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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赵太后的确大喜过望。


    得知景王夫妇一同入宫, 她当即吩咐御膳房准备一顿丰盛的宴席,一半吃食是司马璟爱吃的,一半则是淮扬菜。


    除此之外, 连她宫里的熏香、香茶和糕饼,也一应换成司马璟喜欢的。


    待到小俩口入宫,按照规矩先来寿康宫与太后请安。


    多日不见,赵太后仍是那副雍容华贵的模样, 但身上的穿戴和首饰,也能瞧出刻意装扮过。


    云冉都忍不住朝赵太后瞄了好几眼。


    赵太后注意到了这点,和和气气问:“冉冉可是有事要禀?”


    云冉被逮了个正着,瞬间红了脸:“没,儿臣无事要禀。”


    赵太后:“那怎的一直往哀家这边瞧?”


    云冉悄悄握紧手指,赧然道:“儿臣只是觉得今日母后格外的好看……”


    赵太后微怔,而后笑了:“是么?”


    “嗯嗯, 母后肤色白,穿绯色好看。还有您今日这发髻也梳得很好,显得您脖颈修长,人也精神。是了, 还有您今日的黛眉和胭脂, 也都十分相衬。”


    云冉字字句句都是大实话,美人虽已迟暮, 却依旧优雅动人。


    且她仔细看过赵太后的五官, 愈发觉得司马璟的容色是随了太后。


    司马璟作为男儿身, 都生得这般好看了。


    “儿臣难以想象母后年轻时,该是何等的倾城绝色。”


    赵太后被云冉夸得眼角都笑出细纹:“你这一张小嘴儿莫不是抹了蜜不成?哀家都这把年岁了,还什么好不好看的。倒是你们,青春年少, 不必涂脂抹粉,一眼便瞧得出鲜嫩好颜色。”


    话虽如此,她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绯色宫装:“平日哀家极少穿这样鲜亮的颜色,也只有年节时候穿上应应景。”


    但她记得清楚,阿璟幼年最喜看她穿红色。


    他也喜欢红色。


    从前每每得了红色料子,她都会留着给他裁新衣,将个白皙如玉的小男童装扮得像个女娃。


    可从戎狄回来后,司马璟再也没穿过红袍——


    除了上回大婚。


    那一袭大红喜袍,当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云冉似乎也想起这点,余光往身侧瞄去。


    却见一袭深青锦袍的男人手执玉盏,面无表情地喝着茶,就如殿内一切都与他无关。


    云冉:“……”


    这人怎么回事,上头坐着的可是他的母亲。


    赵太后端坐上方,也将儿子儿媳截然不同的态度尽入眼底。


    心下虽失落,但一想到阿璟愿意进宫了,这便是个好的开端——


    果然娶了妻、成了家,人也懂事不少。


    一番寒暄后,皇后便派人来请云冉了。


    云冉起身与赵太后告辞:“姐姐那边等着我赏梅呢,母后可要一起?”


    这话便是客套。


    赵太后温声笑道:“不了,哀家怕冷,你们年轻人去玩吧,哀家不耽误你们尽兴。”


    云冉笑吟吟应了声好,却见一旁的司马璟搁下茶盏,也站起了身。


    云冉错愕。


    他不会也要一起去吧。


    司马璟看破她那点小心思,面色微沉:“送你出门。”


    云冉暗松口气,待对上男人不善的目光,讪讪一笑:“还是不劳烦殿下了……”


    司马璟懒得多说,径直往外走去。


    云冉:“……”


    对着男人的背影嘟哝了一句“怪人”,她很快摆出笑脸,与太后行礼:“母后,那儿臣先告退了。”


    赵太后微笑颔首:“去吧。”


    殿内很快静了下来,唯有鎏金铜鹤香炉里的袅袅青烟,如游丝般缠上雕花穹顶。


    赵太后长指轻敲着宝座扶手,笑意微敛:“也是云丫头脾气好,不然哪个小娘子受得了他那别扭性子。”


    一旁的兰桂嬷嬷深以为然:“便是老奴有时都不得不佩服,王妃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气量,实在是真人不露相。”


    “许是自小养在道门,心性也非常人。”


    赵太后思忖:“如此看来,她那师父也是个贤德大能,虽居山间陋观,却能养出这等心思灵透的徒弟……回头哀家与皇帝说说,敕她一个尊号,以作嘉勉。”


    兰桂嬷嬷既诧又喜:“此等殊荣,王妃知道了定然欢喜。”


    赵太后慢悠悠抚了抚绯色衣袖的花纹:“她既如了哀家的意,哀家自也不会薄待她。”


    再看外头那久久未归的身影,她也不急,只将兰桂嬷嬷叫到近前,询问景王府的近况。


    寿康宫殿外,雪映暖阳,粉妆玉砌。


    云冉转身看着司马璟:“殿下,送到这里就好了。”


    虽然她不理解,都在宫里有什么好送的。


    司马璟不语,只屏退左右。


    待到宫人们都离远了,他才沉声道:“在宫里,不要乱吃东西。”


    云冉没想到他神神秘秘竟是要交代这个:“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会乱吃东西。”


    司马璟道:“若是不可避免,也得旁人先尝过了再吃。”


    这下,云冉也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深意。


    她乌眸轻动,看向他:“殿下会不会太过谨慎了?皇后娘娘是我表姐,而且我与她无冤无仇的,难道她还会害我不成?”


    虽说她从前也听说书先生讲过一些后宫争斗,诸如妃嫔们为了争宠,又是下毒又是陷害,尔虞我诈,十分吓人。


    可说书归说书,她又不是后妃,和皇后并无利益纠纷。


    且前两次见面,大家都和和气气,十分友善。


    司马璟:“你记住我的话便是。”


    云冉拧眉:“可你说的话没头没脑的,我怎好单凭你的片面之词,就平白以恶意揣测他人呢?”


    司马璟:“……随便你。”


    他转身就走,背影都带风。


    云冉登时更是迷惑,这人怎么回事,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白瞎了一张漂亮的嘴。


    腹诽归腹诽,跟着宫人前往凤仪宫的一路上,她也不禁琢磨起司马璟的那句嘱咐。


    虽说这人脾气古怪了些,但许是这些时日渐渐熟悉了,她心里对他也生出几分信任。


    若是他的特别交代,那……


    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多个心眼总好过被坑。


    **


    不多时,云冉便到了凤仪宫。


    这是她第一次到皇后的宫殿,相比于赵太后的寿康宫,凤仪宫更为华美富丽。


    正殿廊下挂着银鼠毡帘,一掀便有暖香扑面而来,殿内金砖铺地,光可鉴人,两侧立着掐丝珐琅的仙鹤炉,正袅袅吐着沉水香。


    右手边的暖阁处,迎面便是一面丈高的螺钿屏风,绘着百鸟朝凤图,螺钿在初冬上午的阳光下流转出虹彩,尽显奢华。


    “娘娘,景王妃到了。”绿裙宫女躬身禀报着。


    云冉走上前,便见郑皇后坐在暖阁的长榻上,一袭牡丹纹的藕荷色宫装,高髻如云,鬓边赤金点翠凤钗的珠络垂在肩头,与她身后蓝釉瓷瓶里斜插的孔雀翎羽交相辉映。


    “臣妇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


    虽是亲表姐,云冉也不忘记礼数。


    郑皇后抬了抬手,和气笑道:“妹妹快起。”


    又招呼着云冉坐到暖榻上:“外头冷着呢,快些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云冉笑道:“还好,一路走过来,身上都在发热呢。”


    她示意婢女端上食盒:“这道龙井绿茶酥,是我在三嫂家铺子尝到的,滋味很是不错,便趁着这次进宫,也带一份给姐姐尝个新鲜。”


    郑皇后目露惊诧:“难为你还记着我。”


    “那是当然了。我上次答应过姐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给你带,就不会食言。”


    云冉将食盒打开,端出那碟卖相精致的糕点:“这个就茶吃,刚刚好。”


    郑皇后见她待人以诚,面上笑容也真切不少,当即吩咐宫人重新沏了壶龙井。


    不多时,茶香袅袅,清幽怡人。


    眼见着皇后品了茶,吃了糕饼,云冉一脸期待:“味道如何?”


    郑皇后莞尔:“酥脆可口,茶香回甘,的确不错。”


    云冉弯眸:“姐姐喜欢吃就好,那下回入宫,我还给你带。”


    说着,她也端起茶喝了两口,又左右张望了一圈:“怎的不见小皇子?”


    郑皇后道:“钰儿在上书房,得申时才散学。”


    云冉诧异:“小皇子才三岁,就上学了?”


    郑皇后:“皇室的孩子都是三岁启蒙。”


    云冉咋舌:“我五岁时还在玩泥巴呢。”


    她又问了小皇子每日几时上学,都学些什么,这么冷的天也要上学吗。


    得到郑皇后的回答后,云冉深感皇家子弟的不易:“小孩子这年岁正是贪玩的时候,却得日日待在上书房读书识字,也太辛苦了。我原本还以为,小皇子今日会随我们一道去赏梅花呢。”


    提到这,郑皇后面上也露出一丝惋惜:“我原本也想带他一起的,可……可昨夜陛下抽他默大字,他默错了一个,陛下便罚他今日罚抄百遍,抄不完不许回来。”


    “默错一个,罚抄百遍?”


