇香的酒气涌入鼻尖,暖融融地将她包围。
男人的大腿很坚实有力,她坐着刚好。
只是和凳子到底不同,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热意,十分新奇。
她轻扭腰身,想寻个合适的角度,只还没挪两下,腰肢就被那只修长的大掌给牢牢扼住。
力道不小,她蹙了眉,抬头声讨:“你捏得太紧了……”
却见司马璟低着头,深深望着她:“我的嘴巴好看么?”
云冉微怔,思路也被带偏,顺着他的问题点头:“好看呀。”
奇怪,他刚才不是问过一遍了吗。
正纳闷着,两根白净的长指捏住了她的下颌。
她顺着那力道抬起脸,直直撞进了一双幽沉如潭的黑眸。
白雪纷飞的湖心亭里,容色冶艳的男人头颅微低,嗓音喑哑:“那你想不想尝尝它是什么味道?”
第30章
云冉看着眼前这张漂亮的薄唇。
那低哑好听的嗓音蛊惑着她, 问她要不要尝尝。
“可…可以吗?”
云冉有些难为情,哪怕她醉了,却也知道别人的东西是不能随便碰的。
司马璟道:“可以。”
他同意了。
同意了就可以碰了。
云冉受到鼓励, 仰起绯红面庞,朝那抹薄唇凑去。
蜻蜓点水般,她迅速碰了下。
软软的,凉凉的……
云冉咂摸着, 认真评价:“嗯,酒味。”
司马璟眸色暗了暗:“除了酒味呢?”
云冉蹙眉,思索:“没了。”
“你尝得太快了,自然尝不出其他滋味。”
握着那一捻柳腰的手指拢得更紧,司马璟嗓音愈沉:“再尝久一点?”
云冉却拧着柳眉,拒绝了:“不要了。”
司马璟眸光一闪:“为何?”
“我头好晕,不想尝了, 想睡觉……”
说着,宛若体力耗尽般,她“咚”得栽倒进司马璟的怀中。
司马璟:“……”
他推了推她的肩:“云五。”
云冉:“唔。”
司马璟:“……”
还是这么没用。
看来下次得少喂两杯。
亭外不知何时又纷纷落起了雪,小泥炉上的炭还在灼灼烧着, 壶中的酒水却已烧干。
看着怀中阖眸熟睡的醉鬼, 司马璟抬手,长指抚上了那张因醉意而酡红艳丽的脸庞。
很烫, 很软。
手感的确比翠宝儿冰冷的鳞片强上数百倍。
指尖再往下, 停在那饱满娇艳的唇瓣上。
她的嘴, 也生得很好看。
只是方才那接触太过短暂,还没回过味,就已经结束。
“云五……”
修长的指尖沿着她唇瓣的形状描摹着,又在那颗小巧的唇珠上轻轻摩挲。
见她无意识地唇瓣微张, 男人眼底的暗色愈浓:“记住了,是你先招惹我的。”
“亲了我,就得负责,若是胆敢始乱终弃……”
男人幽邃的眼底掠过一抹阴鸷,片刻,又恢复寻常平静模样,俯身在她的唇角克制地轻啄了下:“你最好不是。”
***
云冉再次醒来,已是翌日清晨。
熟悉的头晕感再次袭来,她捧着脑袋坐起身时,看见熟悉的朱柿色绣花幔帐,头更疼了。
她怎么又喝醉了?
明明回门那日喝醉后,她就发誓,以后不许再喝多了。
这才过去多久就破誓了……
“娘子,您可算醒了。”
青菱一早就守在门外,听到动静就快步走了进来:“可是头又疼了?唉,醒酒汤已经在炉上温着了,只待您洗漱妥当,便能喝了。”
云冉看着青菱那又担心又无奈的模样,也有些惭愧。
“我也不知昨日是怎么了,明明只想小酌微醺,却莫名其妙醉了……”
抬手锤了锤额心,她忽然想到什么:“昨日我是如何回来的?不会……又是殿下把我抱回来的吧?”
