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次日清晨。
虽然昨夜苦读春画, 熬得两眼通红,大脑通黄,但想到昨夜不慎“戏弄”了司马璟, 云冉觉得还是得诚心与人道个歉才是。
于是做完晨练早课,云冉撸起袖子便去了厨房,打算亲手做份吃食,以表诚意。
厨娘们在旁看得战战兢兢, 连连劝着:“王妃还是回去歇息吧,这些让奴婢们来便是。”
“是啊,您千金之躯,哪能做这些粗活,若伤了您的手,那真是奴婢们的罪过了。”
“没事,我就做些菜粑, 不累的。”
云冉见她们一个个在旁惶惶不安,眼珠滴溜一转,佯装严肃道:“你们与其站着劝我,不如帮我打下手。”
“喏, 来个人烧灶, 再去个人洗两颗菘菜。昨日我不是带了些腊肠回来吗,也割两根下来, 和菘菜、豆腐皮、香蕈一起切丁备用。”
她交代完, 自己也半点不闲的揉起面团, 边盘算着要做多少个——
从前在水月观,她一做就是一百个,冬日里够道观众人吃上七八天。
但那时物资匮乏,没东西吃, 才天天早上吃菜粑,这会儿在王府,一天三顿不重样,司马璟估计也就尝个鲜。
尝鲜的话,就给他六个吧,一盘六个摆起来也好看。
但这会儿面也揉了,菜也切了,多做几个也是顺手的事。
云冉便将湛露堂和长信侯府也算上了。
毕竟她被寻回后,爹爹阿娘都还没吃过她亲手做的食物,总不好有了郎君忘了爹娘。
揉面、剁馅、生火,都有厨娘在旁辅助,云冉只需调馅、包粑,实在松快不少。
从前需要花上一整日才能做好的一百个菜粑,一个上午就大功告成。
“今日多亏你们打下手了,你们也拿两个尝尝味。”
云冉笑眯眯与厨娘们说着,又吩咐婢子们将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菜粑装盘:“这两盘送去湛露堂,让兰桂嬷嬷看着分。这两碟装盒,我亲自提去深柳堂。余下的装好后,快马送去长信侯府,让他们收到上锅热一下再吃,味道更香。”
厨娘们齐齐谢恩,婢子们也很快忙活起来。
不一会儿,四大笼屉的菜粑装盒完毕。
云冉提着个朱漆食盒,正准备往深柳堂去,却见前院的小太监快步寻来:“王妃,宫里来人了,正在前厅候着呢。”
宫里来人?
云冉柳眉轻拧,稍作思忖,她将红漆食盒递给青菱:“你给殿下送去吧。”
青菱愕然:“王妃,这可是您忙了一早上做出来的,您亲手交给殿下方能更显诚意。”
“我知道,但这不是不凑巧么。”
云冉叹道:“等我送过去都冷了,味道也不好了。都是自己人,不必那么讲究,趁热吃到嘴里最重要。”
青菱:“可……”
云冉摆手:“去吧去吧,我忙完前头就过去。”
主子都这样说了,青菱只好领命,接过朱漆食盒去了。
云冉稍整衣襟,便随小太监一道去了前厅。
原是郑皇后派人来送腊八节礼,且问她温泉行宫一事可有决议。
“御驾离宫的日子已经定下了,就在腊月初九,去十五日,小年那日回銮。”
替郑皇后送节礼的太监小吕公公,是凤仪宫的二把手,面白无须,二十出头,说话温声细语很是好听:“皇后娘娘让奴才转告王妃,她与陛下都无比期盼您和景王此次能同行。温泉宫那边也已为您和景王收拾出了飞鸾殿,就在星辰汤后头,出门走个百来步,就能沐浴泡汤,除此之外,飞鸾殿后还有一大片梅花林,如今花儿开得正好……”
小吕公公巧舌如簧,将骊山的温泉行宫说得如同瑶池仙境般。
“……总而言之,王妃娘娘,皇后主子是真心盼您同行。”
小吕公公弯着腰,一脸诚恳地看向云冉。
云冉:“……”
可恶,她狠狠心动了。
她长这么大,连温泉都没见过,更别说泡了!
但是……
想到司马璟那日在御花园里无比冷漠的神情,还有回程时他一番严肃警告,云冉纠结再三,还是痛心疾首的别过脸:“娘娘盛情,我本不该推托。只是这事并非我一人能够决定,还得问过我家殿下的意思……”
“这样吧,我待会儿问问我家殿下。小吕公公若是不急着回去复命,午膳就在我们府上用了?”
小吕公公自然看得出这位年轻王妃是感兴趣的,自家主子那边也是真心邀请景王夫妇同行,若能促成此事,于他也是好事。
“那就叨扰府上了。”小吕公公躬身应下。
云冉笑笑,吩咐小太监带着小吕公公下去歇息,又命人将宫中送来的两箱腊八节礼抬去库房,登记入库。
深柳堂,书房。
司马璟看着桌上那碟还冒着腾腾热气的菜饼子,眉心轻折:“王妃做的?”
常春叉着手应道:“是呢,据说王妃用过早膳,就去厨房忙活了,这不一出炉,就命人给您送来了。”
司马璟:“她人呢?”
常春怔了怔,依旧挤着笑:“青菱姑娘说,王妃本想亲自送来的,凑巧宫里派人来了,王妃便去前头应付了。”
司马璟闻言,脸色明显冷了几分:“宫里又来人作甚?”
常春道:“这不快到腊八了么,宫里送节礼来了。”
司马璟眉头依旧拧着。
管它腊八还是除夕,于他都不过又一个寻常冬日。
但想到王妃本来该与他送吃食,生生被宫里的事耽误,周身气场也不觉沉下。
“殿下,这菜……菜粑还热着,您要不先尝尝?”
常春轻声劝道:“好歹也是王妃忙活了一早的心意,她急着叫青菱姑娘送来,也是想叫您尝上一口热乎的呢。”
这话倒符合她的性情。
司马璟敛眸,视线落向那做成叶片形状,一个个塞得鼓鼓囊囊,似饺非饺,似饼又非饼的吃食。
这菜粑,大抵是江南那边的特色。
“你退下。”
“是。”
常春看出殿下的心情似乎不大好,也不敢再废话,麻溜地转身离去。
行至院外,青菱还在墙根下等着。
常春快步走过去:“你确定王妃忙完了就会过来?”
青菱点头:“对,我家娘子是这样说的。”
常春这才稍稍松口气,青菱奇怪:“这是怎么了?殿下吃了么?”
常春往那紧阖着的木门看了眼,猜测:“应当会吃吧。”
稍顿,又眼含期待地望着院门外:“便是现下不吃,等王妃来了就会吃了。”
毕竟从前殿下一个人用晚膳时,常常吃了半碗,就搁下筷子。
可自打与王妃一起用膳,夫妻俩每回都能光盘,这不短短半月,王妃肉眼可见的脸圆了,殿下的气色也明显好了不少。
常春和青菱俩人就站在墙根,一齐盯着门口期盼着,期盼着。
终于,待那道天水碧色的娇小身影映入眼帘,二人眼睛都亮了。
“王妃万福!”
云冉乍一看到墙根下两个人,还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不禁笑了:“青菱,常公公,你们俩站在这里做什么?不冷吗?”
青菱答着“不冷”,常春则是引着云冉往里走:“王妃娘娘可算来了,殿下方才还问起你呢。”
云冉咦了声:“问起我?”
常春如实说了,末了又道:“奴才看着食盒里还有一碟菜粑,想来是王妃娘娘自己留着吃的?娘娘快些进去吧,别等吃食凉了。”
另外那碟的确是云冉留给自己的,她想着她和司马璟一人一碟,不怕不够吃。
她抬手抚了抚鬓发,又低头整理下裙衫,确定并无不妥,方才走到木门前轻敲:“殿下,是我。”
屋内静了片刻,传来男人的应声:“进。”
云冉这才推开门,提步入内。
只见屋内窗棂半敞,积雪明亮,司马璟一袭宽大的墨青色长袍,长发半挽,神色澹澹地端坐在紫檀木雕花长桌后。
想到自己此行是来致歉的,云冉举止也有意放得端庄:“殿下万福。”
往常不等司马璟叫起,她自己就会站起,同时叭叭说起她今日的琐事。
今日她却垂着眼,始终保持着半蹲的行礼姿态。
司马璟见状,蹙眉:“起来。”
云冉优雅垂首:“多谢殿下。”
司马璟:“……”
见她直起身后,一言不发,只睁着一双水灵灵的乌眸柔柔的望向自己,司马璟默了片刻,终是没忍住开口:“你来做什么?”
云冉听他语气冷硬,只当他还在为昨夜的事生气,心下有些懊丧,面上却是不显,只问道:“我让青菱给殿下送了菜粑来,殿下可尝过了?味道如何?”
说话间,她也瞧见桌上那个汝窑白瓷花形碟,六个菜粑,还剩下四个。
竟然吃了两个,看来是喜欢的!
她心下暗喜,却听得桌后男人淡声道:“还行。”
云冉笑眯眯:“还行就行,我还怕我手艺不精,做出来的东西难登殿下的大雅之口呢。”
司马璟:“……别乱改词句。”
云冉:“哪里乱改了,殿下的嘴平日吃的都是些珍馐美馔、龙肝凤髓,这种不起眼的乡野小吃能进入殿下的肚子,简直是它的荣幸,粑生巅峰了!”
她话中奉承讨好之意实在太过明显,司马璟想忽略都不行。
待抬眼看到小娘子一袭碧色袄裙,盈盈亭亭地站在身前,双眸弯弯——
明明是他最讨厌的嬉皮笑脸狗腿子样,可她做出来,却叫人讨厌不起来。
“常春说,这是你亲手做的?”
司马璟掀起眼帘,睇着她:“怎么突然亲自下厨?”
云冉听出他语气缓和几分,也提步往前走了两步:“我知道昨夜的事是我不对,我已经深刻反省过了,日后再也不因一时好奇就……就冒犯你。”
说着,她双手搭在身前,还深深朝司马璟鞠了一躬:“是我错了,还请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生我的气了。这碟菜粑就是我的赔罪,若你觉得不够,我……我改日逛街瞧见什么好东西,再给你买了当赔礼。”
反正她现下特别有钱,银子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别说买一样礼物了,买十样都成。
司马璟看着眼前这深深鞠躬的小娘子,乌黑的脑袋圆滚滚,似乎……很好摸。
搭在桌边的长指动了动,少倾,他沉声道:“起来。”
云冉没起,只稍稍抬起脑袋,睁着一只眼瞄他:“那殿下不生气了?”
司马璟见她这鬼鬼祟祟的模样,又想到她昨日藏书的一幕——
随行暗卫已经一五一十与他禀报,昨日她先是寻了个快倒闭的偏僻小医馆没病找病,后又去书肆买了市面上好些香艳的春画本子……
怪不得她能将“阴阳交合”、“阳势反应”挂在嘴边,原来私下里都在看这些东西。
甚至还知道买最时兴的新版。
想到昨夜她坐在怀中的好奇姿态,再看她这会儿的故作老实,司马璟胸口隐隐发闷。
她实在太知道如何气人。
“起来吧。”
司马璟垂下眼,敛起其间幽幽涌动的暗色,淡声道:“食盒里的那碟还存了几分热气,要吃便快吃。”
云冉一听这话,便知他是消气了——
从前她在道观惹了师父师姐不高兴,吵架冷战,师父师姐也都是用“吃饭”来破冰。
她就说嘛,没有什么是吃的不能解决的!
“我就知道殿下最大度最宽容了!”