    云冉悻悻:“这…这会不会太过严格了?”


    毕竟小皇子才三岁。


    郑皇后扯了扯朱唇:“钰儿是我与陛下唯一的孩儿,陛下难免委以重望。”


    云冉想想也是,毕竟小皇子可是国朝未来的储君,自然不能用寻常孩子的标准来看待。


    但这也不妨碍她同情小皇子,小小年纪,却背负如此压力,可怜的娃儿。


    “不说钰儿了,听说今日璟弟陪你一道入宫了?”


    郑皇后侧着美眸,带着几分稀奇:“看来你与璟弟相处得很是不错。”


    云冉悻悻道:“还好吧。”


    郑皇后掩唇轻笑:“妹妹谦虚了,你能使得璟弟陪你入宫,已是很了不起了。”


    “我没叫他陪我入宫,是他自己要入宫的。”


    云冉如实道:“许是他自己想见母后,就顺道来了。”


    郑皇后听得这话,眸光动了动。


    再看面前的小娘子目光澄澈,不似作伪,倒叫她一时也拿不准了。


    姊妹俩又喝过半盏茶,得知云冉还得回寿康宫用午膳,郑皇后也不耽误,命人摆驾御花园。


    御花园比之景王府的花园,更为精巧秀美,便是冬日里也长着好些绿植花朵。


    云冉看得十分喜欢,尤其看到那几株早开的绿萼梅,更是心生羡慕。


    “我们府中也种了几株梅花,但还得半个月才能开呢。”


    云冉道:“而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绿梅,从前只见过红梅、白梅和黄腊梅。”


    郑皇后柔柔笑道:“这几株绿萼梅是从骊山温泉宫移植而来的,那边气候暖和,梅花开得也更早些。”


    这是云冉第二回听到骊山温泉宫,不免顺着问起皇后温泉宫的事。


    郑皇后也很有耐心的与她说了,末了,又道:“若是妹妹感兴趣,待到下月初,可以随驾一道去温泉宫,只怕你舍不得璟弟。”


    “下月你们要去温泉宫吗?”云冉惊诧。


    郑皇后宛然一笑:“每年腊月,陛下都会去温泉宫小住半月,除夕前回来。只是璟弟不爱出门,回回邀他,回回被拒。”


    云冉完全能想象到司马璟冷着一张脸说“不去”的模样。


    唉,那个人,真是太孤僻了。


    “若是妹妹能说服璟弟,那便再好不过了。”郑皇后道。


    “我说服他?”


    云冉摆摆手:“我哪有那样的本事……”


    上回求他回门,可白白搭进去她三个要求,至今还没还完债呢。


    若是再求他去温泉宫,怕是又得被坑。


    “弟妹何须妄自菲薄。”


    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温润的笑声:“阿璟能陪你入宫,足见你在他心中的不同。”


    这声音!


    霎时间,围着绿萼梅旁的一干人等纷纷回身,恭敬行礼:“陛下万福。”


    云冉也忙随着郑皇后一道行礼:“臣妾/臣妇拜见陛下。”


    文宣帝一袭月白色团龙纹锦袍,玉冠革带,外披银狐氅衣,俊秀脸庞上是一贯温和的笑意:“都起来吧,莫要因朕搅扰了你们赏花的雅兴。”


    云冉谢恩起身,郑皇后也走到了文宣帝身旁:“陛下如何来了?”


    文宣帝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正好批完折子,听闻你和景王妃在此赏花,便过来瞧瞧。”


    云冉瞄过俩人亲密牵着的手,暗想着帝后真是恩爱啊,便听文宣帝道:“景王妃,朕便给你派个差事,此次说服阿璟一道去骊山温泉宫,你可能做到?”


    云冉啊了声,面露难色:“陛下,这…这……我家殿下的性情你们知道的,他一向不喜出门。”


    文宣帝见她手足无措,轻笑道:“你不是想去温泉宫么,若是陪你,他没准便答应了。”


    “陛下实在是抬举臣妇了。”


    云冉尴尬道,“且不说臣妇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左右殿下的心意,便是……便是真有那样的本事,他不愿出门,臣妇也不好强求。”


    文宣帝不以为意:“出门游玩,如何就强求了。”


    云冉刚要说“司马璟就不爱出门”,忽的又听宫人小声惊呼:“景王殿下!”


    还不等她回过头,胳膊就被拽住了。


    下一刻,一道高大的玄色身影宛若铁璧,挡在了身前。


    “阿璟这是做什么?”


    见着司马璟这毫不客气的维护之举,文宣帝面上笑意也敛起:“朕不过与弟妹闲聊一二,何至于如此作态。”


    “陛下多虑了。”


    司马璟道:“风大,臣替内子挡风罢了。”


    文宣帝:“……”


    云冉:“……”


    她轻轻扯了扯司马璟的袖子,探出半个脑袋:“殿下,我……”


    还没说完,司马璟解开身上的玄色氅衣,“哐当”将她牢牢裹住。


    他一边面无表情替她系带,一边沉声道:“时辰不早了,母后那边还等着我们用膳。”


    云冉被这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宽大氅衣一裹,就如同裹了条棉被般暖和,鼻息间也满是属于他的龙脑香,一时有些恍惚。


    司马璟转过身,看向文宣帝和郑皇后:“若无其他吩咐,臣先携内子告退。”


    文宣帝面色微僵:“阿璟。”


    司马璟平静抬眸:“陛下还有何吩咐?”


    文宣帝拧眉,刚要开口,郑皇后反握住了他的手:“陛下。”


    文宣帝沉眸看了眼郑皇后,再看眼前已然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弟弟,沉沉吐了口气,方才道:“罢了,你们去陪母后用膳吧。”


    司马璟略略抬袖:“臣告退。”


    他转过身,拽着云冉就走。


    “陛下,皇后娘娘,我也先告退了。”


    云冉仓促行了个礼,就被司马璟拽走了。


    因着体型差距,远远看去,还以为司马璟拎着条棉被。


    文宣帝握着郑皇后的手,气息再无平日的沉稳:“这混账当真是越发无礼,若非看在母后的面上……”


    郑皇后被捏得生疼,却也只能忍着,柔声宽慰道:“陛下莫要动怒,璟弟他一贯如此脾气,您为兄长,何苦与他计较。”


    “兄长……”


    文宣帝哂笑:“他可曾把朕当兄长?这些年,朕自问已对他十分宽容,他倒好,变本加厉,愈发无礼。早知如此,当日又何苦费劲将他从戎狄接回。”


    郑皇后闻言,脸色顿时白了一截,忙屏退左右宫人,又拉着文宣帝的手:“陛下莫要说这等气话,若叫母后听见,怕是要心寒了。”


    文宣帝扯唇:“朕有半句不对,她便心寒。景王伤她之言何止半句,不也没见她心寒。”


    郑皇后一噎。


    知道陛下这是又想岔了,一时也不敢多言,只握着他的手道:“陛下,外头风大,我们回吧。”


    文宣帝不语,回首看了眼那茫茫白雪里已然走远的两道身影,眸光一片晦暗。


    **


    中午这顿午膳,云冉看得出太后是精心准备了,是以十分捧场,连用了两碗饭。


    可司马璟却只用了小半碗,便搁了筷子。


    云冉瞧见太后眉眼间难掩的失落,心里也怪不是滋味。


    用过午膳,司马璟就带着云冉告辞。


    哪怕赵太后再三挽留,也不多留一刻。


    赵太后无法,只得让宫人给他们带了好些吃食赏赐,由着他们离开。


    看着那塞了满满当当一车的赏赐,再看司马璟那张油盐不进的冷脸,云冉憋了又憋,终于在只有俩人的马车上憋不住道:“殿下,你不觉得你这般态度,太过无情无礼了吗?”


    话音落下,方才还算是“安静”的车厢霎时变成了“死寂”。


    云冉感受着车内骤然降低的气场,背脊也嗖嗖冒起冷气。


    有点后悔,但又……实在憋不住。


    司马璟缓缓撩起眼帘,也望向她。


    念头在“停车,把她赶下去”和“算了,不必和傻子计较”之间转了两轮,他冷声道:“若看不惯,你可以走。”


    “……?”


    云冉:“走就走,你以为我很想留吗?”


    她一时也来了脾气,挪了屁股,就要下车。


    可帘子掀起一半,感受到外头灌进来的凛冽寒风,她打了个颤,又扭身坐了回去:“我为什么要走?这马车本就是为了我入宫准备的,是你一大早非得坐进来,要走也是你走才对。”


    司马璟不语,只淡淡看她一眼。


    云冉被他这一眼看得浑不自在。


    “殿下,我无意与你争执,只是与你讲道理罢了。”


    握紧了手指,她深吸一口气,一双清凌凌的乌眸望向对面的男人:“虽不知你为何对太后和陛下那般抗拒,可就今日而言,他们未曾为难你半分,反倒处处包容,可你却言语冷漠,举止失礼……若是我家里人这般待我,我定然心寒,再不与他们来往了。”


    “他们亦可不与我来往。”


    司马璟淡声道:“我从未求着他们将我接回。”


    云冉一噎。


    再看面前男人那张凛若冰霜的脸,更是纳闷。


    太后和陛下将他接回来,让他不再受流落异乡之苦,难道不是好事吗?