也不等青菱开口,云冉便从她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一时间愈发窘迫了:“还真是他。”
又麻烦他一回了。
不过现下想想,昨日好似是他一直在给她倒酒?
那一整壶新丰酒,起码有大半都进了她的肚子。
喝醉酒后,他似乎还叫她抱他?
云冉歪着脑袋努力回忆着,只记得她坐在司马璟的腿上,他还问她嘴巴好不好看。
之后便再想不起来了。
“没想到他那样一个万事不在乎的人,竟然也会在意容貌……”
还趁着她喝醉了,问她好不好看。
想到司马璟竟还有如此臭美的一面,云冉不禁乐了。
青菱见状,有些摸不着头脑。
转念一想昨日殿下将小娘子抱回来的那份谨慎,难道昨日亭中赏雪,夫妻俩的感情又增进不少?
是了,小娘子这副眉开眼笑的模样,可不就是少女怀春、想起情郎的娇娆姿态。
想通这点,青菱也为小娘子高兴起来。
不多时,云冉便起床用过早膳。
婢子们刚撤下碗筷,兰桂嬷嬷便前来请安,还带来了一沓帖子。
“都是这几日送来的赏雪帖。”
兰桂嬷嬷按照品级排了序,整整齐齐摆在托盘上:“这一封是今早皇后娘娘送来的。”
云冉也知道交际应酬是一府主母的职责。
先前在侯府,大嫂就做的十分不错。
无论是自家设宴,或是出门赴宴,都安排的井井有条,无可挑剔。
而自己来长安满打满算还不到半年,除了那场中秋宫宴,便再无参加过其他正式的对外宴会……
这会儿面对这一沓邀帖,她思忖片刻,先拿起了郑皇后的那封。
“皇后娘娘说御花园里的绿萼梅开了,邀我后日入宫赏梅花呢。”
云冉摩挲着那本精致的黄封皮请帖,看向兰桂嬷嬷:“嬷嬷,我要去吗?”
兰桂嬷嬷失笑:“王妃想去便去,若是不想去……”
她顿了顿,道:“还是去吧。”
“嗯,那我去。”
云冉将帖子放在一旁,道:“我先前也答应过她,得空就去宫里找她玩的。”
她边按照顺序拿起另一本帖子,边交代着:“前两日我在我三嫂家茶楼吃了道龙井绿茶酥,味道很是不错。明日派人去买两份,我后日正好带进宫,给母后和皇后表姐尝尝。”
兰桂嬷嬷本想劝一句,宫外食物带进宫里麻烦。
但想到这是王妃的一片心意,届时自己也会陪着王妃一道入宫,能帮她盯着些,便没有出声阻拦。
屋外飞雪簌簌,屋内熏香袅袅。
云冉将那数十封帖子挨个看了一遍。
大部分都是皇室宗亲下的帖,少数几家达官显贵,云冉不太熟悉,问过兰桂嬷嬷,心里也稍稍有了数。
不过为求保险,云冉还是将这些人家的名号誊写了一遍,又招来青菱:“你回家跑一趟。”
“将厨房昨日做的糍粑装去三十块,再问问我阿娘和大嫂,她们会去哪几家赴宴。”
到底是第一次以王府主母的身份赴宴,若有熟人在场,她心里也更有底。
青菱很快领命退下。
兰桂嬷嬷听着王妃嘴里称呼侯府仍为“家”,且话里话外依旧对娘家满是依赖,皱了皱眉,嘴上却并未多说。
她想着许是年纪还小,且才嫁过来不久。
待时日再长些,或许就能慢慢的将王府视作家吧。
***
玉屑纷飞,霜凝瓦檐。
长信侯府正堂,郑氏与李婉容看到云冉送来的那些新鲜糍粑,还有那一封名单,既是好笑又是心疼。
“妹妹还有闲情打糍粑,蒸糯米饭,足见她在王府过得还不错。”
李婉容笑着宽慰郑氏:“母亲也能放心了。”
郑氏看宝贝似的将糍粑挨个看了遍,吩咐厨房今晚就做一顿“糍粑宴”,方才挨着暖榻重新坐下:“都说养儿一百岁,常怀千岁忧。我生的这几个孩子里,她是我最放心不下,也是最亏欠的。”
“我和你父亲原先是想给她招个婿,就让她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过日子,我们瞧着心里也踏实,哪知人算不如天算……罢罢罢,不说那些。”
郑氏摆摆手,叹道:“总之,她能随遇而安,日子过得还算自在,就是再好不过了。”
李婉容笑着称是,又将青菱叫到近前来,让她多与郑氏说说云冉在王府的状态。
青菱便将小娘子堆雪人、打雪仗,还和王爷在湖心亭赏雪喝酒的事说了。
听到小俩口竟然还颇有情调的赏雪喝酒,郑氏和李婉容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难以想象云冉对着那样一个冷若冰霜的人,如何还能喝得下酒?