云冉朝司马璟粲然一笑,转身便去开食盒。
司马璟坐在螺钿交椅上,想着她方才那甜甜一笑,眸光有刹那恍惚。
待晃过神,他看着坐在榻边大口大口吃着东西的碧衫小娘子。
明明只是简单的食物,她却总能吃出一种至极美味的愉悦。
就如她这个人,一点小事,都能叫她满足。
云冉一口气连吃了两块菜粑,才稍稍解了馋:“还别说,加了腊肠、豆腐丁和香蕈果然更香了!从前我们可没这么好的待遇,菜粑里包的全是菘菜碎。”
她自顾自说着,一扭头,便见司马璟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殿下,你看着我做什么?”
是她的吃相不雅观?还是……她今日的打扮很好看?
是了,她今天虽未涂脂抹粉,衣裙却是新做的,颜色嫩生生的,她自个儿也喜欢得紧。
想到这,她一张粉面悄悄发烫,又瞟着桌边的男人,私心觉得单论容色,她还是逊于他的。
就在云冉打着腹稿,决定如果他夸她好看,她也立刻夸他一大通时,便听男人语调平静道:“下回宫里再送节礼,让常春或是兰桂嬷嬷接待,不必你亲自去。”
云冉微怔,没想到竟要说这个。
“到底是宫里派来的人,而且人家是来送礼的,接待一下也没什么。”
话既说到这,云冉也记起客房还有个小吕公公在等着。
她握着温热的杯盏纠结了好一阵,终是深吸口气,抬起了眼:“殿下,就是……就是皇后娘娘派人来问,说是初九他们就要去骊山温泉宫了,还给咱们也收拾出了一间宫殿,问咱们要不要一起去玩?”
司马璟眉心轻皱,却并未出声。
云冉见状,忙将小吕公公对温泉宫的夸赞有样学样地吹了一遍,末了,她十分恳切地表示:“也就去十五日,不算太久。再说了,成日待在王府里多无趣,若能出去走走,看看大好河山,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对身心都好。”
“而且我听说,温泉水四季常温,泡多久都不会冷。你看这外头寒风刺骨,若能在大池子里泡上一泡,那多舒坦啊——”
她说得嘴巴都有些干了,桌后的男人仍是一脸无动于衷。
云冉都纳闷了,深柳堂就有这么好吗?
一个空寂森冷的大院子,几个呼吸都不敢大声的小太监,除此之外,再无半点活气。
也就是司马璟待得住,若换做她,不超过七天就觉得生无可恋了。
都说修道之人七情不上脸,但云冉学术不精,七情全上脸——
司马璟一眼就看懂她的腹诽,静了两息,道:“你想去便去,我不拦你。”
云冉并没有因他的这话而雀跃,两道黛眉反倒拧得更紧:“殿下就这么不想去吗?”
若她没记错,兰桂嬷嬷说过,先帝当年答应带司马璟去温泉宫玩,他是很高兴的……
虽说当年未能成行,但……
如今有机会弥补昔日遗憾,他为何反倒不愿了。
“不想。”
司马璟薄唇微启,如玉眉眼间的神色也愈发淡漠:“我早说过,我喜静,不爱出门,更不愿与人打交道。你要出门,我不会限制你。”
“殿下说不愿与人打交道,难道也不愿与我打交道吗?”
云冉搁下茶盏,两三步走到书桌旁,双手撑着桌子,蹙眉看他:“还是说相处这些时日,殿下没把我当人?”
司马璟:“……我没这个意思。”
云冉:“那殿下是什么意思?口口声声说着不喜与人打交道,但是夜里抱着我交吻,亲得那么用力的时候,难道不是与我打交道吗。”
司马璟:“……”
云冉嘴角微捺:“是,我知你喜静,不爱出门,可你这样待在府里,也不说好好经营日子,成日冷着张脸死气沉沉、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与外界接触,你这样实在是……实在是……”
她凝着眉头,试图寻个词,却又怕说得太重——
尽管她真心觉得司马璟这种状态太糟。
用南华真人的话来说,便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可他明明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有血有肉,抱着热烘烘的一个人。
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为什么要把大好人生、美好日子过成这样呢?
时光是多么的宝贵,活着是多么难得呀。
她不愿见他这样。
尤其知晓他的过往,与他相处多日,她觉得他值得过更好的人生。
不知不觉,天边积起雨云,连带着书房内的光线变得昏暗。
可眼前这双黑眸是如此明亮。
仿若金光照耀的海面,波光粼粼,又涌动着无垠的生命力。
司马璟忽然感觉一阵狼狈。
仿若藏在阴沟里看不得光的蛇虫鼠蚁,在这足以照亮一切污秽不堪的目光下,无处遁形。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你若看不惯,尽可离远些。”
他别过脸,嗓音都透着一丝微哑:“我不拦你。”
看着男人冷硬疏离的侧颜,云冉一时胸口也发闷。
这油盐不进的冷木头,又硬又倔的臭石头!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提步出门,再不管他了。
念头才起,想到自己生病时他带来的汤药和莲子糖,想到这些时日他教她弹琴时的认真,还有许多个夜晚抱着她的依赖与亲昵……
虽然同样是小小年纪背井离乡,骨肉分离,自己无疑是幸运的,日子虽清贫,却有师父师姐满满的爱与照顾。
可他却流落敌国,备受折磨,唯一的朋友只有那些冰冷湿滑的蛇,没人教他如何与人为善,也没人对他施以善意……
罢了。
云冉深深吸了口气,道:“既然你不愿意去,那我也不去了。”
司马璟神色微滞。
“为何?”
他偏过脸:“我说了,我不限制你的自由。”
云冉摊开双手,耸耸肩:“我阿娘与我说,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何况我们才将新婚,我怎好撇下你,一个人跑出去玩?那样多不够义气。”
说着,她还握拳锤了锤心口:“我的良心会不安的,玩也玩不痛快,还不如就待在长安好了。”
司马璟自动忽略了她说的“义气”和“良心不安”,只将“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怎好撇下你”听入耳中,一时间心口隐隐发烫,喉头也有些发紧:“可你……不是很想去?”
“想去是想去,毕竟我还没泡过温泉,也没去过骊山,人活一世弹指瞬间,总想多多见识,多多体验,方才不枉活这一场。”
云冉看向他:“但相比于去温泉宫,我更不愿撂下你一个人在府里。”
没人一起吃饭,也没人说话,孤孤单单的守着个大院子,想想都怪凄凉。
这种不厚道的事,她可做不出。
“好了,就这么说了!”
云冉长长吐了口气:“殿下你继续看书吧,小吕公公还等着我的回应呢,不好叫人等太久。”
她转身就要离开,才将迈出一步,手腕却被拽住。
云冉脚步一顿:“殿下?”
回首却见交手椅上的男人仰着脸,漆黑如墨的眼眸定定看向她:“好。”
云冉:“……?”
好什么?
那扼住她手腕的大掌忽然攥得更紧,男人嗓音沉哑道:“我与你一道去骊山。”
第42章
小吕公公带着消息回宫复命时, 已近傍晚,恰好文宣帝忙完政务,也来了凤仪宫。
得知景王夫妇答应此次一道前往骊山, 原本并不抱期待的郑皇后难掩惊喜:“那可真是太好了。”
一旁的文宣帝坐在铺着明黄色云锦软垫的紫檀木长椅上,指尖轻轻摩挲了两下杯盏,也笑了声:“没想到你这位表妹真有些本事,往年你与母后一请再请, 也无法叫他松口。如今娶了新妇,倒多了几分人情味。”
郑皇后也没想到云冉竟能说动景王。
其实她此次派人去请,面上说是邀请“景王夫妇”一起,其实心底更盼云冉一人来最好。
她与景王这位小叔子算不得熟悉,且因着一些不可明说的缘故,她对景王感观复杂,只想尽量避免与他来往。
但对云冉这位姑家表妹, 她却真心喜欢,想叫上她一路做个伴。
没想到小姑娘个头不高,本事不小,竟真能撼动冰山, 叫顽石点头。
只是——
郑皇后稍敛面上笑意, 觑着长椅上那淡淡浅笑,却瞧不出真实喜怒的锦袍男人:“夫妻俩正值新婚燕尔, 如胶似漆, 璟弟虽性情冷僻, 对枕边人总有几分温柔小意。”
“英雄难过美人关。”
文宣帝笑笑:“朕这个小弟也是长大了。”
郑皇后拿不准文宣帝的情绪。
夫妻多年,旁的事她都能猜出文宣帝的心情,唯独与景王有关的事上,毫无头绪。
这个时候, 她选择沉默。
文宣帝也感受到皇后的沉默,朝她伸出手:“来朕身边。”
又扫过殿内一干宫人:“都下去吧。”
郑皇后走到文宣帝身旁坐下,宫人们也都垂着脑袋,轻手轻脚地退下。
偌大华美的凤仪宫内一时格外静谧,只偶尔听得北风刮过窗纸的窸窣声。
“景王愿意出门,这是好事。”
文宣帝拍了拍郑皇后的手背,嗓音温润而轻缓:“母后若是知道这喜讯,今年应当也会随我们一道去。多好啊,一家人整整齐齐的,谁也不落下谁。”
郑皇后牵出一抹浅笑:“陛下说的是。待会儿臣妾就派人将这喜讯告诉母后,再派人去骊山行宫仔细检查一二,确保万寿殿和飞鸾殿都收拾妥当,万无一失。”
赵太后从前是十分喜欢泡温泉的。
年轻的时候,随先帝一道去,是恩宠与尊荣。
等文宣帝登上皇位再去,则因她在昭德之乱落下的病根,一到冬日就骨头疼,泡温泉能缓解一二。
文宣帝是孝子,给赵太后安排的万寿殿是行宫最华丽的殿宇,周围环绕着好几处泉眼,十分便利。
可自从景王回朝,赵太后便再没去过骊山行宫——
原因无他,景王不去,赵太后舍不得幼子独自在长安,便也不去了。
为此,当年刚嫁进来不久的郑皇后还劝过赵太后:“璟弟已非幼童,在王府中自有奴仆们照料,何需母后这般惦记?”
还有半句话她藏在心里没敢说,那就是“便是您老人家留在长安,景王一个月也不见得进宫两回,您留着有何意思?”
郑皇后记得很清楚,当时她问完那话,赵太后目光幽深地盯了她许久。
作为历经三朝,几乎除尽了先帝后宫与子嗣的女人,赵太后不但有一副绝美容色,更有一双能摄魂震魄的眼睛。
就那一记无声的注视,顿时叫郑皇后背脊生寒,几欲跪下。
只是不等她跪,赵太后慈爱笑了声,仿佛方才那一丝冷戾只是她的错觉。
赵太后道:“你还年轻,等你当了母亲,便知孩子无论长多大,哪怕两鬓斑白、步履蹒跚了,那在当娘的眼里,也还是孩子。何况……”
沉默了许久,她才道:“他已经被落下了一回了,哀家岂能再留他一人?”
郑皇后闻言,只觉赵太后一片慈母心,遂没再劝说。
倒是文宣帝又去劝了一回。
母子俩也不知说了什么,最后文宣帝铁青着脸出来——
那是才成婚不久的郑皇后,第一次看到皇帝生气。
她一直觉得她温润儒雅的夫君是不会动怒的。
那夜她试图当一个贤惠妻子,宽慰夫君,还将赵太后说的那些话与文宣帝解释了。
却也不知道哪里触到他的逆鳞,他推开她:“皇后自己歇吧,朕回紫宸宫。”
那一天,她彻夜难眠,不知自己哪里错了。
直到前往骊山,关系才算缓和,那日的不愉快也被两人心照不宣地揭了过去。
六年过去,郑皇后虽然已知症结所在,但提及景王时,她还是本能地小心小心再小心,免得又惹得文宣帝不快。
譬如现下,她小心翼翼地提起万寿殿和飞鸾殿,全程都觑着文宣帝的脸色。
文宣帝握着皇后的手,笑道:“你不必如此紧张,时隔多年,母后能再去骊山行宫,朕欢喜还来不及。至于景王……”
似是想起一桩旧事,他深眸飘忽了两息,扯唇道:“朕记得昭德之乱发生前,父皇答应过,来年冬日会带朕和阿璟一起去温泉宫,还答应要教……教我们兄弟俩骑马猎兔子。”
明明已过去了这么多年,文宣帝却无比清楚地记得那一日。
穿着一袭簇新红袍,宛若个鲜亮红封的幼弟跑来了东宫:“哥哥,哥哥!”