    他如今说这种话,未免有些不识好歹了。


    “你在骂我?”对座之人冷不丁道。


    云冉遽然一惊。


    司马璟一看她这神情,扯唇冷笑:“傻子。”


    “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次,你且记好。”


    司马璟直勾勾睇着她:“我并非善类,但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男人沉静的语调里是不加掩饰的嘲意:“皇宫那样的蛇蝎地、虎狼窝,像你这样毫无城府的傻子,若不想被他们吃得骨头都不剩,便离得远些。”


    稍顿,他在心里补充——


    若她是个明智的,也该离他远些。


    云冉细眉紧皱,不知司马璟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她亲眼瞧见太后的一片慈爱关心,帝后对司马璟多加包容,还热情邀请他们去温泉宫玩……


    难道是司马璟在戎狄为质十年,长期处于戒备状态,导致心里极度不安?


    第32章


    “殿下, 你会不会把人想得太坏了?”


    云冉抿了抿嫣色唇瓣,踟蹰道:“若说旁人不好也就罢了,但太后娘娘和陛下, 他们可是你的至亲……”


    “是你把人想得太好了。”


    说罢,司马璟阖上了双眼。


    见他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姿态,云冉心下一时五味杂陈。


    明明今早她还觉得他正常了一些,现下就又变得古怪无常了——


    算了, 他不理她,那她也不理他了。


    回程的一路上,两人再没说话。


    直到下马车,云冉也不等他,自个儿捉裙就下去了。


    司马璟跟在身后,看着那道气呼呼的娇小背影,沉沉吐了口气, 还是开了口:“云五。”


    那道背影一顿,到底还是回过脸,只两边雪腮仍气得微鼓,很是不服气:“干嘛。”


    司马璟薄唇翕动两下, 又紧紧抿着。


    云冉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 刚要提步离开,忽的想到了什么——


    “算了。”


    她咕哝着, 却又很有契约精神的转过身, 抬手迅速抱了司马璟一下:“好了, 我走了!”


    司马璟:“……”


    门口战战兢兢的一干奴仆:“……”


    谁能告诉他们,殿下和王妃这到底是在吵架,还是在秀恩爱?


    ***


    许是司马璟说了什么蛇蝎地、虎狼窝,这日躺在被窝里, 云冉满脑子都在琢磨这事。


    直到夜里做梦,都梦到好些豺狼虎豹、蛇蝎鼠虫追着她跑。


    她在梦里惊呼着“不要,不要过来”,双脚也下意识蹬开了被子。


    于是次日一早,她就起了高热,整个人昏昏沉沉,毫无食欲,也使不上劲儿。


    兰桂嬷嬷探了下她的额头,变了脸色:“快去请大夫。”


    青菱忙应声去了。


    云冉顶着块浸湿的帕子,病恹恹靠在迎枕上。


    兰桂嬷嬷问她是何时受了风,她不好意思说是昨夜梦魇吓得蹬被子了,只含糊道:“许是昨日去凤仪宫的路上,走出了汗,受了点风。”


    兰桂嬷嬷若有所思,少倾,又趁着左右无人,问云冉在凤仪宫可吃了些什么。


    云冉道:“就喝了杯龙井茶,吃了块我带去的龙井绿茶酥,旁得再也没吃了。”


    兰桂嬷嬷闻言,没有出声,只垂眸给她掖了掖被角。


    云冉虽头脑昏沉着,却也从兰桂嬷嬷这一问里觉出一丝异样。


    咬了咬樱粉色唇瓣,她小声问:“嬷嬷,可是……可是那些吃食有何不妥?”


    兰桂嬷嬷微怔,待对上小王妃乌黑的杏眸,忙挤出个宽慰笑容:“宫里的吃食怎会有不妥?老奴只是随口一问罢了,王妃莫要多虑。”


    云冉闻言,虽没再问,却隐隐约约觉得这其中或许有什么事。


    难道看似风平浪静的皇宫,真的如司马璟说的那样……烟波诡谲?


    她想不明白。


    浑身又因病软绵绵的,便也没再去想。


    不多时,大夫赶来府中。


    冬日天气寒冷,有个头疼脑热、鼻塞流涕的实在再寻常不过。


    大夫看了脉,又给开了两幅驱寒暖身的药,便提着药箱告退了。


    云冉上回生病还是三个月前,那一回的动静不小,爹爹阿娘和哥哥嫂子们轮流都来探望了一遍,弄得她诚惶诚恐——


    就一个小小的风寒高热,郑重得好似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般。


    这一回再染风寒,云冉特地叮嘱了湛露堂众人:“不许往外说我病了,尤其不许漏半个字去侯府,否则……”


    她对下人一向宽容,这回也放了狠话:“否则就拖出去打十板子,再赶出王府,知道了吗?”


    湛露堂一干婢子纷纷称是。


    交代完这事,云冉也就放心在屋里躺着了。


    她寻思着以她的底子,待会儿吃副药,再好好睡一觉,明日便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好娘子。


    不过今日她怕是没法再去深柳堂,完成每日一抱的任务了。


    算了,等待傍晚,派个人去告个假吧。


    反正昨日闹得不欢而散,她这会儿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司马璟。


    就在云冉懒洋洋躺在迎枕上闭目养神时,门外倏地传来“吱呀”一声响。


    她只当是青菱送药来了,依旧阖着眼。


    只是等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也觉出一丝不对。


    青菱的脚步何时这样重了?


    她偏过脑袋,疑惑地睁开眼。


    这一看,却是愣住。


    只见光线昏暗的寝屋内,年轻男人一袭玄色长袍,手执汤药,长身玉立——


    过于秾丽的脸庞因着神情清冷,莫名有几分森森鬼魅气。


    若非云冉识得这张脸,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已病入膏肓,玉面判官端着孟婆汤来索她的魂儿了。


    “殿、殿下?”


    她不确定地喊了声,以防自己还在梦中。


    司马璟见她躺卧在床上,小小一团。


    明明才一夜未见,却也不知是否因病了的缘故,那张雪白的小脸瞧着也消瘦了一圈。


    “是我。”


    他端着汤药上前,浓眉轻折:“怎么弄成这样?”


    云冉:“……”


    他还好意思问。


    她颇为怨念的瞥了他一眼。


    司马璟见状,眉头皱得更深。


    缓步在榻边坐下,他依旧直直看着她,等着她说。


    反正这会儿也没外人,云冉叹了口气,如实道:“昨夜做噩梦,踢被子受寒了。”


    噩梦?


    联想到她方才那个幽怨眼神,司马璟似是猜到几分:“因着宫里的事?”


    云冉闷闷嗯了声。


    她撑着绵软的身子,稍微坐起来一些,一向明媚的眉眼此时也笼着淡淡的郁色:“你们长安人说话不是咬文嚼字文绉绉,就是遮遮掩掩不肯说个清楚。我初来乍到,本来就有很多事不清楚,哪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套路。”


    “我自个儿回来琢磨,又琢磨不清楚,连带着梦里都胡思乱想。唉,真是烦透了。”


    从前作为局外人,听说书先生讲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故事只觉精彩刺激,然而真正牵涉其中,不,还没牵扯进去,只是初初窥得冰山一角的影子,她就把自个儿吓病了。


    说出来可太丢人了!


    不过在司马璟面前,云冉莫名不怕丢脸。


    她也不知哪来的信心,反正就觉得司马璟不会因为这事笑话她。


    果然,听完她的絮絮埋怨,司马璟并无半分嘲弄之意。


    他只是肃着神色,沉默了半晌,才道:“不必害怕。”


    云冉鸦黑的长睫颤了颤,缓缓抬起眼。


    床帷间光线昏暗朦胧,男人坐在榻边逆着光,深邃五官有些模糊,可那双幽深如潭的黑眸此时却亮得惊人。


    他看着她道:“我会护着你。”


    蓦得,云冉心头好似漏了一拍。


    完蛋了,她想,她的心脏好像又出毛病了。


    “汤药凉了些,可以喝了。”


    司马璟抬起汤碗,问她:“可有力气拿碗?”


    云冉恍然回过神,忙点头:“有、有的。”


    她也不知自己在慌什么,总之连忙接过了男人手中的药碗,嘴里还不忘给自己找补着:“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害怕,昨天只是个意外。而且……而且我这病也不严重,小小风寒,不足为惧,明日就能好了,也不必劳烦殿下你亲自过来……”


    “云五。”


    司马璟打断她的絮叨:“喝药。”


    云冉:“……哦。”


    喝就喝嘛,她又没说不喝。


    很快,她就在司马璟的注视下,仰起脸,一口闷了一碗药。


    刚龇牙咧嘴放下药碗,面前就多了一颗糖。


    被两根修长干净的手指捻着的,一颗小小的糖莲子。


    云冉乌眸亮了:“糖!”