还是说,有龙就有擒龙汉,有虎就有打虎郎,当真是一物降一物了?
喝过一盏茶,李婉容就带着名册先行告辞:“儿媳先回屋给妹妹写回信了。”
郑氏含笑点头:“去吧。”
李婉容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开。
走出屋内,外头还飘着雪。
她站在廊下,望着那雪压松梢,琼花漫舞,只觉得一片静谧。
自从小姑子出阁、二房夫妇赴任,府中好似一日比一日静了,就连三房那个……近日也好似消停了许多。
思及此处,她撩起眼帘,往三房院子的方向看了看。
丫鬟夏枝撑着伞过来,顺着自家主子的视线看了过去,不由咕哝:“虽说夫人仁厚,免了各房的晨昏定省。可三少夫人也未免太过惫懒,当真就待在院里不出门,要不说是商户……”
“夏枝。”
李婉容的语气沉下来,回眸睇着身侧丫鬟:“她岂是你能说得的?”
夏枝立刻白了脸,屈膝就要请罪。
“莫在夫人院门前喧闹。”
李婉容提步往下:“回去跪上一炷香,长长记性。”
夏枝心下虽不解主子为何这般维护那偷懒的三少夫人,嘴上却是嗫喏应了声是,又忙撑伞追上。
***
转眼日暮,风雪稍停。
深柳堂外冰棱垂挂,寒鸦啄雪,屋内却是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一张长形的黄花梨卷草纹腿炕桌上,正摆着个热烘烘的羊肉锅子,旁边的白玉盘上各摆着些青翠的蔬菜、菌菇、豆腐,还有切成片片雪花薄片的羊肉和猪肉片。
云冉撸起衣袖,一边满面红光的吃着肉,一边眉飞色舞的与司马璟说起各家下帖子的事。
“最后我应了四封帖子,一封是皇后娘娘的,这没得说,于情于礼我都得去。”
“至于另外三封,一个是江夏郡王府,一个是肃国公府,还有一个是卢太傅府上。这江夏郡王府和肃国公府,你应当比我熟,一个说起来是你堂兄,一个是你堂叔……”
“卢太傅府上,那是我二嫂的娘家,他家下帖子,我便是冲着二嫂的面子也要去的。何况我大嫂说了,这家她也会去,到时候还能与她一起玩……”
一提到玩,云冉在烛光下的眉眼都生辉。
司马璟的神色却是一贯淡漠:“这些虚情假意的宴会,就这么有意思?”
“虚情假意?”
云冉蹙眉想了想,倒也不否认:“这些宴会的确少不了客套寒暄,但也能碰见有意思的事和有趣的人啊。”
“而且也不是全然虚情假意了,一开始大家互不熟悉,不就只能说些场面话应付应付么。但若是聊得投机了,不就又多了个朋友吗?”
司马璟不置可否,只拿起筷子涮肉。
云冉见他这闷葫芦的模样,撇了撇嘴角,又忍不住问:“那像殿下这样成日闷在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既不去上值当差,也不找朋友玩,难道不觉无聊么?”