他仰着跑得通红的小脸,一双与母后那般相似的漂亮黑眸亮晶晶望着他:“父皇答应我,明年带我们一起去温泉宫了。父皇还说要送我一匹小马驹,教我骑马猎兔子!哥哥,我让父皇也送一匹给你,到时候我们能一起打兔子了!你高不高兴!”
高兴么。
他只记得他笑着,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哥哥高兴。”
话落,太监傅母们便气喘吁吁跑进来,无比郑重地检查着幼弟的情况:“小祖宗,您怎能一个人跑出来!若您磕着碰着,陛下和娘娘定饶不了奴婢们。”
幼弟被抱走时,还朝他挥手:“哥哥忙完功课了,记得来找阿璟玩!”
哥哥,哥哥……
他总是哥哥、哥哥的叫。
从戎狄回来之后,再未这般唤过他,只叫他“陛下”,偶尔喊“皇兄”也透着讥诮。
“陛下?”
耳畔柔和的唤声拉回文宣帝的思绪,他稍定心神,景王秾丽冰冷的脸庞随之消散,面前是郑皇后姣姣明月般的温柔脸庞:“陛下,您怎么了?脸色瞧着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文宣帝笑笑:“朕没事。”
说话间,动作自然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三粒小巧的朱色丹丸,就着温水仰头服了。
“行宫那边,你好生安排便是。”
文宣帝将瓷瓶收起,并不去看皇后眼底那份欲言又止的忧色,只道:“难得一家人出行,务必一切顺利,叫母后与景王夫妇都玩得尽兴才是。”
郑皇后嫣红唇瓣翕动两下,最后只垂下眼,低低应了声:“是。”
***
对云冉来说,此次去温泉行宫,实在是个突然行动。
除了从扬州回长安那趟,这算是她长大以后,第二次出远门!
且这次出远门,并非赶路,就是纯玩!
为此,她激动的两晚都没睡着——
之前每晚闭上眼,脑中都是复盘夜里和司马璟的吻。
这两晚一闭眼,脑中都是出门看雪、爬山、骑马、泡温泉。
兰桂嬷嬷是去过温泉宫的,将温泉宫有什么好玩的都给她说了一遍,弄得云冉恨不得当场就插上翅膀飞过去。
这样亢奋的情况持续了两日,到三日夜里,见她张嘴闭嘴就是“温泉行宫”,司马璟忍不住以两指,捏住了她的嘴——
手动闭嘴。
“再说一句温泉行宫,就不去了。”
司马璟黑着脸,从前她絮絮唠叨,好歹说的都是不一样的事,这回他的耳朵都要被“温泉行宫”四个字给磨出老茧。
就一个温泉,至于如此?
她若喜欢,他在王府后头给她建个池子,只要她不嫌泡久了头晕,天天灌满热水由她泡。
“唔唔唔(我错了)……”
云冉眨巴眨巴眼,一脸诚恳:“唔唔唔唔唔唔唔(我不说了,真的)。”
司马璟:“……”
他面无表情松开手,又屈指敲敲琴桌:“继续练。用手练,别用嘴。”
云冉悄悄瞄着这一到教琴就格外严肃的“老夫子”,心下嘟哝,这么喜欢教学生,日日宅在王府做什么?不如跟她大哥一样,去国子监当司业,教书育人,日后桃李满天下,也不枉费这一身好学问。
腹诽归腹诽,生怕这喜怒无常的男人真的改变主意不去了,她乖乖地闭上了嘴,继续练着古琴曲。
不过有了司马璟的强制“闭嘴”,云冉最初的那股亢奋劲儿也缓解了不少。
加之年关将至,宫里都送了腊八节礼,长安各府也都纷纷送来节礼。
从前的司马璟闭门不出,不与人交际,也不回礼。
但云冉现下嫁过来,成了景王府的女主人,那种只收礼不回礼的事,她干不出——
娘们要脸。
于是她这几日都在忙着节礼的事,最重要的当然是娘家长信侯府和舅家护国公府,其次便是司马氏的宗亲,还有之前送过礼的王公贵族、高门官宦等。
安排礼单时,云冉也恍然意识到,司马璟或许不该叫司马二。
按照司马氏宗室排序,在先帝这一脉的大宗里,文宣帝行三,司马璟行九,而在司马璟之后,还有司马十、十一、十二……一直到十五。
只是如今,大宗这一支只剩下三郎文宣帝,和九郎司马璟。
至于其他的一二四五六七八到十五,或是病逝、或是摔死、或是遇匪、又或是意图谋逆,满门屠尽。
倒是几位排不上号的公主还活着,但都随驸马赴了外任,不在长安。
云冉便是再不谙世事,见先帝这么多子女,最后只剩下赵太后所生的二子,后背也不觉冒出一层白毛汗。
心底也冒起个疑问,自己戏称司马璟司马二的时候,他为何不纠正她——
还是说,他对那些死掉的兄弟姐妹也毫不在意……
这回若不是整理送礼名册,她恐怕也不知皇室曾经还存在着这么多的子嗣。
她忽然有些后怕,不是很想去骊山了。
司马璟也在这日夜里教琴时,发现了云冉的心不在焉。
前几日她魂不守舍,是一心都飞去了骊山。
今日,又是为何?
“又弹错了。”
司马璟蹙眉:“练琴要专心,若伤了手,有你哭的。”
云冉晃过神,纤长眼睫轻颤了两下:“嗯,我知道了。”
她再次抚琴,手指却被司马璟按住。
云冉仰起脸:“……?”
司马璟垂下眼,那双洞若观火的漂亮眼睛定定看着她:“云五,你在害怕什么。”
他的语气如此平静,目光却又那样锐利,如一把足以击破一切的利刃。
云冉那点强装镇定简直不堪一击,唇瓣动了两下,最后还是垂下脑袋:“没什么,就是忙着节礼的事,有些累了。”
司马璟眉心轻折:“累了?”
云冉:“嗯,我今天不想练了。”
话落,身侧静了下来。
云冉心下有些忐忑,他会不会凶她,毕竟他常说“业精于勤荒于嬉”。
可她今天实在没心情,若他一定要逼她练,那她就……耍赖。
他总不能摁着她学吧。
她打定了主意,却听身旁男人传来平淡的嗓音:“若真累了,那就歇吧。”
说着,他扬声吩咐外头:“传膳。”
云冉没想到他今日这么好说话,坐在黑漆琴桌前,怔怔看着他。
司马璟一回身,就看到她这幅呆得发乖的模样。
薄唇抿了抿,他乜着她道:“这几日既忙于庶务,学琴之事暂且放一放。等到了骊山,再继续练。”
尽管他不理解,为何她这般热衷于与人打交道。
长信侯府也就罢了,其他乱七八糟的府邸,何须她费神费力,浪费时间。
眼见着司马璟掀起水晶珠帘,走回了暖阁,云冉也忙起身,更跟了过去。
只她今日有心事,表现的也不如平日那般活跃。
司马璟也看出她绝非劳累那么简单,但她这几日都待在府中,何事会让她这般悒郁为难?
沉吟片刻,他还是开了口:“出了何事?”
云冉:“没事,就是累了……”
“云五。”
司马璟道:“有没有人与你说过,你撒谎的样子很明显。”
云冉抬起脸,与男人投来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避无可避,她悄悄捏紧袖中手指,深吸口气,还是问了:“其实殿下不是司马二,而是司马九,对吗?”
司马九……
这称呼也没比司马二好听多少。
司马璟浓眉微蹙,再看对座小娘子灼灼明亮的乌眸,他略一颔首:“是,我齿序行九。”
昭德之乱前,他是宫里最小的九皇子。
后来他在戎狄,时不时能听到戎狄人说——
“大晋那老皇帝又添了个皇子。”
“嚯,这是第几个了?十二、十三?”
“哈哈哈第十五个了!”
“没想到那个被咱们碾得四处逃窜的废物皇帝,床上还是挺威猛的嘛,哈哈哈哈一年添一个儿子呢。”
戎狄人放肆地大笑着,也不忘朝他踢上一脚:“小废物,你那废物父皇又有新儿子了,你说他可还会想起你这个儿子?”
父皇还会想起他么。
司马璟不知道。
没等他回朝,父皇就薨逝了,司马稷登位——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成了新皇帝,戎狄人也重新看到了他的价值,不舍得真叫他死了。
至于他的其他兄弟,等他回朝,只剩下寥寥几个。
但这六年里,也都陆陆续续死了。
他没见过他们,也没兴趣去了解他们。
直到今日,他的王妃突然提起他们。
“你因此事,而魂不守舍?”
司马璟望着云冉,见她小脸紧绷着点了点头,又听她咬唇道:“殿下,我有点怕,他们……他们都死了。”
司马璟眸色微动。
他想说,都死了,才不用怕。若侥幸活一个,才是叫人害怕的。
可这种话,他不能说,说了定会叫她更害怕。
她个养在乡野无拘无束的小姑娘,又怎知无上皇权之下藏着多少鬼蜮伎俩,丑陋不堪。
“你过来。”
司马璟朝她颔首。
云冉虽不解,但还是朝他走了过去。
待行至身前,手腕被扼住,她一个不防就被他熟练地拉入了怀中。
云冉一双潋滟明眸都睁大了:“殿、殿下?还没用晚膳呢。”
今天这么早亲嘴?
她不懂自己做了什么就叫他如此迫不及待了,下一刻却见年轻男人抬手,将她脑袋摁进了他怀中。
云冉:“……?”
她怔怔靠着那坚实又宽阔的胸膛,鼻尖也紧紧萦绕着属于司马璟的那股熟悉又好闻的龙脑香。
正犯迷糊着,头顶传来男人沉缓的嗓音:“你应当听过,最是无情帝王家。他们既不在了,那便是不在了。且有的时候,死了比活着要好得多。”
云冉的耳朵就贴着他的胸口,他一说话,连带着胸间也有微微震颤。
那种感觉弄得云冉的耳朵酥酥麻麻的,与男人冰冷无情的话语简直堪称冰火两重天,但云冉也没全然迷糊,她试图反驳:“死了怎么会好?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有句话殿下应当也听过,好死不如赖活,性命多宝贵,可不得好好珍惜。反正我是无论都不舍得死的,便是吃糠咽菜、扒树皮吃泥土也要活下去……”
司马璟沉默了。
他自然相信她说的话,也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相比于她,他好似一潭死水,一株枯木,只日复一日,等着躯壳老去,等着死亡来临的那一日——
他甚至不希望有魂灵、来世这些,只想彻底的结束,再不来这世间。
他不羡慕她的生命力,却想……保护她。
让这点心火一直燃着。
“活着当然很好。”
司马璟垂下眼睑,淡淡说着违心话:“但对于那些消失的司马氏皇子,若死的不是他们,便是我与陛下。便是这般,你还觉得害怕吗。”
云冉:“……”
更害怕了。
但许是此刻整个人笼在司马璟的怀中,感受着他温暖的怀抱和熟悉的气息,害怕之余,云冉心底也渐渐生出一种十分明确的偏向——
“如果是这样的话。”
她从男人怀中抬起脸,目光复杂却又坚定:“那我还是希望,殿下活着。”
人都有私心,她也不例外。
相比于那些消失的素未蒙面的一二四五六七八,她更偏向眼前的司马九。
只是,“以后我再也不叫你司马二了。”
云冉咬了咬唇,又道:“你也别叫我云五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的小太监!”
司马璟听到她那句“还是希望殿下活着”时,目光就有些恍惚了。
待听到她这不满的声讨后,不禁哑然失笑:“好,不叫你云五了。”
云冉:“一言为定?”