    司马璟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唇角也微不可察扬了下。


    但又很快压下,只将糖往她面前递去。


    “多谢殿下。”


    她接过,递到嘴边时却顿了下,不过很快又放了进去。


    司马璟注意到她那一瞬停顿,眸色微暗。


    不是恼,而是悔。


    眼前之人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被迫嫁给他已是无辜,他却罔顾她的心情,兀自与她说那些沉重可怖之事。


    还因此教她病了。


    “这糖莲子可真甜。”


    云冉已从兰桂嬷嬷口中得知司马璟并不爱吃甜食,所以这颗糖,是他特地为她准备的咯?


    想到这点,云冉觉得昨日马车上那点不愉快也散去了,她眼角弯起,笑着与榻边之人道:“多谢殿下前来探望,还给我送药送糖。”


    司马璟对上她毫无芥蒂的莹润黑眸,那眸光越明澈,越显现出他的卑劣不堪。


    搭在膝头的长指微拢,他抿唇道:“不必谢。”


    云冉眨眨眼:“不过我今日病了,没法去深柳堂陪你用晚膳了,还有……”


    稍顿:“也没法抱你了。”


    司马璟闻言,默了两息,道:“日后你不用再来深柳堂了。”


    云冉惊诧:“……?”


    “我的第一个要求,你已经做到了。”


    司马璟看着她:“我已不再抗拒你的触碰。”


    云冉其实已经感受到了——


    他现下都能主动把脸埋在她脖子很久了,怎么还会抵触呢?


    但她想着可能个人体感不同,再试个几日,确认之后再与他提出。


    没想到他竟然主动说了。


    “那我第一个要求算是完成了?”


    云冉清丽眉眼在昏暗的光线里生出辉光般,难掩喜悦:“以后就不用再抱你了?”


    司马璟:“……”


    不用再抱他,她就这么高兴?


    果然,她心里是极厌他的。


    床帷间静了下来。


    云冉也察觉到男人骤然沉冷的脸色,脑袋微侧,轻轻唤道:“殿下?”


    这是…又怎么了嘛。


    “第一个要求完成了,但你还欠我两个要求。”


    榻边的男人不疾不徐抬起黑眸,明明只是平静地望过来,云冉却觉得他的视线像一双手,牢牢抓住她全部的注意力。


    “唔,你说。”


    反正她又不是那等赖账之人。


    “我的第二个要求是——”


    司马璟眸色浓暗,看向她:“你,尽快适应我的触碰。”


    “你是说,我适应你?”


    云冉怔忪一阵,讷讷道:“可是……我本来也不抗拒你的触碰啊。”


    司马璟黑眸眯起,“你不抗拒我的触碰?”


    云冉点头:“对啊。”


    为了证明她说的是实话,她还坐直身子,伸手搭上司马璟的胳膊:“喏,你看,这不就碰上了。”


    轻轻松松,小事一桩嘛。


    她正为司马璟白瞎了个要求而偷乐,榻边的男人忽然凑身靠近,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颌。


    “那这样的触碰呢?”


    还不等云冉反应哪样的触碰,男人深邃冶艳的脸庞迅速在眼前放大。


    唇上蓦得掠过一抹温凉。


    在她颤动的漆黑瞳仁,司马璟浓睫垂下,嗓音微哑:“你也不抗拒?”


    第33章


    云冉乌眸扑闪了两下。


    下一刻, 她猛地推开身前的男人,反手挡住了自己的唇。


    司马璟眸色骤暗。


    他猜到她会惊诧,却不料她的反应竟如此大。


    果然, 清醒的时候,她无法接受他。


    云冉看见男人眉宇间泛起的清疏之色,也从方才那短暂一触的震惊里回神,掩唇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我…我不是……不是故意那么用力推开你的, 只是我现下还病着,你不能那样……”


    她咬了咬唇,嗓音细若蚊呐:“会过了病气的。”


    司马璟的眸光轻晃。


    看着她渐渐涨红的莹白面庞,沉吟:“你是怕过了病气才推开我,并非……抗拒?”


    “主要是太突然了,我都没准备好。至于抗拒……”


    云冉回想着方才那一刹的触碰,蹙额:“虽然有点奇怪, 但……还好吧。”


    见她神情坦然,并非作伪,司马璟胸口那一阵闷堵好似清风拂过,烟消云散。


    她并不抗拒他。


    哪怕清醒着, 也不抗拒。


    喉头上下滚了滚, 再次开口,他的嗓音还有些喑哑:“等你病好了, 我们再试试。”


    云冉愣怔。


    还、还要试啊?


    强压着心口那阵莫名的鼓噪, 她磕磕巴巴道:“好、好吧。”


    如果这是他的要求的话。


    床帷间倏地静了下来, 女子闺房的甜香冗杂着淡淡药香无声弥漫。


    司马璟看着榻边娇靥绯红,长睫轻垂的小娘子,上回那种失控的燥意再次袭来,空气都好似变得闷热。


    “你好生歇息, 莫再胡思乱想。”


    宽大袖间的长指拢紧成拳,他撂下这句话,起身离去。


    望着那道很快消失在黑漆葵纹槅扇后的身影,云冉怔了怔,而后不禁抬手抚上了脸——


    好烫。


    明明已经吃了药,高热怎么更严重了?


    还有方才那个“碰触”,算是亲吻吧?


    指尖沿着滚烫的脸颊划至唇瓣,上头仿佛还残留着那软软的,凉凉的触感……


    不知为何,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就好像不是第一次和他那样了。


    奇怪。


    云冉晃了晃脑袋,将此归结于高热引起的错觉。


    罢了,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放下绣花幔帐缓缓垂下,她裹紧锦被,很快便在汤药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屋外,凛风呼啸。


    那寒劲北风拂过身体,也带走了几分燥意。


    司马璟沉沉吐了口气,俊美脸庞也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好好看顾王妃,每隔一刻查看一回。”


    听得这吩咐,门边婢子们忙不迭垂首:“是。”


    司马璟拾级而下,视线忽的被庭间那两个挨着一起的胖雪人所吸引。


    看得出这两个雪人做了有些日子了,外表不再洁白,形状倒还保持得不错,并未融化。


    “戴红色绸子的那个是下人们搭的,蓝色绸子是王妃娘娘亲手堆的。”


    常春跟在身后,很有眼力见的开了口:“好事成双,王妃娘娘这是怕一个雪人待着冷清呢。”


    司马璟不语,只盯着那两个胖乎乎的雪人。


    害怕冷清么?


    良久,他收回目光,头也不回的离开。


    ***


    到底是年轻,底子也好,第二天一早,云冉便神清气爽,生龙活虎。


    她原本还想去江夏郡王府上参加赏雪宴——


    这是早就定下来的。


    可兰桂嬷嬷以她才将痊愈,须得静养为由,愣是留着她又养了两日。


    云冉无法,眼睁睁错过了江夏郡王府和肃国公府的宴会,好在卢太傅府上的晴雪雅宴没错过。


    雅宴这日早上,云冉早早就坐在梳妆镜前,态度十分郑重。


    一来,这是她第一次以景王妃的身份参加长安高门的宴会。


    二来,此次宴会阿娘和嫂子们也会去,她又能见到家里人了。


    “今日就穿那条新做的杏黄缎面的袄子吧,就是那条绣了葫芦双喜纹的。”


    云冉揽镜自照,又从妆匣里挑了挑:“头饰的话,就戴前两日太后赐我的那一支玳瑁云纹挂珠钗。”


    “妆粉不必上得太厚,薄薄匀上一层就好了,上得太厚我都怕大声说话,会簌簌往下掉粉。”


    “是。”


    青菱一一应着,手持牙篦边替她梳着一头如云乌发,边笑道:“娘子如今对妆束打扮也颇有心得了呢。”


    云冉道:“看得多了,自然就懂一些了。”


    不过她也只是纸上谈兵,真叫她自己动手梳头上妆,那也是抓瞎。


    巳时方至,云冉这边也收拾妥当。


    临出门前,她下意识往深柳堂的方向看了眼。


    也不知司马璟这几日在做什么。


    自从那日他说第一个要求已完成,她不必再去深柳堂,两人就再没见过。


    不过想完成第二个要求,的确也得她病好了才方便……


    “娘子?”


    青菱挽着她,轻声问道:“您可是想请王爷一起?”


    云冉眸光动了动,摇头:“不了,上回他愿意出门,是因为宫里有太后他们。这回去卢府,大都是和他不相干的人,他恐怕更懒得应付。”


    “这倒也是。”


    青菱颔首:“时辰不早了,娘子上车吧?早点到了卢府,没准也能早些见到夫人和两位少夫人呢。”


    果然听到这个,云冉立马收回了目光,提裙朝外:“走吧!”