司马璟不疾不徐地烫着肉片:“我有蛇。”
“单有蛇也不够啊。”
云冉见他烫了肉片也不吃,就放在旁边凉,干脆夹起来自己蘸了酱料,边吃边道:“蛇又不会说话,也不能陪你下棋、钓鱼、打双陆。而且这么冷的天,你的蛇儿们都冬眠了吧?那你岂不是一个冬天都没朋友了。”
“一年三百六十天,一个冬天就足足九十日,便算你活到一百岁,那你将近一万天都没朋友呢。”
司马璟:“……”
静了一阵,他掀眸看她:“我与蛇为伍,你不会觉得恶心?”
“虽然蛇是挺可怕的,但也不到恶心的地步。”
云冉见他一错不错盯着她看,便也端正了神态,认真答道:“再说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穷人家养猫养狗,富人家养鹦鹉养孔雀,文人雅士养仙鹤、养乌龟、养猴子。我还听说过从前有个皇帝富有四海,还养了大象和麒麟……”
稍顿,她道:“我以前也养过一条小狗,叫百岁。”
司马璟:“百岁?”
“嗯!因为我希望它能和我一样,活到一百岁。”
说起百岁,云冉眼底也流露出怀念,缓缓地放下了碗筷:“它是一只小黄狗,我是在山下捡到它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我随着师姐们下山赶集,看到几个顽童在打狗取乐,它哀哀得叫着,可惨了。”
她便捡了根棍子,冲了过去,指着那群比她还大上几岁的顽童们:“你们再欺负它,当心我不客气!”
那几个顽童取笑她:“你个小道士别多管闲事,否则我们连你一起打。”
她当时也害怕,但看着那缩成一团浑身是血的小狗,便生出无穷的勇气。
“你们若是敢打我,我就天天念咒,咒死你们!不但咒你们,还咒你们爹娘兄弟,咒你们全家上下祖宗十八代!哼,你们最好别小瞧我,小道学的可是茅山术法,灵得很,若不信,大可试试,保管你们明日早上起来,就口齿生疮脚上爬蛆!”
她那时就练就了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伶牙俐齿,再加之她身上还挂着乾坤镜,背上还别着二师姐的桃木剑,倒真将那几个顽童唬住了。
顽童们一哄而散,她小心翼翼将小黄狗抱在了怀里。
“之后我就养了它。一开始师父还不同意,但架不住我哀求,还是将百岁留下了。”
“师姐们年纪都比我大上不少,我们又住在山上,附近杳无人烟,所以百岁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每次上山砍柴、摘野菜,它都在旁边陪我。要是遇到什么危险动静,它也会第一个冲在我身前……”
云冉絮絮说着她和小狗度过的那些美好的时光,开始还是笑着,说着说着,她的眼眶渐渐有些湿润了。
司马璟看着她的眼圈变红,心口也无端发闷。
他从袖中掏出块帕子,递给她。
云冉看着那只修长大掌递来的帕子,迟疑片刻,接了过来,却没用,只深深吸了一口气,强颜欢笑道:“有一回道观进了小蟊贼,百岁冲了出去。它把贼赶跑了,但是那黑心眼的贼拿棍子狠狠敲了百岁的脑袋,百岁当时就吐血了。”
那天晚上,她跪在祖师爷面前求了好久。
她哭着求祖师爷让百岁活下来,她愿意拿她的寿命去换。
她不要活一百岁了,她宁愿只活五十岁,让小狗也陪着她活五十岁。
“可是百岁最后还是死了。”
云冉垂着眼,闷闷道,“百岁是我最好的朋友。”
水月观里,师父很好,师姐们很好,那条叫百岁的小黄狗也很好。
羊肉锅子还在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对座两人却静了下来。
良久,司马璟开了口:“云五。”
云冉抬起脸,一贯亮晶晶的眼眸这会儿却是水雾迷蒙:“怎么了?”
司马璟没说话。
可过了会儿,又唤了声:“云五。”
“……?”
云冉只觉莫名其妙:“有事你就说啊。”
司马璟道:“没什么。”
云冉:“……”
这人绝对有毛病。
不过被他这一打岔,方才被小黄狗勾起的惆怅倒是淡了好些。
云冉轻轻晃了晃脑袋,也不去想那些悲伤的事——
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忆,珍惜当下方是正道。
不过……
她扒拉了一下碗中的饭菜,忽的撩起眼帘,看向对座的男人,“司马二。”
司马璟回望着她:“……?”