司马璟:“嗯。”
云冉从他怀里直起身,满是期待的望着他:“那殿下日后如何唤我?”
司马璟对上她亮晶晶的眸子,喉头微滚了滚,半晌,薄唇轻动,道:“云冉。”
云冉啊了声,有点小失望。
还以为他能叫她冉冉呢,毕竟两人嘴都亲过那么多回了,算得上挺熟了。
不过相比于云五,云冉好听太多。
想到这点,云冉也不与他计较了。
她一屁股从司马璟的怀中坐起,再次坐回榻边时,又恢复了平日里活力满满的模样,絮絮与司马璟说起今日都送了哪几家礼,明日还要送哪几家,明日腊八节她又是个怎样的安排。
转过天去,腊八节喝了一整天的腊八粥。
待到腊月初九这日一早,云冉便迷迷糊糊的被兰桂嬷嬷从被窝里挖起来,“王妃该起了。”
云冉还困着,趴在床头望了眼窗外黑漆漆的天,双眼迷离:“这么早吗?”
兰桂嬷嬷:“待会儿洗漱完毕,还得赶去丹凤门和御驾集合,一并出发呢。”
云冉:“……”
好吧,为了温泉!
及至辰初,她裹着一件厚厚的粉红色云锦斗篷,迷迷瞪瞪上了马车。
没想到司马璟也在。
过于早起还处于迟钝状态,但礼貌刻在潜意识里的云冉:“好巧啊殿下。”
司马璟刚要说“你我本就同去”,便见那裹成一团的小娘子朝他挪来,而后直接趴倒在他的怀中:“我好困,想再睡会儿,等车停了劳烦殿下喊我一声噢。”
司马璟:“……”
再看怀中已然阖眸沉沉睡去的小姑娘,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双臂却抬起,稳稳揽住了那团温软。
第43章
云冉这一觉睡得格外冗长。
等她迷迷糊糊醒来, 发现马车竟然还在辚辚行驶,而睁开双眼,映入眼底的是一张堪称完美无缺的幽艳脸庞。
司马璟单手支着额头, 双眸阖着,一旁的宝蓝色车帘虽逶逶垂下,但随着马车晃动时不时漏出些许微光。
而那微光淡淡的洒在那张冷白如玉的脸庞之上,好似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轻纱, 叫他本就精致的五官愈发显出一种幽幽的、不似人间的艳色。
好美。
云冉都来不及思考自己是怎么躺在了男人的腿上,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这张脸给吸引。
打从见到司马璟的第一面,她就知道他是个大美人。
哪怕相处了这么多天,还是时不时会被这张脸给惊艳到。
尤其看到男人那浓密乌黑的眼睫,她忍不住暗想,若是殿下穿上裙衫,戴上珠钗, 一定比她还要美上百倍……
司马璟对目光很敏感,待蹙着眉头睁开眼,正好对上一张痴痴注视的小圆脸。
四目相对,空气好似都静了两息。
司马璟:“你……”
云冉:“我……”
司马璟薄唇轻抿:“醒了就起来。”
云冉:“……噢噢!”
她连忙坐起, 起身时, 却听得一声轻轻的闷哼。
云冉错愕回头,待看到是自己的手掌撑着男人的大腿, 她疑惑:“殿下, 你怎么了?”
司马璟:“……把手拿开。”
腿压麻了。
云冉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霎时双颊发红,不好意思道:“我不是故意的。”
她道:“殿下你用力跺跺脚,活动两下,就没那么麻了。”
司马璟并未听她的, 只静静坐着。
云冉见状,虽不理解,但也没再劝,只抬手理了理身上的氅衣,问:“我怎么睡到你腿上去了?咱们还没到丹凤门么,我都感觉睡好久了。”
司马璟道:“已经出长安城了。”
云冉:“啊?”
司马璟:“看你睡得熟,便没叫你。”
云冉忙掀开车帘往外看,果见外头四野茫茫,冬山如睡,荒芜辽阔,再不是坊市林立,人流如织的繁华景象。
“可是兰桂嬷嬷不是说,到了丹凤门,还得去给母后和皇后表姐请安的吗。”
为了这,她一大早就被摁在梳妆镜前傅粉施朱,描眉点唇,费了不少功夫呢。
司马璟看着她睡饱了之后透着红润气色的脸庞,淡声道:“我派人与她们说了,我身体不适,须得你照顾,无暇请安。”
云冉惊愕:“这也行?”
司马璟反问:“怎么不行?”
云冉:“……好吧。”
反正是他撒谎。
不过看在他是帮自己多睡一会儿的份上,万一太后和皇后表姐追究起来,她也替他扛一半好了。
这般想着,她张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摇头晃脑边活动着筋骨,边絮絮说道——
“兰桂嬷嬷说去骊山得坐大半天的车,傍晚才到,所以我昨日就让厨房准备了好些吃的,有蜡面茶、姜蜜水,还有百合酥、翠玉豆糕和香茶桂花饼,殿下要是饿了,随便吃,别客气。”
“我另外还备了些什锦包子、猪肉韭菜饼和酱鸭腿,嬷嬷说中途会停靠路边休整半个时辰,正好可以架火生炉子,热点汤水,暖和胃肠。待会儿车停了,我就把那些包子韭菜饼和鸭腿拿去热一热,正好当午膳。”
“对了,我还带了包炒瓜子,殿下要吃吗?可香了。”
她弯腰就去掏车座下的包袱。
眨眼功夫,司马璟就瞧见她从包袱里拿出了一包瓜子、一包果脯、一册话本、一副叶子牌。
司马璟特地往那话本封皮扫了眼,见上头写着《归元外史》,书名倒还算正经,就是不知书里的内容……
云冉也注意到司马璟的目光:“殿下也对这话本感兴趣吗?”
司马璟:“讲的什么内容?”
难得见他主动问起,云冉立刻坐直身子:“这话本讲的是一个无父无母的穷小子刘武,原本在郭员外郎家当佃户,可府里有个特别坏的护院叫王六,见刘武活干得好,得到员外郎的重视不说,就连员外郎家的千金都对他另眼相看。王扒皮心生嫉恨,就设计诬陷刘武偷东西。刘武被打得半死,还被赶出府,就在他快要冻死的时候……殿下,你猜他怎么着?”
迎上小娘子那双满是期待的明眸,司马璟:“他死了。”
云冉一怔,而后蹙眉:“殿下你怎么乱猜啊,他可是主人公,若他死了,哪还有接下来的故事。”
司马璟:“那他没死。”
云冉:“……”
她撇撇嘴,还是继续讲了下去:“就在他快要冻死在风雪里,太上老君出现了,说他乃是修仙奇才,若能多做善事,勤修苦练,经历过九道雷劫,便能羽化飞仙,长生不老!这本书就是将他修炼成仙的事,可好看了,我已经看到第三册了!早知道殿下也感兴趣,我就把前两册带来,这样你就能看了。”
司马璟:“……”
倒也不必。
“你自己看。”
司马璟淡声道:“我带了书。”
云冉好奇:“殿下带了什么书?”
司马璟默了片刻,从车厢的暗格里拿出一册书递给她。
云冉一看《战国策》就皱起了眉头,待翻看看到那密密麻麻拗口的文字,登时合上书册:“坐车本就够晕了,再看这些定然更晕,我还是看我的修仙话本好了。”
司马璟沉吟一阵:“你也想修仙?”
“想也不想。虽说我们道门中人的最高追求,便是修道成仙,长生不老,不过嘛……”
云冉摇了摇头:“修仙之路艰难险阻,又有诸多严苛限制,非常人能做到。就譬如饮露水、食清风这点,我就做不到,更别提他们动辄辟谷成年累月……我一顿不吃就饿得慌,三顿不吃我连人都想啃了。”
“而且我师父老早就说了,像我们这种平平无奇的俗世小道,不报太大贪恋,也不必太大抱负,踏踏实实把日子过好,守气静心,修身养性,活到一百岁就已经很棒了。所谓何劳远去觅天堂,任运安闲,处处是仙乡!「1」”
见她说的头头是道,司马璟微不可察扯了下嘴角,“那就祝你所愿得偿,长命百岁。”
云冉嘿嘿道了声“多谢”,又道:“那我也祝殿下长命百岁,岁岁安宁。”
司马璟拿着书册的长指微顿,他垂下浓睫:“不必,我并不想活那么久。”
云冉:“为什么?”
司马璟掀起眼帘:“人各有志,你觉这世间千姿百态,趣味无穷,我只觉魑魅魍魉,无趣至极。”
云冉:“……”
好悲观一个人。
嫣红唇瓣翕动两下,她很想告诉他,这世间真的很有趣,好吃的美食、好看的美景、还有那么多可爱的人与事。
可身前男人已侧过身,摊开书看了起来,摆明不想再说话。
云冉只得默默将那些话咽了回去,心下也意识到戎狄十年带给他的摧残远比她想象的还严重……
唉,难办。
及至午时,浩浩汤汤的大部队寻了处视野开阔的平地停下。
云冉在车厢里缩了一个上午,司马璟又是个锯嘴葫芦,是以马车一停下,她就迫不及待地下了车。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御驾的队伍竟这么长。
到底是皇帝出游,排场比她从前在扬州见过的刺史出行气派百倍,光是马车放眼看去都有上百辆,随行的侍卫更有数千人。
此次出游,兰桂嬷嬷也一道同行。
这不一见到王妃下了马车,她立马迎上前去:“王妃可是有何吩咐?”
云冉摇头:“没事,我就是在车上坐久了,下来活动活动手脚。”
说着,她往前望了望,排在他们前面的那几辆华丽马车静静停着,无人下车。
至于排在他们后头的那一长溜马车,倒有不少人下了车,云冉还瞧见了好几道熟悉的身影——
“阿娘,四哥?!”
云冉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坐车久了产生了幻觉:“嬷嬷,那是我阿娘和四哥吧?”
兰桂嬷嬷顺着看去,轻笑:“是呢。往年前往温泉宫,陛下都会带一批亲信重臣。侯府作为皇室的亲家,自然也在伴驾之列。”
这对云冉而言,简直是意外之喜,她刚想跑过去找阿娘和哥哥,兰桂嬷嬷提醒:“王妃既下了车,按礼应当先去拜见太后和皇后娘娘才是。”
云冉脚步一顿,讪讪:“差点忘了。”
想了想,她转身走到马车旁,掀帘朝里道:“殿下,我要去拜见母后和皇后表姐,你可要一起?”
司马璟手执书册,头也不抬:“你自去便是。”
云冉本也没报期待,得了这回应,点点头:“成,那我去了。”
放下帘子前,她还补充了一句:“你也别一直坐着,下车舒展一下筋骨,坐久了屁股疼不说,还会把屁股坐瘪的。”
马车内的司马璟:“……”
马车外的兰桂嬷嬷:“……”
云冉先去见了赵太后。
太后的马车宽敞又舒适,装饰得华丽富贵不说,内里暖香四溢,简直像个移动的暖阁。
时隔多日再见,赵太后看向云冉的目光愈发慈爱,简直像是在看一件绝世珍宝,喜爱之情几欲满溢。
说话更是温声细语,弄得云冉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道:“母后您别与我客气,其实我也没出什么力气,主要是殿下他自己想开了愿意出门。若不是他自个儿愿意,我便是说破嘴皮子也没用。”
赵太后一听这话,愈发爱怜这小儿媳。
多谦逊多实诚一孩子啊,立了大功,不邀功,也不自满。
“你也别谦虚了,哀家向来赏罚分明,此次阿璟愿意来骊山,你当属头功。”
赵太后莞尔:“前几日交趾送了一柄水色极好的玉如意,待回了长安,哀家命人送到景王府。还有,朝廷给你师父的旌表也下来了,皇帝敕封你师父为玄岳真人,赐白银千两,玉清、上清、太清天尊金像各一尊,以嘉其仁善之举,教化之功。”
云冉没想到太后和陛下竟然还嘉奖了自家师父,不但赐了封号,还赏了这么多金银。
一时喜不自胜,话都说不利索,提着裙摆就要跪下:“多谢母后!”