    范阳卢氏,乃是本朝五大世家之一。


    太傅卢文渊,正是云冉二嫂卢令贞的亲祖父,也是文宣帝的老师,如今又继续担任教导小皇子一职,可谓是简在帝心,备受敬重。


    而卢府每年冬日举行的“晴雪雅宴”外邀达官俊才,内邀名门女眷,赏雪作诗、听琴品茗,也算是长安城冬日的一桩趣事。


    巳正时分,景王府那辆翠盖珠缨的华车稳稳当当停在了卢府正门。


    云冉人还没下马车,景王妃驾到的消息就像长了腿一般,飞快地传遍了内外院。


    外院的男宾们虽有些诧异,但来的是王妃,并非景王本人,诧异过后,也没多加议论。


    内院的女宾们则是个个惊诧,有期待、有好奇,也有害怕、担心。


    三两成群,切切嘈嘈,咭咭呱呱起来。


    “前几日我去肃国公府赴宴,听说她病了,如何今日竟来了?”


    “大抵是病好了吧。再说了,今日是卢家设宴,卢家八娘可是景王妃的亲嫂子,这沾亲带故的,总得来捧捧场。”


    “说起这位景王妃,我只闻其名,还没见过她人呢,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那日中秋宫宴,我家嫂子在,回来提到过,说是个极其标致的美人儿。”


    “是吗?那待会儿可得好好瞧瞧。”


    都说自古红颜多薄命,像景王妃这样能抗住“克妻天煞”的美人可实属少见。


    郑氏原本在花厅与亲家母卢氏大夫人寒暄,听得小女儿来了,登时也欢喜起来:“冉冉来了。”


    她看向下首坐着的长媳李婉容:“婉娘,你去外头瞧瞧。”


    也不必郑氏吩咐,李婉容便正襟起身,笑着应道:“儿正准备去呢。”


    她虽为长嫂,但小姑子贵为王妃,于身份上,不单单是她,这院中一大半的女眷都得起身相迎。


    “来了,来了,景王妃来了!”


    随着垂花门外丫鬟气喘吁吁的禀报,后院一众女眷们接连起身,伸长脖子朝外看去。


    待那一抹鹅黄色身影,宛若春日嫩柳般明丽,袅袅娜娜出现在众人视野里,众人眼底都迸出一丝惊艳。


    李婉容噙笑上前,迎道:“妹妹,你来了。”


    云冉看到一袭月白色长袄的大嫂,眉眼也弯起:“大嫂。”


    李婉容无比自然地挽过她的手:“走吧,母亲和卢家大夫人都在厅内呢。”


    俩人一道踏入门内,衣着华美的女眷们立刻退至两侧,躬身行礼:“恭迎景王妃,王妃娘娘万福。”


    云冉乍一看到这阵势还惊了一跳。


    李婉容牢牢按住了她的手臂,以沉稳的浅笑示意她:「这是你应受的礼数。」


    云冉这才敛下眼底的那丝不自在,尽量去适应“景王妃”这个身份在外的尊荣与权威。


    她回想着宫人们与太后、皇后行礼时,她们的举止和神态,有样学样,摆出一副端庄稳重的姿态。


    一直走进内堂,见到了卢氏大夫人和母亲郑氏,方才虚虚抬手,扬声道:“诸位不必多礼,都起吧。”


    “谢景王妃。”


    众女眷纷纷起身,同时再次往上座看去。


    只见传闻中那位“福大命大”的景王妃一袭鹅黄缎面袄裙,乌发高盘,斜插金钗,生得一张小巧的巴掌脸,肤色细白如珠玉,面泛酡色似桃花,当真是个分外标致的美人儿。


    只这年岁实在小了些,哪怕梳起妇人头,尚未褪去圆润的雪腮明显透着几分青涩稚气。


    通常的世家女子及笄后定亲,大都会在家中留个一两年再嫁,有娘家格外珍爱的,留到十七八岁再嫁也不少。


    而她们眼前这位景王妃,据说是太后害怕夜长梦多,火急火燎地催着钦天监定下吉日,竟在三个月之内就完成了这桩婚事——


    难怪先前有小道消息说,长信侯夫人日日在家以泪洗面呢。


    这般仓促的嫁女,还是嫁给一位恶名在外的煞神,哪个当娘的能不难受?


    不过这王妃也是命硬,竟真的活了下来。


    且瞧她如今气色红润、神采奕奕,哪有半点被“克”的样子?


    云冉自然也感受到那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打量。


    来之前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谁叫她家那位殿下,也算是长安城里赫赫有名的人物——


    恶名也是名嘛。


    在郑氏和李婉容的帮衬下,云冉与卢家诸位夫人媳妇见过礼。


    几乎每个人与她寒暄,都会特地夸一句“气色好,有精神”。


    云冉对此只轻笑道:“福生无量,多亏了祖师爷保佑。”


    在场众人皆知她过去来历,心底也不禁琢磨,莫非她真的得了神仙庇佑,才有如今造化?


    一时看向这小王妃的目光除了惊奇,更多了几分恭敬。


    见过女宾里的长辈后,李婉容穿针引线,又带着云冉去结识在场一些年轻女眷。


    但今日赴宴的女宾里,与云冉年纪相仿的,大都是些未嫁的小娘子。


    已嫁和未嫁之间,总是有一层微妙的无形的壁。


    而李婉容交好的几位女眷,也都是已婚妇人。


    云冉与她们聊了一会儿,并不算十分投机,正打算寻个借口开溜,却瞥见廊柱后有两个小娘子正好奇朝她这边看来。


    俩人瞧着与云冉年岁相当,一个面薄腰纤,一个圆脸桃腮。


    云冉也好奇望了过去。


    李婉容察觉到,顺着瞧去,笑了:“九娘,樱樱,躲着作甚,快过来。”


    那两个小娘子被点了名,对视一眼,也都走了过来。


    二人规规矩矩向云冉行了礼:“九娘/樱樱拜见景王妃,王妃万福。”


    “不必多礼。”


    云冉看着这两个小娘子,从她们灵动闪烁的眼睛里嗅到了一丝可结交的气息:“大嫂,这两位是?”


    李婉容温声介绍:“这位是九娘,你二嫂的亲妹子。”


    她指了指那面薄腰纤,一袭绿裙的少女,细看那清丽眉眼,的确与二嫂卢令贞有几分相似。


    “这位则是鸿胪寺卿姚大人的掌上明珠,姚樱樱。”


    那唤作樱樱的小娘子一袭石榴红袄裙,眉眼娇丽,又透着几分闺阁女郎少见的疏阔之气。


    云冉听得鸿胪寺卿姚大人,只觉得耳熟。


    垂眼想了两息,恍然出声:“你父亲可是姚川姚大人?”


    姚樱樱怔了怔,点头:“回王妃,家父正是姚川。”


    云冉漆黑的眼珠子微转。


    若她没记错,当年将司马璟从戎狄接回来的使臣,正是这位姚川姚大人。


    第34章


    李婉容看出云冉与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娘子有相交之意, 悄声与卢家长媳说了。


    各府长媳大都八面玲珑,那卢家少夫人立刻命人在不远处的花亭处摆了茶点瓜果,又与卢九娘道:“九娘前阵子不是刚学会了《潇湘水云》, 若弹奏一番,叫王妃品鉴品鉴。”


    今日本就是雅宴,各府贵女有才艺者,自也不怯于献艺。


    而今听到自家嫂子这般说, 卢九娘心领神会,面向云冉:“王妃若不介意,那臣女献丑了。”


    漂亮小娘子愿意为自己弹琴听,云冉自是求之不得,只是:“我是个俗人,对琴棋书画这些不甚了解,卢娘子莫嫌弃我牛嚼牡丹就行。”


    卢九娘忙道:“王妃这话折煞臣女了, 倒是臣女琴音粗鄙,怕污了王妃的耳朵。”


    “好了,你们就别互相客气了。”


    李婉容在旁瞧着这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们客气来客气去,不禁失笑:“难得投契, 去花亭坐着聊吧。”


    被大嫂这么一打趣, 云冉也怪难为情。


    但若有的选,她也不想这么文绉绉客套, 谁叫王妃的身份摆在这呢, 交个朋友都费劲儿。


    说话间, 卢府婢女已在花亭内摆好了香茶糕饼,又燃起熏香,双手捧来一把坠着蒲紫色流苏的古琴。


    “这是制琴名匠陆九玄的作品,名唤月尾。”


    姚樱樱边给云冉沏茶, 边解释道:“这琴原是先帝在世时赐给卢太傅,前两年,太傅又当做及笄礼送给了九娘。”


    “怪不得这琴瞧着不一般呢。”


    云冉咂舌,见姚樱樱侍立在旁,又柔了神色与她道:“姚娘子,你不必拘谨,坐下吧。”


    姚樱樱这才坐下:“多谢王妃。”


    趁着卢九娘调琴间隙,云冉和姚樱樱闲聊起来。


    “你和卢娘子方才为何躲在廊柱后看我?”