云冉耸耸肩,“我也没什么。”
看着那又恢复精神,大口大口吃肉的小娘子,司马璟扯了下嘴角。
幼稚。
眨眼过了两日,到了云冉应邀入宫,陪皇后赏梅的日子。
这日一早,云冉就被兰桂嬷嬷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入宫不比在外头,总得庄重些,好好打扮一番才是。”
云冉还半梦半醒着,迷迷糊糊点头:“好,你们捯饬吧。”
她还能坐在梳妆台前再眯一会儿。
待到屋外的日头升高了些,她也装扮完毕。
只见黄澄澄的铜镜里,她梳着百合髻,头顶斜插着一支镏金点翠步摇,身着一袭湖碧的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袄裙,腰系五彩宫绦,端的是韶颜雅容,娴静端庄。
和平日里在府中挽着高髻,素面朝天的随意状态,完全是判若两人。
别说婢子们在旁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了,就连她自己照镜子,都不禁啧啧:“怪不得都说人靠衣服马靠鞍,这样一身行头,当真不一样了。”
兰桂嬷嬷:“……”
一说话就露馅了。
不过今日入宫也只是见太后和皇后,想来她们也不会计较这些。
待一顿早膳用毕,云冉留着青菱看院子,带着兰桂嬷嬷和另几个丫鬟出了门。
未曾想走到马车旁,却见常春抱着个拂尘,静静站在旁边。
云冉惊愕,走了过去:“常公公怎么在这,可是殿下有什么话吩咐?”
常春笑着打了个千,并未解释,只伸手指了指马车。
云冉怔了一怔,而后倏地睁大了眼。
踩上杌子时,她还存着几分不真实的怀疑,直到指尖掀开了宝蓝色车帘,年轻男人俊美端正的脸庞出现在眼前,她才意识到——
是真的。
司马璟竟然真的出门了。
而且,还没有任何条件交换。
天老爷,真是……活见鬼了。
“愣着做什么?”
司马璟正襟静坐着,黑眸幽幽地瞥了她一眼:“进来。”
“噢噢。”
云冉忙钻进马车,在他对侧坐了下来。
车帘放下,车内的光线还有些昏暗,她却无比稀奇地看着他。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硬生生憋着。
感受到那过于明亮的视线,司马璟面庞微绷。
忍了片刻,终是抬起手,将她的脑袋推向了另一边。
“欸,别…别呀,我今天上了妆的,你别把我的脂粉蹭花了!”
云冉赶忙去拉他的手:“我错了错了,不看了,真不看了。”
抱都抱了那么多回了,怎的多看一眼就炸毛。
司马璟缓缓收回手,又往她脸上看了眼,果见她乌云叠鬓,粉黛盈腮,唇瓣更是描画得朱红一点,宛若小巧玲珑的樱桃。
“殿下为何这样看我?不好看吗?”
云冉抬手抚了抚鬓发,道:“这可是近日长安最流行的发髻和妆容呢。”
司马璟:“……”
好看,却透着精致匠气。
远不如她平日里的素净模样,更为灵动。
“我不懂这些。”
他别过脸,道:“随你高兴。”
云冉倒也不在意,毕竟阿娘和嫂子们也都说过,男人们都是没眼光的瞎子,压根不懂欣赏。
不过——
“殿下怎会在这?”
云冉歪着头,疑惑:“这可是入宫的马车。”
司马璟搭在膝头的长指微拢了拢,沉默片刻,才道:“我不能入宫?”
云冉微愣:“当然可以,不过你不是……”
“我今日想去了。”
司马璟乜她一眼,“还有问题?”
云冉:“……”
好凶。
罢了罢了,难得他出门一回,就不和他计较了。
马车辚辚行进,云冉靠着迎枕,偷偷瞄了眼那一袭青袍闭目养神的男人。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愿意入宫了,但太后娘娘知道他来了,应当会很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