“自家人,别动不动跪。”
赵太后伸手扶她一把:“再说了,这是你师父应得的。若非她的善举,哀家又去哪寻你这么个好媳妇。”
云冉被真金白银砸晕的脑子还没晃过神,又被太后这一句句赞美夸得飘飘然,双颊也不禁滚烫:“母后过誉了……”
她虽然是还不错了,但也没赵太后夸得这么好。
“好孩子。”
赵太后盯着她白里透红的娇嫩小脸,低声道:“只要你一心一意的对阿璟,俩人和和美美的把日子过好,别说封号、金银,只要是哀家能给的,都留给你和阿璟。”
云冉闻言,怔了怔。
赵太后又拍拍她的手,道:“现下哀家最盼的,便是你和阿璟的喜讯了。”
说着,她还若有所指地往云冉纤细的腰肢瞥了眼。
这已不是暗示,是大剌剌的明示了。
云冉讪笑,不吭声。
赵太后只当小娘子家脸皮薄,轻声道:“没事的,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何况你生得这样貌美,只需稍稍撩拨一二,就不信阿璟他能无动于衷。”
云冉压根就不敢接这话。
毕竟哪里是殿下无动于衷,是她自己太怂,只隔着衣衫见了一眼都怕了,若真的见了真容,她……
她闭了闭眼,努力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赶出去。
好不容易下了太后的车,云冉又去与皇后见了礼。
郑皇后倒是好说话得多,得知云冉还没见上郑氏,也没多留云冉,还让身旁的婢子拿了一屉金乳酥,一并送过去,“冉冉也替我与姑母问声好。”
云冉自是欣然应下,与郑皇后告退后,直奔长信侯府的马车。
没想到经过自家府上的马车时,瞧见了一抹熟悉的高大身影。
“殿下?”
云冉惊讶地提裙走了过去:“你愿意下车了!”
司马璟今日穿着一袭深青色锦袍,乌发束冠,此刻下了车,外头额外披了件黑狐皮大氅,站在寒风凛冽的旷野里,愈发显得那张俊美的脸庞白皙如玉。
听得身后清脆的嗓音,他缓缓侧身,便见自家王妃裹着那条毛绒绒的粉红氅衣,活像是个粉色毛球朝他奔来。
“你何时下的车?外头的空气是不是比里头清新许多?这样站一会儿,腿脚也舒服不少吧。”
她总是叽叽喳喳,司马璟静了片刻,道:“下来有一会儿了。”
又往她身后那提着食盒的婢子看了眼,“刚从皇后那边回来?”
“对,皇后表姐知道我要去见我阿娘和哥哥,还送了我一笼糕点呢。”
云冉一心去见家里人,也没与司马璟多聊:“那殿下你继续站吧,我先去找我阿娘他们了。”
见她扭头就走,没有半点犹豫,司马璟眸色微暗。
下一刻,手也伸出去,拽住她的大氅。
云冉感觉系脖的绳子一紧,回头一看,年轻男人面无表情地拉着她的后领:“殿下?”
司马璟:“这回为何不叫我一起?”
云冉:“啊?”
愣了愣,她反应过来:“你要去吗?”
先前她问他去不去见太后和皇后,他说不去。她便寻思着自家人他都不愿见,何况是见她家的人。
司马璟见她双眸清亮,有理有据,下颌微微绷紧。
片刻,他道:“我与你一同去。”
云冉蹙了蹙眉头,只觉这人实在别扭,他想去就直接说嘛,她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能猜那么准。
嘴上倒也没说什么:“行,那走吧。”
长信侯府的马车离景王府的马车有些距离,云冉和司马璟一路走过去,还经过了好几家府邸的马车。
那些府上的官员和女眷,有的下了车,有的没下车。
下了车的见到远远走来一对玉雕似的璧人,皆是难掩惊艳。待反应过来这是景王夫妇,顿时吓得躬身避让,恭敬行礼:“拜见景王殿下,王妃娘娘。”
司马璟目不斜视,甚至连脚步都未曾停顿半分,继续往前走。
云冉却做不到无视旁人,边抱住司马璟的胳膊,让他走慢点,边笑着与路边那些官眷们颔首:“免礼免礼。”
只是她这样说了,路边众人却还是一个个低着脑袋,不敢抬眼。
直到夫妇俩走远了,才长松口气,抬眼看去。
只见苍茫天地间,那道深色身影高大挺拔,如松如柏,昂然轩挺,而他旁边那道粉色身影娇小玲珑,正牢牢抱着他的胳膊,粉面微侧,唇瓣轻动,隐隐有清脆的嗓音飘来——
“殿下,你别总是板着脸呀。”
“……而且别人与你行礼,你好歹回应一下,点点头都行,不然那也太失礼了。”
“欸欸,你走慢点,我要跟不上了……”
“司马九!你再不慢点,今晚我就不让你……唔!”
不让什么,大家没听清。
却看到一路走来始终没表情没动作的景王爷抬起手,捂住了王妃的嘴。
车边官眷们面面相觑,无声交流着他们的惊诧。
原以为景王此次愿意来温泉行宫,已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没想到景王竟还陪着王妃下车,瞧着架势,是要走去长信侯府那边?
而那些只听过景王恶名,未曾见过景王真容的妇人娘子们,更是震惊得久久不能平复——
外头只说景王性情乖戾、与蛇为伍,也没人说景王竟生得芝兰玉树,宛若天人。
敢情外头说的“妖邪转世”,不单是命格,还有似妖美艳的皮相!
此时的云冉还不知道,这短短□□辆马车距离的亮相,无形中给人以多大的震撼。
她只知道,司马璟真是个又无礼又蛮横的人!
目中无人也就罢了,她纠正他,他还捂嘴!
委实可恶!
是以一见到郑氏和四哥云商,她就松开司马璟的手,直奔向郑氏:“阿娘。”
郑氏虽然很想抱女儿,但碍于礼数,还是先带着云商给夫妇俩行礼:“臣妇/草民拜见景王殿下,拜见王妃娘娘。”
面对岳母和小舅子,司马璟难得颔首:“岳母与舅兄不必多礼。”
话落,他分明瞧见自家小王妃也少了几分愠色,只她仍是不再看他,只挽着郑氏的手,亲亲热热聊了起来。
司马璟被撂在一旁。
四郎云商是想插话又插不上,但让他和眼前这位气势俨然的俊美妹夫聊天的话……
呃,他选择再努力插一插话:“冉冉,你这斗篷可真好看,脸上胭脂也好看,新买的啊?哪家买的?”
云冉虽不知没对象的四哥怎么突然对女子衣饰和胭脂感兴趣了,但她也许久没见到四哥,于是很热情地答了。
闲谈间,云冉也知,原本此趟长信侯也是要来的,无奈兵部公务缠身,实在推脱不了。
大哥大嫂则是因阿宗年幼,怕舟车劳顿孩子受不住便没来,至于三哥三嫂,也因身孕一事,无法成行。
“三嫂因着此次被绊住不能来,气得不轻,还锤了咱三哥一顿呢。”
云商说起这事,笑得一脸幸灾乐祸:“说是晚两个月怀上,她也能跟着出来见识见识皇家行宫了。”
云冉闻言,眼前也冒出自家三嫂那气冲冲的模样,也不禁笑出声:“没事,明年生完孩子再来,反正温泉就在那,也不会长腿跑了。”
一家三口有说有笑的,时间也过得飞快。
待大部队重新启程,云冉还意犹未尽,抱着郑氏的手与司马璟道:“殿下,我想与我阿娘再说说话,你自个儿回去吧,我坐侯府的车就行。”
司马璟:“……”
他抿着唇,看着小娘子一脸孺慕的挨在郑氏身旁,虽明知依恋母亲是人之天性,心底仍无端生出一丝酸意。
眼见景王冷着一张脸迟迟不语,郑氏讪讪道:“冉冉,不然你还是陪殿下回去坐吧,待到了行宫,阿娘再去寻你说话。”
云冉却并不想。
她都和他坐了一上午了,且这一上午,两人各自看书,也不说话,那和分开坐有什么区别?
“殿下,你自个儿坐一辆也更宽敞,我还不会打扰你看书,这不是很好吗。”
云冉一脸诚恳:“你说呢?”
司马璟深深看了她一眼。
良久,他偏脸看向一旁的云商:“我与舅兄一辆车。”
全程没敢吱声的云商悚然一惊,而后难以置信地抬手指向自己,嗓音都绷得发颤:“我……我吗?”
第44章
侯府的马车虽也华丽舒适, 规则到底比不上王府。
尤其当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原本还算宽敞的马车霎时变得逼仄。
除了空间的逼仄,车内死一般的静谧, 更是快要把云商逼疯。
他难以想象自家妹妹是怎么和景王独处的?
真的不会憋死么。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经想跳车五次,想装肚子疼六次,想装睡七次。
妹妹啊妹妹, 为了你的愉快旅程,苦煞你四哥我啊——
“舅兄可是身体不适?”
清清冷冷的嗓音陡然响起,云商一个激灵,待抬头对上景王那张没多少表情的脸,他忙挤出一个笑:“没、没有,许是有些晕车,小事而已, 不劳殿下垂问。”
司马璟看出云商的紧张,也从云商的神情瞧出几分云冉的影子。
先前没注意,这会儿对面对坐着,才发现云家兄妹长得挺像。
尤其这位小舅兄的眉眼神态, 和云冉站在一块儿, 活脱脱兄妹俩。
因着这缘故,他语气缓了三分:“舅兄不必紧张, 我并非青面獠牙的恶鬼, 不吃人。”
云商怔了怔:“殿下说笑了, 您乃天潢贵胄、龙子凤孙,金贵着呢,草民只是慑于您的威严,怕笨嘴拙舌唐突了殿下。”
嗯, 这油腔滑调、阿谀讨好的调性,也与他那位王妃一样。
“都是自家人,以你我称呼便可。”
司马璟道:“王妃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云商惊诧抬脸:“她提我什么了?”
不会是和景王告状,说他趁着她睡着,往她的脸上画王八吧。
司马璟道:“提你从扬州回来的路上,与她说了许多长安美食胜景。”
“噢噢,这些啊。”
云商长舒口气,又听景王道:“左右无事,有劳舅兄与我也介绍一番。”
云商心下惊疑,景王竟也对这些感兴趣?
但见对方主动递了话茬,恰好还是他擅长的吃喝玩乐,心下也有底气,稍定心神,便将长安城内外方圆百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毫不藏私地说了一遍。
说话间,见景王一脸认真聆听的模样,他也后知后觉想起——
景王虽生在长安,可直到被俘,他都未曾出宫。后来好不容易回朝,他又一直待在王府,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别说好好逛一逛长安这座天底下最繁荣的城池了,没准至今还没逛过东西市?
哎,也是个可怜人。
一时间,云商对这位俊美威严的王爷妹夫也少了几分恐惧。
虽说算年纪,他比景王小四岁,但论辈分,他可是舅兄呢!
看在妹妹的面子上,他也得对这位妹夫好一些才是。
大部队有条不紊地行进着,打头的那辆以金银玉器镶嵌龙凤纹饰,配宝石珍珠,六马牵引的龙辇内,得知景王夫妇一同坐上了长信侯府的马车,且无论是郑氏母女那一辆,还是景王和云家四郎那一辆都说笑不断,端坐正中的文宣帝神色有些沉郁。
“当真是景王主动提出和云家四郎共乘一辆?”
“是,属下听得千真万确!”