    话落,见姚樱樱又要站起,云冉一把按住她的手:“哎呀,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就随便问问,你真的不必如此拘束。”


    许是那搭在手背上的柔荑暖融融的,再看这位景王妃眉眼间一团和气,姚樱樱也渐渐放松。


    她重新入座,赧然觑着云冉:“王妃莫怪,其实打从你被长信侯夫人寻回长安时,大家伙儿就对你很好奇了。原想着你家府上开宴,便能见着了。未曾想没多久,就传来你赐婚景王的消息,这下……大家就对你更好奇了。”


    云冉听到这话,表示十分理解。


    若换做是她,应当也会好奇那位活着嫁去景王府的王妃是何模样。


    “那你现下瞧见我了,觉得我如何?”


    云冉狡黠眨眨眼:“可是你们想象中的模样?”


    姚樱樱也是个大大咧咧的直爽性子,如今与云冉聊过几句,也稍微了解对方的脾性。


    嗯,就像邻家妹妹般。


    姚樱樱道:“王妃不但生得花容月貌,还平易近人,和我们之前想的很不一样。”


    云冉:“那你们之前想的我,是何样子?”


    姚樱樱迟疑两息,声音也小了:“之前觉得王妃应当是个很厉害的人……王妃别误会,不是说您现在这样不厉害,只是觉着您应当是那种……嗯,法术高强、深不可测的世外高人。”


    云冉噗嗤笑出声,而后一脸看透了的表情:“你们心里的我,莫不是左手拿桃木剑、右手拿降魔杵,身高八尺、怒发冲冠,能倒拔垂杨柳的女力士?”


    姚樱樱讪笑。


    除了身高八尺,其他倒也大差不差。


    毕竟能镇住“活阎王”的女子,定非常人。


    像先前的崔家娘子,再前头的王家娘子和周家娘子,不都命薄如纸,还没嫁过去就被妨克得香消玉殒了么。


    只是没想到这位传闻中的景王妃竟是这般俏丽玲珑。


    单论身高,比前头那位崔家娘子还要矮上两寸呢。


    “实在是三人成虎,谣言害人,王妃莫要往心里去。”姚樱樱道。


    “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云冉耸耸肩:“实不相瞒,我尚未嫁入王府时,也将我家殿下视作洪水猛兽般,可真嫁过去,与他相处之后,才知道压根不是外头说的那么恐怖。”


    姚樱樱:“真的?”


    云冉:“我骗你作甚?喏,你看我,你会觉得我很可怕、很古怪吗。”


    姚樱樱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小王妃,摇头:“不会。”


    “这不就得了。”


    云冉道:“若非我家殿下实在不爱出门,我都想拉他出来多转转,外头那些谣言也能不攻自破,少一大半。”


    姚樱樱见她一口一个“我家殿下”,语气又这般亲昵自然,心底也对外头那些传言动摇起来。


    这时,卢九娘那边也调好了琴音,开始弹奏起《潇湘水云》。


    云冉和姚樱樱也都不再说话,静静听琴。


    一时之间,霜天晓角,茶香袅袅,琴声幽幽。


    便是云冉不通乐理,也从这如泣如诉的琴音里,感受到无限清气。


    她坐在桌边,看着那位姿态优雅的卢家九娘,又见不远处的女眷们也都纷纷噤声,神情沉醉的听琴,不禁暗自感慨——


    原来世家贵女的聚会是这幅模样,调香弄琴,极尽风雅。


    她虽然占了个“王妃”的尊名,却是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幸好身份摆在这,也没人敢叫她展示什么才艺,或是考校她的诗书文墨,不然她怕是要给景王府和长信侯府丢人了。


    胡思乱想间,一曲毕。


    四周登时响起一片赞誉,云冉也笑着夸道:“你这曲子弹得可真好听,我魂儿都听飞了。”


    卢九娘赧然:“王妃谬赞了。”


    云冉看着她低垂的眉眼:“你这个角度与我二嫂更像了,不愧是亲姊妹呢。”


    提到自家姐姐,卢九娘也放松不少,嫣然浅道:“见过我和姐姐的人都说我们长得像,只姐姐肤色更白皙些,身形也更窈窕。”


    两人不熟的人之间,只要有了一个熟人,便很容易熟络起来。


    云冉以二嫂为媒介,很快就与卢九娘、姚樱樱聊了起来。


    聊着聊着,她也知道了卢九娘和姚樱樱两人都比她年长,九娘大她一岁半,去年定了亲,是琅琊王氏的子弟,只待明年七月过门。


    姚樱樱比她大一岁,还未定亲,但她是家中独女,姚大人也不着急,打算慢慢给她物色个可靠之人。


    话赶话聊到了姚家,云冉便问姚樱樱:“你父亲今日可来赴宴了?”


    姚樱樱道:“来了呢,不过他们男宾都在外院。”


    云冉端着茶杯的手指摩挲了两下:“那可否带我去见你父亲一面?我有些事想问问他。”


    姚樱樱微怔,但也很快反应过来:“王妃是想问景王殿下的事吗?”


    云冉嗯了声:“我听说当年是你父亲将他从戎狄接回来的。”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


    姚樱樱迟疑片刻,道:“不瞒王妃,从前我出于好奇,也曾问过我父亲出使之事,但每回他都板着张脸,叫我不该问的别瞎打听,可凶了……”


    作为家中独女,父亲一向对她宠爱有加,百依百顺。


    唯独这事上,向来温和的父亲格外严肃。


    “不过若是王妃去问,我父亲没准会松口?”


    姚樱樱想着,王妃可不是寻常人,那可是一品诰命,又是景王发妻,便是父亲不肯说,也定然不敢凶王妃。


    云冉也想到了这点——


    不过她也不怕被凶。


    那位姚大人再凶能凶得过司马璟?


    “劳烦樱樱帮我引荐下吧。”


    云冉这般客客气气的请求,姚樱樱受宠若惊,只犹豫了两息,便应了下来:“离开席还有一会儿,王妃方便的话,这就随我来吧。”


    说着,她又看向卢九娘:“九娘,这是你家府上,你更熟悉,还劳烦你带个路。”


    别说王妃的意思不容抗拒,便看在亲戚关系上,卢九娘也无有不应。


    很快,三个小娘子便起了身。


    云冉只说想出去逛逛卢府的花园,郑氏和李婉容便没再多问。


    卢家大夫人则是交代卢九娘:“好好招待王妃。”


    卢九娘应道:“母亲放心吧。”


    待到三人离去,郑氏轻声感叹:“若不是冉冉成婚太仓促,三个小姑娘是多好的闺阁玩伴呀。”


    李婉容温声道:“现下相交也不晚,母亲您看,这不相处得不错么。”


    “婉娘说的是呢。”


    卢家大夫人颔首:“我今儿个瞧着景王妃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足见她在王府过得不错。亲家母,你也尽可放心了。”


    郑氏想到这几回见到女儿的模样,的确是一派安乐富足之态,心底对景王克妻的恐惧也消失大半——


    既无性命之忧,她作为丈母娘,自然也盼着小夫妻俩能相处和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是以她如今再不说景王半句不好,若是听到旁人传景王谣言,她也要驳上一驳,或是丢个白眼。


    夫妻一体,荣辱与共,说景王不好,就是打她家冉冉的脸,她可不许!


    ***


    在卢九娘和姚樱樱的安排下,云冉顺顺当当见到了那位姚广姚大人。


    因着今日是来赴宴,姚广并未着官服,一件石青色常服,头戴幞头,十分常见的长安男子装束。


    姚广瞧着五十上下,体格高大,浓眉大眼,留着短须,望之敦厚稳重,像是个长了个武将身子的文臣。


    方才婢子突然传信,说是女儿有事找他时,他还当女儿遇到了什么难处,没想到竟是将他叫来,面见景王妃。


    “微臣拜见王妃,王妃万福。”


    姚广诚惶诚恐的与端坐在花园八角亭中的王妃行礼:“小女莽撞无矩,若有唐突冒犯王妃之处,还请王妃恕罪。”


    云冉将面前的中年官员叫起,又端起王妃该有的稳重姿态,缓声道:“令嫒知书达理,古道热肠,我与她十分投契。倒是今日冒昧请见姚大人,还请姚大人莫怪。”


    姚广躬身:“微臣不敢。”


    云冉想着过会儿就要开席了,也不再与他客套。


    暂时屏退了卢九娘等人,待亭间唯剩下她和姚广,她开门见山道:“今日请见大人,是想询问我家殿下的一些旧事。”


    “他在戎狄为质的那些年过得如何?您去戎狄接他的时候,他是个什么情形?还有他的那些蛇,我听说是他不远千里从戎狄带回来的,不知是因何缘故?”


    听得她这一连串的问题,姚广浓眉皱起。


    少倾,他抬眼看向上座那位盛颜仙姿的景王妃。


    明明年纪比自家樱樱还小,却误打误撞嫁给了那一位……


    一时也不知该说感慨,还是同情更多。


    稍定心神,姚广道:“王妃与王爷乃是夫妻,王妃心有疑惑,直接问王爷岂不是更方便?”