回话的是负责护送侯府马车的禁卫,虽不知陛下为何突然召见自己,但还是有样学样的将他听到的对话学了一遍。
话落,龙辇内一片静谧。
良久,才听得头顶传来一声淡淡吩咐:“下去罢。”
禁卫忙下了车,小跑着归队。
龙涎香浓的龙辇内,文宣帝靠着明黄色的祥云龙纹迎枕,那张平素里温润随和的清俊面庞,此刻蹙着眉,漆黑眼底是一片叫人难以揣测的晦暗。
***
及至酉时,大部队终于抵达了骊山行宫。
云冉从车窗望去,傍晚山间的雾气如一层薄薄轻纱,朦朦胧胧笼罩着排列耸立的山峦,远处青苍点点,红霞满天,正是最美黄昏时。
和阿娘扎扎实实度过了一个下午,且之后还能在行宫见面,所以分别时,云冉并无太多不舍。
倒是云商趁人不注意,将云冉拉到一旁,咬牙切齿:“你个坑哥的!下次再撂下我,咱们的兄妹之情就断了!”
云冉也猜到司马璟那个闷性子,定然苦了同样话多的四哥。
但这也不能怪她呀,她哪知道司马璟会突然提出与四哥共乘。
“我下次一定注意。”
云冉眨眨眼:“四哥消消气,回头我给你买好酒喝。”
云商:“这还差不多。”
稍顿,又往不远处那道负手而立的墨色身影瞥了眼,小声嘀咕:“其实,景王殿下……人还是不错的。”
云冉:“是吧!”
云商:“是是是。行了,你快过去吧,别叫殿下久等。”
云冉嘿笑一声,朝他挥挥手:“过两日我找四哥玩。”
说完,也不再耽误,和司马璟一道换车往行宫内围里去。
自司马氏开国伊始,骊山行宫历经数朝,经过数代帝王的扩建修缮,已是格外壮丽。
从行宫正到达飞鸾殿的一路上,只见山道蜿蜒,楼阁凌云,雕甍画栋,峻桷层榱,其壮丽辉煌,半点不输给长安皇宫。
哪怕坐了一天的马车,双脚一沾地,云冉又恢复平日里精力满满的状态,一路左瞧右看,看哪都新鲜,瞧哪都有趣。
在行宫太监的带领下,夫妇俩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到了背倚青山、幽静秀美的飞鸾殿。
“殿下,这宫殿真不错诶!”
云冉打量着这座将要小住半月的殿宇,眉眼间难掩兴奋:“依山傍水,庭院外还种了梅花和松柏,还这么宽敞,这么漂亮,我可太喜欢这里了!”
司马璟淡淡扫了圈四周,缓步行至榻边:“你喜欢就好。”
随行的婢子们很快归置起行囊,云冉也没闲着,先去了趟净房,解决了五谷轮回之事。
待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便迫不及待抱着换洗衣物,跑到司马璟面前:“殿下,我们去泡温泉吧!”
司马璟执杯的动作一顿:“现在?”
云冉:“对啊,这会儿不是没事吗。”
司马璟看了眼窗外暗下的天色:“快要用晚膳了。最好饭后一个时辰后再去泡,不然容易头晕。”
云冉错愕:“还有这个说法?”
司马璟乜着她:“不信你可试试。”
云冉讪笑了笑:“那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晕倒在温泉里,传出去多丢人。”
正要抱着衣物回里屋,她忽然又想到一事。
左右看了看,见婢子们都在忙,没人往他们这边瞧,她才压低声音问:“那泡温泉是和洗澡一样脱光了泡,还是要穿亵衣呢?”
司马璟额心一跳。
再看眼前之人一副认真求教的模样,他默了两息,道:“随便你。”
“行,到时候再说吧。”
云冉道:“反正我带一套换洗衣服过去,总不会错。”
不多时,天光彻底暗下,飞鸾殿也亮起了一盏盏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夜色里红彤彤的煞是喜庆。
因着白日吃了不少零嘴儿,云冉肚子并不饿,晚膳也只吃了小半碗饭,便撂了筷子。
若非司马璟说了得饭后一个时辰再去泡温泉,她恨不得直奔星辰汤,而不是又被摁在琴桌前,铮铮铮地弹琴。
司马璟自也听出她心浮气躁,琴音凌乱,闭着眼睛忍了一阵,终是按住了她的手:“若无心练琴,便来榻边。”
至于来榻边做什么,二人心知肚明。
云冉的耳根子微微发烫,垂下眼:“那我还是再弹会儿琴吧,殿下你坐着听,别老站在我身旁,像个夫子似的,我紧张。”
司马璟:“……”
他走到旁侧坐下,看着她深吸口气,凝神静气地再次抚琴。
渐渐地,琴音倒是不乱了,他的心却有些乱。
二人交吻已有多日,明明她也愈发习惯,不像最初那般紧绷,可她似乎真将此当做一个任务——
就如练琴一般,不得不做的任务。
司马璟隐约觉得这方向似乎不对,但……
他撩起眼帘,看着琴桌前那道聚精会神练琴的纤细身影,眉心不禁蹙起。
她是块木头不成?
等云冉练完半个时辰的琴,又与司马璟亲了一炷香,殿外的夜色也更深了。
她再次抱着那套换洗衣物,热情相邀:“殿下,现下可以去泡温泉了吧?”
司马璟看着她兴兴头头的模样,颔首:“你去吧。”
云冉微怔:“你不去吗?”
司马璟:“我有些累了。”
云冉:“累了正好泡温泉啊,泡得暖烘烘得再睡觉,睡得更香呢。”
司马璟还是拒绝:“你去吧,我改日再去。”
云冉:“……”
两道柳眉蹙了蹙,她眼间光彩也黯了几分:“可咱们来骊山不就是为了泡温泉么,大老远来都来了……”
她搞不懂司马璟为何这么扫兴,但见男人心意已决,也只好将心底那份郁闷压下。
“好吧,那我自己去了。”
“别泡太久,泡一刻钟便出池子换换气。”
“噢,知道了——”
虽然还是有点生气他不与她一起,但听着这句叮嘱,云冉心底那份气也悄悄散了几分。
待走到了星辰汤,见着那白烟氤氲、热气腾腾的华丽大池子,更是闷气全消,只剩下第一次泡温泉的兴奋与欢喜。
汤泉左右都有宫人服侍,是以云冉并未脱得光溜溜,而是留了件兜衣和薄绸中裤,在宫人们的搀扶下进了池子。
当那带着淡淡硫磺味的温泉水暖融融地将她包围,她只觉一整天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而当她泡满一刻钟,躺在铺着丝滑绸缎的长榻上,任由美貌宫女柔软的双手沾着玫瑰精油揉捏着肩背和腰腿,云冉闭眼趴在软枕,满脑子都在嗷嗷叫——
好舒服好舒服好舒服。
爽爽爽爽爽。
太舒坦了,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返回飞鸾殿的路上,云冉还意犹未尽,一边想着她明天一定再来,一边惋惜着司马九实在太二,压根不知道他错过了什么好东西!
抱着这样痛心疾首的可惜心态,她再次见到司马璟时,当真是苦口婆心地劝:“殿下,你明日真得去泡温泉,太舒服了,真的太舒服了!我泡在里头感觉自己都要成仙了!你要是不去,你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司马璟看着她泡得白里透红的娇媚脸蛋,还有耳畔那一丝慵懒垂下的乌发,眉心微动。
片刻,他别过脸:“时辰不早了,上床歇着吧。”
云冉见他还是这副不冷不淡的态度,再次噎住。
不过这会儿的确挺晚了,她便没再劝,“行吧,殿下你也早点回去歇息,氅衣裹紧点,外头还挺冷的。”
话落,却见榻边男人抬眼看来:“我回哪?”
云冉:“回……呃……”
对哦,这里已不是景王府,更不是她的湛露堂。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乌眸微微闪动:“你也住在这里吗?”
司马璟:“……”
怪不得傍晚她看到那张铺了大红喜被的拔步床毫无反应,原来一早便将他排除出飞鸾殿了。
“是,我也住在这。”
司马璟搁下手中书卷,黑眸定定看向她:“不但今晚,之后十几晚都住在这。”
云冉听得这清清淡淡的语气,隐约觉得眼前的男人好似不高兴了?
可她怎么又惹到他了?
“那就住吧。反正那床我瞧过了,很大,很够咱俩睡了。”
云冉并不觉得与司马璟同床共枕有什么,新婚夜那会儿他们俩还不熟呢,都和和气气、互不干扰地睡过来了,何况现下都这么熟了,就算谁打个呼噜磨个牙,应该也能互相体谅?
行宫位于山间,入夜后便格外幽静。
待宫人们全部退下,寝殿内的烛光也只留下了通往净房门前的两盏。
昏黄烛光下,紫檀木拔步床悬着大红色的纱帐,床楣雕刻着螭龙衔珠纹样,帐角垂着银铃,方便主人醒来后呼唤外头的宫人。而床上铺着三层软褥,最上是绣着缠枝莲纹的云锦垫,而那两对玉色枕头上则绣着大红并蒂莲,寓意吉祥。
云冉躺在最里头,鼻尖满是安神香恬淡怡人的气息,只是等身旁躺下另一人,安神香的气味便被另一股香气冲淡。
她偏过头,往旁看了眼,层层床幔已放下,只能瞧见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殿下,你要睡了吗?”云冉问。
“……怎么?”
“没什么,只是和你打声招呼。”
“……”
床帷间静谧了一阵,忽又响起那道轻柔细糯的嗓音:“殿下,你明日一定要去泡温泉哦,真的很舒服,不骗你,骗你我被雷劈。”
司马璟:“……”
静静平躺了一阵,他还是开了口:“为何你这么希望我去泡温泉。”
云冉觉得他这话问的莫名:“因为很舒服啊,而且我们来温泉宫,不就是要泡温泉么。”
司马璟:“你觉着舒服,便多去泡。我是否泡,对你并无影响。”
“话是这么说,但好东西不就是要和大家一起分享嘛?”
说到这,云冉翻了个身,面朝着床外:“而且怎么会并无影响呢?我觉得温泉舒服,就希望殿下也能跟我一起享受到这份舒服。就像我先前出门逛街,瞧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也想着给你带,见你吃得高兴,我心里也会高兴。”
“……难道殿下不会有这种感觉吗?”
“……”
身侧静了片刻,才响起低沉的嗓音:“为什么?”
云冉微怔:“什么为什么?”
身侧的人也偏过了头,哪怕床帷间光线昏暗,但云冉能感受到他在看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殿下是说分享的快乐?”
云冉也是第一次遇上这个问题,黑暗中静静思忖了一阵,才道:“大抵予人为乐,与己而乐?”
司马璟:“你对旁人,也会这般?”
云冉:“那倒不是,因人而异。”
司马璟:“嗯?”
云冉:“就譬如泡温泉这事,若是换做旁人,我顶多劝一两句,旁人说不去便也罢了。但若是我阿娘、我四哥,我就会像劝殿下一样,特别特别希望你们都去。”
黑暗中,司马璟的心口忽的有些烫了。
再次开口,连着嗓音都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为何?”
云冉思索着答道:“因为……嗯,因为我更喜欢你们,与你们更亲……对,是这么个理!”
她边思索着,也一边了悟:“因为你们都是我喜欢的人,所以我希望你们能过得好,见到你们享受到了、开心了,我便也觉得欢喜。”
她为自己捋顺了这个思路而高兴,身子也忍不住往司马璟那边靠近了些:“人都是有情的,难道殿下见到自己喜欢的人过得好,不会高兴吗?”
司马璟只听得她一声又一声的“喜欢”,伴随着她靠近时传来的幽幽暖香,叫他喉间发紧。
“高兴。”
他哑声说着,搭在身前的长指微动。
只是不等他侧身将她揽入怀中,她笑吟吟说着“这不就得了”,又裹着被子滚了回去。
司马璟:“……”
“对了,殿下,你明日可有什么计划?”
“……没有。”
司马璟收回手,问她:“你有?”
“对啊。”
云冉道:“兰桂嬷嬷说,咱们现下住在行宫了,按照规矩,我这个做儿媳妇的,每日得去给太后娘娘请安。所以我打算明早起床后,先去给母后请安,再问问看她要不要打叶子牌。若她感兴趣,就叫上皇后表姐一起打。”
“下午我打算叫上樱樱和九娘一起逛花园……殿下还不知道吧?我阿娘下午跟我说,她们此次也跟着家里人来了,这简直太好了……”
“至于晚上,那当然是泡温泉了!明日我打算泡满半个时辰,再叫寒露姐姐给我按摩半个时辰!哦对,寒露姐姐是我今夜认识的,帮我按摩的那位宫女姐姐,她长得可好看了,而且手特别灵巧,我可太喜欢她了……”
黑暗也掩不住她语气里的雀跃与欢喜,司马璟甚至能想象到她此刻飞舞的眉毛和亮晶晶的眼睛。
只是她的计划里,有太后、皇后,卢家女、姚家女,甚至连只一面之缘的宫女都算上了,偏没有他。
云冉噼里啪啦说完自己的完美计划,见身旁之人静悄悄的,毫无声息,也渐渐弱了声调:“殿下?”
她轻唤:“你睡着了么?”
身旁仍是一片静。
云冉心下讪讪,她其实知道她有点话痨,尤其高兴的时候,更是滔滔不绝,只是没想到说着说着,竟能把司马璟说睡着了……
她又偏头看了看身侧那道模糊的影子,心底轻叹口气——
本来还想问他明日要不要一起去请安赏花。
现下看来,应当是十分不感兴趣,才会困到睡着。
罢了,既他不想,她也不强求。
云冉阖上了眼,困意很快席卷而来,再加之温泉泡得手脚暖和,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许久。
她感觉胸口有些闷闷的,像是被石头压住,脖间也痒痒的,润润的,好似有个什么东西往里钻。
她半梦半醒的,想到了她曾经的小狗百岁。
冬日里天寒,被褥单薄,小狗睡冷了,也往她被窝里钻。
可是那小气的小狗已经很久很久没到她的梦里来了。
“百岁……”
她梦呓着,想抬手摸摸小狗的脑袋:“别闹了。”
手掌触到些许毛绒绒,但那手感又不是小狗身上的毛绒感。她又摸了两下,边想着百岁的毛什么时候这么长了,边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
这一睁,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圈在一个坚实怀抱中,一个人半边身子压在她身上,脑袋正深深埋入她的颈间。
霎那间,习惯独自睡觉的云冉心跳都漏了一拍。
尤其清晰感受到脖间的皮肉被似吻又咬地碾着,第一反应是“鬼压床”。
“放、放开我……”
她下意识去推,待鼻尖嗅到熟悉的龙脑香气,又陡然清醒过来——今晚,她好像是和司马璟一起睡?
“殿…殿下?”
她双手抵在男人的胸膛,头颅微偏了些。
男人的脸依旧埋在她颈间,唇齿虽松开了,却渐渐挪到她的耳垂处:“云冉,我呢?”
“啊?”
云冉有点懵,不知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耳垂陡然被男人咬住,温热又湿润的气息叫她尾椎都一阵发麻,身子也霎时绷紧了。
娇嫩的耳垂被那锋利的牙齿细细碾了两下,似是担心咬疼她,他又伸出舌尖轻轻舔过。
湿漉漉的触感叫云冉的身子再次一颤,就在大脑一片空白之际,男人喑哑的嗓音再次在耳畔幽幽响起:“既然我于你可有可无,为何叫上我一起来行宫?”
第45章
可有可无?
云冉怔住了, 待反应过来,她只觉冤枉:“殿下为何这样想?”
司马璟不语,只又将脸埋进她的颈窝。
这举动, 像是在与她置气?
云冉没想到半夜被弄醒,竟是因为这么件小事。
转念再想,的确是她考虑不周了,明知道他这人孤僻冷清, 除了王府那些蛇儿们,既没朋友,也无交际……
当初既是她劝他来骊山,的确也不好将他一人留在飞鸾殿里。
“殿下,你先躺好。”她抬手推了推半边身子压上来的男人:“这样压着,我有点喘不过气。”
平日里抱着还好,没想到他竟然这样沉。
司马璟静了良久, 方才重新躺了回去,但揽在她腰间的手却未撤回。
“说什么?”
嗓音如他的身躯般,又沉又硬。
云冉本来还想推开他勾在腰间的手,听到这语气, 到底没推开, 只轻声道:“我原本是想叫殿下一起去请安赏花的,但你不吭声, 我以为你不感兴趣睡着了。”
司马璟的确对给赵太后请安、和其他女眷一同赏花不感兴趣。
但见她曾考虑过叫上自己, 胸间萦绕的那股闷意也疏散了几分。
云冉见他又不吭声了, 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男人的胸膛:“那殿下可有什么想做的事?你说出来,我陪你一起。”
她的手指如猫爪般,不轻不重的力道惹得一阵痒。
司马璟垂下头,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指, 见她要挣脱,他捏得更紧。
云冉只觉莫名其妙。
这人大半夜把她弄醒,就是与她抓手指的?
“殿下,你若是再不说话,我就睡觉了。”
大半夜打扰人睡觉,真的很可恶啊!
就在她心里的邪恶小人儿忿忿咆哮时,床帷间终于响起男人低沉的嗓音:“骑马。”
云冉一怔:“骑马?”
司马璟:“嗯。”
云冉:“可是殿下,我不会骑马……”
骑驴还成,马这种东西,她还是回了侯府才有机会近距离接触。
司马璟默了两息:“我教你。”
“倒也不是不行。”
云冉蹙额失笑:“不过殿下你既给我当古琴师父,又给我当骑术师父,这样下去,我真要给你教束脩了。”
她本是玩笑,未曾想司马璟道:“好。”
云冉:“……?”
她嘴角的弧度微僵,试图打哈哈:“殿下别开玩笑了,你这么有钱,哪还看得上我那点束脩。再说了,夫妻一体,我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吗。”
话落,搭在她腰间的大掌捏了下:“一个要求,当束脩。”
云冉:“……”
奸商又来。
真当她傻啊。
“那我不学了。”
云冉闭着眼睛,推开他的手:“我就不信整个行宫寻不出一个骑术师父,实在不行,我叫我四哥教我,他一准儿答应。”
小姑娘与他熟悉了,没之前好骗了。
司马璟也不恼,嘴角反倒轻翘了翘。
“行,不要束脩。”
他再次揽住她的腰,以不容推开的力道:“你好好学,别偷懒就成。”
云冉见推不开,便也放弃了——
一来大半夜的,她实在困得厉害。
二来大冬天的,司马璟身上暖融融的还挺舒服。
“我才不会偷懒,从前在我们道观里,我师父说我是最勤快的……”
云冉咕哝着,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骑马就骑马吧,不过得排在后日了,明日我还是打算约樱樱、九娘她们一起赏花。”
他不喜交际,她却很想在长安交几个同龄朋友。
毕竟往后不出意外,她会在长安住一辈子,若余生几十年连个朋友都没有,想想都恐怖!
见身旁男人又静了下来,云冉拍拍他的胳膊:“殿下,我发现你有一个很不好的毛病,就是你心里总爱藏着事。”
“平时你不爱说话也就罢了,但你有想法的时候,你就得直接说出来,这样别人才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也没有神仙读心的本事,更不爱动脑子猜来猜去,要是继续这样下去,你不说,我也不猜,我倒是照样吃吃喝喝睡大觉,并无大碍,可你却不一样了——”
“你这样把事憋在心里,伤肝又耗神,很容易生病的。别的事上你或许比我厉害,可论心态,你得学学我,真遇到事了,咱就去解决。实在解决不了,那就顺其自然,该吃吃该喝喝,只要不是天塌下来……便是真塌下来,那又怎样呢?像我等肉体凡胎,再发愁担忧也没用,倒不如寻个舒坦的地方躺着,真要死了也是舒舒服服躺着死……”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吐字也愈发含糊不清。
再过一会儿,司马璟听得怀中响起一阵轻柔的小呼噜声。
“……”
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司马璟一时失笑。
少倾,他抬手,将那条露在外头的条藕臂塞回了被子,听到她发出一声慵懒的闷哼,他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绵软滑腻的脸颊:“是,学你。”
没心没肺,难得糊涂。
***
翌日清晨,云冉醒来时,身旁已不见男人的身影。
他竟然起得比她还早?
唤来青菱问过以后,才知道司马璟比她早起一刻钟,这会儿正在偏殿看书。
“他又不考状元,这么用功做什么?”
云冉嘀咕了声,很快起床洗漱,换了身轻便的樱粉色薄袄,便寻去了偏殿。
“咚咚咚”敲了三下门,她朝里道:“殿下,是我。”
屋内传来一声语调平平的“进”,她却没进,只推开门,探进半个脑袋。
视线在清幽雅致的书阁里扫了一圈,最后锁定了窗畔那道颀长的玄色身影:“殿下,我准备练功了,你要一起吗?”
窗边静立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见她扒在门口探头探脑,司马璟眉头微皱:“怎么不进来?”
“我就是来问你一声,在门口就行。”
云冉眨眨眼:“我的太极拳和八段锦打得可好了,你想学的话,我包教包会。”
稍顿,又补了句:“我也不收你束脩。”
司马璟:“……”
他之前也听说过,她每日都会晨练做早课。
只一直两处分居,尚未见过她练功的模样。
“你现下就练?”司马璟问。
“对,一日之计在于晨,晨起健身能保一日精力充沛,神清气爽。”
云冉说完,便见司马璟放下手中书册,朝门边走来,她眸中惊喜:“殿下要一起?”
司马璟不语,只随着她一道去了正殿。
飞鸾殿到底是宫殿,正厅远比湛露堂宽敞,屋外天寒地冻,云冉便在正殿摆起架势。
“殿下,咱们先打太极。太极拳各门各派分不少种,我师父教我的是二十四式。这第一式呢,乃是起式,得双脚开立,然后像我这样,两臂前举,屈膝按掌……”
回头一看,男人长身玉立,一动不动。
云冉错愕:“殿下你别干站着啊,我们这是打拳,又不是站桩。当然了,站桩也有站桩的好处,不过那个更适合一些身弱气虚之人,咱们正当盛年、气壮体强,用不着。”
司马璟:“我没说我要练。”
云冉:“……那你跟过来?”
司马璟:“看你练。”
云冉:“……”
什么嘛。
“这么好的东西你为何不练,我又不收你钱。”
她闷闷咕哝着,愈发觉得司马璟这个人莫名其妙:“算了,你不练就不练,反正身体是你自己的,你自己都不爱惜,旁人多说也无益。”
说罢,她站正了身体,闭上眼睛调整气息,摒弃杂念,兀自练了起来——
虽然心里明明想着不要去管他了,可每换一个招式,她都忍不住介绍一句。
“这一式叫做左右野马分鬃,收脚抱球,转身出步……”
“第三式是白鹤亮翅,得先跟半步,胸前抬手……”
“第四式是搂膝拗步……”
“第五式……”
“……”
司马璟站在朱漆蟠龙柱旁,静静看着厅中那道小巧纤细却步履矫健、走位轻捷的身影,不知不觉,最初那份随意看看的心态散去,目光逐渐变得专注。
他虽未学过功夫,但在戎狄多年与人斗殴反击,摸爬滚打间也练出些拳脚。
眼前这看似娇娇柔柔的小姑娘,马步极稳,出拳带风,虽是些慢吞吞的简单动作,细看却瞧得出她对力道的掌控、对每一块肌肉的控制,得是经年累月的积累才能达到的地步。
看来她从前那个道观,也教了些正经东西。
一套太极打完,云冉的身子微微发热,扭头一看,男人抱手靠在柱旁,眼睑轻垂,一脸若有所思。
她拿帕子擦了把脸,又倒了杯茶水喝了半盏,方才与他搭话:“殿下可瞧清楚了?觉得我打得如何?”