    “他若肯跟我说,我也不必来问大人啊。”


    云冉干巴巴笑了下,又叹口气:“其实我猜的出来,他在戎狄定然过得不好。可具体是个如何遭遇,我却不知。若是直接问他,又恐揭他伤疤,叫他心里难受。这不,只能来大人这边旁敲侧击,打听一二了。”


    “姚大人,我打听这些并无恶意。只是我既然已经嫁给他,与他做了夫妻,自然想更了解他一些,往后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彼此也能相处得更为融洽。若你能替我解惑,我感激不尽。”


    说着,她起身朝姚广一拜。


    姚广忙不迭后退:“不可不可,王妃这是折煞微臣了。”


    云冉掀眸看他:“大人回答我的问题,就不折煞了。”


    姚广:“……”


    有那么一瞬,仿佛看到自家樱樱耍无赖的模样。


    沉吟一阵,姚广道:“既是王妃来问,那微臣便将自己所见所闻如实告知。”


    一晃六年过去,出使戎狄、接回景王的情形,姚广却记忆犹新,宛若昨日。


    当初他是如何回禀太后和陛下,今日便又规规矩矩与云冉复述了一遍。


    只是景王险些被戎狄右大将猥亵之事,他隐去没提。


    毕竟这事不光彩,也有损丈夫在妻子跟前的体面。


    饶是隐瞒了这一段,云冉听得姚广其他描述,仍是柳眉紧蹙,心口发沉。


    还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她以为的敌国为质,大抵就如牢狱里的囚犯,行动受限,吃得差,住的差,待在蛇虫鼠蚁乱窜的牢房里日复一日,孤寂煎熬。


    未曾想那些丧心病狂的戎狄人,竟将他囚于蛇窟,动辄打骂不说,就连每日的饭食都是带皮毛的生肉……


    为质十年,三千多个日夜,他是如何咽下那些东西?又是如何在群蛇环伺的洞窟里熬下来的?


    姚广见王妃一脸沉重,两只眼圈也泛红,心下不禁唏嘘——


    能遇上这样一位至情至性的王妃,景王殿下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自从殿下回京后,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便没断过,有些流言更是传得格外荒唐。还望王妃能明辨是非,景王殿下他……实则并不像流言所说的那样。”


    到底是他亲自接回来的王爷,归程相处的三个月里,姚广也看得出景王秉性不坏。


    现下见景王遇上一位愿意关心他、了解他的王妃,姚广也盼着夫妻俩能融洽美满,不由自主替司马璟说了些好话。


    云冉也从那些沉重惨痛的遭遇里回神,再看面前的鸿胪寺卿,她勉强牵出一抹笑:“我知道的,他不是坏人。”


    或者说,一个被妖魔化的可怜人。


    “姚大人,我还有一处疑惑。”


    云冉掐紧掌心,稍稍缓了口气,方才平静地看向姚广:“照理说,重回故土,骨肉团聚,应当是件高兴的事。为何殿下他……与太后、陛下如此疏离冷淡?难道其中有何渊源不成?”


    听到这话,姚广的眸光迅速闪了闪。


    他垂下头,抬袖作揖:“微臣只知奉命迎回景王的差事,至于微臣没看到、没听见的事,微臣不敢妄言,更不知情。”


    云冉见状,黛眉蹙得更紧了。


    还想再追问一二,卢九娘那边已派婢女过来提醒:“王妃,女宾那边就等着您开席了。”


    姚广见缝插针,躬身告退:“微臣知道的都已经与王妃说了,旁的一概不知。王妃若无其他吩咐,微臣先告辞了。”


    云冉没辙,只好由着他走了。


    一直回到宴上,她的脑海中仍回想着姚广陈述的戎狄见闻——


    她是个想象力很丰富的人,哪怕姚广尽量不带情绪的、言简意赅的描述着,她也能靠着那寥寥数语,脑补出司马璟在戎狄受到的那些非人待遇。


    难怪他会变成这般疏离冷漠……


    遭受了十年的折磨,没疯都算好了,若还叫他保持乐观开朗,未免有点强人所难。


    反正换做是她,被丢入蛇窟的第一天,怕是直接吓晕了,更别提往后无数个日夜就待在蛇窟里……


    光是想想,她两只胳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及至哺时,天光转暗,这场冬日雅宴也要散了。


    分别的时候,郑氏握着云冉的手,低声关怀:“是出什么事了么,打从花园回来,就一直心不在焉的?”


    云冉不愿叫她担心,笑笑道:“没什么,许是要来癸水了,胸口有些涨得难受。”


    郑氏诧异:“你竟也有这毛病?唉,怕也是随了我。”


    只是这种症状也实在没法根治,她交代云冉这几日注意保暖,回去煮点红糖鸡蛋,或许能缓解一二。


    云冉应下,又与郑氏和李婉容告别一番,还不忘让她们帮她给嫌冷不愿出门的三嫂带句问候。


    待离了卢太傅府上,云冉独自坐在昏暗静谧的车厢里,听着车轮辚辚,思绪却不觉又飘向了司马璟。


    回想着嫁入王府后的种种,他待她……其实还挺好的。


    而她待他……也算不错吧。


    好几次他拿话噎她,或是气她,她都原谅了他呢。


    现下既知他过去不易,她寻思着日后再起了争执,能包容的,也就尽量包容一下吧——


    让一让他,就当积德攒福了。


    只是她仍旧不解司马璟对太后和文宣帝的敌意。


    他被戎狄俘为质子,受尽苦难,最该憎恨的应当是那作恶多端、狠辣残暴的戎狄人。


    就如她被拐走,流落他乡,最恨的是那些拍花子的。


    若因为这些年的艰难困苦,而去责怪爹娘和兄长,岂不是令亲者恨,仇者快?


    胡思乱想间,忽的一阵诱人的香气涌入鼻尖。


    云冉席上有心事,本就没吃几口,这会儿嗅着这香味,倒勾得馋虫咕咕直叫。


    “停车。”


    她掀帘往外看去,见着原来是一家卖烧鸡的铺子,那一只只刚出炉的烤鸡,个头匀称,形如元宝,架在果木炭上烤得金黄流油,香气四溢。


    光看这红亮焦脆的卖相,云冉就忍不住咽口水,再看烧鸡铺子旁边还有一家卖酒酿丸子和芝麻糊的甜汤店,更是食指大动,当即便喊来青菱,“烧鸡、酒酿丸子和芝麻糊,都各买两份。”


    “娘子如何买这么多?”青菱诧异。


    “殿下天天待在府里,恐怕也没吃过这些路边小吃,今日正好给他带一份尝个新鲜。”


    云冉看了看不远处暗下来的天:“就当晚膳好了。”


    一听自家娘子是给王爷带的,青菱心下偷笑,也不再多问,连忙去买了。


    ***


    晚夕时分,暮色沉沉。


    司马璟负手立于深柳堂的窗畔,眺望着远方那几团乌黑的积云。


    “殿下,时辰不早了,可要叫厨房送晚膳?”一旁的常春躬身问道。


    司马璟静了好一阵,沉声开口:“她还没回府?”


    不用指明,常春也明白自家殿下口中的“她”是谁。


    偌大一个王府里,能叫殿下在意的人类,也就只有他们那位闲不住的王妃了。


    “这天都快黑了,王妃也应当要回来了吧。”


    常春掀起眼皮往前瞧了瞧,小心措词:“殿下是想等王妃一道用晚膳么?那奴才去前门候着,待王妃一回府,就请过来?”


    司马璟垂下眼,她才将病愈,今日一早便出了门,宴上遇到她家中亲人,定然玩得畅快,聊得尽兴……


    这会儿怕是已经很累了。


    “不必了。”


    他淡声道:“今夜恐怕又要落雪,你去叮嘱湛露堂那些奴才,夜间伺候警醒些,莫又叫她染了风寒。”


    可不得了,殿下竟然会体贴人了。


    常春心下暗诧,面上只规规矩矩应道:“是,奴才这就去。”


    屋内重归静谧,司马璟又看了眼窗外。


    天沉沉,声寂寂,是过去六年里深柳堂最寻常的模样。


    收回视线,他抬手关窗。


    就在那两扇雕花窗棂阖上的刹那,一道明丽如春的鹅黄色身影从夜色余晖里闯入——


    “殿下,我回来啦!”


    第35章


    空寂寂的庭院里好似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迎春花儿。


    寒风也送来隐隐约约的对话——


    “王妃可算来了!”


    “咦, 常公公这是要出门吗?殿下在里头吗?”


    “在呢在呢!”


    短暂脚步声后,门扉外传来常春难掩喜意的通禀:“殿下,王妃来了。”


    司马璟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袍, 走到榻边坐下,方才应道:“进。”


    门很快推开,云冉提着个漆红食盒走了进来:“殿下,我回来了。”


    司马璟侧眸看她一眼, 轻轻嗯了声。


    云冉也习惯了他的寡言少语,自顾自走到桌边:“你应当还没用晚膳吧?我回来路上看到了烧鸡,油汪汪香喷喷的,看着都流口水,便给你也带了份。”


    她边说边将里头的吃食一样样拿出来:“还有芝麻糊和酒酿丸子,我寻思着光吃烧鸡腻得慌,喝点甜的, 吃到肚里暖暖的也舒服……”


    烧鸡里里外外共包了三层,最外两层是牛皮纸,最里那层是荷叶,恰到好处地吸收了浮油, 中和腻味。


    云冉一层层打开, 两只表面红酥金黄的烧鸡很快映入眼帘。


    因着食盒有保温作用,这会儿还散发着热气, 肉香也在屋内弥漫开来。


    回来的路上, 云冉就馋得不行, 这会儿嗅到这香气,更是猛吸一口,满脸陶醉。


    再次睁眼,见对座之人一声不吭, 只盯着她看,不禁奇怪:“殿下,我脸上有东西吗?”