司马璟抬头,见她圆润的脸颊白里透红,颔首:“很好。”
云冉原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淡淡地说“还行”,没想到他竟给出了“很好”的高度评价——
要知道这可是半死不活、眼高于顶、喜怒无常、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锯嘴葫芦司马璟!
她捧着茶盏,一脸见了鬼的稀奇。
司马璟一眼读懂她那点心思,估计又在心里骂他。
“不是还有套八段锦么?”
他平静提醒道:“趁着手脚热了,抓紧练完。”
云冉:“这就练。”
大抵才被夸过,今日这套八段锦,云冉打得精神抖擞,虎虎生威,就连平日里她觉得最费劲儿的那式“摇头摆尾去心火”都转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都想给自己鼓掌了。
晨练结束,云冉神清气爽,容光焕发。
“殿下,接下来我们还要一起住半个月。方才我打得两套功法你也瞧见了,若是你何时改变主意想学了,欢迎随时来与我学。”
她将额上的细汗擦了擦,又喝了半盏茶匀了气息:“我还得做一程早课,你若是饿了,就先用早膳。若是不太饿,等我回来一起吃也行。”
说罢,她也不去看司马璟,直接去昨日布置出来的静室,打坐念经。
司马璟看着她忙碌离去的背影,胸口蓦得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待一个时辰后用罢早膳,再次看着她揣着副叶子牌就出门去的背影,那份情绪再次如寒夜潮水般泛滥。
明月高悬时,波光粼粼,风平浪静,待月光离去,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阴暗,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心脏与魂灵。
***
今日暖阳明媚,天高云阔,云冉度过了极其愉快的一天。
上午她去万寿殿给赵太后请安,正好遇上郑皇后也在,她见人都齐了,顺理成章就拿出叶子牌问要不要一起玩。
赵太后和郑皇后平日都凑不齐三个人打牌,这回三个人刚刚好,又正是度假闲暇时,皆欣然应下。
一个上午下来,太后一个人赢了十八片金叶子,皇后输了十片,云冉输了八片——
但临走前,太后赏了她和皇后一人一盒亮闪闪的东珠,所以她们两个做媳妇得反而有得赚。
不仅如此,太后还意犹未尽约着云冉明天上午再打牌。
云冉刚收了长辈一盒价值不菲的东珠,这会儿听得邀请,却只能十分不好意思地婉拒:“真是不巧,我昨夜已答应殿下,明日陪他去骑马呢,怕是不得空。”
赵太后闻言,却是诧异:“是阿璟与你说,他想骑马?”
云冉点点头:“对,是殿下主动提起的。我说我不会骑,他还说要教我……”
说到这,她顿了顿,见赵太后听得津津有味,甚至一双美眸还望着她,期盼她说更多。
云冉实在无法拒绝一双那样漂亮的美人眼,又多说了两句:“殿下虽然话不多,但还是很厉害的。不但弹得一手好琴,还会吹羌笛,爱看书……唔,他既然能主动教我骑马,应当骑术也很不错吧。”
赵太后却是神情复杂地沉默下来。
阿璟爱看书、会古琴,这些他幼时在学的事,她是知道的。
吹羌笛,她是后来从常春那奴才的嘴里才知道。
至于骑马,却是直到今日才知——
原来他还会骑马。
想想也是,戎狄为游牧民族,逐水草而生,阿璟被俘多年,应当也是在戎狄学会了骑马。
只是她还从未见过阿璟骑马的模样……
“母后、母后?”
云冉连唤了两声,方才拉回赵太后飘远的思绪。
她回过神,扯出一抹浅笑:“既然你与阿璟约好了,那你们便去吧。”
云冉这才松口气,又道:“母后若是还想打牌,那等我后日再来陪您。”
赵太后道:“哀家少打两场牌没什么,倒是阿璟那边,他难得来一趟温泉行宫,你多陪陪他。”
见太后话里话外都将司马璟放在第一位,云冉不由再次感叹,太后对殿下可真是一片慈母心了。
在万寿殿用过午膳没多久,殿外便有宫人来禀,说是姚家娘子和卢家娘子来了。
赵太后知道这两个小娘子是小儿媳约的玩伴,叫她们入殿简单寒暄了两句,便也不再留这些如花似玉的小娘子,由着她们自个儿去玩了。
那几道鲜亮纤娜的身影甫一消失在殿中,殿外就飘来小娘子们银铃般悦耳的说笑声。
赵太后听到这笑,那张成熟的美人脸上也不禁染了笑意:“年轻就是好啊,连笑声都似百灵鸟般好听。”
一旁新提起来的掌事宫女躬身道:“太后娘娘也年轻着呢,只您近年不大爱笑,不然您笑起来,那才叫真正的国色天香,风华绝代。”
“哀家都已经做祖母的人了,与她们小姑娘比什么。”
赵太后抬手抚了抚夹杂着几根银丝的鬓发,红唇轻扯:“便是皮相保持得再年轻,心一旦老了,也再没有年轻时的那份灵气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
“王妃您快看,这些梅花生得多好!”
“早就听说温泉行宫的梅园风景秀美,花开烂漫,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你们快看,这梅花竟还生着金边,太神奇了!”
梅园里,各样梅花开得正盛,无论是含苞待放、宛若胭脂豆的红梅,还是花瓣半卷、白瓣绿蒂的绿萼梅,亦或是花瓣洁白如雪、清雅动人的白梅,还有枝桠上凝着薄雪、枝条如绿丝绦般垂落的垂枝梅……
各种梅花,姿态各异,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云冉一袭大红羽缎斗篷,领口滚着白狐毛,露出半截鹅黄色绫罗的内衬,站在灿烂艳丽的红梅间,乍一看仿若梅花成精。
她与卢九娘、姚樱樱赏过红梅,又去赏绿萼梅。
三个正值妙龄的漂亮小娘子,在梅园间穿梭着,好似三只彩蝶蹁跹。
待将园中各种梅花都挨个欣赏了一遍,三人寻了处亭子歇息。
随行的宫人们随时备着炉子茶叶和糕饼,便是为着主子们赏花累了,随时能喝上一口热茶水,优哉游哉地赏梅看雪。
云冉见着宫人们这般体贴完备的照料,心下感叹不已——
怪不得人人都想有权有势,富贵发达,这等舒坦的神仙日子,谁能不喜欢?
“……那日从九娘家回去,我就想给你们下帖子,邀你们来我家府上玩的。无奈琐事缠身,实在不得空,再加上这会儿天寒地冻的,我府上新栽种的那些树木花草还不大好看,想想便作罢了。”
云冉捧着清香四溢的梅花茶浅啜了一口,一脸诚恳地看向对座的姚樱樱和卢九娘二人:“等到明年开春,万物复苏,王府那些新种的花草树木也都长好了,变更漂亮了,我再请你们来玩。”
姚樱樱和卢九娘原以为上次分别,王妃说的只是客套话,没想到她是真的有意与她们结交。
一时两人也又惊又喜,毕竟上次短暂相处,她们也挺喜欢这位明媚又亲切的景王妃。
姚樱樱道:“王妃相邀,荣幸之至。”
卢九娘原先也与长安城中绝大部分的人一样,对景王府心怀惧意,敬而远之,只是自打云冉活着嫁过去,景王克妻的谣言不攻自破——
且相处后,发现景王妃如此平易近人、活泼明丽,便连带着对那位景王和景王府少了几分偏见。
尤其是前几日,一向不与长安各府来往的景王府,竟然破天荒的回礼了!
卢九娘至今还记得自家母亲收到礼单时的惊愕模样。
一向端庄沉稳的母亲不但将那份烫金礼单看了好几遍,又将回送的腊八节礼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仍是难以置信:“景王府竟然会回礼了……”
回的礼物也十分妥当,并无什么老鼠蜈蚣、蜚蠊毒蛇之类的。
简直正常得太不正常了。
事实上,不单单是卢府,其他收到景王府回礼的府邸,主人家也都翻来覆去的一整夜睡不着。
毕竟这可是景王府的回礼!
那个谣言缠身、冷僻古怪、一向不与人来往的活阎王!
尽管他们后来打听了,得知这些回礼都是景王妃一手操办,然夫妻一体,景王妃的言行举止自然也代表了景王的意思。
若无景王的默许,便是借王妃一百个胆子,她怕是也不敢妄动。
“外头都在说,自打王妃嫁去王府,景王殿下开朗了许多。”
话赶话聊到这,卢九娘将这两日闺秀官眷们热议的事也与云冉说了:“昨日王爷不是陪着王妃去了侯府的马车么,如今大家都在说景王殿下生得十分英俊,与王妃男才女貌,简直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的璧人!”
姚樱樱也连连点头:“对,我也听说了!她们还说景王殿下对王妃十分体贴温柔,爱重有加呢。”
云冉:“……?”
体贴?爱重?她怎么不知道。
“他们都说,景王殿下走路都拉着你的手——”
明明是她拖着他的胳膊!
“眼睛里也只有王妃,压根容不下别人。”
那是他目中无人,没有礼貌!
“还说景王殿下为了让王妃能与家人多多相处,屈尊降贵和你家下人挤在一辆马车。”
……什么下人,那是她四哥!
“先前外头将景王殿下传得那般阴森可怖,关于他的流言随便拎出来一件都可止小儿夜啼,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位俊美体贴、一心一意的好夫君。”
姚樱樱和卢九娘俩人一齐羡慕又感慨地看向云冉:“王妃也算是苦尽甘来,寻到正缘了。”
云冉:“……”
她算是知道先前外头那些骇人听闻的谣言是怎么出来了。
真就开局一张嘴,内容全靠编。
若非才第二次见面,不好交浅言深,云冉都想把衣领扒下来,叫她们看看脖子上的红痕——
谁家“体贴温柔”好夫君会半夜不睡觉,鬼一样地压人胸口,啃人脖子!
腹诽归腹诽,但听得司马璟在外头的名声稍稍变好了些,云冉自然也为之高兴。
她先是一本正经地纠正着不实:“殿下虽然没外头传得那么可怕,性子却是实打实的冷淡,更没有你们说的那样体贴温柔。”
姚樱樱和卢九娘却是不信,只当她是害羞谦虚。
云冉无法,只得暂时放弃解释,去聊事实:“不过殿下他的确生得十分俊美,这点不是我吹,他当真是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嗯,我觉得他若扮上女装,没准比我三嫂还要漂亮。”
姚樱樱没见过云家三夫人钱似锦,卢九娘却是去过长信侯府吃喜酒,也在闹婚房的时候,亲眼见识了那位出身商户的新娘子是何等的颜盛色茂,美艳妖娆。
“不得了,比你三嫂还美,那岂不是得像……狐狸精了?”
卢九娘脑中蹦出这词,说完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拿帕子掩口,起身就要告罪。
“没事没事,这里没旁人,而且我们只是闲聊罢了。”
云冉并不喜欢这种动不动就告罪的相处,一把将卢九娘按下,从从容容道:“而且你也没说错,我家殿下的确美得像妖精,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蛇将显灵呢。
现下想想,司马璟的气质森冷似蛇,容色的确更似狐狸精。
同龄小娘子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不知不觉,日暮西沉,云冉也依依不舍与姚樱樱她们告别。
“殿下,我回来啦!”
飞鸾殿的书阁里,司马璟正跽坐榻边独弈,冷不丁听得这脆生生的上扬语调,执棋的指尖微顿。
待撩起眼皮缓缓看去,便见光线昏暗的书阁门口,赫然多了一道宛若红梅的动人胭脂色。
在外玩了一天的小娘子心情很好,双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快地走来,那张因着匆匆赶回而泛着潮红的莹白小脸上满是笑意:“猜猜我给你带什么了?”