    司马璟:“没有。”


    云冉:“那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这么香的烧鸡都吸引不了他?怪哉。


    司马璟依旧看着眼前之人。


    大抵是为了赴宴,她今日特别装扮过,梳着个朝云近香髻,穿了件簇新的袄裙,脸上也傅了粉,抹了胭脂。


    昏黄柔和的烛光下,那张薄粉均匀的脸庞愈显细嫩,黛眉乌黑,红唇如朱,就如从画中走出来般,精致得叫人挪不开眼。


    搭在桌边的长指拢了拢,他道:“你今日这身装束,很好看。”


    云冉还以为自己幻听了,待确认真的是司马璟在说话,一双乌眸登时睁圆:“殿下是在夸我吗?”


    司马璟:“……”


    他别过脸,去看桌上的烧鸡。


    像是发现什么稀罕事,云冉惊喜地哇了声,“你真的在夸我啊?”


    再低头看了看今日的穿戴,也嘿笑道:“我也觉得这身好看,这裙衫披帛还有头上戴的发饰和妆容,都是我自己选的呢!白日去卢家,我阿娘她们见了我,也夸了我许久呢。”


    司马璟闻言,又看了她一眼。


    她生得这副模样,被夸也不稀奇。


    “不过这会儿你别看我了,咱们先吃烧鸡吧,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相比于臭美,云冉更想吃肉。


    将两只烧鸡里体型稍大的烧鸡推到司马璟面前,她拿过那只稍小的放在跟前,又走到水盆旁净手,“我原本是想买一只鸡的,但你们长安的鸡太小了,还不如我在道观散养的那几只走地鸡大。不过青菱也说了,烧鸡用的鸡不宜太大,不然肉柴塞牙,调料也不够入味。”


    洗完手,她坐回桌边就上手扒拉烧鸡,“殿下可莫要嫌我粗鲁,实在是用手扒着吃更方便。喏,这边有筷子,你可以拿筷子吃。”


    也不等司马璟回应,她麻利卸下一个香喷喷的酥黄鸡腿,张嘴就咬了一大口。


    当鸡腿的肉汁在口齿间迸开,她只觉两条眉毛都鲜美得飞起。


    也顾不上嘴巴还沾着油光,双眼发亮地与司马璟道:“好吃!特别好吃!殿下快尝尝!”


    被那样一双满是欢喜的明亮眼睛看着,换谁都说不出拒绝的话。


    司马璟拿出一把匕首,慢条斯理地切着烧鸡。


    云冉见他剔肉的手法十分熟练,也想起戎狄那边的饮食习惯与本朝不同,那边没有什么米饭面食,蔬果鱼虾,大都是吃肉喝奶,十分单一……要不然那些戎狄人隔三差五就要骚扰边境,抢地抢粮呢,单论吃食,大晋就甩他们一大截了。


    几天没见到司马璟,云冉有许多话想与他说。


    但她先憋着,等司马璟吃下第一口烧鸡,她迫不及待问:“怎么样?好吃吗?”


    司马璟吃着那看似平平无奇却满齿留香的烧鸡,颔首:“不错。”


    云冉松口气,眼眸也弯了:“是吧,我在车上嗅到这股香味就走不动道了,再一看卖相,就笃定滋味绝对不会错!”


    说着,她又催道:“殿下也尝尝这芝麻糊和酒酿丸子,这种甜汤一般味道也不会差的。”


    司马璟见她双眸亮晶晶的,一直催着他吃,也看向她:“你也吃。”


    “好,我这就吃。你别担心我,我胃口可好了,绝对能吃得精光!”


    在吃饭这件事上,云冉从不忸怩客气。


    小时候饿怕了,馋久了,如今有这么好的条件,自然是敞开肚皮,吃饱吃好!


    何况她这会儿是真的饿了。


    不一会儿,她便吃完了两只鸡腿,芝麻糊和酒酿丸子也都干掉了半碗。


    稍微垫了些肚子,她也不着急吃了,而是绘声绘色的与司马璟聊起白日的雅宴——


    “殿下你是不知道卢家的宴会有多热闹,我到的时候,他家门口都停满了马车。且他家奴仆个个都训练有素,待人接客十分熟练。我下了马车,才进第一道门呢,卢家大老爷就带着他家几个儿郎来与我见礼了。”


    “我也不知该与他们说些什么,叫了免礼,就被引去后院了。后院可热闹了,我才进门,嚯,一屋子的女眷哗啦啦给我行礼,那架势真把我吓了一跳。好在有我嫂子在,我也就吃了定心丸似的,毕竟在礼数这方面,我大嫂可是长安贵女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嘛……”


    渐渐地,窗外的夜色更深了,屋内的四角平头白纱灯仍旧明亮。


    而比灯光更为明亮的,是云冉眉眼间熠熠灵动的光彩。


    “……临走时,我还邀樱樱和九娘得空来王府做客。她们嘴上虽然应下了,但我也不确定是客套还是真的……嗐,不管了,反正到时候我再发个正式邀贴,便知她们是否有意与我做朋友了。”


    她絮絮说完她在宴上认识的新朋友,端起剩下半碗芝麻糊喝了,又立马说起席上的吃食酒水。


    明明都是些琐碎寻常的小事,司马璟却并不觉得聒噪。


    相反,听着她口若悬河的絮叨,他竟不知不觉吃完了一整只烧鸡,连带着两碗平日里他压根不会碰的甜汤,也喝了个干净。


    云冉说完卢府的宴席,也注意到司马璟桌前的食物空了,不禁欢喜:“看来这两家的吃食都很合殿下的胃口呢,那下回出门,我再给你带。”


    司马璟颔首:“好。”


    察觉到今晚的司马璟似乎格外好说话,云冉迟疑片刻,试探道:“其实这烧鸡现烤出来更好吃,带回来还是差了点滋味。若是殿下得空,能出门吃现烤的,保管更香……”


    话说到后来,她的声音渐渐小了。


    司马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撩起眼皮瞥她一眼,递了块新帕子给她。


    云冉看着那帕子,只当是让她闭嘴的意思。


    不禁讪讪地接过帕子,也不再提“出门”这茬了。


    虽然她真的很希望司马璟能多出去走走,看看那热闹的东市西市,品尝街头巷尾的各种美食,还有长安城内各大名胜古迹,像是灞柳风雪、骊山晚照、雁塔晨钟、曲江流饮……


    四哥说这些地方都特别好玩,她人还没到长安就心向往之了。


    哪曾想一回长安,婚事接踵而至,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玩,就急急忙忙嫁人,至今也没机会去。


    “剩下的不吃了?”


    男人的询问声拉回云冉飘远的思绪,她回过神,见司马璟是问她面前的吃食。


    “吃,这就吃。”


    云冉敛眸,端起碗筷:“我不浪费的。”


    司马璟不语,静静地看着她风卷云残的将剩下的吃食吃了个精光。


    等到婢子们入内收拾了桌子,守在门外的常春看着那些吃得干净的碗碟,都忍不住朝竖起个大拇指,对青菱道:“你们家王妃,是这个。”


    青菱与有荣焉的笑了笑。


    心下也是惊诧,没想到高高在上的景王竟然真的会吃这些路边小食,且还吃得如此干净。


    都说捏住了一个男人的胃,就是捏住了他的心,自家娘子如此了解殿下的胃口,那拿捏殿下的心岂不是指日可待?


    随着一阵凛冽北风刮过,外头又开始簌簌落雪。


    云冉原本坐在榻边用香茶漱口,听到飞雪拂过窗户的沙沙声,也搁下茶盏,走到窗边看了看:“我阿娘可真准,她今日说晚上可能要下雪,真的下了。”


    风雪潇潇吹入屋内,她打了个哆嗦,赶忙将窗户合上:“这雪眼瞧着要下大了,我也得回去了。”


    榻边的司马璟听到这话,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须臾,他抬眸看向云冉。


    感受到这道直直看来的视线,云冉忽然想到了什么。


    之前她每次来深柳堂用膳,临走前都会抱他。


    但他上次说了,第一个要求已经完成,应该是不用再抱了。


    至于他的第二个要求……


    他现下这般看着她,难道是等着她去亲他?


    想到上次在湛露堂寝屋的浅浅一啄,云冉的心蓦得慌了起来。


    司马璟看着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直愣愣的杵在白纱灯旁一动不动,薄唇也不禁抿紧。


    静了两息,他将白瓷茶盏搁在一旁,道:“是我过去,还是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